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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饰我们的心情是件艰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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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曹寇
时间:
2007-8-4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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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25
“你不信看看身后,那个小孩子大白天就熬不住放焰火,他们高兴啊,这不过年了吗,不是做梦。”
这句好,还有这句:
“看,免费,多么美好的世界。”
作者:
曹寇
时间:
2007-8-4 13:25
修饰我们的心情是件艰难的事情
我在菜场附近工作的时候看到一个姑娘,她真漂亮,我很喜欢她。当她离开的时候,我就搬动工作地点跟着她。
我的工作地点可以随意搬动,因为我是耍猴的。
她拎着那么多菜,挺重的,一会儿就得换手,再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歇歇。从后面看,她屁股似乎也因为那些菜而下垂得厉害。
我的猴子一个劲地叫,不是饿,也不冷,应该是兴奋。多少年了我都牵着它,偶尔也被它拖着跑,彼此十分了解。它明白我的心情,它知道我对这个姑娘有意思。只见它边走边跳,鲜红的屁股就像一面旗帜。
姑娘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停在那个杂货店买了一些东西。门卫不给我进,我就指指杂货店,说也买点东西。我买了包烟。又从侧面欣赏了一下这个姑娘,还是喜欢得不行。我说,姑娘,想看耍猴吗?她说,不看。我说,你看过吗?她说,神经,滚。然后她提上菜继续往小区内走。我追了上去,说,如果你不看,会后悔的。她走得更快了。为了赶上她,猴子知趣地跳上我的肩膀,两爪子抱住我的脑袋,这使我觉得它的高度就意味着我在飞翔。我跑得太快了,以至跑到了她的前面。
你想干什么?她怒斥道。
她这么一问,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人在不好意思的时候都想抓抓头,好在猴子已替我抓了,不用我亲自动手。
是这样的,姑娘,我说,别担心,我不是坏人,你看到我的情况了,我是个耍猴的,我好逸恶劳,可我的猴子靠力气吃饭。当然,干我们这行的都像要饭的。那得看你怎么看了。即便我是要饭的,你不给我饭,我也不会怪你。我只是想耍个猴给你看,而且不要钱。
可是,可是我确实不想看啊。我发现她有点害怕了,为什么要害怕呢亲爱的姑娘。
别怕,我知道你有点怕,你觉得我神经不正常,你觉得我这么脏这么丑浑身散发着猴子的气味以至整个也像只猴子,而我追着你要耍猴给你看,你觉得这像做梦,我都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做梦。你不信看看身后,那个小孩子大白天就熬不住放焰火,他们高兴啊,这不过年了吗,不是做梦。所以别怕。
对不起,我还忙着呢。说着她绕过从我身边过去了。
唉,没办法,我不好再追了。只好看着她离去。我看见她走进一个门洞就不见了。在她进门洞的瞬间,我感到今世今生再也不会看见她了。每次情况都是这样,我所爱上的姑娘总是惊鸿一瞥。这太糟糕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即停止向小区外走去,折返,去刚才她所进的门洞。
这栋楼一共有七层,每层两户,门都关得很死,偶尔才有人拎着东西进出。我和猴子只好呆在门洞口,这样,那姑娘出来的时候就不会错过。
你要有点耐心才行。我对猴子说。
猴子双手作揖表示同意。
我说,留点表情,呆会儿有人要看。
猴子就沉下个脸。当它沉下脸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猴子已经衰老,它嘴脖子之间白发苍苍,躬着背,那么瘦(当然,从来没有肥胖猴),两臂晃荡,走路一瘸一拐,活像一个小老头。
好吧,索性趁等待的功夫就说说这只猴子。二十年前,我还年轻,也很勤劳,并希望致富,幻想娶个漂亮的老婆,再每天和她一起劳动,继续致富。但没有姑娘愿意和我一起劳动,也没有了致富的乐趣,所以我没有娶上老婆,于是我也决定做一个懒汉。耍猴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它使人摆脱了劳动。但,买一只猴子得不少钱,我没有。我只好上山去捉。猴子在山林间飞跃,不下套是没法捉到的。后来我就下了套,一只老猴入了套,等我去看套的时候,它居然在套里生了一只小猴。我把这对母子迎回家不久,老猴突然有一天朝我笑了笑,就死了。就是这样,二十年来,那只小猴被我耍成了个小老头。
好了,不说了,她果然出来了。是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看我耍猴呢?我站起身直接问,我并不要你的钱,我只是希望你看看我的猴子,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我真不懂,你能解释一下吗?
我的老天!她看见我,慌忙转身向楼上跑去。
不能给她跑了,我想,如果这次再给她跑了,我真的将永远不会看到她了。于是我吹了声口哨,并轻抖一下绳索飞跃而上。
我们就像电影上那样在楼梯间旋转追逐。她略在上,我紧追不舍。看来她家在最高层,因为她没有停止。当她在七楼一户门上捣弄钥匙孔的时候,我已一把抓住了她,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她往上拖去。我们来到了楼顶的平台,这是一个绝佳的表演场所,是一个荒凉的舞台。
她没有呼救,这不是她的原因,而是我的猴子帮助我捂住了她的小嘴。
如果你不叫不跑,我会松开你。我说。
她在挣扎。看来她的理解力较差,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或者她不是听话的姑娘。那么我只能继续捂着她的嘴。她开始试图张开嘴咬我的手心,但那是徒劳的,我一使劲就使她的嘴唇像吸盘那样纹丝相扣地嵌进我的手心。我感觉到她嘴唇的柔软,她的舌尖像春天泥土的苗芽那样作着破土而出的努力。怎么可能?我有一双游走江湖多年的脚,因此,我也有一双强硬的手。她真像只鸡,扑腾着翅膀,我可以稍稍使劲就把她活活捏死。
但我凭什么把她捏死呢?不会的,我喜欢她,我爱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是说,我喜欢或爱过许多这样陌生的姑娘,她们昙花一现,令我久久不能忘怀,但从来没有和一个这样的姑娘有过第二次的相遇,更不用说将她挟在怀里飞上楼顶了。她在我的怀里是多么柔软,她丰腴的大腿,波涛起伏的胸膛,筋骨分明的脖子,长发委顿于地,在风里飘扬,她是多么美丽,我感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我怎么会将她捏死呢?
这时候我的猴子叫了起来,这是一种我没有听过的奇怪的叫声。和叫声同步,它在平台上疯狂地蹦跳,有时居然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在空中连翻了好几个跟头,而平时,它只能翻一个;不仅如此,还有好几次它从空中落地的时候仅使用一条小腿支撑,于是便来了个滑稽的狗吃屎动作,这是我没有教过的。它今天的表现真是出乎寻常,无比出色。后来,楼顶平台四周自下而上升起了五彩缤纷的烟花,它们像从四周生长出来的彩色植物,在我们的头顶盛开艳丽的花朵。我知道,这是人们在楼下开始辞旧迎新了,按老例以燃放烟花的方式进行,这是多么壮观的场面。烟花、爆炸、猴子的尖叫和疯狂的舞蹈,在这个几乎可以算作天然的舞台集体亮相。一切都超乎我的想象,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刻。于是我低下脑袋看看怀中的姑娘。
我说,看,免费,多么美好的世界。
可惜的是,姑娘被我捂死了。
我不知道怎样修饰我发现姑娘死在怀中的感受。所以,我就不说了。我只能对我的猴子说,你的任务完成了,跳下去吧。
2005-2-8
这时候你说什么都完全可以
下雪了。直到下午我才发现这一点,因为起得太迟了。
掀开窗帘,雪还在持续着,无声的持续。没有树,没有树枝。楼房和停泊在道路两岸的汽车上都落满了雪,像一些饱经风霜的老人。相比于昨夜的喧闹,这样一个下午是多么凄清。大致是人们的热情已随着那些鞭炮和焰火释放而尽。但我是在那最喧闹的时刻钻进被窝的,即便现在醒来脑子里仍然萦绕着昨夜的疯狂。因此,眼前的一切显得那么虚假。
有几个电话,它们抱怨我整整一个上午都睡那么死,未能使他们的新年祝福落到实处。我只能安慰他们一番,并表示自己马上得出一趟门。其实我事先并没有出一趟门的想法,是我在说出这话时才决定的。
去哪儿?给谁拜年吗?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不,我说,我没想到自己应该给谁拜年,拜年管用吗?去年给一个亲戚拜年,今年他就不在了,我记得当时可是说了些祝他“健康长寿”之类的话的;还有,去年我跟个姑娘说我喜欢她,今年她大概已另有新人……
你心情不好啊,他们说,要不,你来跟我们过年吧?
谢谢,我出门真的有点事情。然后我痛苦地补充了一句自己不习惯的话:祝你们新年快乐。
在出门之前,我新拆了一包烟。然后是打火机、钱包、手机、钥匙和公交IC卡。经验告诉我,出门即便忘了其中之一也会遇到麻烦。天很冷,手套和围巾也不能忘。然后我再次看了看窗外,雪没有停下的欲望。我想是否应该带一把伞上路呢?大雪之中打伞固然有点煞风景,那些妙龄少女不正在雪中伸开双臂面朝天空吗?不过,我比她们了解雪的性质,这是南方的雪,它和雨并无太大区别,化掉渗入衣服可不是件好事。但说实话,我讨厌累赘,一贯提倡轻装上阵。就是这样,在我们所谓的生活之中,一把伞也很有可能会制约我们的行动。
好在后来我获得了一个折衷的办法,那就是把羽绒服上那个帽子配上去。自从我买了这件号称遮风挡雨的羽绒服后,就没有使用过那个帽子。第一次穿它即取下了。为什么不使用一下呢?想到这里,我居然愉快地对着墙壁笑了起来。
但是,究竟去哪儿呢?我并不知道。走出小区大门这没错。地面上仍然有孩子在燃放焰火,他们不互相追逐,而是团团转。燃尽的焰火被他们随手丢弃在雪上,显得非常非常地黑,是那种鲜艳的黑色。大人不多。我知道大人们都聚集在一起,很可能仍然在酒桌上,或者就是在牌桌上。他们认为自己辛苦了一年,应该享受这些。
小区大门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我加入了等待的行列。除了我,都手提礼品,他们把大包小包不断从左换到右,再换回来。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夫妻正在和他们的女儿交代着什么,那个女孩看起来大概十四五岁吧。因为营养好,面色极其健康,我凑过去假装不经意地多看了两眼,她的皮肤细腻光润之极。对了,还有她的头发,乌黑亮泽,像黑缎子一样悬垂和摆动,偶尔遮住一只眼睛。多么美丽的少女,在白雪之中,她臃肿的鲜绿羽绒大衣也无法遮蔽只有少女才能散发的芬芳。
这给了我一个去向,那就是跟着他们坐同一路车,和他们一起下站。然后,然后直到他们最终消失在一个门里我再另说。可惜他们等不及了,等不及那辆迟迟不来的公交,那个中年男人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很有所谓绅士风度地替妻子女儿打开了车门,自己最后才打开副驾驶的门进去。他们走了。也就是说,我又陷入了不知道去哪儿的困境,他们很残忍,而他们却被蒙在鼓里。
我也没有继续等车了,我把IC卡插回口袋。然后决定朝他们出租车离去的相反方向走。
其实朝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两个地方,也就是说,在前面有一个Y形的路口。一条通向更为热闹的商业大街,另一条可以通往破烂不堪地等待拆迁的村庄。那条商业大街,我去的次数太多,所以那个破烂的村庄更吸引我。我曾经多次经过那个村庄,这是一个孤单的村庄,它已被四周的开发区和商业城镇包围,阻断了和别的村庄的乡亲关系。比如说,这条村庄的狗将无法寻找另一个村庄的狗交配,它们只能就地取材,近亲繁殖。如此恶性循环,那些狗因为绝望而越来越懒惰,不再爱叫,像一群沉默寡言的卫士,守卫着早已被盗抢一空的先帝陵寝。而这个现实已为它们心知肚明,所以,守卫只是名义上的职责,并无实际内容,它们不可能联合起来攻击闯入者,也拒绝单打独斗,它们只是挂着这样一个古老的头衔等待着某种奇迹的发生,或等待老天重新委派新的任务,委派它们保持现状、生老病死。
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远,走了二十分钟我就到了这个村子。我感到脚很暖和,甚至有点痒。我把帽子也从头上掀到背后去,于是我看见自己大口大口的吐着白气。这团团白气诱发了我的烟瘾,我点了根烟开始慢慢地走了起来。这使我看起来就像这个村子的人,悠闲地在村道上踱来踱去。
他们和住在小区的人并无区别。他们不种地,要么在闹市开店做买卖,要么把院子扩充到最大的面积,盖满了小房子出租给那些外地人。过年了,也无区别,同样不张贴对联,一致地使用那种司空见惯的门童贴在门上。区别仅在于,他们坐在酒桌和牌桌前可以被路人看到。在半开的门和玻璃窗后,他们划拳斗酒和欣喜咒骂历历在目、清晰入耳。仍然有一些儿童在巷道里团团转。有的甚至撞进我的怀里,但就像撞到墙上那样,他们看看自己并无受伤,立即快活地跑了。没有人注意我。包括那些偶尔经过、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狗。他们集体对我没有兴趣,既不排斥,更无欢迎。
如你所知,因为走动变得缓慢,我渐渐地感到了冷并衍生了巨大的无聊感。但是,正当我走到村尾转身想迅速按原路返回的时候,我被就如从地底下冒出的一只大手一把拽住。
是个跌在雪地里的人。
朋友,帮我一把。那人说。
啊,你怎么了?我惊恐地问道,继而我就明白了:他满口酒气,浑身是泥,过年才穿着的新衣服已面目全非,在胸前还有一大块呕吐物。
我喝多了。他在雪地里摇晃着身体扶着脑袋说。好像一切摇晃都来自脑袋,扶住它就不再跌倒。
我上前扶住他的身体,问,我怎么帮你?
帮我拦一辆车,行吗?
可以,我说,对了,你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也不是来拜年的吗?
嗯。他想点头,但放弃了,只嘴里发出了这个声音。我理解他的处境,他的头一定很疼很疼,点头会加剧疼痛。
我想问,那你是怎么在这儿的?但没说。好吧,我也不再引他说话。就这样扶着他站在路边等待。可是,这个村庄始终没有一辆来往的出租车。
等了很久,他就像一个僵硬的死人那样靠着我。他好像睡着了吧。
后来,我说,我带你往前走吧。说着我努努下巴,示意带他到我所住的那个小区附近打车。
他睁开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我就把刚才的提议重复了一遍。他听后,突然把眼睛睁到最大并一把推开我,大声吼道:你是谁?好在这没有惊动村里的人,这使我不至于太尴尬。
真是好人做不得啊!我像个历尽人世坎坷、倍受欺骗的老者那样摇头叹气一番,好吧,你自己想办法吧。
说着我就把他丢在原地按原路返回了。
到了家里天已黑了,但因为雪的缘故,天没有平时那么黑。我取下围巾和手套,并没有打开客厅的灯,直接走到房间。到了房间仍然有雪光照入,所以我还是不急打开灯。该干点什么呢?应该烧饭给自己吃。但不太饿,也不急。走路和爬楼的热量在释放,等它们释放完了再说吧。
我就再次站在窗前看了起来。万家灯火逐一亮起。鞭炮声此起彼伏。在晚饭开饭之前点一挂鞭炮是风俗习惯,这我知道。还有那些焰火在远方上升、绽放、熄灭,虽然没有昨夜热烈,但也恰到好处。所以现在比下午那时候要热闹多了,年的气氛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冷清,还是很热烈的。
然后我就不能抑制地朝那个村庄望去。看不到。被一栋楼挡住了,即便没挡住也未必看到。只能想象,我想到那个喝醉的家伙,他现在怎样了呢?是不是还在原地,或者已打到车回了家?假如他没能回家,被丢在了那个村庄,是不是应该怪我呢?想到此处,我的内心突然上涌了一股无穷无尽的悔恨。
2005-2-9
上面那帖子为什么不能修改?个别地方字句不清,看着不舒服,改了,两篇都。
在继续中。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2-10 2:49:20编辑过]
作者:
曹寇
时间:
2007-8-4 13:25
叩破你的头就是正月正
我父母已死,穷困潦倒,年近而立,家破人亡。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得按照惯例代替地下的双亲去给老人家拜年。好在祖父母均已不在,独有外婆住在板桥村头,我可以节约点。坐船去,那是电影。我是坐车,然后在鸡鸣狗吠之间走着去。
当然,从记事起,我就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坐着船来到外婆家。她的后窗正对河面,而窗户并无窗格,窗旁是一棵等待发芽的柳树。如果坐船,我就叫船夫(在我想象中,他们都戴着巨大的斗笠,这无法让我看得清他们的脸)停在她的窗下,攀援树木,然后翻跃而上,自窗而入。这是我的梦想。后来,我考虑到,进入窗后该干点什么呢?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我突然觉得很没劲,一点意思也没有。
来外婆家确实没有什么意思,我是被逼的,被地下的父母以及所谓的尊老爱幼的道德习俗逼到了大年初二的板桥村。即便我每年只来一次,仍然满不情愿。我想去别的地方,去与父母无关的地方。想到这里我简直产生了恨,恨他们已死,恨他们死了还要逼我干一些我不情愿的事情。
你们不要逼我!
带着这个情绪进外婆的门,她当即“啊呀”一声,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哦,外婆,我这才抬起脑袋强装笑脸,并十分恶心地双手合抱,外婆,我给你拜年来啦。
不对啊,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啊,病了吗?
是吗?我把手中的礼品放在她家的八仙桌上,然后赶紧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摸到了自己的骨头。没有病外婆,我很好的,大致是昨晚没睡好吧。
怎么会没睡好呢?外婆说着就叹了口气,眼圈也红了起来。
我赶紧搀扶了她坐在有垫子的椅子上,把话题引开,问,姑姑他们来了吗?
不能让她眼泪掉下来,那样很糟糕,我已饱受她这种叹气。没了父母,无人照料,这并不算什么的其实。我不希望她总是因此而叹气,我受够了。
哦,来了,他们在后面房里呢。
我只是想把她的思路引向别的,至于她说了什么我并不在意。于是我就也坐在桌边,十指交叉地呆坐了起来。
外婆说,我去给你倒杯水,吃两个五香蛋吧。
我客气道,别,别忙了,不用。
外婆说,就知道你没吃早饭。
嗯。我突然觉得很饿。
我想谈谈吃。关于吃,有的时候我很喜欢吃一样东西,有的时候,看到那东西我就想吐。比如五香蛋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我看到它就胃里难受,可也有的时候我非常想吃。我不是挑食的人,什么都能吃,所以,我什么都可以不吃。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已维持了多年,父母在世即已养成。每次我空着肚子临出门的时候,母亲会说,你快成仙了,什么也不吃。我就回答道,妈,没有,我中午在单位吃。她就努起嘴,不信任地说,谁知道你吃不吃。
但今天我大概确实饿了。很是吃了三个蛋,喝了两杯茶。接了纸巾擦嘴揩手的时候,姑姑和姑父从后面走了过来。我赶紧直起身拜了年。
姑姑是母亲的妹妹,是板桥村第一个大学生,嫁了同学的姑父,做了城里人。她的生活很富裕,经常贴补自己的母亲。我每年到外婆家所喝的这么好的茶应该就是她买的。她对我也很好,我大学毕业后没有工作,现在的单位就是她给找的。父母死后,她和姑父考虑到我的境况,经常把我接他们家吃饭,或者亲自登门来给我做饭。我多次婉言谢绝他们这样做,我说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但他们总是不听。终于有那么一次,他们喊我不去,登门拜访我又不开门。我觉得自己可以彻底伤了他们的心,他们也是这么和外婆说的。可结果是,他们突然觉得是照顾得不够,觉得解决问题的方法应该另辟蹊径,于是开始给我介绍起了对象。把我交给一位他们信任的姑娘,那样他们才能彻底放心。但这怎么可能成功呢?前后十来个了,都没有成功。最近介绍的那个姑娘叫张雁,是个幼儿园阿姨,她长得很好看,声音很脆,而且挺能干活。
啊呀,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姑姑看到我就大声叫了起来,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我看了看外婆,想知道姑姑是什么意思,看来外婆也不知道,她于是把我不解的眼神及时传递给姑姑。
我跟张雁她们家说你今天会去的,你怎么——姑姑泄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外婆坐的那把有垫子的椅子上。
是,我想起来了,年前姑姑确实打过电话说了这件事,我也答应了,而且和张雁还通了个电话。我对张雁说,我姑姑的意思是初二去给你父母拜年,你有意见吗?她说,那我们初二就不给我外婆拜年了,等你啊。我说,咦,怎么你们家也是初二给外婆拜年啊。她说,是啊,都是这样啊,你也是吗?我说,嗯,是啊,每年初二我都给外婆拜年。
现在我想,问题在于张雁没有问我那你是否初二仍然会给外婆拜年?她没问,所以我就没有去考虑这个问题。没有考虑,我就按照习惯来了外婆家。
于是,我尴尬地把以上这点意思说给了姑姑听。
姑姑还是很生气,说,这是借口,你不想谈就算了,我也懒得替你操心了。说着她眼圈也红了。姑父赶紧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并转向我说,还不赶紧去张雁家!
于是我脑子里立即出现了自己离开外婆家前往张雁家的路线图:首先我得穿过板桥村,然后搭一辆马自达去镇上;再由镇上等进城的公交车,上了公交还得倒一路车;到了站,得在那一站附近的超市买礼品,然后走大约十分钟才能到张雁家。想到这些我已经觉得疲惫不堪,可能是三个五香蛋在胃里起了效果,它们使我感到了困意。
这个,我低下头说,如果我现在去也已经迟了,连午饭都赶不上了……
你还记挂着午饭?姑姑擦了把眼泪嘲笑道,真有你的。
姑父又赶紧安慰起她,别怪他了,他说得也对嘛,他记着给老太太拜年,也是外孙的一片孝心嘛。
这时候我才想起外婆站在我的身边,我看着她脸色铁青,突然嚎啕起来——
我怎么不死啊!
结果是我们大家来劝慰外婆,好不容易才使她缓和过来。这时候姑姑扯了扯我。我和她就站在那扇对着河面的窗前。光线昏暗,她看起来已没有当年年轻。
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她看着外婆床边的一架棕色的五斗橱对我说,你赶紧打个电话给张雁,说不定还能弥补一下,晚上我再跟她父母解释……
说实话,我不知道打电话该怎么说,我拿出手机拨了张雁的号码,然后又掐了。姑姑看见,问:怎么?难道这也得我教你?
不,我想想怎么说。我朝她痛苦地一笑,然后站在窗前看着河面想了起来,与此同时我以最慢的速度拨起了张雁的号码。
接通音响了一次,张雁就接了。
你在哪儿?张雁问。
我回头看了看姑姑,她发现我在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外婆的房间,在她正对河面的窗前,给一个姑娘打电话。我突然想流点泪表达我的心情,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就像多年以前发生过的那样。
在我外婆家。我说,明天去你家好吗?
哦。
她挂断了电话。但我忍不住地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会很生气,请你原谅我好吗?我很想跟你谈谈张雁。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在我外婆的房间,可以看到河面。从小我就希望可以坐一艘小船来到这个窗前。还有,好像柳树真的发芽了,有一条小鱼还在水上弄了个花儿——
于是我突然哭出了声,说,张雁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早已爱上了你。
2005-2-10
作者:
曹寇
时间:
2007-8-4 13:25
这世道可真够乱的
醒来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朝床的左边看了看,没有看到窗户,所以不知道天是否亮了。紧接着发现有条腿架在我胸口,难怪梦境不美。
是这样的,初二,姐姐姐夫们来给丈母娘拜年,晚上不回去,我床被占,只好来找一人过年的老张混了。在游乐室捣了一下午的桌球,晚上一人喝了半斤,又各抱了两瓶啤酒漱了嘴。就这样,多了,互相搀扶着爬到他窝里,好睡觉。
看手机,三点多了,也就初三了。
是被渴醒的。找不到灯,摸黑去厨房。热水瓶都空的,拧到水龙头想灌,正巧发现旁边有袋牛奶,就牙咬了口,嘴对着小孔吸,最后就像残忍的孩子把老娘的一只奶吸成了两张皮。继续睡觉。再醒来天已大亮。时间都九点多了。老张还睡死着。不打搅,冷水擦了把脸回家。
出来吓一跳,我操,天气真他妈的好。前天的雪,昨天的阴,都找不见了。
进了家门,发现满屋子人。不仅姐姐姐夫们,还有小莹,姨妈女儿,我表妹。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小莹看见我进门,一脸坏笑。
我说,曹操也你表哥?你牛逼大啦。
我妈赶紧旁边骂道,看你那张嘴,怎么这么粗,跟表妹就这么说?
怎么了,我不服气地说,你当她还小来着?
这么说着我就认真看了看小莹,确实不小了,很大。怎么会这么大?
然后我就懒得理他们了,喘着粗气到茶几前拿起一个蛋就吞。不够,再吞一个。噎住了,随手又取了杯半温的茶灌。
你看你,我妈赶紧冲上来想拦我,但茶已喝了大半。她怒道,逮见茶就喝,你牢里才放出来的啊,你知道这茶谁的吗?
谁的?我不高兴了,喝口茶都不能?这还我家?
这时候从我房间出来个人,二十五六,个子高,模样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还朝我点头呢。
我刚想说,你们真牛逼,还背着我藏个外人在家里啊。小莹已超前从椅子上站起,一把揽住那人胳膊,说,表哥,这是我男朋友,李严。
那李严把手伸过来,说,新年好。
我没跟他握手,我说,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都笑了。
午饭时候,我看一桌子满是人,就搛了几筷子自己爱吃的菜端了碗沙发上看电视。那李严诚惶诚恐要让我,我没理他。
我妈说,小李,别管你表哥,他就那样,你吃你吃。于是他就坐回了小莹身边。然后我就听见我妈一个劲地在啰嗦,菜是搛来搛去,话是滔滔不绝,姐姐姐夫们也一旁帮腔,那李严被问得像个蹩脚的教授。好在有个小莹一旁帮他答问。总之他们比电视上那重播的晚会还热闹。
说起这晚会,都什么什么呀,跟去年就看不出个区别来,真是年年有今朝。我就忍不住骂,这都什么破玩意儿,你们他妈就吹吧。
坐在桌上的以为我指桑骂槐了,那李严赶紧把说了一半的话和着一口饭菜吞了下去。我妈他们缓过劲来,又追问,说啊,你们单位年终奖怎么这么大差距呢,不也事业单位吗……
饭后,他们坐那儿聊了起来。我就进自己房间。
床不知道是谁睡的,被子叠那么齐、床单抹那么平,简直像变态。本来放在床头的几本书也不见了,找了半天才找到,在书架里插着。书架上那些书,都多少年没碰过了,把我所看的书混迹于其中,叫我找起来如此困难。我就对着客厅问:你们谁动了我的书?
大姐说,我,怎么了,把你书放架上不好?
好个屁。我说。
然后我觉得他们聊天那么乐,有事干,而我也得找个事干,否则比他们落后。我就把电脑打开,上网。居然进入系统要自检,这是非法关机的结果,又是他们动了。这一回我有点有气无力地站在房间门口冲他们问,请问,你们谁又动了我的电脑呢?
那个李严窝了窝小嘴,小莹扯了他一把,冲我嘻皮笑脸地说,表哥,不好意思,是我上的。
我就盯着那李严说,那么,表妹,你在我电脑上干什么了呢?
小莹便拉了拉李严的手,说,我们看了你的收藏……说着捂起小嘴笑了起来。
这惊出我一身冷汗。我妈和姐姐姐夫们都不懂使用电脑。麻痹大意了一直。怎么说呢,我的收藏都是黄色图片和小电影,它们对我偶尔有点小用。我可一直是隐藏的,他们居然打开看了。这真叫人难堪啊。
我只好抓抓脑袋,蹩个笑给他们,可以看可以看,你上岁数了小莹,还那谁谁。哈。
然后我砰得把门关上。
后来他们都出门了。小莹敲敲我房门说,表哥,我们去楼下二姑妈家打麻将了啊。
我没理她。
别理他。我妈的声音,由这个声音我可以想象到她冲我房门那副讨厌的表情,她肯定还拉了拉小莹的衣服。他们都走了。
我突然觉得很失落,我突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做给他们看的。观众骤然退场,使我变成了个孤单的小丑,鼻子上那点白粉让我感到绝望。
真是又一个无聊的下午。我打开QQ,都是暗淡的头像。等了很久,才出现个把人。打开对话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是男的。
是这样的,我在QQ上只爱和女网友交谈,如果她有摄像头,那是最好。就这么等着吧,等着这种虚无缥缈的运气降临。
来了,南方雨林,老朋友了跟她。可惜显示没有摄像头。聊胜于无吧,凑合着聊。
新年好啊骚货。我说。
哟,客气啊小鸡巴。她说。
你又没看过,别乱造谣。
表情:捂嘴笑。
没跟男人苟且去?我说。
没人啊,都死光了,你来啊。
表情:捂嘴笑。
我停了停,然后说,你能不能不笑。
表情:疑问。
没怎么。
心情不好?大过年的。
有点。
哦。
嗯。
这么无聊透顶得聊着,我听到门开了,有人回来了。
妈。我喊了声。
嗳,乖宝宝。
是小莹。
我知道自己有点高兴,赶紧开了房门给她进来,问,怎么是你?
是啊,来看你嘛。她还是笑。
看你那个李什么去吧。我说。
切,知道他叫李严,故意李什么,你才李什么呢。她还是笑,看见电脑屏幕,一下子冲过来坐在我的电脑椅上,叫,哟,泡MM啊。
我说,起来起来。
她说,我帮你泡。
她对南方雨林,表情:色。
南方雨林,表情:吻。
我就站在她旁边,说,还挺有经验,不会是经常帮李什么也泡吧?
小莹说,哈,你还真猜对了。与此同时她对南方雨林说,来,我好孤独哦。
操,我说,这不是我的口气,过来,给我跟她聊。
小莹让了我。她和南方雨林发来的表情一样,捂嘴笑。
我赶紧对南方雨林解释:刚才不是我,我可不孤独。并对小莹说,去陪你男朋友吧,是不是晚上在二姑妈家吃饭?
那当然了,不过,我是来请你去替换他的,说着她摇晃起我的胳膊,你去打麻将吧好吗表哥?
我推开小莹,没有说话。而是回答了南方雨林的问题:是我表妹。
表妹!南方雨林说,并发了个惊恐的表情。
我知道她乱想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说,真的,表妹,来给我妈拜年的。
南方雨林,表情:捂嘴笑。
我重复了自己的话,你能不能不笑。
糟糕的是,与此同时我也发现站在身旁的小莹也在捂嘴笑。
南方雨林突然说,你这么渴,把你表妹干了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不敢看小莹。并赶紧把QQ关了。
我站起来,冲小莹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电脑,真够乱的这世道,她瞎说。
小莹的脸有点红,她已经止住笑,走到一边看了看阳台外的天空,然后又转过来,靠在窗前对我说,我男朋友帅吧。
我低下头,嗯了一声。
她说,我们打算明年,不,是今年年底结婚啦。
我说,嗯,恭喜你们。
她说,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说,是的,不知道,你是我最后一个未婚的表妹了。
2005-2-11
作者:
曹寇
时间:
2007-8-4 13:25
文学青年就是这样牛逼
过了三天年,又是原还原。
这话是我妈经常讲的,我想看看我妈,顺便看看我爸。我已经一年多没看过他们了。
为什么一年多没看过呢?因为去年冬天我杀了人,所以政府要杀我。我逃了,躲来躲去。
为什么去年冬天我杀人呢?因为我爱她,她不爱我。我说,你不要逼我。她说,我没有逼你,你尽可以自专由。我说,我还刘兰芝呢。她说,不懂,你走吧。我说,那我教你?她说,不想学。我就说,刘兰芝嫁了焦仲卿,焦母不喜欢刘兰芝,说她自专由,其实冤枉,她后来被休了,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像乡下姑娘下河摸螺蛳那样搞,挺好玩的,再后来,焦仲卿也他妈的也自挂东南枝了,真惨。她说,高中学过,别啰嗦了,你走吧。我说,不走,我把你掐死吧。她说,好啊,你来啊。她以为我是开玩笑,我也以为自己开玩笑其实,但当我手掐到她脖子的时候,忍不住使劲越来越大,真把她掐死了。
我的想法也简单,趁大家把年过完我再回家,这样好点,如果政府把我逮住,那是我该应的,天意。
当然,我还是去了她坟上看了看。我哭得惊天动地,我想起《呼啸山庄》里的希克厉,他把凯瑟琳刨出来,抱着她的尸骨说:你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成了有关你的巨大的博物馆。但我没有勇气学习希克厉,时间也不够。如果时间够呢?我也未必学习希克厉。我不能想象我一生所爱是把挂着破碎衣物的骨头,或一把让我喷嚏不止的灰。
你知道了,我是个文学青年。
趁着黑,我爬上了楼,到了家。我像以往那样使用钥匙开了家门。这把钥匙让我一年来的逃生充满了动力。
我妈我爸都在家,我打开门看见他们站在我面前。家里就三把钥匙,他们听见钥匙孔的声音就知道我回家了。他们一直等着钥匙孔发出声音。
然后我跪下叩头,我妈哭,我爸也哭。他们把我搀扶起来,把冰箱里所有的好菜都拿出来到厨房去弄。我说,妈,你随便搞点吃的就行了。她答非所问,说,我和你爸天没黑就吃过了。
我的房间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就像电影里所表现的那样,一对夫妇老年丧子,他们对他的哀悼和怀念就是以保留他生前的一切来体现。
书架上是那些书,中外文学名著。《呼啸山庄》夹在《文化苦旅》和《西方美学史》之间。
床上还是去年我睡的被套和床单。桌子上果然放着那本摊开到P195页的《卡夫卡文集·第四卷·书简》(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11月出版)。在杀人之前我就看到了这里,我走过去继续看:
您看,密莱娜,我躺在躺椅上,上午,光着身子,一半身子在阳光下,一半身子在阴影里,度过了一个几乎没有睡眠的夜晚;我怎么能睡得着呢,因为我遐思飘飘,一直在绕着您飞舞呀……
后来我妈喊我吃饭,我才从书里走出来。没想到,我居然又读进去了。这真跟梦一样。一如我不曾离开,一如一切都没发生。
他们就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吃饭,他们的眼光比我狼吞虎咽更为饥渴。我都给他们看得不好意思了。我嘴里满是食物含混不清地说,妈,爸,别这样看我。他们不听,他们又哭又笑,但都发生于默默之中,家里只有碗筷碰撞和我的咀嚼声。
吃完,像过去那样喝我妈给我泡的茶。喝到嘴里才发现,这是好茶。我就说,爸,这茶你哪儿来的,真好。他含着老泪说,是你姐夫他们单位发的,他舍不得喝,给我了,我也舍不得喝,给你喝。我眼泪掉在杯里。然后我爸又进他房间拿出一条好烟,哆嗦着拆了一包给我敬了一根。在我印象里我爸自己是个老烟枪,但从来反对我抽烟,他总爱一根接着一根地陈列吸烟的种种害处来说服我远离烟草。现在他居然给我敬烟,这使我意识到自己的逃亡身份。这就像我在逃亡的路上经常遇到的那些老头一样,他们把烟杆递过来叫我衔住他那口水啦啦的烟嘴儿。
后来我回答了他们的一些问题。然后我爸我妈把那盒好茶和这条好烟放进一个包里,我还看见我妈放了一个厚信封在里面,那是钱不用说。他们知道我会走,什么都知道。
我把烟头插进烟灰缸那个被熏黄的插孔,说,妈,我今晚想呆家里。
我妈泣不成声。我爸说,还是走吧,趁他们没来,走吧,明年,明年再回来吧。
我只好垂下头又点了支烟。
果然,远处响起了警车的声音。我妈把那包裹套在我脖子上,说,快走。
我爸迅速去关掉了家里所有的灯,在黑暗中,他的话又像我小时候所感觉到的那样威严而不容辩驳:快走,一刻不能耽误!
黑暗掩饰了短暂相聚所面临的分离的悲伤。我扛上包裹打开了门。
我爸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强有力地拦住我,他侧过脑袋听了听楼道。果然,我几乎和他同时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
关门。反锁。
他拉着我跑到我的房间,我的房间面对一面小山坡,下面乱石崩云,惊涛裂岸。警车停靠不了。关键的是,他们想象不到我会从七楼一跃而下。
绳子早已准备好了。我爸说,只等着这一天,但你得自己抓牢,否则掉下去也是死,与其叫他们抓去枪毙,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我伸脑袋看了看,头晕。但也只瞬间。我决定听从父亲的话,他是我的父亲。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我抓住绳子,我妈像早已准备好的那样递给我一副手套,说,防止绳子把手撕裂。
我接过,戴上,抓了绳子站在窗口再次看了看我年老的父母,什么也没说就滑了下去。
就在我滑下去的同时,我听见我家的门被踹响。
我像个消防队员那样双手握着绳子,两脚间隔性地抵下墙面动作优美地向下滑去。
六楼:一对夫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许是赵本山的作用,他们笑得是那么开心,他们的女儿却努着嘴。
五楼:客厅里是空的,那缸金鱼在安静中游来游去。
四楼:家里好像许多人,肯定是亲戚来拜年的。一个孩子把手背在身后,那个面对着他躬着身体的大人说,拿着,压岁钱。孩子的父母在一旁就说,那你就拿着吧。
三楼:一个小伙子在一个姑娘接吻,他的手从她的衣领口伸了进去。
二楼:黑的,人不在家。
一楼:一个穿着毛线衣、高高捋起袖子的中年男人正想把一件内裤伸出来晾,他发现了我,先是往后一退,紧接着说了声,我操!
2005-2-12
作者:
曹寇
时间:
2007-8-4 13:25
初五:火车开往城春草木深
所谓春运就是这么挤。上了车,打开包,我妈给我带着的二十个鸡蛋挤碎了两个。好在是熟的,就剥吃了。然后火车就动了。我边吃蛋边看车窗外,站台上果然站着不少亲人,他们朝暂时因为他们亲人所在而可以算是他们家的窗口挥手,而坐车的人却一动不动地看他们挥手,这就好像是他们,即我们的亲人离我们而去,被大地这块巨大的载体载向遥远的家乡。后来我发现,有个女人在朝我挥手。但我肯定,我是第一次看见世上还有这么个女人,她穿着恶俗不堪的大花裤子,上身是一件男式黑皮衣,齐耳短发,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一点不像苹果。我只能这么想,我和她的丈夫很像很像。
没人送我。
我买的是硬卧。这样在我看来好一些。起码可以保护其他的蛋。我睡在最上层,得爬上去,因为我的下面一铺和二铺都是女人。这个小隔间一共睡六人,另一边最上铺则是个女人,下面是两个男人。这就像上帝安排的,安排这种男女搭配,一如他老人家当年安排亚当和夏娃。如果上帝的意思是让我和对面那个女人交配的话,我很乐意,因为她看起来不错。至于下面那两双预想中的狗男女是否满意上帝的安排,不得而知。
我没有急着爬上去,而是看这两男三女爬进被窝。当然,大家都不困,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无聊。我很理解。但我就是不想这么做。我趴在车窗边看所谓的风景。近处的一滑而过,什么也看不明白;远处好些,郊外的村庄横竖有致,依稀可见那些门上的红色。如果能逐一把那些对联读一遍就好了,我突然这样想,然后就感到失落。我们经常坐火车,经过了无数的城镇和村庄,但那些从来都是瞬间,这真令人伤感。
然后我就转身翻出包里的杯子,去车厢尾部冲点热水,顺便也在那儿解决一下屎尿问题。
我为自己如此好的排泄能力感到羞愧,我在家乡大吃大喝,有如啃掉了父母一年的艰辛,却把粪便如此轻易地贡献给了别人。离别果然令人伤感。嗯,书上总算说了句人话。
从卫生间出来时我才发现门口站了一大排企图排泄的人。他们的焦急从来不是书上所夸张的跺脚和咒骂,相反,他们很安静,有一个甚至靠在过道的墙上打起了盹。在他的身后是上帝安排给我的那个女人。她出现在陌生的人群中让我感到某种温暖,于是我隔着几个人头冲她一笑。
我终于爬上了自己的铺,然后对着近在咫尺的火车顶部大声喊了一句:啊,睡上一觉明天上午就到啰。这是嘴上,心里却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对面那女人搞上呢?当然,搞上是个夸张说法,能一路聊聊也不错啊。这么说着,我就侧过脸去看她,发现,她正在看我。不仅如此,她身下的两个男人都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看着我,我身下的两个女人因为看不见,居然把头伸了出来。
我紧张地说,你们干嘛?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一个男人问。
高兴?我高兴了吗?哈哈。
还说不高兴!都笑成这样了……我身下一个女人白了我一眼把头缩了回去。当然,我可能误解她了,她没有白,而是她看我必须将眼球翻上来。
呵呵。我对面那个女人笑了起来。
我赶紧说,你为什么笑姑娘?
她说,随便笑笑。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就歇会儿再说。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那本杂志,但光线太暗,我不得不捧着它往下凑凑靠近窗口。我看见身下那个女人很是不高兴地换了一个面朝墙的睡姿。与此同时,我的脑袋就离对面那女人近了一些。她仰面而卧,我可以看到她的面部侧影,她的颈项和锁骨。她在听MP3。
听什么歌呢?我说。
她没有听见。下面一个男人听见,冲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
于是我晃动手中的杂志,她被晃开了眼,取下一个耳机,问,什么?
哦,没什么,听什么歌呢?我说。
关你屁事。她说。
坐火车的枯燥乏味并不是体现于睡眠,而是体现于不断地爬上爬下去厕所什么的。我居然睡着了,我梦见我和他们一样爬上爬下,一不小心踩到了下铺那个女人的脚,但却感觉像踩在屎里,心里一惊,呀的一声,醒了。
果然是身下那个女人在叫,她泡方便面时被开水烫着了。原来到了晚饭时间,我看见窗外已是黄昏,火车居然经过了一片阳光,它们照在一些草垛顶部的积雪上。我看了看对面那女人,她在翻包,翻出的是一盒饼干。看来食欲是有传染性的。也就是之前,上一顿,我们还在酒桌上生猛海鲜,现在被抛弃到火车上使用干燥的喉咙吞咽饼干。
我不想吃东西,我想抽烟。这必须爬下去穿上鞋子到车厢顶端厕所旁边那个小间里。还好,没有人已占领小间,我靠在窗前抽了起来。我看见一个老农正牵着他的牛在田野缓慢行走。他们的脚下看样子很烂,他们的头顶干净辽阔。
看什么呢?对面那个女人也走进小间,并没有看我,而是点了根烟。
不像女士烟?我说。
她一笑。
你去哪儿?我说。
A城,你呢?
哦,你先我下车。我B城。
你是干嘛的?她问。
还不知道,去了再看。你呢?
我?算了,不说可以吗?她说。
好的。
那是什么?她问。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块黑影在逐渐暗淡的天上飘着。在它的旁边都是空的。那块黑影十分突兀。我看了半天,没想出是什么。
会不会是飞碟?她突然说。说着她笑了起来。
哈,我也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真的很高兴?她问。
是吧,可能是那样。我说。
不喜欢过年吗?
是的,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过年也就那样。
是的,也就那样。
天黑了。我说,你是不是半夜下车?
嗯。对了,刚才那黑影到底是不是飞碟?
不知道,真的。
我们回到了各自的铺上。
你听的是什么歌?我问。
王菲的,喜欢吗你?她说。
知道点,她以前叫王靖雯,《容易受伤的女人》,是吧?
哈,她说,你还挺在行。
那倒没有。只知道这个,只记得那时候的事,现在记不住东西。
你不吃点东西吗?她说。
上车时吃了两个鸡蛋。
鸡蛋?奇怪,怎么会有鸡蛋。
我妈煮好给我路上吃的。
你妈真好。她说。
嗯。
后来我们听见了鼾声。我说,猜猜看,是谁的?
她指了指身下那两个男人,不是二铺就一铺。
然后我就把脑袋伸出来仔细听。不是,是我身下的女人发出了鼾声。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发现,赶紧告诉了她,她也饶有兴趣地听了听,然后把脸蒙进被子笑了一通。
我说,很多年前我有个同事,他每天午饭后就会趴在办公桌上睡午觉,一般不会超过两分钟就可以打起呼。
那挺好啊,她说。
是的,我说,是挺好,我一直很羡慕他。
你是说你睡不好?她问。
是。昨晚就没睡好,但现在仍然不想睡。
吹吧你,之前你在车上就睡着了,她说,哈哈。
操,可不是。我也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已反复说过,那些擦身而过的女人,那些惊鸿一瞥的女人,我们很轻易地就爱上了她们,爱得是那么纯粹而性感。爱得想在田间地头、想在路边草地、想在天上地下……立即和她们做爱,挥汗如雨,挥泪倾泄,然后挥手告别,自此天涯。
我们都没有睡。交谈或者针对黑暗闭上眼睛都是清醒。我知道,再过半个小时,她即将下车。我感到焦躁。然后我爬了起来,我跳下铺,然后拍拍她的被子。她也跳了下来。我们再次来到那个小间。抽烟。
此时车外景物已看不到了,经过的辉煌的城镇,继而迅速转入黑暗的乡村。直视对方进行交谈吧。
你快下车了是吧。我说。
嗯。
当天一亮,我也下车。
你真的不知道去干嘛吗?她说。
真的,目前还不知道。我突然问,你知道现在时间吗?
快十一点了。
也就是说,年初五要过去了。
你能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过年吗?她说。
说过了啊,过年也就那样。
哦,那你今年这个年是怎么过的?
你呢?你先说,我说,呵呵。
真的想听?还是不说了吧。她说。
说吧,我喜欢听。
她说,年夜饭是和父母吃的,初一睡了一整天,初二去亲戚家走了走,初三和几个老同学聚了聚,去KTV包间里唱了歌,初四——
唱歌?难道是王靖雯?我打断她的话问。
不,是王菲,呵呵。
真无聊啊,我说,你怎么这么无聊。
是啊,真无聊,我也没办法。你呢,你怎么过的?
我说,我得想想。
为什么得想想?呵呵。
你挺爱笑的,我说,也挺好看的。
呵呵,还行吧。她说,想好了吗,你怎么过的?
我只好惭愧地说,一直呆在家里。
没拜年?
没有。
没和朋友玩?
没有。
看电视吗?
没有。
睡觉吗?
也没睡很多。
一个人喝酒?
哦,不,我不能喝,皮肤过敏。
那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得想想,呃,什么也没干。
操,你比我还无聊。她说。
嗯,我突然把烟头扔在地上,踏灭,说,我突然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就这火车。
火车?
对,就这火车,它从白天出发,然后到了另一个白天,这说明什么,说明它穿过了一个黑夜,就像我们所经过的地方被黑夜笼罩,而其他的地方都还是白天,是不是?
是,有点像。但,也不对啊,地球是在转动的,所以,除夕,初一,初二……
是的,你说得也对,现在我假设一下,我激动地说,如果我们乘坐飞机,哦,不,没钱坐飞机,那我们飞,逆地球自转的方向飞,而且飞的速度超过地球自转的速度,我们会不会一直停留在过去的时间里?
哦,嗯?有点,呵呵,有可能。她说,不过,你要停留在过去的时间里干什么呢?
我被问住了,然后悲伤地低下头,说,我不知道。
2005-2-13
作者:
小村
时间:
2007-8-4 13:25
打印了看。
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25
“哦,嗯?有点,呵呵,有可能。她说,不过,你要停留在过去的时间里干什么呢?
我被问住了,然后悲伤地低下头,说,我不知道。”
好。
作者:
小导
时间:
2007-8-4 13:25
好东西。
作者:
米单
时间:
2007-8-4 13:25
赞叹一下。
作者:
小村
时间:
2007-8-4 13:25
都很喜欢!
作者:
挑白白
时间:
2007-8-4 13:25
喜欢第一篇,挺无敌的
作者:
杜撰
时间:
2007-8-4 13:25
刚见到,打印了看。
作者:
微焰
时间:
2007-8-4 13:27
wo mei fa yong zhongwen shuo hao le
作者:
亢蒙
时间:
2007-8-4 13:58
<p>轻松而又睿智的小短文,气场强烈,而又有一种淡淡的悲伤穿插在这几篇之中,非常好。</p>
作者:
杨为青
时间:
2007-8-4 13:59
有丝不健康的变态与对自己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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