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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一个少年去救火 [打印本页]

作者: 介事    时间: 2007-8-4 13:30
标题: 一个少年去救火
  <br>  嘘,请您放正经点儿,这可不是一栋普通的民居大楼。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拥有区级以上优秀称号且符合住房困难标准的教师成为此楼的居民,为大楼展开了学究气质的积累。您不能不信近朱者赤这回事呢。瞧瞧这墙皮脱落后暴露出来的钢筋,再想想深近百米的混凝土桩……它看起来自然风化,年久失修,但是内部的坚实令它身在众多败絮其内的摩登大厦之列却丝毫也不寒酸。您甚至不难揣度它年轻时候具有的使命感。再比如吧,自建楼以来从未出现一起(起码是被公开的)犯罪——这个为零的数字是令人乍舌的。最邪乎的事件来自顶楼的一户人家:入室的窃贼(很可能是二十多年里唯一光临此地的小偷)认出相片里的人是母校老师,约莫忆起什么铭心的教诲,当即拨电话投案自首了。此事被当时的报刊不无渲染地称为“人道主义社会的典型事例”,还唤醒了不少人软绵绵的良心。我们就称它作教师大楼吧。纵横成队的窗户向同一个方向吐纳阳光,自己也被照得发亮,有如一枚枚周边破损的旧勋章。这正是一栋教师大楼,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称它作教育大楼——不怎么顺耳,听起来让人感到里面尽是学籍处、教务处、训导处、教学发展处、考试办公室、补考办公室、投诉办公室……继续说这栋教师大楼。到了第二个十年,随着教师待遇渐佳和住房政策改革,居民中的大部分人退休,陆续搬离,照顾儿孙或是移居异域,只留下老式户门上的“五好家庭”、“卫生标兵”等光荣标签。人气的变化由于历时漫长而显得并不剧烈,这使生长于斯的蛇先生不止一次为楼道里的冷清感到困惑。他正走在三楼,走过难以觅得一丝生气的户门,有如在血流成河的沙场寻找生还者。这种旧式大楼宽度惊人,每个楼层的住户共有五十余家,加之灯光昏暗,四壁陈旧,门户紧锁,气氛令人联想魍魉之物。对此蛇先生习以为常。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不适。此刻,他心中盼望着有一片敞亮穿过灰蒙蒙的寂静:壁橱、书柜、奖杯奖状、新鲜饭菜的气味、退休教师在家中开设小课堂的讲课声……若干年前正是如此。而今,他努力使之沉稳的目光却不禁颤动,捕获的尽是脏兮兮的被抹有鼻屎和口香糖的墙壁:3003室铁门的花式弧钩上挂了五六年的不时飞出虫蝇的东北猴头菇,3002室人去屋空后不再传出评弹现演的空寂,3001室木门把手中塞满了的信封和垃圾广告。实际上他只能充当一个与尸臭打交道的小仵柞。<br>  这才几步而已吗?真是漫长的恍惚哟。其究竟蹊跷而又似乎久违,仿佛一个被等候多年后终于莅临、官职甚高、可能产生重大影响的身份。并且,身份的供与求形成重合,同去未来。正是这个瞬间,我们即将正式出场的老男孩记起了其父的一条真知灼见:人应当学习被自己所掩护。随后,走进日光之时,他就因平庸的长相而顺利遭到了忽视。<br>  <br>  <br>  据说某位言情小说女作家喜好用词“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以此嘲讽自己被人遐想的名流身份。然而她的劝告没能为她的女读者纠正虚荣心,反而成了引诱。我未读其书也未见其人,故而没有资格评头论足。怪只怪少女们善于改造文化读物的思想重心,致使你我被迫沦于这个卖弄(来自假器官之)风情、精神萎缩的快餐时代,甚至随便哪个规划标语都从“XX化”发展成为“XX性”。说到现代爱情嘛,肉麻的誓言,肤浅的结伴;淫欲之徒的洁癖,处女与人床第的借口;可忽略缺点的眼睛,可过滤谎言的耳朵……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吗?可不,还有我这种濒临灭绝的爱情傻瓜。十年前,我当托盘生,给小不点儿做家教,在路灯下高唱乡土歌谣,在天桥上蹲几个钟头,在大庭广众哭得淅沥哗啦(事先使了切洋葱的伎俩)……结果正中嘲笑者下怀,让我不惜丢尽颜面去追求的姑娘成了别人的新娘。她委身于一位闻名当地的风流人物,至今还为丈夫的声誉抛头露面于爱心活动。正如大部分嫁入豪门的女人,她通过这种争取自我价值的手段稳固身在婆家的地位。而我后来娶的那位姿色平平的女人则抓住千载难逢之机,没来得及离婚就跟一位刚成年的境外小伙子私奔了。“请给我自由,如果你爱我。”她留在纸条上的话都用起了英文语式。“As you like it!”我答那歪瓜裂枣样的字。这两个聪明或是一世或是一时的女人成就了我:古怪,暴躁,愤世嫉俗,拥有破锣嗓子和一副心比天高的腔势;待到避开捕捉这些特点的眼睛,我便成为沉默、迂腐、鳏寡孤独、心如止水之人。唉,提这些做什么,我从不奢望谁的理解,也没想把自己的行为归咎于造化弄人,况且我保有宁可被仇恨也无须怜悯的尊严。事实上这值得称颂:我正学习着做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做的事情:悄然搁笔,让欲望如仙境的鸟儿般轻盈自由……哟,我可不是什么作家,别被您那双善于阅读的眼睛骗了。眼睛总是骗人。什么都能骗过眼睛,一只具有枯叶色彩的虫子,或是一对以内部变化蒙混过去的一模一样的形状。魔术师就是靠着人类皆有的眼疾存在下来的行当。眼睛把一幅画看作画布而否认它,又在光线刺激和瞳孔调节作用下平白看见已经消失的影象;耳朵则永远不会无中生有,鼻子至多带来挑逗性欲的化学品费洛蒙。所以曾有诗句统称我们的眼睛为“义眼”。视觉之弊端好比一切高级而又未进化的原生体系,它具有游牧人的争强好胜。而我的作家之说嘛——也许它是个低劣的比喻,只是因为真正的品质仅属于忠诚的灵魂:隐居的作家,不怕死的爱人,百无禁忌的僧侣。至于我,我只是个心中无故浮起许多往事并不禁对此自言自语的苦闷之人,一个说话带有演讲腔的教师。也许我想让自己轻松些,起码那两个绝情的女人早已从苦难之源成了逗我开心的小丑——小丑又是什么?小丑是向观众乞讨笑容的演员,自卑,脆弱,低保真,多愁善感,手足片刻也不得停歇。他们展示拙劣和自我作践的无私可比母爱。他们眼中的世界由自己这一庶民和无数帝王构成。所以,我这种被小丑抛弃的人一定拥有小丑也不能忍受的特别之处,如生性独霸而为人厌恨的皇室弃婴,甚或预示了某种荣耀哩;当然啦,不排除下场悲惨的可能性。而此时此刻——让我结束这一连串记忆:它们曾经令人心碎,而今不过是几颗划破夜空的伪劣鞭炮——,另一位小丑正直挺挺地躺在我的脚边,发下渗出的少许黑血已经凝固。那一棍子下手重了些,但我能肯定他性命无碍。我依然原地不动,摆开演说的姿态面对这位昏迷的受害人。必须承认这已经成为一场刑事案件。这是对和平无情的否定,是对安全彻底的反省。这又是一个游戏,谁都可以突然参与进来却休想退出的游戏,一边往下进行一边确立规则的游戏,局势未必导致后果的游戏……这是对我的考验,让我抛开对牛弹琴的工作,让我告别冠冕堂皇的同仁——为人师表让他们得意而又尴尬:他们在课堂上文质彬彬、高人一等,却因为和学生们使用同一个厕所而感到那种难以启齿的、阉人和花柳病人才有的羞耻:被人窃取了私人的动作和声音——,尤其让我摆脱寡趣乏味的生活。我对生活的要求是安全吗?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废话。安全这东西无孔不入,却又薄弱、虚无、隐患重重、不堪一击。安全是我口头使用的虚情假意;相当于我常常对学生的提醒,安全是人行道和避孕套,是否认危险的借口、避免应付危险的措施;安全是外衣,扒了它就能看见危险的本质;只有被承担的危险才是可靠的……索性直说吧,我这套除了吃饭还用以谋生的口舌至此运转如飞。我正在眼帘的咫尺之间假想座无虚席的课堂,把嘴角耷一条口水的受害人当作学生,让自己像讲课那样口若悬河——此刻停下来喝水的当隙,我终于偷偷摸摸地感到了悲哀:我竟只有在学生面前才摆得开架势——<br>  “你们不是期待政变吗?你们不是神往乱世里的英雄和爱情吗?算了吧,打打杀杀的革命不流行了,这年头的战争不流血了。别以为我故意使用严重的词汇。你们必须知道你们每一个都参与了时代的变迁。你们佐证了它!我也脱不了干系,我也是凶手之一,比食古不化的校长和奴颜媚骨的主任好不了多少。固然我还不至于到他们那个猥琐的程度。言归正传。我刚才说到用词严重,那么我们换个词语。称它作游戏吧。是的,正是游戏。它是情人在枕边脱口而出的承诺,是不享有其主人的责任的呼噜;它是东方语系的误会,是输家假以告慰失败的借口;它是灭绝在下个世纪的中国象棋和各地方言,是无神论信徒耻笑的宗教;它是君子不屑的玩闹,是小人善用的诡计,是旧社会的强权和新时代的法律,是辉煌者的往事和流亡人的终点……这可统统是战争呐,人权与公权的战争,生活与艺术的战争,物质与精神的战争,德行与地位的战争……你身边的随便什么东西就是机枪和大炮,捡起来就能炸开一场活生生的红楼梦。而我们作为凶手兼受害人则安然无恙,照样扎着体面的皮带活在谎言里——亿万个谎言连成了一片,它就是你头顶的弥天大谎。骗子胡说八道,受骗者都是助纣为虐的二三把手。你们又感到问题严重了?好嘛,好嘛,别像玩过家家那样煞有介事、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只是游戏,其概念介于事关荣辱的体育竞赛和切拇指的蠢把戏之间,比如在‘兵捉强盗’里撕杀、死亡、复活、怨怨相报;在捉迷藏里自欺欺人,坚信‘我看不见你,因此你也看不见我’;在‘跳房子’里循序渐进、逐一侵略、全面占领;在‘写王字’和‘丢手绢’里自相残杀、各怀鬼胎、疑心重重、趁人不备、溜之大吉——对了,有学生在辅导反馈中提到我的讲课理论有余而实践不足,所以现在让我们来……十年喽,下课铃声还在跟我作对。好吧,下课。准备逛街的女同学请注意交通安全,准备谈恋爱的男同学请注意生理安全。明天见。”<br>  以上一席话是上课时的即兴发挥,在今天这个任教满十年的纪念日。之后,随着铃声,我的热血降温,学生的低迷则被一扫而空,纷纷涌向显然过窄的教室门。人体的磁场能量和噪音随之散去。站在原地的我宛若出现在电影片尾的颗粒状的“完”字:只有它留到最后,只有它知晓故事的真正结局。我重复着装模作样的坏习惯:双手将两本教科书一上一下地交叠,或者在书里慢条斯理地寻找什么,一如大部分教师在下课时整理书本和讲义那样(而我是从来不需要讲义的)。我依然等待某个主动与我讨论问题的学生,活像痴傻的女子等待回心转意的郎君。然而那些薄情的背影逐个扬长而去,没有留下丝毫哪怕是伪装的尊重——走在队伍最后的学生突然止步。他回头望着我,欲言又止,终于在我的鼓励下走向我……我用干咳掩饰自己相信奇迹的天真。那位止步的学生的确回了头,为了带走他忘在桌下的杂志。他眷顾杂志封面上的美人儿——包括她胸前大小刚合适的布条吗?他还顺手关起教室的门,根本没有意识到讲台后站了一个不算矮小的人。好吧,我该感谢你们把我留在这终归冷清的教室。只有我是属于这儿的。噢,噢,还有我的长篇大论,那些家伙一定边走向食堂边抱怨我的罗嗦。<br>  我强忍愤懑,揣着象征身份的庄严走出教室——却更要面对布满校园的学生。这些旷男怨女带给我全世界的胆小鬼、倒霉蛋们的疲软和沮丧。油头粉面的小伙子,扮成境外人士的大姑娘,还有把自己精心打点邋遢的性别不明的东西,他们被神色间标志性的粗鄙归为一类:诸如刁民、惯匪、山贼、土霸王、游击人、反动分子——史册由污点证明其可信,学校也不例外。正是因此,我不甘承认自己遭到了淘汰——先于数万污点。您瞧,我是这所高级中学的教师,教授美学和符号学之类凑数之用的考查课程,十年来为人端正,为师勤恳,对自己选择的职业尽心尽力,责无旁贷,比随便哪个同仁都要对得起“教师”二字的虚名。正义的人尊敬我,好心的人同情我,恰恰是学校背叛了我。<br>  数十分钟前,伴随三分苦笑和七分难堪,一张拥有古典气质的面孔(令人联想譬如“娘亲”、“娘子”等用词)如期出现。我看见了我的老同学、老朋友、老主任——我不屑使用如斯贻笑诸众的开场白,却总是为它所指:“我的好同学、好朋友,好老师……”哼,我就知道,我此前的祈祷和一路上的诅咒皆不见效,这弦外有音的热乎话早就堵在我家门口守株待兔了。主任素来言辞逢迎——唉,如是说法也不无偏颇。强忍着愤恨,我必须从实描述此人:他并非独独谄媚权贵;本质上,此人有着不分青红皂白的悲悯之情和一副热心肠,对谁都是阿谀取容的。否则他也不会通过身揽多职和鞠躬尽瘁稳坐这个以勤务工作为主要内容的主任宝座——校长的差役。几天前,向来携坏消息与人的主任光临寒舍,向我通知一个听似征询方案的决定。主任带来的消息大意如下:考虑到课程安排等原因(这是何等潦草的一句话),“学校不得不忍痛割爱”;为了让我前往更适合自身发展的学校认教,“主动提出辞职是您的最佳选择”。当然,握有决定权的校方不排除被逼之下将我开除的可能性——主任没有说出最后这条至关重要的补充,然而他努力表达的无奈以及危言耸听的惧色恰恰是一个注释,勾勒出了校长的背影。啊,一个已被本人料想的噩耗,一场姗姗来迟的打击,我曾企盼它被拖延、忽略、遗漏,可是命运如此公正——只对受苦受难的人。几天里,我的恨意无处发泄,它积累、沉淀、布满我的内里……直到它二度出现——由主任捣腾出来,我终于举起身后的砚台砸了上去。<br>  前因就这样草草交代了吧。后来我抱着对自己的难以置信出了门。说来也怪,我这个人从不善于耍弄忧愁,对营造浪漫也已经不再拿手,今天却在走过楼道时抹到一手热泪。这不是出于悔恨,绝对不是。是别的什么,但我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头绪。罢了罢了,我来到室外就清醒了。然而当我试图排列大脑中的相关碎片,记忆群躲开了我的追踪——余下的只有泪痕。是这样吗:对于数年前的小事记忆犹新,却将目今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个老的标志?我饿得很,于是走得快,眼下正在附近的饭馆挑选快餐。嘿,我想起了主任忌辣和嗜肉。其实我不该迁怒于主任。本来嘛,由卑躬屈膝的他完成此类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正是校长送给极刑犯的最后一餐。他终究不是个狐假虎威的人。想来主任也该饿了。<br>  临近黄昏,在教师大楼三楼的一间房里,几根粗麻绳把身板干瘪的主任绑成了椅子上的肉垫:一件大小合适的订制品。主任和我坐在饭桌的两端——好嘛,是我使主任和我坐在饭桌的两端。我也没想否认什么。主任仍未摆脱一个小时前的一击带来的昏迷。他对待凡事都是那么乖顺,却害我饿着干等,眼睁睁看到饭菜上的热气渐灭。趁此我排练起开场白:“你给我乖乖听话”;“你老实点儿”;“你的命在我手里”……得了得了,这威胁相当于女人脸蛋中的庸脂俗粉,画蛇添足,自暴其短。“主任你好哇。”噢,这才合适。是我打晕了他这个大活人,如今又地把他捆绑在这儿,而且动作利索,恐怕不输给惯犯。坦白说吧,我的心慌意乱在出门一趟之后消失了。换了过去,我写一封情书都会颤抖呢——想到这儿,主任已经从昏迷过度到了鼾睡。我的思路遭到他一声呼噜的打断。那张半老的脸上浮现出孩童的无邪——我动了恻隐之心。不止,主任还发出色彩鲜明的鼻音,起初好似娇脾气小姐的撒娇,渐粗鲁渐短促,越发怨怼——相信他正在梦里应付阴魂不散的校长。<br>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请您为我们的校长耽搁一小会儿。那位自命不凡的伪君子,卑鄙无耻的得志小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懦夫,他才是挑动我犯罪的主谋。三年前,随着征租地皮,校园迁址,为了“建设更好的教学环境、增加教育经费的运行节余”,产业化改制正式起步,“XX皮具公司”正式参股,同名教育发展集团正式成立。正是那日挂牌剪彩设宴,人们才意识到这是个精心策划的连环套:“XX皮具公司”的董事长拥有与校长一字之差的姓名,连花粉热引起的喷嚏频率和分贝值也与校长如出一辙。实为吞并的局面既定,再也没有什么通不过的决议。一连串改革如火如荼了:高薪招聘高学历教师,扩大招生,增加课程和教科书,统一住读,统收洗衣费、健身费、报刊费等。所谓的教育发展集团拥有一支令人叹为观止的策划队伍,三年内不断翻新收费花样,直到上个月还向学生收取了最新的课程目录印刷费。针对教师的改革也相应出台:为高中学生取消考查课程,尽可能减轻升学考试范围外的“不必要”的负担。这就意味着学校不需要那么多没有应试重任的教师。八位“行装轻便”的教师先后离校,仅两位幸运儿留了下来,成为本校素质教育的象征。其中包括我这个历史见证者:我的父亲曾是这儿的教师,我毕业于此,大学后又回来任教。另一位同样是元老人物:大我一轮年岁的师兄,一位法学教师,也就是今天的主任。改革次年,也许是压力颇大,鼹鼠老师(学生给他的外号。他头尖吻长,眼睛溜圆,四肢短小,仅有的腻肉都长在了手指上,像只鼹鼠)主动争取到“后勤主任”之职。对此我表示理解,毕竟他是个要养家糊口的男人,并且——我是很有些私心的——仅当这一象征只我一人,我才不会遭到筛除。总要留个名堂吧。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唯诺和勤恳足以担此重任;相应的,他对保住这份工作的决心则加重他的性格。主任和主任,你们可谓天生一对。与此同时,身为教职人员,面对着一年不如一年的学生,承受着良心的谴责,我也默默地许可了这些现象。我还算是个正直的人吗?然而我在三年里逃避着这个问题。我强迫自己屈从于时代,相信改革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你看看,快看看,这就是我的罪孽,我就知道早晚要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代价。三年的噩梦远不够惩罚良知泯灭的人。报应降于几天之前——不,报应始终候着我哩。是呀,我说,这叫罪有应得,除非我把自己也沦为假模假样的口头教育家。正自说自话着,我打完了手势的左手顺路揭开快餐盒,右手抓起了一只被酱油泡得发红的鸡全翅膀,表演般地在主任额头前来回一晃。如上行为超出我的理智的控制范围。正如不少先例,我的身体听命于潜意识,而逻辑只能在事后对其进行分析。这是一项迟到的无限的拓展。而我本人成了一个杰出的圆谎人,一个所罗门的意念的传人。<br>  不管怎么说吧,我不得不打搅主任的睡眠,为了邀他与我一同进餐。虽然都是些膘肉和农药含量超标的蔬菜,我们也有必要保持礼节和风度。我从前讨厌海盗头子罗伯茨,那位号称“黑男爵”的纽芬兰船长,认为他自恋作情。现在看来他确有过人之处。落荒而逃属于失败的罪犯,而成功者懂得在溃败、仇恨、忍辱负重等等各种情境下表现他的优雅。这是他对自己有生之年的尊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任务。但有时也需要借着反讽予以表现。这会儿就是。我站在主任身边活动四肢,摆弄了半天也不知该碰他的哪个部位。他稀疏得像个毛头小子的胡须?他小小的黑乎乎的鼹鼠耳朵洞?还是不无挑逗但十分奏效地捅他的胳肢窝?我突然想起一个精神病患者杀死孩子的电影片段,大约是出于真正的调皮,便有样学样地把两根手指靠近过去,以指尖堵住了主任的鼻孔。我的手指还有活动余地,这么说空气在缝隙里游走。这是一种怎样的暗语:我由来不明的杀机——又是自生而不会自灭的谜团,又是那只黑手借我的大脑进行的有始无终的游戏——这回唤醒我的是主任。他被妨碍的鼻孔扩张开来,在鼻隔两旁下滑的湿漉漉的黏东西爬到了我的手指上。我的手首先反应过来,使劲夺了回来。随后是叫喊:我碰倒了主任面前随快餐赠送的菜汤,烫人的黄色汤水湿了他的跨,汤里两片发黄的青菜倒挂在他的裤裆附近,叫人不由联想起倒挂在阴茎上的筋疲力尽的女人。荒诞的场面里,主角抖动脑袋,如一位忘情的交响乐指挥家。他的声音比睁眼睛的动作来得快:<br>  “扯淡!胡来!坏渣子!是谁把辣椒撒在这儿?”<br>  我一时答不上话,满腹讶异地望着主任——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怒。如果没有绳子的束缚,他想必已经暴跳如雷了。我转身踱步,用以掩饰短暂的自我调节。<br>  “主任你好哇!”我回过头嬉皮笑脸地说,“您别发脾气。请原谅我的调皮和无意。刚才见您沉湎于鼾甜和好梦,我竟想起了睡美人……”<br>  趁着我停顿的片刻,方才苏醒的主任抢过话头,艰涩地说:“蛇老师,这……这可真是说不清楚了哟。对不起嘛,我在梦里被一群坏学生捉弄,他们把辣椒撒在我的椅子上,辣得我整只屁股够呛……您应该了解我的为人哪,我根本没想开罪您。您怎么会是渣子呢?我是说,您能原谅我吗?”<br>  他近乎哀求的表情叫人于心不忍。迫不及待地承担错误是主任的家常便饭。他那自我牺牲的精神浸在福尔马林里,未为空气和时日所破坏,还很有无坚不摧、长生不老的势头。把他看作活该已是惯常,这一次我却从他空无一物的道歉中觉察到自己的不善,似乎是因为他那双家养狗的眼睛,或是因为我充当了捉弄者——若是这样,主任的每一次丢脸都能找出一个责任人了。<br>  他还在企望着我的原谅。我点了点头,才见主任咧嘴笑了起来,想要说什么却又舌头打结,于是赔着一张仿佛犯下滔天大罪的脸站起身体……这下可好,他被绑成坐姿的身体在起立的刹那斜斜地倒了下去。叫喊和地板的微震涌过来,把我吓了一跳,也吓出了主任对当前情势的认识——嚎叫落下。他又晕了过去。<br>  <br>  <br>  传播知识的伟大使命使教育得以已成立,行使教育的职能和职责使教师得以存在。在这个依存关系中,教师所具有的神圣用以配比知识,而知识远要比教师之歌里的称颂神圣得多。一旦脱离知识和知识所决定的、必须为知识服务的教育,教师就意义泯没,不过是一个节日、一个专有称呼、一纸工资明细条目单……这些项目的总和也不及教师传播知识时所赋予其职业的高度。身为自小具有这一信念的教师,我在确保主任喝下投过安眠药的水后,整装走向学校。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坚守课堂。这是我命定的牢笼、甬道。我是个天生大吼大叫的人,只求在有生之年吐掉牙齿。千万别让我留下牙齿,钙质也不要。除了空洞和空洞带来的充实欲,我什么都不要。一个教师的知识余额必须为零。他只应留下一张无牙之口。<br>  这是清晨,校门口的烟贩子已经摆开他的地摊,另两个卖早点的摊点也开始了活儿。日积月累下来,他们的出勤率远高于学生,甚至会现身于假期中的返校日子。这让我对他们怀有师生间才有的交杂亲切和陌生的情谊。我捏了一把残余隔夜食物的胃,从两个长期互相竞争的女人手里买到两份面食。她们的注意力经过我的钞票便集中向下一个可能的买主,这让我连续遭到不痛不痒的无视。我走向瘦猴模样的烟贩子,指了一盒我不能分辨真伪的走私外烟。他顺着我的手取出黑色烟盒,边说:“这个。从前没见您抽烟。”我点点头,“是的,是的,我想留个洁白的肺,但是肺活量照样一年不如一年。可真是——但,你对我有印象?”我更仔细地打量这个人。他皮肤白皙,黄头发覆盖额头和眉毛,远看似是那些趁年轻大肆放荡、有的是时间回头是岸的姑娘,近看更像坐在街边栏杆上、一年四季穿着白衫黑裤的小流氓。“是的,是的,”他学我说道,“有的,当然有。不买烟的男老师不多呗。昨天还有老师说起,怎么来着……嗯,是说大气污染。对待大气污染,无用的抵抗还不如通过抽烟进行免疫力训练。”我皱眉,对这话不置可否。付钱取烟后,我从门房那儿借来一束火,然后给他留下了剩余的整盒。在老门卫发颤的道谢声中,我带着点燃的一支烟边抽着边走向教学楼。<br>  看来初试身手就成效极佳——我在去年讲课时提过吐烟圈的方式,是要为认识论的隐喻打比方——,像吹奏一曲可能拯救什么的弥撒乐,我卷起舌头使劲往外推,十分费力地吐出烟圈。它们双双牵引衔接,排头的那位在天空翻了个筋斗,进入了我的后脑勺。我能够想象它们在我的脑颅外形成的一只没完没了的半透明涡轮……即便抬着头,对学校地形了如指掌熟的我依然由步子带领,进入了教学楼,并在楼梯口掐灭香烟——呃,我是说我又经过了一段恍惚,一段可怖而又戏谑的小小的恍惚,就好像放牛小调下的噩梦。它将我带向那个巨大的问号:钩子头挂在天空,如一条摇摇欲坠的彩虹。当我抬头,一颗圆溜溜的雨滴落下来,它身后的气流割断了彩虹。最后它静止在我的鼻尖,成为问号主体下部的附件。恍惚,又是一段恍惚,只不过这一次的始作俑者是一片卷烟丝的水松纸,一圈流火之地。<br>  我一丝不苟地使用我在教学氛围内特有的无意识的矫情,跨开侦探波洛那种专业人士的神经质步子走上楼梯,有如走向为民众破解悬疑的高处。我就是这样干了十余年、几千次,曾坚信这将让自己内里充盈,超越灵肉。是的,我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凡人,常把不寻常的遭遇作为自己出众的凭据。这为什么不能是个有待证实的假设呢?想必今天就是个惊人之日。<br>  学生们与我擦身而过,吐着早点残余的葱蒜臭,朝各自的教室快步走去。男学生们已经喜欢上独来独往的感觉,间或捋头发和打响指,他们以为结合起非处子的身体就是男子汉了。女学生仍是三两成群,无所顾忌地谈及男人的胸肌应不应该发达、屁股应不应该上翘。她们总是议论这些,友情就在期间建立起来。现在我又回到了他们中间。一天之隔不是吗?昨天我还是个待宰的羔羊,还以为就要被剥夺这份事业。现在我成了真正的罪犯。这让我喜不自胜。已经说过了,真正的作家、爱人、僧侣——真正的灵魂。我停下脚步,乐滋滋地望着他们写满了冲动和困惑的背影:被红头巾绑得活像个起义农民的上课就睡觉的陶姓男生,花枝招展得如同在告知天下她随时能提供乐子的李姓女生。我对他们既有长期以来的不满,又未免有事已至此则眼不见为净的有心无力。在无辜的主任的配衬下,生理性早熟而心理发育迟缓的孩子们显得更为无辜。奇怪的是,恰恰是这延展开来十分可悲的场景,它叫我越发轻松起来,轻松到哼起了即兴的小调:<br>  <br>        十五秒铃声响亮<br>        拘役咋呼又奔忙<br>        囚主的催眠良方<br>        地狱使者去天堂<br>  <br>  “蛇老师。”<br>  我的吆喊歌还没编完,校长冒了出来。他经常这样从天而降。他说:“真是早呀,十年来您都是那么早。”我拍打浮肿的脸,让形容不那么僵滞。我说:“是的,是的,上课带给我激情,仿佛每天都是来参加校际歌咏比赛的。”我边说边做出举着话筒高歌的模样。校长干笑了几声,拍着我的肩膀说:“您越来越幽默了。”他是那种说话过于慎重的人,惟恐把舌头和真心话漏出来似的。“那么我去上课喽。”我在得到允许之前走了。到此为止,我已经纠正了对某些事情的曲解。这要多亏主任。昨夜醒后,他在被绑架的委屈中提醒我说:“你抓了我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你上课时说的那些诋毁校长的话早就传到了他耳朵里,他是不会放过你的。本来倒是不必驱赶你的。我嘛,我只是不想招惹是非的老实人,一个最安分不过的老教师,一只不能影响大局的小蚂蚁。你消灭我就像消灭飞蛾这么容易——拼命找光源的笨蛾子呀。我还不是蝴蝶呀!你怎么不去挑衅举足轻重的人嘛。”我边走边回想着主任的话,不禁笑出声来。举足轻重的校长被抛在了脑后。他就是这会儿扯住我的领子,把我和给我的最丑恶的勒令扔出学校,我大概也能笑得够呛。<br>  我走进教室,如常没有进行上下课的那套活动腿脚的程序。我带着笑容说:“正因为我高谈阔论,所以大家才感到乏味吗?确实就是这样吧。那么不要等到你们犯困再切入主题了。我早该承认这是个效率至上的时代。请保持安静。”一堂课的耗时可短可长,我们对此都有经验可循。我继续说:“我们省时省力,不写黑板了,也为学校节省资源嘛。大伙儿今天要完成的任务就是回答我的一个问题,随便找一张写得上字的纸,随便写你们的答案。问题如下:如果有一个犯罪而不被惩罚的机会,你会选择做什么?答题时间就是这堂课。没有篇幅限制,也无须留名。你可遇上阿拉丁的同门师兄啦,但他只掌管邪恶。”学生诧异,堂下哗然,尽兴地说开了。我不无得意地笑着,还不禁摸了一把下巴。想来我一脸奸诈呢。可事实上,这个问题才来到我的大脑,不过几分钟。它还是热乎乎的。它会是个打开真理之门的契机?所有的偶然都会引起我的重视,一把落地的钥匙,一位问路的异乡人,一个诸如此类的闪念。谁能保证那个瞬间没有使我躲过天灾抑或走向死亡呢。它后果难料,但我不妨一试。<br>  几个小时后,我带着答案和快餐回家。请到我身边儿来——不,让我去到你的身边。我和主任又坐在了饭桌上。一天而已,我对他熟络多了,不定再不久就能并肩协作。我等他清醒——我也比昨天耐心得多,顺便想象我们的对话。<br>  ——我们今天开始考试了。<br>  ——什么?<br>  ——考试,我是说考试。——我双手比画出两只“0”,口型也刻意做成圆的。<br>  ——什么考试?您在说什么考试?真是的,您还有闲工夫和我谈考试?您应该立刻放了我,立刻停止这犯罪行为。您知道的,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我被绑多一天,您的犯罪和我的受害都多一天,这场绑架就越是无法被含混过去。<br>  ——嘿,您的思路如此清晰,条理比斑马线还整齐。您不认为您有必给我些什么吗?我总不能没有收益就放了您,这多对不起绑架这名义。<br>  ——您倒是有脸提收益,还要我交赎金不成?您控制我的人身自由,这难道还不是绑架吗?我学的可是法律专业的。虽然这两年来没有学为所用。拜托啦拜托啦,请您柔软一点儿好吗?您怎么总是炯炯有神,每每见您我就感到您的眼中装满了半只沙漏里准备下落的沙砾——您是在等待上课铃声吧,劳烦您的眼睛为您倒个个儿,使您得以把肚皮里不合时宜的东西都掉进学生的耳朵。<br>  是这样吗:我们的主任摇身成了一匹机敏的狼?我自问自答,把以上对话组织后演了一遍独角戏。实在因为今天的课上我说话甚少,嘴里全是磨牙之苦。他却比我期待中糟糕。他像婴儿诞生那样醒来,出现短暂的窒息般的安静;而后似乎要用绵力破石惊天似的,一声人猿般的啼叫……跟着就哭哭啼啼了。我不能确定他是哭着醒来还是醒来就哭。哭泣在一开始是令我放心的,就像人们对孩子的第一声哭叫感到放心。立即我又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新生儿。他的器官发育完善、功能齐全,甚或有一部分已经在走向衰老。他的哭声却那么逗人。我手足无措起来。我是不是应该当他巨婴处理,伸手抱他一抱,再确认他是个可能成为英雄的生理上的男人?“好了好了,我们不哭?我们不哭好不好?”说出这通细声细气的话,我倒也并未感到耻辱,便继续软语哄着这位急需抚慰的人,希望他尽快停止叫人丧气的哭泣。他所有的眼泪都像从最忧伤的雌性眼眶里掉出来的。“……哎哟,我们好好说话还不行吗?”听到这话,他转眼就收起孩童的无赖相,讨价还价似地说:“那您放了我还不行吗?”主任说完耸了耸肩膀。见他不再哭泣,我直起腰坐到了他的对面。他似是感到什么不妥,又耷拉下了脑袋,很快把自己调整得更加悲苦。见我迟迟不语,他长叹一声,举起了鸵鸟那样埋在肩膀里的脸。这一次,他不再哇哇乱叫,只是默默地掉眼泪。那两道来自一对泉眼的活水通畅均匀地流动着,把我重又推至居高临下、仗势欺人的角色。好一会儿,他开口了:<br>  “蛇老师,您是一个正直的人。这谁也不能否认。您比我们学校里任何一位老师都要勤恳敬业。可是要把侮辱领导的话在学生面前搬弄,哪怕都是些大实话,您这又是何必呢?学生们在食堂、厕所和回家路上流传,传到最后都是您的不是。添油加醋又不是罪过。校长这回是铁了心要把您扫地出门,您就认命了吧。您就是不认命,也考虑考虑我的命呀。”我作沉思状,许久才站了起来,拖着踌躇的步子,快要被劝服了一般走向他。他迎着我的头越抬越高,越来越急切。就在几乎触到他膝盖时,我以标准姿势向右转身,走向了窗户。“又要下雨啦。欢快的雨声,夏候鸟的队伍。”我说着伸回在外探了一圈的头,拧下窗把手。转回身子,我看见主任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努了一下嘴,被绑住的胳膊微微一动,大约想摊开双手表示他认为我很无聊,顺便还说了句讥讽的话:“您倒是未雨绸缪。”呵,也许这就是他平日里迎奉人的潜台词。我坐回面朝主任的位子,对那张气呼呼的脸说:“主任呀主任,开心点儿,神气点儿,好坏我是救您脱离校长的魔爪了呀。”他更气了,“您在说笑吧。我上午已经把旷工扣除的工资计算到了分钟——您每分钟都在夺取我的财产,包括这一分钟。”我逮住他泄漏出来的本性,敛容假装生气道:“您在一天之内被我打回了原形,是这样吗?昨天您还口口声声请求我的原谅,还在梦里扮演被愚弄的憨豆先生,今天您可是像个人样了呐。既然如此,这阵子我就放您的假,您做回您自己得了,反正我俩都已经走在了死路上。殊途同归——不,我们来自同一扇母体般的大门,这叫同生共死。”主任又一次努嘴,仰起头来,目怆有天地说:“的确啊,我做回了自己。这算不算浮生偷闲——”似乎想起什么,他收回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感悟,对我说:“我家里的女儿可没闲着。错了,是女儿们,一双女儿,她们从来也没让我少操心过。我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说她们一说,反正我也憋了好些年头了。您有心的话就听听吧。您要是不打算把我活着放出去,当是给我一次总结人生的机会……就当是遗言也好,您说是不是?”为什么不是呢?对这位天生狱卒式的人物,我有什么理由不去耐心地敷衍他呢?于是主任开始了他史册上不可多得的一次出色的心声的吐露(鉴于他有的只是塞缪尔•贝克特在作品《All Strange Away》中描述的“死去想象力的想象”,我们有必要相信他):<br>  “我今年48岁,但实际上只活了30岁。真是英年早逝。30岁之前,我回到母校执教,是个地道的知识青年,虽不非凡却也有些才华。30岁那年,婚姻的余孽葬送了我,三个女人使我尸骨无存。我来说说那两个小的吧,我的女儿,我的姐妹花。她们出生的时候我可是欣喜若狂。我记得我站在产房外听到的第一声狂想曲之奏,接着是迎头赶来的第二声,多么奇异啊,鲜嫩多汁的,又是巍峨的,惊心动魄的。那一刹,我看见了自己占领她们母亲的子宫的瞬间:我的种子奋力拍打它傻气的尾巴,不要命地朝里钻,为了在她的人生中书写一卷流芳的篇章。但这已被证实是我的悲剧。她们的母亲难产而死,我此后便自我消亡,耗尽年华伺候一位亡妻的孤坟和她留下的双倍纪念。我的姐妹花,她们俩在开口说话前都可爱极了,的确助我度过了那段艰苦的日子。我曾发誓培养她们成为才貌兼备的大姑娘,一个做知性的事业女性,参与政治,像男人那样统领大局;另一个感性,只穿白长裙,成为芭蕾舞皇后或者大提琴女神。我每天做这样的梦,梦里的自己在皱纹织成的帘子后喜笑颜开。梦醒后的生活中,我做着没有几个男人能应付的事情:换洗尿布,唱催眠曲哄她们入睡;用嘴从她们使不出劲儿的小鼻孔里吸鼻涕,用针筒把辣人的咳嗽药水一滴一滴打进橘子片;在一个患水痘的日子里整夜看管,免得她抓出一脸麻子;在另一个得了找不出过敏源的怪病时四处投医,按照偏方满世界收购乌龟和白蚁……才几年,她们学会了走路说话、跳舞唱歌、争强好胜;她们逃课、考试作弊;她们在学校里拽下男同学的裤子,在学校门口花所有的零花钱买明星照片。而她们的老师少不了一年一次的收礼。好在我自己也有机会收到不少,进出抵消。再几年,她们又学会了嫉妒别人,嫌弃自己,八面玲珑,狡兔三窟。她们过去的男仇家们成了亲嘴的对象,对待男偶像们则非看上一场高价演唱会不可。到了近两年,质变严重起来。姑娘的书包里掉出了烟和紧急避孕药,对此她们学会了在顷刻间收拾变绿的脸色,随口打出几个推卸于人的诳语就溜之大吉。也像所有的姑娘,她们与时惧进得很,今年对石油大亨和IT精英的兴趣已然超越身边的年轻男孩儿——在这方面,女儿分明的爱憎开始针对我这个父亲。她们没有一天不抱怨我的衣着和出身,简直怨恨我的存在。有一天,甚至被我偷听到她们对其祖辈都是农民的怨言——就像探讨几何习题或者南北差异那么自然。我统统忍下了,包括她们羞于我出现在她们的同学的面前,那都是她们竭力掩饰却袒露无遗的情绪。我的原谅和佯装不知却助长了她们的气焰。您知道我上个春天收到了什么礼物吗?一个发套,一个不知道用哪个死人的头发扎成的大发套。它刚好盖满我光秃的头顶,活像顶着一只杂草丛生的马桶盖。而这都是为了一场家长会。家长会!家长会!又不是相亲派对!前些天我整理出了她们小时候写的作文,《我的母亲》,她们在里面把我这个父亲吹捧上了天。鬼知道我那时候怎么能感动得直掉眼泪。我可算是看透了这对女孩儿了。我倒还没说她们的学费呢。如今我已经害怕她们对我说话了,‘爸爸’就是伸手讨钱的序曲,有收据的,没收据的,我一年的俸禄养了她们就再无结余。您看见的,我彻底放弃了自己在外头的形象,为保住工作而出卖颜面,遭人白眼,都是为了养活两个生来讨债的女儿。但是您说我能做什么吗?我能把她们打死拉倒吗?我能打开他们的身子骨把黑心刷白吗?我能让她们回到投胎路上,再为她们找大家族的媳妇吗——那儿指不定挤成什么样了。”他突然停了下来。<br>  “说吧,我知道您憋了一箩话。”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悲剧英雄似的他。<br>  “不!我说完了!”他断然拒绝我的好意,好似这就要下狠心遗弃他的坏女儿。但这一强硬的态度随即转变为自怨自艾:“好吧,我承认我只是在这儿堵得心慌。不信您来受受。再说……再说……我也没别的什么好倾诉的。唉,轮到您了。”<br>  他突如其来的善解人意让我显得更加理亏。我不无开释之嫌地说:“该怎么说呢……抱歉,遗憾,无奈——可我不懊悔。即便时光倒退吧,局面也不会比现在更好。我说您是主任,我深知您无须承担学校的狗屁改革,但是您偏偏充当着这个受人厌——哎呀,我的意思是,坐在这儿也好过做校长的挡箭牌。至于我的所作所为嘛,如果我说我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您当然是不会相信的,大不了我承担呗。绑架,绑架是为什么呢?一天前我也会如您,认为这是恼羞成怒。现在却不是啦。让我把事件一分为二:我对您伤害的原因如上,而我对您绑架的动机却与此无关——尽管前者具有至关重要的引导作用……您理解吗?我想我的意思只是——您的心肠太好了,男人的心肠不能太好呀!”不知道是不是被最后那句打动了,他反倒接过话安慰起我来:“您怎么这么不坚决呢?我充当了这个——你们在背后怎么认为来着,可怜?可悲?可笑?随便什么的——丑角儿。那又如何?我在应付谁呀?校长?不,校长的命令并不存在,因为校长并不存在。校长、法官,多么荒谬的领导职务啊,他们与教育、法律本质上没有关联——是电路上并联出来的一个小开关,多余的电流控制器。我说啊,我早就学会了生而为人所必要的自嘲精神。大隐隐于市嘛,大智若愚嘛,到古话里转一圈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美言。对此我们自小就拿手啦。我的坏女儿们都已经会说‘从某种意义/程度/角度上说’之类大无边际的废话了,那是她们和我争吵时的常用语——那些时候我才感到自己的恶习为她们所遗传。嘿哟,她们最近还自称‘无政府主义’……”<br>  我摆手一笑,算是劝他结束这个话题。接着,我开始讲述我在这天的上课情况。实际上年轻人也没什么情况,他们在最初几分钟里完成了回答;少数学生会进行稍微的思考,或者在答题后进行更改,或者在下课前又有新的主意。这个问题虽然没有难倒他们,却也由于趣味性而没有让他们答得太草率。而我读着带去的小说,把棋盘上独守空城的大将之风表现尽致。我对主任说,让我们看看他们的回答,这似乎是令人有所期待的。吃过饭后,我们开始了答案统计。给肉票喂饭这种情节无须赘述了。<br>  顺便说一说主任今天的状态。他已适应与椅子共处。毕竟都是具有极好的适应力的高等动物,在生命之初不就适应了失去脐带和羊水。任何可去坚持的事情都是能够抵达其尽头的。他的心情也不错,这表现在他那片宛若大芭蕉叶的头皮上。昨天那儿发绿,犹如一顶冒着怒火的皮质绿帽子,后来似是深秋里逼近黑色的暗黄,今天则呈现出泛着杂质的柔和的白。但过头的睡眠让他看来颇有好吃懒做之嫌,也像昨夜酩酊了一场的酒鬼。我一手记录,一手为他翻过大大小小的答题纸。他开始有气无力地唱票:<br>  打劫银行;<br>  烧掉学校;<br>  背着麻袋上银行;<br>  ……<br>  劫机;<br>  强暴女警察;<br>  推翻政府;<br>  ……<br>  唱完最后一票——最后一张写有“盗窃珠宝”的纸片,他再次昂起头,伴有吁出的长气和一声总结性的叹息。“唔,”主任突然笑了起来,“还是归咎于我的失败喽。坏女儿也有坏女儿的好。可不,我这会儿真不用担心她们了,也不怕她们担心我。她们不会。我还不如睡个够。我说您给我个枕头靠垫之类的东西吧,脖子怪疼的。”我表示当然可以。我在主任的头颈和椅背之间放了只旅行枕。他闭起眼睛就睡。这个没礼貌的父亲压根没想问我还要说些什么。<br>  我是应当体谅他的,任哪位父母见到了这些回答都会感到心寒。我嘛,冷落我没什么关系。我嘛……我想说什么呢?说我今天没好好教课?话不能这么说,毕竟孩子们对我的教学新方法很是满意。完成任务后,他们睡觉的睡觉,用功的用功,玩高科技产品的那些也知道把声音关闭。而我就有足够的安静阅读小说《白噪音》中那位希特勒研究系系主任和那台象征性的垃圾处理机,与堂下的学生位于楚河两端互不相犯、和平共处。十几年里,我这个孤军作战的将领第一次找到了对付他们的办法,那就是不要试图统帅他们。或许,我揣摩着,重点在于还有太多领域需要被改革,而不是已有太多领域被改革——“首先就是学生的近视。过低的视力导致他们压缩运动,更没机会去慌山野岭冒险。其次要增加实验课。那些物化理论他们倒背如流,但缺乏应用能力。还有,要推迟他们参与性实验的年纪。他们不应该过早体验性爱的伪甜美,这既是为了他们本身,也是为了我们的孙辈。在孩子们得到强健的体魄之后,在他们不再热衷于床上的体力活儿之后,他们应当受到考验。他们的一切都是值得被考验的,因为结果必定证明他们经不起考验……”我这是在胡说什么呀。我自己掌嘴,惩罚这张憋了一天终于造反起来的臭哄哄的嘴。我这张嘴哟,里面一定住着演讲大师、飞跃疯人院的天才、童言无忌的儿童、神经过敏的女作家各一名。那让我可怎么管得了那么多——疯子和相当于疯子的家伙们。真该往嘴里种大蒜苗子。<br>  必须说明的是,在这短短的两天,我的精力异常充沛,仿佛时光倒流。那会儿,我们都是歌曲中唱出来的那类“小小少年”,胸膛甭得笔直,随身带钢笔——而今,据说只有妓女的挎包里装着钢笔,顺带一本或是男人苦旅或是女人抑郁之流的出版物。无论如何这是个好现象,回归少年般的感觉让我得以靠近自己的父亲:他坐在书桌前孜孜不倦;他一生为教育事业呕心沥血。我的父亲正是这套住房的主人,而我只是个永远无法发扬它的继承人。尽管写在房产证上的姓名使我顺理成章地使用它。作为继承人,我因继承权所允许的贪婪感到羞愧。父亲却有着无愧无悔的一生。从祖父那里,父亲没有得到知识之外的任何财富;如果有的话,也许就是相似的、也体现于我的孤独感和教师情结。他毕生未婚,全部精力付给了一届又一届中学毕业生。前后四十年,他拒绝过数十次奖励、晋升和加入考试委员会的机会。他执拗地认为教学比加封带来的名利高贵百倍,而加封反倒可能毁掉一个人。可以这样说,他认为金钱、地位和女人皆配不上他那只夏天生藓冬天怕冷的半秃脑袋。他也的确有一副疯子教师的长相,杂乱的胡子像是粘上去的逼真的道具,与整张脸上的沟壑组成高空作业的绘画:三起三伏的废墟、河道、林木,几只每年都在增大体积的疙瘩是涂了油漆的圣诞树。他只差一套挂满问号的绿制服了。过分的严肃令他容易被怀疑作演技低劣夸张的马戏演员——也是一种丑角式的喜剧人物。<br>  我把眼睛抹干,从垃圾桶里拣出摔碎的砚台。这是父亲留给我的,连同这房里的一切,书架、吊扇、五斗橱、砚台……父亲有个遗憾,就是这辈子没能写出一手好字。他说这是对不起汉语文化的,是给姓氏蒙羞的。他用这只砚台磨墨,在看完的报纸上写字,一共八行八列,任务就是写完当日报纸。后来报纸的广告页数量猛增,他也就写得更多……我开始修补这只砚台:拼合、粘贴、在空隙处填一些炭粉。但补救可以达成救赎吗?这时的我真希望把自己送回父亲的课堂。我对他老人家望尘莫及呀。<br>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去上课。我的失败起码意味着我的教学生涯是存在的,否则失败从何而来。第二天,我又买了早点和烟,又在楼梯口吐了几轮烟圈。这一没有剩余价值的举动在重复出现时确立了它的价值:一种有间隔的持续,一种确立。昆德拉早就指出过,一次不算数,一次就是没有。就另一个角度而言,由此还可推理出不少作用在于安全感的陋习。结婚不会成为习惯,绑票不会成为习惯,只有按时吃饭、抽烟喝酒和容忍坏儿女、坏情人能成为习惯。一切非习惯都可以称为一次性的、似是而非的冒险。而习惯正等待着被打破、摧毁、重置。我掐灭烟,把烟头留在了楼梯口的黑板的边缘。<br>  <br>        十五秒铃声响亮<br>        拘役咋呼又奔忙<br>        囚主的催眠良方<br>        地狱使者去天堂<br>        ……<br>        天堂入口有阻障<br>  <br>  “阻障阻障!天堂天堂?我说蛇老师,你在高兴个什么劲呀?你能不能收敛一点儿?”<br>  一个上世纪欧洲资产家打扮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声音出卖了他的内部:一条细长形嗓子。我能看见它的扭动,像一根被艳舞女郎夹在腿间的钢管,兴奋得自己也舞动起来了。它的主人把眼镜夹在鼻梁,把怀表挂在胸口,说话时眉毛上窜下跳。身为校长家属兼学校的大老板,董事长先生这几年为保持教育产业管理者的形象大费周章,从头到脚换过好几身,最后确立了这个打扮。由于肥胖和宽骨盆,这身装束使他像个被馅饼砸坏的农场主。<br>  由于被来自背后的突袭吓得够呛,我也就出言不逊了。我说:“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似乎不是您的管辖范围吧。”这还是我三年来同这个人头一次正面对话:一个树敌良机。在铃声打响的十五秒中,我的勇气有所提升,它来自于我身份的动摇。我身份的动摇,它来自这位不留余地的仁兄的登场。可见我的话惹到他了。他说:“我?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是我先问你的。哼!你唱的是哪门子山歌呢!这儿可不是公共场所。”他将手叉到腰后,摆出骂街的姿势。“难道这儿是消费场所吗?”我反问。“那当然喽……噢不,”他振振有辞,“这儿怎么能是消费场所,这儿是花钱也不见得能进来的地方。”我靠近他,低头看着这个鸡蛋形状的东西,“那是什么?私人会所?高级官员的花街柳巷?制服诱惑俱乐部?管它呢,我只是按时工作,也希望完成更多超越工作意义的任务。您当我是?”<br>  董事长踮足脚尖瞪我一眼,在最短的时间内闭起无话可说的嘴,拖着气冲冲的身影朝走廊尽头走去。我目送他,刚要替他说出“等着瞧”,见他又不顺当了。他在转角处遇上迎面而来的校长,兄弟俩的肩膀狠狠地撞在一起,前者的夹鼻眼镜被撞飞到走廊斜对面的垃圾桶里。董事长方寸大乱,毕竟意外把他的人也整个捎进了垃圾桶。因为眼镜呐,眼镜对他是多么重要。他是个被眼镜而戴的人。尽管那是一副可笑的平光眼睛,相当于两片阻挡少许阳光的无色玻璃。许多人都被眼镜而戴,被文雅和凭空生角般的怪异而戴、而禁锢;只有少数人(比如我的父亲),眼镜为他、为高分辨率所使用。一时头昏眼花的董事长逼出了几个脏字,而后才认出校长,便又热乎起来,和校长互相搭肩窃窃私语。他们一块儿拐过转角,挥舞的四只手和走动的四条腿交叉而协调,仿佛生在一只大害虫体外的八根胳膊。校长趁侧面之便看了我一眼。他的好兄弟倒是转眼就把眼镜忘得干净。<br>  我走进教室时还在为刚才的一幕感到好笑。并且满意于自己已经不再为一个主题是否值得一笑而挣扎。过去我喜欢为此设定意义,徒增无用的思考为前提,比如为此而笑有否必要啦,笑到什么程度就适可而止啦。呵,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世界不再属于我。那么,被淘汰的人大可以像主任那样,活生生地演绎自己的死。这么说来,在未来的野史中,他将是个意义重大的先锋人物——啊哈,我不禁再度为自己的怪念头大笑。“我说同学们,别,别向我问好,多余的起立会弄皱你们昂贵的裤子……哈哈,我遇到了笑话。一只饥饿的包子把自己吃了。一位被冤枉谋杀的先生把自己杀死了……还有相似的吗?谁来说说?红围巾的这位。噢,不要害羞。黄裙子这位有主意没——”“一面镜子照出自己。一本书自我阅读。”“确是如此,你的反应力不错。一面不光洁的镜子索要目睹自己容貌的权利。一本无人问津的好书把自己阅读了一遍又一遍……如是这般的。一名失败的教师给自己上课——上课吧。”顿了一顿,我在环顾之间也没有收起笑容。我接着说:“想知道我从你们昨天的答案中看到了什么?首先公布统计结果:抢劫犯、盗窃犯:17人;杀人犯:8人——其中一位特别说明要杀尽宗教教徒,另一位直言要弄死父母;强奸犯:6人;诈骗犯:3人;纵火犯:2人;重婚犯:1人;政治犯:1人——推翻政府,国家解体;另外两位同学的回答分别是:将民工驱逐出这个城市;解放所有的遭禁书籍和电影。我对这其中的不少答案只能哑然——并非不满意。我有什么理由不满意呢?我只是难以理解。请大伙儿不要紧张,这也不过是个小游戏,一个虚拟的问题。诚然,真正的犯罪并不遥远,譬如日本神户有个比你们还小一号的男孩,他谋杀了两名少年,还把第二位的头颅挂上了篱笆。他是希特勒的亡魂追随者,血腥和终极安静给他予快感。我最近读的书是德里罗的《白噪音》——稍稍解释一下标题:它是你们在电视或广播频道调台过程中看到的雪花、听到的刺喇声,即EVP现象——,书中有一部分关于希特勒的研究,这让我极感兴趣。我设他为你们的隐性领袖。是他把风行当今的理念带到了世界,而且先知、明朗、极端,决不接受那种皆大欢喜的合作——理念上的合作即失败。他真是一位伟人。伟人都是如此,他无须代表正义,他只要为后人所牢记。拉伸他的宿命,这就是他一生做的唯一一件事。未经拉伸的宿命只能带来一生——甚至只称得上半生,那是属于自我的,是有肉体局限的。正如赛半仙和活神仙能卜出你何时何地死,却不会知道梵高死后名扬天下。生后事是我们应当去追求的——以有生之年去追求,你的鼎鼎大名将带你步入永恒,获得灵魂对轮回的超越。在古代埃及人眼中,咒一个人死后遭到遗忘是最最恶毒的,因为他将无异于一粒沙尘,甚至仅相当于时间本身。他将只对自己存在,即不存在,即‘一次’……你们有什么要说吗?敬请发言。”一位以智商测试全校第一名而沾沾自喜的男同学已经急不可耐。我弯下腰,伸出掌心请他发表看法。在他起立之前,我的脑袋十分尊重地悬在低空,看见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女同学正在涂鸦。她画了一只貌似我的公孔雀。我直起身体,面对那位发言的男学生。“您是想说我们的恶,还是想教训这个剥夺了我们生存本义的年代?蛇老师的说话令我费解。就是这样,完毕。”他说得字字铿锵,临了却有些乱了阵脚——是被拥挤的桌椅撞到了。“呃,是我扯得远了。我并不想斥责你们的理想,更对你们的——恶,我个人是不太愿意使用这个字眼的——没有丝毫冒犯的意思。如果你们的理解能力只能驾驭以上两种选择,那么就当我是个违时代的老东西吧。我是说,你们也是伟大的一代,你们在创造伟大。你们是是效颦家、埋怨家、违规家、狡辩家、抛弃家、玩弄家、是非家。这是你们的不幸。你们丢失了灵感,丢失了恐惧,你们丢失了哲学家和艺术家,你们再也没有机会流浪,再也没有机会获得乱世带来的觉醒。你们是这个时代最大的产品,是心狠手辣的商家、口蜜腹剑的推销员、言而无信的保险公司和谲怪荒谬的商业广告的合作产儿,狡猾、自私、贪婪——具有孩子的全部缺点,惟独缺少最重要的美德:孩子气。你们是借尸还魂,是移花接木,是装在红丝绒盒子里的毒珍珠。你们的生命将没有来龙去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连考试都没有!”<br>  这堂课我说得畅快淋漓,学生也很是难得地让听觉停留在我的讲课中。但我反倒感到自己失去了责任感这一枷锁——不,是我被责任抛弃了,它不再需要我的俯首称臣。语言也抛弃了我,不再需要我用词谨小慎微。身份也抛弃了我,不再需要我认知自己……犯罪和逍遥法外令我获得一种超我的自由。下课铃声响起时,我打了个冷颤。<br>  中午我得回家一趟,给主任带去午饭。我照样喂他吃饭,顺便谈到了他的去留:<br>  “我想明白了,打算把您放了。就今晚吧,我们共进晚餐,您看如何?”他眨眨眼睛,停止咀嚼,迅速把饭粒吐进面前的碗里,让自己好说话,“怎么想到放我?”这样问着,他又眨起眼睛,并把嘴巴附近的米粒舔了进去。“唔——”我放下碗筷,站了起来。我一说话就得站直了。我说:“我得首先解释为什么把您困在这儿。我的动机——我也没有什么动机,绑住您只是伴随我打晕您的无奈之举,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路径依赖’。您听说过这个词儿吗?诺思在经济制度中使用了它。它是一种惯性,一种被广泛使用的恶劣态度。它向之前的决定妥协及延续,甚至强化。譬如当您犹豫了许久、也继续犹豫着,您在蓦然的厌倦感的驱使下冒犯了一位痴情的女子。于是,无论您是否感到了后悔,无论您对她有没有那么一点儿情意,无论还有多少种方法对结局进行改善,您都会继续狠心地拒绝她,因为您不愿浪费已经做了的,也不愿投入更多。”他连声“嗯”着,对我言语间免不了的备注颇不耐烦。他说:“是的,当然,作为一个法律出身的高才生,我当然知道许多罪犯都是这样走向万劫不复的。可是您为什么没有继续您的‘路径依赖’呢?”我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因为,您完成了您的任务,您将继续做您的主任,而我相信您不会出卖我……因为,我打算辞职了。”他又是一惊:“辞职?为什么?”我背着手来回地走,最后站到他面前,半蹲下来,让自己与他平视。我郑重其事地说:“教育嘛,就是无偿的知识交流。既然无偿和知识业已不复,我还拿什么去教育谁呢?我决定整理包袱,去穷乡僻壤,去成为一名乡村支教。固然这对教育事业不会产生什么作用,但起码令我自己觉到欣慰。”主任望着我,眼里闪出了泪光。他用发颤的声音说:“您这是……只是为了抽象的正义,为了虚弱的教育……我无话可说。我向您保证,我会找个适当的理由解释自己这三天的失踪。”我重重地捏了一把他的肩头,同时看了一眼手表:将近一点,“哟,那么迟了,我得给您松绑……”我手忙脚乱的。“不,蛇老师,您去吧,我多坐半日也无大碍。您还是去把最后一课上好喽。”主任不再心急,自愿受缚在几圈绳子中。我给他战友式的一望,又替他打开了用以解闷的收音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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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介事    时间: 2007-8-4 13:30
  <br>  还是这天,也就是主任失去行动自由的第三天。适才仅有几道阴郁的喃喃之语划过的天空里,一只铁锅盖笼罩下来。天色转眼一片昏黑。水深火热,暴雨将至,小丑慌乱四散,锅内不可开交。在这个危难的黄昏,狼狈家和优雅家穿梭在同样的迷惘中。他们沉寂数日了。不,数年。上一件惊天动地、让人愿意通过传播它而感到满足甚至感到自己同样伟大的事情似乎太久远了。这便造成人们本能的空虚。填补精神饥渴的良药总有一个有效期,一旦它过去,更深刻的恐惧就像闪电来袭。当然啦,巴以的谈判还没有结束,伊拉克的战火还没有平息,北非每天都还有孩子在饥饿和疫情中死去,但那都显得太过遥远。在牵涉自身利益之前,它们的遥远就像历史之于现今那样不能被感同身受。而在息息相关的地界(怎么也不要超出本国,最好在本市远郊范围内),足球场上没有人殴打裁判,展览馆外没有人游行,城市广场没有人搞裸奔,地铁站内没有人跳轨自杀,异教分子和民运人士统统销声匿迹。过了头的安全令人坚信下一场险情将来势凶猛。占卜家已经感到自己脚下危机四伏了。<br>  某桩事情铁定是要发生的了。小丑很快适应了暴雨将至的阴冷,已不再忙乱。它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布置序幕:排开木块,自己跳上去,招呼一声同伴;那个红鼻子的家伙应声而来,和他的兄弟姐妹开始铺地毯;另一些在安装灯光,这个必须扭紧了,免得掉下来砸坏自己——那个不重要;花簇需要再展开些,鲜艳将伪装出红日高挂的主题,而牛粪无处藏身;失灵的音效仪器是个大问题,但修理工将在一分钟内赶到,比救护车快得多,只比披萨快递慢一丁点儿;管理者在吊车里吃着牛排餐,一个胃好比焚化炉的人把骨头吞了下去,另一个就学起了木屑粉锅炉燃烧机;最低处在进行另一场竞赛,看谁能从胳肢窝里掏出最多的跳蚤。到处都是戴着平光镜片的小丑,到处都是红鼻头。他们在舞台上散落自己,掉到哪里是哪里。他们的朋友比小草多,他们的队伍常常彼此穿插——那就不免出现两人为心上人大打出手的场景。调皮又多情的姑娘在情人背后张贴号码,使他们像是一支超额的球队。而孩子便在这交错中诞生,很快跳到更远的地方,手里的金箍棒打死了友谊和亲情。大伙儿都有争取上吊车的决心。最后有一只手关起幕布。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红鼻子们都已经安安稳稳地坐上了观众席。千万个红点唱出同一支歌,像组成它的千万个音符。红点或上或下,它们笔直的尾巴被藏了起来。<br>  铁定是要发生的了。必定只有一事,因为它将盖过其它;必定只有一事,因为它不被允许拖累出更多。它们的被发生无疑将呼唤人们祷告和消享平静。至于它的出现是为了什么,答题人似乎连自我揭晓的机会都没有。然而不为人知的答案是无从实现的。因此,问不依存于答,它也不再依存于上述程式;它变得难以捉摸。<br>  到了傍晚,广播电台的主力听众是学生族。它在清晨为丧失懒觉乐趣的老人服务,白天为司机服务,晚上就围绕那些被隔离于电视和电脑的中学生。过去也包括宿舍里的大学生,而今似乎少见本分的。大学像拒绝一只二手收音机那样拒绝省吃俭用的学子——这对校内风景的帮助不言而喻。眼下让我们注意M小姐的情感节目。她是今年最受欢迎的主持人,声音甜美,如同齿间含有一片薄荷叶。她接通来自年轻男女的电话,回答恋爱问题。偶尔会有一些蠢货,或者堂吉柯德式、柳下惠式、丘比特式的人物,我们的M小姐总能应付自如。但是几分钟前,她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有人用经过处理的录音声称自己绑架了“XX学校的XX主任”(电台档案里用四个“X”进行节目记录,这大大侮辱了打电话的那个人),并以人质的生命安全为威胁,要求取消一个月后的中学生升学考试。M小姐愣了半天,以至于对方挂电话的咔嚓声都在百万耳鼓里传了个遍。谁也无从得知分布于各行业的听众的分别的反应。只有终于安分了的天空,它形成了民众的一致。乌云散去,半滴雨水也没有掉下来。有人忘了重新打开窗,另一些人根本没有关过窗。空气里的潮湿无足轻重,它被闪电般地遗忘——错过本城的闪电在这里获得了隐喻上的立足。<br>  事到如今,如果我说这场绑架不存在事先筹谋,想必谁也不会相信。人们会认定有个活腻了的疯子,一个曾经受到莫大刺激或不公平待遇的穷人,甚或一个老来中举、乐极生悲的范进。当然,当然是这样,我就是那个人。回头去说,为什么要绑他在这儿?只是为了留守课堂吗——谁会相信。还是为了出一口气?为自己留一个心中的案底?为了在过程中解答什么?依然只有一天之隔。在昨天,我还可以以自己没有拿他施行威胁为由,脱罪于绑架。今天我则成为一个罪人,一个敲诈犯,一个狡诈的坏份子。我一夜没睡。那通威胁电话里的声音缠绕我,宛如一条细软的女鬼。它的每个咬字都经过曲线处理,形成一种过度的磁性,就像被捣乱的心电图,雌雄难辨——这是主任的描述——他也从收音机听到了这个电话。我离开家那会儿还心情舒畅呢,还打算晚上去买特色烤鸭烧鸡,还打算和主任喝上一杯,断断没有想到临下班就听来了这样一个消息。它是那样及时,恰恰位于我得意忘形之后、解放主任之前。我的心情颠来倒去,被迷惘、愤慨、焦灼和手掌的汗充斥。我已然意识到,人民警察将在全城寻找令人焦头烂额的我:一个替罪羔羊——由于主任充当了顺藤摸瓜中的“藤”,我就按理成章做了那只瓜。指不定明天一早就有人砸开我的家门,把我的手腕装进两只钢铐,告诉我“你有权保持缄默,但你所说的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主任的遭遇成为我的遭遇:我被一棍子打晕,连偷袭者的性别都不知道。果真是环环相报。但我要比主任冤一千倍。我绞尽脑汁:谁会陷害一个连老婆都没有的男人,信用额度低于零的糊涂虫,甚至是对情欲感到自卑的……?但是他们不会相信。他们不会相信无欲主义者都是反暴力的,除了其中少数精神异常的或者人格分裂的。告诉我,请告诉我这只是个游戏。你这个不敢露面的凶手,你使用了最没胆识的坐享其成的手段,你是那种为阴道拥有者准备苍蝇粉的最下等的坏人。<br>  夜晚,主任倒头睡去数次,都被我摔东西的声音惊醒。他拿呆滞无光的眼睛注视我。而我也很难面对这只个头巨大的烫手山芋。他说他的屁股早已麻木,这让他几乎是腾空的。这样说的时候,他眉目间饱含的同情让我的恼怒到达顶峰:主任,主任,这会儿您才是最安全的哩。我和主任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安全的建立基础是我眼下的进退维谷:如果放了他,即便他无心害我,还是可能露出马脚,让执法者在蛛丝马迹中发现我。反之,留他在此越久,风险也就越大。我和主任,受害人和他手里的受害者,我们似敌似友的天平上,拨片朝敌人领域滑了几寸。他仍被捆绑。他理解我此刻的痛苦,所以听任我大发着脾气。他恐怕不认为我是个下手毒辣的人。但这一点恰恰是我无法向自己保证的。唉,我在胡想些什么呀。我要去读一会儿书,在文字符号里寻找一把斧子。它是要用来凿墙角的……尤瑟纳尔写道:上当的英雄要诅咒名声……<br>  <br>  <br>  到了实际当中,时光是不易过的。我等待转折,只能等待、等待、等待——匍匐在指针之上,活像受困童钟的裸身小人。<br>  数小时后的现在,一大清早,教育部门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没有名称,主题不详,无记录人。与会人员都是被一通十万火急的电话招来的。他们是一些开会专业户,拥有一橱应会服饰和一肚子会议语言。因而,会议的面貌并未遭到时间紧迫的破坏。电台的通讯设备已经受到全面监控;媒体没有被要求对此事进行回避——封锁消息没有意义了。另一方面,那个电话被确认来自市中心的一个电话亭:相当于一无所获。警方正出动大量警力寻找那位的确不知所踪的主任。突发事件的相关人等里,只有没能及时切断广播的女主持人M小姐和她的节目监制闲得发慌,等待遭到开除的通知。<br>  我拖着浮肿的腿。我的步伐拖着一真一伪两项罪名。<br>  作为消息渗入、铺张的第一片土地,学校比我想象中稳定。学生们,尤其是毕业年级的学生,他们选择了更保险的态度面对刚掀起的轩然大波。在这里,它似乎被过滤了。当然,这是一所平均成绩优秀的学校。在收费便宜、成绩排名落后的学校,同一个消息的受欢迎程度想必要高得多。整所学校的异常理应集中在校长办公室。我特意选择走较远的北走廊,上楼梯便撞见一个匆忙下楼的警察。校长办公室内外站了另外几个,其中包括一个便衣和三个制服。有几位教师和学生在回答他们的问题:<br>  ——猪老师和学生常有过节,和主任就不清楚了。<br>  ——我?我从上周三开始就没见主任了。有时候嘛,我宁愿绕开主任,和他打个照面不会带来好运气……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br>  ——犬老师的确骂过主任,咬牙切齿地。不过这和威胁事件有什么关系呢?<br>  ——您不信去打听打听,狼老师对声音处理可在行啦,他家有位调音师儿子。<br>  ——主任?我与他素来无冤无仇。他是个可怜的人儿,学校里谁都可怜他,绑架他还不如绑架——噢,不,不不,校长,您别看我,我可没那意思……<br>  人们讨厌可怜的人。他们用同情心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再想方设法地远离,以逃避自己陷入其境地。我不想在这儿停留更久,朝前走去。这并非心虚,只是为了表现出事不关己的平常态度。但是我被叫住了。<br>  “蛇老师,他是我们学校的老教师,和主任甚有渊源。”董事长先生这样介绍我。“是的,”我说,“我对这个消息感到难过。请问我有什么能做的?”站在我面前的便衣警察还没有开口,校长抢先道:“据我所知……主任旷工的前一天,他在下班后去了蛇老师的家……呃,当然我是知道的,主任那天要与蛇老师谈及他的去留。这个嘛,学校最近有一些正常的教师裁减计划,也就是说主任带去的是一个对蛇老师而言的坏消息。”<br>  便衣已经面朝我了。我点点头,主动走到他的面前说:“是这样的,如校长所言。那天我回到家,主任已经等在门口。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因为这是第二次了。谁都不难理解我的处境。要我面对这种不公平的谈话,不如把开除通知书扔给我——我知道校长那儿的打印稿多得是。自然我还是让主任到陋室坐了那么一会儿。他见我爱理不理,很是自讨霉趣,任务在身又不好发作。很快他就走了,因为我终于答应,我将在月底递交辞呈。我告诉他,我想度过这个学期的最后几天,毕竟这恰逢我成为人民教师的第十个年头——第十个六月,又是临近暑假,总希望来个善始善终嘛。可想而知,善良的主任表示理解,并告诉我他会设法说服校长,校长也一定愿意通融这最后的半个多月。后来我们就道别了。我把他送到门口。我非常感激他,本来打算第二天再谢他一谢,然而那天起他就没有出现过了。”警官先生——说话间,我想我能确定他是他们的头儿——没有让属下记录我的发言。对于校长和董事长乐于道出的我的嫌疑,他或许不认为它有什么价值,因为他们必定已经给过不少有所指却无用的暗示。他转身走了两步,又走回我面前,“这么说,蛇先生,您倒是被主任说服了?”我一摆手,打回这种说法,“不,当然不是。我也不怕对您坦诚。我对当代教育体系倦意十足,早就决定在这个学期结束后提出辞职,去西部参与支教。对于校长的安排,我起先的拒绝仅是一个重量极玩笑。人们在告别一个地方时总能变得举止放肆,这是要在最后的日子里留给他人一些记忆,也是给自己的。这不难理解,您说对不对?”警官面无表情地点头:警察特有的毫无肯定色彩的点头。他说:“不过,像您这个年纪的人,主动支教的教师少之又少。”“您说得很对。我跨过了三十岁的门槛,距离退休还远着,当然不是去安享什么晚年。我只是……只是不想错过了,再也不愿荒废什么了。什么都好,尤其是理想。再者我是一个人。没有家室的男人都是浪子。”我平淡地笑道。<br>  我就这样被允许离开,回到等待我的课堂上。想来已经得到了警察的信服,但我切不可掉以轻心,歹徒的老对手们够狡猾的哩。执法人员的目标是那个社会安全的扰乱分子——我的罪孽享用了一份额外利润,我又何来理由为它负责?这一想法对我具有安抚作用。同时,我愿一切不要结束,来得愈快愈烈愈是好。如果事情就此滞怠,僵持,悬而不决,不见转机,我的全身而退就更为困难。这会儿我安稳不下来了,再也上不了课了——不,原因不全在我:毕业年级的学生已经全身心投入到最后的统考中,而我的课程必须做出让步。这本来一周一课的放松机会,他们留给课外读物或者闲聊的时间,已经被考试科目占领。即便没有那个威胁性的电话,他们也会投入高度戒备般的临考复习。电话还对他们起到了督促作用——何止哟。我自嘲地一笑。<br>  中午,学校举行会议,全体教师到场——主任除外。董事长和他的女助理坐在校长的右边,左边的空座位为主任留着,看起来像是刻意缅怀一位逝者。校长冗长发言的大致意思可归纳为以下几点:第一,所有的师生都应当协助警方破案,争取尽快找出真凶,使考试正常进行——这是保证本校夺取总分全市冠军的大前提;第二,教师应在课堂上对学生进行正面引导,“不然就干脆别提这档子事”,以免学生的迎考情绪受到不良影响;第三,下午抽个空,集合五至六位教职人员前往主任家进行慰问;第四,批准蛇老师的口头辞职,对他只身前往西部支教的行为给予高度赞扬,并预祝他一路顺风。此外,董事长对教学范围外的一些新规定进行了公布,基本上就是老一套的新花样,把价格提得更高,顺便把后勤工作说得无比艰巨。<br>  慰问队伍里当然少不了我这个主任的多年之交。午饭后,我和校长兄弟及另两位出发了。董事长放着校用面包车不用,执意开他的私用小车。他刚换了一辆带智能方位指向系统的中档跑车,车轮正闲得发痒。就这样,我和学生处主任、董事长的助理小姐在后座挤成一排。一路上,指导系统里温柔的女声说个不停:“前方八十米,右转”;“前方二百米,调头”;“前方一百米,上环线B2路”。我的身边,助理小姐也在为她的短裙拉个不停。她反复把裙边朝下拽,想要盖起两条没穿丝袜的大腿。她的腿上长满了小红疙瘩:这是个年轻的标志。学生处主任借着位置之便早已把头斜向窗外,避开狼狈的助理小姐。坐在中间的我不偏不倚地看向前方,到底也挡不住余光铺盖之处,还被迫面对前车镜里董事长的脸。他又配了新眼镜,这一副镶了金边,左镜片的左下角刻了他姓氏的第一个字母。他已经彻底沦为一只古欧洲资产阶级的面具啦。真够退步的,兴许还自认为是不朽的贵族。我观察他,也借此分散自己对助理小姐的注意,而她还在拉呀拉呀……“你闯了红灯!你闯了红灯!”机械女声突然高唱起来。董事长大骂:“你怎么不早点儿提醒我!现在说有个屁用!”他猛地刹车,喘着粗气。“你到底是怎么了?你闯了红灯也就算了,是不是还打算赔上五条人命?”他的兄弟显然火了。城府颇深的校长是很少表露情绪的。董事长调动前车镜,从里面看了校长一眼,甚是怨怪,不情愿地发动了汽车。助理小姐是紧急刹车的最大受害者。刚才她低声惊呼,失去平衡,两只手朝前抓去。现在,她更用力地拉着那条不可能更长的短裙。裙沿已经布满皱褶。拜托您,再拉下去它就裂了。空间狭小的车厢里,想来至少有半数以上的人在咒骂这破车。但是显然,主任家的千金对这辆该死的车极为欢喜。<br>  车拐进住住宅区。主任的女儿已经等在楼下。瞧她们堆满笑容的小脸。年轻人哪,一见她们我不禁哆嗦起来。二位衣冠华丽,一个小洋装,肘部挂一只丝绸小包,大帽沿下的脸颊粉嫩粉嫩,像只兔子;另一个提着带裙衬的大蓬裙,脑袋上戴几朵水仙花,嘴唇画成了两颗红樱桃,好像周身开花结果的新品种植物。她们的打扮和董事长倒是相得益彰。姑娘们略带羞涩地走近,冲人的香味把我们几个逼得后退了几步,两列人马好不配合。姑娘立刻却又不高兴了。她们把我们一行捉襟见肘的人打量一番,嘴角耷了下来。水果姑娘问道:“只有你们吗?”我们不甚理解,没答上来。另一个进一步问道:“没有摄象机?没有镁光灯?没有麦克风?”我们齐齐摇头。她们终于意识到,根本没有她们期待中的采访。呵,多伤感的场面呀,她们失望透了,简直快要落泪了——如是倒使气氛便于展开慰问。总不能安慰两位花枝乱颤的舞娘吧。<br>  上了楼,我们来到主任的家。我猜这天是被刻意收拾过了,房间显得简单整齐。与此同时,洋装姑娘打开储物柜——满柜的内裤、影碟、开封的食品、女性生理用品立刻倾倒出来,洒了一地。房间的本来面目被迅速还原。她赶紧把所有东西塞回去;有一部分根本塞不了,就用扫帚扫去墙角。另一个这时候从厨房走进客厅,手里正拿着两只杯子,“你在做什么?你怎么搞的哇?茶叶怎么会在这儿?你脑子抽筋了是不是?”“你才抽筋了,你浑身都抽筋。是你让我进来找的,不在这儿难道还在电视机里?空调里?地板底下?”说话的姑娘痛苦不已,脸部肌肉已经调整到哭泣状,顺带把刚才的失望都抖出来了。校长在此刻不得不出马,“不麻烦了,不要茶叶了,白水吧,白水吧。你们也来坐一会儿嘛。我们呆不久,学校还有事需要处理。”孪生姐妹应声,坐在了面对沙发的两把椅子上。较为淡定的那个看着我们;受责骂的那个现在也收起了哭丧的脸,正在眼神茫然地拆解头上的小辫儿——她头上绑了几百根细尾巴。总算是布置好局面了。校长和董事长开始轮番提那些装腔作势的问题,学习啦,家常啦,柴米油盐啦。我以为他们会在无话可说时提及她们的父亲,但是二位领导似乎刻意回避,所有的说话都与主题不沾边。我无聊了好一会儿,最后都要睡着了。在一旁记录的助理小姐也渐渐懒散,在纸上胡乱涂鸦。撑着脑袋,我懒洋洋地说:“主任不在呀,你们照顾自己真不容易。”话音刚落,董事长已经瞪住了我。他没能拽住我那条跨进正题的腿。带脏的字眼溜到了他的嘴边——被校长的一只手推了回去。他只好咽下怒气,深恐被耻笑似地看了看在场的每一个人。我还是散漫着;校长不动声色;学生处主任只是把快要闭起的眼睛勉强睁开,他疲惫得吝于任何神态了;只有助理小姐对我露出了会心的神色——笑得并不显著,还用手假意挠痒给遮了一遮。稍后,校长开口了:“主任一事我们深表歉意和同情。尽管他的遭遇并非学校或者教育本身的责任,但是罪犯的最终目的毕竟是破坏学生利益,这就为难了主任了。”董事长在一旁插话道:“不错不错,不绑主任就可能绑了我们这儿的任何一个……”校长使了个厉害的眼色,阻止董事长。董事长极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话。校长不加理会,继续说:“你们的父亲在校多年,兢兢业业,是我们老少教职员工的好榜样。这次发生这样的不幸,但愿只是有惊无险。我们也相信警方一定能捉拿真凶,解救主任。我们都在等待着他的归来。不瞒你们说,无论如何,今年的校优秀奖,我一个人做主,就颁给他了。”完成气魄的展示,校长立即向两个小姑娘道别,带走他的慰问队伍。我走在最后;前面的学生处主任还在哈欠连天;助理小姐边走边拉起了她的裙子。<br>  结束这个令人发笑的下午,慰问团回到学校。时间已晚,校长省略了总结发言,破天荒地放大伙儿下班。只有助理小姐,她有一堆为校史充数的材料要杜撰。我离开学校时,一些警服还挂在校园各处。这不见得能构成对我的威慑。却是那位目力穿透人心似的便衣头儿,他的一举一动定格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事情果然是这样推进着。<br>  我回到家,才关上门,才把汗湿了的衬衣扔上沙发,门就被敲响了。我打开门。<br>  “警官先生。”<br>  “您好,蛇老师,我想我们还有些话没有说完。”他浅而犀利的双瞳直指我。<br>  我把他请进来,穿回又湿又咸的衬衣,告诉他我正准备冲凉。他和他的助手走进我家,几步之间已经把四周都环顾了一遍。他们并不掩饰自己对取证的期待。警官开始到处查看。他的助手边问边记,都是些例行公事的问题。我不费力地回答着,同时注意警官先生走到了哪儿。我对他表现出了十二分敬重和同等的畏惧。<br>  这位是令尊?<br>  是的,他已经过逝了,他是位高尚的教师。<br>  是您做的吧?<br>  不错,这是我大学时代的科技作品,还得了一个影响不小的奖。<br>  他参观着,偶尔这么问上一句,似乎漫不经心,一双手始终握在背后。他看了相片,看了模拟火箭,看了布满裂痕的——<br>  我点了点,“这只砚台也是家父留下的,前几日被我整理东西时无意打碎。一件令人伤心的意外。但也是蹊跷的。人们是怎么流传的?说碎物消灾保平安,是逃脱一劫。我却坚信这是父亲对我的点拨——我实话告诉您吧,如果您不介意我具有一点儿对神明的敬畏:这就是我决定辞职的原因。唉,父亲在砚台破碎的当晚托梦于我,怒斥我的得过且过。他站在讲堂上,手执教棍,青筋显现在眉宇之间和太阳穴四周。堂下只有我一个人,但是仍能感到千万双眼睛瞪着我。当即我就被骂醒了。我冒着冷汗醒来,赶紧把碎片从垃圾里挑出来,连夜粘成了现在的模样。也是那么几个小时之间,我做出了那个参与支教的决定。你们或许认为那是迷信的吧?”警官先生提了提眉毛,从沉思中轻巧地走出来,快语说道:“不,怎么会呢。”他的视线从砚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接着说:“尊敬的蛇老师,我们负责推理、侦察、寻找真凶、维护安定,这不代表我们和那些伪科学人士同流合污。科学是尊重未知的呀。”唠叨是我强项,我抱着双臂东拉西扯起来,“您说得真对,我表示同意、拥护。盲目信奉科学和迷信并无区别。前天我还在电视里看见一个科技节目,煞是严肃、严谨地破除了数起关于UFO的说法。这可真是好笑极了。您猜他们怎么说——主持人说:某人称他看见外星人的那天里,相关部门并未监测到天空的任何异常。哈,若是监测工具能起到作用,那UFO早就不是谜了。他们总是妄图把已知的地球科学应用于全宇宙。”警官先生点头道:“的确如此。好了,谢谢您的配合。我们还有事儿要办。”他朝大门走去。我歉意地跟在他和助手的身后,边送边致歉:“是的,是的。我总是说起来就不管别人的感受。瞧这职业病。”我已跟着二位走到门口。他把手掌推在半空,示意我不必远送,“您回去吧。相信您是位好老师。作为一名父亲,我代表家长感谢您。请吧。”<br>  我关起门,倒吸一口冷气。<br>  今天清晨,鬼使神差地——我想可能是父亲冥冥之中助我一臂之力——,我把喝下安眠药溶剂的主任转移到了隔壁3005室。那户足足空了十年。搬离前,父亲的老朋友、那位男主人是个健忘的家伙,他除了知识和教案什么都忘。所以他家的备用钥匙一直留在我家。他几乎每天都要取,开了门再还来。那天修补砚台,我在储物柜收集工具时发现了这把钥匙,顺手就把它放在显眼的地方,没有想到还是一根坚韧的救命稻草。<br>  接着我再度思念起父亲。<br>  六岁那年,我清楚记得,与父亲在一个盛夏的夜晚走路回家,一路听他说寓言故事。就是那个晚上,我们看见飞碟划过。它放着不刺眼的金光,草帽状,自天空一头飞近、自转;它顺利地飞过我们上空,去了另一端。我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我们无法证明看到过它——没有受到磁场干扰的证据,更没有相机。此前,我和父亲在新闻报道上看过许多关于目睹飞碟的叫嚣,他们的描述无非是气团、白烟、彩云、古怪的发光体,不是天体现象就是未明飞行物。而我和父亲亲眼所见的,是确确实实的飞碟。它的模样与奇幻漫画里的碟状物无异。第二天,父亲开始订阅《飞碟探索》杂志,带领着我成为业余飞碟研究者。当然,这项为时不短的研究没有得来什么成果,只是带给了我和父亲更多疑问和膨胀难抑的求知欲。<br>  小学毕业后,父亲带我离家,连同全部家当向南迁移。他这样说:“这是个完全自发和亲自实现的教育实验——与其说是实验,不如称为一种磨练。千万不要当它是旅行喔。在各种环境中取得的生存能力,它的总和会成为你下一段生活的能力指数。它本身不仅仅是实践。从今以后,你要学习丰富的刻苦、花样百出的勤奋,学习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坐怀不乱。”他是个苦修主义者。下定决心后,他向老校长申请辞职,把我和我的学习档案带去了那个以出土匪强盗而闻名的小城。B城紧临淮河,位于人们通常所谓的南、北方的分界线上。不少往来南北的火车都会在B城调头,这也是当地鱼龙混杂的原因之一。父亲认为一个治安混乱的城市能够增长我对国情的认识,考验我的正义感和各种观念的稳定性,以及见识我所不能想象的人事,而当地落后的教育水平和学生的勤勉俭朴也将有助于我。他竭力避免我成为大城市的牺牲品:一种有体积有质地、在灯光下鲜艳夺目、独立状态下什么都不是的橱窗玻璃式的物体。那时候我已经是个相当成功的儿子——当然只对我的父亲而言:内敛、有耐性、兴趣广泛、不苟言笑,及与孩子容貌格格不入的隐忍。那的确古怪:试想一位矮小的少年,他拥有强有力的额头,面孔上稀薄的愁云,夜里打架的牙齿和软而细嫩的鼻头;儿童的痕迹尚在,距离青春尚远,刚刚进入男女有别阶段,眼里却投射出苦行僧特有的坚忍。不过彼时的我已经学会稀释别人的目光。父亲说成为观赏动物是可耻的。两个僧人就这么带着他们固化的神态住进租来的一间小房,以各自的身份进入了同一所重点中学。那所学校全城闻名,大学入学率占八分之一,其中有些还考去了全国一流的大学。然而它的教育方式对我而言前所未闻。整个初中,我遭遇的数十位任课教师都有或多或少的暴力倾向。在我的班上,数学老师的体罚频率最高。他每天都要挑出一两个学生的手掌,有时候挑右手,有时候挑左手;有时候挑脏兮兮的手,“洗不干净手的人还能干得了什么,手是要拿来跟人握的,这是对别人的尊重”;有时候挑最白最净的手,“洗手,洗脚,洗澡,这点时间不能用来干别的吗”。他也打学生的脑门,对男学生使足了劲跳起来打,对女学生则有个缓和的尾声——手掌从脑后一直滑去屁股。这位老师在我初一那年用黑板擦把一个学生砸成弱视,被校方开除了。语文老师是位中年女性,执棒体罚的频率不高,但是教育学生时喜欢附带家长,原创了“家长7点以后起床,孩子一定就是懒虫”等理论。历史老师相对文明,却会把“喀什”读作“客十”。正是这样一所看起来妖魔倍出的学校,让我第一次考试就从过去稳当的冠军之位上落了下来,只挤进成绩排名的前十位。那些会在身上带刀子的男学生,还有衣着寒酸的女学生,他们与教师吵架,他们被令站在墙角的扫帚拖把后,他们从没出过自己的家乡,他们既不够淳朴也不够进化……这让我对于自己的落后大为费解。当然,更加用功后,我很快超越了当地的学生。这并非难事,却是三年内的两次被打让我耿耿于怀,至今想起来还感到蒙羞。同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大城市,恐怕就为媒体贡献了一条虐待未成年人的新闻。<br>  三年里,我彻底认识了一个不讲究尊重的时代,一个人因为落后而野蛮的地方。父亲说它的可怕并不是我所看到的可怕,而是发生对比时的可怕。我始终不知道父亲原本打算在那儿住多久。到了第三年的某一天,他终于无法忍受那种环境引发的荒诞事,因而提前带我一走了之。那段日子当地偷窃现象严重,盗贼猖獗,至上而虚无的法律对治安似乎不起作用。于是,为了惩戒罪犯、扭转法律的地位,一日下午,整所学校的数百名学生被召集在操场上,按照操练队伍围绕领操台,观看了一场“开庭”诉讼。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公开审理”。三位双手被铐的被告被押解上台,分别站在九把椅子组成的三个被告席中,面对着密密麻麻的年少的眼睛。空荡荡的座位朝三个方向滑稽地展开,有如三个背朝其对象的光秃秃的怀抱。审判长背对学生、面向被告,身边有检查官等人。他们的座位位于低两阶的楼梯上,仿佛存心把自己藏起一些来,好让被告与观赏者的对视不受阻碍。陪审团共六位——据说这种排场不多见——,并排坐在被告的身后,令人分不清他们究竟是被告的审判者还是拥护者。从陪审团的两端开始向前延伸的是两队警员,树木般排开,把主角们环绕在中间(后来我每次看小剧场话剧都要联想到那个场面)。审判长宣布开庭。公诉人陈辞,开始罗列被告的恶劣行径及其后果。我无法听清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发言者本就咬字不清,平、翘舌音混乱,还极力把话说得一字一顿、不通不顺。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并没有害怕。我们起先感到好奇(还嘲笑审判长的吐字),努力听了一阵又一无所获后,各自出神或是说起了悄悄话。台上的一队人马折腾了大概半个小时,最后,审判长用比之前洪亮一些的声音对被告进行分别的判处。自始至终,那三个人没有抬起过头。他们面目模糊,我只能确定他们已经被剔成了大约是劳改犯统一的发式。就在这场阳光下的审判结束的当日下午,父亲为我办理转校手续,带我离开了B城。事隔多年,我猜测父亲当时对此事进行过干涉,那么也就能料想他的“独树一帜”是怎样遭到了驳回甚至取笑。只是彼时他没有为自己不平,而是在东去的列车上告诉了我另一件事。<br>  另一件事是个令我许久无言以对的真相。父亲说我是他从B城远郊非法领养的孩子。当时有个远方亲戚的同村人超生,正要把孩子卖掉,恰巧他在当地坐客,便花了些钱把我领了去。关于我的亲生父母,父亲在暂居B城的三年里进行过调查,最终线索中断在他们十年前的搬离,后便杳无音信。紧接着,父亲坦然告诉了我他的身世。他由祖父领养,独自带大。祖父也是位老教师,在动荡时期由于政治问题失去从师资格,做了一名鞋匠。年过半百时,祖父收养了一个孤儿,带他去修鞋的摊点,在空闲时分教他学问。父亲三十岁那年,祖父无疾而终。同年他在B城抱走我,并把祖父的名字给我,愿以新生作为死者的归宿。我很快接受了自己的身世。当然这是个后来再没有继续下去的插曲,它对父子关系早已经没有任何影响,我甚至很庆幸父亲没能找到那对父母。回到过去的工作岗位的父亲很快在分房福利中得到了教师大楼的一套居室,那栋楼在那时候还是少见的高层住房,傲立在众多五层民居之中。此后他继续拒绝着各种奖励,推掉一个又一个名誉和工资飞涨的机会,直到有一天突发脑溢血……<br>  回忆换来的无非是遥远的快乐和近旁的痛苦。要是什么都能变得含糊就好了,而眼下只有我湿热的视野不够清晰。<br>  我去3005室。应该没有人监视我。没有!除了我自己。<br>  前一个不眠之夜的胆战心惊让我有点儿粗暴,所以在主任昏睡后干过些鬼祟的事。纱布还团在他的嘴里,使他的嘴看起来好似塞满了膨化食品。出于礼貌,我必须把纱布从他的嘴里取掉,他便不会知道自己被如此不尊重地对待。我还打算为他擦干净已经湿了衣领的口水,他便不会为自己的失礼感到哀伤。捆绑限制他的人身自由,纱布造成的语言封堵更是过分,当然思想上的禁锢最为恶劣——这是我将永远避免去做的。那还不如杀害他。我想这对任何人都是重要的:我想这是我对自己的开脱喽。我便开始处理那条纱布。它极长,我把它一寸一寸地退出来——早晨我就是这样慢吞吞地将它塞进一张小嘴的。主任的嘴真是小,好似在面孔上凿出的一个洞——再画上两片嘴唇,进出麻烦但是省却了不少纱布。完成这件事,我松弛下来。在此之前的种种真是费尽了周折,种种又都没有结束……连曙光的影子都看不见。<br>  我把椅子上的他拖回了3004室。主任醒来,看到如昨的我和熟悉的环境,并未怀疑什么。我告诉他今天我们去了他家,“这下您不用担心薪水了。校长还承诺把年度奖颁发给您。那将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您的姐妹花也很好,她们美得不得了,一定是遗传了母亲的仪容。她们将来会迷倒男子,这您尽管放心,美貌将带领她们走向富足。”或许是安眠药的作用,主任精力不济。他连打四个哈欠,冥想半晌,最终还是没有回答我的奉承。我和他坐在距离不远的两张椅子上,被属于各自的有形或隐形的绳索捆束。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来交谈,我只好继续就着女人的容貌胡说下去:“您也不必担心她们受到魔鬼的摧残,女人本身就是魔鬼的借居地,而您忧心的那些魔鬼们,他们能使甜美的果儿愈加饱满多汁。她们会变成食人的诱饵,变得无以餍足。您想想看,魔鬼跪拜在她们的石榴裙下,哭诉爱情,高歌生命……”“你掰够了没有?你是在说我可以无憾地死去了吗?太荒唐了!太胡扯了!你呀,我的老兄,你不要再惦记您那条红得发紫的舌头了,让它歇着。你本来还说要放了我的,你这是出尔反尔!”他把话说得极重,每个字都砸向我的脑门,好像狙击手这就已经用红外线瞄准我了。我一着急,两手在胸前的空气里打转。我叫起来:“我掰?我掰什么了?作为被圈套勒起的人,我不想把事情解决吗?你现在是真正的受害人了,你没什么好担心的。而我,我不仅有天大的冤情,还被迫继续犯罪,难道该怒吼起来的不是我吗?你说说吧,叫我怎么放了你?叫我把你放到哪儿去?失踪的几天,你能解释吗,你能说通这一切吗?”<br>  主任不再说话,与我一起陷入静默。过了一会儿,我又开口——我还忍不住驳一驳他刚才的发言:“对不起,我刚才口气太重。可是主任,身为受害人,您就不能坦然一些吗?您为什么要那么迫切地联想到死亡,又是那么害怕它?我在最近读的后现代小说里摘了几句。您听听。如果你不能年纪轻轻就大彻大领、从容不迫地去赴死的话,你就会被逼着消亡,好像在耻辱和羞愧中隐匿。所以,帝王、成功者、将死的伟人——希特勒从现实中引退,进入他自身死亡的状态。德里罗后来也借杰克携妻之口提到:恐惧是最高层次的自我意识;假如死亡可以看做不那么陌生和无所参照,你关于与死亡相关联的自我的意识就会逐渐减少,你的恐惧也将如此。那么重点就被规定于一种重置,将你的躯体和心灵重组,成为积极求死的人。这是通往永恒的路径、规条,是……”主任哼了一声,打断我说:“又是那一套,你又当我是学生处理了。哼。你不是教师,被排除在考试之外的教师就算不上教师,你不明白吗?你总想拿自己的哲学态度教育学生,让每个学生像你那样成为人类——而不是人。这怎么可能咧?我早就说过,人不是人,人将永远不能成为人类——有权利、有后代、有思想与感情的人类;人只能是人民:人民没有形态,人民是人民之间的必不可少的说法,人民是拥护政治方案的幌子,人民是体制所到之处的反馈。你是多么天真呀。归去来兮,青春将芜,而你竟能越挫越勇。你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才没对学生的无动于衷彻底绝望呢?领教一个学生就够受了,何况整整一代人。你的理想相当于给一只百脚虫穿鞋。你能不能醒转过来,能不能别再说那些让人听都听得佶屈聱牙的话,能不能走进现实而不是乌托邦?你必须知道,如果我也保持在十九岁的激昂,如果我也像你这样假装长生不老、衣食无忧似地研讨教育和死亡,我的女儿们早就饿死了,花早就蔫了,水早就干了……”我厉声道:“花朵和水现在也是受伤的!”他不假思索,底气十足,“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聊胜于无你不明白吗?宁滥毋缺你不明白吗?这就是时代、现代、后现代,这就是工业、经济、效率,而后我们的学生应运而生,再对时代的主旋律趋之若骛,与它相辅相成。”<br>  他说完了。我没有立刻接口。我低头看了一眼脚尖,抬头时鼓起了掌。我说:“您说得很是精彩、精悍。我刚才的闪念是:哪一天我若不在了,学校里还藏着一位足有资格取代我的教师。并且我感到荣幸。您看,您要是重操旧业,兴许还能做得比我更好。当然你也许是不屑追逐于此的。好在您也并非那种只会呼吁和平的政客官宦、满嘴人性和终极关怀的文人、应试而生的教师,不然我刚才一定会气得揍您一顿。您不是虚伪的人,这让我感到安全,感到您还能与我一道负载我们赋予时代的意义。正如您所说,这一意义不由我等指挥、左右,乃至不由我等反抗——反抗便会换来被堵住嘴的下场。可是我想告诉您,我拒绝屈从于它。其意义在于我不愿白白消耗自己。我知道自己的理想主义是遭人耻笑的,我像个不愿归顺朝廷的落后的部落,只能被远远地丢在边塞。那又如何?我站在边塞的颠峰望着中原,也取笑逐鹿之争呢。您现在被我带来了,这是您的不幸,也是您的幸运。我已经说了,您不必为薪水和名誉担心,您被绑架的消息快要传到西伯利亚了。而我,我会尽快想出万全之策,最好是个让你我都不要与兹事扯上关联的办法。现在,让我们整理一遍。目前的情况嘛,试卷想必已经诞生,而那些出卷教师被禁闭在某个小岛的疗养场所里吃喝玩乐。学生们正在废寝忘食,睡梦中祈祷考试在绑架犯的威胁下不要顺利进行——最好还借此推翻点儿什么——”“不,”主任插话道,“他们辛辛苦苦念了十几年书,这时候就是把他们送去制度最健全的国家他们也不答应,谁会甘心呢?只有我的姐妹花会做见鬼的公主梦。”我不想为这点细枝末节争辩什么,“好吧,您说得颇有道理。那么学生在睡梦中义正词严地批斗罪犯。统治者呢?他们只希望尽快平息风波,希望这事件像一件劣质羊毛杉,一过水就收缩、收缩、收缩,最好莫过于化小为无。警方深谙他们的意图,他们在想尽办法查找真凶的同时,会拟定各种方案,以求事件对公众有个看似落幕的交代。至于所谓的真凶,哈,他们根本不会关心。我,和您,和那个打电话的人,在他们眼里只是惹是生非的讨厌鬼,但绝对不是什么必须捉拿归案的要犯。这个事件带来的干扰要比案件本身严峻得多。所以,现在,亲爱的主任,请您与我站在一起,听我的去做。不要以为我真的不考虑我俩的未来,我可是时刻都在想法子,我都快要拿电钻锯开脑门了。您再也不要与我唱反调了,我们是有共同目标的,我们是一条道上的,比两只交媾的蜗牛还要亲密无间。”看来主任被我说动了,他不无踯躅,但口气软了下来,“您打算怎么办?”我用手背搓着下颌,“我还没有想到。能肯定的是,蜗牛必须变成故弄玄虚的蜜蜂。”<br>  主任大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吃下一口我喂上去的饭。他很快又会沉沉睡去。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知道警察已经上过门,搞不好要生出致命一搏的念头,那时候我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我对自己说,我不会伤害他,我并没有伤害他,真的。<br>  真的,主任。<br>  <br>  <br>  主任是好打发的,警方却不会松懈,我内心的焦虑更不容易消解。竖在南走廊的标有考试日期及倒计时的小木牌不见了,另一块足有一人高的出现在学校大门口。助理小姐每天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剩下的日数贴上去:30……29……28……27……大红数字在白牌子上变小,威力却日渐增大。战场上才见得到的紧迫感在学生脸上一览无余:分辨哪个是毕业年级的学生,这比在红豆里挑绿豆更容易。我照样上那些打马虎眼的课——大部分课程都已经结束,学生们基本进入了自行复习的阶段,只在有需要时向老师进行提问。到了这时候,老师们成了每堂课轮换的哨兵。我也是哨兵一员,只是也去别的年级上几堂同样有名无实的课。低一些的年级剩不下一两堂课了,他们就快进行期末考试,而后便能在成绩的影响下度过各不相同的暑假。所以在这个考前阶段,他们也会利用我的课堂时间进行复习。这到底是一所重点学校嘛。换来的时间,我统统用作了苦思,为了寻找一个看似根本不存在的对策:又要解放了主任,又要澄清了我……这确实太不可能了。主任,主任是受害者,我不愿意伤害到他。我每天回家安慰他,让他相信我们都能获得公正而幸福的未来,都不会因为这场意外惹出更大的意外——他不会二度“英年早逝”。然而我自己都对此抱有怀疑。警察依然会时不时出现在学校,这就加重了箭在弦上的气氛——我学着赌神或者侠客等天赋异秉的人,用力一吸鼻子,一竖耳朵,就能感到空气里的杀气,就能知道方圆百米内有没有警察出没……这是近几天里被我发现的功能。确实有效。譬如,最可疑的一位:门口那个糖葫芦小贩。今天清晨,我在走过他时猛然感到不对劲,那是——不可言说的直感,像是什么神来之笔……总之就是不对劲,我嗅出了腾腾杀气。我仔细回忆:他是自电台事件翌日出现的,后来日日报到。然而贪吃的女生到了中学都在节食减肥,远离糖份,根本没有多少人会买那东西。还有,不论生意好坏,他从来也不与那个男生女相的烟贩子聊上半句,非要正对校门杵着。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他的眼珠子实在是太好动啦,那简直是一对善于远程探测的警犬鼻孔。<br>  这天下午,我穿过步履匆匆的学生,来到葫芦人的身旁。我决定去逗他一逗。正有个一年级的男学生给女朋友买糖葫芦,见到我时未免流露一丝张皇,但是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在等葫芦人找钱。葫芦人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来的都是百元钞票,好不容易凑起来的小票和硬币还是不够找零。“还差两块,您再等等……”男学生等得有些心烦,“别找了,再卖给我一串不就完了。”说完他搂着女孩卿卿我我地走了,却根本没去拿第二串糖葫芦。葫芦人对年轻人叫道:“葫芦,葫芦。”男学生扭头嬉笑,意指我说:“不用客气,请老师吃啦。”他的小女朋友也回首嫣然一笑。再回过头去,才几秒钟,他们已经脱下各自的校服,露出情侣装。<br>  我首先回神,朝葫芦人打招呼。他看着别处,嘴里应了一声。随后,恍悟似地,他迎着我的笑脸过分热情地说:“您好,您好,您要点什么……”说了一半,他意识到用错了台词。他把自己的身份混淆为一个哈腰喊爷的小二啦——并且说着如此标准的带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我暗暗发笑,胸膛下意识地被他的话撑得更直。趁他为刚才的说话而逻辑短路,我把葫芦人观察了一遍。他年纪与我相仿,但这可能是装束的效果。他那身遍是油渍的灰工装上印有勉强可辨的“XX车行”的字样——公安部门的道具师傅真是离谱。我的视线乱游一通,想从他身上搜出那些只在执法范围内被允许使用的器械,结果一无所获。“我就吃一串吧。嘿嘿,饿了。噢,真是叫人追忆童年哟。”我从插满葫芦的草扎棒里选了一支。“噢,是的,怎么不是,当年五分钱一串,甜得疼牙。”这回他把口音调整好了,让普通话和方言的比例各占一半。我边嚼着烧得有点儿过头的红糖油边问:“您干这活儿多久了,怎么跑到学校门口来了?”“才几天而已。原先那小学门口被清盘了。监察队进行大扫荡,把东西摔了一地,连人带家伙抢上车。而且一连五天。我从第二天就不去了,算是损失不大。第五天我空着手去凑热闹,还赶上出事儿。监察队开着不围边的卡车转悠一圈,没收所有器具,跋扈而去,不料车在转弯时得意忘形,竟把一个监察队员甩出十几米,当场崩出了脑浆。您猜怎么着,周围那些刚被欺凌过的小贩鼓起掌来,连天的叫好声持续了十来分钟。这下可好,监察队怎么向家属交代?又怎么向自己交代?本来嘛,只是几个月一次的清理,要不脑筋搭错,要不就是上头需要几份报告、几只油锅作为年度表彰的依据。这下好了,死人的事情哪。从前往往是撒手一推了之,这下谁敢再大事化小?那就炒热拉倒。那个黄金宝地成了重点管理对象——告诉您吧,也是市容监察史上唯一的真正的严打地——再也不准摆摊喽。”看来他已经进入状态,不亦乐乎地演一位历尽世俗又乐意说书的江湖人。我点头称是:“果不其然呀,难怪最近学校门口总有来了又去的担帮人士。那您是打算在此地长驻喽?”他把整扎葫芦朝地上轻轻一敲,说:“悬!我们这种嘛,苟且偷生而已,明日复明日,活一天算一天,根本不存在长久之计的说法。一旦是有了什么变化,走也走得了无牵挂。没有妻儿父老,要命一条,怕什么?”话毕他叹了口气,又掸了掸衣角上的灰。他完全被角色所牵制哩。我颇为嘘唏地点了点头,“的确呵。这么说,你们倒和亡命天涯的人是一条路上的——”他盯着我的口齿,认真听我对此阐述:“躲避自己所从属的戒律。一生都是如此,除非摆脱自己的历史。当然啦,你们只需要摆脱这份工作,逃亡的人还得先为自己洗脱冤屈。”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有所领悟,“有道理,有道理……”我继续说道:“还有,与我们教师也是有共通之处哪。我们也在逃避,不是吗?教师在逃避考试,因为考试正在成为鉴定他们的唯一的方法。但教育的目的本不是考试,又怎能得出考试决定教育质量一说?所以教育和考试已然交错、偏离、愈行愈远。而教师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而今呢,为数众多的教师都已经归顺考试,只有少数还顶着狂风朝教育跋涉。”他若有所思了许久,末了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您说得太对了,这就如同正史和野史的流传,前者冠冕堂皇,后者……后者什么呢……嘿嘿,我这个人书念得不好,高中总逃课,语文难得及格一次,所以才选了理工……”<br>  “您还念过高中哟!”我一拍大腿。他连忙闭嘴,但耳朵里的东西已经叫了起来:“蠢货!你是吃发酵粉长大的不是!”葫芦人被这声音刺中耳膜,右手抓出右耳里的无线耳机,左手跟着上去捂得紧紧的,好像深恐再有人伤害他的耳朵。被他舍弃的整扎葫芦在倒地前由我扶了起来。我把家当还给他,朝他望去的方向看。黑色货车在那儿停了好几天,今天里面坐着那位警官先生和另一位不知名的人物。警官先生依然脸容僵硬,胜似石膏;他身边那位面目狰狞。我对他们摆了摆手,表示问好,一边走近过去。警官先生在我拉近与他的距离时慢慢摇下车窗,速度和我的步子一样均匀。我靠近货车,一只手攀住已摇下的车窗,“警官先生,我们这真叫后会有期。”他微微一笑,“蛇老师,您不能把我的部下也作为学生捉弄吧。”“噢,真是抱歉,我这才知道——直到这位吼起来。”我指指他身边那位,接着说:“您的部下其实演技出色,日后您若不再器重他了,建议您介绍他转行影视。”他又是温和一笑,“谢谢您的建议。”“那么就这样吧,但愿后会再有期咯——再度对崇高的人民警察表示感谢。”说完这话,我后退一步,向驾驶座和副座上的两位深深鞠了一躬。待我抬头,警官收起了笑容,另一位已经在气呼呼而又心虚地四下环顾。<br>  渐渐地,我意识到,罪犯的身份令我变得狡猾起来哩。仿佛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逻辑进驻于我,使我不再是完完全全的好人。这就好像那位可怜的葫芦人,走进一个自以为可控制的躯体,结果自己也辨不清同一肉身的敌我双方了。<br>  这还不是最糟的。23……22……21……连时间都随学生努力起来了,也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零的归宿,仿佛生存的理由就是零,就是空白。我说的糟糕并非白热化的事件——当然相关部门依然在给警方施加压力——,而是我日益的宽心。我变得不着急了,有时候也希望尽快想到解决的办法,有时候却以一种偷窥般不可告人的心情享受这燃眉之急。我是在期待我意料和本来期待之外的结果:如果主任不能被找到,如果绑架继续成立,如果威胁依然存在……如果将错就错,那场对学生而言可比生死攸关的考试会被照常进行吗?它会遭到延误吗?会有人因此被开除吗?所谓的“差生”会就此翻身吗?优等生会悲伤和自杀吗?教育会取得又一次改革的机会吗?……那么多的未知,那么多的凭空冒出来的可能性,我怎能不对它们兴趣浓厚。<br>  您知道的,我迎接着意外却不愿再涉嫌绑架了。可这又怎能被避免呢?也许是谁在操纵着什么,从我的脚下铺开一条指向中空的透明之路。我原地转一圈,想把它找出来。我设它存在。它的开端连接在一根指示警报的指针上,身体蛇般扭动,尾巴则在云上鼠窜。我可以拒绝它,头也不回地走掉、自首、说明情况,企求警方相信我是个证辞苍白的无辜者;也可以战战兢兢地走上去,用脚步踩死它的每一根关节,将它固定下来。怎么都好,我的结局已被敲定。在可能的阴谋家背后,我的煞星、天敌、命数之神(或者别的法力无边的非人类,比如蛇王什么的)才是决策者。我的行踪、决定和下场都已被规定。而我被选中这本身就值得推敲: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只能将我解释为一场定数(可能是劫数,也可能不是),一场宿命的阴错阳差。与爱情的道理是差不多的——一场冲动,一场完整的冲动。总会有那么一些难以找到契合点的怪事接连发生,它们的出现不过为了将主人公引至一个处境,让他去坚强,甚至去不遗余力地作恶。希特勒是怎样走进了屠戮的宫殿?这位狂热的艺术爱好者,他被规定无法进入维也纳美术学院,只得四处流浪;那么他本应一辈子给杂货铺推销他蹩脚的画,但是他又被规定加入巴俄利亚陆军,及被规定二度负伤(却又没死掉)和获得勋章;他被规定在啤酒店暴动中失败,便得以以《我的奋斗》一书侵略人民的思想,引燃他们心中的复仇之火;他被规定出狱,卧薪尝胆,十年后登上总理宝座;他被规定败阵于苏联-反法联盟,未能实现统一大业——这使他有幸实践世界上最高贵也是最成功的死法:在一位女子的陪同下自尽而亡——鲁道夫是这样。茨威格也是这样。虞姬先走一步,项羽也算一个。希特勒甚至被规定崇尚素食和动物保护,这是否是关于他杀戮的暗示?他被规定是个活的魔鬼,在反犹太史上留下一个惊叹号(而不是问号)。“我的元首”,“二战元凶”,他和拿破仑一样并不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了苏联的冬天——他的人生被规定在走向(最终无聊的)成功之前获得(使他成功地获得永生:寻找、研究、质疑、推翻,这么周而复始的)失败。别向我指出集中营里的恶行,什么犹太人一个不留,什么胀腹而死的酷刑……恶行永远不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元凶——他是许多个,他必将消失在第二个出现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兴奋。久违的感受呀:浑身爬满了蚂蚁,把我的汗毛从这个毛孔拔出,再插进别的毛孔;脚上的朝额头搬,脸上的朝手上搬,就好像要以此逼我成为一个求死者,逼我错位,逼我进入一种劫后余生。我知道我上一次感受它是什么时候。那是第一次,在12年前——一个轮回。那时候我爱上了我先前提到的那位优雅的女士。她的优雅是一种先天的病,她离开它就不能活,就像有些女人离开高跟鞋就不能走路。当然她是不需要高跟鞋的,一身粗布也能被她穿出优雅来。这么一位女士,我曾经为她感到自己的生命都要朝上空弹跳了,犹如你坐在跷跷板上,另一端有股力道使你无法着地,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自己被静止在“抛”的动作。支点不由你控制,你的力气无处可使,只好适应陷入泥沼般失重的绝境,再对那头的敌人进行可行的攻击——还不能毙了她,必须占领她,免得自己一落千丈,免得敌我同归于尽。那么那场失败的追求终于得到合理的解释啦,它是一次演习,一次预备性质的失败。希特勒效仿墨索里尼的政变,它的表象是出卖了希特勒的孤注一掷,从一开始就向世人昭告他是位冒险家;而在宿命意义上,这是一章序曲,是对高潮部分的一个伏笔,被规定中断于一串讨人厌的省略号。不止,它还不可或缺,因为这个伏笔同时也是一个将要开天辟地的转折。如是,只要假设的因果推断不出现破绽,我就将把这场轮回后的个人性质的暴动发展下去……噢,噢,我被规定孑然一身。我从还没坐热的沙发里跳起来,赶去给主任喂安眠药。他不会被牺牲,我保证:这也是对我的规定。您瞧,希特勒被规定善待他的每一位佣人,哪怕是地位卑贱的三等仆役。<br>  <br>  <br>  当我以希特勒为引径开解自己之后,我对学校的厌烦真是消失得一干二净。才一个夜晚而已——哪有那么长,八点档连续剧在插播第六轮广告,十点还不到呢。一觉起来,我已经连抽烟的寄托都不需要了。惟有走进课堂令人难受。我的课从一开始就是给百忙的学生有闲可抽、任学生自由活动的课。试题由我出,分数由我定,但是这些与学生压根无关,与升级和升学皆无干系。如果一个学生的考试科目分数够高,他就是在我的考查课上吃过八个零蛋也不打紧,状元榜照样会把他的名字列于正数第一,诸多高等学府照样会对他争相抢购。说白了,我所接触到的考试不过是整所学校体恤我——我和教育——而集体出演的一个骗局。所以这次我免了他们的考试。几天前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校长时,竟从他眼里见到仁慈——天呐,我使他的眼珠展示出仁慈,那两只安在僵尸身上的黑钢珠般的眼珠呐。这难道不是一种成功吗?我又介怀什么呢。年年如此,我也熬过来了。今年较往年已经不那么难受;本来是应该更难受的,因为今年的学生比往年更要用功,我必然更强烈地感到被藐视的痛苦。然而,谁叫这考试被我和我那未知的同党抹上了一层更甚的黑呢——更何况,又有哪个老师不被藐视?本校可谓驳回经济萧条之说法的最佳佐证。家长是消费者,他们需要的是成绩而不是知识和尊重。他们不参与教学方针,更不会介入教育制度的改善,他们只会借着为孩子转学的权利对学校施压,使校方多一个全面应试的理由。教师则是按照学生分数取提成的业务员,是知识流通的一个环节,私底下还做做直销。地位最高的要数本校教育集团旗下的员工才是。食堂经理趾高气昂,显然是认识到了一口饭噎死大才子的道理。他们成天在暴利中打转,着装倒跟着董事长文雅起来,很快就能组成一支拜占庭剧团了。我不难受,一点儿也不——好吧好吧,仅有的那一点儿也是去年、前年、早几年的残余,因为冷却积块而没能在短时间内殆尽罢了。<br>  我第一个来到教室。面对空无一人的坐席,我又回想起在B城的经历。而今看来,传统并没有消失,谁说学生们应试的态度就输给科举试场里的男儿了?打骂那一套“罚”演变为“奖”,宽衣搜身的传统至今也有延续,考试方面的“十年寒窗”就更是被完好地保留下来。我可是一点儿也不认为教育制度在千年里进化过哩。学生个个埋头苦读,手边试卷成山,数门学科,数种题型——说这是科举选拔的加倍才对。所以,教育固然抛弃了教师,但它没有抛弃自己。它只是将主导权转到了学生手里。我们的学生是否应该为此热烈欢呼,当他们在师生的千年之战中获取了如此全面的胜利?<br>  这天上午,校长将毕业班学生召集到会堂,煞是凝重地宣读教育部门昨天下达的通知:“距离电话威胁事件的发生已经七天,警方仍在日以继夜地追查真凶,相信不久就能将其捉拿归案。学生务必积极备考。在考试来临之前,本教委将以考试正常进行为第一选择来筹备一切。”他郑重其事地放下这张通知,拿起另一张,“关于这第二份通知,本来是不应该向你们透露的。但是我想你们有必要知道。之所以还没有到公开的时机,是因为它在法律意义上还只是个怀疑。然而考虑到同学们的利益,作为学校的领导,我冒险违规也无妨了。这份机密通知的内容的关键词是案犯的被锁定,这意味着案件并非毫无进展;恰恰相反,罪犯在本质上已经落网,只不过他的肉体或者他自己的口供还没能使他的嫌疑成立。我们有理由相信,警方的取证工作不久就能圆满地完成,就能把那个罪犯扔进监狱去。所以,少数心存侥幸的同学,请不要再荒废你的时间去祈求考试遭到破坏,这是断断不可取的,这会让你们葬送了自己的前途。好了,请不要向其他学校的你们的竞争对手泄露此事——紧急会议结束,请大家回去上课。请老师到会议室集合。同学们注意安静。”<br>  校长的发言把阴云笼罩下的学校推向了暗无天日的边缘。那个使人惊骇的电话离学生越来越远,而主任也随之遥不可及,仿佛这会儿他已经死不见尸了。可不,校长这番话里提都不提他了。教育之意义的真面目终于被揭开,它只关乎考试,只有考试在赋学生和教师予价值;老早还包括一些可有可无的兴趣课(不提也罢),而今它们都在筛选中遭到了淘汰。学校的终极意义就是充当考场,教师是考试执行者和考生协助者,考生是被执行者,三方面的团结巩固着稳坐泰山的考试规则。它才是帝王。不,这一被拥护者实施的程序——即考试的过程——才是,是帝王、真谛,是最后的秘密。后来的教师会议里,正如我的猜测,“第二份通知”只是教育部门的小诡计,那纸文件要求学校对学生进行“正当的引导”。实际上根本不存在“案犯的被锁定”,这不过是校长等人在迢迢仕途中惯用的唬人的把戏。<br>  呵,在考试的王国里,我,包括所有的教师,我们只是幸存下来的老兵。我们活得,坐以待毙。还是把范畴圈定在本市远郊以内吧——当然再选取几个相似的城堡也行,新生儿被规定为学生,他们无异于养禽场里的雏鸡,早已被敲上大红图章——是敲在蛋壳上的,由父母执行;接下来,学叫,奔跑,吃虫蚁,学牛角斗,成长再成长,考试再考试,统统是要向着最关键的那个考场进发。在那儿,抉择出现了。歧途共有两条。一条具有变种意味,不论能不能通过,考生鸡都将离开养禽场,变成任何飞禽走兽,可能被烤糊了端上餐桌,也可能有机会去别的考场走一遭。另一条窄路恰似一根玩具车轨,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会选择它。他们到差不多的通道里溜达一圈,一路被注射荷尔蒙、喷上书生意气、安装矫齿器、修炼单节教棍法、开展血战大演习……回来之后,他们在脖子上挂一纸通行证,从此就开始了养禽场里的抚育和管教工作。再往下就不是塑料钢轨那么简单了,而会是一段实实在在的长征路。我们这些老兵哟。或早或晚,其中有不少人将参破这个机关,校长是一个,主任也是一个。早一步知悉秘密的人纷纷寻找跳槽的机会,或是在不变的形式里进行自我质变,中饱私囊啊,以权谋私啊。他们自然是不会把真相捅出去的,相反他们会修补漏洞,免得竞争激烈嘛。至于像我这种笨拙的公共知识分子,不够与时俱进,不知天高地厚,属于典型的饿死也活该。我在此刻捶胸顿足还为时不晚吧?即便已经没有什么好差使让我去争,也没有什么好漏洞让我去钻,总还是可以用别的办法报复这套骗了我几十年的戏法——我已做了安排。<br>  临近中午,没课的老师都赶在高峰之前去了食堂,学生们则在课堂上等待最后的几分钟。我走过四楼的教室,凭气息就知道那些小鬼已经蠢蠢欲动,任课老师声音里的疲惫也在助长他们的骚动。饥饿的气流活跃起来,比这春天尽头的燥热还要显著。每个中午都是这样,也如8点团结起来的肃穆、立正,16点平铺开来的懒洋洋、裹足不前,这一系列不约而同的呼吸要比铃声更准时,连蔓延的步履都错不了。我蹑手蹑脚——也许我用“不打扰学生的安静”形容自己较为妥当——地穿越了四楼中央的开有南北两扇门的厕所……噢!不……没有便池,只有一扇门傍着一扇门傍着一扇门傍着一扇门……以及比男厕所阴森得多的滴水声:这是女厕所!想象中白花花的屁股把我撞个正着,撞得我膝盖生疼。真要命!快步从另一扇门走出去之后,我不禁要唾弃自己。真是抱歉,在我的办公室所在的五楼,同一纬度明明是男厕所……这足以作为解释吗?总之我又被习惯给骗了。讨厌至极!只有这无意中犯下却是切实的罪行能令我感到羞耻。下一步却不会。我要去的是主任办公室。快,时间恰倒好处——小伙子,安全第一。<br>  <br>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30 6:21:00编辑过]

作者: 介事    时间: 2007-8-4 13:30
<DIV>  <br>  <br>  嘘,您还是不够正经。考试怎会不比您看到的和想到的更复杂?您可不要因为想到的比看到的复杂得多就自以为洞悉了一切噢。<br>  昨晚,在遥远(距这儿不下八十公里)的城西,一位学生因无法忍受考试压力自杀身亡。新闻报道里,他的尸体在晃动的镜头下仿佛活了过来,两只手在空气里寻找通往考场的路线。他的亲人的悲痛不在话下,同学的震惊也是个热点,于是数家媒体争相报道,不难料想,他们将制作了许多个主题栏目,法制、教育、社科等均有涉及,播放时间彼此交叉。被广为运用的切入点当然是“考生压力过大、教育制度有待改善”等老生常谈。这事儿会从当天谈到下个月,全是电视台之间友好的竞争而已,先是拼速度、效率、标题,过些日子就要拼内容,甚或再从指甲缝里抠出些可笑的疑点作为专题。也许他们还对会为自杀事件的及时发生谢天谢地,因为在传媒报道方面,它多少掩护了这第二个电话。<br>  这个电话确实打得我一身冷汗。警方没有松懈对电台的监控,每个打去的电话都受到了事先的基本确认,而不是像过去那样被自由地实况地接入、公开。我挑选了一个送祝福的节目,事先调整嗓子、捏紧鼻子,又在电话上裹了一块手帕。编辑小姐接通我的电话后对我进行了比搜身更仔细的“预问”:你的名字?你的住处?你为何人点播歌曲?你为何要为他点播歌曲?我放慢语速,温和地告诉她我是来自十二区八一街的S先生,要为自己点播一曲,用以祝福自己早日摆脱病魔——“对不起……您的病是?”“喉癌。”临了她把两个较长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大概是为让警方的追踪系统对我有个大致的确认。“我祝您早日恢复健康,亲爱的S先生。”编辑小姐轻声细语道。“您真善良,谢谢您。祝您花开不败。”我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真心实意的歉意,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这比经历一场艳遇更叫人窝心——有趣极了,人在犯罪时真得适度地放松神经,不然他会被氧气憋死。不一会儿,M小姐又叫我了:“S先生,您还在吗?”是的,我告诉她我在。“很快就要轮到您了,请做好准备。”这似乎是少见的提醒吧——我没有也不愿意多想,就算有节外生枝我也宁可继续下去。又等了大约一分钟,轮到我了。“主任的命呀不要紧,考试请继续。”我数一下,十三个字,吐得清清楚楚,骨头也没有剩下。我挂上电话,带着手帕走出主任办公室。数分钟之后,食堂的窗口前人满为患,挤在队伍中的我以及我搓去手指上的胶水的动作被年轻人的朝气所淹没。<br>  这叫人想想就乐不可支,当他们查出这个电话正是来自八一街上的学校里的主任办公室……事后,我只得到一顿饭的时间去想象。下午,那位侦探气质的警官带着他的人马匆匆赶到。这一次他们好不声张,一队人围绕主任办公室,其中夹杂着沿墙角取指纹和脚印的取证员、穿白大褂的法医官(他来做什么?)、瞎忙碌的龙套警察。其余人等散布在教室,办公室,(不知怎样被认为)可疑的学生面前,天台,还有我想都想不到的角落。校长已经在提供令警方泄气的信息:“这间办公室?谁能进入?哈,谁都能进入。这间办公室的钥匙每个教师都有。里面的小办公室由主任个人使用,没有门锁——只有抽屉锁;外面是供教师在下课时稍作休息的。您瞧,沙发不是在那儿吗,有沙发的办公室都是半公开或者全公开的。但是,老实说,您的仪器再精妙也是找不到脚印的。每天午饭时,清洁工会打扫所有的办公室,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拖地。也就是说,您只能找到清洁女工的脚印。”董事长接口说道:“我们的清洁工可是很勤快的,每寸地都被湿过一遍——都被,湿过,一遍。”曾出现在监视车上的另一位警察从齿间逼出一个脏字,直直地朝董事长射去。我们的大人物接收到校长的讯号,极不情愿地后退一步,回过头装作巡查什么,还做出一段夸张而不好辨认的口型。绕完一圈,他又回到校长背后,用手指捏紧两片本就宽扁的浅色嘴唇,把自己捏得像鸭嘴兽。那位愤怒的警察见到他这个弱智的恶作剧,恨得两眼冒火,上身都向前倾了三十度有余。沉稳的警官大人请校长找来了当日打扫主任办公室的清洁女工,对可怜的口吃女人提了一箩问题。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然后便是部分教师排队回答问题。受讯(可以用这个词吗?)对象被锁定为当天上午11点28分不在课堂的教师,也就是那些恰逢第四节课空缺的教师。此外包括两名尤为无辜的:他们被学生出卖,指出曾在那个时点离开教室——探案者最乐意通过微不足道的疑点联想出精妙绝伦的预谋。他们比地震仪还敏感。<br>  “受讯”者共十六人,探长要求他们轮番进入主任办公室,也许他认为这可以令撒谎的人感到紧张。但事实上每个人都紧张,教师向来是只有肺腑而没有肝胆的。提问开始之前,校长有些忍无可忍,他公然对探长说:“我想警告您,您是来学校进行调查取证的,我们做的一切都是配合您的工作而不是听从您的吩咐。所以请您对我们的教师客气点儿,休想随随便便逮个人搪塞您的上级。还有,请您管好了您的部下,让他们找学生麻烦的时候注意措辞,不要吓到他们。请您听着,您大老远地跑来,事前也不知会一声,没礼貌地给出一通要求,又是办公室又是任课老师又是什么11点半,我真搞不懂你们警察为什么来这儿胡闹。你们何不去把主任给找出来,他有那么多天没出现了,可不是藏在办公室的隔墙里吧。”校长冷嘲热讽了一番,自觉过火才闭嘴。探长听他说完,点头不语。这倒让校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看来警方都还没来得及把那通从主任办公室打出去的电话告诉他。他很快就会知道。那会叫他恨不得立刻长一嘴的胡子来吹。受讯者被口头编号,我排在第八个。是个吉利的数字,然而对我而言太大了。漫长地等待让我不耐其烦,脑中不断印现出探长可能提出的问题。它们被一台隐形打字机敲出,罗列成行;嚓嚓嚓——换行拉把手的声音也是如此清晰……问题像长诗那样排列下来,接着是各种钻牛角尖的揣测:他是故布迷阵吗?他是要我崩溃吗?他是已经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吗?无形的手和无形的键搭配默契,奏出的莫非是那曲《黑色星期天》?我痛恨大脑在这时候的活络,它能不能管住自己……第六位教师走出来。她是位物理老师,全身散发职业味:她的乳房正面临地心引力带来的下垂的危机,她走路时身体的曲线性移动是在实践惯性,她时常要揉搓的双手热得发红,她的头发丝和化纤衣服擦出点点星光……我这是怎么了?我本意是不愿这么困扰自己的。胡猜乱想只会搅浑我一心一意的清白。终于轮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去洗了一把脸,基本恢复了清醒。我想我只是太累。不久,第七位老师的受讯完毕。他看上去安然无恙。我也总算脱开了刚才那场半醒的梦魇。整了整衣服,甩掉颈后的水珠,我打开门走进临时问讯室。<br>  探长坐在一侧沙发上。身边着警服的是他的助手,手里正捧着纸笔。“蛇老师,我们又见面了。”探长先生等我坐好了才开口。他倒是不急不噪。“我是很高兴被参与进来的,我喜欢与您对话。”我做出像是覆胸鞠躬的动作,以表庄重和感谢。这动作显然是有点儿夸张,以至于探长的下一句话说得也是礼貌过了头。他说:“如果这不是讽刺的话,我可就把它当作赞扬来听喽。要知道您是位与众不同的老师。”我对他的恭维付之一笑,“您是在夸我的狗嘴吐得出象牙吧?您知道的,学生最恨的就是我们老师这张臭嘴,教鞭都要比这可爱。所以有人就说嘛,绝大多数老师都是废话连篇又无边的,一开口就犯了嗔戒。所以,在宗教意义里,我们可都是有罪的。”他迎合我的话题表示看法:“宗教戒律常常背逆于人。我的信仰是实事求是和刑事法律,它不在乎谁长得生猛或者说话罗嗦——事实确是如此,很多犯罪小说也有提到:大部分罪犯通常都很和蔼可亲。”我上身前倾,表现出对“和蔼可亲的罪犯”的兴趣,问道:“是吗?真是这样?”他没有点头,顾自说下去:“尤其是重犯——当然不包括银行劫匪或者扫射狂,主要是那些单独作案而又情节严重的。他们有的热心,有的温顺,有的痴迷书画,有的具有怀古情结。”我张着嘴躺回沙发里,发出一声惊叹,“可真是令人毛骨悚然!您说的不会是变态杀人犯吧,什么分尸的,拿人肉做包子的,把头颅养在金鱼缸里的……”<br>  “嘿,蛇老师,您快别吓人了。哪儿有那么多这号人物呀,这样一来我们警察早就没时间顾上你们失踪的主任了。”他善意地取笑我的大惊小怪,紧接着切入正题:“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在这儿尽情尽性地聊上一场——”想来他是要让我疏散心中戒备。他已恢复正色,“蛇老师,在一、二、三年级的每个班级都有任课?”我让自己坐正了,凝神回答:“不错。美学啦,符号学啦,法学啦,音乐赏析啦,整个学校的考查课目都是我的。听起来是个重任不是吗?然而没有考试压力,我比任何老师都轻松。”他的助手执笔速记,手指飞走,而他仍然不体贴地未作停顿地问我:“看看今天吧。今天您上午第一、二、三节有课,第四节课是个空白。您能告诉我您在第三堂课下课后的所有行踪吗?”我的回答衔尾而至:“您真是太客气了。”我笑道,“当然,第三堂课下课后,我去过一次厕所——这有必要说的吧?——便回到五楼的集体办公室休息。当时办公室里有羊老师和鸭老师。很快,狐老师、象老师、马老师、兔老师进来了。他们常常拖堂,但最近推迟下课都是因为学生拖住他们提问。这是关键时刻嘛。他们都够累的。五分钟的下课时间里,羊老师和马老师忙着打电话打听考题的趋向,别的老师被前来提问的学生包围。场面挺混乱的。后来上课了,他们一个个离开了。向来如此,从三楼到五楼的高中部,只有我是装饰品。我从来都只是装饰品啦,被遗忘的蒙了层灰的老古董,已被鉴定一文不值……”他插嘴了一句安抚人的假话:“不,教师是平等的。”即使没有他的鼓舞,我还是要絮叨下去的:“——知识是平等的。万岁。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br>  “听起来很离奇——,我在办公室睡了一觉。那一觉长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在梦里走过大宋的集市和庭院,看见四处是文人才子们。只有他们,没有百姓。他们常常遇到熟人,见面也是拿词牌或者绝句打招呼。我感觉甚怪却又好奇不已,想参与进去。然而我哪儿会做赋吟诗呢?我在他们身边蹭着,见到看起来更有文人气的就见风转舵——是抱着欣赏。很快,在一条什么河的岸边吧,我追随的那位招呼我吟唱一首。我想起‘羞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的诗句,连忙摆手婉拒。他们倒好,野孩子似的,一群人合力把我在天空摔了几摔,问我还吟是不吟。不得已,我只好硬着头皮念出和他们扯得上关系的现代诗,什么‘你们推出排比句’,‘毛笔太软而不能入木三分’,‘提着赋、挽着比、兴’。他们一听,就果然‘用衣袖捂着嘴笑’、还‘随时打拱’。他们便支开我,进行了一个表决大会,最后告诉我他们决定引进我的唱词新法……我再次走过同一条街时,发现身在明朝,而往来的古人说着半白不白的话。总而言之,我就是用一梦三四年的劲头才完成了它。最后一个景点大约是徐霞客是写过的一处什么什么瀑布,身在哪朝哪代就给忘了。最终我不知何故醒来,好不落寞,似是被后人从棺木里扯了衣领浇了凉水。那时候快要下课了吧。具体时间我没注意。还挺悬乎呢,要是再不自动醒来,铃声的刺激一定会让我更失落。于是我下楼吃饭去了。人吃饱了就能减轻不少痛苦哟。”<br>  探长将眉毛提得更高,眯着眼睛,望着我的腿微笑,显露出被捉弄后的自嘲。——我想您有必要领教什么是“废话连篇”。梦毕便是毕,我的回答到此结束。这个急刹车让探长在半分钟内彻底沉默下去了。最后他鼓着嘴吐出一口气,说道:“再详细说说您醒来之后干了什么。”啊哈,我最不缺的就是“详细”。我到办公桌取来一瓶不知是谁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拧着瓶盖,一边回答道:“我醒来,对环境隔世一般陌生。我推开窗四下看了一遍才回过神。我又坐回去,希望能把这个可爱的梦多记住一些。大约又闭目有五分钟吧。我感到饿了,散漫地看了一眼手表,注意到时间大概是11点半——还差几分钟。我理了理衣服,去厕所洗了个手,后来就下楼了。”我把半瓶水喝得见了底。看来他和我铆上劲儿了,不从我的回答里挑出几根刺是不会罢休了。他问:“11点半还差几分钟?”我看一眼手表,对他摇头,“这我可不敢说,随便什么话都是可能给自己惹麻烦的。而且我罗盘上没有分针——”我举起手腕给他看,“我只能确定是20分和30分之间,也许稍微接近30分。”“你一直在办公室里睡觉吗?”对话伊始的神情仍挂在他的脸上,那条吊在半空的眉毛就像一只问号。我也拉高自己的眉梢,把整个眼睑的理直气壮展示给他,“不错,睡在倚着南墙的屏风后——喏,五楼的办公室和右边那间是一样的,就是隔着厕所的那间。”他朝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同时还在继续抛出问题:“您为什么要去厕所洗手?”他的问题越来越偏题。我答道:“饭前嘛,您难道没有这个习惯?顺便我也用了厕所。”提问接踵而至:“这么说您还拉了冲水阀?”我的衔接也来得更快:“我向来有这个习惯。”<br>  至此,探长先生终于缓下来了。他把一只钢制保温瓶递给助手,对他说:“就记到这儿吧。你去给我泡杯热茶。”我提示道:“隔壁就有纯净水。”待助手带上门离开后,探长先生说:“最后一个问题:阁下在梦里有没有见到李后主?”我一愣,想了想答道:“没有,没有见到。他给人写情书去了吧。”他会意地笑起来,“好的,只是问问。我比较喜欢他的诗。唔……”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架起下巴,自问自答道:“主任的安危堪忧,真是棘手。是谁呢,是谁鼓捣出了这两个电话呢?是学生,一定是学生!”我反对他这样妄加定论,我说:“您不了解他们。我们学校的学生最发奋了,他们对考试只有期待,他们不会浪费自己十多年的苦读。我倒认为那两个电话来自一些心理有病的人。他们的目标不是主任和考试,而是扰乱安定,挑战正义。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吗?他们想……”助手打开门,捧着冒热气的保温瓶回来了。与此同时,探长先生起身来到我的面前与我握手。他说:“没有问题了。谢谢您。”边说着,他握着我来到门口,把我送了出去。<br>  我直奔五楼办公室。四楼办公室里外的空气不佳,低密度氧气外包围着快要凝固起来的杀气——连它也累得蜷成一团了,还鱼目混珠了不少同样无色无味的气体。那地方简直是为行尸走肉准备的。探长竟能呆得下来,闭气功夫想必炼得不错。<br>  这一路地面洁净。清洁工们在中午已经把教学楼的脚印彻底销毁,尤其是四楼的女厕所(这还是很危险的)。当然,即便她们今天集体偷懒或者罢工,也有至少几十位女学生会成为帮凶。我回到五楼。我所说的办公室其实是间休息室,没有内套间。它被分为五个空间,其中一个放有沙发和茶几,另外四个都摆了书桌和椅子,中间由仿木屏风稍作隔离。休息室开窗朝东,开门向西临西北角,我说的南端恰是从门外望不到的一处座位。望得到也没关系。说到底,我只花了几分钟。之于整个中午时段,它有如尘埃。<br>  好啦,我也不吹嘘什么犯罪天赋了。学校被烦扰到傍晚。警方没有收队的意思,翻来覆去地查证和讯问着。没什么热闹可看,我便在下班的第一时间时间离开了学校。到家后发生了一件令我不安的小意外。我的水管被堵,好不容易捞出来的竟是一只身形巨大的蟑螂。兴许它怀有身孕,借水管分娩时难产而死。这件小事似乎在教育我不要忽略小节,也不要低估漏洞的直径……得了得了,罪犯有必要如此过度地消耗脑力吗?<br>  话说回来,这几天我把主任给冷落了。为了更好地思考,我干脆留他在3005室,早晚去喂他口味不错的饭菜,让他排泄一通,喂他安眠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更大程度地——是彻头彻尾地成了案板上的肉。一个存亡关口的人不会拒绝食物,给他石灰和水银他都能毫不犹豫地吞下去。饭后我和他聊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我说电台接到了第二个电话,警方到现在还没离开学校。才没几句,他打断我怒喝起来:<br>  “我是无辜的,我是被莫须有的罪名推向真凶之名的无辜者……”我听不清他说了一堆什么话,总之满口严重的词汇,把责任都推到了我一人身上,俨然考试那档子事都是我弄出来的。我被激怒了,“你怎么能说出那种话,怎么能指责我如同指责一个十恶不赦的黑帮头子?谁能忍受,请告诉我谁能忍受?谁能忍受栽赃?难道我还能像美国大片演的那样,去一个又一个官方部门查找证据?你是要我去潜入教育局还是把刀架在校长的脖子上?啊?你说呀!难道这么一来你不高兴吗?你不觉得你真成了受害人了吗——正如我成了元凶?你不用忧心了,你的声誉指数会直线上升。天呐,要是你的腿来个骨折或是受点皮肉之苦,他们还将奉你为英雄,给你领不完的抚恤金。这难道不是眼下唯一的办法?我真是成全你了,你再也不用去做校长的哈巴狗了。”我吼出的一连串气话把主任吓呆了。这都是我的真心话。他不会理解我内心深处的矛盾,我的走在崩塌边缘的恐惧——以及那占地很少的却不可否认的恶。我稍作停顿,剁了剁脚回头继续说:“主任,我伤害了谁?告诉我我伤害了谁?我为警察找到更多活儿,让他们得到领奖金的机会——这一头还上缴我的个人所得税;我给学生和居民带去点儿茶余饭后的谈资,免得他们面面相觑而无话可说……”我又开始见缝插针地卖弄口才。“那我,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什么英雄什么声誉什么抚恤金的,要是我不能活着出去,连个屁都没有。”他鼓足力气说。我反唇相讥道:“啊,您这倒是说对了,您是认为我会把您禁闭在这儿直到您咽下最后一口气咯?还是索性把您给了结了?您在这时候竟还认为我会用这招。如果我能下得了手,如果我能狠狠心下手了断,我还用得着等到今天吗?您早就成了永远的失踪名单中的一个了,我也早就不用承受夜夜无眠。是啊,您是那么苦大仇深,您比名著普及本里的千年怨妇还值得可怜。”情急之下,我说出了推卸责任和避重就轻的话,还毫不留情地讥笑了他。不然又能说什么呢?主任显然是有所感染,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很快,饭菜里的安眠药成分见效:他又昏睡过去。我把纱布塞进他的嘴,确保绳子绑得还够紧实,最后锁起了3005室的大门。<br>  回家后,我陷在床里,感到筋疲力尽。我依然不能制止那些从坏掉的自来水管里喷出的不休争论:你还能把这行为归咎于路径依赖吗?是你本人作怪,是你在万丈深渊里走得欢,像个黑暗中的舞者。不,不是我,是另一项原理,但诺贝尔奖还没发现它。是你,就是你,你在赢取撒旦的殊荣,你在躯壳的内部奸笑呢,别拿出这副哭相了……好吧好吧,随便吧!我猛地跳起来,以唾液喂下两粒安眠药,终于倒头睡了过去。在意识的尽头,两个尖细的声音仍一问一答:<br>  您想要点儿什么?<br>  请给我万籁俱寂。<br>  <br>  <br>  我靠安眠药熬过周末,其后我却度过了人生中最苦难的七天。<br>  这是一个除却安全什么都死了的星期。我是安全的,警察没有找到我头上来。他们是不是都去北方度假避暑了?校长和董事长也不寻我的麻烦,而是深居简出起来,极少走出办公室。他们就不希望早一天赶我出去吗?我的学生们,他们除了考试科目谁也不理,哪怕恋爱都不能唤起他们的兴致。还有主任,他宛如一夜十年般地苍老着,变得愈加安详,好似已能看透包括教师大楼和坏女儿在内的一切。我到处找关于第二个威胁电话的信息,结果连个豆腐块文章都没有。这都是些什么新闻单位!我想到了探长先生,想到了M主持人,想到了校外的烟贩和那位假葫芦人。他们都不见了,消失于监视我的暗处、空中电播和校门口。我想不出有谁是生还的——请别提我证言里梦遇的苏东坡一行人。走向教室时,有几位老师经过我的身边。我热切地望着他们,希望谁能停下来与我打个招呼,他们却疾步走向前方,叫我赶也赶不上。他们像一只只被雕刻家加工过的木偶,残留着艺术之手的体温,代表着我没有资格接近的造物主。助理小姐出现的时候,我敢打赌我的心都蹦到了喉结旁边。她换上了更短的裙子,裙边紧贴大腿,叫人担心她的步子再跨大点儿就要撑破裙子。她却毫不在意,扭动着足以迷倒半条街的男人的身姿摇曳而来。我对她的翩翩风采不感兴趣,我激动是因为她在主任家的那一笑历历在目,我想她是愿意理会我的。我从走廊这头奔向另一头,把目标定格在她身体正中的倒数第二粒纽扣。我朝那儿而去,我朝那儿而活,我伸出章鱼的手拥抱她……她机灵地躲闪开,站在环抱自己的我的身边。由于已经耗尽体力(搞不明白为什么跑几十米就那么累),我一时不能改变自己的姿势,只好抱住自己,颇为艰难地哀怨地看着她。她机械地把我打量一遍,黑眸乍看下充满了母性的爱怜,让我以为她会上前搂住我,允许我在她的乳房之间哭上一场……而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保持那种美而恒定的姿容体态,就好像只是维护着上帝的旨意:他最初捏的泥人。我是彻底绝望了。我瘫坐在地上,听见自己的屁股碰响地面的沉闷的声音。那声音在地面下继续跌落、下沉,却没有回声盘旋归来……您想要点儿什么?——请给我万籁俱寂兑永不疲倦。似乎是哪一天起,他们变得安定起来,反反复复玩这同一个游戏。<br>  <br>  <br>  距离考试仅剩10天的紧要关头,我的状态总算有所回升。谁都有个周期性的倦怠,严重的时候,人就会像轮椅、苍蝇、雕像那样感到疼痛和无济于事的忐忑。我今天的精神有所好转可能是因为这是学生们整个中学生涯的最后一天。明天开始,他们将得到10天的自由复习时间。我是这样解释的:前阵子,尽管时间也在流逝着,但倒计时的阿拉伯数字已然不能刺激我,我身为冒险家的动力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减退;今天则是又一轮狂浪和巨响,提醒我那一天就要到来——但它终究不是那么管用。我对那天的期待一日不及一日了。这仿佛是个规律。当它还远着,我尽可大肆想象它的狂澜之势,它卷去多少人命又抛来多少危难;待到它临近,所有的可能都变得虚缈起来,A或者B或者C,俩俩之间的区别不再显著,而受牵连的人们似乎也不见得就会来个甲乙丙丁魂魄大乱。浓缩在爱情中也是足可以解释的:若即若离的暧昧与怀想永远比一张床上的纠缠来得幸福。事到如今,我没有道理对自己当初的决定去反悔、去挽回,我打算静静地等待时间过去。毕竟需要做交代的是警方而不是我。<br>  几个小时后——当学生快要随着下课铃声告别他们的最后一课时,校长兴冲冲地出现在每个班级的门口。他身后跟着要用小跑才能追得上他的董事长。满面的红光让董事长似个被灌了酒的憨新郎。校长要求所有的师生到礼堂集合,说是有个好消息将要宣布,“务必!务必!旋即!旋即……”他跑向下一个教室,一边还不断喊出紧迫的字眼,声音里却洋溢着于他可说是千载难逢的欢喜之情。<br>  这当儿,众人齐聚,眼见难以掩饰快意的校长半走半跳地上了台。他握着话筒,激动得卡了喉咙,嘴巴固定在一个口型却叫不出声。董事长连忙把一瓶水递了上去。校长润了嗓子,这才说出话来:“同学们,同学们,同学们——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在我手中。就在刚才,教育部门急件传真,电话威胁的事件已经水落石出,考试将正常进行!”他隆重地说完这些话,停顿下来,好像是要等待掌声。果然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而大部分学生还没能反应过来。校长无暇介意,继续说他的:“通过高科技手段对录音的解析,警方已经查明,电话是由主任自己打的。是他自导自演了这出闹剧,是他在暗中搞的鬼。”校长伸开双手,示意台下不要喧哗,“当然啦,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天大的遗憾,没想到罪魁祸首就是在我们学校里产生的。但是怎么说呢,他被捉获终归是一件好事。好了,长话短说,我也不想浪费大家的时间。同学们,请回家作适当的复习,注意休息。最后,我代表全体老师预祝你们考出理想的成绩。”最后这番结束语让校长如愿以偿地得到掌声雷动。他在台上站了许久,保持着那张绝伦的笑脸,直到目送最后一个学生离开礼堂。<br>  我不知所谓地走出礼堂,回办公室取包回家。可以的话,我真想揪住校长的脖子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半个月以来没有离开椅子的主任怎么能是凶手,他怎么能是打那两个电话的人?他的屁股都烂过一遍,这会儿已经和椅子长成一体了呀。这实在是恶心透顶!我,该有一根手指来指我的鼻子:我怎么能不知道,我怎么能装疯卖傻问自己“怎么能、怎么能”……我激愤不已却又无以发作,只好箭步如飞——还是不够,远远不够折磨我自己的。我蹦得再快也只是一只抹过润滑油的蟾蜍。<br>  探长先生钻出警车时,我费了不少眼神才认出他来。今天他不是探长而是从头到脚的警官。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制服。他的衣领和裤腿熨得服服帖帖,大盖帽看起来沉甸甸的。这身装束让他显得异常威武,因而把狡黠掩饰下去,把年龄提了上来。这个人的出现让我彻底相信了那不是校长个人开的玩笑。主任果真成了一只最肥的替罪羔羊。“蛇老师。”他站在我的面前。“这不会是巧合吧,警官先生?”我不冷不热地对他说。“未必,”他答得模棱两可,“或者您认为是?”我抬头把天空看了一圈,彩虹问号不见了,只有一道硬邦邦的白色气流。探长先生眉头的问号也已被抚平。万物都直得确凿。我开门见山道:“我知道那个消息了,关于主任的——你们的下下策。”他头一斜,吃惊道:“为什么这么说,莫非您对警方的结论有什么怀疑之处?”我迎上去,“为什么不?法律和犯罪的透明度之低是差不多的,一场暴露对方的战争。这个道理您一定比我清楚许多。”“是吗?我想您对我们的职业抱有偏见,”他提醒我,“或者您是太过信任您的老朋友了。”“不,”我斩钉截铁地否定他,“我不知道你们是怎样得出了那个可耻的结论,仅凭声音分辨我是不信的,你们的技术能高到那个份上?去除噪音干扰,进行一定的还原处理吗,再请人认一认那声音像不像主任的——你们甚至没有一盒主任的录音用以声波对比。这样就下结论不是太草率了吗?”我越说越急,最后因为无话可说才停了下来。<br>  探长先生正在踱步,对我为主任做出的辩护也不理会。他不是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再转身,而是后退、前进、后退。“真凶,真凶,真凶……”望着自己的影子,他喃喃话出一堆咒语后开口道:“蛇老师,您不认为作案人是一位颇有原则的教师吗?在打过第二个电话后,他大可直接离开,大可不必关门,但是他似乎是特意为房门上锁,免得被别人进去,免得老师受到什么损失。站在走廊上为办公室锁门,这很危险的不是吗。除了教师,还有谁会——”我没有插话,仿佛辩解对我是一种荣誉的丢失——是的,我是一名有原则的教师。而他也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啊,是啊,我当然也只是在猜测,何况这并不能说明问题,在法庭上简直是无力的。但是我对自己直觉的信任要比任何人毒誓下的证言更甚。我在警界多年,破案无数,说是靠缜密的思维、细致的侦破倒不如说是靠直觉。自然我有时候也会牵强地使用一些看起来复杂而可靠的取巧方法,比如一旦抓获您这位嫌疑人,我会告诉您,我在府上见到那只砚台时大为疑惑——您大概不知道,令尊的澄泥砚被保养得非常得当,而令尊逝世后,您大概就不曾用过它——您也不知道砚台要用丝瓜瓢、莲房壳清洗。您多年没有清洗的砚台吸收潮气,表面就会积起渍垢,也就无法光洁如新。我看到砚台时,表面布有细纹,保养较好的古砚都有这类竹刻痕迹,但是长期不用不养的砚台上的纹则是出墨后干涸的现象;而且令尊的砚台上的细纹颜色格外突出,在黑色中显亮,阳光下泛红,那就不止是遇水出墨的色泽——好砚台遇水出墨,遇血亦是。您的修补功夫不怎么好,当然即便再好,罅隙里也会残留证据。您看,这就是搪塞小说读者和蒙骗罪犯的好法子——噢,别放在心上,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没有心思再去揣摩他的弦外之音。我说:“可那里面疑点重重:主任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打那第二个电话,还特地去自己的办公室打?他是怎样打了第二个电话?临近下课,他怎么会不被人看见?”<br>  他咯咯笑了起来,“你还好意思提第二个电话。我就实话都告诉你好啦。首先,打第一个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主任的千金。那两个小丫头两天不见爸爸也不焦急,竟还整出这样一出戏。她们以为这能让父亲和自己出个小名,火上一把。她们以为,只要主任回来,要挟事件就会不了了之。直到等了一个星期还不见他的人影,她们怕了,这才向警方道明原委。然而来不及啦。这一说法在公众面前是站不住脚的。要让人们相信事情告一段落就必须找出主任,必须让他亲自走向电视镜头和广播话筒。那么主任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女儿也不知道。嗯,我们再说说第二个电话——根本不存在第二个电话。你明白吗?你不明白吗?第二个电话并没有被播放出去。聪明的编辑小姐认为你很可疑,所以由下一位观众取代了你,而你只不过和我们警方说了些个无聊的字句,什么‘考试请继续’,什么‘主任的命呀不要紧’。我早就知道是你,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所以,在学校的问讯过程中,我特意不去谈及第二个电话,免得叫你败露。噢,自然啦,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做了个小小的求证。你还记得吗——那两个电话……那两个电话……你这个粗心大意的老夫子,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我愣在原地,目睁口呆。他继续说:“你明白了吧。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已经锒铛入狱了。别,别这么看着我,既然告诉了你,意味着我不会逮捕你啦。虽说我也没有什么好处。警察不是个好干的行当,如果不是已经享有盛誉,我是不会放弃这个扬名机会的。”我依然说不出话来。火热的湿气来袭,我只好任自己的嘴角和眼角渐渐下滑。此时的警官先生一改沉着和敏锐,满脸是我前所未闻的顽皮,“瞧你那夸张的相貌,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吗?啊,问倒我了——”他收紧五官,做了个鬼脸,“也许……嗯,我想知道上头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对此我极有兴趣,相信阁下也是;何况——”他突然低头一笑,变得好不羞涩,“如果你有机会站在我这个位置,你会理解我的:对一件悬案的保护,同样是我的作品。好咧,现在你不是看到了吗?他们牺牲了主任,保护了千万学生——其中包括主任的女儿,她们要了很大一笔封口费呢。”<br>  这回轮到我朝后退了一步,从脚底冒上来一团踉跄。我结结巴巴地说:“主任——如果主任出现呢?这就出现,这就出现在闹市区,这就整个儿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闹市区……”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到他鼻子底下,恶狠狠地对我说:“最好不过,那更是证明了他没有遭人绑架——立刻他就会被逮捕,被罩住脑袋无法说话,甚至被电棍击得牙齿发麻。他还是不要出现为好,现在所有的警察都随身带着印有他脸孔的通缉令,他如今可是一名被悬赏缉拿的要犯。这还只是明的,我不妨透露给你:暗地里的那张网才疏而不漏,它隐没在你的眼皮底下。总而言之,只要现身,主任必死无疑——当然是自杀。”他放开我,为我抚了抚衣领,口吻骤变,“别再胡思乱想啦。蛇老师,为您自己收场吧。前半部分我已经出了份力,不用记我的人情。我们是一条道上的。”我们是一条道上的……我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握紧的拳头里,却怎么也举不起来。很快就要铺天盖地了,各家电视台会齐心协力散布这个违背事实的新闻。绑架犯和肉票是同一人!多么合胃口的精心策划的罪案,它一定能达到商业产品从未企及的广而告之的效果。全城的学生,他们的家长,长着眼睛只为看热闹的人,还有一对做着明星梦的坏女儿,他们都是津津有味的观众。悬赏,还有悬赏:主任成了真正的肉票,绑架他的人遍布全城。只有我,只有我在这里呼天喊地地为主任鸣不平。但愿坏女儿还能有些良知……而我成了这出闹剧中的一员,也在帮衬着……我的恼怒只持续了一个瞬间,眼下已经抽搐不止。我泪留满面,“可您是警察,您是公仆……您是人民的……”我几乎就要央求他抓我归案。“您错了,”他依然直挺挺的,从背后伸出一根手指抵在鼻子尖,神秘兮兮地说,“当我穿上制服,我就不再是警察。差事只是一件衣服。相反,便衣的我倒会参与进去。行了,别再对我嚷嚷,我喜爱安静。您还是回去吧,我劝您不要做傻事,那会葬送了主任又牵连到您,更是为警方添乱——还好您这几天没有往外乱传口舌,不然都要坏了我的好名声。您不希望这样吧?您是位好公民,感谢您对我们的理解和支持。”说完他跳上警车扬长而去。他的身后,喷射出来的汽车尾气污染着空气和我的呼吸,犹如我和我信手捏造的故事——却也越离越远。<br>  我擦掉眼泪,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师大楼。有些事是不可能被更改的。我做过什么我自己知道,但它们被规定无法说出,它们注定是谎言。我开始着手实施对主任的谋杀。牧师也不能拯救一个人的全部。必须牺牲他的肉体,这是为了避免他背上畏罪自杀的冤屈。我打开锁住主任的门——它此刻终于成了安全之门——,看到昏睡的他面色不错,恍若遗容安宁。<br>  <br>  <br>  <br>2005年11月<br></DIV>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30 8:23:37编辑过]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30
您想要点儿什么?
  请给我万籁俱寂。


先挂起来。
作者: 介事    时间: 2007-8-4 13:30
尾巴收得潦里潦草,争取再梳一下
作者: 冯与蓝    时间: 2007-8-4 13:30
打个或许不是很恰当的比方:一座造满了繁华建筑的城市,看上去阡陌交通,光怪陆离,然而地底下却有着井然有序的排水设施,稳定,合理。完整的结构仰赖于语言控制力的支撑。阅读过程中的感受类似于当年读《达洛卫夫人》。有一点不同的是,女性对私人意识的膨胀更不加设防——甚至很难说到底谁更高明一些。

类似的小说,以前也读过一些,但是,在没有除文学以外的知识做铺垫,以及作者没有较强文字驾驭能力的情况下,写此类小说是冒风险的,大量文字的堆积只造成一个结果就是冗长罗嗦。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亚里士多德说过的话:“所有变化必定有第一因,第一因本身是永恒的和不变的。”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0
我觉得这篇忒唠叨。絮叨。
作者: 丁丁的天空    时间: 2007-8-4 13:31
<DIV class=quote><B>以下是引用<I>生铁</I>在2005-11-16 12:24:46的发言:</B><BR>我觉得这篇忒唠叨。絮叨。</DIV>
<>同意。
<>
<>文字多不是絮叨的特征,文字多,又梳理不顺,意象混乱,才让人有唠叨的感觉。
<P>我觉得作者可能偏执地认为文字意象繁杂就是文学性强。有意割舍阅读的顺畅是不好的。</P>
作者: 丁丁的天空    时间: 2007-8-4 13:31
“我不能像个嗟食的饿鬼。”嗟食何意?嗟来之食?还是饕餮的饿鬼?
作者: 冯与蓝    时间: 2007-8-4 13:31
<DIV class=quote><B>以下是引用<I>丁丁的天空</I>在2005-11-23 18:32:29的发言:</B><BR><BR>
<><BR>
<>我觉得作者可能偏执地认为文字意象繁杂就是文学性强。有意割舍阅读的顺畅是不好的。</P></DIV>
<>阅读为什么必须顺畅?</P>
作者: 丁丁的天空    时间: 2007-8-4 13:31
<DIV class=quote><B>以下是引用<I>冯与蓝</I>在2005-11-24 9:34:38的发言:</B><BR><BR>
<>阅读为什么必须顺畅?</P></DIV>
<>
<>从人性而言,两条路,一条顺畅的,一条很不好走的路,你想达到目标,会选哪一条?阅读为什么不要顺畅?这个小说你真的细致地阅读完毕了吗?我说实话,我承认他写得不坏,但我无法读完。</P>
<P>很多小说,我们都无法读完,而感觉上常常小说很好。而事实上对小说无法做出准确判断。这里将常将小说挂起来版主,似乎也没有看完再挂的,多是凭感觉。</P>
作者: 冯与蓝    时间: 2007-8-4 13:31
<>说小说呢,扯什么人性。</P>
<>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小说我很细致地阅读完毕了。</P>
<>1、阅读过程中产生了若干障碍,但都克服了;</P>
<P>2、个人以为,这是篇好小说。</P>
<P>我不是斑竹。我从来不瞎猜别人的想法。</P>
<P>你还是没有回答我,阅读为什么必须顺畅?</P>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31
<DIV class=quote><B>以下是引用<I>丁丁的天空</I>在2005-11-24 10:02:28的发言:</B><BR><BR>
<>
<>从人性而言,两条路,一条顺畅的,一条很不好走的路,你想达到目标,会选哪一条?阅读为什么不要顺畅?这个小说你真的细致地阅读完毕了吗?我说实话,我承认他写得不坏,但我无法读完。</P>
<>很多小说,我们都无法读完,而感觉上常常小说很好。而事实上对小说无法做出准确判断。这里将常将小说挂起来版主,似乎也没有看完再挂的,多是凭感觉。</P></DIV>
<P>也别什么人性不人性的,应该就惯性和习性和品性而言,有些人或者说很多人喜欢走顺当的路,最好是有导游的,还有护栏的,拿着路线图,一路舒服走下来,这肯定是一种选择,而且没什么可说的,主要也是为了达到目标么。当然,也就有另外一些人,相对少数的一些人,不喜欢这样走,喜欢走未知数大的,甚至有风险的,曲折坎坷的路来走,觉得这样才有意思。话说回来,这个小说你没有读完,觉得不舒服,只能说它不适合你。另外,这里的版主就是有这种本事,能凭感觉甚至闻闻气息就可以把小说挂起来。</P>
作者: 丁丁的天空    时间: 2007-8-4 13:31
<DIV class=quote><B>以下是引用<I>冯与蓝</I>在2005-11-24 13:36:27的发言:</B><BR>
<>说小说呢,扯什么人性。</P>
<>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小说我很细致地阅读完毕了。</P>
<>1、阅读过程中产生了若干障碍,但都克服了;</P>
<P>2、个人以为,这是篇好小说。</P>
<P>我不是斑竹。我从来不瞎猜别人的想法。</P>
<P>你还是没有回答我,阅读为什么必须顺畅?</P></DIV>
<P>
<P>我的水平有限,我无法完整地告诉你为什么必须顺畅。</P>
<P>但聪明的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要求顺畅吗?</P>
<P>赵松说得牛皮,闻闻气息就能决定一下小说的品位,但并不精确,万一作者在后面不小心将另一篇风格相同的文字在编辑时不小心混入了,这个小说只能说是乱的。如果小说真吸引版主们,我看时间不充足也是可以看完的。我们很多时间在网上能将有趣的文字看完,尽管文字水平一般。</P>
<P>写和读,很多时候都是难兄难弟啊。</P>
作者: 冯与蓝    时间: 2007-8-4 13:31
<>虽然你夸我聪明是夸对了,但我依然不得不刻薄地说一句:</P>
<>琼瑶阿姨阅读可顺畅了。</P>
<>就这么回事。</P>
作者: 丁丁的天空    时间: 2007-8-4 13:31
<DIV class=quote><B>以下是引用<I>冯与蓝</I>在2005-11-24 16:44:46的发言:</B><BR>
<>虽然你夸我聪明是夸对了,但我依然不得不刻薄地说一句:</P>
<>琼瑶阿姨阅读可顺畅了。</P>
<>就这么回事。</P></DIV>
<P>
<P>妹子,这话哪算得上刻薄嘛。</P>
<P>我补充一点,我最近看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还有中国人喜欢模仿的西欧小说家的有名小说也很顺畅呀。</P>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31
<DIV class=quote><B>以下是引用<I>丁丁的天空</I>在2005-11-24 16:38:27的发言:</B><BR><BR>
<>
<>我的水平有限,我无法完整地告诉你为什么必须顺畅。</P>
<>但聪明的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要求顺畅吗?</P>
<P>赵松说得牛皮,闻闻气息就能决定一下小说的品位,但并不精确,万一作者在后面不小心将另一篇风格相同的文字在编辑时不小心混入了,这个小说只能说是乱的。如果小说真吸引版主们,我看时间不充足也是可以看完的。我们很多时间在网上能将有趣的文字看完,尽管文字水平一般。</P>
<P>写和读,很多时候都是难兄难弟啊。</P></DIV>
<P>
<P>牛皮么?我觉得你应该从工作能力上看这个问题。从几段文字里,是完全可以看出一个作者的状态与水平的,相信一个好的作者不会出现像你说的那样“在后面不小心将另一篇风格相同的文字在编辑时不小心混入了,”谁会像你一样有那个精力跑到这里来考验一下版主们的细心度呢?把小说发在这里,其实就是与版主们有一种基本的互信度在里面了,你说呢?另外,被挂起来的小说,就算当时没看完,过后肯定也是要看完的,因为它们将被推荐进入网刊。</P>
<P>“如果小说真吸引版主们,我看时间不充足也是可以看完的。我们很多时间在网上能将有趣的文字看完,尽管文字水平一般。”前一句是肯定的。后面一句么,我想说的是,跟有趣没趣关系不大,但跟文字水平肯定有关,水平不高,我不相信还能谈什么有趣,因为这里是小说版,不是其它地方。</P>
作者: 丁丁的天空    时间: 2007-8-4 13:31
<>感谢赵松的细致回答,我们算是达成共识了。挂起的小说,除了少数我不认同外,其他我都觉得在文字与小说本质的探寻上有可观之处。显然不是为了故事而写小说,而是在探究小说非传统、非常态的可行性,极有启发意义和探索意义。</P>
<>我在下面也发了一个小说,介事说他很喜欢,但不认可。我当然明白他为什么不认可。欢迎你也发表意见。</P>
作者: 宗臣    时间: 2007-8-4 13:31
一个少年没完没了的去救火。
作者: 朋比成奸    时间: 2007-8-4 13:31
<>我可没看完.也没闻好坏的本领.但是有个感觉也想说一下.之前就在目录里找一篇看,觉得这个很有意思.打开来看了几段,就没耐心了.我阅读,要么是气味相投,对味(这个味我倒可以闻出来).要么是预先觉得有意思,开始读了.如果一个陌生的小说,打开来却需要耐心才能看完,我觉得可以拿这个耐心去干点别的.</P>
<>还有一个"阅读障碍".障碍摆的有趣,我会想办法"克服",由此产生的推动力让我发现后面的胜地.不然我就弯到别的地方去了,障碍就让它摆那了.作为一个读者,我也要为自己谋利益.</P>
<>还有一个"顺畅".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喜欢别别扭扭的事情.</P>
作者: 盛装舞步    时间: 2007-8-4 13:31
<>太长</P>
<>下次看</P>
作者: 大盗巴拉巴    时间: 2007-8-4 13:32
典型的控制.而缺少恰当的失控@!
作者: 江小河    时间: 2007-8-4 13:32
<>汗  一个少年去救火</P>
<>没想到救这么麻烦</P>
<>原谅我一半还没看到就又眼神涣散了</P>
作者: 黄孝阳    时间: 2007-8-4 13:32
本不想说话。但花了二个小时,看完这个小说后——先是随便看了一眼,忍不住细细读,再掉过头,从头看起——还是忍不住要赞一声:这是一个好小说。
作者: 苏苏漫步    时间: 2007-8-4 13:33
<>人应当学习被自己所掩护。</P>
作者: 介事    时间: 2007-8-4 13:33
<DIV class=quote><B>以下是引用<I>生铁</I>在2005-11-16 12:24:46的发言:</B><BR>我觉得这篇忒唠叨。絮叨。</DIV>
<>对的!!!
<>MD,我改得痛苦死了
<>这个麻烦就是你写完的时候很难发现问题,发现问题的时候已经进不去了</P>
作者: 介事    时间: 2007-8-4 13:33
<RE>这个开始改了</PRE><RE>结构还可以,没什么要改</PRE><RE>主要问题一个是唠叨。我自己觉得也不是混乱,就是唠叨,好像说什么都要把所有的词句都用上,而且发散思维太多太远</PRE><PRE>还有分段。不知道为什么我写的时候感觉分段没问题,现在看就很不对劲,可能也是受了唠叨的影响。永葆青春那篇的分段比较好</PRE><PRE>通常都这样,时隔一年半载就会看得很火大</PRE>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27 19:08:43编辑过]

作者: 熊的沉默    时间: 2007-8-4 13:34
<>我不会说阅读不顺畅,我只会说:作者非常的没有语感。没有抓住优秀文字应该拥有的韵律。</P>
作者: 熊的沉默    时间: 2007-8-4 13:34
<>小说当然可以流畅也可以不流畅,</P>
<>但是假如小说不流畅,你得让我们相信克服途中的艰险走到小说的最深处看到的是一片前所为有的风景,而不是一个泥谭,并且在一路的荆棘中也可以找到奇异的花朵。</P>
<>遗憾的是:我耐着性子忍受了不流畅的折磨走到了终点,却什么也没看到,这比泥谭沼泽更让人生厌。</P>
作者: 微风燕子斜    时间: 2007-8-4 13:34
<>辩证的看待!!!!</P>
<>顺畅只是读者的一种“期待心理”!!!</P>
作者: 病恹恹的花    时间: 2011-5-20 05:53
歪歪你牛,05年就预言了教师公寓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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