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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爱鸿小记——一个旧友作品的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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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标题:
爱鸿小记——一个旧友作品的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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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忙2006年最初的一期工作,这真是地狱般的一个月。最后的两天,从早上到单位, 一直工作到第2天下午6点才离开单位,中间未有合眼。如果是一直车零件也就罢了,偏偏还都是火烧眉毛做计算、写文章的脑力劳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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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劳时还是来黑蓝看看,不过也仅限于生活版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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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一切已经结束。</P>
<P>这篇文字的作者,是我过去的一个朋友,1999年一起做文学网站时认识的。湖北人,军官,大我3、4岁,诗写得不错,小说我个人觉得一般——但很可能现在已经很厉害了。读书很多,只是和人交流时有一种颐指气使的感觉在里面。</P>
<P>2000年春节时,我曾去他家里做客,对武汉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之后两个人因为交流的方式不同,越来越疏远,以至于失去联系。但这些年来,还屡屡想到这个人的诸多细节,但是上网搜索,已经找不到关于他的新的踪迹。也许是他已经改了名字,也许是他不再上网了。</P>
<P>《爱鸿小记》是他的一个系列日记,当时是在我们的网站上连载的。之前我曾动过念头,想把它转贴到黑蓝里——但是又觉得没有经过对方的同意,这样做也许相当不礼貌。</P>
<P>但是因为种种复杂的来自我内在的原因,使我今天还是想把它贴在自由文字里。我对这个人的小说印象一般,但是这几篇日记我印象还是很深刻的——一方面是因为我认识他(也与他的“鸿”有过一面之缘),另一方面,我总觉得这篇文章比起他那些冷冰冰的小说来,要复杂丰富得多,当然,它依然是冷的。</P>
<P>但最根本的,是它使我怀旧。他笔下的那个北京郊区的景象,如今已经不复存在。</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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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爱鸿小记</STRON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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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八日,星期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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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她又出去找工作了。昨晚七点她才回来,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今天她又出去找了。前天我陪她出去找了一天,昨天和今天部队有事出不去,明天是星期六,后天是星期天,我要陪她出去继续找,要把看到的在报纸上作招聘广告的公司,还有大街上的职业介绍所,都跑遍,一定要在星期天帮她找到工作,好让她搬出去。算起来她从老家回到北京来投奔我,已经在招待所住了十多天,部队里有人说闲话了。</P>
<P> 从今天起我要记日记,记下我们的爱情。现在记下来,到老的时候看一看,一定很有意思。但叫作日记也许并不恰当,我们已经恋爱了半年多,要写下我们相识相知相爱的经过,少不了回忆,也许叫手记更恰当一些。但我又不想花心思去谋篇布局地写手记,只想这么随随便便地写下去,想到那里就写到哪里,就象苏东坡说的“行于所当行,止于其不可不止”。因为我想记下来的只是感情,如果象写小说一样去谋篇布局,一定会妨碍淋漓尽致地表达感情。何况我并不是文思敏捷的人,用不着用文字来难为自己。再说我也不可能将半年来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回忆得那么清晰,为了完整地讲故事,势必要虚构,而一旦有了虚构,我就无法把握自己当时真实的感情了。这样看来,还是写日记妥当些,将来看的时候起码知道那天写了些什么,那时我的感情如何,在想些什么,完完全全都是真实的。但为了开个头,我又不得不回忆,这日记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它要从回忆开始。</P>
<P> 我是在一九九六年十一月的某一天打错电话,和她聊起来,这样认识的。她当时是一家宾馆的接线员。最初是她的声音吸引了我,她的声音是那样娇嫩,那样温柔,我真不知该怎么来形容。象一杯果冻?甜甜的,酸酸的,透明的,胶质的,放在嘴唇边轻轻一吸就可以吸进嗓子里……这样的比喻也许并不恰当,同声音相比语言总是苍白无力的。开始时她用嘲讽的口气和我说话,因为跟总机捣蛋的家伙实在太多了,她以为我也是这穷极无聊的一伙无赖中的一个。我也担心自己打的电话属于骚扰性质,但她的声音时时在我耳边回荡,“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抑制不住想听那个声音的渴望,欲罢不能,只好冒着不道德的危险了。我每次都假装打错电话,故意瞎说人名地名,这是什么什么地方吗,我找谁谁谁,想着这样就可以听到她的只言片语,又不会使她怀疑我的动机不纯。但她的耳朵特别灵,记忆力也特别好,总是在我说完第一句话后马上接上一句“又是你呀又打错了?”,吓得我赶快扣电话。我的脸皮其实挺薄的,胆子也并不大。有时我打通电话,听到她的声音,自己却不敢说话,害怕又被她听出来。她只得“喂”上好半天,然后嬉笑着问我“男子汉大豆腐,敢打电话为什么不敢说话呀?”我问她为什么知道一定是男的,她说给总机捣乱的哪会有女的呢。在这样尴尬的唇枪舌剑中我们终于熟了,她知道我对她并无恶意,就告诉我可以在清晨和中午打来,那时电话少,而她又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需要提提精神。这算是她对我的恩赐了。从此我们可以多聊几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红”,这实在太俗气了,中国名叫“红”的人估计有几千万。我就给她取了同音的名字:“鸿”,但她从不接受。当时我根据她那纯正的普通话认定她是土著的北京人,根本没想到她是外地来的打工妹,“贫下中农”家庭里土生土长的。现在才觉得当时的想法可笑,北京的小姑娘没有多少愿意做接线员的,她们都梦想着挂上个老外嫁到外国去,被人骗了也心甘情愿,宾馆里的接线员一般都是外地来的打工妹。接线员的普通话当然标准,嗓子当然不错,否则也当不了接线员。虽然通上了话,但我并不喜悦,她随时可能扣我的电话,让我恼怒而又无奈。直到有一次我们聊到文学,才找到了共同语言,开始了经常是几个小时的长谈,一般从晚上九十点谈到凌晨两三点,最长的一次到凌晨六点……</P>
<P> 这样的记叙的确太简略了,但我无法回忆清楚那一次次电话里交谈的内容,即使把一些记得住的只言片语硬写出来,也没意思,那实在太琐碎了。但爱情往往就是这样琐琐碎碎地开始的。我也无法形容出最初听到那个声音的感受,反正只是很简单的两句话,就强烈地吸引了我,用一个老掉牙比喻,就象流星被吸引到地球上,在天空滑过一道光芒耀眼的弧线后坠落,再也无法摆脱地心引力——她的声音就是这样强烈地吸引了我这颗意马猿心。“您好,xx宾馆……您一定是打错了,这里的电话号码是……不客气,再见。”它太清纯了,太独特了,我相信即使有一万种声音和它搀和在一起,我也一定能立刻把它挑出来。这声音是温柔的,但又有很强的穿透力,是清醇的,但又很绚烂,是娇嫩的,但又透着成熟——这样说似乎很矛盾,但它就是矛盾的和谐,完美的统一,它好象是经过了悠远的时空才传送到我的耳边……那些天有的夜晚我睡不着觉,起来仰望满天繁星,看到许多光芒微弱的星星,它们比明亮灿烂的星星更能引起我的遐思,我想它们有的距离地球有几十亿光年,也就是说,发出的光芒照射到地球上,需要在宇宙空间漫游几十亿年的时间,而当光芒终于照射过来的时候,星体本身可能早已消失在茫茫宇宙中了。想到这些,我就想起了她的声音,仿佛她的声音和远方的星星的光芒有什么相似之处……算了,我不想用拙劣的比喻去亵渎它。它让我如醉如痴,甘心为了再听一声而去冒做不道德的骚扰者的危险,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P>
<P> 而我爱上她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后来的交谈中,我发现她很喜欢中国古典诗词,有不凡的文学修养。她特别喜爱宋词,能完整地背出许多首,对李清照还情有独钟,背得下三四十首。我们经常利用电话线做一个游戏,游戏的规则是她读出一句唐诗宋词来,我必须背出底下的一句,说出作者是谁,背得出来说得出来她就给我朗诵一首诗词,否则我就给她朗诵一首。那些天我抱着《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猛读猛背,打电话的时候就拿在手边。但还是经常被她考住,她专捡生僻的诗句和生僻的作者难为我。但我又佩服她不凡的鉴赏力,能够找到一些并非出自名家的名句,象“片帆烟际闪孤光”,我听了后以为一定是哪位名家的,瞎猜了半天,她老是拖长了声调说“不——对”,最后我猜烦了,说“莫非是你写的?”,她说“岂敢岂敢”,然后说是五代孙光宪的,使我着实吃了一惊,这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无名的人竟有这样的佳句。而当我背出她读的诗词的下句,她要为我读一首诗词时,她就专拣特别短的读,比如不停顿地唱读起“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然后“嘿嘿嘿”傻笑。我真为她陶醉了……</P>
<P> 我在军营里呆了四年,如同置身于文化的荒漠。这里无论军官还是士兵多数来自农村,文化程度都很低,自称是高中毕业初中毕业,其实也就是高小水平。我根本找不到可以谈论文学的人。一旦我发现她那么喜爱唐诗宋词,对文学有那样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就象干旱的土地迎来了一场春雨,心里非常滋润。我因为她的声音和她的文学修养把她想象得很美丽,在她念诵诗词的时候,脑海里就长出一个长袖细腰鸭蛋脸的中国古典美女,就象安徒生童话里海的女儿从海中走出来一样——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样的想法果然和童话一样虚幻。“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听到话筒里的声音,我幻想电话真的接通了古代,那头就是“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在西风里对着菊花朗诵自己的诗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样的相识真是小说情节,美丽的想象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一定要把她追到手。</P>
<P> 一个月后我见到她,才发现她的容貌虽然不能说是丑陋,起码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美,我仿佛从幻想的云端坠落,脑袋碰到坚硬的地面。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瓜子脸,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但她的五官和我想象的刚好相反:银盘大脸,两道剑眉,大得过分的眼睛,非常性感的大嘴巴。其实客观地说她的容貌并非不美,只是和我想象的刚好相反。如果以西方的审美观来审视她,她是有几分性感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巴接起吻来很舒服。但我心目中的美女应该是东方古典型的,我象大多数中国男人一样,喜欢西施赵飞燕那样的类型:她应该是那种瘦弱的美,最好还有点病,这样才能多愁善感,对着落花洒几滴清泪——中国男人本来就弱,所以希望女人比他还要弱一点,弱得有病,这样才驾驭得了,才美得起来。贾宝玉喜欢林妹妹不喜欢宝姐姐,这样的审美观是原因之一。她的皮肤应该是雪白的,从来就不见太阳,但鸿的皮肤却偏黑。刚开始我还没有注意她的肤色问题,这个问题最近才引起高度的重视,但也无可奈何,采取不了任何措施了。我嘱咐她不要在日头底下晒,她当耳旁风,我要她到美容院去做一做面膜,她告诉我她父亲还没钱输血呢,我也只好由她黑下去了。</P>
<P> 当时我的心里冒出一个怪问题:她这样的容貌怎么会喜爱古典诗词呢?她应该是喜欢做健美操才对。她简直是新盖起来的黄鹤楼——“中西合璧”。那时我虽然有些失望,但追求的冲动依然强烈,因为我和前任女朋友分手已经快半年了,而又和她通了一个月的电话,做了一个月的美女梦,正是蠢蠢欲动的“时节”。那时我在生理上太压抑,心理上太寂寞了。当然现在也还是如此,不同的地方不过是现在她已经偎依在我的怀里,所以我才觉得她的容貌有点遗憾了。这样的想法对于一个男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人总是认为得不到的才是好东西,跑了的总是大鱼,既然我已经追到了她,她自然就要贬值了,而如果我再失去她,她的行情还会看涨。从生理学的角度分析,男人只有见异思迁,朝三暮四,向更多的目标播洒它的种子,才有利于人类的发展壮大。而女人呢?只有从一而终,坚贞不渝,才能把幼儿抚养成人,才有利于人类的繁衍生息。痴心女子负心汉,本是自然规律。不过我还是真的爱上她了,并且到今天为止还相信我会一直爱她就这样爱下去。我是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讴歌但很少自己亲自实践的那种爱异性的思想品格甚于容貌的道德高尚的人,有着正确而伟大的爱情观,值得大家学习。我这样说并不是调侃,我从不调侃。不管怎么说,现在如果失去了她,我就会觉得生活里少了点什么,她已经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了。尽管我喜欢的是古典型的美女,她的容貌虽然不是,但她内在的文学修养和气质可以为我创造出一个,她的声音也可以把我带回浪漫的古代,在那些年代,诗歌是写在高贵的帛锦上,献给宫廷的帝王,而不象现代只是大街上的一堆废纸……</P>
<P> 她才十九岁,傻乎乎的。这十几天我们的关系发展得神速,十天前还停留在拥抱接吻阶段,而现在,除了最后的那个关键的仪式,我已经干了能干的一切。十几天里只要不影响她的贞操,她就对什么都不防范,真的是把一切的幸福都押在我身上。我们已经在一起共度了几个良宵,部队里有人在猜测我们的关系了。我对他们说她是我的表妹,但他们都看出了我们的真正关系,大多数人还相信我们睡过觉,人们总是愿意猜测只要是情侣就一定睡过觉的,好象他们的生殖器官也能从中分享一点快感。这一次他们既猜对了又没有猜对,猜对的是我们的确睡过觉,没猜对的是我们没有发生过医学意义上的性关系,也就是说和他们所说的“睡觉”语义不同。也许有人不会相信,一男一女脱光了衣服睡在一起,竟会忍得住?并不是我真有那样的毅力忍得住,而是因为我至今还是童男子,缺乏经验,所以不敢贸然行事,而她的处女的恐惧自然就不用说了……这样说话我觉得有点别扭,我不想用这样的口气说她,因为我毕竟是爱她的。但为了说真话,好象也只能这样说。但我绝不想故意说得难听,我别扭的地方还不在于这样说好象有点调侃我们的爱情,而在于好象是在用手术刀解剖我们的关系,好象是在侮辱她。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对我很好,很在乎我,她不应该受到侮辱,特别是我的侮辱,如果她看了我写的这一段话,她一定会受不了的,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冷漠无耻的人。但为了真实,我只能这样说。她春节后又回到北京,完全是因为我,她这么急着找工作,也是为了能在北京呆下去,好陪伴在我的身边。我一定要帮她找到工作,一定不能辜负她用在我身上的这一番苦心……</P>
<P> 我爱上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她会撒娇。这也就是所谓的有“女人味”吧。她脸上美中不足的地方主要是两腮太宽,圆得有点过分,我总是提醒她用头发把两腮遮起来,她现在就这样做了。但一笑起来,这些缺陷全弥补了。她那张大脸笑起来反而显得比瓜子脸要美,成了一个丰满的桃形,厚下巴也被腮上的肌肉向两边拉开而不显得厚了。还有,她的眼睛大得过分,使劲往外鼓,平时美的有点吓人,但笑起来却很动情。“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男人在笑声中是善良的,女人在笑声中是美丽的。女人的容貌无疑是很重要的谋生工具,但它只能勾起性欲,并不能赢得爱情。再美丽的容貌也耐不住看上三天,何况在一起生活几十年呢?性格、气质、风度和学识,才是女人最重要的征服男人的武器。同容貌相比,我更爱她那娇滴滴的的笑声,她脸上娇憨的表情,她的天真无邪和傻乎乎。她很容易就被我逗笑,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并不好笑的笑话她却笑得浑身发抖。她喜欢故意骗我上当然后哈哈大笑。她轻轻磕一下碰一下就要“哎哟哟”地喊上好几声。她走路一蹦一跳的。她很容易生我的气,也很容易就接受我的道歉。她把给我朗诵诗词当作对我最大的诱饵,这几个晚上就寝前总是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让我为她拿拖鞋,倒洗脚水。她比我小七岁,和她在一起我年轻了许多……好了,明天再写吧。</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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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九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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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影摇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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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娇嫩东风,纺烟织雨春山绣,西楼雁字拍云回,惊绿废池柳。枝畔曾携素手,共水月,相盟白首。泪光点点,娇喘轻轻,消魂久久。</P>
<P> 垂下帘珠,相思袅袅燃金兽。天涯归去杳难寻,把盏人空瘦。酒醒新愁压旧,梦未成,檐间雨逗。者般滋味,梅子黄时,更难消受。</P>
<P> 这是春节期间她回家后,我填的一首词,寄给了她。其实我对她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相思之情,但写就写成了这样,文学毕竟是文学,不是感情本身,它是有那么一点虚伪的。前天我问她这首词写得好不好,她说好她倒没觉得,只是觉得醋放得太多,槽牙都倒了。她也觉得我表达的感情有点矫柔造作。不过这里头也包含着我的真实感情,毕竟是有感而发的。我的这首词,在当代还说得过去,但放在宋词里,就只能算粪窟泥沟了。这一点我是认识得很清醒的,把它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才华,我知道,我非生而知之,也不能学而知之,只能困而知之,我没有什么才华。我把它写在这里,只是以此来说明她对我的作用,如果没有她,我是不会去填词的,认识她之前我根本就不懂诗词的格律。是她激发了我对古典文学的兴趣,为我打开了一扇古典文学的窗口,促进了一位未来的文学家的成长,对中国文学无疑也是有贡献的。想想和她在电话里谈论文学的那两个多月,我是多么幸福……</P>
<P> 刚才我把昨天写的日记看了一遍,感觉到许多遗憾,昨天我有许多地方没讲透。但今天我就讲得透吗?恐怕永远也讲不透。的确,爱情这东西,是最不好讲的,一个人的感情,很难向另一个人说明白,即使是对自己,恐怕也难以说明白,这也就是玄奘法师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千百年来文学围绕着旋转的轴心固然是爱情(恩格斯语),但直接描写两个人相爱经过的文学作品,却是出奇地少。所谓的爱情小说,大多写的是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痛苦,或历尽千辛万苦成了眷属的幸福;再不就是对爱情的执著或背叛;再不就是三角恋爱,难言的嫉妒,抉择的艰难……反正刚好都把从相识到相爱的那一段过程略去,在故事的最初阶段,他们就已经相爱了。他为什么爱上她啦?她又怎么爱上他的?文学家总是巧妙地避开这样的问题。不信我问你:罗密欧怎么爱上朱丽叶的?贾宝玉怎么爱上林黛玉的?你在原著里找得到答案吗?能找到的恐怕也只是一鳞半爪、蛛丝马迹。爱情的产生,即便是一见钟情,也要有个过程,不可能真是一瞬间、一夜的事。它就好象一滴滴水汇聚成河流,一条条河流汇聚成大海,是随着时间的推延慢慢累积起来的。正因为它累积得太琐碎,所以文学家们总是避开它累积的过程,而直接写积累完了之后的江河湖海——写江河湖海要比写水滴容易得多啊。爱情的波澜是壮丽的,但组成它的水滴是平淡无奇的,它在阳光下闪现的光泽只会在非常短暂的一瞬间才能看到,过后就连恋爱的当事人自己也无法揣摩到了。感情这东西,实在太微妙了,一种感情只能经历一次,感情的任何一点微小的细节你也只能经历一次,而经历过了之后又好象没有经历一样,就是自己的感情,过去之后也把握不住,描摹不出,回忆不清,成了一片空虚。能够写在纸上的文字,大概就只象留在筛子上的沙,而爱情却是那漏过去了的水啊!现在我只能从这些沙子里,寻找水流过的痕迹了……</P>
<P> 凡爱情的产生,总是要有一定的环境条件,我和鸿的爱情也是如此。如果我不是被封闭在这一座文化沙漠般的军营里,我当初对她的感情,就不会那样强烈了。这里总有人问我:你从地方大学毕业了,怎么会跑到部队里来呢?我就只好说:从七岁起我就在校园里,一直到大学毕业,没有接触过社会,没有社会经验,也不知道部队是怎么回事,小时侯爱看打仗的电影,对部队有一种神秘感,大学毕业时部队到我们学校去要人,说是驻地在北京,北京是我从小就神往的地方,我的脑子里一闪现出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就激动,有了好奇心和向往,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了。其实真实的原因我并没有讲出来。从我立志献身于文学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把世俗的利害得失抛开,选择职业时自然就不考虑工作待遇的厚薄了。我只希望自己的职业能够去非常非常多的地方,让我接触尽量多的人,看到尽量多的事,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作为文学创作的源泉,而我听说,出作家最多的职业就是记者和军人,因为这两种职业的人生经历是最丰富的,这是我选择军人作为自己的职业的最重要的原因。而且我还认为北京是我最应该去的地方,因为它是中华文化的中心,有着悠久而丰厚的文化传统。语言是文学的载体,文化是文学的基础,作家一般只能用母语写作,必须吸收母语文化的营养,所以母语文化的中心地区,对作家说来,无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即使给我出国的机会,我也不会出去而愿意呆在北京——我跑到外国去能写出什么呢?只有在北京我才能够得到最多的文化熏陶,才能写出好东西。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这样的想法并没有错吧?</P>
<P> 但来到这座军营以后,我深深地失望了,虽然我并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这里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都非常闭塞,这座军营在丰台,处在京哈京广京沪三条铁路线的环抱之中,里面不通汽车,还有从燕山水泥厂流过来的一条臭水沟潺潺流过,旁边有一个养鸡场,一个骨灰堂,一个采石场。我本以为来到了祖国的心脏,等下了汽车再一看,这哪是心脏啊,都到肚脐眼儿了。军营的纪律是每次外出都要请假销假,还要控制比例,刚来的半年军训期间我没有进过北京城,第一次进城时在车窗里见到女孩就有异样的感觉,明白了一句话:“当兵三年,看母猪都是双眼皮”。这样的环境还谈见多识广,简直连孤陋寡闻都算不上,差不多是被软禁了。幸亏过了这军训的半年,到了机关,纪律执行得并不严格,我才有了经常进城的机会,但毕竟是封闭得可以。军营里的战士多来自农村,军官也多半是从战士成长起来的,文化程度很低,整天谈是的地里该种什么该收什么,我实在没办法和他们找到共同语言。我努力地想去接近他们,接受他们的思想感情,但失败了,他们对我有天然的排斥和反感,文化程度的差异造成了思想观念的巨大差异,思想观念的巨大差异造成了感情上的鸿沟。最后我明白了:和他们相处融洽的办法就是尽量离他们远些,尽量少跟他们接触,万不得已不要跟他们说话。我现在天天在宿舍里发愤读书,是因为十几年的学校教育和对文学的酷爱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也因为不读书实在也无事可做,我害怕自己在这样的文化沙漠里呆久了会退化。</P>
<P> 我在北京呆了快四年了,也没有感觉到北京有多大的文化气息,我看到的无非是高楼大厦、立交桥和汽车,这是一座走向现代化的都市,它也象别的都市一样,快把传统的东西丢光丢净了。每次看到护城河,我都想象那曾在河边连绵不绝的城墙,和城楼上巡逻的古代士兵,看到牌楼和门楼,我就想曾经连接着它们的场肆,和长袍马褂的昔日的北京人。科学改善了人的生活,但它可怕的力量也在无情地摧毁着传统文化和人的传统感情。它使人越来越脱离自然,象蚕儿做茧一样封闭在自己创造的物质环境里,它使人的精神越来越失去自然的天性,它磨灭人的个性,使人越来越成为彼此相同的机器。它是艺术最害怕的洪水猛兽。——顺便插一个趣事,我在护城河边想出了一句难得的上联:“护城河在城何在”,它妙在五六七字与二三四字基本相同,仅“河”“河”二字同音不同形,也完全符合“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平仄规律,意思也很自然,说的也是实情。但苦思冥想了几年也没找到对得上对得工的下联,大概它的下联也象北京的城墙一样并不存在了。我发现北京人除了嘴皮子损点,有天生的幽默感,也并没有多少文化,土著居民给我的感觉反而比南方人素质要差得多,心眼儿又小,又喜欢胡搅蛮缠,不管大小轻重缓急的事情都要象《红楼梦》里的那些太太小姐丫环们那样斤斤计较,让你时时感到压迫,象武汉的夏天一样喘不过气来。年轻人还非常横,动不动就打起来……</P>
<P> 说了这些,就能理解我当初听到鸿的声音,为什么那样激动了。我被封闭在这里,太需要一个文学上的知音了。我想起在和她电话长谈的那两个月里,我对她的感情产生质的变化,也许是在那一夜。她意识到我对她的爱慕之情,也是那一夜吧。那天晚上我打电话过去,明显感觉到她的态度有点冷淡和踌躇,她对我说:“我现在忙,你过一会儿再打来。”“过多长时间呢?”我问。“这样吧,等我看到月亮的时候,我呼你吧。”“你现在到窗前去,已经能够看到月亮了。”我说。“我不能离开机台呀,我看不见。”我手拿话筒僵持了一会,只好扣下了。我在办公室呆坐了好久,盯着寻呼机,想着她什么时候会呼我。我能体会到她心里一定有点矛盾,根据我以前恋爱的非常有限的经验,女孩子在付出感情之前,总是要这样犹豫的。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不耐烦了,离开了办公室。等我横穿院子,进了家属楼,上了四层楼梯,开了宿舍门,走到房间里,屁股还没有落到床上,寻呼机响了起来——是她呼的。</P>
<P> x女士不小心看见月亮了。</P>
<P> 我急忙又往办公室跑,因为宿舍没电话。我想着她这样的寻呼内容一定会引得寻呼小姐笑起来的,一打过去电话就气喘吁吁地问她:“刚才你告诉寻呼小姐的时候,她的反应如何?”“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说着她也“啊哈”乐了一声,非常清脆。“我想也是,不笑才怪呢。”……那一个晚上我们的话题就一直围绕着月亮,比赛着说出古典诗词里吟咏月亮的诗句。我清晰地记得她读李白的《古朗月行》的声调和语气:“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谁与餐……”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响着她读这类似儿歌的诗句的声音,她读“盘”时声音很婉转,象牛皮糖一样软,读“端”时很旷达,象有回音,读“桂树何团团”时“何”字上得很高,拖得很长,象喷气式飞机在天空拖出的长尾巴,“团团”两字读得很平,就象一泓溪水在潺潺流淌,而“餐”字则象悠扬的笛声……真的,这声音真是太美妙了,通过声音我好象看见了她摇头晃脑的一脸可爱的顽皮,但又觉得她读得一定很认真很专注,自己的感情也沉浸到诗句中了。我想起一句不知从哪本古书上看到的古话:“观紫芝眉宇,令人名利之心顿消”,我听她读这首诗时的感觉,也是很相似的。那时我不要说名利之心,真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完全沉浸在她朗诵的诗句中了,沉浸在文学本身的魅力中了——这样的心情,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那时我把耳朵紧紧贴在话筒上,我感觉和她贴得很近,我们的心贴得很近,我的心和她的心一起都在跳,我忽然想着她的心就在她的胸脯里跳着,仿佛还看得见它跳动的样子,在她的小乳房后面跳着……</P>
<P> 我们一直谈到凌晨两点才结束。我从办公室出来,到了院子里,忽然看到一个躺在地下的怪物——它是那么黑,周围的水泥地面是那么白,看上去就象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漂浮在无边的牛奶池里。它是那样恶狠狠地逼迫着我的眼睛,令我的眼睛酸疼肿胀。我诧异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那是我的影子,它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那么黑,今晚的月光太明亮了。抬头看天,月亮还只是镰刀,但却那样明亮,亮得发黄,蛋黄一样的黄色,黄得鼓出来。院子里静极了,能听见风在流淌,它擦在我的脸上似乎都有声音。路旁的白杨树,叶子早已经掉光,只有干枯的树枝如一根根梭镖笔直地刺向天空,风摩擦上去发出刺耳的响声。刚站了一会,冷空气就冻得我的头皮发麻,就是这样干冷干冷的冬夜,我的心却暖洋洋的。当我走到院子中间那个夏天曾经有喷泉的水池旁,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的一些零星的句子……好象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月光如牛乳一般泻在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朵花上……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我的记忆可能和原文有出入,但我是在那个夜晚在那个没有荷花也没有水的水池旁真正读懂这篇散文的。高中时它就是语文课本里的一篇课文,以后又反复读过多次,但我却从未领悟到它真正的美,直到那个冬夜,在和她长谈之后,走到那个没有水更没有荷花的水池边,它的美才流遍了我的全身,从头一直到脚……水池里的喷泉早已冻坏了,白天能看见里头积满了垃圾和污垢,只能让人恶心,哪里谈得上诗意?但那一晚,我看见池子里盛满了月光,如一池透明的白玉。我就凝视着满满一池的月光,凝视了好长时间。到底多长呢?反正后来我的头皮完全麻木了,感觉它就象一块铁贴在头盖骨上。全身发凉,凉透了,连最里面的内衣都好象结了冰,但我一点都不怕冷,我已经没有了知觉,我的所有感觉都沉浸在刚刚发现的“beauty”里面。渐渐的我觉得那池子底下的月光变成了水,上面的月光浮在水面上,因为它们更轻,更薄,更透明。渐渐的我看到月光在池子里翻涌,象舞台上喷出的干冰在鼓风机的推动下翻涌起来。我想如果不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就是我换了一个脑袋。渐渐的我的眼睛酸疼得睁不开,视线异常模糊,但这模糊使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我真的看见了朱自清面对的荷糖,是和他在一起看着那荷塘,那池子里真有荷叶荷花,在微风中颤栗着……我想到来北京这么久,还没有去过清华园,没有去看一看朱自清的荷塘,哪天我一定要晚上去,去看月光浮起在荷塘里。我闭上了眼睛,那荷塘里的一切更清晰地浮现出来。但我又想到,如果我到了清华园,看到那个荷塘,我一定会失望的。《荷塘月色》里的荷塘只存在于文学家的笔下,是朱自清创造出来的。只有朱自清眼里的荷塘才有那么美,远远比现实中存在的那个荷塘要美。但此夜此时,我的眼睛也看到他创造的那个荷塘了……“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那一晚我真正体验到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意境,在一个冬天的夜晚面对一个没有水的空池子体验到了江南夏天荷塘里的荷叶荷花的美丽,这是她带给我的。等我回到宿舍里,还觉得全身上下都浸泡在月光里……</P>
<P> 昨晚她回来后情绪很坏,不知今晚怎样,要是今天她自己能找到工作就太好了,明天我就不用出去跑了,但多半是不会的。好了,我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她回来了。</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
> 五月十日,星期六。</P>
<
> 她趴在我的怀里,哭了。昨天晚上。</P>
<
> 就在她哭的那一刻,上面的那一句话就在我的脑子里膨胀起来,我多么想把它立即打进电脑。我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她趴在我的怀里,哭了……她趴在我的怀里,哭了……但直到今天晚上,此时此刻,我才有机会,不过仍然冒着危险——她现在就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她终于可以酣然入睡了,上午我已经帮她找好了工作。这几天她累得够呛,现在睡得很熟。但我还是担心她只要睁开眼,就可以看见显示器屏幕,看见屏幕上的这些字。不过我的手指还是抑制不住敲打键盘的欲望,我的头脑也抑制不住诉说的欲望,我要写下去。</P>
<P> 她哭是因为没有找到工作。她一个人连着出去找了两天,不仅没有找到工作,还被愚弄了一番,既气愤又悲哀。前天她在公主坟立交桥的桥墩上看见一些花花绿绿的招工海报,其中有一个“华龙威商贸公司”的名字很响亮,被她相中了,她打了电话,对方很热情地请她去面试。这公司在芦沟桥,她倒了好几趟公共汽车才到,下车又问了十多个人,人们都不知道有个“华龙威”公司,又打过去电话人家说可以来接她,让她等一会儿,但她等了好久望眼欲穿也没人和她打招呼,实在着急了又自己去找,好不容易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原来是一间墙上写着拆迁的破平房,墙面连水泥都没糊,红砖直接裸露在外面,公司的牌子是贴在窗玻璃上的一张三十二开的红纸片,上面用钢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北京市丰台区华龙威商贸有限责任公司。那里头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妇女,张嘴就要一百二十块钱中介费,气得她扭头就走。一天的时间就被耽误了。北京市这样黑心的职业介绍所太多了,外地打工者初来北京苦于找不到工作,就有人以介绍工作为诱饵赚他们的钱,他们的钱可是每一张都在手里捏出了汗水的,就象鸿,为了省几十块钱,就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硬座来北京。如果不是能够投奔我,她在北京举目无亲,要想混下去也只有任他们宰一刀了,宰了一刀找不找得到工作还是另一回事。这些人的心未免太黑了吧,当他们把钱从打工者紧巴巴的手里拿过去的时候,自己的手就不颤抖吗?</P>
<P> 昨天呢?她在报摊上买了一份《中华新闻报》,在“招工招聘”版上相中了一家“博明”公司,地址在新街口北大街,又风尘仆仆地跑了去,原来是卖保健品的,招人搞传销,让她听了一下午的课,解释什么是传销,最后告诉她以及和她一起去听课的傻瓜们:先掏七百二十块钱买一盒他们公司的保健品回去自己试用,如果效果好再来买,就六百块钱一盒,把它按七百二十块前卖出去自己就赚了一百二十块钱,买第三盒更便宜,依此类推,买的越多或者说卖出去的越多赚得就越多——这就叫“传销”。他们说只要搞传销,两三年之内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这种说法在理论上完全没有问题,但七百多块钱的保健品有多少人买得起呢?她又气得要命,因为她即使想上当也拿不出七百多块钱来买一盒,根本不具备上当的条件。就这样回来了。</P>
<P> 我下午一直在等她,五点多终于听到她的脚步声,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敲门。我就猜到她一定又没找到工作,所以不好意思见我,在门外犹豫了半天。我开了门,她先是撅着嘴半天不吭声,我问她又没找到吧,她板着脸不理我。我讲笑话逗她开心,她忍不住“扑哧”笑了,但马上又气愤地嚷嚷着不找工作了要跳楼,大骂北京人都是骗子缺德。我说哪儿的人不是骗子呀,世界上的人就分为两类,除了骗子就是傻子。我煮方便面给她吃,她一口也没吃,坐在床上垂着头哭丧着脸。等到晚上躺下之后,她拒绝我的爱抚和亲吻,我就训了她几句,她就哭了。她的哭不是号啕大哭,而只是几声抽泣,几声凄厉,凄凄惨惨戚戚,她的脸贴着我的胸膛,我胸口的皮肤感觉到了她流淌出来的泪水。我俯下头去,用舌尖舔干了她眼角的泪水,觉得那咸咸的滋味很美,这是为我流下的泪水啊……</P>
<P> 我知道,她担心自己找不到工作就不能在北京呆下去,从而影响我和她的爱情。她现在只是想在北京找个落脚之地,却找不到,因而感到了生存危机,而我,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感觉过。从大学出来就来到部队,我的生活一直是懒散的,从来没有因为生存奔波过。老百姓总以为军人一定整天摸爬滚打,其实我所在的这座军营里恰恰相反,整天无所事事。应该说,在和平时期,部队里无所事事的单位多。我在机关里轻闲得要死,简直是闲得发慌。我们单位是训练单位,我的职务是教员,但一年有九个月不上一节课,就是四五六三个月要担任战士高考复习班的语文教学,一星期也只上一两个上午的课,平时总是闲的。我不备课,随便侃一侃就够他们努力半天的了,再说也没有教学压力,军队院校招生的名额是死的,分配到各大军区各军级单位录取的名额也是死的,复不复习总是那么多人上学,这班实际上可开可不开。没有哪一位上级领导会关心我的课上得怎么样,他们只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会不会影响自己的乌纱帽,他们对我的要求就是象猪一样任他们牵着走,让干什么干什么,圈在哪里就在哪里老老实实呆着,吃饱了就睡觉,还要不哼哼。我可以整天呆在宿舍里不去上班也没人管,上班也只是去晃荡一圈就回来,即使呆在办公室里也无所事事,只能和同事们一起聊大天。而我讨厌聊天,我不能浪费时间虚度青春,我要读书写作,就只能多在宿舍呆着了。只要一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我就想睡觉,哪怕刚睡过二十四小时,因为我空虚。而回到宿舍,哪怕二十四小时没睡觉,躺在床上我也睡不着,因为我着急。我着急虚度了光阴,着急写不出好东西,甚至觉得没有做工作而对不起每个月发给我的并不多的六百多块钱工资。我不象军人,而象是僧侣,不象僧侣的时候,就象一头猪。除了阅读、写作和思考,其它时候我就象一头猪。但我必须忍受这猪一般的生活,因为我转不了业,只能在这里消耗掉青春……好了,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事情,接着写她怎么找到工作的吧。</P>
<P> 今天上午我们八点出去的,找了一家职业介绍所,崇文区xx路街道办事处开的,这介绍所也够黑的,要了一百块钱中介费,给介绍了广安门附近的“金蔷薇”酒家。打的过去后找到了酒家的赵老板,一个典型的北京沙嗓子直舌头。管他呢?能收下她就行。他很痛快地收了她,因为这家酒家奇缺服务员,他求之不得。我们约好星期一,也就是后天,让她搬过去。这样不到十点就帮她找好了工作,顺利得出乎意料。她跑了两天加上我和她最先一起跑的一天一共三天一无所获,急得哭鼻子,而我在两个小时内就帮她解决了问题。离开金蔷薇酒家后我们到一家餐馆美美地吃了顿烤鸭,隔着餐桌彼此注视着对方,沉浸在爱的幸福之中……</P>
<P> 她翻了个身,脸朝外,我的担心加重了。不写了,我要搂着她睡觉。</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
> 五月十二日,星期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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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上午她搬过去了。现在我的屋子里变得和以前一样清静,我又过起僧侣般的生活了。她在这里一共住了十五天,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在我的一生中,是非常重要的。我想我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了。从今天起我可以集中精力记日记,回忆我和她半年来交往的经过,记下每一个美好的片段。但我先要把昨天夜里的感受记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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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白天我和她一起到北师大出版社读者服务部,买回了国家自学考试中文专业的教材。我想让她自学,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同时也拿个文凭。我看到她犹疑不定的表情,知道她一定担心自己学不下来。我鼓励她说,她爱好文学,学中文对她可以成为一种乐趣,有了乐趣就好学了。我心里想,即使她坚持不下来,学习终归不是一件坏事,就算拿不到文凭,起码和我的共同语言会更多一点。我的这番苦心,但愿她能理解,而不觉得我这是在强人所难,逼她就范。下午回来又觉得很累,这几天白天东奔西跑,在北京城里转悠了多少圈,夜里通宵达旦地缠绵悱恻,的确够累的。北京和她,以后也许会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我来北京已经有四年了,准确地说,九三年七月到九七年五月,四年差两个月。但我没有进入北京。我指的这种进入,是说没有进入北京人的生活,不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没有揣摩到这座城市的脉搏和神经。我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但和这座城市隔离着。我只是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才会进城,而进城也只能坐坐地铁,逛逛书店,找个公园坐一坐玩一玩,然后就回来。我没有踏进过任何一个北京的家庭的门槛,没有和任何一个土著的北京人保持长期的接触。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延续多久,但我要靠自己去改变它。我想过多少次,发誓要骑自行车游遍北京的每一条胡同。但我现在觉得,即使我真的这样做了,我还是只能看到肤浅的表面,而接触不到北京的神经,揣摩不到它的脉搏。我曾经也想过,可以通过一个姑娘,和她谈恋爱,打入北京的一个家庭,但我现在已经有了鸿,这个东北来的农村姑娘,而我从没想过要放弃她,我也就没有靠恋爱打入北京家庭、打入北京人生活的机会了。虽然我也许永远也无法了解北京,但我一定要完完全全地了解她,全面而又深入的了解,从肉体到灵魂,同时,也了解自己,同她比起来,同北京比起来,我更难了解的是自己,而没有她,我就不能了解自己,她应该成为我的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应该能照得出我自己的影像……</P>
<P> 回到宿舍已经是下午六点多,张罗半天吃完了晚饭,她开始收拾行李,为明天的“搬家”作准备。我想起八点有中国足球队对塔吉克斯坦队的世界杯外围赛的小组赛,七点五十就下楼到“文化中心”看电视转播,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宿舍里。虽然她明天就要搬出去,我也不能不看球赛,因为我是一个球迷,不算“狂热”,也热得可以。看完球赛已经十点,我回到宿舍,推开门就看见她躺在床上,睡着了。我注意到她不仅收拾好了要带走的行李,也把我的宿舍收拾得整整齐齐,俨然一个家庭主妇。这时我的心胸也觉得敞亮了,好象那里面也被她整理过……</P>
<P> 她头靠在被子上,和衣而卧,睡得很香甜。她是侧身躺着的,两条腿蜷缩着,小手放在腮边,披散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她的胸脯轻轻地起伏,我凑近她的脸,直到能感觉到她的鼻孔里和微微张开的小嘴里呼吸的气息。我看到她的鼻尖上有一颗汗珠,随着鼻翼的翕动摇晃着要滑落下来,但又一直没有滑落。她的眼睛不是闭得很紧,微微有一点缝隙,上下眼皮的睫毛连在了一起。我的手指轻轻捏着了她的眼窝,但害怕惊醒她,又拿开了。我忽然觉得她不是十九岁,而只有十九个月,象一个婴儿。她应该睡在摇篮里。我坐在了椅子上,静静地注视着她,欣赏着她。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呀,她的父母把她养育到十九岁,就是为了让她睡在我的床上吗?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责任,在心里说一定要好好珍惜她,爱护她,把她当作我自己的……我曾经在电话里喊她作宝贝,baby,卿卿,小不点……我坐了很久,欣赏了很久,沉浸在深深的幸福中。但我毕竟要睡觉。我从椅子上起来,走了过去,俯下身,开始给她脱衣服。我解开她衬衫的扣子,举起她的胳膊,又抬起她的身体,心里想起了秦观的词句:“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她曾经在电话里多次给我读过这首词,读完了我总是故意问她“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是什么意思,她先是含羞不语,被问急了就以机关枪喷射子弹的速度对着话筒喊“哎呀哎呀不知道好了好了别问了”……我抬起她的身体,尽量做到动作轻盈,但她还是被我弄醒了,睁开了眼睛——我吃了一惊,她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眸子好象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目光就象闪电,一下子打透了我的胸膛,我觉得我的心休克了十分之一秒。那一瞬间她的目光是令人畏惧的。我想起了高更的那幅名画《幽灵在监视》,画的是塔希提岛上他的十三岁的妻子特芙拉,在他午夜回到家时全身裸露伏在床上一动不动,睁大可怕的双目盯着他,眼中好象有磷光射出……小宝贝小baby小不点,你就是我的特芙拉,是你带给我创作的灵感……她看了我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她困极了。我想起了周邦彦的一句词:“唤起两眸清炯炯”。今天我才明白了这“炯炯”二字的意思,它不仅是形容眼睛有神,而且是指凝视时的令人畏惧的光芒。这样的眼神好象是把你的心烫了一下,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心尖上的伤疤……我抬起了她的上半身,给她脱去了衬衫,解开了乳罩的扣子,把它也脱了下来。她身体的皮肤散射出光芒,刺痛我的眼睛。她的脸有些黑,身体的皮肤倒白一点,发黄,非常诱人的很淡很淡的金黄色,就象月光照在磨得发亮的黄铜上。当我在总机房第一次看到这黄色时,忍不住用舌头去舔。已经在一起睡了好几夜,这黄色依然使我心旌摇摇。我不喜欢雪白雪白的皮肤,仿佛死人一般毫无血色的皮肤,我就喜欢这样的淡黄色。我又抬起她的双腿,将她的牛仔裤也脱了下来。她的大腿的颜色比上身深一些,可以算褐色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欣赏的裸体,她的肤色,她的睡态,我很激动,但没有一丝邪念,生殖器官毫无反应。我感觉到的是美,而不是欲望。我想起了加拿大女诗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睡”之变奏》里的诗句:“我愿意看你睡觉……我愿意睡觉/和你,进入/你的睡眠当它那光滑幽黑的波浪/翻卷在我的头上……带着湿漉漉的太阳和三个月亮/走向你必须下去的山洞/走向你最强烈的畏惧……你的身体躺在/我的身边,而你进入它/轻柔得象吸进一口空气/我愿意是那空气/在你的身体里仅仅/呆一会儿。我愿意是空气不被注意/又那样必需。”我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上了床,把一只胳膊伸到了她的脖子底下,往我怀里搂她,她翻了半个身,身子靠在了我的身上,乳房贴着我的肋骨。几天来我们一直是这样睡的,她枕在我的胳膊上。我奇怪自己没有性欲,一点也没有,也许是这几天没日没夜温存得太多的缘故。我也很困了,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P>
<P> 等我醒来的时候,看了看表,凌晨四点。我吻了她一下,才发觉嘴唇干干的。我用舌头舔湿了嘴唇,又去吻她。她醒过来了,搂紧了我,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是柔和的,也许不是柔和的,柔和不过是我的感觉。因为当时朝阳的光芒只透过窗帘的一条缝隙射起来,室内光线昏暗,我看不清她的目光。但又分明看见了,柔和的目光。她的脸贴着我的脸,她呼出的气息吹进我的耳朵里,麻酥酥的。我感觉被她压了一夜的手有些麻木,就抚摸起她的后背,她曾对我说,她最喜欢我抚摸她的后背和头发。我的另一只手,抚摸起她的乳房。我轻轻地揉着,她害怕一上来就使劲地揉捏。她的呼吸起了点变化,有一点点不均匀了。我们的嘴吻在一起,先是嘴唇的互相吮吸,然后我的舌尖伸进了她的嘴里,抵住她的牙齿。她心领神会,张开了牙齿,用嘴唇抓住我的舌尖,吮吸起来。我的舌头缩回去,她又伸出她的一点点舌尖让我用嘴唇噙住,伸出半块舌头让我轻轻摩擦,伸出整个舌头让我用力吸吮。舌头似乎比嘴唇更能表达感情,“舌乃心之灵苗”嘛。我又俯下头,去亲吻她的乳头,象婴儿一样用力地吸吮,她喜欢我吸吮她的乳头。我的手也向下滑去……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问:“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呀。”“那我的衣服怎么脱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呀?”她说这话时忽闪着那对大眼睛,表情真象婴儿。我用嘴唇堵住了她的话。我们又轻轻地、然后深深地吻在了一起……她今天很用心,每当我要和她分别的时候,她总是特别用心。还在她做接线员的时候,我到她那里去,想和她拥抱一下接个吻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她总是推开我然后嗔怪道“怎么老是这样呀?”“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但当我要离去时,最后一个吻又总是特别甜蜜,那时她特别听话,特别会配合。这个小精灵!她不想让我太轻易地把她追到手,但又要让我每次从她那里离去时都能留下美好的回忆……</P>
<P> 如果每个清晨都是从一吻开始,生活将多么美好啊……</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
><BR> 五月十五日。</P>
<
> 今天是星期四,是早晨打扫卫生的时间。作为一名中尉军官,我每天的主要工作是在早晨六点半进行的。当起床号一响,我就应该迅速穿好衣服起来,下楼去,打扫卫生,或者出操。星期一、星期四打扫卫生,星期二、星期五出操。不管出操还是打扫卫生,一般都在七点十五分左右结束,我一天的工作到这时基本上就完了。但我有时夜里写作,熬得很晚,早晨就起不来,干不了这工作,因此我给领导和同志们留下了工作不积极作风比较懒散的印象。我也没办法,我不可能为了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就放弃写作。其实不管我再怎么表现,我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如此,因为我的文化素质实在太突出了,要是其他素质也那么好,别人还怎么活?我也不得不替别人想想。今天我是在六点二十分醒的,想想好几天早晨没出去了,再不出去G处长又该在会上不点名批评了,就披衣而起,下了楼。</P>
<
> 踏上林荫道,我就看见G处长象往常一样站在院子门口,弯着腰叉着手,坠着大肚子。不管站着还是走路,他的腰总是弯得象炒熟了的龙虾,走路的时候手背在背后,低着头,上半身摇摇摆摆,手也在背后随着步伐的节奏甩着,就象毛驴屁股后面甩着的尾巴。即使你跟他说话,他也不会直起腰,而是象驼背一样把脑袋扭上来望你。如果直起腰,他的身材还算魁梧,不算很胖,但很笨拙,人们都说他“熊”(“熊”在北京土话里是无能的意思,而“牛”则是指有本事或飞扬跋扈,倒和股票市场的用语有些相似),他长得也真象只狗熊,那个大肚子尤其象。他的脸又大又厚,刚过四十的人头发全白了。上个月他还买一瓶什么玩意染了发,但可能染了一次后就再也不染了,底下的白头发又串起半寸,上面染过的也褪色发黄,就象是雪地里堆着一泡干牛粪。他其实自己很少扫地,只是叉腰站在那里,监督我们扫地,以此显示他还有一点点权力,大小还是个官,主要负责指挥而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他傻乎乎地站在大门口,象个卖红薯的老农民,但自己心里还觉得挺美,他一天里也只有这么一点机会显示他的“地位”。我低下头,不愿多看他这副样子,便有一点杨花扑在了脸上……</P>
<P> 我们这里叫“杨树庄”,杨树特别多,一棵挨一棵站满了林荫道的两旁,一到这个季节就下起了“雪”。但雪花是在凛冽的狂风里飞舞,如同东方的武术;而杨花却是在似有若无的春风里飘摇,如同西方的芭蕾。她们是那么悠闲,那么娇嫩,象寻春的少女在无心的游荡,显出院子里那么静,那么深,“庭院深深深几许……”我抬起头,注视着刚离开树梢的那一团杨花,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看她先在枝桠间徘徊,然后飘浮在林荫道的上空。她滑翔了两下,在空中停住,又滑翔了两下,又在空中停住,好象摆脱了地球的吸引力,想停就停,想走就走,那么自由,那么飘逸。这样不知转了多少个圈,终于要贴近地面了,但也许是我的脚步惊动了她,突然又被春风扶起,飘向前方了……即使是落到地面的杨花,也没有停止自己的脚步,她们在春风的吹拂下翻滚着嬉戏着,渐渐抱成了团,团成了一个个小球,是世界上最轻、最薄的球,你休想把她捧起来。这样毛茸茸的小球又聚合成大球,在角落里堆作一团,终于停止住脚步,睡着了。她们比雪更白,比羽毛更轻,堆在一起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朵白云。我想如果拿她们做一件衣裳,穿上以后一定可以飞上天去……我看见有个战士掏出了打火机,蹲了下去,这些没文化的人都喜欢搞破坏。打火机的火焰刚舔到杨花,“呼啦”一下,比眨眼更快,整个墙角的杨花都烟消云散了,连灰烬都没有留下。只是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她们存在过的痕迹。她们比生命更轻,更脆弱,更容易毁灭吗?</P>
<P> 其实这座军营对我来说也是不错的地方,正因为没工作可干,我正好有时间读书和写作,把全部经历都扑在自己的事业上;正因为周围都是农村,我才能和自然靠得近一点,多呼吸自然的气息,感受自然的美。北京城里哪有这么多树,哪里会有这漫天的杨花呢?“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我想起苏东坡那首杨花词里的句子,也就想起了苏东坡,他一生都是那么乐观,即使被流放到人烟稀少瘴疠横行的海南岛,还写出了那么多好诗,最后离开的时候,竟说“我本儋耳人,寄身西蜀州”,“余生欲老海南村”,对海南留恋不已。无论在哪里,他都对当地的人文环境和文化习俗表现出强烈的认同倾向,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我也应该乐观啊,难道在这里我就不能写出好文章吗?说不定正好是这里相对隔绝的环境,才会成全我造就我,培养出一个文学家。这里的环境可以使我抛开世俗的羁畔,潜心学习和思索,阅读和写作,只有更深沉地积累才能更强烈地爆发,我现在只需要每天都踏踏实实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读,和写……这样想着,我已经走到G处长面前了。</P>
<P> 我又一次看他的花脑袋,看他的脸,看他弯腰驼背的样子,看他那个又鼓又坠的肚子。身上是已经穿了几年的制式衬衫和裤子,到处都皱得象他永远也熨不开了的额头。衣服上沾满了杨花,象个弹棉花的。他才四十出头,就已经老气横秋,小孩子都管他叫爷爷。这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团级军官,中校处长。要是在地方,他顶多也就能干个传达室老大爷。他整天就担心这个院子里会不会出什么事,发生什么问题,影响到他那顶并不值钱的乌纱帽,就象契珂夫笔下的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好了,我不愿意再为他多浪费笔墨。</P>
<P> 我到墙角拿了一把扫帚,出了营门,扫起地来。我们处的卫生区是在营门外,不到一亩地。但我们全处十几个人早晨都来打扫它,这是全处最主要的工作。一个农民种一亩地,一年少说能打下几百斤粮食,而我们全处人扫这一亩地,虽然一粒粮食也长不出来,但每人每个月能拿到起码六百块钱以上的工资。扫帚摩擦在水泥地上沙沙作响,要是秋天听落叶摩擦的声音,还是挺好听的。但现在是春天,没有落叶,只有灰尘。清晨我们把灰尘扫到角落里,二十四小时内春风再把它吹回来,第二天清晨我们再接着扫。这样周而复始,我们一月一月地领着工资,从青年变成G那样的老头子……</P>
<P> 我随便划拉了几下,站了一会,看了看路边的那一条臭水沟。沟里的臭水是从燕山水泥厂流出的,先走永定河的故道,从芦沟桥开始离开故道,分到我们这里,从这座军营的营门前流过,转个弯穿过京哈京沪线铁路,流入大兴县。水是石油般的乌黑色,有时浮着蓝色绿色铁锈色的油星。冬天它会冒热气,现在却很平静地流淌着,如一条宁静的小河。但它的味道随着气温的上升一天比一天浓烈了,并不是粪便般的臭味,而是工业气息,呛鼻的水泥味。我早已习惯了它的味道,闻着一点也不刺鼻,甚至有点喜欢这气味了。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四年,每天都要闻它的气味,有时晚饭后我就在沟边徘徊,还能在这里找到一些写作的灵感……</P>
<P> 我听到不远处响起火车的汽笛,扭头朝铁路看去,一列火车隆隆开过,提速以后已经看不清标志始发站和终点站的车牌了……</P>
<P> 这儿就是我的生存空间。我就要在这里生存,在这里奋斗,在这里为理想而努力。我不仅要在这里生存下去,还要热爱它,就象苏东坡热爱蛮荒的海南岛一样。我要爱这条臭水沟,爱臭水沟上的对着营门的那一座小桥,爱军营后边的这一条铁路,更要爱这座军营。只有爱它们,它们才会给予我灵感。我要爱这座军营里的每一个人,我希望自己能够从他们的角度去理解他们,也宽容他们不理解我。这座军营并非没有可爱之处,这里的人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大部分都是淳朴善良的,只是我感受深刻的却不是它的可爱之处,而是它的可悲可怜之处。我爱这座军营,类似苏东坡爱海南岛,我绝不会去丑化它,但我也没办法虚伪地美化它,因为我要说真话。只有说真话,才是真正爱它。</P>
<P> 到了晚上,也就是现在,我揣摩白天的情思,凑了一首词:</P>
<P> 唐多令</P>
<P> 散作满天愁,鸿轻白雪柔。一团团欲坠还浮。君命浑如侬命薄,二分土,一分流。</P>
<P> 落地便成毬,惊风更漫游。遍人间谁爱谁留?火灭烟消魂不再,庄生梦,李生头。</P>
<P> 这里的“李生”指的是李贺,他在二十岁的年纪,头发就已经斑白,二十七岁就去世了。他是我最敬爱的诗人之一,绝不因循前人,处处标新立异,艺术感觉奇、诡、峭、丽,形式自由无拘,字字呕心沥血……我也已经二十七岁,头虽然未白,但对文学的理解是那样的肤浅,书没读通几本,诗词没有一首拿得出手的,小说也还只是一堆未完的手稿,岂不悲哉?“庄生梦”本想改作“韩生齿”,因为韩愈有一首写自己掉落牙齿的诗不错,可以用它做典故,再说他和李贺是同时代的人,连在一起比较自然,但后来又觉得从比拟杨花的角度看,还是“梦”更贴切,杨花的飘飞的确能给人以梦境,而“牙齿”则附会不上,只得作罢。而上半阙结尾的六个字是用的苏东坡杨花词里“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的典故,典故多了自然不好,但这两个“分”字与下半阙两个“生”字对称,有其动人处,改了可惜。本来宋元明清诗全是抄唐诗,我作词又何妨抄几句?本来我也没打算让这些歪词见人,有唐诗宋词在,还要人家看我的这些破烂货干什么?我也只是想吸收一点古典文学的营养,为了能在鸿面前有一点卖弄的资本,才学着写词的。但此词只是信笔填来,倒比苦心孤诣的好,所谓“无意插柳柳成荫”了。苏东坡说“道得眼前景,即为佳句”,果然如是。这样想来,又有几分得意。</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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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十七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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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在我们认识了两个月以后,也就是到了今年一月底,才告诉我她的身世的。以前我问她的籍贯、生日、家庭成员,她都讳莫如深,老是反问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但那天晚上,她不知怎么的,突然把一切都对我和盘托出。“我家是农村的。”听到这句话,我有一点震惊,但马上就对她说:“农村怎么了?我爷爷就是农民,我父亲就是在农村长大的,没有农民谁能有饭吃,没有农民哪里会有中国?”这也确实是我当时的心里话,难道我这样立志献身文学的人竟会那么俗气,把户口看得多么重要,甚至作为恋爱的条件吗?那样我不就成了委琐庸俗的小市民了,还怎么当文学家?何况她还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她的文学修养比一般的农村姑娘高出太多太多。我想起大学时候的那些女同学,虽然我读的是中文系,班里那么多女生中也找不出几个象她这样背得出那么多唐诗宋词的。毛主席不也是农村出来的吗?这一点不应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我是这样认为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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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接着告诉我,她的父亲有贫血病,病得很重,每年都要输几次血。她家里很穷……她越这样说我越高兴,这样才显得我的爱情观是多么高尚和伟大!我是一个摆脱世俗羁畔的文学家。我告诉她,我看中的,是她这个人。这时我听见话筒里传出一个微妙的声音,我猜测是她抽了一下鼻子……</P>
<P> 那一夜我们没有谈文学,但我们的心却贴得更近了。我也记不得具体谈了些什么,好象是各自讲了小时候的好多故事,我讲我小时侯是多么倔强不怕挨打之类的,她讲她家里养了一条狗,她是看着它长大的。男人说过的话总是很容易忘记,而女人呢,却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现在她经常回忆起我过去在电话里说过的话,而我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记得我第一次拥抱她,第一次吻她,第一次爱抚她……这些关键的步骤,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当时她是什么表情,别的就记不清了。我们之间那些长达几个小时的电话漫谈,更是模模糊糊。我只记得我怎样一步一步“征服”她的经过,而她呢,却记得我使用过哪些“狡猾”的手段。她好象记得我们的每一次交往,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如果让她来写这些回忆的部分,一定比我精彩多了。但她是不会写的,她要把这些永远珍藏在自己的心底,如果把我写的这日记拿给她看,一定有许多地方她不满意呢……</P>
<P> 就是第二天,在总机房里,我第一次吻了她。她坐在机台前接线,而我呢,站在旁边不停地表白自己的心意,千言万语无非是一个意思:我爱上了她,所以,我要吻她。但她一直顽固地拒绝。我告诉她,我应该吻她了,这在情侣恋人之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她就是不同意。我用各种各样的论证方法和修辞手法企图说服她。终于她站起身来,离开了机台,走到了窗前。我也跟着走过去,我已经可以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了,甚至抚摸她的头发,她低下了头,默许我的爱抚。也许这手的“语言”更有说服力,当我双手插进她的两肋,从背后抱住她的时候,她第一次没有抗拒。我感觉她的身体僵硬了,我就象抱着一根石柱。我慢慢地把脸贴在她的脸上,感觉她的脸一下子发烧发热了,就象黎明时分太阳突然从地平线跳出来,顿时映红了满天绚丽的云霞……我的手臂也感觉到那根“石柱”颤抖起来,她的全身都在颤栗……</P>
<P> 我扭过她的头,把自己的嘴唇印了上去!她极力地逃避,但又有些犹豫,没有竭尽全力反抗,就这样被吻着了嘴巴。她发出了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她的整张脸都扭曲了……她居然这样痛苦!我没有从这个吻中得到一点快乐,反而象是在干坏事,涨满全身的激情骤然消退,松开了她。她的一只手立刻放在了嘴边,好象要将嘴巴遮住。然后,她呆住了。她就那样手掩住嘴巴一动不动在窗前站了足有十分钟,又变成了一根石柱。我没想到她会这样,看着呆若木鸡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半天才嗫嚅道:“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然后我告诉她这很正常,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不过是迟早而已,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同样的几句话。</P>
<P> 她终于转过身来……我觉得她好象站了一个世纪。她走到机台前,拿起了笔,摊开一张纸,写起字来。我不知道她会写些什么,也没有凑过去看。她写完了,又犹豫了好一会,一度想把它团起来扔掉,但终于还是交给了我。我看到上面写的是:</P>
<P> 请你不要这样,我有点害怕。给我时间让我慢慢接受好吗?我想我对你可能是欣赏多于喜欢吧,好了,就这样了……</P>
<P> “欣赏多于喜欢……”我念着这句话,冷冰冰地对她说:“我走了。”她低着头没有反应。但一听到我转动门把手的响声,就立刻站起身来,瞪大眼睛问我:“你是怎么想的?”我用电影电视里听熟了的一句话还击:“我怎么想还重要吗?重要的是你是怎么想的,你已经告诉我了。”然后推门出去。我走下楼梯的时候,她站在了门口,为我打开了楼梯间的灯。那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天完全黑了,北风刮得很紧,地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白汪汪的。当我打开自行车锁时,她下了楼梯,站在了楼道口。我翻身上车,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突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不停顿地说起来:“也许我需要时间我说了我需要时间慢慢接受你……”我看出她非常紧张,她担心我一去不回。我安慰了她一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P>
<P> 走在路上我高兴极了,冷风直灌进脖子里,但我心里暖洋洋的,仿佛刚喝下去二两二锅头。地面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道路很泥泞,车轮直打滑,我故意把自行车左右摇晃得更加厉害,就象喝醉了酒一样,在冰雪上跳起了“自行车芭蕾”:原来她这样在乎我……寻呼机响了。我知道肯定是她呼的。果然不错,上面写着:</P>
<P> 鸿女士:</P>
<P> 路上小心,等你电话。</P>
<P> 她用了我给她取的“鸿”字,这还是第一次。回到军营我马上给她打过去电话,她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假装生气地问:“为什么对不起呢?你没做错什么呀。”“你别这样明知故问好不好?你不是生气了吗?请你原谅我。”“好吧,还有没有别的话说,没有我挂电话了。”我故意逗她。“不挂行吗?我这是第一次求人家别挂电话。”“那我真荣幸。”“你别用讽刺的语言说话好不好?”她的声调是那样凄婉,她以为我真的生气了,以为有失去我的危险,惊魂不定。我有点不忍心了,沉默了一会,对着话筒说:“其实说对不起应该是我,我不该强迫你做什么,我应该尊重你。”我听见了她长吁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真生气了呢。”“怎么会呢?就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还能让我生气?你也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我是逗你玩儿的。”……</P>
<P> 那天夜里我们聊了一个通宵,一直聊到日上寒窗,她对着话筒打起了呵欠。幸亏办公室里暖气通宵不关,不然我就会冻僵了。我看到窗玻璃已经亮了,上面爬满了银霜,里面是室内较暖的空气遇到冰冷的玻璃就凝结在上面了,外面是层层叠叠的六角形雪花图案,这些雪花是刚刚落下的,还来不及融化,它们都被清晨的阳光透过一层紫红色。我站起身一手拿着话筒继续跟她神侃,另一只手刮开那层银霜。透过刮开的缝隙我看见一轮椭圆的红日挂在树梢,映红了地面的积雪,就象是苦吟的诗人吐在洁白的稿纸上的一口鲜血……那红装素裹的壮丽景色我不想用贫乏的比喻去拙劣地描写,只想把它永存在自己的心中,那时我的心情,也实在非笔墨所能形容。现在想起来,我们的爱情的确象流在雪地上的晨光,既被严寒折磨,又充满了甜蜜的希望……</P>
<P> 那天夜里她第一次答应我的请求,为我唱了一支歌。她唱歌时不象以前读词时纯粹是好玩,而是在尽心尽力为我做一件事情。但我感觉她的歌声倒不如她朗读诗词的声音美妙,也许是流行歌曲本身不高的品位使我产生了这种印象吧。现在的女孩子只知道欣赏流行歌曲,有几个象她这样懂得欣赏唐诗宋词的?我一次次在音像商店的橱窗前看到女孩子撅起来的臀部,她们正趴在橱窗上看里面的流行歌曲的录音磁带。她们的臀部是那样性感,但她们的头脑是那样浅薄,空空洞洞,令我惋惜。当时我真感到幸运,我能遇到她,“古典”的她……</P>
<P> 就是在几天以后,我写出了给她的第一首词:</P>
<P> 小重山</P>
<P> 鹤瘦云肥莲步轻,凝羞回笑靥,转漆睛。山长水阔月分明,从别后,魂梦去来迎。</P>
<P> 且对木石盟,要生生世世,只怜卿。天河欲下雪涛声,贴粉面,牛女诉衷情。</P>
<P> 这首词是给她的,但表达的并不是我们之间真实的情形。我还是“创作”了一个心目中理想的西施型美人,她的身体象仙鹤一样纤瘦洁白,她的衣衫象云朵一样飘逸洒脱,柳腰纤纤,莲步轻轻,脸上还有一对迷人的酒窝。应该说这些特征和她刚好相反,她的体形偏胖,皮肤偏黑,脸上也没有酒窝。唯一相符的倒是那一对大眼睛,微笑的时候的确是顾盼多情的。我梦想和这样的一个美人分居两地,隔着千山万水,彼此思念,夜里魂牵梦萦。那时我一天不见她就心烦意乱,真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感觉。而终于有一天,有情人又相逢了,就象天上的牛郎织女相会了。那“贴粉面”的细节,是我想起了吻她之前贴上她的脸的时候,她全身的颤栗。尽管我幻想了一个美人,但如果没有和她的这一段经历,就不会有这首词了。反正在这首词里我向她表白了自己对她的爱情:“且对木石盟,要生生世世,只怜卿。”——现在读这首词我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刚学写词,实在只能瞎凑,当然现在也还是瞎凑,不过是凑得稍微高明了一点点。这首词实在是不能见人的,但我还是把它收在日记里,因为它作为我们爱情发展的一个阶段的标志,还是具有史料价值的。<BR></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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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十八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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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上午我骑自行车去金蔷薇酒家,找到了鸿,和她一起去了大观园。她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使我心潮起伏,烦恼丛生。但我现在说不出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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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快点和她结婚。她是七八年十月出生的,九八年十月才满二十周岁,就是明年,明年,她就到法定的结婚年龄了。</P>
<P> 明年十月,我要和她结婚。当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被吓呆了。我一直认为结婚对于我来说是相当遥远的事,起码是下个世纪才会打算的事,因为我害怕背上了沉重的家庭负担就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将自己陷入为人夫为人父的日常琐事中,上帝赐予我灵感就会更加吝啬了。写作需要非常平静柔和的心态,如果陷入琐事之中,就很难获得这样的心态,从而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但人心是多么容易变化啊,时下有句流行的话:“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其实我自己变化起来也快得连自己都不明白,仅仅因为她对我诉说了金蔷薇酒家的内幕,我就立刻想和她结婚了。一件小事就会改变人的一生,这的确是真理。现在我不觉得婚姻和家庭会成为我的文学理想的负累了,反过来一想,也许做了丈夫和父亲,扮演了人生应该扮演的角色,我的性格才会成熟起来,才会有丰富的人生体验,才能写出好作品吧。大约人到了一定的人生阶段,就自然会走他应该走的那一步路,我在二十七岁的年龄,就应该想到结婚了。这样看来我还是一个俗人,硬装高雅是装不出来的。是啊,人要想生存下去而又不被生存埋没掉尊严,他就只能象动物一样生存,同时象上帝一样思考。一个人要想学会上帝般的思考,他首先要学会象动物一样生存。想结婚就结婚吧,明年。</P>
<P> 我太焦急太激动了,以至于无法叙述今天她告诉我的事情。以后再说吧。</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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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十九日,星期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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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是凌晨零点二十五分。我睡不着,今夜我合不上眼,通宵都会合不上的。我总算知道什么叫“爱情”了。就是这种体验,让你为她揪心,为她忧虑,为她难过,为她胡思乱想,她好象是女妖精抓住了我的心,抓得那么紧,抓得那么疼,一秒钟也不放开!希腊神话里老鹰不停地啄食普罗米修斯的心脏,她就是啄食我心脏的那只老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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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才下楼了一趟,我想连夜去金蔷薇酒家,去找她,如果门口站岗的哨兵在值班室里睡着了我就可以溜出去,连夜就去!但还没等我的人走到营门口,仅仅是皮鞋踩在林荫道上的响声就惊动了哨兵,一束手电光照了过来。夜实在太静了,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都会引起哨兵的注意,更别说出去一个大活人了。军队的纪律是禁止夜不归宿的,我要是下午出去晚上不回来还没事,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追究我,但这么晚出去,明摆着夜不归宿,哨兵一旦报告上级,我会挨处分。我想了想,还是不能冒这个险,再说这么晚路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就算去那里找到了她,她也不可能连夜离开金蔷薇酒家,离开了三更半夜又到哪里去呢?看来最早也要到明天早晨才能去找她。我只好回到宿舍,熬过这漫漫长夜。但我合不上眼,躺在床上就觉得床象烧热的油锅,不得不立刻起来。我只有扑到电脑前,拼命地敲打键盘了。我真正明白“为什么写作”了。写作的真正原因就是你如果不写作就没法活下去,就象现在,如果我不写作,我真不知道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我真要被逼得跳楼自杀!现在我多么庆幸,我能够写作!</P>
<P> 但我能写些什么呢?现在是一点二十三分,为了熬过这几个小时,我要讲昨天鸿告诉我的事情。昨晚我是那么不情愿把这事说出口,觉得说出来丢脸,今天为了熬过这长夜,不得不说了。反正这是日记,不会给别人看的。</P>
<P> 我是昨天上午九点多骑自行车出发的,快十点的时候,已经看得见胡同口的金蔷薇酒家的指示牌了,酒家就在胡同里头。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少女,正是鸿。应该说,瞅第一眼的时候,我没有认出她来,毕竟六天没见面了。隔着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我先是看清楚了衣服,和她临走的那一天穿的一模一样,牛仔裤,白短袖汗衫,外面套一件短坎肩,就猜测是不是她。车再往前走,我看清了她的头发和脸,认出她来了,但几天不见她看起来倒漂亮了,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丑小鸭了。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两腮,只露出中间的一长条“新月带”,一对大眼睛,圆鼓鼓的鼻子,性感的大嘴巴,真挺漂亮的。她漂亮的区域就集中在这“新月带”上。她低着头,似乎在想心事。我猛一捏车闸,橡皮闸磨在车轮钢圈上“嘎吱”一响,吓了她一跳。她看清了是我,眼睛睁得铃铛大,等到回过神就笑了起来跳了起来拍起了手。</P>
<P>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惊喜地问。“我来看你的,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今天不上班,晚上五点才上班。”她的话总是有语病的,我发现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对话大多有语病,但文学作品里的人物却一个个都精通语法。“是不是专门出来迎接我?”“哼,美死你!”她皱起了鼻子,又说:“我出来走走。”后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出来了,她一刻也不愿意在金蔷薇酒家那个鬼地方呆,没事就出来在胡同里闲逛。“还出来晒太阳,够黑的了。”“黑就黑!”“我们玩去吧。”“去哪玩呢?”“大观园吧。”我想起了大观园离这里挺近。“好吧。”她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P>
<P> 就在去大观园的路上我开玩笑地问了她一句:“你们那儿到底有没有色情服务啊?”</P>
<P> “还真让你猜对了……”她的回答使我差点从车上掉下来。</P>
<P> 原来五月十日我和她一起到金蔷薇酒家应聘的时候,走进胡同感觉这里很背,心想谁会到这儿来吃饭呢?这里的生意一定萧条。但到了餐厅里头,却发现装修得很气派,天花板上全是吊灯,满满当当花花绿绿的,地上还放着彩球灯,卡拉OK系列,心里就打起了鼓。我是武汉人,南方人对这样的地方比北方人敏感得多。等赵经理带我们去看住处的时候,上二楼看到一排装修过的单间,总有七八间,显然是包房,心里更加起疑。但当时找工作心切,她已经跑了三天都没找到工作,只担心不能在北京呆下去,那个赵老板又那么痛快地答应了,看他的样子也不是贼眉鼠眼,也就没在意。等出了门我跟她提了提,她说了一句玩笑话搪塞过去了,看来她比我更觉得找到这份工作不容易,只好一切都往好处想了。过后还就忘了这回事……这样说不完全符合事实,那天我在日记里把找到工作的事情写得非常简略,对金蔷薇酒家的内部装修和陈设一个字也没提,应该说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心,所以叙述的时候就有了心理障碍。星期一我把她送过去正式上班,星期二给她打了电话,我问她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也隐含着这种担心,她说挺好的,没提这方面的事,我也就放下心来,以为当初那么想是杞人忧天了。今天我提起这个话题,本来是想嘲笑一下当初的多余的担忧,没想到她的回答是这样,怎么不让我吃惊呢?真是大吃一惊。我回过头来盯住她,脚还在猛蹬踏板,随时可能摔倒。</P>
<P> “……不过还不会逼良为娼。”她一定看我脸都绿了,马上接了这么一句,我才透过一口气来。</P>
<P> 她向我详细讲述了那里的情况。她告诉我,那里服务员是服务员,“小姐”是“小姐”,他们管三陪小姐叫“坐台小姐”,简称“小姐”,“小姐”这个词在金蔷薇酒家具有特殊的含义。金蔷薇酒家现在只住着一名“小姐”,姓刘,据说今年只有十七岁,但出来做“小姐”却已经有三年了。就是前天晚上她一晚上就挣了一千。这里白天基本不来什么吃饭的客人,客人都是晚上奔着“小姐”来的。只有一位“小姐”当然不够应付场面,酒家有一个本子,上面记满了活动在北京城的“小姐”们的寻呼机号,客人来了酒家就呼“小姐”,“小姐”们打着的再赶过来。这里的生意基本上是野鸡做,酒家只饲养着一只家鸡。这里的包房费二百,一杯茶四十,一块口香糖二十,其他饭菜的价格就可想而知了。“小姐”们对酒家有个义务,就是在自己赚钱的同时,还要照顾酒家的生意,猛找客人要吃的要喝的,要的东西越多,酒家就赚得越多,反正来这儿的主顾不是性饥渴,就是钱多得没地方放,情愿认宰的,越宰他说不定还越高兴。昨天来的两个“小姐”可能是初出茅庐,不知道要东西,急得赵经理把她们呼出来偷着告诉……鸿讲了一件事尤其令我气愤,就在刘小姐挣了一千块钱的那个晚上,赵经理指着刘小姐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以前呀,也就是个服务员……”其实这个赵经理并不是真正的老板,他也只不过是个打工的,我们头一回去的那天他是冒充老板。真正的老板姓葛,四十多岁,我没有见过,在这里有他的一个情妇,才二十多岁……</P>
<P> 我不能够再叙说下去了,这样的叙述真痛苦。可能在我的潜意识中,觉得这对于我来说是耻辱,所以不愿让别人知道,也就不想写进电脑里。在大观园里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虽然震惊,但还没有象现在一样难受。当时我还没有回过味儿来,还和她开了几句玩笑,要她守身如玉,出污泥而不染。那时我也没想到要她立刻从那脏地方走人,那时我的脑子好象反应不过来。我的神经太麻木了,反应太慢了。我是下午五点多往回返的,一个人骑在车上,迎着晚风,走到丽泽桥的时候,才觉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虽然她一再说他们不会逼良为娼,和她一起做服务员的还有两位,都已经做了一年多了,依然守身如玉,这几天下来她心里已经塌实了,已经适应了,不会出事的,但我的心里无法塌实。我怕她被玷污,我怕她在那个环境中丧失了清纯的气质。就在从四环拐到丰葆路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和她结婚。这个念头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觉得她对我来说突然变得很重要,仿佛有一股邪恶的力量要把她从我身边抢走。虽然我知道她是不会被诱惑的,但我忍受不了她在那种地方工作的事实。即使她能出污泥而不染,能守身如玉,她在那里工作本身不就是耻辱吗?有哪个正经的女人会在那里给那些“客人”和“小姐”们端盘子呢?我的女人怎么能在那里工作呢?我明天就去找她,一定要让她离开那里。当时我还没有象现在这样焦虑,没有想到要马上掉转车头去金蔷薇酒家找她,而是想明天(也就是今天)去。但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我的情绪越来越坏,越来越焦躁不安,她白天告诉我的事情就象是毒药,当时吃下去并没有立刻发作,在这座军营呆得久了,我的性子被磨软了,脑子被磨木了,反应被磨慢了,对什么事情好象都麻木不仁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毒药的毒性渐渐发作起来,随着血液流遍了我的全身,我的血管里就象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在啮咬,我的脑袋沉了重了,里面好象塞满了木屑,我就象是吸毒的人犯了瘾而又得不到毒品,经受着痛苦的煎熬。我老在想,她现在在金蔷薇酒家正干着什么,在给哪一位客人端盘子?那些怀里搂着小姐的客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她,会不会也想调戏他?那个赵经理又会对她说些什么,会不会进一步地引诱她?她当然不会被引诱,但看着那些人听着那样的话她不痛苦吗?想着她那么痛苦,我怎么能睡得着觉呢?如果她不被诱惑,他们会不会强迫她?说不定在她的饭菜里下点麻醉药就把她给害了?他们还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吧?鸿说他们不敢逼良为娼的。但她才去了几天,哪里搞得那么清楚?等真的失了身就是把这些家伙全杀了也弥补不了了!我突然觉得要马上去找她,一刻也不能拖延,要让她马上离开那里,那时已经十一点多了……</P>
<P> </P>
<P> 现在是十九时十五分,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接着写。</P>
<P> 我是在凌晨四点的时候,重新躺到床上的。我的眼睛酸疼,眼皮特别沉重,不由自主地合上了。我的精力熬到了极限,实在支持不住了。但我还是睡不着,只能闭着眼睛假寐。我想五点多就去,但她昨天告诉我,她们晚上要值班值到一两点,早上起得很晚,九、十点才起来。我去早了合适吗?我想还是七点去吧,去了以后马上让她收拾行李走人。但离开了“金蔷薇”之后,她又该到哪里去呢?再去找崇文区那家街道开的职业介绍所?应该去找,他们不是还收了我一百块钱吗?他们说交了这一百块钱就负责找一年的工作,随时来随时可以再找。但找又能找到什么好的工作呢?她还干服务员吗?不干服务员又干什么呢?她又能干什么呢?如果还干服务员,再换一家如果还是这种情况怎么办呢?哪些酒家没有色情服务而又肯要象她这样毫无工作经验的小姑娘呢?真是一筹莫展。不如让她坐火车回家吧?她会答应吗?让她离开我,我又有点舍不得。我来北京快四年了,一个可靠的朋友都没有,连给她找一个临时工作都找不到,真是没用呀。我还算男人吗?连自己的女人都安排不了,让她在那种地方出入?我还总是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什么文学家,狗屁!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不行让她到武汉去?星期六我瞒着单位和她偷偷回武汉,让她到父亲开的花果山度假村去?父母能够接受她吗?父母肯定不愿意我找一个农村姑娘,一定会极力反对,父亲那张脸一定会拉得老长。那我就来绝的,不接受她我就不回北京,逼他们就范。但我一旦回了北京,把她一个人丢在武汉,面对我的父母,她能呆得住吗?再说让她在我父亲的手下工作,我在北京,会不会有人说闲话?中国的公公和儿媳妇总是有忌讳的。我这么大了还要去找父母,我也真有点惭愧,看来这条路行不通。她也不会同意的,那还不如让她回家呢。到底该怎么办呢……</P>
<P> 我就这样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始终一筹莫展。等到六点的时候,突然又冒出一些截然相反的念头:就让她在那里呆着,他们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总不敢杀了她吧?总不会让她缺胳膊断腿吧?我不还自认为是一个作家吗?怎么让这么一点小事吓破了胆?我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吗?还怕什么男人的耻辱呢?这样的事情能够侮辱象我这样理想崇高信念坚定的人吗?这算得了什么?都什么年代了,象我这样思想先进的人居然会把三陪小姐看作洪水猛兽而心惊胆寒?就算她怎么的了,我还照样要她不就行了?再说那帮狗日的还没有那么大的狗胆!他们毕竟也就是为了钱,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他们永远属于严打对象,同样也做贼心虚,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惹事的。如果狗日的真的狗胆包天,我就把那个狗窝砸个稀巴烂,反正我是当兵的,也不是好惹的。顶多我把这军衔领花不要了,我还正想转业呢。再说我还不相信她吗?她当然会守身如玉的,她是一个经得起诱惑的好同志。我的魅力那么大,足以够她抵挡一切诱惑了。社会本来就是复杂的,她在那种环境中也可以多一分对丑恶的认识,多一点阅历。她太单纯了,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成熟起来,她应该经受磨练,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倒能够成熟得快一点……这样一想我马上轻松了,睡着了……</P>
<P> 但八点我醒来的时候,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今年三月份我到她家见过了她父母,都是非常善良而朴实的人。我的眼前一浮现起他们的脸,我就无地自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她要是真出了事,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也无法重新获得了。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摧残吗?就算她不出事,一路平安,有朝一日她的父母要是知道了我让她在那种地方呆着,会怎么看我?我还是要让她离开那里,我要马上到她那里去!</P>
<P> 九点半,我已经在她的宿舍里,坐在了她的床上,呆呆的看着她。“昨晚我一宿没睡……”我喃喃地对她说。“为什么?”她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好象一点都不发愁。“你离开这里吧。”我对她说……我不想复述我和她的对话了,我说的也不过是我通宵胡思乱想的那些内容,说出了她不能呆在这里的理由,她也说了她要继续呆下去的理由——</P>
<P> 我的理由之一:这地方这么复杂,出了事我没法向她父母交待。即使不出事,她父母知道了她在这种地方工作,会怎么看我?</P>
<P> 她的回答:她不会出事。她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这里还有别的服务员,有的干了一年多也没出事。这里也需要服务员,“小姐”不可能端盘子,老板经理们也不去端盘子,没有服务员不行,所以她能干下去。谁也不敢逼她,如果逼她再走也不迟。她的父母不会知道的,只要我们不说就没人知道。</P>
<P> 我的理由之二:这对我也是耻辱,我的女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出入?</P>
<P> 她的回答:这跟我无关,她现在并不是我的什么人,即使到了将来,她永远都有权利决定自己该干什么。她只要洁身自好,自己对得起自己,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包括我在内。</P>
<P> 我的理由之三:即使你能够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你呆在这里本身就是不道德的。哪有正经人跑到这样的地方工作呢?你在这里工作实际上就是默许了他们的流氓犯罪行为,实际上就成了罪恶的帮凶。</P>
<P> 她的回答:道德是象我这样不劳而获的人研究的问题,她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生存下去。她不想再折腾了,离开了这里又到哪里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呢?她相信自己能够把握住是非界限,不会跟他们搅和在一起的。她只是本本分分地干自己的服务工作,每个月拿四百块钱工资,获取自己应得的劳动报酬,谁能说她有什么不道德?谁能说她有罪恶?</P>
<P> 我的理由四:她一天呆在这里,我就一天睡不着觉。</P>
<P> 她的回答:她第一天在这里也睡不着觉,但第二天就睡着了,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我只要不老想着这件事,眼不见心不烦,会睡得着觉的。</P>
<P> 我说出了对今后的打算:她可以出去再找工作,也可以回家,或者和我一起到武汉去找我父母。</P>
<P> 她的回答是:离开了这里,又能到哪里去?今天一定能找到工作吗?找不到工作,今天晚上住在哪里?她绝不再回军营招待所去,也绝不回家,绝不去武汉。她只有在这里继续干下去,没别的办法。</P>
<P> 我们几乎吵了起来,最初听到她的这些理由,我有些恼怒,我没想到她还不想走,难道她对这里还有什么留恋?她自己倒不着急,我成了皇帝不急急太监了。我差点要说出污辱她的话,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我看到她诉说留下来的理由时,脸上是一副凄惶的表情。我知道她内心里也恨不得早一点离开这里,但她害怕无处可去,所以还要说出这么多可以留下来的理由。我想到是我领她找到这里来的,当时我还自以为得意,向她吹嘘自己帮找工作怎么容易而她却跑了三天都找不到,现在想起来多么惭愧,应该受谴责的是我呀。这时我看到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只觉得自己的喉头仿佛肿了起来,说不出话了。</P>
<P> 她才十九岁,这么小,却要承受这样的折磨!我想到她在这里度过第一个夜晚时,一定非常难受,当时又没有我在身边,她满腔的悲愤无处诉说,会是什么滋味呢?她看着那些“小姐”和客人搂抱在一起,自己还要给他们端盘子,会是什么感受?她一定也觉得压抑,一定也睡不着觉,就象我昨天晚上一样。她一定也想过立刻走人,一定想过的。但她最后决定继续呆下去,也必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能忍受在这里呆着,还不是想留在北京,能够陪伴在我的身边?还不是害怕不在我身边我会逐渐淡忘她,最后她会失去我?我也许体验不到她内心里的深刻的痛苦,同她的痛苦比起来,我的一夜未眠只是小巫见大巫。她的痛苦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够体验,我不能为她分担。一个小女孩,孤身一人来到北京,遇到这种事,还要硬撑住,不愿退缩,不正是因为爱情的力量吗?我只有加倍地爱她,才对得起她在我身上的一片苦心。我扑上去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她立刻抽泣起来。几颗泪珠滴落在我的衬衫上。我俯下头,去舔她眼角的泪痕。</P>
<P> “你的生日是七八年十月三十日吧?”我问她。“怎么想起问这个?”“到九八年十月,也就是明年十月,你不就满二十周岁了吗?《婚姻法》规定:男二十二周岁,女二十周岁,就可以结婚了。”她听了我的话,眼睛越睁越大,又象是高更那幅画里幽灵监视的目光,但这次我看见里面升腾起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燃烧着映射在里头的我的脸。而眼窝还有泪水在流淌。“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继续装傻,但手已经摸到了我的脸上,含情脉脉地抚摸起来。“你真没听懂?那时我就可以娶你啦。”我用最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笑容,两只小爪子使劲捏着我的两腮,用力往两边扯。她想忍住笑声,但笑声在嗓子里直往上窜,最终还是蹦了出来:“嘻嘻,美死你!你想得倒美?呸!”她把头藏在了我怀里,不让我看到她抑制不住的微笑。这小东西,就是这么会撒娇,这么惹人怜爱。</P>
<P> 最终我妥协了,答应她继续在这里干下去。“离开这里又到哪里去呢?”我确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使能替她找到合适的工作(毕竟北京这么大),我们也无力折腾了。如果再换一家还是这样,又当如何?真让她回军营去住,我也无法面对部队的领导和同事们的目光,他们一定要问我在搞什么鬼,我怎么回答?部队是最忌讳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情的,即使是真正的恋爱也要倍加小心。她在部队呆着也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真的让她回家,我又有点舍不得,还是她留在北京陪着我好啊!不说天天见面,隔两三天能够见到她一次,听到她的娇声软语,对我就是无上的幸福呀。就让她在这儿干吧,只要她自己能守身如玉,又怕什么呢?只要我爱她,又怕什么呢?我又象早晨六点时想的那样想了一遍,反而替她找了许多继续在这里呆着不必害怕的理由,她讥笑我这么快又想通了。不是想通了,而是无可奈何。我什么道理都懂,只是没有力量。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是这样没用,连自己的女人都安置不了,不能让她免受风吹雨打,还要让她仅仅为了在北京有立足之地就忍受这样的痛苦。将来我怎么承受得起家庭的担子,怎么能够呵护她的一生呢?“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这件事我要记一辈子,记住我的耻辱!</P>
<P> 我没想到她只想在北京有个立足之地,就会这样艰难,上帝把她降生在农村,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我又想到中国农村的九亿农民,他们为什么不能享受城里人可以享受的国家福利呢?我想起了一句话,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可能是另一个人毕生追求都得不到的。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有许许多多的不公平,人才会去奋斗,去追求,去冒险,去挑战,有的走正道,有的走邪路,但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在大城市里做三陪小姐的,做妓女的,绝大多数都是农村姑娘,她们来的时候都是单纯的女孩,但到了大城市后正是看到了这样不公平的现象,才决心抛弃人格和贞操,出卖肉体和灵魂,以求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什么社会总是把这样的悲剧归结为她们自身意志薄弱经不起诱惑,却不敢正视社会结构方面的深刻原因呢?她们得到的每一张钞票上面,不都压着沉甸甸的痛苦吗?今天我从那里回来的时候,在门口正好看到了那位刘“小姐”,也许是我的目光太直露了,她先低了一下头,然后愤然抬起来,用满不在乎中夹杂着仇恨的目光回敬我……她还那么年轻!</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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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二十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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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整天都想着鸿,想着她在金蔷薇酒家,正在做什么。我记得她说那里白天基本上没人去,客人都是晚上来。不知今晚我是否睡得着觉。我的脑子不停地回忆最初去金蔷薇酒家的情景,那个赵经理,这两天一直没见到他。他是一个矮胖子,肚子很大,但肚皮看上去很软,形状就象小孩子嘴里吹出来的泡泡糖,挂在胸膛下面。他是个肿眼泡,说话瓮声瓮气,就象肚子里手术移植进去了一个酒坛子,是啊,难怪那么大的肚子。我现在想起来,临走时我问他您今年多大年纪,他让我猜,我看他两鬓都花白了,足有五十岁,想恭维他一下,就说“您也就刚四十吧”,没想到他居然说“还不到呢”,我和鸿都吃了一惊,我只好说“那您可有点显老,操心操的吧”,他点点头。现在想起来,他一定是撒谎成了习惯,根本没必要撒谎的事情,也要撒谎,害怕别人知道他一点一滴真实的情况。这就是他们这号人的本性。鸿说他还不是真正的老板,也不过是个打工的,可那个挺出来的大肚子那鸭子般走路的派头,还挺象那么回事。这种人!原本以为是大坏蛋,没想到只是狗腿子……我还想起那位刘小姐,我昨天只是在离去的时候在楼梯口和她擦肩而过,瞥了她一眼。她的脸蛋可以算是漂亮的,但那猪血一般的口红,那发青的铅粉,破坏了她脸上自然的美。因为听了昨天鸿对她的介绍,我看她的眼神自然就有些异样,而她这样的人对别人的眼神当然是非常敏感的,看我用异样的目光看她,先是低下了头,大约心里还是有一点未曾泯灭的羞耻,但随即就昂起头来,胸也挺了起来,那半露着的乳房吸引了我的不由自主的目光。一个女人没有了羞耻之心,就会昂着头挺着胸膛走路的。在同我肩膀碰肩膀的一瞬间,她斜着瞪了我一眼。那眼光里,有一点满不在乎,也有一点愤恨,还有一点蔑视,好象是说:“你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高尚吗?你不也在往我乳房上瞟吗?男人不都一样,没有不吃腥的猫!”我倒真被她瞪得红了脸,好象害臊的应该是我。我闻到了她身上一股香水的味道,并不是花朵般的香味,而是一种动物皮毛般诱惑人的味道。我猜想那是法国香水,虽然以前并未闻到过。昨天我写日记时对她还流露出同情,今天想起她来却觉得厌恶,人的心情真是随时都会改变,难以琢磨啊。鸿说她自称十七岁,我看是撒谎,这种职业的女人总是想把自己说小一点,这样身价就可以高一点。但我看她的年龄的确不大,个子不高,身体发育得并不饱满,气色还算鲜嫩,怎么也超不过二十五岁。这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她却用它换回一张张钞票,等到芳容逝去人老珠黄的时候,她不后悔吗?鸿听她自己说,她离开家已经有三年,前几天她的父亲打来电话,要她回家,还以断绝关系相威胁,但她也不回去。我问鸿她家里人知道电话为什么不找来啊,鸿说她也不知道。还说她也有男朋友,经常来找她,我想那多半也只是为了玩弄她。她一晚上就赚一千块钱,那不会是只喝喝酒唱唱歌那么简单吧?我告诉鸿,以后少和她接触,能不和她说话就不要和她说话。鸿不以为然,还为她分辩,说她不是坏人,更不是敌人。我说反正她不是什么好人。唉,世界是如此复杂,并不是分为好和坏两类,好和坏也并没有一个客观的永恒不变的标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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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昨天告诉我,刚搬过去的那天晚上,第一次看到这酒家的内幕,她的心情特别复杂。她想立刻走掉,但又不想回到我那里,怕成为我的负担和累赘,怕我又要为她发愁。在这种时候她还替我着想,真要命。那一晚她一夜未眠,半夜里起来给我写信,她想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我,她怕现在瞒着我将来我知道了实情会误会她,但写好后她又撕了,她还是决定把痛苦一个人承担下来,起码迟一点告诉我能让我再多睡几个好觉。第二天我打过来电话,她也没对我说实话,一则是电话在吧台上,周围有人,二则还是怕我担心,这是主要的。但等我前天找到她,特意问起来,她觉得不能再瞒我了,也不敢再瞒我了,否则以后就解释不清楚了。我想象她当时复杂的心情,又回忆她诉说时平静的表情,体会到了她为了我听到后不至于太冲动而用心良苦。我们俩也真够悲哀的,就象半天里游荡的两团杨花呀,“遍人间谁爱谁留?”她告诉我,她看到那些客人们搂着小姐调笑时,心里特别难受。客人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恐怕抱上孙子了,却搂着浓妆艳抹的二十几岁的小姐,手伸到她们衣服里头摸摸索索,根本不怕鸿看见。那些小姐也满不在乎,好象摸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眼睛只是瞅着客人的口袋,一时的推拒也只是为了待价而沽,多得到几张钞票,客人就把钱塞到她们的乳罩里。有的客人大腹便便,一脸横肉,拼命逼那些小姐喝酒,手把着杯子硬往嘴里灌,一边灌一边淫笑,他们淫荡的笑声就象一把把刀子在包间里飞。鸿端盘子进去的时候,在这样的笑声中浑身颤抖,就象是在躲那飞动的刀子。她也受不了那些小姐,虽然有时挺同情她们,觉得她们在受着摧残。我告诉她她的同情完全没有必要,她们绝不是为生活所迫,而是自己要过那样的生活。但鸿说她们绝不是愿意过那样的生活,我问为什么,鸿不说。过一会儿鸿又说有时她们也真不要脸,一个小姐等客人的时候放着那么多椅子不坐,非要坐在赵经理腿上,最后弄得脸皮那么厚的赵经理都不好意思起来。等客人走了之后她从包间里出来,手里拿着钞票还故意炫耀,好象觉得她挺有本事。鸿还受不了葛老板养的那个情妇,竟然不以做情妇为耻,反以为荣,俨然以老板娘自居,对她们这些服务员颐指气使,不许她们打电话和外界联系,接电话也要看她心情好不好,如果得罪了她她说声不在就把电话扣掉。下了班不在规定时间内不许她们出门,晚上值班到凌晨两点还要她们不打一下瞌睡,她们又不象她那样白天能睡觉。我这几回去都没见到葛老板和他的情妇,鸿说白天他们睡觉,晚上才露面。听了这些话我更难受,我想她在那里一定是度日如年,但我前天去的时候,她能够心平气和地对我说出一切,是害怕我接受不了,所以先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理。仅仅是为了能在北京陪伴我,她就愿意在那种地方呆下去,我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悲哀。算了,不写了,越写越难受。我发现我变得婆婆妈妈的,还不如她有主见,我原来是这样委琐的一个人啊。<BR></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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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二十二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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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我终于能够平静下来了。我也只能接受现实,或者说,被现实麻木了。我还是接着回忆以前那些甜蜜的日子吧。一个人如果能只想着高兴的事情,他也就能活得幸福了。叔本华说:“如果你常常笑,你就会活得幸福。”的确,幸福其实并不决定于你占有物质财富的多少,更取决于你对待生活的态度。象我现在的生活,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在我看来是痛苦,但对于那些为生活而奔波的人们,就是梦想中的幸福了。我想在文学上有所造诣,能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艺术,这是我所认为的最大的幸福,也就是我的生活态度。当我读一首唐诗一首宋词时所体验到的幸福,那种心灵的和谐的宁静,是不懂艺术的人用钱也买不来的。我想写出不朽的文学作品,这也是用钱无法实现的。但对于那些不喜爱文学艺术的人,我这样的幸福他们肯定不屑一顾,甚至会嘲笑我的迂腐。以此类推,我总是为鸿发愁,不但给她带来不了幸福,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是大可不必的了。我还是生活在回忆的幸福中吧。能够在回忆中体验到幸福,这是人生中最可宝贵的财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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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春节我又是一个人在军营里寂寞地度过的。本来我可以回武汉过年,但我不想回去,我怕受刺激。部队和地方的反差实在太大了,春节期间尤其加深了这种印象。当看到我的同学们一个个都很发达,而我在军营里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我的心情总是郁闷的。虽然我并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我并不认为物质生活上的损失有什么值得遗憾,但我遗憾的是我付出了物质生活上的代价,却并没有在精神生活中得到补偿,我对文学的理解还是那样肤浅,还是写不出好的东西。但话说回来,当初如果不那样选择,不忠于自己的文学理想,我就会幸福吗?难道象弟弟一样在银行里摆弄阿拉伯数字,会使我幸福吗?当然不会。我现在痛苦的,并不是物质生活的清苦,而是在军营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精神上压抑苦闷,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前途的曙光。我现在是一个人关在这个封闭的地方单打独斗,等待着上帝那么吝啬地赐予的灵感,如果没有遇到鸿,我的心情一定比现在还要苦闷十倍……</P>
<P> 也许正是节日里一个人的冷清使我有了特殊的感受,才写成了《烛影摇红》那首词,我向鸿表露了言过其实的相思,也是由于那时我特别地孤独,更渴望得到爱。人是群居动物,人永远是孤独的俘虏。即使是文学也不能够给我战胜孤独的力量,要想战胜孤独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得到象鸿这样的知己在身边陪伴,二是象宗教徒一样把灵魂完全沉浸在哲学的思索中。我做不到后者,因为那需要放弃人世间的感情,而我的感情好象天生就太丰富了,无法割舍,所以我只能象普通人一样渴望前者。我渴望她早点回北京,但过了元宵节,她还没有回来的打算,她说她父亲病危,正躺在医院里输血,她无法离开。我提出我可以到她家去,开始她极力反对,但后来又流露出希望我去的意思,似乎是以此考验我对她的感情。我理解她的想法,作为一个农村姑娘,她当然认为我们之间的地位悬殊,不能轻易相信我对她的感情,她需要我做出更多的证明。我就向单位休了假,登上了北去的列车……</P>
<P> 她在火车站迎接我,然后我们坐上了长途汽车。下车时已是黄昏。我们先来到她父亲在镇上开的家电修理部,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满了电器和零部件,连插脚走路的空隙都没有。我看到了一双摆弄电器的沾满粘乎乎的漆黑机油的手,没粘机油的地方蜡黄蜡黄,毫无一点血色。鸿说他昨天刚输完血,今天又开始工作了。这是一个生命垂危但仍然要支撑起家庭的重负的男人。他是一张四方脸,脸色比他的手更加蜡黄,黄得就象那瓶放在桌子上的工业凡士林,一眼就能看出疾病对他的折磨有多么残酷。他的眼皮一直耷拉着,似乎没有兴趣看我。他只问了我要当多少年兵,我说起码十年八年吧,他就继续摆弄他手上的零件,不再和我说话了。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沉思了一会,直到鸿拍我的肩。我想起了鸿刚刚在长途汽车上对我说的话,昨天她父亲输血时的情景:他的鼻血一直止不住,就那么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脸盆里,滴了大半脸盆。那只是昨天的事,但今天他就在专心致志地工作,挣钱养家糊口——现在每到月底领工资时我的眼前就闪现出她父亲的那双手,自己接过钞票的手就抖一下,正是他们这样的人在劳动,向国家交税,而我这样年青力壮的人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我实在对不起领的几百块钱工资,那也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呀,正是他这样的人在养活我呀……临出门时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油然而生说不出是怜惜还是敬佩的心情。看完了她父亲,我们骑上了自行车,到她家去。她问了我一句:“我们家可是真正的农家大院,你能适应吗?”我没有回答她,我还在想着她的父亲。</P>
<P> 我带着她,下了公路,沿着一条小河,向田野深处进发。河水象绿色的天鹅绒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因为和自行车的行进是一个方向,几乎感觉不到它在流动,但里面有无数金色的碎片反射着夕阳的光辉,另一边田野里的绿色也在我的眼角流淌,而且我感觉到两边都有淡淡的夕阳的橘红色阳光赤着脚在河水上在田野上奔跑……我把车骑得快点再快点,想看到它们更快地流淌,以至于她在后面喊了起来:“慢点,你干嘛呀?”“我想快点见到你妈。”“呸!”她还是这么一声,但我觉得这一声啐和此时的景色倒真有点和谐。我仰起头,看到一堆堆彩霞冲着我们飞速地涌来,特别地厚重,似乎承受不住空气的浮力,要卷下来漂浮在我们身旁。赤橙黄绿青蓝紫,分明是一块打翻了的调色板,在两种颜色交界的地方又有好几层过渡色,无比的绚烂……秦观的那首《满庭芳》,在脑海里回荡:“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寒鸦,秦观写的是秋天的景色,而当时的时令是初春。但我又分明看到了,那满天彩霞里不分明有寒鸦吗?只有能看到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景色,发现景色里可能蕴涵的美,才是艺术的眼睛。远处的地平线被夕阳染得血红,一排排树木笼在淡紫色的烟雾里,烟雾很薄很轻盈,在微风里浮动着,在夕阳下变幻着色彩。我充满了活力,用力蹬车,车儿飞快地驶进黄昏的田园深处,驶进那淡紫色的烟雾中。我还看到了一户户农家院落里升起了炊烟,在屋顶上,在院落里,在院落外的田埂上,在田埂上的一堆堆草垛上空,在草垛旁的树梢里,徘徊旋转,渐渐消散了,融合进黄昏里,融入到夜色中……“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我突然明白了中国古典诗词里为什么那么喜欢用“烟”字,是啊,这“烟”可以是炊烟,可以是硝烟,可以是朝阳和夕阳染出的紫烟,反正有了烟才会有田园风光的朦胧的美,有了烟田园才会有灵性……“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一句句陶渊明王维孟浩然的田园诗句都涌入我的脑子,我的眼睛似乎变得分外地明亮。我感受到古代的中国人是多么地贴近自然,其实每一个中国诗人都是大自然的歌手,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虽然写的是城市生活,但也是那么贴近自然啊。自然是艺术的母亲,而我却和自然隔绝得太久了,是一个孤儿,没有吮吸过母亲的乳汁,所以才长得这样瘦弱。我就象一只关在阴暗的笼子里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鼹鼠,我缺乏一双能感受大自然的眼睛。如果我早一点到农村来,我一定能捕捉到许许多多的灵感……</P>
<P> 到了她家院子门口,鸿让我停车,这时就听到了一阵激昂的犬吠。门开了,鸿的姐姐和她的男朋友迎了出来,而后边站在房门口的是她母亲。那只狗足有我骑的自行车那么高大,有小牛犊那么壮硕,耷拉着长长的红舌头,一身雪白的长毛。它见到我立刻红了眼睛,蹦起来狂吠,拴着它的铁链“咯吱”作响。她姐姐过去踩住狗的锁链,我才敢过去,但心一直提到嗓子眼儿里。她母亲一直朝着我微笑,等我进了屋,才发现她们正在包饺子,是为了欢迎我而准备的……</P>
<P> 我在她家一共住了六天,那是我永难忘怀的六天。她家一共三间房,一进门中间就是厨房,东西两面墙砌着庞大的灶,锅大得象我们南方人的洗澡盆。没有客厅,而把厨房放在中间,这样的布局使我想起了“民以食为天”的话,他们无疑把吃饭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农民就是生产粮食的,这样的民居设计也就是自己在尊重自己。但住了一天我发现这样的布局也有实用性,那就是中间的厨房能为两边的卧室在冬天提供取暖的热量。他们睡觉不是在床上,而是在炕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北方的炕,它是用砖垒起来的中间空心的卧具,和厨房里的灶连通着。它的面积很大,占据了半个卧室。两座大灶分别透过两面墙连通着左右两间房的土炕,灶里一生火,墙那边的炕也就热了,她们就是这样取暖,到了晚上全家人都睡在一起。这炕上的温度还不平均,靠厨房那面墙的一边最热,掀起褥子来摸着烫手,越往另一边去温度越来越低,到另一面墙边摸起来没什么感觉,人睡在中间是最舒服的。这一切对于生长在南方的我是多么新鲜有趣,我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发现连人与人自己的关系,连人的感情也不相同。如果我在那里长期呆下去,我相信我会有很大的改变的。挨着炕的南面墙完全是窗子,和炕一样宽,占据了整面墙,明晃晃的玻璃透射着阳光,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不要说院子里,就是在院墙外的田埂上,越过低矮的院墙也可以看到屋子里的一切。他们的窗子就和他们的心一样敞亮,不象城市里的人身居高楼还要把窗子遮得严严实实,总有太多的秘密怕人窥视。一回忆起那同炕一样宽的窗户,我的心里总是暖融融的,她们每天要比城市里的人多接受多少阳光啊……</P>
<P> 她们做饭烧秸秆,一点着火屋子里立刻翻腾起滚滚炊烟,大锅里的水烧开了也升腾起水蒸气,弄得厨房如同澡堂,什么也看不清。房子的墙角堆着柴草,鸡时不时跑进来一只,如果不拉屎,她们也不怎么哄。那炊烟的味道真好闻,我觉得比做出来的饭菜都香。鸿的母亲做饭,她姐姐和她生火,我看着灶里的火光映红鸿的脸,火苗的影子在她脸上跳跃着,她那抿紧的嘴唇也象是在笑,比平时美过百倍。女人就是应该做饭,因为她们做饭时显得那么美,显出了独特的女性魅力。我喜欢凑过去,凑到灶边去添秸秆,脸也凑到鸿的脸上,和她耳鬓厮磨。但鸿的妈妈就在旁边,所以鸿总是很窘,使劲把我推开。</P>
<P> 我太喜欢那大炕了,吃过晚饭,全家人都到炕上去看电视。全家人都睡在一起……每每想到这个我就激动,我活了二十七年,从来也不记得和自己的父母兄弟睡在一张床上,我们相互之间要比她们隔绝得多,她们可是每个夜晚都睡在一起,多么温馨甜蜜呀,那才是真正的家庭气氛……说是看电视,但谁也不用心看,她姐姐和男朋友搂着睡在一个被窝里,鸿睡在她妈妈的腿上,把我晾在一边。她姐姐和男朋友在被窝里有一些小动作,被子总是有一些起伏的波浪,她妈妈为了装作看不见,只好闭上眼睛假寐。我被晾在一边,但也从被子底下伸过手去,抚摸鸿的身体。我起先总是抚摸她的腿,有时挠一挠她的脚心,她本来很怕痒,但脚心的神经似乎有些麻木。再往上去我的手就被她的手抓住,她一直在被子底下不动声色地抗拒我,不让我得逞。但我一旦碰到她的乳房,她就停止反抗了,似乎这是一个总开关,一旦这个开关打开,她的全身都打开了。她的乳房上总是有一层鸡皮疙瘩,乳头也总是慢慢地鼓涨起来,这时她的脸上就浮起一片美妙的红晕,但她的眼睛却闭得紧紧的,鼻子里有时还有轻微的鼾声,似乎她真的睡着了。其实她妈妈知道,她没睡着,全家人都是心照不宣罢了。我最担心的就是电视节目完了的时候,那时我就得离开鸿,和她姐姐的男朋友到厨房那边的那间屋子里去睡了,那间屋子和这间是一模一样的,她姐姐的男朋友把靠墙的暖和的地方让给我睡。她爸爸长年累月都在他的修理部里,从不回家……</P>
<P> 当我在炕上抚摸鸿的时候,我是提心吊胆的,担心被她妈妈发现,虽然我明知道即使她妈妈发现了也会装作看不见。但正是有偷情的感觉,抚摸才变得非常甜蜜,我感觉到她的乳头硬起来了,感觉到那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看到她紧闭双目的脸上泛起了红潮,而她的头就靠在她妈妈的腿上,我还得一边抚摸一边装作是在看电视!满屋子里也就我一个人在看电视,但我真正的工作是抚摸心爱的人,她们都在睡觉,但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在睡觉。这多么有意思啊,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么甜蜜……后来我和她在招待所和我的宿舍里度过的那几个良宵,都没有在她家的大炕上的感觉甜蜜……当时我真觉得,我就是这家人里的一员,比在我自己家里还幸福,我甚至认为自己天生适合做一个农民。我理解了陶渊明为何放着官不当,要回家去当农民,农村的生活虽然贫瘠,但人心里觉得塌实,舒服,惬意……在那农家大炕上,我睡得特别香甜,身子底下热烘烘的,真比城市里的桑拿浴都舒服,我真想天天享受这样的桑拿浴。被子也因为长期都被烘烤着,非常干爽,在城市里只有把被子拿出去晒了一天太阳之后,才会有那种感觉,那样的感觉一月轮不上几次呀,而在这里却是天天如此。我感觉呼吸进来的空气充满了炊烟的味道,我的梦也弥漫着这股清新的味道……</P>
<P> 我刚进她家门时那只狗对我特凶,但第二天清晨它对我的态度完全改变了。那时我迷迷糊糊醒来出去小便,开门碰见那只狗,吓了一跳,以为它又要来咬我,但我看到它的眼神变得很柔和,在我胆战心惊地从它身边走过时,它竟朝我摇了摇尾巴。我迷惑不解,后来问鸿,鸿说它清晨看见我从屋里出来,就知道我是她们家的人了,就不咬了。是啊,我的确是她们家的人。邻居的小孩每次到她家来玩,那只狗都咬得挺欢,但见了我总是摇尾巴,狗原来有这样的思维:并不以谁见的多判断谁是家里人,而是看他住在家里没有。“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不到农村你是体会不到这非常朴素的诗句的妙处的。不过我挺讨厌鸡的,它们到处乱跑,不管跑到哪里屁眼一收缩就拉下粘乎乎的粪,太不卫生了。但现在城市里的孩子看鸡也要去动物园了,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它们讨厌了。她们家还养了一只白兔,红眼睛,到了晚上眼睛象小灯笼一样闪闪放光,太美了。鸿总是拿苹果皮喂它,她喂兔子时的目光是那样亲切而娴静,表情是那样温柔而妩媚,令我百看不厌。她给狗和兔都取了名字,狗叫“宝宝”,兔叫“贝贝”,我直到离开她家后才想明白她取名的根据,那时我在电话里老是喊她“宝贝”……</P>
<P> 在我离开她家的前一夜,她的头不是枕在她妈妈腿上,而是枕在了我的腿上。那个晚上她完全缴了械,让我摸遍了她的全身……</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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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二十六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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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发生的事情,使我中断了日记。我和鸿的爱情出现了危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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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向讨厌影视作品里的三角恋爱故事,太多太滥太雷同了,但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故事可能真的很多,这样的素材也不一定就写不出好的作品,《红楼梦》不就是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吗?生活中重大的变故,往往是突如其来的,就象地震和龙卷风一样发生在一瞬间,在你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已经天翻地覆了。那天梅到我办公室来就是这样。一向腼腆清高的她能够跑到人多眼杂的办公室来,说出那些话,是要鼓足很大的勇气的。显然对我的感情已经在她的心中酝酿了好长时间,也许在三年前她入伍到这座军营、刚认识我时就开始了,但我却一点都没有察觉。起码是她一个月前重新来到这里后我没有察觉,我完全被鸿蒙住了眼睛,对别的女孩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了。对我来说,前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我当时受到很大的震撼,以致到今天才能心平气和地把它写下来。</P>
<P> 前天上午我在办公室里和同事闲聊,梅推门进来,交给我她写的一篇作文,请我批改。她现在是战士高考复习班的学员,我是她的语文教师,在上课时提倡过学员应该多练习写几篇作文,才能提高写作水平。她就以作文作幌子找上门来了。三年前她是在我们部队入伍的一名新兵,分配在总机房接线。说来也真是巧合,她们两人竟然都干过接线员,最初和我的接触也都是通过电话,要是模仿古人的传奇写法,这日记可以取名“接线记”。一年后她调离了我们部队,调到了天津。今年她作为报考军校的优秀士兵,又来我们单位参加高考复习班的学习,成了我的学生,我们又见面了。</P>
<P> 她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子,有一张非常标准的瓜子脸,两只象清晨的雾气般朦朦胧胧的眼睛,长挑身材,削肩长颈,正是我理想中的古典型的东方美女。在她刚入伍到我们部队的时候,我也象许多男人一样,曾对她动过心。这样的心理在部队是很正常的,因为我们这座两百多人的军营里只有总机班里有三个女性,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她们自然成了焦点人物,引起每个(起码是大多数)关在军营里的青春男子的注意。但我是干部,而她是个女战士,部队的纪律是不允许内部恋爱的,何况我也不敢想象她会对我有意思。她的美貌使我自惭形秽,而她对异性有一种神经质的紧张,更使我望而却步。那时我也才刚到部队一年多,还是新兵蛋子,胆子自然不大了,况且我的性格也是处处都留情而永远缺乏胆量的。但在她调走之前的一个月,我们之间又有点交往。</P>
<P> 那是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她突然打来电话,找“x教员”,我说我就是,我以为是外边有人给我打来电话,她来接转的,就请她把电话接过来。但她说声“稍等”就去接别的电话,把我撂在了一边。我楞住了,只好傻呆呆地拿着话筒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来找我说话,聊了一会儿她想考学的事,询问在哪里买复习教材,我告诉了她,然后她就告诉我有人给她们总机房打骚扰电话,级别挺高的,让我猜是谁。当时那件事已经在这座军营里传得沸沸扬扬,打骚扰电话的是我们部队的一个副大队长。我说出了那人的姓氏,她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其实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在我的一次次好奇地询问下,她详细地给我讲了那个老浑蛋一次次打电话的经过,说过的污言秽语。她说她夜里老睡不着觉,睡着了就做噩梦,老混蛋老说要到总机房来,吓得她够呛。我一再安慰她,叫她不要害怕,并且把我的寻呼机号告诉了她,叫她真有危险就呼我的寻呼机。我还告诉她,下次那个老混蛋再打电话,就把他的话用录音机录下来,我可以借个录音机给她。她说已经有一个女兵录了,交上去了,上级也来向她们调查过,准备处理了。我说那你还怕什么,老混蛋很快就要完蛋了。我庆幸她把心事告诉了我,选中了我做她的保护人,可见我在她心目中还是有好印象的,但遗憾的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骚扰电话”事件,我就注定了要扮演大哥哥的角色,我总不能在她惊魂未定的时候向她求爱吧,那不也有“骚扰”的嫌疑吗?而且是趁人之危。不久之后她调走了,是不辞而别,我也就渐渐把她淡忘了。她前天解释说那时她走得非常狼狈,和谁都来不及告别。她和总机班的其他两个女兵都是同时突然调走,无疑是受骚扰电话事件的影响。</P>
<P> 今年四月份她又来上高复班,也勾起过我对三年前那一段经历的美好回忆,但我已经有了鸿,也就没有太在意她,只和她说过几句平平淡淡的话。在我的心目中,她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女,是我不敢奢求的。鸿住在招待所的那些天,有一回我们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遇到了她。我和她打招呼,她朝我笑了笑。我看出她笑得很勉强,很不自然,但也没多想。以前的日记里没有提到她,也是因为她一个月前的出现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小事情,不值得写在日记里,我的日记只是记录我和鸿之间的爱情历程的呀。对我来说她前天走进我的办公室里才是在我的生活中又真正“出现”了。小说之所以总有人看,是因为生活中有太多的“小说情节”,但这样的情节似乎太老掉牙了,可人类就是一代又一代重复着相同的故事,体验着相同的感情:她偏偏在我已经爱上鸿之后,又来撩拨我的情愫,而且还真把我撩动了。仅仅是一张美丽的面孔,就能威胁我和鸿之间的爱情,我自以为已经非常深厚牢不可破的爱情,原来是这样脆弱。我之所以三天不敢写日记,也是因为害怕这样的事实吧。</P>
<P> 她进我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和我聊天的同事不久就知趣地下班离开了,只剩下我们两人。我们先聊了聊她考学的情况,估计她哪几门能拿多少分,她说她基本不抱什么希望,只是碰碰运气。我说你要是考不上年底就要退伍吧,她说是啊,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找个有钱的男人嫁掉算了。我开玩笑地说我要给她在北京介绍一个男朋友,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读完研究生后在中关村一家公司工作,挺有钱的。她说你别拿我开心了,还是说说你自己的女朋友吧。我没有注意她巧妙地引出了话题,谦虚地说我的女朋友挺丑的。她立刻接过话来说:“换,换,”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她又急急忙忙地说,“我就那次看见你们散步,她太不大方了,走路扭扭捏捏的,老低着头,性格肯定不好,赶快换一个吧。”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的脸涨得通红,她说那两个“换”字时神情尤其紧张,似乎全身的血都跑到了脸上,红得象块猪肝。我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在一瞬间我听到她说鸿的坏话,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但她的脸毕竟强烈地吸引了我,使我又有一些惊喜,早在三年前她的脸蛋就强烈地吸引过我呀,所以我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你生气了?”我听见她问我,再看她时,那张雪白的脸上泛起的红晕已经红到了耳根,如原野上燃起了一场熊熊大火,而一向目光朦胧的眼睛因为羞怯和不安流淌着动人的光泽,如雾气散开的天空又下起了绵绵细雨。“没有。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说什么话能让我生气?”她刚才的语气特别动情,有点低声下气,我不由得安慰她了。“我们单位今年新分来了许多本科生,好多女的都很漂亮的……”她嗫嚅道。“你帮我介绍一个?”我心里凉丝丝的,随口应道。“我帮你留心吧,看谁没有男朋友。”“有也不怕,我去挖过来。”她听了这句话笑了,对啊,她现在不就是在挖别人的男朋友吗?“你可真有本事啊。”这句略带调侃却更象是恭维和赞扬的话使她美丽的脸有些变形,腮上的肉都跑到了颧骨上。我有一点厌恶,但也有一点心疼,厌恶的是我感觉她有一点自私,心疼的是她毕竟是为了我而绞尽了脑汁想出了交作文的办法,而且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话。但爱情都是自私的,不自私就不叫爱了,她当然有权利爱,也有权利表达爱,不管我是否愿意接受她,她现在的行为是不应该受到指责的。但她无疑是给我出了道难题,使我这两三天一直很苦恼……我无意中看了看手表,她立刻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她还是象以前那样神经质,其实我看手表完全是无意识的。临出门时我告诉她以后再来玩,她说“关键是你经常不在”。是啊,我是经常不在办公室里,看来她来过好多趟了,直到今天才没有扑空。</P>
<P> 我回到办公桌旁,再看她交来的作文,内容和感情问题无关,但后面留了好几页空白纸,她是希望我在上面写下点什么。<BR></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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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二十七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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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我在花园里徘徊了两个多小时,想起了我和梅之间的好多往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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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营里有个花园,是在家属楼和办公楼之间,面积不大,是一个幽静的去处。每天晚饭后我若不走出营门,在臭水沟边徘徊或者沿着铁轨溜达,就来到这小花园里。这些天太阳一天比一天落得迟,我只喜欢在月光下走进这花园,所以九点才去。但今晚月光昏暗,夜色如同墨汁,花园里的树木看不清枝叶,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压在人心里。</P>
<P> 这小花园其实不该叫“花园”,因为并没有多少花,里面密密麻麻地全是树。这里的树一棵挨一棵挤得满满的,杂乱无章,显然当初的设计者并没有多少艺术细胞,而官兵们一年又一年往里边栽树,使它成了如今的模样。但杂乱无章也有杂乱无章的好处,就是少了人为的痕迹,多了几分自然气息,多了几分野趣。这里最多的还是杨树,紧挨着家属楼就是一长排,一棵棵笔直地挺立着,比四层楼房还高。我的宿舍就在最高的第四层,因而风吹树叶的声音听得最真切了——正是这风声勾起我晚上来花园散步的兴致。杨树叶又宽大又稠密,好象无数把小蒲扇,春风吹过“哗哗”作响,一点也不亚于松涛。我在宿舍里听着窗外响亮的风声,总是想起一个成语:春风浩荡。有了杨树叶,春风的确是可以称得上“浩荡”了,杨树故意长一身这么宽这么密的叶子,也是为了显示春风的力量吧。我走到近前仰看那一棵棵杨树,只见上半截胳膊粗的枝干固然已搔首弄姿,就连下半截大腿粗的主干,也一根根迎风摇曳。那树叶被风吹得全都露出背面,波涛般的“哗哗”声正是它们相互摩擦发出的……除了杨树,这里再多的就是松树,有许多塔松,在月夜里黑不溜秋的,没多少意思,而花园的中心是一棵三丈高的雪松,在月夜里看着如同一座多层宝塔,非常伟岸。月夜的好处是把景物的细节省略,就象现代绘画艺术从具相发展到抽象一样,月光和夜色就是这样的艺术家,它们只给树木留下主要的线条,任由你去遐想……就是这里的柳树,也必须在月夜里看。因为这里没水,它们不是生长在水边,长条只好垂到地上,白天会看到它们的枝叶在泥土里拖得脏兮兮的,真倒胃口,而在月夜,仰头看它们秀发般垂下的枝条映在蓝黑的夜幕里,想起古人在送别时用柳枝来寄托离情别绪,还有一点趣味。我只认识这三种,别的树就叫不出名字了,但这无关紧要,叫不出名字并不影响欣赏它们的生命力和美。有时反而是叫不出名字的树给我带来惊喜。我来的第二年四月,看到花园的一角有桃花开放,一红一粉,才认出了两株桃树,那时别提多惬意了——如果不是看到桃花,我是认不出桃树的。还有合欢和玉兰,也是在开了花后,我多方打听,才知道它们的名字,那一份无知的惊喜是比博学的自豪更惬意的,你突然发现了美,发现了春天的蓬勃的生机……</P>
<P> 我不喜欢白天到花园里来,那时我的心静不下来,所以也觉得花园里并不宁静。而只有在天完全黑了以后,来到这里,才能得到一份安宁与温馨。我坐在石凳上,听着不远处有潺潺的流水声,那是从一个终年不关的自来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流不出多远就断了,全都渗入地下。由于杨树叶带来的风声很大,在白天是听不见这流水声的。听到这声音,我的心灵里也似乎有情感潺潺流出……但今夜,我却无法得到流水的宁静,因为我看到了办公楼的灯光,我在想着梅。</P>
<P> 实际上这办公楼,也有点名不副实,因为它只有二楼办公,而一三四楼全是战士宿舍。高复班女生的宿舍在四楼,我在那一排亮着灯光的窗子上寻找,猜测哪一个窗口是梅住的寝室。我不知道她此时是在教室还是在寝室,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学习还是在想我,但愿她想我的时间尽量少一点,好好复习,争取考上军校,那样她在空间上离我远一点,对我的痴心更容易消解一些。我想起了往事,也想起了她苗条的身材和美丽的脸庞……她的肌肤是雪白的,鸿的肌肤是大地的颜色,而她的肌肤则是大地上覆盖了一层新雪。她的睫毛很长,倒映在眼睛里,眼睛看上去才总是蒙着朦胧的雾气。她的小嘴总是紧紧抿着,还总显得微微有点撅起来,好象她随时准备着生你的气,嗔怪你一番,在笑之前她的嘴巴也总是要先撅一下。记得三年前,她还是一名新兵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到她穿着一件海魂衫,立刻怦然心动了。海魂衫是男兵穿的,比较紧,女兵穿上,那一对乳房就膨胀出迷人的曲线,海魂衫上印着的横条的波纹又刚好贴在乳房上,形象化了这曲线,看上去仿佛真如海水潮涨潮落,我的心也就跟着潮涨潮落。如果她在这军营里一直呆下去,说不定我真会爱上她呢。在容貌和仪表上,她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古典型美女的标准,她的那双朦胧的眼睛,尤其令人遐想起遥远的古代……</P>
<P> 但她和我无缘。这应该怪那个老色鬼,如果不是他给每个总机房的女兵都打骚扰电话,如果梅不是因为他的骚扰而向我求救,而是以别的方式开始我们的交往,我们之间就不会那样尴尬了。我不能在她受到骚扰的情况下表达自己的感情,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何况我那时对她的喜爱还是很模糊的,并没有象鸿这样一开始就非常强烈。而且我也不得不顾虑我们各自的身份,一旦和她恋爱被人知道,对她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只好表现得非常高尚,努力做了一个很高尚的大哥哥。那个老色鬼最后受到了惩罚,被撤销职务,行政降级,开除党籍,身败名裂。在我的记忆中,他的最显著的特征是走路时两只胳膊张得很开,腋窝里的肉太厚了,胳膊夹不紧。在这个原副大队长离开军营的时候,我还是很同情他的,他在部队服役二十五年,应该说是做了很多贡献的,但官当大了就堕落了,干出不知廉耻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这件事使我明白部队也并非是一方净土,在严格的纪律约束中也并不是没有人堕落,如果没有理想坚定自己的意志,使自己的精神总是有所寄托,在这样封闭沉闷的环境里人是会无事生非的,哪怕是受过那么多年教育的老同志……好了,不说他了,这样的人在部队毕竟只是少数。因为他的这件事惹起了风波,总机班所有的女兵都调离本单位,梅也在其中。她们走得很匆忙,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她也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一个月后我才听说她调到了天津,但彼此没有联系过,我也就把她淡忘了。可能在那时她的心里就埋下了对我的爱恋的种子,但作为女兵,她当然是不能轻易表达的。即使是四月份她再次来到这座军营,也没有向我表达。我想她在等待考上军校,或者退伍的时候吧,她说过她如果退伍也不回唐山老家,要留在北京,她在北京有好几家亲戚。但后来看到我和鸿在一起,她意识到没有了机会,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愫……替她想来,她也真让我心疼……但我转念又想,也许她是四月份上高复班后,听了我的讲课,每星期都要面对我两个上午,才旧情复燃?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我现在不知该把她怎么办好。我不想伤害她,但也不敢想象放弃鸿。没有了鸿,我的生活里还会有什么呢?</P>
<P> 也许旁人知道我为了鸿而不接受梅的爱,会认为我是傻子。应该说梅吸引我的,除了那张脸蛋,还有一些世俗的原因。她的父亲是某县的公安局长(一般女兵的家庭都是某个县城里的官宦之家,否则当不了兵),她的一个舅舅还是军区政治部某处的处长,她就是通过这个舅舅的关系入伍到我们部队的。再加上她的那张脸蛋,如果把她带回家去,我的父母一定满意,而我以前的同学们看我带回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也一定会羡慕我,很可以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她的舅舅对我的前途,多多少少会有点帮助,说不定能帮我离开这个环绕着臭水沟和铁轨的鬼地方。而鸿呢?农村姑娘,容貌也不如梅,还有一个病入膏肓的父亲……我突然发现我不是一个文学家了,或者说文学家其实也俗得很。叔本华说“虽然人们都鄙视世俗的东西,但千百年来正是世俗的东西统治着世界”,真正到节骨眼上,谁能真正免俗?</P>
<P> 不过鸿也有比梅强的地方,是在文学修养和性格上。我相信梅的文学修养肯定不如鸿,和我的共同语言也不会比鸿多。而在性格上,梅的性格很孤僻,甚至有点神经质。梅是唐山人,母亲在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中丧生,从小失去母爱使她养成了忧郁易怒、落落寡欢的性格。她和继母的关系肯定不好,因为有一个女兵曾经告诉我,有一次她们吵架她骂了梅一句“去你妈的”,梅竟说“你骂吧,我没妈,我妈早死了”。梅有点神经质,就在四天前她向我隐晦地表达爱情时,仅仅因为我无意看了一眼手表,就立刻站起来告辞而去,根本不给我挽留的机会。她认为我看表自然就是下逐客令了,而她一定早就做好了我拒绝她的心理准备。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把爱情想象得很偏狭。以前她对异性非常害怕,我和她接触时就能感觉到她的过分的防范心理,虽然她对我还有好感,现在还爱上了我。好象只要有男人多看她一眼,她就觉得人家心怀歹意,要对她图谋不轨,真正是到了这种程度。可能也因为部队的特殊环境,注视她的目光太多了,多得她有点承受不了,也许是那个骚扰电话在她心里一直阴魂不散吧……我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情景,她一定是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如果不是非常的恐惧,以她那样极端自尊或者叫自卑的性格,是断不会求助于我的。她生来就孤独,心理比一般女孩子更脆弱,可以说她的心理年龄是大大落后于生理年龄的。她比鸿还大两岁,但她在为人处事上显得比鸿要小。她竟然跑到我的办公室去交作文,以那样惹人注目的方式和我接触,就可见她的心理多么奇怪。她完全可以在教室里交给我作文,在作文里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她也可以到我的宿舍里向我请教问题,以这样的借口同我接触,起码也可以在课间向我提个问题,对我作一些暗示,怎么也比在办公室众目睽睽好吧。既然已经对我有了感情,难道还怕去我的宿舍,还怕留下文字,那样防范我吗?她一定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异性吻过她,她对异性哪怕是自己所爱的人,是这样害怕。她就是这样笨拙,这样神经质,这样小,我不知道她以后还会对我怎么样,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她现在的确使我伤透了脑筋,但又使我牵肠挂肚,不管怎么说,我应该感激她对我的这份情呀……</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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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二十八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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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新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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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毛润芝先生原韵</P>
<P> 万里魂飞去。又匆匆,晓莺啼破,离愁未诉。花貌雪肤参差是,疑在蓬莱宫住。最难禁眉言眸语。云断巫山江锁雾,问人间天上吾和汝,侬去后,平安否?</P>
<P> 重关险塞枫林路,泪雨落三河五岳,滔滔如许。被冷衾孤饶惆怅,起坐犹闻雁旅。只留得青丝一缕。何日身轻同风起,抟扶摇直上琼楼宇?重缱绻,共轩翥。</P>
<P>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鸿死了。</P>
<P> 自从梅向我表示了她的爱,几天来我一直处于烦恼之中。她的那张脸蛋实在是太迷人了,使我不得不动心。昨天上课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都在她身上,课间时她从讲台边走过,在离我最近的那一刻,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她看出我对她动了心,所以才这样得意吧。她那个幼稚的小脑袋瓜里是不是已经相信我肯定会放弃鸿转而追求她?她没有谈过恋爱,所以把爱情想象得这样简单,也把自己的美貌想象得太有魅力了,以为爱情就是由一张脸蛋决定。“你早干什么去了?”我在心里暗暗对她吼道。我相信如果在认识鸿之前她向我表白爱情,那我一定会诚惶诚恐地追求她了。但现在,鸿身上有我太难割舍的东西。这几天我害怕写日记,甚至害怕看日记。看到以前我写的那些内容,我那样赤裸裸地表白对鸿的爱情,甚至想到要和鸿结婚,而现在,仅仅是一张美丽的脸蛋,就使我动摇了。怎么真实的爱情和电影小说里的都不一样,它是那么脆弱,经不起任何的打击?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吗?还是我这个人有毛病?本来对鸿并没有很深的感情,自己却看得太重?难道我以前拥有的只是爱情的幻觉?我是在象创作小说一样创作了自己的感情,并且自己还天真地相信它,就象写小说时完全沉浸到创作的激情中,真的相信了小说中虚构的人物的存在?我看着自己写的那一首首词:“且对木石盟,要生生世世,只怜卿”……简直是自己扇自己的耳光。看来我的感情付出得太容易了,我太不珍惜自己的感情了。但如果没有真情,我又怎么能写出那些词呢?我能为梅写一首词吗?一个字也不能。</P>
<P> 我还想到,我对鸿,已经有责任了。春节后她千里迢迢地到北京来,睡在了我的床上,虽然并没有发生性关系,但也可以算是委身于我了。她如果嫁给了我,将来就能随军落户在北京,成为北京人,对于一个农村姑娘,可以说升到了天堂里,而我如果现在抛弃她,无异于把她从天堂再打回到地狱,对她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呀!我的良心也要背上一个始乱终弃的罪名,永远愧疚着。但我坚信我不是因为道德问题才不愿放弃鸿的,真正的爱情应该排除任何道德因素,完全成为两个生命意志的交流与结合。爱情要决定的是一个家庭的建立,是两个人共同的生活道路,是人类蕃衍的一条新的支流,如果在里面搀杂一点非感情的东西,那家庭的基础就不会牢固,两人今后的生活就不会幸福,也会给下一代造成痛苦,所以即使为了爱情的纯洁性背上不道德的黑锅,在我看来也是完全值得的,那是用较小的惩罚来避免犯更大的错误。如果我更爱梅,我是会放弃鸿的,但我现在更爱的是鸿,而不是梅,我的感情的确是这样的!——我是在声嘶力竭地叫喊吗?难道我要强迫自己相信什么吗?但我的确爱的是鸿啊!</P>
<P> 我得承认,这几天里每一天都有一个瞬间,在一瞬间里,我有了抛弃鸿的想法。但很快,又把这个想法丢掉了。毕竟在她身上有许多我难以割舍的东西。没有她,就不会有我的那几首词,我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喜爱古典文学。而现在我深刻地意识到古典文学的传统如果不能“传”到我身上,我是写不出好作品的,中国可能就要少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了。梅能象她一样欣赏我的作品吗?恐怕她连给我朗读诗词的耐心都不会有。想当初我见到鸿以后,虽然对她的容貌有些失望,但追求的冲动不是依然强烈吗?现在我对梅的冲动同当初追求她的冲动比起来,是差了很多很多的。如果现在放弃了鸿,等到梅也偎依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一定会觉得她在许多方面不如鸿,而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恐怕也早已看厌了。脸蛋毕竟只能取悦于一时,爱情需要的是更持久的东西。梅一定理解不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执著地追求文学,她说不定会用家庭的枷锁套住我,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会成为我事业的羁畔,妨碍我实现自己的理想。如果我实现不了自己的文学理想,永远生活得庸庸碌碌,她的美貌,她的舅舅,又有多重要呢?</P>
<P> 但昨天夜里,我梦见鸿死了。</P>
<P> 夜已经很深了,但我就是睡不着。我想到人生是漫长的,但关键的地方只有几步。人生要面临许多选择,而每一次选择都将决定你的命运。人生最大的缺憾,也就是你永远弄不清楚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因为你只能走一条路,不可能有两条人生道路让你同时走一遍,走出两个不同的结局,然后供你比较。选择无所谓对错,因为结果无法比较。我不能仅仅因为责任就选择鸿,但我也不能仅仅因为容貌和功利就选择梅。我该怎么选择呢?我想起了《哈姆雷特》里那段著名的独白:“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其实它说的也就是选择的困难,生死的选择应该是最困难的选择,而除了生死,最困难的选择就应该是爱情的选择吧?但我又觉得我现在面临的似乎又不是爱情的选择,因为我从未想过要放弃鸿,但梅毕竟让我动心了,我现在要选择的是到底应不应该立即斩断对梅的情思,还是和她进行一些接触,当然这样的接触还并不属于爱情的范畴,我并没有和她谈恋爱——我是不是企图掩饰自己,在日记里也要掩饰自己吗?</P>
<P> 我重新坐起来,拧亮床头灯,看书。放在枕边的是《毛泽东诗词集》,是鸿买的,她搬到金蔷薇酒家时,把自己以前买的书全放在我这里了。我翻开看的第一首就是毛主席写给杨开慧的《贺新郎》:“挥手自兹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此夜此时,我更被它深深打动,反复吟咏了几次,不留心就能背诵了。我想反正睡不着觉,就来和一首吧。但一句也凑不起来,完全没有一点诗兴。这几天我什么都不能写,脑子被搅成一团乱麻。我又看到后头的《蝶恋花》、《虞美人》,琢磨起他们两个人的爱情。他们当初不是也缠绵悱恻吗?毛泽东把他们的爱情写得那样缠绵(“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又那样豪迈(“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象台风扫寰宇”),但两人一九二七年分别后也就过了一年多,到二八年秋,毛泽东就和贺子珍双宿双栖了,那时杨开慧正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在板仓艰难度日……等到杨开慧牺牲后,她在毛泽东的心中又变得那样珍贵,如同月宫里舒广袖的嫦娥一般……想着想着,我竟睡着了……</P>
<P> 也许是受《蝶恋花》词意的影响,在我的梦中,鸿忽然生活在一座仙山琼阁里……还是那张圆脸,那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一张性感的大嘴巴,但是穿着仙女的纱裙,长袖飘飘欲举……我喜欢的是赵飞燕型的,但她可能属于杨玉环型,穿上仙女的衣裙,看起来也是一位传统的东方美女了……“风吹衣带飘飘举,犹是霓裳羽衣曲”……哦,她已经离开了我,到了海上仙山了……是吗?那我现在怎么又见到她了呢?我也不太看得清楚……“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难道是我的魂魄在这里,我是在做梦——人有时知道自己在做梦去醒不过来——“万里魂飞去!”和毛词的第一句,忽然冒了出来……就这样,我在睡梦中填好了几句,用的还都是毛词原来的韵脚……我好象一句话都没跟鸿说,真的是仙凡迥隔了……就这样匆匆忙忙来不及看上几眼,她又离我而去了,我渐渐地从梦中醒来,面对沐浴在月光里空空的四壁……“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P>
<P> 等我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我清晰地记得第一句:“万里魂飞去”,还零星地记得几个句子:“问人间天上吾和汝”、“只留得青丝一缕”,其他就忘记了,只记得在梦中填好了上半阙,下半阙还在推敲。但我的思路已经打开了,很容易就凑成了一首,只是不知道是否遗忘了梦中的好句子。但我重读它的时候,我又一惊:这不分明是一首悼亡词吗?但鸿并没有死啊!难道是我希望她死?……她死了,我不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追求梅了吗?但这怎么可能呢?我如果真希望她死,又怎么会在词中流露出那样深的怀念之情呢?“重关险塞枫林路,泪雨落三河五岳,滔滔如许。”我还没有过这样有气势的句子呀。前一句暗用了杜甫《梦李白》的“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后两句则和上面的巫山神女的典故相合,而感情的抒发也还流畅。我怎么会希望她死呢?我想起了佛洛伊德的理论,人的潜意识是很可怕的。我想把她放在仙山琼阁里,象杨贵妃那样,不也是因为我一直希望她是一个古典型的美女吗?她住在那里一定很滋润,而我呢,一边怀念她,一边把梅搂在怀里,甚至可以向梅讲述我和鸿之间的故事……我被自己吓坏了!原来我的心灵是如此的肮脏和丑恶。不过根据佛洛伊德的理论,人的潜意识本来就是丑恶和肮脏的,这样的梦境是完全正常的,这反映出我的真实心理:我希望能够占有梅,但在精神上仍然属于鸿,前者是因为人的本能的欲望,后者则是为了忠于文学理想。是啊,哪个男人不想多拥有几个女人呢?何况是梅那样的美女。但仅仅为了美貌就放弃掉自己的精神寄托,这样的男人也并不多见,除非他的精神寄托就是女人的容貌,但女人的容貌实在没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寄托精神的……</P>
<P> 现在冷静地想来,当时的惶恐也有点可笑,那首词不用搬出佛洛伊德也是完全解释得通的。大约在梦中我受到了刚读过的毛泽东悼杨开慧的《蝶恋花》的影响,也感染了毛泽东的悼亡情绪,所以才写成了这样的游仙词。这首词受毛词的影响,是很明显的,用了几个他用过的典故,象“巫山神女”,象“扶摇直上”,象“泪雨”,象“三河”,同时也是刻意地模仿他的风格,只是我这样的一介书生,不可能有他那样大的胸怀和气魄呀!但能模仿到这样的程度,也可以关起门来暗自得意一下吧……</P>
<P> 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反复念诵着半年来写的这几首词,每一首都令我苦恼,仿佛我制造了毒死自己的毒药。我对鸿的那些言过其实的表白和信誓旦旦的承诺,原来都是合上仄押上韵的。“说的比唱的好听呀!”我的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俗话。当我背到那首杨花词时,我忽然觉得这杨花也就是写的鸿。“鸿轻白雪柔”,当初我把她的名字改成“鸿”字,难道也暗示着今天的情况?我想起了苏轼的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我和她的爱情,也只是雪泥鸿爪吗?她春节后又回到北京来投奔我,真象是春天里漫天飘浮的杨花呀。“君命浑如侬命薄”,这首词好象就是以她的身份写的。“落地便成毬,惊风更漫游,遍人间谁爱谁留?”她现在也是在半空中飘荡,如果我抛弃她,她不是就落到“地下”了吗?在北京城里她还能够依靠谁,谁还会收留她呢?“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她到底会“零落成泥碾作尘”,还是“轻薄杨花逐水流”呢?我突然想到金蔷薇酒家,如果她承受不了失恋的打击,会不会玩世不恭,走上邪路呢?“火灭烟消魂不再……”我越想越害怕,她还是赶快离开那里的好。我要去找她!对了,我应该早点见到她,也许见了她的面我就不会动摇了。我在军营里整天都能见到梅,见到她就想躲开她,见不到她又想见到她,我的心实际上被她漂亮的脸蛋包围着,这样自然就觉得和鸿隔得越来越远了。快点见到鸿吧,让她给我力量,战胜美貌对我的诱惑,让我的意志重新坚强起来……但见到了她,我该说些什么呢?当然绝不能告诉她梅的事,她一定受不了的。她才十九岁,如何能接受这样的打击?烦恼应该由我一个人来承受,不应该让她睡不着觉,更何况她现在还置身于金蔷薇酒家那样险恶的环境里。我希望见了她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要让她看出我的心事,但我害怕自己一贯养成了诚实的美德,到时候装不出来。这样一想,我又害怕见她了。</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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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二十九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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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晚上,我沿着铁轨散步,目送着来来去去的火车,回忆起三月份离开鸿家的情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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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从臭水沟旁的小路走上铁轨的。臭水沟和铁轨正好是垂直交叉,臭水从铁轨下面的涵洞流过去,一直流到世界公园,流到大兴……走上铁轨,正好走到臭水沟通过铁轨的涵洞上方,我想着这臭水沟和铁轨刚好组成一个“十”字,而我,现在就站在十字架的中心了。这也许正是一个象征,我来到这座军营,就是被绑到了十字架上。联想到传说耶稣是被绑在白杨木做的十字架上死的,更觉得这杨树庄深有寓意。但这又何尝是坏事,耶酥基督如果不是被绑到十字架上,也就升不到天国,见不到上帝,从而也不能千古流芳,也就没有基督教了。正是因为被封闭在这座军营里,我才能够澹泊明志,不受世俗功利的影响,刻苦地阅读和写作,工作清闲刚好给了我潜心创作的时间……人生总是有得有失,而得失总是很难衡量。在军营里呆的这四年,对我的性格的磨练,也是有好处的。来自农村的官兵们的朴素和本分,因为缺少文化修养而形成的豪放粗犷的性格,都影响着我,使我思索出不少人生的真谛。而他们农民式的可爱的自私和思想观念的落后,使我碰了不少钉子,也磨练了我的性格。我从学校带来的许许多多缺点,可能都没怎么改掉,但在这里倒是多了一大优点,那就是脸皮磨厚了。四年前我从大学毕业时,其实还是个小孩子,没有接触社会,没有体验过人生的磨难和艰辛,自尊心敏感而偏狭,心理非常脆弱,就象长在瓷盆里的豆芽菜,外表又白又嫩,着实可爱,但根不是长在土壤里,没有吸收过土壤里的养料,身体非常虚弱,虽然挺直着腰,翘着脑袋,自以为清高,但风一吹就倒,经受不住任何打击。而现在,我的脸皮已经厚得可以挡住七八级台风了。脸皮厚也就是成年的标志吧,做人心不能黑,但脸皮倒是不妨厚一点,一个人要想学会生存,知识和技能都在其次,首要的就是厚脸皮,这样才不至于脆弱,才能经受住突如其来的打击。而军人的脸皮总是被磨得很厚很厚的,这一点只有当过兵的人才会知道……我踏着一根根枕木,看着被磨得白汪汪发亮的铁轨,看着由近及远越来越小的信号灯,就想着这铁轨向远处延伸,想着一天要有多少趟列车在它上面轧过,一天有多少人坐在车厢里朝外看到这臭水沟,还没看清臭水的颜色火车就已经风驰电掣地过去了……人们走向天南地北,五湖四海,而我却被困在这座军营里,只能在这里徘徊。是啊,每天夜里我都能听见火车的汽笛声,甚至听见扳道工用喇叭互相喊话的声音,那时我常想起,我还要被钉在这十字架上多长时间呢?五年?十年?陪伴我走过这一段最艰难的人生道路的,会是鸿吗?我朝北看去,铁轨在延伸,直到看不见的远方,我想着从这里顺着铁轨肯定可以直通到鸿的家乡,今年三月我不是去过她家吗?我见过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姐姐……</P>
<P> 临走的那一天,她母亲为我煮了鸡蛋和咸鸭蛋各七八个,让我带在路上吃。她看上去比鸿的父亲要年轻十岁,气色很好,但鸿告诉过我他们同龄。她是一个完全的家庭主妇,整天在家里操持家务,实在没事就拿着抹布到处擦,擦家具,擦窗台。我在她家的六天时间里,她自始至终都没和我单独说过一句话,从来不问我和鸿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感情如何,好象她并不关心女儿的终身归宿,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的心情并非如此,她的眼神令我畏惧。她是一双丹凤眼,眼角的鱼尾纹从来都眯缝在一起,嘴角好象天生就往上翘,脸上的表情总象是在笑,特别是看我的时候,她那隐藏着的微笑使我茫然。我害怕她悄悄看我时的眼神,那带笑的眼神好象是在欣赏我,但又象在审视我,令我不敢迎接。我仅有一两次抬起头来迎接她的目光,这时她扭过身去急忙躲开我的目光,好象害怕我注意到她在看我,里头甚至有羞怯的表情。我想到鸿身上的娇羞之气完全是她的遗传。鸿对我的态度在母亲面前也完全变了,当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屋子里我想和她亲热的时候,她总是说“我妈看见了”,好象有心理障碍。她害怕我们的亲热被父母看见,却不知她的存在正是父母亲热的结果,要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父母没有亲热,那她就不存在了。当我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她使劲地捶我……</P>
<P> 她母亲把那么多蛋硬塞进我手里,要我明年春节再来做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了句“请您有机会去武汉玩吧”,她叹了口气,说:“再说吧。”从这三个字里我体会到她在担忧我和鸿的爱情到底能走多远,她心中一定有一个疑问:这会不会是个悲剧?今天我才深刻体会到了她那时的心情,在她眼里我和鸿都是孩子,我们的爱情也是幼稚的,是啊,爱情,都是幼稚的。即使是八十岁的人谈恋爱,当他真正爱起来的时候,爱得不能自拔的时候,他也就是幼稚的了。可能有好多该想的问题我现在完全想不到,因为我和鸿之间毕竟有那么大的差距,我并不清楚我要为她付出什么,她也只知道把所有的幸福渴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别的就什么也不会想。我和鸿的爱情为什么这么容易出现阴影呢?仅仅是因为她不如梅漂亮吗?好象又不是……</P>
<P> 鸿一直把我送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她紧紧抱住我,把头深深埋进了我的怀里。六天时间里,我们出去玩了三四次,每一次她都和我闹别扭,故意惹我生气——不肯跟我合影,不肯在餐馆里和我一起吃饭,在汽车上不肯靠在我怀里,诸如此类的,好象要故意拉大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现在也没有想明白。我猜想是她的姐姐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吧,但她姐姐也是个闷葫芦,不象是长舌妇,她们全家除了鸿以外都是闷葫芦。也可能鸿以为,我到了她家,了解了她的家庭和生活环境,认清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会对我们的爱情产生动摇,所以她才作出这么一副样子,一来让我仍然觉得没有追到她,根据“得不到的才是好东西”的心理,才不会轻易地离开她;二来如果我真弃她而去,她也好有个台阶下——她本来就没有相信我,知道我本来就不是好东西。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但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在我即将离她而去的时候,她紧紧偎依在我的怀里,表露出了那样强烈的依恋。她的头趴在我的胸口,似乎在听我的心跳声,这样趴了半个小时。我的腰越来越疼,疼得厉害,但我不想让她改变姿势,我需要她需要我。“我需要她需要我”,这是一句回文,正着念倒着念是一样的,它应该成为我们爱情的格言。我清楚地记得火车徐徐开动后,站台上她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那里面有我现在回想起来心酸的目光,她在那时流露出了真情,她的确是把幸福的渴望全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P>
<P> 那天飘着牛毛细雨。那样的雨,是不该用“下”字,应该用“飘”字形容更恰当的。如果你没有一颗对大自然异常敏感的心灵,也许你就感觉不到它。只有在春天才会有这样的细雨,细得只能称作“烟雨”了。它是若有若无的,象烟雾一样飘下来,粘到人的衣服上,就凝结成一颗颗圆圆的小水滴。我坐在车厢里,透过粘满雨滴的车窗看着外面的景色,看见地平线上的远山有着波浪般柔和的曲线,在车窗里流淌着。在这青色曲线上空浮动着一团团白烟,将青山虚虚地笼罩着,象一幅宋代的烟雨图。这春雨形成的烟霭和夕阳照出的烟霭是不一样的,雨中的烟霭更薄,更淡,是灰白色,而夕阳下的烟霭则是炊烟一样的青色,浓一点,厚一点……在那趟回北京的列车上,我有了这样的观点:中国古典文学的意境美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一个是“玉”,一个是“烟”。“玉”是人体美的理想,“烟”是自然美的理想,唐诗宋词里随处都能找到这两个字……我发现我在那个农家大院里六天时间找到的灵感,比呆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军营里一年找到的都多。我理解了陶渊明的诗赋的高妙之处,他的诗和赋没有一点雕琢的痕迹,写来根本不费劲,而谢灵运的山水诗看得出来他绞尽了脑汁,却比陶渊明差得太远。因为陶渊明是生活在农村,甘心做一个农民,这样贴近大自然的生活方式使他的心灵得到了大自然的陶冶,所以灵感才多多,信手就可以拈来。谢灵运虽然也酷爱自然,但他的生活方式是士大夫贵族式的,他就不能把自己的心灵象陶渊明那样深沉地融入自然中(虽然他主观上是多么努力),自然赐予他灵感就要吝啬得多,他就只能把精力用在词句的雕琢上,落入二流了。我如果生活在农村,就可以观察农民的生活方式,体会他们的思想感情,就能紧密地贴近自然,也能更多地得到文学的灵感了。我想着鸿的父母,他们都是多么淳朴的沉默寡言的人呀,中国的农民都是这样老实吗?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们。中国有十亿农民,如果不了解他们,又怎么能完整地了解中国,怎么能找到民族的生存方式,捕捉到时代的最敏感的神经呢?而这对于一个文学家,应该是最重要的呀。我想做农民,就先做一个农民的女婿吧。那时我真是这么想的……</P>
<P> 直到今天我仍然有一个疑团没有解开,就是鸿怎么会喜欢上唐诗宋词的。她的父母和姐姐都是非常朴实的农民,虽然她父亲靠自学掌握了电工技术,在镇子上开了家电器修理部,算是不种地了,但文化程度也是低的。她母亲和姐姐,大概一辈子摸书的次数是数得出来的,能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别说是宋词,只怕连宋朝都不知道。在这样的家庭里出来的她居然会喜欢上文学,读得懂读得通读得透那些古雅的唐诗宋词,这不奇怪吗?现在城市里受过相当教育的女孩,也只知道琼瑶三毛汪国真,只喜欢那些甜得发腻的小制作,有的甚至连它们都理解不了,只把流行歌曲当作圣经来唱,把港台歌星当作耶酥来崇拜,这实在是文明衰落的一大写照啊!即使在我的大学中文系的同班女生里,我也没有发现象她那样对古典文学理解得这么深刻的。她嘴里经常冒出一句诗词,居然是我没看到没读过的,每每令我吃惊不已。但我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她总是含糊其词,不愿说下去,后来我明白了,她不愿意听我提起她是农村姑娘,因此不肯回答这个问题。是啊,她不应该呆在农村,以她的学识,她比城市里的女孩更有资格呆在城市里。在回京的列车上,我就想,要把她从农村拯救出来,让她做一个北京人,在城市里生活,虽然我倒是想去农村做几年农民,要是允许户口对换就好了。这也是《围城》里说过的话,住在城里的人想出来,住在城外的人想进去,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世上的事情每每如此……好在我是军官,妻子可以随军,能够通过婚姻拯救她出来,这兵也算没有白当吧。现在我如果舍弃了她,让她嫁给一个不通文墨的农民,在农村的那个小天地里生活一辈子,那将是我终生的负疚。但我要想和她结合在一起,又将要面对许多困难,经历现在还想象不到的一些磨难。梅毕竟和我是一个阶级,而她和我是两个阶级。看来我们的爱情问题,归根到底也是阶级问题,农民阶级和知识分子阶级的结合,自然是要经历磨难的。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呀,人的思想感情无一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剥削阶级被推翻以后,没有可以恨的阶级了,剩下来的阶级如何相爱的问题,也就成了主要的阶级问题吧……</P>
<P> 现在我决定了,明天去看鸿。</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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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五月三十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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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去金蔷薇酒家,见到了鸿。我是坐公共汽车去的,我已经没有蹬自行车的力气了。</P>
<
> 她站在吧台里,穿着服务员的制服,那象旗袍又不是旗袍的勉强缝在一起的两片布,走路时肯定会露出大腿。鸿是在制服下面开衩的地方别了两个别针的。这是金蔷薇酒家给服务员配发的制服,在我看来简直比麻袋还要难看,好在还没有坦胸露背,否则真让人受不了。她站在那里,目光呆滞,直到我走到她面前,都没有回过神来。我不禁想到:这里的环境使本来聪明活泼的她变傻了……但她又突然扭头看见了我,仿佛我们之间有心灵感应。她的眼帘飞出两团惊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拉着我就去了她的宿舍,宿舍里没有别人。我们已经有十天没见面了,见了面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P>
<P> 我们温存了好久,我久久地吻她,使劲地吻她,好象这是和她的最后一个吻,过了今天,我就再也不能吻她了。我把她的舌头吸进嘴里,用力地吮吸,甚至用牙咬了一下,那时她的身体猝然颤抖,她被我咬疼了,但舌头在我的嘴里,她喊不出来。我的手粗鲁地伸进她的制服里,揉捏她的乳房。她奋力地挣脱开。“疼……”她皱着眉头说。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就象预感到有一阵风要把她从我怀里刮跑。但即使是这样粗鲁,我依然没有体验到肌肤相亲的快感,反而觉得有点乏味,我已经不能把自己的心灵沉浸到爱情的愉悦和狂喜中,因为我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灵魂好象跑到了头顶上方,在奇怪地注视着我的肉体和她相偎相依,卿卿我我……越是这样我越粗鲁,越粗鲁就越是这样,恶性循环。她开始以为我好多天没见到她,由于激动才这样粗鲁,但随即就察觉出我的神情有些异样了——我也觉察到她觉察到了这些,心里打起了鼓,不知能不能搪塞过去,不让她发现我的隐私。我躺在床上,面朝墙壁,一声不吭。她先是拧我掐我,我不理她,她的手伸进了我的腋窝挠我,问我“你怎么不笑呀今天怎么不笑呀”,我哪里笑得起来?只好强忍着。终是奇痒难禁,我打掉她的手,板着脸说了句“别闹了”。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滑落下来,目光就象将要落山的夕阳渐渐暗淡下来,我又翻身面朝墙壁。但分明能看到她的大眼睛,充满着迷茫和疑惑。来之前我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把梅的事告诉她,但这时脆弱的心理防线有点动摇了,我是从来不会隐瞒事情的……一阵静默之后,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有点,她问出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她。我怎么能告诉她?我要是告诉了她,她一定睡不着觉了。我一个人烦恼已经够了,难道还要让她也烦恼万分吗?我的爱情对她来说,意味着改变一生的命运,已经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如果她知道我对她的爱情产生了动摇,她的精神不就要垮掉吗?我对她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心情不太好。她问,为什么心情不好。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不好罢了。她说,你有事情瞒着我。我说没有,她不相信,我就沉默了。她说,请你告诉我,我只好说,我不能告诉你——这就等于承认了有事……</P>
<P> 她说:“即使你不爱我了,也可以对我说呀。”</P>
<P> 我注视着她,她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两只大眼睛闪烁着令人畏惧的光芒。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给她脱衣服时她睁开睡眼的情景,那时我不知道内心对她的目光的畏惧从何而来,现在我知道了:这样的目光能洞见我心灵深处的虚弱和丑恶。我张开嘴,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如果我们之间有真正的爱情,那就应该什么都不需要隐瞒,真正的爱情应该经得起考验……但我转念一想,她毕竟太小了,才十九岁呀,如果我说了实话,在最初的时刻,她的心情会是怎样,她会不会感到绝望?我的嘴唇动了几下,终于没有说出话来。</P>
<P> 她一直盯着我,这时突然吻了我一下,说:“说吧,你迟早都要告诉我的。”</P>
<P> 是啊,我迟早都要告诉她的,那就说吧,本来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或者叫缺点就是诚实。我艰难地对她说出来:“高复班有个女兵追我。”没想到她竟然“嗤”地一声笑了:“这是好事呀。”一点惊讶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她的表情是笑!我来了气,她竟会不在乎?就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了……我对她说,梅身上有强烈的东西在吸引着我,使我蠢蠢欲动,但你身上又有我割舍不了的东西,我仍然很爱你。她脸上的表情阴沉下来,但和我想象的悲哀或愤怒相距遥远,我猜想她知道了实情一定先怒斥我一顿,然后滴下伤心的泪水。但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小胸脯有了不平静的起伏,用牙咬了咬嘴唇,然后尽量平静地说:“如果你不爱我了,你就可以离开我。”</P>
<P> ——写下这场面很容易,但我当时的震惊真非笔墨可以形容。我没想到她会说的这样轻松,不动声色,我问她你知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的分量,她又说:“放心吧,如果你想和我分手,我绝对不会纠缠你,甚至不会去找你。”我都听傻了,她是农村姑娘吗?思想怎么这么先进?自尊心怎么这么强烈?我对她说:“我并没说我不爱你,我现在仍然爱你,我说过的所有的话、对你的所有承诺现在都算数,以后也算数,我告诉你这件事只不过是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希望对你永远真实,卡夫卡说过一句话:活在真实中……况且,是你逼我说出来的,我本来是不想说的……”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了。我发现我以前太小看她了,她才十九岁,对待爱情居然这样地洒脱,她真没有谈过恋爱吗,和我真是第一次吗?我真开始怀疑了。她以前对我说过,我是第一个抱她的人,吻她的人,我相信了,因为她毕竟才十九岁,会有多复杂?现在我却不信了。她显得好成熟啊!</P>
<P> 送我出来的时候,她见我低着头依然心情沉重,又笑了,对我说:“好了好了,你用不着‘恨不相逢未娶时’,你不是还没娶我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瞪了她一眼,觉得她也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就问她,你到底爱不爱我呀?“现在应该是我问你!”她终于撕下了笑靥,狠狠地瞪起眼睛,恼怒地说出一句话就哽咽住了,尾音儿已经带出了哭腔。接着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急忙扭过头去,我知道,她眼里有了泪水。看到她终于生气了,伤心了,我倒有点高兴了,是啊,她怎么会不在乎我呢,她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是要强罢了。我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时她已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看不到她眼里的泪花,她又挂上了那张笑脸,对我说:“我会尊重你的选择的,希望你不要太难为自己。”她越这么说,我倒越不想放弃她了。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但我明白她并不是不在乎我,只是不想乞求我罢了。是啊,她永远也不会向我乞求什么的,正因为这个我才爱她。现在我又想到,她那时竭力要作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可能也是怕破坏她在我心目中美好的印象,不愿让我看到她惊惶、愤恨、悲哀的表情,看到她性格中的缺点。可能从开始和我恋爱,她就作好了和我分手的准备,因为我们毕竟属于不同的阶级,毕竟有很大的差距,她是准备好了我有一天会离她而去的,所以才不显得惊惶。但我还是觉得奇怪,她可以因为找不到工作就趴在我怀里哭,却在可能失去爱情的时候这样地坚强,女孩子的心啊,真是一座迷宫。女人啊,你的坚强是在男人意想不到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地方,女人的坚强比男人更加深沉。</P>
<P> 她把我送到公共汽车站,目送我上了汽车。我朝车窗外看了她最后一眼,终于看到了她真实的表情。她的牙齿咬紧了嘴唇,两个嘴角向下撇,象是要哭了,今晚说不定她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的……这副表情比在三月份在火车站送别我时更加悲凉,我还是后悔把实情告诉她了。还是那一双眼睛,现在流露出无限的依恋和疑虑,我终于看清其实她内心非常焦急和痛苦,她其实非常害怕失去我。看那一双眼睛,就好象是再也见不到我了,好象要和我永别了……这时车开动了,她的面孔离我而去……</P>
<P> 在回来的路上我想,冥冥之中仿佛真有上帝存在,在考验我们的爱情。我知道,以后的几天,是我们的爱情要走过的最艰难的路程。但我现在还不敢想象放弃了她我将面对什么样的生活,我知道她能给予我的许多东西梅永远也不能给予我,我不会在乎身份和经济条件,对我来说梅比她强的只是一张脸,而一张脸蛋到底有多重要呢?男人真是用女人的脸蛋作为自己的标签吗?只有浅薄的男人才如此吧。我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一句话:“妻子如衣服”,果然如此?但那张脸蛋毕竟是这样强烈地吸引着我,如果把梅的脸蛋移到鸿的脖子上,该有多好啊。可惜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这样看来,上帝还是公平的。</P>
<P> 回来后我想,不管怎么说,我得对梅有个交待。小姑娘既然看得起我,我总不能冷了她的心。但我又害怕和她多接触会真的使我离开鸿,我第一次感觉到不能驾驭自己了。谁知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呢?</P>
<P> </P>
<P> 对了,我还忘了记述,我今天终于见到金蔷薇酒家的葛老板和她的情妇了。</P>
<P> 我从鸿的宿舍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下楼到了一楼的餐厅里,看见吧台里站着一个女人,眼角已经出现了很深的鱼尾纹,但面色还嫩,看上去是一位年轻的少妇。我猜想她眼角的鱼尾纹是日夜宣淫纵欲的结果。她正翻动着吧台上的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封皮已经卷了脚,出来后鸿告诉我那上面记满了三陪小姐的呼机号。在中间的一张餐桌旁坐着一位瘦弱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手提电话。我猜想他就是葛老板,但又觉得他太瘦了,不象老板的样子。而且他随便穿着一件背心,露出细细的胳膊和平平的胸,没有老板的仪表。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跷腿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两条大腿故意露在短裙外面。我以为她是老板的情妇。那瘦男人没拿手提的另一只手,正抚摸着这女人的大腿。手虽然摸着女人的大腿,但他脸上却全然没有表情,这样的抚摸看来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刺激了,只是一种习惯。等我们出来鸿告诉我,那个瘦弱的男人正是葛老板,但他的情妇则是站在吧台里的那个女人。那个露着大腿坐着的女人,不过是他们呼来的小姐,准备接待客人的,只是客人还没来。我想这情妇看着葛老板摸那小姐的大腿,该是什么心情。难怪她看上去沉着脸,哗哗翻着笔记本。我奇怪葛老板为什么那么瘦,象一只螳螂,也许是纵欲过度的结果。他的手指很长,手背很白,手多半很柔软,但就是这柔软的手,糟蹋过多少少女的青春,毁灭过多少个幸福的家庭啊!</P>
<P> 在去公共汽车站的路上,我们竟然和赵经理巧遇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也许又出去到哪个职业介绍所登记去了。鸿说这里的服务员都是干了两天就走,象她这样“出污泥不染”地坚持下来的实在是少,难怪这赵经理老得往外跑了。他看见我们,低下了头,不打招呼就溜了过去。他一定是害怕见到我吧。他那一双眼睛翻起来看我的时候,目光是胆怯的。我问鸿这家伙最近对她怎么样,鸿说他其实也是打工的,做狗腿子也很无奈,人倒不是特别坏。鸿还给我讲了个笑话,昨天晚上来了客人,呼不到小姐,赵经理就说:干脆我带上假发冒充小姐进去,人家一看我这个大肚子,说这小姐怎么怀着孕来了,赶快给一百块钱打发走,我拿着钱出来,还能落一百。说得我哈哈大笑。我终于还是被鸿逗乐了。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爱情出现了危机,居然还能讲笑话逗我发笑,我真是服了她了。我问她今晚睡得着觉吗,她说“你死了我都睡得着”。后来在公共汽车里,我又想到鸿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如果失去了我的爱情,会不会走向堕落呢?看她今天的样子,好象不会,不过越是反常的举动也许越危险,我绝对不能害了她啊!</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
><BR> 六月一日。</P>
<
> 我吓坏了,我的眼泪下来了。我已经十好几年没哭过了。</P>
<
> 晚上一个人在宿舍里,我好几次打开电脑又关上,因为我是那样强烈地想往电脑里敲打进一点什么,但面对显示器屏幕又一个字也敲不出来。但我一定要努力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记下来,不记下来我是睡不着觉的。我现在有了好多主意,可以帮我找到鸿,挽救我们的爱情,但不把这些主意打进电脑里,我老觉得不塌实……</P>
<P> 我还是先讲一讲今天发生的事情吧,叙述的力量也许可以使我这乱糟糟的脑袋变得冷静下来……</P>
<P> 今天是星期天,我没有出去,一个人闷在宿舍里看书。这两天我老想去找梅,但一直没去。我不能到她的寝室里去找她,那样太惹人注意,她是女战士,我是干部,现在还是她的老师,我不得不替她着想,怕别人说她的闲话——我自己倒是不怕的,我早已过了因为爱情而胆怯的年龄,我已经学会了男人的无耻。而以她那样的神经质,是断断不会到我的宿舍来找我的。那天她宁肯到办公室去表达感情,也不肯到我的宿舍来,就说明了这一点。当年那个老色鬼在骚扰电话里曾经极力邀请她去他的宿舍,对她刺激得太强烈了,所以她才对“宿舍”这个词分外地敏感,以为那里就是罪恶的渊薮,淫荡的巢穴,一定会发生她想象中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样和她接上头,好把一切对她说清楚,只能在宿舍里发愁。以她现在这样幼稚的心理,即使我想去爱她,也困难重重。她比鸿大两岁,但在心理上,要比鸿小好多。这使我想起了一句京剧唱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鸿也是第一次谈恋爱,但却是那样善解人意,“诡计多端”……我知道在宿舍里等来梅的可能性很小,但又只有这样的可能性,只好闷在宿舍里看书。今天看的书是《李煜词评释》,一上午从头一直看到尾,但因为神不守舍,心得寥寥,只有一首词留下了较深的印象:“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原来帝王的约会也是这样的艰难,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只能在宿舍里守株待兔了。但她这只小兔子呀,是没有撞上来的勇气的。</P>
<P> 没想到正在我要绝望的时候,我的寻呼机响了,一看,居然是梅呼的。三年前我就把机号告诉她了,但她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呼我。她因为羞怯和神经质不敢“正面交锋”,倒是很善于“曲线救国”。只见上面写道:</P>
<P> x小姐:x教员,可以把你的自行车借给我用吗?我在大门口等你。</P>
<P> 她居然想到找我借自行车,真是煞费苦心了。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她越觉得隐蔽的方式,其实越暴露,大门口多么显眼呀,我们的一切都要在哨兵的眼皮子底下进行,难免他不张扬开。她还特意称我为“教员”,似乎故意把我们的关系扯得远一点。大概她觉得现在最要防范的人是我,她不想让我找到任何她对我有意思的证据,而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倒在其次,这就是初恋的心理。我现在明白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了。</P>
<P> 等我骑着车到大门口,居然没见到她。过了五分钟她才从营门外面进来,原来她是去军营外面打的电话。看见我之后,她居然小跑了几步,来到我面前时气喘吁吁。女孩子跑步是很难看的,温柔娴静的女性气质会破坏殆尽。她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一瞬间脸上仿佛有控制不住的表情,象要笑出来又象要哭出来,但又立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象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我见她那副神情恍惚的样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好象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她雪白的脸浮起了一片淡淡的红晕,不知是因为跑了几步,还是因为见到我之后的喜悦和羞怯。她终于抬起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祝你节日快乐”。今天是儿童节,她想开个玩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皮笑肉不笑,又不象是开玩笑。我不知该说什么,在营门口我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造谣者们添油加醋的材料,而我又不能不说话。“这么快就骑过来了?”她见我不吭声,连忙补上一句。我还不知该说什么,就把车推给了她,说了句“路上小心点”。她骑上车就走了,连谢也没说。我目送她走远,看她那在车座上一扭一扭的动人的臀部,看她那从裙子里往外滑的两条白皙的腿,直到看不见。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哨兵,他正在对我奸笑。这前前后后奇怪的一幕都被门口的哨兵看在眼里,你说我有多尴尬。</P>
<P> 我回到宿舍,就一心一意等她回来还我车钥匙了。这回她总该来我宿舍了吧。我想接着看书,但一个个字都在我眼前浮动,好象要从白纸上跳下来。一首词看了好几遍,居然没弄明白意思,看了几页过去了,什么也不记得。我放下书,听起了收音机。收音机里乱七八糟的内容搅得我更是心乱如麻。我关上它,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一会儿又觉得太热,想下楼去洗澡,又怕这期间梅会回来找不到我,只好到卫生间去擦了把脸。回来继续假寐,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问题:我这是在干什么?</P>
<P> 难道我已经开始和梅约会了?难道我已经放弃鸿了?或者叫背叛?背叛了我们的爱情?这样的问题揪着我的心。我会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鸿?也就是十几天前,我不是都打算和她结婚了吗?我现在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向梅解释清楚,请她不要再在我身上用心思了……但我天天要面对梅,看到她那张美丽的脸庞,我怎么能够控制得住自己内心的欲望呢?男人可都是见异思迁的啊。要是我能同时得到鸿和梅,那该有多好,要是我是生活在封建社会就好了,可以有妻有妾……我突然想起了康有为的《大同书》,记得书里有这么一个观点,说是到了大同社会,就“无家族,男女同栖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当时读了非常惊奇,所以记得挺牢。以前封建社会有三妻四妾,将来大同社会年年换人,看来就苦了我们这些夹在中间世纪的男人……这样的胡思乱想真是不可理喻,但我又能想些什么呢?……就这样一直等到下午五点,还没听见她的敲门声。我想她肯定是回来了,她还是不敢到我的宿舍来?她就是这样谈恋爱?我真是觉得可笑。</P>
<P> 等我下楼去食堂进晚餐的时候,竟又在营门口见到了她,我的自行车也停在门口。我的妈呀!难道她早已经回来,就一直站在营门口等我?这来来去去的多少人啊!她怎么不会再呼我一次呢?……我看见她的眼里又流露出期盼的目光,还得硬着头皮上去跟她打招呼。</P>
<P>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她把车钥匙拎在手里,亮晶晶的钥匙吸引着准备去吃饭的好多士兵的目光。我接过钥匙,又去打开车锁,才听见她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她就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我,好象谁在命令她立正。我扶着车把但迈不开腿,就这样和她“再见”,这一天白等了?我只好冒着被哨兵听见的危险,尽量压低声音对她说:“我有话要对你说。”“什么话?”她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哨兵更加专注地看着我们。“以后说吧。”我不能忍受她这种分贝的声音,和这声音引来的目光,推车欲走,她忽然拦住了我:“不,现在就说。”我进退两难,知道她是不肯去我的宿舍的,就说“那去我的办公室吧。”“吃完饭再去吧,你去吃饭吧。”她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她反而不怕人知道,好象是我做贼心虚。我推车走向食堂,走了好远才想起应该骑车,这样推着走实在是可笑。</P>
<P> 饭后我就在办公室里等她。等了有半个多小时,听见了敲门声。我急忙开门,她走了进来,我关上了门。“把门开着吧。”她说。我忽然发现她换了一副面孔,冷若冰霜了。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的确是长了一个古典美的脸蛋……我不想去描写,所有的比喻都象是拿刀子把她的美丽切割,切下来的要比遗漏的少得多得多。含苞的花蕊,月光下的寒潭,烟雨里的远山,垂到水面的柳叶,清风中的芦苇,小舟中的玉笛,树梢间的鸟啼,山间的小溪流淌……好象都可以从那张脸上联想起来,但都不是那张脸本身的美!</P>
<P> 她看出我的目光僵直,问我:“你找我来,有什么话呀?”我仍然没有回答,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本来是想向她解释我爱的不是她,我为什么爱鸿,但此时此刻,我突然不想说那些话,害怕说那些话,命令自己千万不要说出那些话,我被她的脸蛋强烈地诱惑住了,把鸿丢在脑后了。她坐到我的办公桌旁,装作看桌上的报纸。我不能再盯着她看了,就走到窗口,看着窗外,但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她装起傻来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暗暗问自己。她这样人见人爱的女孩,追的人一定特多,所以优越感也特强。但我并没有追她,以前没追过她,现在没追她,以后也不会追她,她大可不必这样。她矜持也未免矜持得太早太迅速了一点,刚才在营门口她的眼睛不是还含情脉脉吗?“你到底有什么话呀?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干什么呀?”她又在提这样的问题。我突然觉得我和她距离天遥地远,以她这样的心理,以她现在的人生阅历,她是不会理解我的。“是不是因为我那天说错了话?其实我也只是见了你女朋友一面,我是随便说说的。”她就这样不等我说话,步步进逼,完全不顾我的感受,仅仅是我邀请她来和我说几句话,就认为我已经向她求过爱,已经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她未免把爱情想象得太简单了,好象整个地球都在围绕她旋转。我咀嚼着刚才她的那句话:随便说说?我可是已经告诉了鸿,已经折腾得人仰马翻了,她居然只是随便说说?她也觉察到了这句话有点危险,突然指着报纸说:“你看这挺有趣的。”我就走过去俯下身子看那报纸,我们的脸挨得很近了,几乎要贴在一起。我闻到了她的头发、她的脸和身体散发出来的幽香……我想着宋朝的词人填好了词,就命身边心爱的歌妓手执红牙板,“暂引樱桃破”,周围的乐工鼓瑟吹笛,调琴理筝,堂前的舞女翩翩起舞,她们的身体也是散发着这样的幽香吗?……近在咫尺!近在咫尺!在这样近的距离里,我终于意乱神迷了,我伸出手去,抬起了她的下巴……应该说是她的脸吸引着我的手,手觉得应该把这样美丽的脸蛋抬起来,让眼睛仔细地欣赏,就象细细品味一首诗词一样……她突然站起身来,推开我,恼怒地说:“你干吗这样,我本来挺尊重你的。”然后离开了办公室,我没有转身看她,但我听见了轻轻的开门声和重重的关门声。</P>
<P>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空白了两分钟,不知想的什么,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给鸿打电话!我立刻扑到电话机上,拿起了话筒……我明白梅这样做并不是想耍弄我,也不是害怕我轻易得到她不会珍惜,她还想不到这一层,她只是因为对异性的恐惧和对爱的羞怯,和我单独在办公室里才变得冷若冰霜。我知道只要我有耐心,只要我再去找她,哄她几句,用不了多长的时间,我就可以把她搂在怀里。她这样的女孩子还没经历过爱,恋爱时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就象一堆散开的面粉,要活上水,好好揉一揉,再放到笼子里蒸一蒸,就可以吃了。但我不会那么做的,我和她之间不可能再有什么了,即使没有鸿,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了。她太幼稚了,她还不懂得感情,更不懂得爱情。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我做些什么。她不理解如果我放弃鸿会给鸿带来多大的痛苦,会给我带来多大的负疚。难道我放弃鸿只能换来追她的资格?我能把自己最真挚的感情抛弃,好来和她这样的小丫头片子玩游戏?即使她是天仙也不行呀。容貌对于女人的确很重要,甚至可以成为她们的身价,但决定爱情和婚姻的绝对不是容貌。我用不着向他解释什么,就算是解释了她也听不懂,理解不了,她是我的什么人,我用得着为她担那么大的心吗?她自然有属于她的一段感情,自然有人会关心她爱护她的,我只要装傻不答理她就行了,让她的感情自生自灭吧。此时此刻我才真正认识清楚了,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我,而是幼儿园的阿姨,我需要的也绝不是她,而是鸿,她不值得我对鸿的感情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是的,鸿是农村姑娘,是的,鸿不是我心目中西施型的美女,是的,鸿的家境贫寒,老父有病,即使她以后瞎了聋了残废了我也认了,我爱的就是她,她就是我一生所要爱的人,哪怕有再大的困难和挫折都不能阻止我对她的爱,再也没有人能使我对她的爱情产生动摇了……</P>
<P> 电话通了。我听见了那个沙嗓子,是赵经理。“我找xx鸿。”“噢,她昨天走了。”“走了?”“对,离开这儿了。”“她去哪儿了?”“不太清楚。”“她没留地址和电话?”“没有。”“她昨天几点走的?”“下午六点多。”“她没留下什么纸条之类的?”“没有。”“……”“没事儿吧,那我挂了。”听筒里响起了盲音,我傻了。</P>
<P> 我可能一动不动地举着话筒呆立了五分钟,也许更长,我的眼泪下来了。开始是眼角发酸,然后泪水山泉般溢出来,溢满了眼眶,然后视线模糊了,我想竭力忍住,但终于还是滑了出来。好了,我写不下去了,就到这里吧。</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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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六月二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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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是凌晨两点,我又醒了。我才睡了两个小时,根本没睡着,又起来趴在电脑前了。我想起了那首《烛影摇红》:“天涯归去杳难寻,把盏人空瘦。酒醒新愁压旧,梦未成,檐间雨逗。者般滋味,梅子黄时,更难消瘦。”难道自己胡写的那一首首歪词竟然都是未来的预言?我差点成了有神论者。可惜现在房间里没酒,老天也没有下雨……不,我还没有绝望,我还希冀能找到她,如果有真的失去她的一天,我会烂醉如泥的。真快到江南的梅雨季节了,但愿词里写的不会成为现实。我的脑子有些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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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我把发生的事情记下来了,但写得头重脚轻,虎头蛇尾,我太想把和梅在办公室里的那一幕跳过去,那时我差一点就背叛了爱情,我们的爱情,我和鸿的爱情。我想写我听到鸿“天涯归去杳难寻”的感受,但到了结尾我又没写,我实在冷静不下来,写不下去。就是现在我也冷静不下来。契柯夫说“只有你冷得象一块冰时才能写作”,的确如此。但我不得不写,只有写作才能让我度过这漫漫长夜,不至于精神崩溃。</P>
<P> 在那一瞬间,我以为,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了。我听着赵经理那抽多了烟喝多了酒的沙哑的嗓子发出猪哼哼般的声音,听着他满不在乎的口气,他可能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在幸灾乐祸吧。唉,我也变得神经质了,瞎琢磨人。她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吗?我怎么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呢?现在我才意识到,她对我是那样的宝贵,没有她,我怎么能在这铁轨和臭水沟围起来的地方呆下去,怎么能在这文化沙漠里坚持住自己的理想?我是一个在沙漠中踽踽独行的人,她是陪伴我的唯一的一头骆驼——这是什么比喻?比喻也许是某些罪恶的根源,它可以把谬误形容得象真理一样,米兰·昆德拉说“比喻是危险的”……我怎么胡扯起来了?我的精神真的崩溃了?先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好了,接着写……那句话的确是颠仆不破的真理:只有得不到的和已经失去的东西,人才能懂得它的宝贵,才会去珍惜,他不珍惜的恰恰是已经拥有的东西。当我明白了梅对我并不重要的时候,我也失去了鸿!我后悔呀,那天我不该把梅的事告诉她,诚实是我的优点,但也是我的弱点。我太小看她了,我以为她是农村姑娘,就没有爱的尊严,是啊,爱是有尊严的,没有尊严的爱不是真正的爱!她在我身上付出了感情,当然有权利要我也尊重她的感情,而我那样坦言还有人爱我,不是对她的感情不够尊重吗?我也象梅那样有优越感,只是以前自己没有觉察到。梅的优越感来源于无知,我的优越感却来源于知识太丰富。她的优越感是人民内部矛盾,我的优越感是有阶级性的。因为自己是城里人是军官是大学毕业生而把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地位,谁能说我的潜意识里没有这样的想法呢?我的父亲也生在农村,我的爷爷奶奶也都是不识字的农民,父亲是靠刻苦攻读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的,我是因为他的努力才能降生在城市里,才能有受正规教育的机会,又有什么值得我优越的呢?我现在得到的一切中有我的努力,但是是以我父亲的努力为基础的,没有他的奋斗,我也是农民,和鸿一样。我和她是一样的,都是人。你,我,他,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情面前人人平等!爱情不能搀杂任何一点不平等的因素,就象明亮清澈的眼睛里不能揉进一粒沙子一样。她那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果然是装出来的,是为了维护自尊故意装出来的,我为什么没有觉察到呢?可能在那时她就下定了决心,要从我的视线里永远消失掉。她会跑到哪里去呢?她回家了吗?我真的已经失去她了吗?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呢?我一定要找到她,即使我已经失去了她的爱,我也应该跟她把一切说清楚,哪怕只是见一面也好。只要我还能再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我就去向她表白我对她的爱,向她忏悔一时的迷误……</P>
<P> 在我用手指轻轻托起梅的下巴的瞬间,我是不是已经背叛了我们的爱情?我那样的动作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吗?只是因为距离太近产生的不由自主的冲动吗?如果梅不是立刻翻脸,离开了现场,我接着还会做什么?我能控制得住自己吗?我已经走到了悬崖边,并不是自己收住了脚步,而是悬崖变成了平地……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也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只是一个普通人,象普通人一样抵挡不住诱惑,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也许我真的没资格得到真正的爱情,也许真正的爱情本来就不存在。鸿对我的爱情,也不是没有任何功利性的,即使她心里没有,但客观的功利色彩毕竟是存在的,我能改变她的命运。也许她离开我,倒能使她的感情变得更纯洁,抹掉那一层功利色彩。但她对我付出了感情,也应该得到我的回报,即使有功利性也是合理的。世界上有没有不带功利色彩的感情?感情能够脱离功利性吗?百分之百绝对无私的奉献,真的存在吗?功利性是感情的物质基础,就象感情是世俗功利的精神支持一样……我在瞎扯些什么?我怎么探讨起抽象的伦理问题来了?我的头脑怎么这么乱呀?我怎么怀疑起她对我的爱情来了?是想以此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辩护,还是在失去她后自己安慰自己?我可不能丧失信心呀,我绝不能就此放弃我们的爱情!</P>
<P> 我不想把自己所有的思绪全部写出来,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我要强迫自己去想下一步的行动,把焦虑和忏悔统统抛在脑后。我要思考现实的问题:她在哪里,怎么找到她。现在我整理一下关于这两个问题的思路:</P>
<P> 一、她走的动机:她一定是因为我告诉了她我和梅之间的事而觉得我并不爱她,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情,觉得她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悲剧结局,才决定离开金蔷薇酒家的,好让我找不到她。她怕爱情破灭以后继续呆在那里,看那些肮脏的人和事,神经会受不了。她决定不辞而别,这样就是她抛弃了我,而不是我抛弃了她。她认为这样做会对我是一种惩罚,而她在我心目中可以始终保持人的尊严,绝不比我低一等。</P>
<P> 二、她的去向:最大的可能是坐火车回家了,因为我想不到她在北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如果失去了我的爱情,她当然不想呆在北京这个伤心地,一走了之。下个星期六我要偷着坐火车去她家,找到她,把一切对她说清楚,即使她拒绝我,我也要把话说清楚。</P>
<P> 三、第一步行动:如果她没有回家,还在北京,那她一定是找到了其他的工作,但不想告诉我。她是不是又去了崇文区那家职业介绍所,我到那里去能不能找到一点线索?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了,我想她一定是回家了。但我还是要先去那家职业介绍所打听一下,省得空跑好几千里地。</P>
<P> 好了,我决定了自己要采取的行动,可以睡觉了。</P>
<P> </P>
<P> 上午我刚睡着,就被鸿的寻呼惊醒,急忙跑到办公室里给她打过去电话,她告诉我,她换了工作,是在一家铝合金商店当售货员,地址在大屯,亚运村、炎黄艺术馆往北。原来她几天前又去了崇文区的那家职业介绍所,让他们介绍了新的工作,前天就搬过去了。她终于找到了“干净”的工作。昨天我是自己吓坏了自己,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我可真象个儿童,也难怪,儿童节嘛。</P>
<P> ……“我那天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怕找不到新的工作又让你白担心,能找到呢就可以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没告诉你。”“那你前天晚上还有昨天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前天晚上走的,到这里快十点了,怕太晚影响你休息,就没打。昨天是星期天,打电话过去总机告诉我没人上班,不给转。”“你不会呼我吗?怎么今天才呼我?”“搬家时把通讯录搬没了,你的呼机号也忘了,只记得你的电话号码,今天刚找到通讯录。”“你把我害惨了!我昨天打电话过去赵经理说你已经走了!害得我担心了一夜。我想你怎么会不告诉我呢,怎么会不和我联系呢,你要是永远找不到那该死的通讯录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跟我联系了?”我对着话筒大喊大叫。这小东西,真恨得我牙根痒痒!但她只是娇痴地哼了一声,我又忍不住对着话筒象征性地使劲亲了几口,她在那边可以听见我咂嘴的声音。</P>
<P> “你怎么了?”她问我。我忽然严肃地对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我爱你。”“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我就把昨天和梅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最后说:“她还想让我追她,去她妈的。”“哦,不想费那个劲儿了,要是她态度诚恳一点呢,就有得商量了——”这小东西,真恨死我了!</P>
<P> 我太高兴了,但也感觉到疲劳,一夜没合眼呀。回到宿舍躺倒就睡,直到晚上醒来。我已经睡了一天了,还想接着睡……</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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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六月三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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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去看鸿了。想起这两天的事,真是可笑。那个电话居然把我吓成那样!人在恋爱的时候,真是太幼稚了,真是神经质。但今天鸿又告诉我一些事,又使我震惊了。原来这几天她经受的痛苦,要比我多得多,同她的痛苦比起来,我的烦恼和忧郁只是小儿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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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互相看着对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几天没见面,却如同久别重逢一般,因为我们的爱情经历了一次考验。她和几天前分明一样,但在我的眼里她却变了许多。应该说,是我用新的眼光在注视着她,我明白了她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价值,也发现了她身上真正的美,她就象一块山间的美玉,表面蒙着厚厚的璞,经历了这次爱情危机之后,我的目光才把那层厚璞凿开了。她的那双火眼金睛,不也能流露出月光一般柔和的光芒吗?此刻就是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我。她的那张嘴,不也鲜艳得象花蕊一样吗?总是吸引我这只蜜蜂扑上去,将尖尖的吸管插进她的花芯里,吸取里头的蜜汁……眼睛就应该有神,嘴巴就应该吻起来舒服,她的五官其实最符合自然的审美法则了,以前我觉得遗憾,只说明我的审美心理是病态的。中国男人是有病态的审美心理,喜欢颦眉、捧心、细腰、金莲……都是病态的。好的传统我没有继承,倒是把这些病态心理继承下来了……我扶住她的肩膀,下巴轻轻搁在她头上,缓缓摩挲着她的头发,就象海浪在月光下反复摩挲着沙滩,轻柔得听不见潮汐声。她的头慢慢埋进我的怀里,就象鸟儿回到了山谷间的巢穴。我曾经以为她会不辞而别,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但她现在不分明就在我的怀抱里吗?我拥有她这样的宝贝,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但我的心里也有点忐忑不安,我等着她来问我,前天和梅之间发生的事情,我要如实地详细地告诉她,把我所有的想法和念头,包括听到她离开金蔷薇酒家后的胡思乱想,都告诉她,我要向她表达我最真诚的爱!但她没有给我忏悔的机会,她一句话也没问,好象她压根就不关心我和梅的事,她只要知道我还爱她就够了。我倒有点发慌了,就象被抓住的罪犯等着法官宣布他的罪状和刑罚,等得非常焦急,而法官却故意拖延着,这也许比听到宣判了死刑更难受。但我又不得不钦佩她,钦佩她的宽容和大度。我钦佩她,这还是第一次。以前我总以为她年纪比我小好多,学历比我低好多,见识比我少好多,对文学艺术的领悟……起码也并不比我强,只有她钦佩我崇拜我的份,她只能当我的一个读者与听众,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她的胸怀——我不知道这个词用在女性身上合不合适,但也只有这个词才能表达我的意思——她的胸怀很宽广,同她相比我有时候倒显得很小气,心眼很小,处理问题时经常钻进牛角尖,这真是怪事呀。我轻轻地吻她,慢慢地抚摸她,生怕碰疼了她,就好象她是一颗柔软的珍珠,经不起稍微放肆的揉捏……我渐渐忘掉了身边的世界,只能感觉到我的嘴唇、我的舌尖、我的手指和她的接触,我愿意把自己的整个灵魂,渗透进她的每个毛孔里,流在她的每根血管里,完完全全和她融合在一起……</P>
<P> 我们终于筋疲力尽了,上半身和屁股都放在床上,腿耷拉到地面,张大了嘴,看着天花板。既然她不问我,我就向她提一些问题吧。“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离开金蔷薇酒家的?”“就是前几天吧。”“你不是死心塌地要在那儿干下去吗?”“人的心情是会变的,有时这么想,有时那么想。”“不,一定有原因,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我和梅的事?”“不是的。”“那是什么?”“别问了。”“我要问。”“婆婆妈妈的,还是男子汉呢,以后可怎么办呀?”……最后她还是经不住我一再的逼问,为了证明真的不是因我而起,不是和我赌气,只好告诉了我实情。</P>
<P> 原来一个星期前的一天,赵经理偷偷塞给她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五百块钱。她问赵经理这是怎么回事,赵经理说,这是葛老板要我给你的工资。鸿就问还没到一个月呀,我才上了半个月班,怎么提前发工资了,而且原来说的是一个月四百,怎么现在给五百。赵经理支吾着说是葛老板让他给的,他也不清楚。鸿就去敲葛老板房间的门,过了好半天才开了一条门缝,葛老板光着脊梁,问什么事。鸿从门缝里看见了他的情妇,大热的天盖着被子,光脚丫子露在外面。她举起信封问这是怎么回事,葛老板厌烦地说,就为这么点小事就随便敲门呀,这是给你的劳动报酬嘛。鸿问为什么还没到一个月就发,为什么多给一百,葛老板说领工资的时间都是统一在月底,你干的好就有奖励嘛,继续努力工作奖励还会增加。鸿说我只要自己应得的报酬,不需要额外的奖励,请你在我干满一个月后给我四百块钱工资。说着把信封扔进了门缝,转身就走了。她听见葛老板在背后骂了句“不识抬举”,使劲关上了门。她回到宿舍就哭了,觉得金蔷薇酒家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不知道他们还会玩什么花样,是不是不把她拖下水就不罢休。她决定利用倒班的休息时间再出去找工作,但不告诉我,省得我白白担心。正是因为心里憋着这口气,两天后我去告诉她梅的事情,她才顾不上生气。——她自己说是顾不上生气,实际上那该是一个更沉重的打击,但她依然能够承受,没有被打垮,直到今天一切都风平浪静了。</P>
<P> 听完了她的诉说,我狠狠骂了狗日的葛老板几句,说我要去找他算帐。鸿说算了,他也没把她怎样,犯不着惹这种人。其实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哪有和恶势力斗争的勇气?当时话说完了也就完了,现在一个人对着显示器屏幕,仔细想来,她那几天一定非常非常难受。在金蔷薇酒家呆不下去了,要去找工作,不知是否找得到,自己还能不能在北京呆下去,偏偏在这时我又告诉她梅插了进来,我们的爱情出现了危机,如果失去了我的爱,她找到工作也没意义了——两面夹攻,内忧外患,她怎么能够支持得住呢?要是我一定承受不了,她可真够坚强的。葛老板和赵经理到底是怎么想方设法引诱她,鸿没有详细说,但我想也不外乎两种手段:利诱和威逼。利诱已经开始了,达不到目的就会威逼的,也许威逼也已经开始,只是鸿没告诉我。我想她一定还对我隐瞒了好多,不愿让我知道。她不是被逼得忍无可忍,是不会轻易出去找工作的,当初她下了那么大决心要在那儿一直呆下去。我要是个女人,就去那里打工,看看他们到底有哪些绝招,一定能写出一部精彩的小说。但正因为我是个男人才敢说这样的话,我要真是女人,也就豁不出去了。葛老板的那双雪白柔软的手,就浮现在我眼前,象是幽灵的手。赵经理的那双红彤彤的肥胖的手,也在我的眼前,令我恶心。北京城里有多少这样的魔爪?中国有多少这样的魔爪?全世界有多少这样的魔爪?有多少少女能象鸿那样坚强,经得起诱惑?特别是跑到城市里来的农村打工妹。我这个人也许经不起美女的诱惑,因为美丽的事物总令我怦然心动,而人体美是美的最高形式了,但我经得起金钱的诱惑,因为我的理想是献身文学,而金钱并不能帮助我写出不朽的作品,金钱对我没有太大的用处,只要能维持生活也就足够了。鸿能有那样坚强的意志,也是因为古典文学陶冶了情操吧?她可是真缺钱呀,父亲有重病,自己在北京无立锥之地。人是多么容易被金钱诱惑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她挺住了。她是因为我才那样坚强吗?我想不是的。在我说出梅的事情后,她依然能那样冷静,平静地声明能够接受和我分手的最坏结局,给我一个个灿烂的微笑。她依然能坚持着找到新的工作,安顿好了自己,可见她并不是把我当作她的精神支柱的,虽然她春节后到北京来的确是为了我。她在那样险恶的环境里,在我已经靠不住的时候,硬是挺住了,多么不容易呀。当我愁眉苦脸地告诉她梅的事,她心里一定有一百只耗子在抓挠,但她居然笑得出来,还逗我笑。在痛苦的时候能咬紧牙关,那只是低层次的坚强,高层次的是还要笑得出来。同她相比,我显得多么软弱呀。是文学塑造了她善良的心灵和坚强的意志?还是因为她降生在农村,有一个多病的父亲,从小就经历比我多好多倍的磨难,才变得这样坚强?但她坚强是坚强,却仍然保持着娇滴滴的少女的活泼天性,有时简直象幼儿园的小女孩儿,真是难得呀,今天我怎么觉得她这么完美呢?</P>
<P> 时间过得真快,我不得不走了。她送我到公共汽车站,最后分手的时候对我说:“总算都过去了……”就是这么几个字,但每个字都象钉子一样敲打进我心里。是啊,都过去了,但都留下了痕迹。我看到她的眼睛晶莹闪烁,里头隐藏着泪花……<BR></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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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六月四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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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从她那里回来,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既有喜悦,也有心酸,喜悦的是重新见到了她,辛酸的是听到她被迫离开金蔷薇酒家的原因,明白了这些天她所经受的双重的痛苦。其实昨天在我和她见面的最初的时刻,我就感觉到了心酸,只是没有写在日记里。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对应着复杂的生活,复杂的社会现象,实在是一支笔写不尽的。昨天我跳过了最初见到她的那一幕,今天应该补叙下来。</P>
<
> 我按照她电话里告诉的地址,找到了那家铝合金商店。走进大门,看到一片宽阔杂乱的场地,上面堆满了一根又一根好几米长的铝材,堆得象小山一样。还停着好几辆卡车,有的空着,有的满载着铝材,一些人在往下卸,另一些人在把地上的铝材往空车上装。我很容易就发现了鸿的背影。她穿着厚厚的牛仔服,正弯着腰抬起一根铝材,和对面的一个穿背心的小伙子一起把它抬上车。好几米长的铝材象一条蟒蛇在空中乱抖,银光闪闪,她单薄的身体歪斜到一侧,晃晃悠悠,好象那铝材要把她弹开。好不容易直起了腰,把铝材放到了车上,又去搬下一根。在这样热的天气里,她戴着一副肥大的帆布手套。我就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的背影,那一刻我的感觉……我看到她在干着应该是我这样的身强力壮的男人干的活,看着她一次次弯下去的腰,能不心酸吗?这就是她找到的工作,实际上是在受剥削。我突然怕看到她的正面,她的那张脸……直到和她一起抬铝材的那个小伙子喊了我一声:“喂,你是买铝材的吗?到外面找我们经理。”她才回过头来,看到了我。她的眼睛又使劲睁大了两下,然后大嘴巴又咧开了一个笑容……我们就这样互相傻看着,好长时间不说话,忘掉了周围的环境。直到那小伙子走到我面前,再一次问我是不是买铝材的……</P>
<P> 昨天我在日记里只顾着表达再见到她时的喜悦,遗漏了心酸的情节。就在我拥抱她的那一刻,我发现她的右手手腕有两道新鲜的疤痕,刚刚结了痂,发丝一样细,发丝一样长,正在脉搏上。“怎么弄的?”我问她。其实不用问我也明白,是搬运铝材擦伤的。“你的工作就是搬运铝材吗?”“不,”她回答说,“我们是负责销售和记帐的,搬运是男工的事,但男工太少,我们就只好帮着干了。”“老板为什么不把男工招齐呢?”鸿没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顾左右而言它,其实我也猜测得到,搬运工工资高,老板就不愿意多招,让女工顶替,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的剥削。但鸿似乎很高兴,她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本本分分地挣钱,就觉得很满足了。这使我想起了《祝福》里的祥林嫂,干着两个勤快男人都干不了的活,身体反而胖了,嘴角反而有了笑影……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用在鸿身上,那就是在金蔷薇酒家是想做奴隶而不得,在这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这样说也许太刻薄了,未必公正,鸿肯定不会同意,但确实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P>
<P> 现在我仔细思索鸿在回到北京后的两个多月里的遭遇,觉得自己好象是一个局外人。是的,我根本不可能分担鸿的痛苦,一次次的打击,一次次的挫折,都是鸿自己承受的,我反而也打击过她,做了那一伙剥削者的帮凶。也许我的打击,比金蔷薇酒家,比北京的这些剥削者,对她的伤害更深,更直接,更难愈合。我感觉到了我和她之间的隔膜,尽管我们是这样相爱,尽管我们已经相爱了半年多,但我们之间还是有隔膜。她的世界,我进不去,我不能体验她的感情,也分担不了她的痛苦……我没有自始至终陪伴她找工作,最后帮她找到的还是一份坏工作,在她因找不到工作而苦恼的时候,我却不理解她的感情,还要向她求欢,以至她流下伤心的泪水;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不知道她在金蔷薇酒家忍受的煎熬,知道了真相后也并没有把她拯救出来,而是默认了现实,让她继续在那里忍受煎熬;在她受到酒家老板的利诱,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没有帮她另找工作,而是给了她一个更沉重的打击——我对她的爱情产生了动摇,把双重的痛苦留给她一个人去承受……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当时会有多么痛苦,也不能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更无法写在日记里。我真想在日记里留上几页空白,让她自己来书写。但多少页空白才能书写完呢?旧的痛苦是用新的痛苦结束的,她正在那家铝合金公司,干着超过女性身体承受能力的男人干的活,而我仍然只能旁观,象一个局外人……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已经触摸到了那一层隔膜,它象一块玻璃,是透明的,平时看不到它,但当我伸出手去想要靠近鸿时,就被它坚硬地阻挡住。怎样才能打破这层隔膜呢?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我的命运和她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难,把她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为了她的幸福宁肯牺牲自己的幸福……但她好象并不觉得痛苦。她始终是以乐观的态度对待生活,她的人生准则似乎真是叔本华的那句话:“幸福只是人生的态度,如果你常常笑,你就会幸福”,但她显然没有读过叔本华。正是这样的生活态度使她不失少女天真浪漫的本性,维持着天性的真纯。同她相比,我的人生态度倒似乎是悲观的……</P>
<P> 我又想到了她的父亲,那个拖着重病挣钱养家的男人。他和他的女儿都在为生存奋斗,而身强力壮的年轻的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为写不出一首好诗发愁。这就是生活的严酷,这就是命运的不公平。但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这样的不公平,不能去怨天尤人,只能面对现实,坚定地走自己的人生道路,为了理想而努力。不论你处在什么样的境遇里,是在为生活而奔波,谋求温饱,还是生活已经殷实优裕,有时间有机会追求人生更高的价值,你都要走出一条人生轨迹,扮演几种社会角色,都只有一个人生,在这一点上谁都是一样的。人生重要的不是感官欲求的满足和外在的虚荣浮华,而是能不能深刻理解它的真正价值,把握住真正重要的东西,找到美好的精神家园。这样想来,我倒不该为鸿心酸,而应该为自己难过,我的人生没有她那么塌实,问心无愧。但我一直在孜孜不懈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在文学艺术的高山峻岭上攀登,这过程本身就是幸福,就能支持我摆脱感官欲求和世俗虚荣的诱惑,使我的心灵永远宁静。同过程相比,结果并不重要。人最终的结果都是死亡,人生的不同只是过程的不同,并不是结果的不同,为什么人们都那么在乎结果呢?</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
><BR> 六月五日。</P>
<
> 卜算子</P>
<
> 你说</P>
<P> 你用二十个冬天</P>
<P> 等我</P>
<P> 在一方幽暗寂寥的角落</P>
<P> 结万点冰冷的火苗</P>
<P> 缀一身粉红的目光</P>
<P> 等我</P>
<P> 偶然经过</P>
<P> 就张开一朵一朵</P>
<P> 但我不能经过</P>
<P> 如果将你的生命</P>
<P> 从枝头摘下</P>
<P> 你将枯萎于这一个</P>
<P> 冰封雪盖的冬天</P>
<P> 如果将你的爱情</P>
<P> 留在枝头</P>
<P> 你将凋落于下一个</P>
<P> 山花烂漫的春天</P>
<P> 今天我写了一首诗,是现代诗。本来是想和以前一样,写一首格律词的,没想到冒出了几个句子,感觉到非用现代汉语表达不可,就写了下来。我本不喜欢写现代诗,总觉得当代中国诗人还没有找到现代汉语的节奏和韵律,写的总不象诗,更象是去掉标点又分成行的散文。古典诗词不分行却是诗,现代诗分了行也象散文。当代诗人和传统隔绝得太深了,新时期朦胧诗运动以后所有的诗人都着力模仿西方,但模仿得并不好,最大的缺陷是缺乏音乐美。当代诗人多数读的是翻译过来的外国诗,在翻译的过程中原诗的音乐美已经大打折扣,甚至消失殆尽,他们能模仿出来的只是诗意,而不是节奏和韵律。即使能读外文原诗恐怕也学习不了节奏和韵律,古典诗词的意境都无法用现代汉语表达,何况不同的语系的语言呢?诗可以不要韵脚,但一定要有语言内部的节奏和韵律,没有音乐美就没有诗;不管你如何高深莫测,用的是什么样的表达方式和象征手法,诗总是用来抒情言志的,这是亘古不变的基本法则,纯粹玩弄语言技巧,以雕琢字句为能事,不是好诗,真正顶尖的诗人,象陶渊明杜甫,都是以本色为诗;还有,诗写出来总是要给别人看的,所谓只写给自己的诗是不存在的,诗不是痴人的梦呓——这是我对诗的基本理解。因此我更倾向于古典诗词,而不喜欢现代诗。毛泽东说新诗几十年来迄无成功,可以管到现在。好了,再写下去成了写论文了。我还是转到正题吧。我这首诗,是写给梅的,所以题目叫做《卜算子》,正是隐含着“咏梅”的意思。</P>
<P> 梅今天没来上课。这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本是害怕面对她,但见到她的位子空空,心里又有几分失落。讲完了课,吃完午饭,回到宿舍里,眼前就出现了一株种在墙角的梅树,同时想起了王安石的诗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好象梅就是一株墙角的梅树,要等我到来才开放。真是这样,她等我,可等了二十年了。我渐渐有了诗意,就开始琢磨用哪个词牌好,挑了半天都不合适,最后我发现,我不能用古典诗词表达对梅的感情。古典诗词只属于“古典”的鸿,“现代”的梅只能用现代诗。很久以前我也写过现代诗,但都是涂鸦,现在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这一首我觉得还可以,当然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诗,反正诗好象也没有标准了。诗可以不要韵脚,但绝不会不能用韵脚,韵脚管用了几千年,到了今天会没用?我不相信。我的这首里边是有韵脚的。而且我尽量做到平仄相间,如“在、一方、幽暗、寂寥的、角落”,仄平仄平仄,以期接近古典诗词的音乐美,但愿这不是东施效颦。</P>
<P> 我想我在这一首诗里,已经表达出了我对梅的感情,就用不着再罗嗦了。就象我没有想到她的突然出现一样,我也没有想到我和她的接触,又是这样短暂地结束了。我只是用手抬了一下她的下巴,和她说的话,总共也不到十句。这件事等到老了去回忆,也是挺有意思的。原来爱情也就是这样简单,这样匆忙。要是等到我白发苍苍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和她相遇了,那又将是多么动人的情景呢?不知那时我们是相互装作不认识地走开,还是能来几句表面的客套寒暄,还是能一起回忆现在的情景,解消彼此心中的芥蒂和误会?但那毕竟要等到多少年以后了,现在我却只能让她误会我,把芥蒂一直留在心中……她将在六月二十三日结束学习,离开这座军营回天津,我将装聋作哑地度过余下的半个月,让她平静地离开这里,不再经过她的“角落”。如果我给她带来过痛苦和灾难,甚至影响她的前途,那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我也不能去请求她原谅,只能听之任之了。她现在也许会恨我,但很快就会把我忘掉,将来她总会找到属于她的爱情的,就象我找到了鸿一样。<BR></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
> 六月七日。</P>
<
> 我又在臭水沟边散步。沟里还是流淌着柏油一般的污水,终年都是同样的颜色。但现在水流很平缓,不象冬天冒起腾腾热气,还流出波涛一样的响声。只是味道比冬天要浓烈一些,不过我也早已习惯了。沟边水泥铺成的小路破破烂烂,我想从它铺成之日起就再也没人来修整过。前面涵洞边有一块标记碑上还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想来这路已经存在了二三十年。我在这条小路上也已经徘徊了四年,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熟悉它的每一个坑坑洼洼。臭水沟的两旁都是树,杨树和槐树。杨树自不用再说,不过是长满了浓密宽大的叶子,槐树上满是金灿灿的槐花,它们最当得起“垂垂”二字,真是一朵一朵垂挂着的。沟有三四米宽,两旁的树枝叶伸展,在沟的上空连接在一起,小路上覆盖着一片浓荫。去年有河北养蜂的农民到这里来采蜜,采的主要就是这槐花的蜜,今年却没有来,但还是看得见一些蜜蜂蝴蝶在枝叶间闹腾,零星也听得见几声蝉嘶,只是还没有成气候。槐花只好一朵一朵寂寞地凋落,有些就落在了臭水沟里。它们漂流一段就到了铁轨的涵洞下,涵洞很低,刚刚盖住水面,这些槐花流不过去,在涵洞前盘旋。如果不沉下去,很快就会沾满漆黑的污垢。但在沟边临水处居然也长着草,根须就浸没在臭水里,有的连叶子也伸展到臭水里。这些叫不出名字的草都长到一米多高,比一般的草丛里的草要长得高,颜色也深得多,绿得发黑,黑得发亮。这不知名的野草叶子狭长,笔直向上,顶端尖锐,就象是一条条刺向空中的剑。它们喝的是沟里的臭水,如果能够生存下来,自然就能从臭水中得到比清水还要多的营养,要比一般的草更茂密茁壮。我也是臭水沟边的一株草啊……</P>
<
> 我说过臭水沟有时给我灵感,不是假话。今天正是在臭水沟边,我得出了一条读书心得:古往今来,做大文章者,必须经历大痛苦。屈原如果不是被放逐江湖,又经历亡国之痛,就不会有《离骚》《天问》《九歌》;司马迁如果不被阉割,也写不出沉痛苍凉的《史记》;曹植要是当上了皇帝,如何能得“天下才之八斗”;杜甫不经历战乱,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如何会成为诗圣;苏东坡自己总结平生功业,只在“黄州惠州儋州”;曹雪芹正在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跌落到“举家食粥酒长赊”,才能写出《红楼梦》……“文章憎命达”,五个字真是能总结五千年中国文学史!同他们比起来,我被困在这臭水沟边,实在只能算小痛苦,只够写小文章。巴尔扎克说“痛苦是成功的垫脚石”,如果我想在文学上有所成就,现在这样的痛苦倒应该恨其小恨其少呀!只有痛苦的感情才是深刻的,它比欢乐和幸福更能打动人心,征服千百年以后的读者。经历过痛苦和磨难的人才有真正的人生。看着沟边的那些小草比一般的草更茁壮,我不应该有所启发吗?我应该坚定自己的生活态度:一方面要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另一方面绝不能放弃自己的理想,每一天都要为理想而努力。如果有挫折和打击朝我袭来,不仅不悲观绝望,还要勇敢地去面对去迎接,就象是欢迎久别的老朋友,要把挫折和打击当作人生和文学最可宝贵的财富。</P>
<P> 我已经走到了铁道上,听到了对面树林里的鸟啼。鸟儿都在铁轨那一边筑巢垒窝,这一边就没有,可能是这座军营让它们害怕。旁边有火车昼夜不停地驶过,底下是臭水昼夜不停地流着,但它们还是照样在歌唱。我跨过铁轨,走进了树林。这里仍然是杨树和刺槐,只是更杂乱无章,更蓊蓊郁郁。我仰头看树梢,夕阳正在里头放射着金光,刺我的眼。白昼越来越长,天黑得越来越晚了。我起码听到了五六种鸟啼,但在树叶间却没看见一只鸟,不得不又恨杨树的叶子太茂密了。我走进树林深处,坐在一个土堆上。这里的土很松软,也不长草,很却水分,只有臭水沟纵贯树林流淌着。坐了一会儿,我终于看见小鸟了。我明白鸟的叫声和它的形体的大小有关,那种发出“嘎嘎”的沙哑叫声的是形体较大的鸟,不知是喜鹊还是乌鸦,而啾啾鸣叫的声音很小频率很快的鸟,只有蝴蝶般大小。其他几种叫声介乎两者之间,也各有特点,有的很清脆很流利,有的是“叽叽”的闭着嘴巴很单调的叫声,但最独特就是布谷鸟“呱呱呱呱”的四重奏,特别悠扬,顿时让人觉得树林间非常空旷……我不知道这些鸟的名字,就是布谷鸟的名字也是唐诗宋词告诉我的,而且也因为它的啼叫太独特了。但用不着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声不是组成了美妙的交响乐,可以让我尽情地欣赏吗?我看到夕阳落在林间地面的光斑,在我的身上都是……我忽然想到,这个地方在地球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和地球上其他的地方一样。我觉得这里的每一样东西,这树林里的每一棵树,树上的每一只鸟,前面的臭水沟,远处的铁轨,铁轨那边的我呆了四年的,以及那座天上的夕阳,还有我坐在屁股底下的这堆土,甚至两腿之间的那一块石头,都是那么有意义,都是那么有趣,都是那么独特,它们都值得我去描述,都能够打动人心。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爱它们,以前从未爱过。……这就是我的生存空间,它也是地球上的一个点,同地球上其它的点一样有意义。我爱的是我自己的生存空间,它就鸿一样可爱。不管我跑到哪里,我都要面对一个生存空间,那么我就要爱这个生存空间。在这里为自己的事业而奋斗,坚定地迈出人生的脚步,绝不犹豫彷徨,更不怨天尤人……我又想起了鸿,想起我们似的爱情今后要走的路……</P>
<P> 我知道,我们的爱情还会有风风雨雨,但我决心坚定地走下去。我的爱情会遭到父母的反对,但我不会动摇。我本来是不想在部队呆下去的,哪怕早一天转业都是好的,但和她结了婚,为了能让她随军,我还要在部队呆相当长的时间,继续这种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生活,继续被困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起码要等六年才能随军,这段时间部队不给房子,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生活,要么分居,要么就象现在一样,她只能在北京打工,到周末两人见一次面。哪里象是一个家庭,哪里象是一对夫妻呢?如果有了孩子,那该怎么办?她到哪里去生产,又到哪里抚育孩子?怎么安排这个孩子的生活和成长?现在想这些似乎早了,但几年以后都会成为现实的问题,而且是我和她从来没经历过的。将来我转业的时候,因为她不是本地人,如果她呆不满八年,我就够不了留北京的条件,必须回武汉,要想留在北京只有复员一条路。而等我再呆够八年,已经四十五六岁,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这和找一个北京姑娘结婚,差距实在太大了。这些事说起来无聊,但却决定着我的命运,和我们将要组成的家庭的命运。我原以为自己很超脱,实际上是幼稚,以前根本想不到这些现实的问题,在生存问题面前没有人能超脱起来,它不允许你超脱。但我现在已经想到,我将为爱情背上沉重的负担,而且绝不会后悔。我将把所有挫折打击和痛苦都当作财富,勇敢地去迎接,勇敢地去面对,一点一点地克服困难,走完艰难的人生道路。即使为了我们的爱情我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即使为了我们的爱情我必须牺牲掉许多,我也不后悔。即使是在臭水沟边,我也会长出一棵爱情的小草,一棵文学的小草,比别的小草更茁壮更茂盛!</P>
<P> 我站起身来,跨过铁轨往回走,夕阳始终在前面的树梢里。旁边是铁轨,总有火车隆隆驶过,底下是臭水沟,臭水不分昼夜地流淌,鸟儿不是也要引吭高歌吗,槐花不是也要竞相开放吗?而那小草,的确长得比一般的草还要茂密茁壮……我想好了今天要写的内容,回到宿舍,就写了起来,直到现在写完了。</P>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1
<
><BR> 六月八日。</P>
<
> 我决定将这日记告一段落。我是五月八日开始动笔的,今天是六月八日,正好一个月。这一个月是我们的爱情经历的最重要阶段,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把它一天一天记录了下来。但我不得不停止了。这一个月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写日记上,中断了以前的读书写作计划,如果一直这样继续下去,那我除了爱情就什么也没有了。我的那个已经写了十七万字的长篇还没有修改,我也有好多小说构思没有列提纲找资料,也有好多书要读,我想卸下这写日记的沉重的苦役。但我想,等到将来,到我们的爱情再经历关键的时刻,我还会再续写的,记录我们的爱情的完整的过程。这就算第一部吧。</P>
<
> 重读时我发现,其实我遗漏了好多美妙的回忆,好多珍贵的片段。比如去年年底我到鸿所在的宾馆的总机房去,多半是在雪天,大雪分飞和积雪消融的情景是很值得写的;还有春节前鸿要回东北老家,我到火车站送她的情景;还有她四月底到北京来,我到火车站去接她,以及接下来的十多天,特别是我们共度的第一个良宵……这些我都没有写在日记里。但我不想把它们硬塞进去,因为我想记录的只是感情,如果我的感情没有使我自然地回忆起来,我就不想去记录,我只想写我们的感情历程,而不是想讲完整的故事。有些题材只适合讲故事,而作家偏要去写历史,以致写得很糟糕;有些题材只能谈感情,而作家偏要去讲故事,结果也很糟糕,我不想步这样的后尘。何况我的日记还会有第二部、第三部,我也好为以后的写作留点余地。</P>
<P> 在我的日记要告一段落的时候,我做了一件非常简单但人们意想不到的事,就是计算自己活了多少天。我是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出生的,到今天刚好是第九千四百四十九天。我要在活到第一万天的那个日子里,和鸿结合在一起……</P>
<P>(完)</P>
作者:
剩余才华
时间:
2007-8-4 13:31
<
>纪录的同时就是纪念了,两个,一个是生铁的</P>
<
>还没来得及细看,拿走看喽</P>
作者:
梁云
时间:
2007-8-4 13:31
<
>这些平淡的话语很打动人。。</P>
<
>祝福他们。</P>
作者:
fan54258
时间:
2007-8-4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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