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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戴维斯 [打印本页]

作者: 姬中线    时间: 2007-8-4 13:30
标题: 戴维斯
戴维斯不远万里,飘洋过海,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家,现在,他坐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正在为回国的事情发愁。已经快十二点了,妻子和女儿早就睡熟了,窗外一片晦暗,几条街外的广场上,还有不少人在大声唱歌,有人在快速、激动的喊着什么,有几句话清晰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有些吃惊,好像无意间窃听到了别人的悄悄话,他仔细的分辨着那些词句,想看看其中会不会提到和他相关的内容,下一句却突然被风吹跑了,或者被刚刚驶过窗前的那辆冷藏车带走了,周围重新陷入了寂静。他想起来,下午的时候,市民们就都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手举着小旗,从四面八方涌向了广场,庆祝这座城市的球队刚刚保级成功,看那股兴奋的样子,好像他们刚刚夺得了冠军。他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一切都非常好笑,想当年,他上大学的时候,还颇做了一段时间的球迷呢,那个时候,连看一场英超联赛的电视转播都要费一番周折,可是现在,当他距离当年的那支球队只有不到一千米的时候,他才认识到,这所有的一切――就像广场上传来的那些英文的喧哗一样――和自己毫不相关。
  戴维斯又撕下一张稿纸,这一次他没有把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而是把它叠成了一架纸飞机。他有很多年不玩这个了,最近,为了满足女儿的好奇他才又重操旧业。他的飞机不太规格,左翼长度明显超过了右翼,但他没有返工的兴趣,他来到窗前,用力把飞机抛了出去。窗外夜色浓厚,弥漫着灰尘和水汽结成的悬浮物,飞机在空中犹豫的盘旋,戴维斯注视着它,似乎那架飞机真能飘洋过海,不远万里飞回祖国,落到他的老师查自碘手里。但很快,一阵风吹来,机身剧烈的晃了一下,继而加速向下滑落,接近地面的时候,变成了旋风式的快速转动,紧接着一头扎进了路边的积水中。没有水花,也没有任何响声,纸飞机摔散了架,又慢慢的被水渗透,坍塌,舒展,终于变回了一张纸。
  那张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尊敬的查老师。这句话写了很多次,还是写得歪歪扭扭,戴维斯把它丢进垃圾筒,现在又把它扔出窗外,让它浸泡在墙角冰凉的污水中,万里之外的查老师如果有感觉,也许会头晕目眩,感冒打喷嚏。戴维斯想到这里,心情短暂的畅快了一下,但很快又堵塞起来,印象中,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手写过信了,他的手和脑早就习惯了计算机打字,让他握着一支笔,面对着一迭空白稿纸,他会像个文盲一样感到无从下手;而且,他也有十几年没和查自碘联系了,查老师的名字和形象早就萎缩淡化,仿佛夹进了书架底层的那本厚厚的辞典中,失去了水分和血肉,变成了一个干瘪的标本,一个僵硬的词条。现在,他要用那只十几年没有写过信的手,给十几年没有写过信的人写信了。
  尊敬的查老师,您好!
  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和您联系了,内心的羞愧和自责与日俱增,给您写信的勇气和能力却每况愈下,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要给您写这封信了,只是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这些年来您还好吗?身体是否安康?学术上是否更进一步?事业上是否更上层楼?这么多年来,不管我走到哪里,您的形象和教导一直常存在我的脑海中,您的学识和人格更让我受益终生,念念不忘,以至于日思夜想,好几回恨不得连夜飞过英吉利海峡,穿越欧亚大陆,降落在您的身旁。
  戴维斯忍不住笑出来,他想象自己正乘坐那架不规格的纸飞机,穿过异国的云层,进入到他熟悉的版图,在母校的上空盘旋下落,一头扎在团结楼前的污水中,他的老师查自碘正拿着饭盒悠然走过,看到异物骤然降临,当场吓得呆立原地,脸上现出小丑般可笑的惊恐,一滴溅起的污水落在他的脑门上……
  戴维斯满意自己的想象。不错,这些年来,查自碘的形象确实常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但也仅仅是闪现而已,总共加起来也不超过五秒钟,而且这五秒钟也不尽相同,前几秒查自碘还衣冠楚楚、正襟危坐,转眼就变得惊慌失措、形容委琐,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更加真实的查自碘,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措词来写这封信。
  第一段太肉麻,他完全是以玩笑的心态来写的,他想过把它撕掉,但转念一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查老师是喜欢舞文弄墨的人,不堆砌一定的词汇量,不加些排比和夸张,是不足以打动他的,因此,保留也未尝不可,只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写呢?戴维斯把手里的笔颠来倒去,还是理不清思路,索性还是直接到计算机上写吧,这样可以更加集中精力切入主题,不必在输入法上劳心费神,但计算机打印稿总归不够尊重,怎么办?已经十二点半了,卧室里传来轻微断续的鼾声,不知是妻子还是女儿发出的,一声声挑逗着戴维斯脆弱的睡眠神经,他还是决定先到计算机上列出提纲,拟好初稿,再手抄一遍,虽然麻烦但却可行。他开了计算机,手放在键盘上,定定神,果然思路清晰,神清气爽。他很快写好了一份信件纲要,摆明了信中要涉及的几个要点:
  1、        查的住房条件是否得到改善?居住面积能否容纳多余的人口?
  2、        师母身体能否吃得消?是否还有洗衣烧饭照看起居的精力?
  3、        查和师母是否完全退休在家?还是仍然忙于在外界奔波?
  4、        查的儿子是否已有妻小?是否和查住在同一城市?
  5、        如果4是肯定的,那么查的孙子或孙女是否由二老看护?
  戴维斯再把这五点仔细斟酌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他想了一会儿,又加了一条:
  6、查家的电话号码,有无电子信箱或MSN?
  这一次,戴维斯终于满意的点点头,自信照此大纲进一步充实完善,必将成就一篇缜密圆润的好文章,他的脑中已经在旁征博引,很多一语双关、迂回含蓄的妙语已经在等着他下笔了。不过他很快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他一时还没想好对策,他把它写到了最后一条:
  7、如何落款?
  很长一段时间里,戴维斯常常被类似这样的一些本体论的问题所困扰。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现在的我的?我的未来又将走向哪里?戴维斯在这类大而无当的命题上耗费了太多的时间,以至于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应付现实中的困境。现在,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戴维斯思前虑后,似乎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好像终于登上了一座水坝的最顶层,有机会放眼巡视,左边是囤积已久的时间的河流,是一点点累积的汛情,右边是空虚、深邃的河床,不知要延绵到何方,这个晚上,进退维谷、支离破碎以及最偏执的妥协,是反复出现在他脑中的词语,除此外,还应该有一个更有概括力的统称,他觉得,他就要找到了。
  作为一个长年接受学院式教育的人,戴维斯习惯于把问题条分缕析,如果不能把一件事情排出一二三四,至少也能分出首先其次再次,否则他的任何思考都无法展开,尽管他已经对这一套深恶痛绝了,但暂时还不能摆脱掉,就像那些时常让他迷恋的宿命论的观点一样。在戴维斯看来,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必然的,都是那条坚实的因果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他所要做的不是挣脱,而是紧紧的抓牢它,或者被它紧紧的抓牢,然后一步步走向那个必然的结局。
  一切都源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的夜晚。那时候,戴维斯还不是戴维斯,他有一个地道的中文名字:戴伟司。他的父亲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乡村医生,除了和病人间必要的接触外,父亲几乎不和村里的人来往,他总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翻看几本破旧的线装书。有一次,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父亲第一次见到了汽车,庞大的车身擦着他的肩膀呼啸而过,在中午的阳光下激起了滚滚黄尘,从此以后,父亲的魂魄就被那辆汽车带走了。那时戴伟司才三四岁,他还记得父亲常常尖着嗓子,用一种特殊的声调,一遍遍在他耳边哼唱着:
  “长大了,当司机,
  开起汽车一路飞,
  嘟-嘟-嘟――
  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飞到没有人的地方……”
  这段父亲自创的歌谣是戴伟司童年时代的主旋律,是他整个人生旅途的前奏,它包含着父亲对儿子最美好的期望,也给了戴伟司最初的启蒙教育,以至于他一直都认为,每个人长大了都是要当司机开汽车的,而汽车是飞着的,是“嘟嘟嘟”的,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父亲一次次的要他飞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而那个没有人的地方,又似乎离他很远很远……
  那个夜晚来的毫无征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就是那天的雪下得异常的工整,一片一片从天而降,均匀的铺展在各自的位置上,好像事先排好了座次。天刚擦黑的时候,父亲再次和城里来的司机确认了时间,以及其它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两个人躲在一间草棚里悄声嘀咕了半天。戴伟司是在熟睡中被唤醒的,父亲已经收拾好了一包行李,他一手拎着包裹,一手托着背上懵懂的儿子出了家门。雪花掉在他的后脖梗上,又凉又痒。汽车在黑暗中匍匐着,没有开灯,但右侧的车门虚掩着,父亲先把他和行李放进车座,四下张望,才坐进驾驶室。             
  司机是个粗壮的汉子,咕咚咕咚的喝水,大口的吐痰,嫌父亲带的东西太多,又骂这该死的鬼天气,父亲一律点头陪笑,好像这场经久不息的大雪也是由他造成的。车一启动,父亲的眼睛里立刻放射出亢奋的光芒,不知是由于车身抖动还是因为过度激动,父亲紧握住儿子的手竟有些颤抖,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小声告诉儿子:
  别睡着了,就要到了!
  汽车左转右拐,终于驶出了村子,走上了通向县城的宽路,父亲也好象活了过来,开始大声和司机说话,给司机点烟。戴伟司显然没有父亲期待的那样兴奋,他太困了,头靠在父亲的怀里,闭着眼睛,他甚至对他的首次汽车之旅充满了失望,这个人就是司机吗?这就是汽车在飞吗?他很想重新睡过去,可父亲的手不停的晃他的头,提醒他不要错过车窗外飞逝的夜景,他只好强打起精神,但很快,他的意识又滑入了睡梦的深渊。
  他隐约觉得车子停下了,司机在和父亲讨论,前面的桥封了,路滑,又窄,那有其它路吗?有,从刚才的岔路口向左,绕过果园和那片坡地。太远了,天亮也到不了啊,不行不行!那就只能走大坝上了,可坝上的路也窄,又高,雪太大……那就走大坝吧,大坝吧….大坝坝…..爸爸,爸……坝吧……吧吧……大吧大吧…..爸……
  他的身体很轻,座位有海绵,很舒服,他像一件熟睡的行李,被一条传送带传来传去,向上,向下,向左,向右,一直向前,很稳妥,偶然停下,再走,走走停停,腿被包裹压着了,有些麻,但还可以忍受,吧吧,吧吧,很有节奏的颠簸,腿太麻了,口渴,再忍忍吧,就要到了,爸爸说的,爸爸,爸爸,爸爸突然大声喊了,当心!啊……座位不见了,他真的飞起来了,小腹猛的提到了胸前,咚!一声巨响,紧接着,咚咚咚,一阵乱响,好像有人率先跳入了水中,又有一伙小孩子跟着跳入,横七竖八的跳,终于都沉了下去,水面平静了,但他觉得水太严密了,有点挤,尤其是腰那里,喘不过气,他想稍稍调整一下姿势,但是不行,动不了,那就这样吧,这样也还不错,爸爸也终于不说话了,好了,好了,这下,他可以好好的睡了。
  戴维斯睡得很沉,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一辆重载货车驶过不远处的街道,轰鸣声破窗而入,他猛然警醒了,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胳膊下面压着刚刚写好的信,稿纸湿了一角,不知道是被他胳膊上的汗水浸透,还是他在睡梦中流下了激动的口水。他把信整理好,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回到桌前,记忆再度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雪天。
  那一晚戴伟司睡得也很沉,那个夜晚更加漫长,他的生命之钟似乎被蓄意调慢了,有几次险些停滞,在他的记忆中,那个夜晚几乎占到了他整个生命历程的大半部分,尽管他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中。这之后,所有事情都以加速度向前发展,记忆像一部老式幻灯片,一个个片断被粘连起来,在光景交错中,频繁的更换着动作和场景。
  司机的脑袋被压扁了,他的车厢里装满了木料,汽车冲下水坝的时候,所有的圆木都横七竖八的砸了下来,像一盒巨型火柴不小心撒在了地上。戴伟司和父亲应该是在中途被甩出车外的,但还是有几根圆木追上了他们,在灾难性的一瞬间,父亲紧紧的抱着他,将他护在了身下,一根裂开的树杈插进了父亲的小腿,第二天早晨救援的人扒开木堆时,那腿还紧紧的护着儿子的腰部。司机的名字很快就被白纸黑字的张贴出来,不是被追认为烈士,而是受到了处分,他的亲属甚至没有得到应有的抚恤金,那几个外地的妇女在村子里哭闹了几天。汽车的残骸被收拾走了,方向盘和一个观后镜意外的流落到村里,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成为孩子们争相把玩的热门玩具。
  这件事给戴伟司的家庭带来了更为实质性的影响,他和父亲大难不死,但却未等来后福,相反,接踵而来的厄运将这个原来就缺乏生机的家庭彻底打入了黑暗。他的父亲首先变成了一个瘸子,继而成为全村人指责的对象,“作孽”和“畏罪潜逃”是两个最基本的评价,评价之后,还要恶狠狠的加以分析,一般也总是这样两条:
  “都是读那些书读的!”
  “都是那个女人留的祸根!”
  这两句话给幼小的戴伟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尽管他并不理解其中的原因,但他相信这些话中所指的“书”和“女人”,正是一切罪恶和苦难的源头,而父亲的反应和举措更加印证了这一点:对于前者,父亲早就烧掉了家里所有的书,而对于后者,父亲也只是一再的低头沉默,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布满了黯淡的泪光。
  戴伟司心中的疑问一直没有得到解答,那些书是些什么书?“那个女人”又是谁?那个冬天的晚上,父亲究竟想带他到什么地方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戴伟司曾经希望父亲私下里会向他透露些什么,但父亲日复一日的陷入了沉默的深渊中,他似乎终日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长时间的冥想使他的眼窝更加凹陷。很快,戴伟司发现了自己和同伴们的区别:他没有母亲,他的家里没有女人。这个发现让戴伟司心中的谜团变成了担忧,他不希望在“母亲”和“那个女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为此他甚至固执的认定自己原本就是没有母亲的,然而,他越是强迫自己忘掉这些念头,这些念头就越是纠缠着他。
  这期间,因为父亲日益退出了众人的视线,村里的流言无处倾泄,于是越来越多的对准了戴伟司,他开始慢慢理解了年幼时父亲为他唱的歌谣,他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的汽车没有飞下大坝,而是飞向了父亲预想的目的地,也许他们早就过上了幸福平安的生活,这两个方向间的偏差是多么微小,比大坝上面狭窄的小路还要微小,然而,他们还是没有飞过去……他认识到了这其中的错杂迷乱和自己的无能为力,他隐隐觉得,一个巨大事物的边缘正慢慢的靠近他,他已经伸手够到了一角,然而,更多黑暗的迷雾和曲折的路径在等待着他,捉摸不定却也充满了新奇的刺激,与周围人群千篇一律的冷漠面孔和尖刻语言相比,他宁愿迷失在那团迷雾中,接受一个又一个歧路的考验。因此,和他的父亲一样,戴伟司同样选择了逃避和冥想。
  他选择的地方正是他人生记忆的起点:大坝。为了保护耕地和村庄免遭洪水的侵害,世代的村民们用黄土把大坝越砌越高,并在上面种满了树木,远远望去,那大坝像一条长满了鳞片的长龙,蜿蜒匍匐在河流的一侧,在年轻的戴伟司看来,那无异于自己的精神图腾,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去膜拜一次。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上高中的时候,那时他已经到了邻县的中学,但只要有时间回家,他总要在大坝上盘桓良久,他会背上一天的饭,骑车登上大坝顶层,一路高呼着飞奔。与他幼年出车祸的时候不同,大坝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了,两侧的树木长高了很多,变得鳞次栉比,遮天蔽日,他每次选择最高大的一棵,将车子扔在树下,然后便背着书包爬到树上,找一处粗壮稳当的树杈待上一天。他觉得自己的前世一定是一只鸟,他本该自由翱翔在空旷的天空,却不小心变成了人形,混迹在芸芸众生里,但只要一有机会,飞翔的本能就要暴发出来,他向往那种孤独自在的状态,他希望退回到树头的巢穴中,再也不用听到人的声音,只需要发出的鸟的嘶鸣,他看着大河里的浑水滚滚流动,浪头和漩涡此起彼伏,像一头头蠕动的怪兽,大口吞噬着自身的躯体,发出哽咽徘徊的低啸,他俯瞰着它们,为它们振臂高呼,声嘶力竭,他觉得他变得像大坝一样伟岸,像天空一样开阔……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的坐在树头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又似乎把所有的问题都想了一遍,或者去数一数视线所及的树木有多少棵,猜测哪一棵是他曾经爬过的,哪一棵是他下一次要征服的,在每一棵爬过的树上,他都要用刀子刻一个记号,他踌躇满志,想着总有一天,很多人会因为这些树上的记号而记住他,而在同时,更多的人将会忘记他,他不知道自己更喜欢的是被人记住,还是被人忘记。
  戴伟司十九岁时终于有机会彻底离开家乡,对于这个早在他预想中的结局,他并没有显露出多少的欣喜,他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临走的前几天,他再次骑车上了大坝,还未登到顶时,风声骤然紧张起来,乌云遍布天空,大颗的雨点紧跟着砸下来。戴伟司的步伐没有丝毫的犹疑,他甚至在暗自庆幸。他在一棵预先选好的大树下面停下,从包里掏出一捆麻绳,一头拴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另一头拴在自己腰上,纵身跃上了树干。倾泻的雨水浇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使他有几次险些脱手掉下来,但他最终还是爬了上去,然后他手握麻绳左右开弓,一把一把将地上的自行车拽到树上。他又费了很大气力,把自行车中间的三角架套进一根粗大的树干,好像给这棵树上了把锁,他解下腰里的麻绳,把自行车的每一个躯干都牢牢的和树干捆在一起。他一声不吭的做着这件事,做得很耐心很仔细,就像在远行前细细打点自己的行李,又像在默默的埋葬一位早逝的朋友。他想,他再也不用这辆自行车了,几天之后,他将乘上更快更先进的交通工具,到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就让他的破自行车代替他,永远陪伴这些成群结队却又个个孤独的大树吧。
  这个夜晚属于戴维斯,所有的人都配合着,连邻家卧室里发出的呓语和街头醉汉手中酒瓶的叮当声都小心翼翼,害怕打断他的回忆。戴维斯又摁灭一个烟头,起身到卧室里查看,妻子和女儿睡得奇形怪状,好像在睡前刚刚搏斗了一场,终于各自占据了床的一边,心满意足的睡去,他来的晚,基本上没给他留出什么位置。
  女儿还是喜欢趴着睡,四肢尽力的伸展开,脸歪向一侧,散在上面的头发微微起伏。看着女儿留给自己的一个后背,戴维斯突然觉得很陌生,似乎这个后背完全可能是另一个小女孩的。他经常会有类似的想法,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她,或者说,那种爱是不是唯一的、有针对性的,还是仅仅出于对“女儿”这一统称的特殊情感。戴维斯盯着女儿的后背,默默的看了一会儿,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吐出了一个小的音节,但他还是闭上了嘴,小心退出了房间。
  他一直称呼她“女儿”,不喜欢叫她的名字,尽管女儿年龄并不大,而且也有一个挺别致的名字,但他还是一本正经的叫她女儿。这一点倒是从他的妻子安锗那里学来的,而妻子则是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妻子的母亲是一位地质学家,她赋予女儿一个重金属的名字,却从不叫出口――好像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刚才言重了,赶紧捂住嘴巴,从此缄口不提那句话――因此,这个名字似乎只为户口簿和身份证准备的,很少被家人提及。戴维斯看过岳母(这个词和女地质学家是多么格格不入)写给妻子的信:“女儿,昨天我到了德令哈,夜里起了大风,满天的星星都被刮跑了,只剩了一个残缺的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北纬三十五度的夜空,我突然就想起了你,我的女儿,你现在哪里?月亮的微光正穿过黑幕,像你童年时的眼睛……”他每次看这些句子都会笑出来,妻子和母亲常年疏于联络,偶尔的书信交流,也是满纸荒唐言,比较少见日常的问候,他一直不能理解妻子和岳母之间的这种关系,看上去她们更像一对虚伪的文友。妻子的父亲早逝,母亲常年奔波在外,只对石头和金属感兴趣,除此之外的事情一概不通,妻子的第一次月经和第一次怀孕,都没有得到母亲的经验和安慰,但岳母有时心血来潮,会从戈壁滩上寄来二三十页的辞藻华丽的信,来表达她在一瞬间里迸发出的思念之情。工科的刻板与不近人情,以及前苏联士兵和知识分子身上泛滥的小资情调,奇妙的集中在女地质学家的身上。作为她的女儿,妻子多少也有些另类,说的直白一些,就是有时候有点缺心眼儿,有时又浪漫的过了头,总之都不好应付。
  有一段时间,安锗每晚梦见母亲在广阔浩渺的沙漠上踽踽独行,醒来后,她久久的注视着窗外,眼睛里满是空旷的黄沙。戴维斯第一次遇到安锗时,就被她空洞忧伤的眼神所吸引,后来,她又得知安锗的母亲是位地质勘探者,这个职业给他带来了无穷的遐想和期待,他一下就把安锗当成了首选目标,似乎地质学家的女儿也能遗传到流浪和拓荒的气质。但实际上,安锗从来都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时刻需要一双大翅膀的庇护,永远不敢单独出行,她的胆量也有些怪异,有时候她陷入沉思时,即使火星上的一块陨石掉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紧跟着,一片受惊的树叶飘落在她的肩头,也能把她吓得缩首闭眼、失声尖叫。他们后来进行的所谓“在全球范围内惊天动地的迁徒计划”,完全是戴维斯这只大鸟一手带动的,地质学家的女儿只是进一步激发了戴维斯不断远行的潜能,为他的疯狂举动提供了某种暗示和借口。
  在遇到安锗之前,戴维斯的大学时代和青春、激情一类的字眼确实没什么关系,他孤僻、冷傲,不可救药的沉默寡言,坚持不懈的离群索居,几年下来,虽然没有成为众多同学的敌人,但和他有些交情的朋友也寥寥无几,现在回想起来,整个大学期间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倒是一些年龄远大过他的人。一共三个。
  一是查自碘。他是戴维斯的老师,学院的领导,人送外号“点子渣”。这个外号是班上几个思维活跃、有责任心的男生们想的,其实就是把查自碘的名字倒过来念,即简明宜记,又切中要点,因为查自碘精通整治学生的多种办法,多年来刻苦研习,自成体系,学生们迟到、旷课、睡觉、作弊,统统逃不过查老师的眼睛和手掌,有个别调皮的新生有眼不识泰山,在他面前稍有不服气的表现,查自碘马上还以颜色,拿黑板擦“啪啪啪”敲着课桌,震得黑板上的粉笔沫像雪崩一样塌落,同时庄严宣布:“别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实话说吧,我有一百个治你们的点子!随便拿出一个来就够你们受的!”查自碘言者无意,没想到他的话给专起外号的学生提供了素材;学生们不够勤勉,课上没好好做他的笔记,所以谁也没统计过查自碘治学生的点子够不够一百个,但“点子渣”的美名却早在校园里流传开来。
  学期末的时候,查自碘又出奇招,上课后突然宣布要突击检查全班同学一学期来的笔记,检查结果作为期末成绩的一部分,以便“将平时的积累和期末的考试相结合,综合反映一个同学的实际学习水平。”又微笑着问,“你们觉得这个办法好吗?”同学们只好回答说好,回答完之后,有一半的学生举手,说自己的笔记本忘带了,要回宿舍拿;有四分之一的同学怨及天灾,说前几天的暴风雨打碎了窗户上的玻璃,淋进了雨水,好多书和本子都泡了汤,偏偏查老师这门课的笔记本灾情最重,早变得面目模糊;还有八分之一的同学归咎于人祸,痛斥学校图书馆的治安有问题,说已经在那里丢了好几次东西,那天去阅览室,本想重温查老师课上的笔记,不想早被贼人觊觎良久,最终连书包带笔记落入敌手;结果,只有一小部分女同学幸运逃过了天灾人祸,交上了合格的笔记。
  查自碘咬牙发狠,但还是平静而坚定的做了部署:忘在宿舍的和被雨水打湿的,给十五分钟时间回去拿,图书馆被偷的给三十分钟到图书馆去开失物证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了没有尸体的也要见到死亡证明。同学们心事重重的离开教室,一路上各抒己见、集思广义。规定时间到了,所有的同学按时回到教室,一部分同学举手的时候就想到了对策,跑到另一个班的同学那里借来了笔记本,紧急改头换面交了上去。没有办法的同学只好在外面转一圈又回到座位,从课桌底下羞涩的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那笔记本活像小孩子的连环画,或者黑人的涂鸦艺术,正面写满了流行歌词,背面画着小狗小猫小王八,不小心中间还掉出来一张美女照。查自碘严肃的一一过目,他记得他课上传授的是科学知识,而科学贵在标准和规范,但同学们居然也能把笔记做成五花八门,他也自觉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全班同学中唯有一人大义凛然,不为所动,一直都稳稳的坐在后排角落的位子上,轮到他交时,他才懒懒的站起来,冷静的说了句:
  “我没笔记。”
  “你,你说什么?”查自碘把头从讲台上抬起来。
  “我说,我没笔记。”
  查自碘直视他一会儿,低头从讲台上贴的座次名单上查到他的名字。
  “戴伟司?是你?你没笔记?”
  “是我,我没笔记。”戴伟司还是面无表情。
  查自碘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他走下讲台,穿过整个教室向戴伟司走去,全班同学都屏住了呼吸,精神高度集中,好像查自碘正拿着火去点一只炮仗。查自碘来到后排,盯着戴伟司的脸研究了半天,像发现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宝贝,又低头看戴伟司的课桌,那是一张日用百货型的课桌,茶杯、牙签、指甲钳、护膝、火柴盒、塑料袋等一应俱全,桌子下面还扔了一双球鞋,味道独特。查自碘用手指翻捡着桌上的东西,所有同学的耳朵都朝后支楞着,等待着那只就要爆响的炮仗。查自碘从里面扒拉出一本打开的书,举到眼前看。
  “阑尾?喝!已经自学到人体器官了,不过这好像不是我们的专业书啊。”又翻到书的封面,一字一顿的念,“中-国-先-锋-小-说-选?”
  戴伟司瞥一眼书,继续抬着头看天花板,一副不卑不亢、要杀要剐任由他的样子。
  查自碘把书翻回到刚才的页码,放在桌上,用指甲钳压住书页。
  “行,不错,挺先锋的,你继续看――不过,明天上午请你来我办公室,我想和你谈谈。”
  查自碘背着手往讲台上走,走到一半时突然又折回来,那只炮仗第一次没响,但捻子又被点燃了,戴伟司也再次紧张起来。查自碘走回桌前,重新拿起桌上的书。
  “这本书我先借来看看,我也好好学学你的先锋小说。”拿着书走回讲台,边看边自言自语着,“阑尾……”
  这件事几乎为戴伟司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大家都没有想到,平时落落寡合、其貌不扬的戴伟司居然也能做出这样的壮举。下课后班里几个较活跃的男生都围在戴伟司桌前,对他的课堂表现给予了肯定,下午戴伟司出现在餐厅里的时候,几个女同学甚至偷眼看他,转过头去叽叽喳喳议论成一团。其实,戴伟司的心里充满了忐忑,他不知道明天到了办公室该如何和查自碘“谈谈”,不知道还能不能要回自己的书,更加担心他的期末成绩,那只炮仗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兹兹”喷着火花,不知道何时才能爆破,他开始有些后悔了。但是,当同学建议他连夜补抄一份笔记时,他还是断然拒绝了。
  第二天上午的谈话出乎意料的顺利,整个交谈过程都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双方本着和平共处的原则交换了意见,并在很多无关痛痒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办公室里没有第三个人,查自碘越发放开,他像个老练的军事家兼外交官,先在战场上荷枪实弹的擒获了敌方,又在谈判桌上显出了避重就轻的巧妙和富有深意的大度,在经过开场必要的寒喧之后,查自碘很快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
  “年轻人嘛,就应该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要敢于提出来,我相信那些惟命是从的学生将来不会有太大的出息,尽管现在的年轻人常以个性自居,但缺乏个性正是他们的通病,我一直强调,每个学生都至少要提出一点和老师相左的意见,不管是学术方面的,还是社会历史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我正在看你读的那个小说,非常好,除掉一些医学常识方面的疏漏――这肯定是难免的――在表达观点、行文方式、文化寓意方面,都非常不错,我本人对当代知识分子尤其是理工类知识分子的人文素养相当担忧,我一直认为……”
  查自碘讲得云山雾沼,戴伟司听得如坠云雾,他今天来办公室的路上临时想好的一套说辞,根本就没机会发表,他一边点头附和着老师,一边又时刻保持着警惕,以防查自碘话锋一转,说出:“但是――”但是查自碘偏偏不说,直到中午时分,查自碘终于要结束他连篇累牍的高论时,好像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向戴伟司挤出一个顽皮的表情,说:
  “咦?今天的谈话好像有点跑题啊,我都忘了为什么叫你来了,哈哈!这样也好,开放式的谈话最能激发人的思路,可惜要吃午饭了,你先去吧,我记住你了,以后有什么思想方面的困惑和难题,尽管来找我!”说时大力拍着戴伟司的肩膀。
这个上午戴伟司的肩膀已经不止一次的被拍,而且一次比一次用力,程度已不亚于一次体罚,戴伟司的胳膊都快脱臼了,但这毕竟是老师信任的爱抚,不是恶意的殴打,虽然抚得力道偏大,但跟拳击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所以必须咬牙挺住,还得报以感激的笑容。戴伟司揉着肩膀回到宿舍,越发搞不懂查自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戴伟司没有忘记查自碘最后的话:他已经被老师“记住”了,而这无异于被贼惦记上了,情况比被贼偷还要严重些。好在他们师徒间这种互相惦记的状态并没有持续下去,戴伟司原本也不喜欢与人交际,偶尔遇到“思想方面的困惑和难题“,也绝想不起去找查老师排解,查自碘自然贵人多忘事,也不大可能对戴伟司念念不忘。大四考研前,戴伟司和同学一起去查自碘家里请教考试方面的问题时,查自碘好像已经完全不记得和戴伟司的约定了,冷脸将两人拒之门外。
  戴伟司考上了研究生,在填写导师选择意向时,他斟酌了很久,还是选择了另一位教授,然而学院经过一番平衡和协调后,又鬼使神差的把戴伟司分在了查自碘的名下,戴伟司暗想,这下,他的硕士生涯肯定要多姿多彩、多灾多难了。
  但实际上,他的担心实在是多心多余了,那时正值查院长一展政治宏图的年代,他早把学术和学生丢到了一边,研究生的三年里,戴伟司只在学院大会上聆听过院长激情的演讲,只在会议室的照片上瞻仰过导师笑眯眯的尊容,很少有机会和他亲密接触,偶尔和同门师兄弟姐妹们齐聚在院长办公室,接受导师的召见时,查自碘也是行色匆匆,一目十行的翻阅着他们的面孔,有时他要向其中某个面熟些的学生说点什么,肯定也是名不符实、张冠李戴,搞得大家哭笑不得,例如,他常常指着张三说:“李四啊,你的论文我看了,但是在结石治疗方面,国外有很多前瞻性的研究还是有参考价值的。”张三还未来得及辩驳,只张嘴说了个“我……”,查自碘又调头对李四说:“王五啊,我记得你是山西人吧,我上周参加全国研讨会,还遇到一个太原来的教授,他对我的论文大加赞赏。”李四自然不服,只张嘴说了个“不……”,查自碘思路活跃,早转脸对王五说:“张三啊,考博的事情你还是要再考虑一下,毕竟今年的就业形势还是不错,三年后可就不一定了。”王五也很委屈,只张嘴说了个“是……”,查自碘不拘小节,已经另起话题高谈阔论起来,一圈儿学生都听得郁闷,张三为自己的名字和论文郁闷,李四为自己的名字和籍贯郁闷,王五为自己的名字和文凭郁闷,三个人合起来才只说了一句:“我不是……”只有查自碘心胸开阔,根本没把自己和别人的话放在心上。
  可想而知,对于戴伟司这个原本就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学生,查自碘更加想不起他是谁了,这也难怪查自碘,他树大招风,桃李满天下,好像一个生育能力超强的老母猪,身子下面挤着一窝又一窝吃奶的小猪,她早分不出哪个大哪个小,哪个饥哪个饱,哪个是自己亲生的,哪个是别人家冒充的,如果这头母猪还兼管整个猪圈的行政管理工作,又没完没了的忙着和其他猪圈研讨交流,她就更加无暇顾及了。因此,对于戴伟司,查自碘从来不提旧情,当然也未念旧恨,戴伟司倒也乐得自在,他对医学没什么真正的兴趣,不稀罕查自碘的奶头。
  但是,在他准备出国留学的时候,还是离不开查自碘的帮助。他申请的国外导师是一位著名的华裔教授,和国内医学界素有往来,戴伟司正急需一封国内著名学者的推荐信,查自碘当然是不二人选。这一次,他倒很快拿到了查教授的推荐信,信中有这样的字句:
  “以我多年来的观察和了解,我认为戴伟司同学有着浓厚的理论功底、活跃的创新思路、新颖的观察视角和广阔的研究兴趣,是不可多得的科研人才,如假以时日,必将成为医学界的明日之星。在平时的学习中,戴伟司同学一直勤奋刻苦,课堂上专心致志,生活中的他也同样真诚坦率,独立自强……”
  戴伟司满意推荐信上的评价,当然,这并不能说明查教授多年来真的对戴伟司有多少“观察和了解”,因为,这封推荐信是戴伟司自己写的,查自碘只负责在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大名。
  凭着这封师徒俩共同完成的推荐信,戴伟司成功的申请到了美国一所医学院的奖学金,从此一去不复返,十来年再未和查自碘联系。而查自碘从戴伟司那里借的那本小说,也一直没有还,临行前,戴伟司脑子里曾闪现过那本书的样子,他想,把书留在查自碘那里也好,就算是对导师的一点报答或纪念吧。
  二是高大庄。他是学院门口修自行车的,即便在当时也没有和戴伟司有多深的交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距离的拉伸,高大庄终日坐在修车摊前的形象却越发醒目,像一块经年的油渍擦洗不掉,成为医学院世俗光景中标志性的一角。
  戴伟司离开家乡前,为陪伴他多年的自行车举行了隆重的天葬,他以为从此以后将告别自行车,来到一个遥远的没有人的地方,就像父亲在歌谣里唱到的一样。等他下了火车,置身于医学院所在的那座城市时,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自行车的王国,天哪!这里的车子简直太多了,密密麻麻的蠕动着,像一群机械蝗虫铺天盖地,每个车子上面都至少有一个人,每个人都至少有一张陌生冷漠的面孔,他们合力发出的声音,像一群黑压压的乌鸦钻进了他的耳孔,他感到头晕目眩,头重脚轻,终于捂着头,蹲在了车站前面的马路牙子上。
  医学院里的自行车同样多得数不胜数,慢慢的,戴伟司发现并不是每辆自行车都有自己的主人,有些自行车长时间无人认领,他们躲在某个墙角或楼房的背阴处,或站或躺或斜靠,惬意的独享着静止不动的乐趣,他们的车身大多锈迹斑斑,还有些身患残疾,没有车座或少一只轮子,他们是一群老弱病残的退伍兵,孤独的回忆着昔日风驰电掣的光景。
戴伟司天生喜欢留意安静和孤立的事物,他很快就迷上了这些破自行车,在确认了车子确实没有主人后,他开始暗中收集车身上的零部件。为此,他特意到学院门口的修车摊上进行观摩学习,以便进一步了解各种自行车的构架,熟悉各种装卸方式和工具。他常常整个下午都坐在修车摊的对面,看高大庄一件一件的摆弄着手中的器械,一辆辆自行车在他手上被肢解或组合,戴伟司觉得,这些简单冷静的重复操作充满了魔力,比课堂上的生理解剖图有趣的多。
  掌握了基本技巧后,戴伟司自己买了一个简易工具箱,开始四处拆缷,他只捡被人丢弃的自行车,只拆那些尚有利用价值的部件,他做的小心翼翼,尽量避人耳目,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属于偷窃,他这样做仅仅是因为他一直都喜欢独来独往,而且,尽管他组装修缮了好几辆自行车,但他从来都没有骑过他们,他只是喜欢这种优化组合的游戏。最多的时候,戴伟司同时拥有五辆自行车,这些车无不东拼西凑,身份混杂,他把他们统一停放在车棚里,用一条长链子锁在一起,看上去颇成规模,他隔一段时间就去视察一次,自觉很有成熟感。有时在墙角发现了新的有价值的素材,他也会兴冲冲的把它拆下来,补充到某一辆急需升级换代的自行车上。他像一个专门领养孤儿的大善人,让那些无家可归、身残志缺的车子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出国之前,戴伟司开始着手遣散这些车子,他为他们分配好了去处,有两辆送给了他的师弟和同乡,有一辆被他同宿舍的同学骑走,还剩下两辆没有接收者,戴伟司想了很久,最后趁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把他们扔在了高大庄的车摊上,说起来,高大庄也算是他的老师,教给他实用的技术,让他在枯燥的学校生活中寻到了意外的乐趣,送他两件学成后的作品,也算是一种报答和纪念吧。
  戴伟司和高大庄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像一段若有若无的插曲,很快就淹没在更大的喧哗声中,他对高大庄的认识也仅限于此,他甚至没有和他讲过话,但他的形象却渐渐定格在医学院世景图画的一个角落里,这个纯粹的抽象的修车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修车而来,他是哪里人?他的过去是什么?他有没有家人和子女?时至今日,这些问题仍然无人能答。
  三是父亲。说来有些奇怪,戴伟司远离开家乡之后,父亲倒和他开始了一段奇特的交流,而在他离开家乡之前,父亲始终像一个沉默的座钟,寂静得可以听到房间里时间流逝的声音,戴伟司的身世和家庭之谜,一直被他深深的掩埋在内心。送戴伟司走的那天下午,天空再次下起了滂沱大雨,戴伟司曾暗存希望,觉得父亲临别前也许会说些什么,但他很快就放弃这个念头:父亲早早穿起了那件帆布雨衣,雨衣后面的帽子也戴在头上,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只在前面开了一个黑洞洞的缺口。难道他能指望这个缺口里面会泄露些什么吗?戴伟司愤愤的想。随后的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多少有些偏差,虽然路上父亲确实一言未发,但在戴伟司转身上车的一瞬间,他至少还是看到了父亲从雨衣缺口中露出的脸。那张脸上流满了泪水。戴伟司的心抽搐了一下,还是毅然转身上车,再没有回头看第二眼。也许是雨水吧,火车开动后,他冷冷的想。
  戴伟司想不到的是,这之后,父亲和他之间的对白才刚刚开始。开学后几个月,父亲的第一封信辗转来到他的手中,拿到信的时候,戴伟司心想,也许他将要看到的是父亲生病或是其他意外事故的紧急消息吧,但他再次猜错了,信是父亲自己写的,只是托别人寄来。他知道父亲是读过书、识些字的,但从没有想到他能写出这样成篇的文字来,细读下去,似乎还别有一番味道。
  父亲在信中没有过多询问他的生活近况,更没有类似牵挂思念的表达,简单的开场后,父亲迫不及待的描写起了他新养的二十三只小鸡。戴伟司隐约记得,在他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里,父亲就曾念叨过:该养些小鸡了……并到院子里勘察规划过几次,打算把原来的一个棚子改装成鸡舍。看来,他终于把这一想法付诸实施了。父亲写道:
……一共二十三只,本来买了二十五只,卖鸡仔儿的又让了两只,后来有四只死了。刚买来的时候是黄色的,像一个个毛茸茸的线团,在纸盒子里滚来滚去,捧在手里,手心暖洋洋的,小爪子和小嘴巴轻轻的抓挠。每天都得守着他们,天一黑,他们就叽叽喳喳的叫,他们害怕天黑,有时候夜里醒过来,听到他们在小心的叫,好像很可怜,就起来看看他们,他们每一次的叫声都不大一样,都是有意思的,现在能听懂一些,像渴了,饿了,困了,都听得出来,可还有很多听不明白。现在,他们长大了一些,胖了一圈,变成了椭圆形,黄色的绒毛下面,已经有白毛扎出来,并且白毛越生越多,夹杂着一些黄色,像白饭里面掺着一些小米,给他们换了更大的窝,但还是挤,他们一天一个样,看来,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要把他们放到院子里了……
  父亲的信里极少出现人,甚至没有真正的人称代词,当然,也很少出现“我”,他好像已经完全溶入到他所描写的事物中去了。戴伟司不得不承认,父亲的信让他读得很入迷,甚至要超过枕边的那些“先锋小说”。看着信上的内容,他觉得好像自己并没有离开他们家的院子半步,他仍然坐在堂屋门口的马扎上,光着膀子,看父亲在傍晚的院子里忙忙碌碌,那些毛茸茸的小鸡仔儿,似乎正在他的眼前蠕动。
  唯一的难题是,他不知道如何回信。发表一下他对小鸡的看法吗?这显然是好笑的,肯定也不是父亲期待的;汇报一下自己的学业和生活吗?他完全没有这个兴致,父亲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询问;或者,也像父亲一样,客观的、细致的描写一下自己宿舍的布局,以及学校里的花草树木?这种办法他倒真的煞有介事的试验过,但他很快就放弃了,他做不到,他的描写总是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写不了几行,激烈的言辞和恶毒的评论就硬塞了进来,他受不了这种纯粹清淡的描述。他扔了笔,刚看完信时那股强烈的想写回信的冲动,现在完全变成了气恼,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回给父亲点什么,哪怕只是他手写的几行毫无意义的话,他不想对父亲的意外之举全无反应。不过,他最后还是推翻了所有的回信方案,只在信封里装了几张新拍的照片,寄回了家乡。
  大约一个月后,戴伟司收到了父亲的第二封信,考虑到两封信一来一回耗费在路上的时间,父亲应该是很快就做了回复。在这封信里,父亲保持了第一封信中平实、冷清的风格,也没有对戴伟司寄的照片作正面评价,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一丝轻松和欣喜的情绪,这表示,他对儿子的近况是放心的,毕竟他已经看到了儿子活生生的健康的影像,还有什么比这更生动逼真的?
  经过初次成功的交涉后,父子俩似乎找到了一种奇怪的沟通方式,之后的通信不像前几次一样快速,但也更为稳固和有规律,父亲不断的把他零零碎碎的见闻记录下来寄给儿子,在这些片断描写中,戴伟司看到的是家乡的树木和小桥,是院子上空的黑夜和繁星,是田野上的一场雪景,是一只误闯入牛棚的野狸……照例都不出现人物和对白。作为回复,戴伟司把一张张照片寄给父亲,通过这些照片,父亲也应该及时的看到了儿子的最新动态,他长过耳朵的头发,他下巴上新生的胡须,他逐渐强壮的小腿肌肉,他左臂上新结的伤疤……有时候,戴伟司也会为照片作简单的注解,注解写多了,也成了一篇完整的文字。可以放心的是,大学生活里总有拍不完的照片,他的那些同学们似乎在升入大学前从来没玩过,现在终于有机会加倍补偿,他们有大把的时间要挥霍,有大把的情绪要抒发,有大把的青春要纪念,因此,没完没了的游玩、聚会,并在每一个地方拍下自己的身影,是最合适不过的方法。戴伟司虽不怎么热心公众活动,也没少被他们拉去,留下了很多勾肩搭背、指点江山的照片,他并没有兴趣保留这些东西,倒是为父亲了解自己的成长提供了便捷的方式。
  不过,真正让他惊奇的是这种通信竟然能坚持那么久。这多半是因为父亲的努力和毅力。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戴伟司越走越远,他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足迹遍布亚美欧各洲,而父亲的信也奇迹般的追踪到了纽约、利物浦、新泽西和阿姆斯特丹,辗转多人之手,来到他的手中。那时候,戴伟司已经变成了戴维斯,当年那个忧郁的年轻人如今也变成了忧郁的中年人,而父亲的信依然精确而平静的到达,在陌生的异国土地上,戴维斯翻开那些潮湿、皱缩的信纸,在一行行熟悉的笔迹和文字中,看到了家乡果园里新生的梨树,嗅到了西屋后墙根处青草的气息,每每令他心潮起伏,好几次忍不住潸然泪下。这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荡:看到这些信了吗?快回来吧!回来吧……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又在顽强的抵抗:已经看到这些信了,暂时还不用回,不用回……他不知道应该听命于哪个声音的召唤。
  随着年龄的增长,戴维斯给父亲的回信也多少有些变化,他的照片里不再出现他自己,而代之以广阔的远景拍摄和精致的静物特写,仿佛是父亲那些信上所写内容的图片版和海外版。女儿出生后,他的照片里重新有了主角,自然是女儿姿态各异的动作和表情。在为数不多的一些全家合影中,父亲应该已认识了他的儿媳妇,并发现人到中年的儿子,长得越来越像自己了。而在父亲的描写中,家乡的景致似乎依然保持着亘古不变的沉静,又在一些角落和缝隙里萌发着不为人知的生机。父亲是戴维斯留在家乡的一只眼睛,而他又何尝不是父亲远涉重洋的一缕视线?
  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飞到没有人的地方……
  在这样一个万物沉寂的夜晚,戴维斯再次想起了童年时听父亲唱起的歌谣,他觉得,那不仅仅是他生命起始时的前奏,更是他整个人生旅途的背景音,进退维谷、支离破碎以及最偏执的妥协,都只是一些词不达意的零星感触,现在,他真的站在了将河流拦腰截断的大坝顶层,他多少和囤积的汛情达成了和解,他已经隐隐看到了深邃、空虚的河床尽头,他明白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逃离自己的过去,飞到一个更远、更没有人的地方。他曾经对父亲的言行深表不解,但其实,他一直都在不知不觉的走着父亲预设的道路。
  现在,又一个机会来了。
  那是报上刊登的一个国内科学考察团征聘志愿者的信息,要求是精通医疗急救技术,身体强健,富有冒险精神,有意者递交个人简历及参与意向,经面试和体检合格后,将于近期内组团赴南极,进行为期两个月的考察……戴维斯几乎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决定。
  他有些惴惴的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妻子,而妻子的反应多少出乎他的意料。
  “南极?哇!太棒了!”安锗睁大了眼睛说,好像戴维斯刚刚向她打开钻戒的盒子。但她很快又忧虑起来,“可是,去年我手上留的冻疮还没好呢。”
  这当然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女儿怎么办?带在身边是不可能的,即便像安锗这样心智特殊的妈妈也不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毕竟他们是要去南极考察,不是去郊区的人造雪场滑冰;留在英国也是不可能的,这样不合情,不合理,也不合法;如果他们是一对正常的中国夫妇,把孩子留给他们的父母是最天经地义的做法,可他们能选择哪个父母呢?用戴维斯的话说:难道要把女儿交给女地质学家吗?她一定会把外孙女当成是不小心降落在地球戈壁滩上的外星生物,她会用探测器和放大镜去看她的;可是,按照安锗的说法:难道要把女儿交给戴维斯的父亲?交给那个患有严重失语症和自闭症的瘸腿的乡下老头儿吗?他会把孙女当成小鸡来圈养的,她可不想让女儿在笼子里吃两个月的谷粒和沙子。夫妻俩的争论和攻击没有继续深入下去,因为双方都握有对方父母的把柄,戴维斯看过安锗母亲的来信,安锗也拜读过戴维斯父亲的来信,二老的文字风格可谓大相径庭,各有千秋,仿佛两大文学流派的掌门人,绝没有彼此融合的可能,或许会有家长愿意把孩子送给他们学习作文技巧,但绝对没有人敢把孩子交给他们去抚养,夫妻俩一时陷入了僵局。
  正是在这种危急的形势下,查自碘出现在了戴维斯的视野中,同时出现的还有查自碘的夫人、他的慈祥的师母,团结楼的居室,医学院的草坪,以及周边一带熙来攘往、浓郁多彩的市井人声。那真是一个天生供人成长发育的地方,那里的传统积淀太丰厚了,文化养分太全面了,那里的生活氛围遍布在犄角旮旯,角落沟壑,像铜墙铁壁一样滴水不漏,像一个内壁结满茶垢的古老的茶壶,再清澈的水注进去,倒出来也成了浓烈苦涩的茶水,根本不用再添加新的茶叶。不要说他的女儿了,即便从原始森林里抓一只猴子扔在那里,假以时日,让它经受那些面孔的教化和声音的熏陶,他也能褪掉野生的毛发,进化成长为一个嬉笑怒骂、尔虞我诈的合格的社会人。把女儿交付给那里的杰出代表查自碘查教授,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当然,他并不喜欢那里,当年他想方设法要出国留学,也并非出于对学术的热爱,他也想远远的离开医学院那帮学者们制造的乌烟瘴气,尽管他的新去处也不见得有多少改善。但是现在不同了,戴维斯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了,这些年他奔走各国,游荡于学术界和实务界的边缘,也着实见识了社会各界的不少人,他觉得,与政客和商人相比,学者仍是这个社会上仅存的比较可以接触的人群,他们虽然有时可笑,也还可爱,总不至于可恨、可鄙。女儿迟早是要进入社会的,与其把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儿直接推入混沌的人堆,不如提早让她接受一下预热和启蒙,以他和安锗的才智心气作保证,他们的化合物应该是抗腐蚀的,是可以出淤泥而不染的。
  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是,志愿者报名的地方,正是医学院所在的城市,时间紧迫,如果能一举两得,即托付了女儿,又办理了手续,自然是再方便不过。另外,对戴维斯来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还将获得一个额外的体验:他将有机会从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嘈杂的地方,直接进入到世界上人口最稀少、最寂静的区域,那是一种多么刺激的体验!仿佛一瞬间穿越了阴阳,参透了生死。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整装待发的侠客,他心中的那把利剑就要打造好了,但是,在将它插入刺骨的冷水之前,它必先经历炉火的锻烧,而医学院正是那座高温的熔炉。他就要到达了。
  南极!那浩瀚的冰海,那渺无人烟的白……一切都将归于虚无和空白,所有的方向都是北,在他终于将双脚踏上那里时,他会说:哈!我终于找着北了!作为一个毕生追寻空旷的跋涉者,南极,无疑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圣地,是他全部旅程的完美的终点。现在,他和终点之间,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是,这一切暂时还都只是一个假设,他能否画完这个圆满的圈,还取决于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任何一个中间环节与预想的有偏差,都将阻断他的南极之行。为此,戴维斯坐在了桌前,精心炮制这封寄给导师查自碘的信。妻子的气还未消,早早搂着女儿睡了,窗外球迷的喧闹还未结束。戴维斯在为梦想激动不安的同时,也在为他目前的行为略感羞愧,尤其是信末的那个落款:“您永远的学生:戴维斯”。这个称呼是个微妙的混和体,他做出了妥协和让步,但也隐隐保留了一些坚持,他不知道这种写法会引来什么样的反馈,但他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在完成这封信之后,他的回忆并未就此打住,相反,更多的陈年往事将开闸的江水,汹涌注入了他的脑海。回顾他的前半生,他始终觉得宿命的安排神秘而又清晰,无人可以抵抗,他觉得,他终究不会站在这个世界的中央,他注定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但他不希望女儿也像他这样。她还小,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眼睛里却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他确信他是爱她的,那种爱既是广博的,又是非她莫属的,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叫一声女儿的名字,即便她此时还在睡梦中,他也想在她面前轻轻的呼出那几个小巧玲珑的字,他摁灭一个烟头,起身来到卧室,女儿正趴在妻子的身旁,睡得奇形怪状,他盯着女儿的后背,静静的看了一会儿。
  “小……”
  戴维斯顿了一下,还是咽下了后面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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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苏衣    时间: 2007-8-4 13:30
有些地方写得还是不错的,不过戴维斯这名字总让人觉得别扭。
作者: 阿冢    时间: 2007-8-4 13:30
嗯。眼看这个戴维斯是中国人。为什么他不能叫张三或者王二狗呢?是张三不能出国,还是王二狗不能在国外怀念故乡。或者是,他们的名字不配搞学术,要么就是汉字会破坏作者概念中的文学氛围?
作者: 姬中线    时间: 2007-8-4 13:30
名字是故意这样取的,有点讽刺的意思
盼望评论
作者: 六点亡羊    时间: 2007-8-4 13:30
不错。这小说让我首先想到太极图案,家庭的两极,地域的变换,父亲和缺失的母亲形象,还有过去的回忆和现在的坚持,加上叙述过程中隔三差五地从抒情中蹦出灵光一闪的幽默感,让人觉得想法多多,值得一看。
可惜的是,这篇还不到圆润的地步,中间的部分有些喋喋不休,那么我们就把眼光放在处理成熟的一些细节上吧。挂起来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0-16 11:42:42编辑过]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30
总体上写的很放松,难得。从开始到查自碘出来之前,都挺好,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进退自如。而查自碘的那几段,则有些过于放松了,可能是出于调整节奏或者感觉的需要吧,放松到有些松懈的地步。到了后面又基本上找回了状态,收住了。
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30
后面部分挺好。
作者: 姬中线    时间: 2007-8-4 13:30
多谢。
查自碘那段确实较突兀,可能是这个人物本身太冲了,我后面的一个故事里他还会出场挑大梁,届时看他单独表演吧。
作者: 浴火麻雀    时间: 2007-8-4 13:30
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完整哦!不过作者的语言功底还是挺扎实的,单独描写戴维斯的部分文字深沉、细腻,查自碘那段又转换成了轻松活泼型,热闹而不乏思考过后的总结、感悟,挺有生活的!观察力和文字表现力都很不俗。如果这篇有后续的话,很值得期待哦!头一回发表意见,不当之处还请见谅!
作者: 姬中线    时间: 2007-8-4 13:30
确实打算写个小系列,但每篇都还是完整的,这个也是。
谢谢你的称赞,后续很快就来:)
作者: 艾舍尔    时间: 2007-8-4 13:30
通篇的叙述比较沉稳,尽管中间风格变化还是挺大的。看得出作者力求置身于小说之外,以保证表述上的准确客观,对人物感情的渗透和掌控非常细腻、自然。没看过你的其他小说,不知道这是否你文字的一贯风格,不过仅就这篇来说,不错,挺好的,有续的话,一定会看。查自碘也应该是个挺可爱的小老头,大学里典型有点地位、有点才学,什么都有点,什么也不太多的老教授,很亲切,哈哈
作者: 陈卫    时间: 2007-8-4 13:30
打印下来昨天看完了。
一个疑问:你想说什么?——不是所有小说都需要或可以这样问,但这篇的写法提醒读者想这个问题。我这样问也确实就是疑问、询问,不是反问或责问。因为我确实没明白你要说什么,比如,是为了表达知识分子的“可悲”处境?或者一个高学位的知识分子的经历背后所暗含的悲怆?——如果是这些,并没有问题,我提问里并没有嘲讽的口气,主要是我不能肯定。
如果是的话,我就觉得这一类的小说还是很多的、太多了——实际上我看得肯定算少的,但我能感觉,这类小说真的很多,只是所持的语言态度不同而已,比如调侃、嘲讽、同情等等。不知道你对此怎么想。
如果不是的话,那小说本身的语言或形式方面的追求还不够。语言太“熟”,特别是用到比喻,以及概括人或景的形象时,都是比较熟悉的概念,这种概念化的铺叙让我感到它停留在一篇比较好的“作文”的标准之上,不知你是否留意。
但整体还是喜欢你这篇的,因为毫无疑问基本功很不错,并且如赵松所说,能从作品中感觉到你的专注,以及可以“长跑”的心态,作品不是收缩的,是开放的,预示着可能性。
戴爸的信(写小鸡的),写得真不错。结尾,大家也都看到了,呵呵,不错。
作者: 艾舍尔    时间: 2007-8-4 13:30
很诧异陈卫先生会提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好像更适合用在您那篇“杀死老师”上,说实在的,我看完您那篇觉得很美,印象深刻,但感触浅淡,一种很怪的感觉,也许这正是你所追求的,本来不敢问的,现在顺着您的思路,也问一句,“请问您想说什么”?
作者: 陈卫    时间: 2007-8-4 13:30
以下是引用艾舍尔在2005-11-2 16:44:10的发言:
很诧异陈卫先生会提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好像更适合用在您那篇“杀死老师”上,说实在的,我看完您那篇觉得很美,印象深刻,但感触浅淡,一种很怪的感觉,也许这正是你所追求的,本来不敢问的,现在顺着您的思路,也问一句,“请问您想说什么”?

……我确实不想说什么。我那篇就是我前面一帖所说的“不是所有小说都需要或可以这样问”的一个,因为,相对来说,我的重点肯定不是“什么”,而是“怎么”——当然,这也是老生常谈了;只不过,“怎么”之后会改变“什么”、异化“什么”、拓展“什么”甚至混淆“什么”。
而姬中线这篇,“什么”还是凸现的,所以值得一问。而问,并不是没读懂,实际上是为了带出疑问之后的担心。担心见上帖的“如果是”和“如果不是”两段。
作者: 姬中线    时间: 2007-8-4 13:30
答艾舍尔:
谢谢你的评论,你是我暗自期待的那一类读者,总是夸大我的优点,忽略我的不足,希望你能带动一大批读者,让这种做法蔚然成风:)另外,我对你怀有敬畏,相信你品味不凡,因为你和我崇拜的荷兰画家同名。
作者: 姬中线    时间: 2007-8-4 13:30
答陈卫:
昨天看了你的评论及与艾舍尔的对话,晚上认真做了反思,觉得你的疑问和担心是必要的,我还是坦白交待吧,但会采用我习惯的句式:)
我过去也曾经属于“先锋”和“实验”的队伍,尽管可能没多少实际的成就。但现在,至少在这一组小说中,已基本褪尽了对形式和技巧的热情。如果说过去的写作是鸟在高空中做出的极限运动式的飞翔,现在,这鸟已退化(或者说进化?)成一只鸡,虽然偶尔扑棱着翅膀越过矮墙时还能显露出一点曾经飞翔过的迹象,但更多的时间里它只穿梭在市井胡同里做紧贴地面的小跑。当然,我尽量让它跑得脚踏实地,跑得仪态万方,跑得不同凡响。
至于“飞”和“跑”孰高孰低,孰难孰易,我现在还难下结论,只能保留意见。也因此,我并不放弃飞翔的尝试,但既然飞和跑无法同时进行、雅俗难以共赏,我只能分饰两角,努力做一个陆空两栖的写作者。《戴维斯》、《小尾巴》和准备贴出的《查自碘》,都属于陆地上的尝试。我希望能分身有术,像协调婆媳关系一样协调好两种写作的共存,不冷漠或偏向某一方。毕竟,极致的都是富有诱惑力的,不管哪个方向。
《戴维斯》本身的定位,基本符合你说的第一种情况。不过,它虽然相对完整、独立,在庞大的整体中却仍然只占据狭小一隅,当你从整体上俯瞰它时,它会显示出更高的、更宽阔的气象。当然,恐怕仍限于世俗的人生意义。
另外,瞎想到一点:不知道年龄会不会是一个影响因素,在这方面,戴维斯和父亲之间的通信是个不错的例子,你的写作更接近老戴描写小鸡时的超然境界,而我更像心浮气躁、激昂文字的小戴。当然,反面的例子更多:一般情况下年轻作者更容易不拘一格、不食人间烟火,越老就越陷入世俗和陈规,而我应该又比你年龄小:)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过于年轻,还是提前衰老。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你也不老,并且你不属于一般情况,所以能在平实淡漠的外表下不动声色的进行破坏和勘探。
很高兴和你交流,你和赵松等版主对我的关注,反映了黑蓝兼收并蓄的大度和唯艺术性的坚持:)
作者: 陈卫    时间: 2007-8-4 13:30
以下是引用姬中线在2005-11-4 11:49:16的发言:
答陈卫:
昨天看了你的评论及与艾舍尔的对话,晚上认真做了反思,觉得你的疑问和担心是必要的,我还是坦白交待吧,但会采用我习惯的句式:)
我过去也曾经属于“先锋”和“实验”的队伍,尽管可能没多少实际的成就。但现在,至少在这一组小说中,已基本褪尽了对形式和技巧的热情。如果说过去的写作是鸟在高空中做出的极限运动式的飞翔,现在,这鸟已退化(或者说进化?)成一只鸡,虽然偶尔扑棱着翅膀越过矮墙时还能显露出一点曾经飞翔过的迹象,但更多的时间里它只穿梭在市井胡同里做紧贴地面的小跑。当然,我尽量让它跑得脚踏实地,跑得仪态万方,跑得不同凡响。
至于“飞”和“跑”孰高孰低,孰难孰易,我现在还难下结论,只能保留意见。也因此,我并不放弃飞翔的尝试,但既然飞和跑无法同时进行、雅俗难以共赏,我只能分饰两角,努力做一个陆空两栖的写作者。《戴维斯》、《小尾巴》和准备贴出的《查自碘》,都属于陆地上的尝试。我希望能分身有术,像协调婆媳关系一样协调好两种写作的共存,不冷漠或偏向某一方。毕竟,极致的都是富有诱惑力的,不管哪个方向。
《戴维斯》本身的定位,基本符合你说的第一种情况。不过,它虽然相对完整、独立,在庞大的整体中却仍然只占据狭小一隅,当你从整体上俯瞰它时,它会显示出更高的、更宽阔的气象。当然,恐怕仍限于世俗的人生意义。
另外,瞎想到一点:不知道年龄会不会是一个影响因素,在这方面,戴维斯和父亲之间的通信是个不错的例子,你的写作更接近老戴描写小鸡时的超然境界,而我更像心浮气躁、激昂文字的小戴。当然,反面的例子更多:一般情况下年轻作者更容易不拘一格、不食人间烟火,越老就越陷入世俗和陈规,而我应该又比你年龄小:)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过于年轻,还是提前衰老。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你也不老,并且你不属于一般情况,所以能在平实淡漠的外表下不动声色的进行破坏和勘探。
很高兴和你交流,你和赵松等版主对我的关注,反映了黑蓝兼收并蓄的大度和唯艺术性的坚持:)

你的回帖很好。很好是因为你对自身的情况很清晰,而且不是那种可能产生羁绊的清晰。
只是,有个问题我说一下:
在稍高稍广的层面上来看问题或谈问题时,肯定不存在“先锋”、“实验”这样的说法,当然我清楚你说的意思,但你这样的说法显然是真诚的,这真诚正说明这样的说法一定程度上进入到你的观念层面了,于是这就值得怀疑一下。而你接下来的阐述也正有此误区。我并不以我特别喜欢特别认重的方式来看另一种比如你的小说;所以,我们谈的问题不是飞和走的问题,也不是鹰和鸡的问题。不存在。鸡走得好、走得正,与鹰飞得好飞得正在意义上等同。因此,我们只是谈好和正的问题。
好和正的问题,就《戴维斯》来说,就是“熟”的问题,上帖已说,现在只要一点,你肯定就明。但要面对和解决,你可能还需要想一想。但,我的建议顶个球,你持续下去是正事。在持续和反思之间,委实两难。就像我在QQ上和你说的,不要相信我的建议,我的建议和我的愿望可能是相反的,哈哈。
但是我还是要说:先持续下去再说。因为你的计划对你绝对有意义,哪怕是持续到厌倦最终带来了反思。
作者: 艾舍尔    时间: 2007-8-4 13:30
其实我也不是只看优点,只不过我多少有些唯美主义情节,因此在选择读物的时候,也常常主要关心它的文字是否美,是否流畅,是否吸引我,因此偏爱格非,厌恶余华,喜欢那种认真、矜持的文字,讨厌以任何理由或原因制造出来的文字秽污,哪怕是叙述的需要,也无法接受。一开始就是觉得你这篇小说有种沉郁的美,尽管中间部分也热闹,但在文字上依然不失优雅和智慧,这是我偏爱你这篇文字的主要原因,而也因为此,我也许就忽略了其他方面的一些缺点。你现在关于鸡飞鸡走的观点,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急于表白的意思,而且象是突发其想,临时拼凑起来的原因,与你真实地写作目的或有出入!其实大可不必,正如陈卫所言,对一个写手来说“持续下去再说。。。。哪怕是持续到厌倦最终带来了反思”,也许那时才适合于反思,在别人意见上检省自己,究竟是想给自己一个交待还是给别人一个?
作者: 姬中线    时间: 2007-8-4 13:30
<>都是好建议</P>
<>我会持续下去,"哪怕是持续到厌倦最终带来了反思"</P>
<>想的太多会影响走路姿势,还是走过去再回头想吧,这样才能走得好、走得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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