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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余华新长篇《兄弟》(一二章) [打印本页]

作者: 陶北    时间: 2007-8-4 13:28
标题: [转帖]余华新长篇《兄弟》(一二章)
兄 弟
     
            余 华
        上部
               一
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李光头异想天开,打算花上两千万美元的买路钱,搭乘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上太空去游览一番。李光头坐在他远近闻名的镀金马桶上,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轨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测,李光头俯瞰壮丽的地球如何徐徐展开,不由心酸落泪,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
他曾经有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叫宋钢,这个比他大一岁、比他高出一头,忠厚倔强的宋钢三年前死了,变成了一堆骨灰,装在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里。李光头想到装着宋钢的小小骨灰盒就会感慨万千,心想一棵小树烧出来的灰也比宋钢的骨灰多。
李光头母亲在世的时候,总喜欢对李光头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她这话指的是宋钢,她说宋钢忠诚善良,说宋钢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说这父子俩就像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两个瓜。她说到李光头的时候就不说这样的话了,就会连连摇头,她说李光头和他父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是两条道上的人。直到李光头十四岁那一年,在一个公共厕所里偷看五个女人的屁股时被人当场抓获,他母亲才彻底改变了看法,她终于知道了李光头和他父亲其实也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两个瓜。李光头清楚地记得他母亲当时惊恐地躲开眼睛,悲哀地背过身去,抹着眼泪喃喃地说:
“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李光头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出生的那一天,他的父亲臭气熏天地离开了人世。母亲说他父亲是淹死的。李光头问是怎么淹死的:是在小河里淹死的,还是在池塘里淹死的,或者是在井里淹死的?他的母亲一声不吭。后来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生擒活捉,用现在的时髦说法是闹出了绯闻,李光头在厕所里的绯闻曝光以后,他在我们刘镇臭名昭著以后,才知道自己和父亲真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两个臭瓜。他的那个生父亲爹就是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时,不慎掉进粪池里淹死了。
我们刘镇的男女老少乐开了怀笑开了颜,张口闭口都要说上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只要是棵树,上面肯定挂着树叶;只要是个刘镇的人,这人的嘴边就会挂着那句口头禅。连吃奶的婴儿呀呀学语时,也学起了这句拗口的文言文。人们对着李光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掩嘴而笑,李光头却是一脸无辜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走在大街小巷。他心里嘿嘿笑个不停,那个时候他快十五岁了,他已经知道了男人是个什么东西。
现在满世界都是女人的光屁股晃来晃去,在电视里和电影里,在VCD和DVD里,在广告上和画报上,在写字用的圆珠笔上,在点烟用的打火机上……什么样的屁股都有,进口屁股国产屁股,白的黄的黑的还有棕色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光滑的粗糙的,幼的老的假的真的,琳琅满目目不暇接。现在女人的光屁股不值钱了,揉一揉眼睛就会看到,打一个喷嚏就会撞上,走路拐个弯就会踩着。在过去可不是这样,在过去那是金不换银不换珠宝也不换的宝贝,在过去只能到厕所里去偷看,所以就有了像李光头这样当场被抓获的小流氓,有了像李光头父亲那样当场丢了性命的大流氓。
那时候的公共厕所和现在的不一样,现在的公共厕所里就是用潜望镜也看不见女人的屁股了。那时候的公共厕所男女中间只是隔了一堵薄薄的墙,下面是空荡荡的男女共有的粪池,墙那边女人拉屎撒尿的声音是真真切切,把你撩拨的心驰神往,你就将头插了进去,那本来应该是你的屁股坐进去的地方,你欲火熊熊就把头插了进去,你的双手紧紧抓住木条,你的双腿和肚子紧紧夹住挡板,恶臭熏得你眼泪直流,粪蛆在你的四周胡乱爬动,你也毫不在乎,你的动作就像是游泳选手比赛时准备跳水的模样,你的头和身体插得越深,你看到的屁股面积也就越大。
李光头那次一口气看到了五个屁股,一个小屁股,一个胖屁股,两个瘦屁股和一个不瘦不胖的屁股,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行,就像是挂在肉铺里的五块猪肉。那个胖屁股像是新鲜的猪肉,两个瘦屁股像是腌过的咸肉,那个小屁股不值一提,李光头喜欢的是那个不瘦不胖的屁股,就在他眼睛的正前方,五个屁股里它最圆,圆的就像是卷起来一样,绷紧的皮肤让他看见了上面微微突出的尾骨。他心里砰砰乱跳,他想看一看尾骨另一端的阴毛,想看一看阴毛是从什么样的地方生长出来的,他的身体继续探下去,他的头继续钻下去,就在他快要看到女人的阴毛时,他被生擒活捉了。
有一个名叫赵胜利的人这时恰好跑进了厕所,他是我们刘镇的两大才子之一,他看到有个人的脑袋和上身插了下去,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把抓住了李光头后背的衣服,像是拔萝卜似的一把将李光头拔了上来。
当时的赵胜利二十多岁,已经在我们县文化馆的油印杂志上发表了一首四行小诗,为此他拥有了一个名人的绰号——赵诗人。赵诗人在厕所里捉拿了李光头以后,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把十四岁的李光头提到了厕所外面,滔滔不绝地训斥起了李光头,他在训斥的时候仍然是满嘴的诗情画意:
“田野里的油菜花金黄一片,你不去看;小河里的鱼儿在水中戏耍,你不去看;天空蔚蓝浮云洁白多么美丽,你不抬头去看;厕所里臭气冲天,你偏偏要低头塞进去看……“
赵诗人在厕所外面大声说着,过了有十多分钟了,女厕所里还是没有动静,赵诗人急了,跑到女厕所的门外大声喊叫,让里面的五个屁股快快出来,他忘记了自己是个文雅的诗人,他粗俗地对着里面的她们喊叫:
“你们别拉屎撒尿啦,你们的屁股被人看了又看,你们还一点都不知道,你们快出来吧。”
那五个屁股的主人终于冲锋似的跑了出来,怒气冲冲,咬牙切齿,尖声喊叫,哭哭啼啼。哭哭啼啼的就是那个在李光头眼中不值一提的小屁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双手捂着脸,哭得全身发抖,好像她刚才不是被李光头偷看,而是被李光头强暴了。李光头被赵诗人揪着站在那里,看着哭哭啼啼的小屁股,心想你哭什么,你一个没发育的小屁股有什么好哭的,我他妈的是没办法才顺便看了你小屁股一眼。
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姑娘是最后出来的,她羞红了脸,匆匆看了李光头一眼,就匆匆地转身离去。赵诗人在后面使劲地叫她,要她别走,要她回来;要她别不好意思,要她快来伸张正义。她头也不回,越走越快。李光头看着她走去时屁股的扭动,就知道那个圆得卷起来的屁股是属于她的。
圆得卷起来的屁股走远以后,哭哭啼啼的小屁股也走了,一个瘦屁股对着李光头破口大骂,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接着她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嘴也走了。李光头看着她走去,她的屁股瘦得穿上裤子以后就看不见了。
剩下的三个人押着李光头走向了派出所,眉飞色舞的赵诗人和一个新鲜肉般的胖屁股,还有一个咸肉般的瘦屁股。他们押着李光头走在我们这个不到五万人的小城里,走在半路上的时候,我们刘镇的另外一大才子刘成功也加入了进去。
这个刘成功也是二十多岁,也在我们县文化馆出版的油印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他发表的是一篇小说,密密麻麻地占了两页纸,比起赵诗人发表在夹缝里的四行小诗来,刘成功的两页小说气派多了,刘成功也有一个名人的绰号——刘作家。刘作家在绰号上面没有输给赵诗人,其它地方自然也不能输给他。刘作家手里提着个空米袋,本来是要上米店去买米的,看到赵诗人活捉了偷看女人屁股的李光头,正在耀武扬威地走来,刘作家心想不能让赵诗人独领风骚,这种出风头的事自己也得有一份。刘作家大声嚷嚷着走上前去,一副雪中送炭的模样,他冲着赵诗人叫道:
“我来帮你啦!”
赵诗人和刘作家是亲密的笔杆子朋友,刘作家曾经寻遍世上的好词赞美过赵诗人的四行小诗,赵诗人投桃报李,用了更多的好词赞美了刘作家的两页小说。赵诗人本来是在后面揪着李光头,现在刘作家嚷嚷着走上前来,赵诗人就往左边挪过去了,右边的位置让给了刘作家。于是我们刘镇的两大才子聚集到了一起,一左一右共同揪着李光头的衣领,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游街。他们口口声声要送他去派出所,附近就有一个派出所,他们偏偏不送他去,他们绕着路去更远的派出所,不走小巷专走大街,他们要让自己出尽风头。他们一边押着李光头游街,一边又羡慕起他来了,他们对李光头说:
“你看看,你看看,两大才子押着你,你小子真是福运通天啊……”
赵诗人意犹未尽地补充道:“这好比是李白和杜甫押着你……”
刘作家觉得赵诗人的比喻不妥当,李白和杜甫都是诗人,而他刘作家是写小说的,所以他纠正道:
“应该是李白和曹雪芹押着你……”
李光头被他们押着游街时还在东张西望,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听到我们刘镇的两大才子自喻为李白和曹雪芹,李光头忍不住嘿嘿地笑,他说:
“连我都知道,李白是唐朝的,曹雪芹是清朝的,唐朝的人怎么和清朝的人碰到一起?”
沿街看热闹的群众哄堂大笑,他们说李光头说得对,说刘镇的两大才子文学造诣是高,可是历史知识还不如这个偷看女人屁股的坏小子。说得两大才子面红耳赤,赵诗人伸直了脖子说:
“不过是个比喻嘛……”
“换个比喻也行,”刘作家说,“怎么说也是一个诗人和一个作家押着你,好比是郭沫若和鲁迅押着你。”
群众说这次的比喻说对了,李光头也点起了头,他说:“这还差不多。”
赵诗人和刘作家不敢再说文学方面的话了,他们揪着李光头的衣领,威风凛凛地控诉着李光头的流氓行径,威风凛凛地向前走去。李光头一路上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人他不认识,他们“嘿嘿”“呵呵”“哈哈”地笑了又笑。押着他的赵诗人和刘作家一边走着,一边不厌其烦地向着街上的人解说,他们比现在电视里的主持人还要敬业,那两个被李光头偷看过屁股的女人就像是电视里的特邀嘉宾,她们和赵诗人刘作家一唱一和,她们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气愤,一会儿委屈,一会儿气愤委屈混杂了。走着走着,那个胖屁股突然尖叫了起来,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发现了自己的丈夫,于是她呜咽起来,她高声对她的丈夫说:
“我的屁股被他看见啦,除了屁股,不知道他还看见了些什么,你抽他呀!”
所有的人都笑着去看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红着脸皱着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候赵诗人和刘作家不让李光头往前走了,他们揪着李光头的衣服,把他押送到了那个倒霉的丈夫面前,就像是把肉骨头押送进狗嘴里一样。胖屁股的女人继续在呜咽,继续高声叫着要她的丈夫揍李光头,她说:
“我的屁股从来只让你一个人看,现在让这个小流氓偷看了,这世上见过我屁股就有两个人啦,我可怎么办呀?你快抽他呀!抽他脸上的眼睛!你为什么站着不动,你不觉得丢脸吗?”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连李光头也嘿嘿地笑了,他心想让这个男人丢脸的不是我李光头,是这个胖屁股的女人。胖屁股女人这时对她的丈夫尖叫起来:
“你看看,他还在笑呢,他捡了便宜啦,他高兴呢,你快抽他呀!你吃亏了还不抽他?”
那个铁青着脸的男人是我们刘镇有名的童铁匠,李光头童年的时候经常去他的铁匠铺子,去看他打铁时火星飞扬的美景。现在童铁匠气得脸比铁还要青了,他扬起了他打铁用的大手掌,打铁似的“啪”地一声揍在李光头的脸上,让他一头栽倒在地,让他当场掉了两颗牙,让他眼睛里火星飞溅,让他半个脸呼呼地肿了起来,让他耳朵里的响声嗡嗡地叫了一百八十天。这一巴掌让李光头觉得自己损失惨重,他发誓以后再遇上铁匠老婆的屁股时,就是倒贴给他金子银子,他也紧闭眼睛死活不看了。
李光头挨了揍以后满脸青肿流着鼻血,赵诗人和刘作家继续押着他游街。他们在刘镇的大街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们三次走过了那个派出所,派出所里的民警三次都站到大门口来看热闹了,赵诗人和刘作家还是不把李光头押送进去。赵诗人、刘作家,一胖一瘦两个屁股押着李光头走呀走呀,走个没完没了。走得那个新鲜肉般的胖屁股都没兴致了,走得那个咸肉般的瘦屁股也不愿走了,两个屁股受害者回家以后,赵诗人和刘作家押着李光头在城里又走了一圈,直到他们自己走得腰酸腿疼,说得口干舌燥,才把李光头送进了派出所。
派出所里五个民警一拥而上,围着李光头审问起来。他们先把那五个女人的名字弄清楚了,随后一个名字一个屁股地审问过来,除了那个小屁股他们没有审问,其他四个屁股他们都审问了。他们一点都不像是在审问,倒像是在向李光头打听,当李光头开始交待如何偷看林红的屁股,就是那个不胖不瘦圆得卷起来的屁股时,这五个民警就像是在听鬼故事,满脸的紧张神情。这个圆屁股的姑娘,这个名叫林红的姑娘是我们刘镇出了名的美人,派出所的五个民警平日里在大街上隔着裤子打量过她的漂亮屁股。这城里隔着裤子看过她屁股的男人多着呢,脱下了裤子以后的真肉屁股,就只有李光头一个人见过。这五个民警拿住了李光头后自然是机不可失,他们问了又问,当李光头说到林红紧绷的皮肤和微微突起的尾巴骨时,五个民警的十只眼睛突然像通电的灯泡似的亮闪闪了。李光头紧接着说没再看到什么时,这十只灯泡般的眼睛立刻像断了电一样暗了下来,他们满脸的失望和满脸的不高兴,他们拍着桌子对李光头吼叫: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想一想,还看到什么啦?”
李光头胆战心惊地交待起了自己如何让身体更往下去一点,如何想去看一看林红的阴毛和长阴毛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李光头因为胆战心惊,所以悄声说着,他们听着听着竟然憋住了呼吸。李光头似乎又在说鬼故事了,可是鬼快要出现时故事又没了。李光头告诉他们,就在他马上要看到林红的阴毛时,那个赵诗人一把将他提了上去,结果什么都没看见。李光头万分可惜地说:
“就差那么一点点……”
李光头说完以后,这五个民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仍然眼睛发直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发现他的嘴巴不动了,他们才知道又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他们脸上的表情稀奇古怪,好像是五个饿鬼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有一个民警忍不住埋怨起了赵诗人,他说:
“这姓赵的不好好地呆在家里写诗歌,去厕所干什么?”
派出所里的民警觉得从李光头嘴里挖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就让李光头的母亲来把他领回去。李光头告诉他们,他母亲的名字叫李兰,在丝厂工作。一个民警就走出派出所的大门,站在大街上喊叫起来,问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没有认识李兰的,就是那个在丝厂上班的李兰。这个民警在那里喊了五、六分钟,终于碰上一个要去丝厂的人,他问民警:找李兰什么事?民警说:
“让她来派出所,把她的流氓儿子领回去。”
李光头如同失物等待招领似的,在派出所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坐在派出所的长凳上,看着阳光从大门口照射进来,刚开始像门板那么大的光亮铺在水泥地上,接下去水泥地上亮闪闪的阳光越来越窄,变成了竹竿一样,然后在眼前一晃什么都没了。李光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名人,路过派出所的人都顺便进来看他一眼,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来看看这个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人是个什么模样。没有人进来看他的时候,就会有一、两个仍不死心的民警走过来拍着桌子,厉声对他说:
“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没有交待。”
李光头的母亲直到天黑以后才出现在派出所的大门口,她没有在下午的时候来,她害怕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十五年前李光头的生父已经让她感到无比耻辱,现在李光头火上浇油让她更加耻辱了。她等到天黑以后,才裹上头巾戴上口罩悄悄来到了派出所。她走进大门时看了儿子一眼,随即惊慌地将眼睛移开去。她胆怯地站在民警的面前,声音抖动着告诉民警她是谁。那个本来应该下班回家的民警对着李光头的母亲大发脾气,说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他妈的已经是晚上八点啦,他说他还没吃饭呢,他本来晚上要去看电影的,他是在售票窗口的人群里又挤又推又踢又骂才买到这张电影票的,现在还看个屁,现在就是坐飞机去电影院也只能看到银幕上“再见”这两个字了。李光头的母亲可怜巴巴站在民警的面前,民警骂一句,她点一次头,最后民警说:
“别他妈的点头啦,快走吧,老子要关门了。”
李光头跟着母亲走到了大街上,他母亲低着头静悄悄地走在远离路灯的地方,他跟在她的身后,大模大样地甩着双手,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在厕所里偷看的不是他,是他母亲似的。回到了家中,李光头的母亲一声不吭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以后里面再也没有声音了。到了深夜,李光头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感到她来到了床前,像往常一样替他盖好踢掉的被子。李兰几天没有和儿子说话,然后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眼泪汪汪地说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坐在昏暗的灯光后面,用昏暗的声音告诉李光头,当初他的生父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淹死后,她觉得无脸见人,曾想上吊自尽,是因为他在襁褓里的哭声才让她活了下来。她说早知道他也会这样,真不如当初死了更干净。



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后身败名裂,我们刘镇的群众都认识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了。在大街上,年轻的姑娘们躲着他,没发育的小女孩和上了年纪的老女人也躲着他。李光头愤愤不平,心想自己在厕所里偷看了不到两分钟,享受的却是强奸犯的待遇。不过有失也有得,他偷看到了林红的屁股。林红是我们刘镇美人中的美人,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年轻的男人,还有正在发育的男人,见了她都是目不转睛一脸痴呆,流口水的比比皆是,还有人见了她一阵激动流出了鼻血。到了晚上,我们刘镇不知道有多少个房间里,有多少张床上,有多少个男人闭着眼睛想象着她身体的两三个部位起劲手淫。这些可怜虫平日里一个星期能见到她一次已经是吉星高照了,而且见到的也只是她的脸,她的脖子和她的手,到了夏天运气会好一些,还能见到她穿凉鞋的脚和裙子下面的小腿,除此以外他们什么都见不到,只有李光头见到过她的光屁股,这让我们刘镇的男群众十分羡慕,都说这是李光头前世修来的艳福。
李光头也因此一举成名,虽然女群众纷纷躲着他,男群众见了他都是一脸的亲热,而且笑得意味深长,在大街上搂着他的肩膀,没话找话说些什么,看看四下没人时,就会悄悄地问:
“喂,小子,看见什么了?”
这时李光头故意响亮地说:“看见了屁股!”
说话的男人就会吓一跳,捏着李光头的肩膀说:“他妈的,小声点。”
然后仔细观察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们,继续悄悄地问李光头:“喂,林红那个……怎么样?”
李光头小小年纪就知道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他明白了自己虽然臭名昭著,可自己是一块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他知道自己在厕所里偷看到的五个屁股,有四个是不值钱的跳楼甩卖价,可是林红的屁股不得了,那是价值连城的超五星级的屁股。李光头后来之所以能够成为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因为他是个天生的商人。他十四岁的时候就拿着林红的屁股跟人做起了生意,而且还知道讨价还价。他只要一看到那些好色男群众的亲热嘴脸,只要有人搂着他的肩膀,只要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他就知道他们都是想到自己这里来打听林红的屁股秘密。派出所的五个民警假公济私地在他这里打听林红的屁股秘密时,李光头如实交待,一点不敢隐瞒。此后李光头学聪明了,他不再供应免费的午餐,在那些假装亲热的男群众面前,李光头守口如瓶,连根阴毛的影子都不会透露,只说“屁股”这两个字,让那些前来了解林红屁股的男群众听后摸不着头脑。
那个刘作家,本来是我们刘镇五金厂的车床工人,因为他爱舞文弄墨,又能说会道,深得刘镇五金厂厂长的赏识,提拔他当了五金厂的供销科长。刘作家已经有个女朋友了,他的女朋友不丑也不美,这个刘作家当上了供销科长,又在县文化馆的油印杂志上发表了两页的小说,觉得自己飞黄腾达了,觉得现有的女朋友配不上自己了,他见异思迁瞄上了林红,这是我们刘镇所有已婚和未婚男人的共同心愿。刘作家想甩掉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坚决不干,她要紧紧咬住功成名就的刘作家。她站到了派出所门外的大街上痛哭流涕,说自己已经被刘作家睡过了。她哭诉的时候,十根手指全伸开了,我们刘镇的群众以为她被刘作家睡了十次,结果她说出来把群众吓了一跳,这个刘作家和她睡过一百次了。她这么又哭又闹以后,刘作家不敢甩掉她了。那年月的男女只要是睡过了就得结婚,五金厂的厂长把刘作家叫过去臭骂一顿,告诉他,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和这个女朋友结婚,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干他的供销科长;另一条路是他甩掉这个女朋友,那他就下辈子再当科长吧,这辈子他只能看守大门打扫厕所了。刘作家权衡利弊,觉得前途比婚姻更为重要,只好在女朋友面前低头认错。两个人立刻和好如初,并肩逛商店,并肩看电影,开始打造家具筹办婚事。
赵诗人对刘作家的遭遇深表同情,刘作家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真是一时的情欲冲动,毁了一生的前程。赵诗人深感惋惜,他逢人就说:
“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群众不同意赵诗人的话,群众说:“怎么是一失足呢?他都和她睡了一百次了,起码也失足一百次了。”
赵诗人哑口无言,只能换了一个说法,他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群众还是不同意,他们说:“他是英雄吗?她也不是个美人。”
赵诗人连连点头,心想群众个个长着一双雪亮的眼睛,这个刘作家连个非美人关都过不了,他还能干些什么出来?赵诗人不再对刘作家表示同情和惋惜了,他摆了摆手,不屑地说:
“他呀,成不了什么气候。”
刘作家虽然筹办婚事了,可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对林红的美色垂涎三尺,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就像是练气功似的使劲想着林红的方方面面,指望着能到梦乡里去和林红做个露水夫妻。虽然刘作家伙同赵诗人揪着李光头在我们刘镇转着圈子游街,可是李光头心里掌握着林红的屁股秘密,刘作家对李光头还是刮目相看。为了让自己在想象里和睡梦里和林红相遇交欢时有真实感和现场感,刘作家迫切地想知道林红身体的秘密,在那次游街以后他每次见了李光头都像个老朋友似的笑脸相迎,不过他对李光头说来说去的只有“屁股”两个字很不满意,有一天他像个兄长一样拍拍李光头的后脑勺说:
“你嘴里能不能吐出些别的东西来?”
李光头问他:“要我吐什么?”
刘作家说:“这‘屁股’二字太抽象了,说得具体一点……”
李光头响亮地说:“屁股怎么具体?”
“喂,喂,别喊叫。”刘作家看看四周没人,用手比划着说:“屁股有大有小,有瘦有胖……”
李光头想起来自己在厕所里看到的一排五个屁股,他差不多是惊喜般地说:“屁股确实有大有小,有瘦有胖。”
接下去他又守口如瓶了,刘作家以为他需要启发,就耐心地说:“屁股就跟脸一样,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比如有些人脸上有颗痣,有些人脸上就没有痣。喂,林红那个……怎么样?”
李光头仔细想了想后说:“林红脸上没有痣。”
“我知道她脸上没有痣。”刘作家说,“我没问她的脸,喂,她的屁股怎么样?”
李光头小小年纪就会皮笑肉不笑了,他悄悄问刘作家:“你给我什么好处?”
刘作家只好向李光头行贿,他以为李光头还是个小孩,弄了几颗硬糖来打发他。李光头吃着刘作家的硬糖,让刘作家的身体弯下来,让刘作家的耳朵自己凑上来,然后李光头装神弄鬼地把那个不值一提的小屁股仔细描述了一番,刘作家听后满脸的疑惑,他低声问李光头:
“这是林红的屁股吗?”
“不是。”李光头说,“是我偷看到的最小的一个屁股。”
“你这个小王八蛋。”刘作家低声骂道,“我问的是林红的屁股。”
李光头摇着头说:“我舍不得说。”
“他妈的。”刘作家继续骂道,“她不是你妈,不是你姐姐……”
李光头觉得刘作家说得有理,他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她不是我妈,不是我姐姐……”
接着他又摇头了,他说:“可她是我的梦中情人,我还是舍不得说。”
“你小小王八蛋有什么梦啊?”刘作家焦急万分,他问李光头:“怎么样你才舍得说了?”
李光头皱着眉想了很久说:“你请我吃碗面条,我就舍得说了。”
刘作家迟疑了一会儿,咬咬牙说:“好吧。”
李光头吞着口水,得寸进尺地说:“我不吃九分钱一碗的阳春面,我要吃三角五分钱一碗的三鲜面,里面要有鱼有肉还有虾。”
“三鲜面?”刘作家叫起来,“你这小王八蛋狮子大开口,我大名鼎鼎的刘作家一年里也吃不了几次三鲜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我会请你吃吗?你是做梦想吃屁。”
李光头听了连连点头,他说:“是啊,你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三鲜面,怎么舍得请我吃呢?”
“就是。”刘作家很满意李光头的态度,他说,“你就吃一碗阳春面吧。”
李光头吞着口水,一脸遗憾地说:“吃了阳春面,我还是舍不得说。”
刘作家气得咬牙切齿,他恨不得对准李光头的嘴脸狠狠给上一拳,揍他个七窍出血。可是气到最后刘作家还是同意请李光头吃三鲜面了,他骂了一声,他不再骂“他妈的”了,他骂了一声“他奶奶的”,然后他说:
“就请你吃三鲜面,你要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告诉我。”
那个姓童的铁匠也来李光头这里打探林红的屁股消息了,他老婆的胖屁股被李光头偷看以后,他在大街上使出了打铁的力气揍了李光头一个大嘴巴,揍掉了李光头两颗牙齿,揍得李光头的耳朵里嗡嗡响了一百八十天。童铁匠也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男人,他每天晚上搂着自己的胖老婆睡觉,闭上眼睛想着的全是林红的婀娜身影。童铁匠说话不像刘作家那样拐弯抹角,他说话直截了当,他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后,用宽大的身体挡住李光头,低头问:
“喂,小子,你还认得我吗?”
李光头抬着头说:“你烧成了灰我也认得。”
童铁匠听了这话感觉很不爽,他沉着脸说:“你小子在诅咒我死?”
“不是,不是……”
李光头赶紧解释,心想他的大巴掌千万不要再揍上来了。李光头用手拉开自己的嘴唇,让童铁匠往里面看看,他说:
“看见了吧,少了两颗牙,就是被你揍掉的……”
李光头又指指自己左边的耳朵说:“里面养着蜜蜂似的,还在嗡嗡响着呢。”
童铁匠嘿嘿地笑了起来,他当着大街上来往的群众大声说:“看在你还是个孩子份上,我请你吃碗面条,算是补偿你了。”
童铁匠大摇大摆地向着人民饭店走去,李光头双手背在身后跟着走去,他心想毛主席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童铁匠突然想请他吃面条了,一定是想来打听林红的屁股,他双手仍然背在身后,小步跑上去悄悄问童铁匠:
“你请我吃面条,也是为了打听屁股吧?”
童铁匠嘿嘿笑着点点头,他夸奖李光头:“你小子很聪明。”
李光头说:“你家里已经有一个屁股了……”
“男人嘛,”童铁匠低声说,“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童铁匠像个阔佬似的走进人民饭店,他坐下来以后就是个小气鬼了,他没有给李光头要一碗三鲜面,给他要了一碗阳春面。李光头心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等到阳春面端上来了,李光头拿起筷子呼呼地吃了起来,吃得满头大汗,吃得鼻涕都流出来了。童铁匠看着他的鼻涕流到嘴边,他呼地一声吸了回去,然后鼻涕又出来了,又慢慢地流到嘴边,他又呼地一声吸了回去。童铁匠看着李光头吸了四次鼻涕,将面条吃下去一半了,还不开口。童铁匠有些急了,他说:
“喂,喂,别光顾着吃,该说话了。”
李光头吸了吸鼻涕,擦了擦汗水,向四周看看,然后悄声说了起来。他没有说林红的屁股,说的是一个胖屁股。李光头说完以后,童铁匠疑神疑鬼地看着他,疑神疑鬼地说:
“怎么像是我老婆的屁股……”
“就是你老婆的屁股。”李光头认真地说。
童铁匠勃然大怒,挥起巴掌喊道:“我抽死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光头赶紧跳起来,躲开他的大巴掌。饭店里的人全扭头看着他们,童铁匠只好把准备抽打的手掌改成招手的样子了,他对李光头说:
“回来,坐下。”
李光头对饭店里的其他人又是点头又是笑,心想只要有他们在场,童铁匠不敢对他怎么样。他重新在童铁匠对面坐下来,童铁匠脸色铁青地对他说:
“快说,快说林红的……”
李光头看看四周,饭店里的其他人还在看着他们,他放心地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说:
“肉有肉价,菜有菜价,一碗阳春面是你老婆屁股的价,林红的屁股是一碗三鲜面。”
童铁匠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李光头若无其事地端起那碗面条,童铁匠一把抢了过来,他恶狠狠地说:
“不给你吃啦,老子自己吃。”
李光头扭头去看饭店里的其他人,那些人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和童铁匠,刚才还是李光头在呼呼吃着的面条,现在是童铁匠呼呼吃上了。李光头笑着向他们解释:
“是这样的,他先请我吃了半碗面条,我又回请他吃了半碗面条。”
李光头从此明码实价,一碗三鲜面交换林红屁股的秘密。李光头耳朵里还在嗡嗡响着的半年里,吃了五十六碗三鲜面,从十四岁吃到了十五岁,把面黄肌瘦的李光头吃成了红光满面的李光头。李光头心想真是因祸得福,应该是一辈子三鲜面的份额,他半年时间就全吃下去了。那时候李光头还不知道自己后来会成为亿万富翁,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将世上的山珍海味吃遍吃腻。那时候的李光头还是个穷小子,有一碗三鲜面吃,他就美滋滋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像是到天堂里去逛了一次,他半年里美滋滋了五十六次,也就是去了天堂五十六次。
李光头不是每次都能顺利地吃到三鲜面,每次都有这样那样的波折,每次都是他经过斗争后才吃到的。那些前来打探林红屁股秘密的人,都想拿一碗阳春面来糊弄他,李光头从不上当,他每次都是耐心细致地和人讨价还价,每次都吃到了三鲜面,而不是阳春面。那些请他吃了三鲜面的人,个个对他刮目相看,他们都说这个十五岁的小王八蛋比五十岁的老王八蛋还要精明世故。
童铁匠打铁铺子的斜对面有一个磨剪刀的铺子,磨剪刀的是父子两人,父亲叫老关剪刀,儿子叫小关剪刀,小关剪刀十四岁从父学磨,现在二十多岁,未婚无女友,对林红也是倾慕已久,他想用一碗阳春面来交换林红的屁股秘密,小关剪刀见了李光头伸出磨剪刀磨白了的手,晃来晃去,说李光头的好日子不会太久了,说林红马上就会有男朋友了,说林红有了男朋友,就没人再请李光头吃面条了,所以李光头应该抓住最后的时机赶紧把阳春面吃了,到了那时候别说是阳春面了,就是面汤也喝不到了。
李光头听了这话有些不明白,他问:“为什么?”
小关剪刀说:“你想想,林红有了男朋友,她男朋友肯定比你知道的多吧?别人都到林红男朋友那里去打听了,谁还会来理睬你呀?”
李光头初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仔细一想发现了里面的破绽,他嘿嘿笑个不停,对小关剪刀说:
“林红的男朋友会告诉你们这些吗?”
接着李光头仰起脸眯着眼睛,无限憧憬地说:“有一天我要是成了林红的男朋友,我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然后李光头厚颜无耻地对小关剪刀说:“趁着我还不是林红的男朋友,你抓住时机赶紧请我吃三鲜面……”
李光头虽然在三鲜面上面寸步不让,不过他是一个讲究信誉的人,只要吃到了三鲜面,他就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林红屁股的全部秘密。所以他的顾客源源不断,始终是求大于供,而且还有回头客,有一个健忘的人回头了三次。
李光头在讲述林红屁股的模样时,所有的听众都是一样的表情,都是半张着嘴,听得出神入化,口水流出来了都不知道。听到最后,那些听众都会若有所思地说上一句:
“有点不对。”
李光头的详细描述,让他们知道了每天晚上手淫时想象的林红屁股和真实的有所出入。
我们刘镇的赵诗人也找过李光头,李光头吃到的五十六碗三鲜面,其中有一碗就是赵诗人请的。李光头吃着赵诗人的三鲜面时神采飞扬,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赵诗人请吃的三鲜面比别人请吃的好像更加鲜美。他得意洋洋,拍着胸脯对赵诗人说:
“全中国只有一个人吃过的三鲜面比我多。”
赵诗人问他:“是谁?”
“毛主席。”李光头虔诚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当然是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别的人就不能和我比啦。”
赵诗人也经常在那个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那个厕所是赵诗人的地盘,可他偷看了一年都没看到林红的屁股;这个李光头也就是匆匆过客,在赵诗人的地盘上只偷看了一次,就看到了林红的屁股。赵诗人觉得自己是前人栽树,这个李光头是后人乘凉。那天要不是李光头抢先在那里偷看,看到林红屁股的第一人肯定是他赵诗人了,赵诗人觉得李光头命里有贵人相助,才有这么好的运气。那天赵诗人本来也是准备来偷看女人屁股的,他捉拿了李光头以后,兴奋的满脸通红,他对女人屁股一下子没有兴趣了,兴趣全跑到李光头那里去了,所以他押着李光头没完没了地游街。
很多人都从李光头那里了解到了林红屁股的秘密,赵诗人也不甘落后,他当然不会放过李光头,他找到李光头的时候,别说是三鲜面了,就是一碗阳春面他也不愿意请。虽然他押着李光头游街,让李光头臭名昭著,但也是他一手成就了李光头的五十多碗三鲜面,一手成就了李光头的满面红光,他觉得李光头应该是饮水不忘掘井人。赵诗人拿出县文化馆出版的油印杂志,露出李白的表情和杜甫的眼神,翻到有他诗歌的那一页,向李光头炫耀他的作品。李光头伸手去拿这本油印杂志时,赵诗人像是有人要抢他钱包似的紧张,他挥手打开了李光头伸过来的手,他不让李光头碰他的油印杂志,他说李光头的手太脏了,他自己拿着油印杂志让李光头读他的诗歌。
李光头没有读他的诗歌,而是在数他诗歌的字数,数完后李光头说:“太少了,才四行,每行七个字,总共才二十八个字。”
赵诗人很不高兴,他说:“虽说只有二十八个字,可是字字珠玑啊!”
李光头说他理解赵诗人对自己作品的钟爱,他老练地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
赵诗人不屑地说:“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呀!”
然后赵诗人切入正题,他说自己正在写一篇小说,写一个少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活捉的故事,里面有几段心理描写需要李光头的帮助。李光头问赵诗人:
“什么心理描写?”
赵诗人启发他:“你第一眼看到女人屁股时是什么样的心理?比如你看到林红屁股时……”
李光头恍然大悟,他说:“原来你也是来打听林红屁股的,一碗三鲜面。”
“胡说。”赵诗人气愤地说,“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告诉你,我不是刘作家,我是赵诗人,我早就把自己的生命献给神圣的文学了,我已经立下了誓言,我要是不在全国一级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第一我不找女朋友;第二我不结婚;第三我不要孩子。”
李光头觉得赵诗人这句话里面有毛病,他让赵诗人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赵诗人以为自己的话打动李光头了,声情并茂地重复了一遍。李光头找到毛病了,他得意万分地对赵诗人说:
“你说话文理不通,你不找女朋友,怎么可能结婚?怎么可能有孩子?所以你有个第一就行了,第二和第三都是多余的。”
赵诗人气得哑口无言,嘴巴张了几下后说:“你不懂文学,我不和你说这些,还是说你的心理吧……”
李光头伸出一根手指:“一碗三鲜面。”
赵诗人心想世上还有这么无耻的人,他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后,继续满脸笑容地劝说李光头,他说:
“你好好想想,你是我小说中的主人公,我的小说发表后出了名,你不也跟着出名了吗?”
赵诗人看到李光头认真地在听着他的话,他继续说:“你出了名,还不对我感恩戴德……”
李光头干笑了几声说:“你把我写成个反面人物,我还会对你感恩戴德?”
赵诗人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小小年纪的李光头怎么这样老练,难怪别人都说这个十五岁的小王八蛋比五十岁的老王八蛋还要精明世故。赵诗人努力微笑着说:
“小说结尾时,少年改邪归正了。”
李光头对赵诗人的小说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伸出一根手指斩钉截铁地说:“不管是我的心理,还是林红的屁股,都是一碗三鲜面。”
“秀才遇上兵啊,有理说不清。”赵诗人仰天长叹,然后心疼不已地说:“好吧!”
赵诗人和李光头来到了人民饭店,李光头吃着赵诗人买单的三鲜面,开始说起自己当时看到女人光屁股时的心理,他说他当时是浑身发抖,赵诗人说:
“这是身体,你的心呢?”
李光头说:“心也跟着一起抖啊。”
赵诗人觉得李光头说得好,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下来。接下去说到林红的屁股时,李光头擦着三鲜面吃出来的满头汗水和满嘴鼻涕,回忆了很久之后说:
“不抖了。”
赵诗人不明白,他问:“为什么不抖了?”
“就是不抖了。”李光头说,“我看到林红的屁股后,完全被迷住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有屁股,只想看得更多更清楚,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要不你进来时我怎么会不知道?”
“有道理。”赵诗人两眼闪闪发亮,“这就叫此处无声胜有声,这可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啊!”
接下去李光头说到林红紧绷的皮肤和微微突起的尾巴骨时,赵诗人呼哧呼哧喘上粗气了。李光头说到如何让身体更往下去一点,如何想去看一看林红的阴毛和长阴毛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时,赵诗人也像听鬼故事似的满脸的紧张神情,和当初派出所民警的神情一模一样。赵诗人马上就要听到高潮段落时,发现李光头的嘴巴闭上了,赵诗人焦急地问: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李光头非常生气地说。
“为什么没有后来?”赵诗人还沉浸在李光头讲述的情境之中。
李光头敲着桌子说:“就是在这关键的时候,你这个王八蛋把我揪上去啦!”
赵诗人连连摇头,无限惆怅地说:“我这个王八蛋要是晚进去十分钟就好了。”
“十分钟?”李光头低声叫道,“你这个王八蛋晚进来十秒钟都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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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憋十年写的小说,不知如何。
现在只出了上部,为什么不等全写完了再出?我不知道余华着什么急?

不过明年的华语传媒大奖竞争够激烈的,贾平凹王安忆也都出了新长篇。
作者: 陶北    时间: 2007-8-4 13:28
余华:对历史 和现实发起“正面强攻” 
  
  2005-07-22 09:50:57   
  
    
  小说大家余华沉寂十年后推出长篇《兄弟》,本报记者第一时间对他进行了独家专访
  余华:对历史 和现实发起“正面强攻”
  
  自1993年写出《许三观卖血记》之后,余华已经十多年未出版小说,引起读者和文学界的种种猜疑和期待。而近日,余华的最新长篇《兄弟》的上部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由上海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本报记者第一时间获得了《兄弟》上部的文稿,并与余华做了深入的对话。余华表示对自己这部新作非常满意,认为它比《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更加有力。
  《兄弟》上部讲述了江南小镇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的人生。李光头的父亲不怎么光彩地意外身亡,而同一天李光头出生。宋钢的父亲宋凡平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挺身而出,帮助了李光头的母亲李兰,被后者视为恩人。几年后宋钢的母亲也亡故,李兰和宋凡平在互相帮助中相爱并结婚,虽然这场婚姻遭到了镇上人们的鄙夷和嘲弄,但两人依然相爱甚笃,而李光头和宋钢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也十分投缘。李兰去上海看病,而“文革”开始,宋凡平遭受了极其残酷的虐待,但他坚持给病中的妻子写信,隐瞒了事实真相,用想像出的美好生活欺骗着妻子,但最终仍然逃脱不了惨死的命运。李兰为宋凡平守孝,7年不洗头,而李光头和宋钢则在相互照顾中成长……
  《兄弟》的下部正在最后的修改之中,余华表示至迟将在年底出版。下部将从两兄弟工作后开始讲起,写到当下的生活,其表现的外部世界将更加丰富。
  余华在后记中写到,这是关于两个时代相遇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而连结这两个时代的纽带就是这兄弟两人,他们的命运和这两个时代一样翻天覆地。
  余华表示,自己是在写一部大长篇遇到困难的情况下转而写作这部小长篇的,本意只打算写8万字,恢复一下自己的写作感觉。但在开始之后余华就发现停不下来,越写越长,光是上部就写了18万字,下部目前已经写了28万字,成了一个超过40万字的不折不扣的“长篇”。
  这种“失控”的写作状态,用余华的话来说是“最好的”。他表示写《兄弟》的过程和写《许三观卖血记》的状态极为相似,《许三观卖血记》开始只是打算写一个短篇,结果控制不住写成了长篇。写《兄弟》让他再次体会到了失控的感觉和激情。
  谈到对《兄弟》的自我评价时,余华非常自信地表示,这绝对是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而且他认为《兄弟》在叙述的力度上超过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在写完《兄弟》之后,余华将重新拾起原计划的大长篇来写。
  
  问题一 为什么十年没有发表小说?
  “写完《许三观卖血记》以后,我主要是写随笔,连续写了四五年。”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从1991年到1995年,你连续写了《在细雨中呼喊》、《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这几部作品多年来一直备受赞誉。但写完《许三观卖血记》之后,你的小说写作却突然停止了,读者都很好奇这10年你在干什么?
  余华:写完《许三观卖血记》以后,我主要是写随笔,连续写了四五年。因为一个朋友去《读书》当主编,向我约一篇稿,我就写了《大师和玛格丽特》,发表以后听到一片赞扬声。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这些随笔后来结成了三本集子。
  南都:为什么停止写小说了?
  余华:2000年我重新开始写一部大的长篇小说,说的是四个家庭在一个世纪中的故事。我突然发现思维受到了随笔写作的很大影响。随笔强调逻辑性,而小说是可以省略很多东西的,两者的思维方式是不一样的。由于很长时间没有写小说,我找不到写小说的感觉了。另外还因为一开始就启动了一个比较大的计划,完成的难度就会相当大;如果我启动一个比较短小的长篇的话,可能解决起来会容易一点。
  
  问题二 出国太频繁影响写作?
  “从美国回来以后这一年多,为了写《兄弟》,我就只去了一趟香港,好几个出国邀请我都回绝了。”
  
  南都:除了写随笔,你近些年好像出国很多,参加各种讲学活动,让一些人怀疑你的创造力停滞,或者这些活动消磨了你的精力?
  余华:近几年参加的活动确实是有点多了。近五年的时间里,刚好我的书在国外集中出版,我就出去为自己的书做宣传,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近几年去了太多国家,包括法国、意大利、德国、奥地利、澳大利亚、英国和韩国。我原来的护照都贴满了。我对我新护照的规定是,最多只能贴五张。也就是这五年里我只能出国五次,我不能再那么跑了。
  在那种状态下只能写随笔,写不了什么大的东西。从美国回来以后这一年多,为了写《兄弟》,我就只去了一趟香港,好几个出国邀请我都回绝了。
  南都:十年之中很多人等待着你的作品,你有没有感到压力?
  余华:最近才开始感觉到。从那个大长篇写得不顺后,每次总是有人问。去年我参加上海书展,上海人民出版社出了我的12本旧书,那些记者不断问我。我告诉他们:你们要是真关心我,就别问这些。我也有点害怕了。现在我就不怕别人问我了。
  南都:还有人说你是因为写不出作品,焦虑得失眠了。
  余华:没有,我的失眠不是精神方面的原因,而是生理上的问题。我现在不是睡不着,而是睡着的时间很短,睡上两三个小时就醒来。我周围很多同时代的人也都有这样的状况。我记得十多年前我和莫言是同宿舍的同学,他那时睡眠极好,我也不错。现在是我们俩都经常失眠。
  南都:失眠对你的写作应该有影响吧?
  余华:有很大的影响。现在为什么不能保证每天都正常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失眠。为了写作我是不吃安眠药的,吃上就下不来了。往往是第二天要出门参加活动的时候我才吃药。通过失眠这件事我意识到我必须尽快地多写些长篇小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再过十年我的睡眠状况和身体状况会更加糟糕。
  
  问题三 是否恢复了写作状态?
  “我是‘喷发机’式的。我常常是一停就停那么几年,然后一喷又喷那么几年。我估计在最近几年里可能会喷发一下。”
  
  南都:这次写作《兄弟》是怎样开始的?
  余华:刚才说到的那个大长篇都写了20多万字了,但一直写得不太顺。后来2003年我去美国住了7个月,2004年4月回来以后,我就想先写一个短的小长篇,恢复一下写小说的感觉,就写了这个《兄弟》。原计划只是写10万字,但写着写着就控制不住了。现在出版的上半部有18万字,下半部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出来,现在已经写了20多万接近30万字了。
  南都:根据你的经验,这种“失控”的写作状态是不是最好的?
  余华:当然,写小说的时候这种状态肯定最好,感觉也是最美的。写这部小说的状态和写《许三观卖血记》的时候非常像。写《许三观》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写短篇的,结果控制不住写成了长篇;这次本来想写10万字,结果写成了40万字。在写《兄弟》的时候我保持每天写几千字的速度足足一个多月,这是前所未有的。去年4月到现在,40多万字都写完了,如果放在过去,能写10多万字就不错了。
  南都:你估计这样的创作状态会持续多久?
  余华:不知道。但我估计在最近几年里可能会喷发一下。文学批评家洪治纲做过我的评传之后对我很了解,他发现我的写作和其他作家不一样,我是“喷发机”式的。我不是那么稳定地每年都写,每年产量都那么稳定。我常常是一停就停那么几年,然后一喷又喷那么几年。喷完以后又停上几年。我仔细一想他说得对,我确实一直是这样的。前两年是说我老没新东西,但最近几年你们可能会烦我,怎么老出新书呢!因为我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关于上面说到的那个大长篇,我的脑子里已经又有新的东西在涌动了,已经有另外一个构思在逐步成熟。
  南都:看来你是彻底地找回了写作的好状态。
  余华:是啊,当你写一部让你状态特别好的小说的时候,你还没有写完它的时候后面已经有一到两部在等着你了。现在我就是这种状态。
  
  问题四 新作为何“温情脉脉”?
  “他们是用那种非常软弱的温暖来抗衡他们家庭外部那个非常暴力、非常恐怖的世界。”
  
  南都:我们谈谈《兄弟》吧。你这次选择写兄弟间的情感,而且写得温情脉脉,这和你的成长经历有关吗?我知道你也有一个哥哥,所以很容易联想小说里会有你们兄弟的一些经历。
  余华:这个倒没什么关系。我跟我哥哥小时候几乎每天都打架,每个礼拜都要打得头破血流,绝对没有小说里的李光头和宋钢那么好。但小说里的故事和我的经历肯定有很大关系,我的童年就是“文革”中的童年,少年也是在“文革”中度过的。在《兄弟》里,不仅是兄弟两人,包括他们整个一家人之间的感情都非常温暖。他们是用那种非常软弱的温暖来抗衡他们家庭外部那个非常暴力、非常恐怖的世界。在他们父母去世后,兄弟两人能够生存下来,靠的就是那种情感。
  南都:你写到的那些温暖把苦难都淡化了许多。我觉得和《活着》跟《许三观卖血记》里面没完没了的苦难相比,这部作品虽然也充满苦难,但色调好像亮了很多。是不是因为你对生活的看法改变了?
  余华:我对生活的看法肯定有一些变化。但其实《兄弟》比《许三观卖血记》还要残忍得多,它的整个外部世界是很残忍的。之所以让人感觉到亮色,可能一方面是我在写他们一家人时,确实充满了情感。另一方面,我觉得是外部世界的残酷对他们家庭的温情起到了衬托作用。正是因为他们走出家门是那么恐怖,而回到家里却有那样的温情,你才会加倍地感觉到这种温情的存在。
  南都:你写这部作品时的状态是怎么样的?
  余华:我感觉写《兄弟》的时候已经进入了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状态。为什么我把之前的大长篇停下来,就是因为我想要什么却老没有。具体的写作过程就是有时不断哭,有时不断笑。哭了很多次,我感觉写《兄弟》上部时哭的次数跟写《活着》时差不多了。尤其是宋凡平死后那一段一直到结束,我几乎是哭着写完的。当然也有很多笑的,开头第一第二段写李光头偷看女人屁股的部分基本是笑着写完的。
  
  问题五 什么叫“强度叙述”?
  “他们是笨拙的,不像20世纪的作家那么聪明、那么轻巧和迂回。他们是直来直去的,正面展开的,而这是最需要功力的。”
  
  南都:看来你对这部作品非常满意,《兄弟》和以前的作品比如何?
  余华:不仅是感觉找回来,而且我还发现了自己一种新的写作能力。我这部作品叙述的强度,远远高于我前面的三部长篇。比它们更有力量。为什么我愿意把《兄弟》的上部单独拿出来?因为我觉得仅仅是上部,就已经不在《活着》和《许三观》之下了。用评论家洪治纲的话说,《兄弟》里的细节叙述全部是“正面强攻”型的。
  南都:就我的阅读感觉,你在《兄弟》里的叙述风格有不小的变化。在我们熟悉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里,你在语言上都是很快速,很直接,点到为止的。但这次对很多细节和场面都不放过,写得很细致。这就是你的“正面强攻”吗?
  余华:写随笔的过程中,我再次重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狄更斯等人的作品,感觉到这些伟大作家的作品都是一种强度的叙述。他们写小说比20世纪的作家们更强有力。他们是笨拙的,不像20世纪的作家那么聪明、那么轻巧和迂回。他们是直来直去的,正面展开的,而这是最需要功力的。当叙述的每个细部都写得很充分的时候,肯定也会带来更加强烈的阅读感受。这就是我说的强度叙述,我觉得中文里面这应该是我发明的一个词。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种强度叙述推到了顶峰。我不能和他去比,但我觉得我叙述的强度是增加了。你看《兄弟》当中,李兰走出车站看到两个脏兮兮的孩子之后,直到把她的丈夫埋葬,这一段叙述写得多好,层层推进地写,大概有五六万字。如果按照我在《许三观卖血记》里的写法,大概五千字就完了。我觉得点到为止很容易,有才华就够了。但正面地写是最难的,需要有力量。
  南都:层层推进?这是随笔写作的影响吗?
  余华:我现在还不能做准确的判断,但是写随笔可能给我带来了一种很好的思维方式,就是追根寻源。一定要把一个事情问到问不下去为止。在《兄弟》里面,正如你刚才说的,所有的细节我都是充分地去写,写得很周到很细致。这一点应该是写随笔给我带来的好处。
  南都:你在《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里表现出来的那种精炼迅捷的语言风格,已经被视为一种很出色的、带有鲜明“余华特色”的风格,而你现在要改变这种语言方式,是不是太可惜?
  余华:根据不同的题材,我以后也会采用那种迅捷风格的。只不过在这部小说当中,要写出两个时代的特征,我就必须要正面表达。在《兄弟》里,“文革”第一次在我的作品中不再是个配角,它就是正在发生的事,就是现场。而在《活着》或者《许三观卖血记》里,“文革”都只是作为一个背景就过了,没有正面去写。
  南都:这样写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你的小说变厚了。以前我的印象中你的小说全都是薄薄的一本。
  余华:我估计以后的小说都不会写得那么短了。但是我也不希望自己写太长,对一个读者来说,超过四十万字也许就有些难以接受了。在国外这个问题尤其明显。在美国,超过600页的书读者根本接受不了,基本不可能出版。
  南都:你在一次演讲中说到,你的小说之所以文字简洁,是因为你认识的字少?
  余华:是这样的,就是因为认字不多,所以写得比较朴素。人生就是这样,当你从短处出发时,你也会创造出新的长处来。如果认识的字多,我就有可能创造出一种很繁复的文体;但因为不多,所以写出简洁来。现在虽然认识的字多了,但过去那种简洁的风格已经习惯了,保留下来了。
  
  问题六 怎么看“伟大的中国小说”?
  “我敢肯定,心中有这样理想的作家,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比心中没有这种理想的作家写的好。”
  
  南都:《兄弟》出来是不是感到如释重负?
  余华:现在还没有如释重负,毕竟《兄弟》下部还没出来。只有到下次我那部大的长篇写出来,我才叫如释重负。现在只是一个很大的任务完成了。
  南都:因为你10年来都没有出版小说,难免会有人怀疑你是不是要急于证明自己的写作能力还没有衰退,所以先把上部拿出来。
  余华:没有。这个完全是为了出版社的需要。出版社想赶在上海书展期间推出新书。如果不先出上部的话,还要再等待半年时间。当然,如果上部和下部同时出版,可能效果会更好。但是我相信,上部的故事本身具有的力量已经可以了,足以独立成篇。
  南都:你以前几部作品出来后,有人就说你是当代最有才华的作家,说你是作品字数最少的但废品也最少的作家。这些来自读者和评论界的巨大的关注,对你后来的写作会不会有影响?
  余华:肯定有影响。一个比较大的影响就是如果我自己写的不满意,我就一定不会拿出来。因为他们把你推到那种位置上以后,你就只能在那里坐着了,你已经下不来了。但我感觉到这种压力对我反而是种动力,让我努力写好,对得起那些夸奖我的人。
  其实我放下的那个大长篇,前面的20多万字拿出来,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绝对也是目前中国文学里面的好作品。但是我还是觉得不满意,我还要把它弄得更满意。因为我觉得这部作品我写得不疯狂,要写到有疯狂的感觉我才知道这部作品写对了。而写大长篇时的感觉是偶尔疯狂上几千字又变得沉闷了,所以我最终把它放了下来。
  南都:你现在的愿望是写一部伟大的小说?怎么看作家哈金提出的“伟大的中国小说”概念?
  余华:这不是我现在的愿望,我从刚开始写作就有这样的愿望了。哈金的概念非常好。可能你不一定能真正写出伟大的作品,但你怀有这样的愿望,这样努力去做的话,你肯定会比没有这样的愿望、没有这样的努力写出来的作品要好。我敢肯定,心中有这样理想的作家,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比心中没有这种理想的作家写的好。
  南都:在你看来,怎样的小说才是伟大的?
  余华:每个人的评判标准都不一样。就我自己的看法,首先篇幅上应该有一定的厚度,不能太薄。起码不低于20万字。它所写的故事要带有冲击力这一点也很重要。还有它应该是一种带有强烈的现实和历史意味的叙述,不应该是空中楼阁式的小说。我可以给你列出几十条标准。
  
  问题七 如何评价作家去做编剧?
  “我以前为了养家糊口也做过编剧,但自从我的书在市场上受到读者欢迎后,就再也不干这种事情了。”
  
  南都:你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在很多国家出版,你也得了很多国外的文学奖。你出国时觉得国外读者对你作品的接受程度如何?
  余华:读者的接受好像没什么问题。凡是我接触到的普通读者,无论美国法国德国,读过这两本书的他们都很喜欢。当然发行量不能跟中国比。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小说在韩国很快就热起来。尤其《许三观卖血记》在韩国特别受欢迎。韩国一个电影公司买下了《许三观卖血记》的电影版权,要把它拍成一个在韩国的故事。昨天我刚刚和电影《丑闻》的导演见过面,讨论拍电影的事情。现在一个意大利电影公司也想拍。
  南都:你会做这部电影的编剧吗?
  余华:不会。因为全是韩语的,我做不了。
  南都:你是怎么看作家去做编剧的?
  余华:我以前为了养家糊口也做过编剧,但自从我的书在市场上受到读者欢迎后,就再不干这种事情了。做编剧对写作影响很大。作家和编剧是两种方法,编剧写东西不是要适应自己,他永远要适应导演、制片人或者明星演员的需要。这种写作方式是很难受的。假如再遇到一个比你笨的导演,一个聪明人去适应一个笨蛋,这个笨蛋又掌握着支票的话,这种状况是很痛苦的。但写小说我适应自己就行了,这比适应别人要容易很多。
  本报记者 田志凌 实习生 徐红刚
  
  ■ 创作手记
  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
  
  五年前我开始写作一部望不到尽头的小说,那是一个世纪的叙述。2003年8月我去了美国,在美国东奔西跑了七个月。当我回到北京时,发现自己失去了漫长叙述的欲望,然后我开始写作这部《兄弟》。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四百年间的动荡万变浓缩在了四十年之中,这是弥足珍贵的经历。连结这两个时代的纽带就是这兄弟两人,他们的生活在裂变中裂变,他们的悲喜在爆发中爆发,他们的命运和这两个时代一样地天翻地覆,最终他们必须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起初我的构思是一部十万字左右的小说,可是叙述统治了我的写作,篇幅超过了四十万字。写作就是这样奇妙,从狭窄开始往往写出宽广,从宽广开始反而写出狭窄。这和人生一模一样,从一条宽广大路出发的人常常走投无路,从一条羊肠小道出发的人却能够走到遥远的天边。所以耶稣说:“你们要走窄门。”他告诫我们,“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      □余华
  
  ■ 专家解读
  爱是苦难的慰藉
  
  继《许三观卖血记》发表十年之后,余华在人们期待已久的视野中终于推出了长篇新著《兄弟》(上部)。从表面上看,这部小说依然承袭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叙述风格,线条明晰简洁,故事单纯有力,充满了某种苦难的历史质色。但是,《兄弟》的审美内涵却显得更为丰厚。它将历史、暴力、罪恶与人性中最为本质的爱紧密地浇铸在一起,使我们在一种历史的“暴力奇观”中,深深地感受到这种爱的伟大、宽广与无畏,也看到了生命中某些恒久的、无可匹敌的伦理之光。
  回到人类最基本的生活形态,回到生命存在的基础部位,探究普通百姓在特殊的历史境遇中所操持的生存信念和人性基质,一直是余华后期创作的审美追求。《兄弟》也不例外。它通过一个重新组合的家庭在“文革”劫难中的崩溃过程,展示了个人命运与权力意志之间不可抗衡的灾难性景象,也凸现了人性之爱与活着之间的坚实关系。当宋凡平和李兰带着各自破碎的家庭走到一起,他们所遭受的,不只是人们嘲讽的眼光,困顿的物质,还有历史与生命自身所赋予的不可预测的苦难。但是,他们仍然以不动声色的深情之爱,顽强地编织属于自己的未来。他们对幸福并没有特别的奢望,只是通过李光头和宋钢之间兄弟情感的默契呼应,折射了这种相濡以沫的温暖和满足。无奈的是,无处不在的暴力性历史运动,并没有让他们能够从容地延续这种相对平静而又自足的生活。魁梧而又强悍的中学教师宋凡平,带着地主后代的身份,最终被卷入历史漩涡的深处,成为“文革”的祭品。
  但《兄弟》的着力之处,并非是为了展现极权化的历史对个人生命的伤害,而是通过这种尖锐的、无法摆脱的生存苦难,演绎了亲情之爱和人道情怀在人类生存中的巨大力量。在李光头和宋钢的成长过程中,尽管苦难、暴力、耻辱自始至终地充斥于现实的各个角落,但是,它们并没有从根本上扭曲人性的道德化启蒙,相反却使他们在很多不经意的细节之中,领悟到了亲情、怜悯、关爱所具有的坚韧与强悍,无私与无畏。
  乌纳穆诺曾说:“世界和生命里,最富悲剧性格的是爱。爱是幻象的产物,也是醒悟的根源。爱是悲伤的慰藉;它是对抗死亡的惟一药剂,因为它就是死亡的兄弟。”《兄弟》在表现这种丰富的人性之爱时,虽然着墨不多,只是在人物处于极度困厄时闪亮登场,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些不自觉的行为,但是,它们却迅速地改变了人物的内心质地,既成为他们“醒悟的根源”,也成为他们“悲伤的慰藉”。它使我们看到,这种看似传统的伦理情感,因为暴力、残酷、羞辱的不断出现而变得熠熠生辉;也使我们意识到,这部小说其实是对人间之爱的最为丰饶的诠释。
  这种丰厚意蕴的传达,还得力于余华在叙事方式上的智性处理。在《兄弟》中,余华将喜剧性叙述和悲剧性叙述巧妙地融会在一起,并让它们承担起不同的功能。它的喜剧性叙述常常针对那些虚假的道德伦理,既让李光头的偷窥与反人性的道德构成了奇特的对抗性消解,也将李光头的性启蒙过程在一个个戏剧性的场景中直击成人世界里诡谲的道德谱系。而它的悲剧性叙述则在直面历史苦难的过程中,以外在的惊世骇俗的暴力冲突,凸现了爱与怜悯的拯救之力。这两种叙事方式在小说中的审美效果并不一样,前者充满了戏拟和夸饰的意味,有力地突出了道德反讽的意味;后者冷静地面对劫难场景,精雕细刻,层层推进,展现了人物面对灾难的巨大承受力,以及亲情之爱在人物精神上的强劲支撑。而且,整个小说将真正要表达的“爱与悲悯”掖藏得极好,着力不多,却极具震撼力。
  与此同时,《兄弟》最令人钦佩的,还是作者在细节叙述上的深厚功力。无论是宋凡平的死亡,李兰为丈夫送葬,还是李光头陪母亲祭父,以及李光头和宋钢为母亲送葬等等,余华在叙述这些事件时,始终坚持不弯不绕,人物的一言一行都体现出十分罕见的精确,读后像刀片划过一般,让人颤栗不已。尤其是李兰从上海回来,当她下车后得知丈夫被打死在车站广场时,面对广场上那摊隐约尚在的血迹,李兰所表现出来的一系列表情和行为,看似没有涉及任何心理上的直接描写,但是,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所折射出来的内心之痛,都远比心理描写要有力量得多。类似于这些细节的叙述,在我的阅读体验里,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曾经有过。
  余华曾说过:“写作不是一种生活,而是一种发现,它通过一个什么事情,调动过去的生活积累,同时又给它一种新的生活容貌。”《兄弟》在叙述过去的生活时,虽然并没有绕开那些共识性的历史记忆,但是,它却从特定的历史苦难中发现了爱的宽广、无私与无畏,就像宋钢和李光头一次次分享珍贵的大白兔奶糖那样,李兰的一家,也正是在这种爱的施予和分享中,彰显了生命存在中最朴素也是最强悍的人性面貌。 □洪治纲(文学批评家)
  
  图:
  余华,当代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1960年4月3日出生,浙江海盐人。当过5年牙医,1983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等。  

来源:南方都市报副刊B12版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southnews/dd/dsb/B12/200507220305.asp
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28
“用想像出的美好生活欺骗着妻子”

说谎者雅各布和美丽新世界
作者: 陶北    时间: 2007-8-4 13:28
转来黄孝阳的评论,同感同感。俺读了这两章也感觉余华是急于摆脱才尽的窘境,有点粗制滥造,看来余华只是个天才成不了大师,他的创造力有限

从余华的新作《兄弟》说起






我对余华先生是尊敬的,老婆写毕业论文,问我写什么?我说写余华。



他的《在细雨中呼喊》《许三观卖血记》《活着》确实好。尤其是《在细雨中呼喊》,从技术角度上来说,几近完美,就像是水回到水里。语言无可挑剔声音珠圆玉润,结构不断回旋发出音乐的咏叹,而且最重要的是,它有“核”。



这个“核”在《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里有一定程度的遗失。比如《活着》里的福贵所遭遇的种种不幸更像是一系列小概率事件的堆积,缺少了能够托起这些大石头的福贵的内心。福贵只作为一个任由命运摆布的悲惨的木偶存在。但悲惨并不仅仅是一种客观存在,它更多的取决于内心。它是一种想法。从某种意义上说,福贵因为无知而有福,他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凡事逆来顺受。阳光只让他背上流汗,不能让他心里出血。而命运是别无选择的——请注意“选择”这个词汇,它让一切事物具有宽度与深度,让悲剧超越存在本身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悲剧”。我们可以选择,但我们无法选择,所以“西西弗”每天推着石头上山,所以我现在坐在电脑前敲打这些卖不出钱还要惹来麻烦与唾沫的文字。



我尊敬余华先生还因为他心甘情愿地做一个码字赚稿费的人,没有想法子挤入作协做一个每月有薪水拿的专业作家又或者到大学里谋一教席,相对于他已取得的成就言,这并不是很困难。这需要勇气,尤其在这个文学已被亵渎至货币与下半身体味的年代。当然,书卖得好,这也是余华先生的底气所在。



我想,我会永远尊敬着余华先生。尽管我要对他的新著《兄弟》提出批评。



人都是有限的。一根木头的存在也必然是或短或长或扁或圆,不可能是又短又长又扁又圆。人只能在有限里寻找无限。“一”与“二”是有限的,从“一”到“二”的过程是无限的。若有谁的写作完成了从“一”至“二”的过程,已经站在“二”这个台阶上,那么,在他成为供人瞻仰雕像的同时,其写作的使命也可以终结。






说老实话,我不敢相信以下《兄弟》开头的这段文字是出自余华先生笔下:



“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李光头异想天开,打算花上两千万美元的买路钱,搭乘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上太空去游览一番。李光头坐在他远近闻名的镀金马桶上,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轨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测,李光头俯瞰壮丽的地球如何徐徐展开,不由心酸落泪,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



超级巨富、两千万美元、俄罗斯联盟号飞船、太空、镀金马桶、太空轨道……这些紧跟时尚潮流的词汇怎么看就怎么不是味儿。在《故事会》里我没少读到这样的句子。个人以为文学就不必参于到火热的现实中,落后时代那么一丁点应该是好事,否则就不足以过滤澄清那些纷乱杂芜,把美淬取出来。或许余华先生是在解构与反讽?是想把读者带入一个让人头晕目眩的“后现代殖民地语境”?是在一个制高点上俯瞰《兄弟》全文?



不过,这段话好像还存在问题。



首先,在太空中俯瞰地球,地球是徐徐展开的吗?换句话说,我们看桌子上的地球仪什么时候见它徐徐展开过?孔雀的尾翼可以徐徐展开,装裱后的画卷可以徐徐展开……一个“球”的徐徐展开未免太过于古怪。



其次,这段话讲了三个意思。A,李光头想去太空。B,李光头坐在马桶上在想像中俯瞰地球。C,李光头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举目无亲。



应该说,“C”的存在即意味着余华先生在这里是试图抹掉现实与想像之间的鸿沟。现实为笨拙的“实”,想像为轻盈的“虚”。这种虚与实的处理可以说高明,但好歹标点符号得用对来吧?至少得在“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测”与“李光头俯瞰壮丽的地球如何徐徐展开”这两句话之间加个破折号。






这两点也许都不重要。甚至说,我个人以为的这段文字糟糕的语感与节奏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段文字与后面的文字根本就在闹别扭。这里是虚实相映,后面是写实,这算哪回事?若说这段文字是《兄弟》的提纲契领,那么就应该把它单独拿出来做一个楔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置于第一章内。






再往下看,叙述很流畅,一口气看完了第二章(目前我只找到了第二章,一共一万四千字,惭愧)。坐下来,拍拍脑袋,这二章讲了什么?



一个少年去厕所里偷看镇上美女的屁股,被人揪到街上。少年虽然臭名昭著,也因祸得福,从此明码实价,一碗三鲜面交换一次美女屁股的秘密,吃得满面红光。



故事是完整的,除了为以后少年发达成超级巨富李光头埋下伏笔外,说了一件泊自于弗洛伊德的早已被人咀嚼成甘蔗渣的东西——性是澎湃的,驱动一切。又因为社会篱笆的无所不在,更彰显性的至高无上,甚至于其衍生物也能转化为财富,成为权力。



但这种题材的文学作品说是汗牛充栋应该不过份。



更深刻一点的,比如为什么性会这样?它是不是真的具有这种决定一切的地位抑或只是幻觉?这种可以通过叙述表达出来的形而上的对生命最本原的思考,我并没有在文本中找到。



事实上,当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后,性就应运而生,成了现代物质社会的上帝。被诸神遗弃的人僭越了神的位置。他们对本能顶礼膜拜,相信肉体在任何时候都拥有不可置疑的的权力。但真正的权力并不在他们的肉体上。这是幻觉。因为掌握着真正权力的现代社会意志的隐蔽性。这种隐蔽性所制造出来的幻觉拥有强大魔力,它驱使人们,让他们心甘情愿挥动鞭子抽打自己,并为自己所谓自由的意志与行为津津乐道。






一篇好文章固然难以言传其妙,大致上有两个根本所在。它写了什么?它是如何写的?



“写了什么”包含两层意思:它是否指向那些永恒之物,即人、自然、人与自然三者;它是否行走在事物的无限可能上。小说无穷尽,形式永不竭止。“永恒之物”产生深刻、悲悯。“无限的可能性”产生新鲜、有趣。这四个特征即一部好小说直接诉于人们感官的最初印象。



小说“它是如何写的”,则包含小说技术层面上的四要素——立意、语言、情节、人物。



《兄弟》这二章写了什么?“永恒之物“是谈不上的,思想未出他人巢臼,而且还丧失了《在细雨中呼喊》、《许三观卖血记》以及《活着》里面的那颗悲悯之心。“无限的可能性”也谈不上,既没在文体上做出革新,语言还是那样滑——就没有哪句话能抓住人的眼睛,让心灵为之一震,继而停下来把这句话再三咀嚼。



文学是缓慢的优雅的艺术。流畅是叙事的功底,并非就是艺术本身。在这个速度疯狂喊叫的时代,我们更需要这种缓慢与优雅来呈现外物与内心。否则,我们只能看见奔跑的树。我们的存在就毫无意义。我们只是物的附庸,是积木是螺丝钉是粪便。






小说不仅是叙述,更是叙述的艺术。这种艺术的成份就决定一个工匠与大师之间的区别。《兄弟》这两章的叙述艺术在哪里?



它很好看,人物刻划得也鲜明,符合大多数中国人阅读习惯。



还有吗?我不知道。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对余华先生的期望值太高。若《兄弟》是别的一般的作家写的,我或许会说声不错,然后把书扔掉。



又或许有人说,你才看了一万多字,凭什么来指责来指手划脚?



我不是指责,不是指手划脚。我只是说一些忧虑。
作者: 咯色    时间: 2007-8-4 13:28
余华当初的写作动机便有点不正,现在功成名就了,写作的态度跟爆发富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作者: 一匹游走的马    时间: 2007-8-4 13:28
他是我偶像.
这不是他写的吧?我表示怀疑.
作者: 王敖    时间: 2007-8-4 13:28
确实不好。去年见过此人,印象还不错,怎么写成这样。
作者: 流马    时间: 2007-8-4 13:28
还是看完全书再说吧,这样追究细枝末节也没什么意思。
尽管私底下也不看好这半部书。但毕竟没看过,不好乱说。
总之还是怀着善意去阅读吧。

余华和刘震云倒是有些想象。
刘老师当年拿出故乡面和花朵的时候也是颇自信,和余老师现在的状态差不多。毕竟余老师好多年没新东西出了。

余老师自己提出的强度叙事,正面强攻其实也不是什么新东西,盖是指经典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比如托尔斯泰、托四唾液福斯机、巴尔扎克之类的那种硬叙事。而言外之意好像是说前两部作品有些偷抄后路,投机取巧的嫌疑了。余老师这样强调正面强攻正好暴露了他的不甘心,也有些赌气的意思,好像非要将那不可能的事情办成不可。
作者: 陶北    时间: 2007-8-4 13:28
想一部比一部好一直往上是不可能的
能水平滑行都难啊
余华也是逼自己,年内怎么也得拿出下部。
比十年来颗粒无收强啊
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28
以下是引用陶北在2005-7-28 22:16:54的发言:
想一部比一部好一直往上是不可能的
能水平滑行都难啊
余华也是逼自己,年内怎么也得拿出下部。
比十年来颗粒无收强啊


不一定比颗粒无收强,不一定的。
作者: 奎师那    时间: 2007-8-4 13:28
余华以前在先锋小说兴起的时候,写了一些怪怪的东西,语言雕琢过甚,内容过分求奇,后来又要写“高尚”,但是《活着》等连语言特色也没有了,现在又写批判,形式变了,但是主题依然很通俗,没有进步。
作者: 王敖    时间: 2007-8-4 13:28
等着看全本,余华确实聪明过人,希望后面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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