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论坛

标题: 栖鹤街的回忆(初稿) [打印本页]

作者: 阿涌 时间: 2007-8-4 13:31
标题: 栖鹤街的回忆(初稿)

<

>
<

> 
<

>





































































































































































































 
 
我住在石港的时候，那地方只有一条街，叫栖鹤街，它大约有十米宽，没有人行道，两边疏疏地植着几株椿树，柏油路年久失修，路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坑，一到雨季，它们被蓄满了水，像一面面碎镜子。偶尔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轰鸣着驶过，浑水溅得老高，那些镜子就荡然无存了。在石港，手扶拖拉机是当时主要的运输工具，每天只有两个班次的公共汽车开往城里。那些拖拉机沿着栖鹤街一直往西，在拐角处往南，不远处就是灰鳖洋了.。那边有码头，渔休时候，停满了渔船，斑斓的船只一条挨一条，在码头边连成一大片。那时节，我们常去船上玩。船舱狭小昏暗，墙板上粘着厚厚的光亮的油污，罩着铁丝网的灯泡忽明忽暗，室内搀杂着一股呛人的柴油味。
有一次，我在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寝舱里看到许多女人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都没怎么穿衣服，只在胸口和胯部围着薄薄的布条，她们晃荡着一身白肉冲每个人笑。我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仿佛一种召唤，滚烫的血液在我的脑袋里翻滚，随即我觉得恶心，接着像是有一阵风把我劫持到了走廊里。
那时我还是一个体格瘦小的孩子，我紧紧地攀着舷舱边的扶手，身体不停地哆嗦着，洋面上刮着凛冽的海风，船只不停的晃荡着，我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就可怜巴巴地靠着扶手，眼里噙着泪水，努力不让自己栽倒下去。我十三岁了，我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酝酿着细微的变化。
 
栖鹤街的裁缝店是表姐开的，我喜欢和她呆在一块。她大约比我大七岁.。因为从小在一起的缘故，跟她在一起我一点不拘束。时常放肆地坐在碎布堆里，翻看从学校图书室里偷出来的书。那地方软绵绵的，还夹杂着淡淡的布料香味。表姐一边做活，一边问我怎么不跟阿宽他们一起玩了。阿宽他们才多大，我边说边甩掉了手上的书。表姐转过身，吃惊地看着我。她用手指捋了捋袖口，咯咯咯地笑了起。在栖鹤街没人当我是大人，连表姐也当我是小孩子。经常，我把手插在裤兜里，一个人呆头呆脑地在栖鹤街晃荡，那时候我特别容易感伤，我为自己的模样羞愧。
东街开了家台球房，他们管它叫斯诺克。那个老板原来经营康乐球。那地方原来是老房子，自从开台球房后，那里大不一样了.木板门换作了玻璃大开门，敲了西墙，墙壁地板都是修葺一新。台球桌都是在城里专门定制的，，每张桌子上头还挂着盏玻璃吊灯。
台球房成了栖鹤街的大人们最爱去的地方，里头生意好得不得了，我经常站在角落里，看他们打球。打台球是大人们的专利，只有那时，他们才能肆无忌惮地说话，骂娘，趁老板不注意的时候，用杆子敲台球桌，有时，他们还把半个月的工资放在桌面上玩赌。飞机头是石港玩台球最厉害的，他是机器厂的一个模具工，即便他不在的时候，台球房的人一直在谈论他。别人是新学的，可他老早在上海就会了，没人比得了他。
飞机头常穿着敞领花衬衫，扫帚裤，他的头发沿着额头伸出老长，像戴了顶鸭嘴帽，他看起来春风得意，不停地吹着口哨，在栖鹤街那模样只有他才有。自从他在台球房出现，我的目光便被他吸引了。飞机头打球的架势跟别人不一样，他伏在台子上时人纹丝不动，击球的刹那又干净利落。当他的对手开始击球的时候，他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喜欢他那副笃定的样子，不像别人打坏了一杆就大惊小怪的样子，我常远远地看他打球。
听他们说，飞机头爸是上海的下放干部，他妈是供销社的营业员，有一阵子,他爸每天跑到供销门口的石墩上晒被子，有一回，他收被子时看到被子掉地上，就找他妈理论，接着就有了飞机头。他妈生下他没几年，他爸就回上海去了，从此再没回来。正因为这关系，飞机头也算半个上海人。
 
有一回，飞机头把一只球击出了台子，那球滚到了身边，最后倚着我的鞋子不动了，起初，他往这边看了看，我没动，他吹着口哨走了过来，他斜着眼睛瞟了我一眼。他问我，你是不是裁缝的弟弟
是的，我有些紧张。
怎么跟你姐长得不太像，飞机头说。
我不是……她……姨妈的女儿。
我有些语无伦次了，可是他好像没在听我讲了，我发现他已经把那个球拿在手里了，然后转身大摇大摆地向台子走去，突然，他像记起什么事情似的，停顿了片刻，然后猛地回过头来，冲我喊，告诉你姐姐，就说我觉得她的衣服做得不错！
这好像还是他头一回和我说话，我心里有些高兴，飞机头居然也认得我，不过我没把他的话转告表姐。表姐的衣服做得不错，这话在栖鹤街谁都知道，说了等于没说。
以前，街上还有个老裁缝，可是自表姐开门营业后，那老头子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为了扭转颓势，他编着花样说表姐的坏话。可是没什么人听他嚼舌头了。老头子做不成裁缝，每天坐在屋檐下的一把藤椅上，眯着眼睛，干瘦的身体缩得只有一点点大，脸颊没一点肉。嘴巴还一刻不停，好像嘴里还含着什么咽不下去，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了。我和阿宽他们一起玩的时候，从外头闹了一天回来，傍晚时分，路过中街，远远看到那老头像一只虾干一样挂在藤椅上，我们就朝他扔东西，有时候他会把落在他怀里的小石子放到嘴里吮，他疯了。
找表姐做衣服以年轻人居多，他们有时候拿着从画报上剪下的样叫表姐做，表姐也很少叫他们失望.。她给别人翻着花样做衣服，却很少打扮自己。表姐长得好看，栖鹤街的人都这么说。我喜欢坐到碎布堆里偷偷看她做活，她的脸白里透红，脸颊上还长着细微的绒毛。有时候，看着表姐的样子我突然会想起另一个身影。 
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来没告诉过谁，我并不知道她叫什么，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从啥时候起，我开始注意她，在学校，她是我隔壁班的。而小学时，我对她没什么印象，我只依稀记得那时她个子矮小，留短发，也不大喜欢说话。可是初一开学报道那天，我在学校的走廊里碰到她和她的同学，快认不出她了，她高了很多，人也变白了.。那天，她穿着一件乔其纱的连衫裙，一路说笑着走了过来，走路时裙踞也跟着摇摆起来。一会儿她们就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她扎了条马尾辫，那条柔软的辫子还不停地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的。
 
自从飞机头在台球房跟我谈话后，没多久，我就在裁缝店看到他。他在店里东看看西看看，伸手摸摸挂在铁丝架子上那些完工的衣服。要不坐在店里唯一的那把椅子上，把它摇晃得咯吱咯吱响，起初，表姐对他也没怎么理会，他这样子也不像是来做衣服的。她有时会突然咳嗽一下，我猜她准是心疼自己那把椅子了。
飞机头看到角落里的我，就说，啥时候我教你打台球怎么样。这事情我心里当然很喜欢拉，我看了看表姐，她正卖力的干活呢，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我支吾着，飞机头看着我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有点怪，半边脸似乎是歪的。
这之后，飞机头真带我去过台球房，但是我打不成球，因为一拿杆子，我的手就抖个不停，飞机头说，别太拘谨放开点，男子汉就要放得开。我真高兴他这么说，心底里简直有点感激他了，以前从没有人这么对我说。尽管我最终没有学会打台球，我却和飞机头建立了友谊，之前，我几乎没有一个成年人有过交往。我没有学会打台球，没别的原因，我真的没那根筋。
此后，我没事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跟他去海边钓雨，或着端着气手枪去林子里打鸟，他好像也喜欢有我这样一个跟班。他是个聪明人，玩什么都有模有样，我去过他在厂里的宿舍，他养着不少花花草草，而且他还有把木吉他，他把它搁在自己的床铺上方，有时候，他把吉他取下来，系好背带，两手随意地拨弄着，右脚还轻轻地踩着节拍，接着他用右脚有力的蹬踏了几下，接着我便听到那些熟悉的旋律。 
飞机头还有一根带手摇轮盘的钓杆，那是真正的海钓杆，时常就我们坐在海塘上，底下垫着张过期的报纸，他抽着烟，嘴里还哼着齐秦的歌.。海边的石缝里藏着许多虎头鱼，通常用不了一支烟的功夫，就能甩上一条。有时候，飞机头钓累了，就把杆子放在一边和我说话。从海塘望出去，远处的洋面停着几条巨轮，飞机头说，那是外国船，上海的黄浦江上都是这样的船。说起上海他总有许多话，我就问他上海离这里多远?他说，搭机帆船的话也就一天辰光，那时候，我对外面的世界总是充满了好奇，之前，我不知道上海离我住的地方这么近。这个答案使我产生了了解上海的强烈愿望，我不停地向飞机头打探关于上海的一切。起初，飞机头还讲得挺带劲，可是说着说着飞机头突然不开心，他不说话了，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前方，把香烟撕烂了放在嘴里嚼。
当时，飞机头也就二十一二岁吧，留着一圈淡淡的小胡子，那时候，我就低下脑袋，去看那只红色塑料桶里的虎头鱼，那些黄褐色的小鱼长着旌旗一般威风的鳍翅，此刻，它们却在狭小的空间里徒劳的扑腾着。
片刻后，飞机头又恢复了常态，重新变回了那个看起来有点轻佻的小伙子。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脑袋，冲我笑笑，他笑起真怪，半边脸是歪的。那时，我无法知晓飞机头突然抑郁的原因，也无从分辨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飞机头。但是，说真的，我觉得外表看起来，我跟他差得很远，但是我不厌烦他，尽管他有时候也拿我说笑逗乐，但是我觉得他真的没有恶意。
 
飞机头来裁缝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因为我的原由，他在店里也显得熟门熟路起来。有一天傍晚，我们提着钓来的虎头鱼来裁缝店，表姐的店隔成两半间，外边是干活的，里边是作饭的，还搭了个铺。飞机头提着鱼，我拿着路上买的菜、米。到了店里，飞机头像在自家一样忙开了，给煤油炉加油，洗菜、淘米。不一会，菜弄好了，一个虎头鱼豆腐汤、还有一个街上买的白斩。我招呼表姐吃饭，表姐说，你们吃你们的，我有。她从铺子底下拿出一瓶乳腐和一瓶酱瓜。然后拿一根筷子挑出一点点，盛到一个小碟子上。我看着她，起劲地舀汤盆里的鱼汤喝，还故意发出啧啧的声响。表姐把那碟菜放一条方凳子，盛了饭，往床沿一坐，闷声不想的吃了起来。我和飞机头相互看了看，我们似乎心有默契，飞机头先笑了起来。我也笑了。飞机头说，烧菜用的是你的炉子和锅勺，盛菜用的还是你的盆子，你当然也有份。过会，我看表姐姐的坐姿不自然了，她似乎需要找一个台阶下，然后加入我们的晚餐。我呢，当然，欢迎她加入我们的阵营。那天晚上，表姐还是喝上了飞机头煮的虎头鱼豆腐汤。起初，我并不能理解那件事情，我只是觉得表姐原谅了我们的唐突，只是出于礼节，她接受了我们的邀请。
吃完饭，从裁缝店出来，我们三人各自回家，当时，我住在姨妈家里，所以我跟表姐是一路的，而飞机头住的工厂宿舍跟我们不在一个方向，在经过第一个三叉口时，我们就该分别了，但是飞机头一直陪着我们走到家门口。街上安静极了，店铺早已打佯，我觉得空气清爽透了，表姐和飞机头并排走在前头，那时，我已经能感觉到情况在悄悄发生变化。
 
 
栖鹤街的人开始传说表姐和飞机头的事了，但是那时侯，自由恋爱已经算不得异数了，往往人们谈起此事时，口气是赞许、倾慕式的。何况是一个漂亮、能干的姑娘，一个是体面的小伙。以后，人们经常看到两人并排走在栖鹤街。有时候，飞机头还用自行车捎着表姐，不停地打着铃铛，把车子踩得飞快。
在街头，我看着他们飞快地从眼前一闪而过，心里觉得即甜蜜又失落，仿佛整个栖鹤街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个留马尾辫的姑娘呢，她在哪里呢，暑假过去快一个月了，我感觉有好几年没看到她了。可是我并不了解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我能清晰地想起她的模样，她与同学嬉笑的样子，她跳橡皮筋时娇憨的表情。
我倚着街上的电线杆想着那个姑娘，觉得像是拽着了希望，仿佛沉闷的生活突然被一缕光照亮了。我想，有一天，我也能像飞机头捎着表姐那样捎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行车踩得飞快。一眨眼就穿过了街区，路两边换作了成片的稻田，从灰鳖洋过来的风，还带着淡淡的腥味，它们掠过一片片稻田。稻浪便一波波向我们涌来，沉甸甸的穗子相互挤压着，我听到它们发出沙沙的声响。
飞机头和表姐从外边转了一圈回来了。飞机头在车上大声地叫我，说我怎么像木头一样呆在这里傻笑，叫我也没反应，是不是中邪了。我拍拍后背上的灰，在后头跟上了他们，有时候，他们乐意让我做他们的跟班。他们常带我去新开的冷饮店，冷饮店是一个城里人开的。门口装了霓红灯，到了夜里就特别好看，而里头都被漆成蓝色了，墙壁、桌椅、天花、吊扇都是那种堪蓝色，一屋子似乎只有吧台和冰柜是白色的。墙壁上还点缀着浪花、贝壳的图案。而天花上则画着些星星，那些星星在夜里还会发荧光。
常常，我们三人就坐在这人造的夜空底下，吃着城里运来的冰淇淋。我和表姐总是各要一块上海产的光明冰砖，而飞机头老是点一杯草莓冰山，他拿着小调羹小心地舀杯子里的奶黄色冰淇淋，却不碰那个鲜艳的草莓，他总是说，那东西是用来装样子的。店里的录音机播着当时流行的歌，飞机头用手指头轻轻地敲着桌面，合着曲子的节拍。那时候飞机头心情好极了，他会跟我们说很多话，也会提到他家里的事情，他妈、他爸还有他奶奶。
那年夏天的栖鹤街比过去几十年变化都多，先是有了台球房，接着又有了冷饮店、舞厅，东街的电影院旁几天内突然多出好几家发廊，都是温州人开的，当然，我们以前都去车站前的理发店，那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老头管理发，另一个上海女知青管烫发。
发廊的温州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还擦了香粉，理发椅子寸着厚厚的海绵垫，对面的镜子玻璃差不多有半堵墙宽，下面还有很大的搁板，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洗发水、护发素、发胶、魔丝。
不久以后，石港人王永信在西街盘下木器厂的房子开了家百货大商场，栖鹤街的人都说王永信是个骗子，连他的老婆也是骗来的，其实他一分钱也没有，可是他开的大商场比谁的都大，供销社跟它比简直太寒酸了。商场开业那天，西街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商场对面的屋顶上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店门口装了巨大的玻璃橱窗，里面的货品好多我见都没见过。有时，我在橱窗门口流连一阵子，就壮着胆子到里面去了，里面的顾客不多，营业员却不少，她们都穿着漂亮的粉红色套装，装作一副了不得的样子，通常她们都倚着柜台说着闲话，磕瓜子，还冷淡地望四处看。那些女人都是镇里领导的亲戚，自以为了不起。我受不了她们的目光，我让她们看得心惊肉跳。在那个商场，我只买过一回东西，那是一个藤黄色的发圈，边上还镶着一粒粒小水晶。那天我把发圈揣在怀里，走到商场门口就飞似的跑了起来，我沿着栖鹤街一路狂奔着，我的心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我紧紧的捂住胸口，它是一个秘密，但是我希望它能发芽，能长成一棵大树。
 
 
那时，我真的希望飞机头和表姐能在一块，就像在一些夜里一起在冷饮店消磨的那些时光，我想成为他们的见证人，我热意这样陪着他们。我们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飞机头轻轻地用手指扣着桌面，一边说着话。表姐总是侧着脸看着他，她喜欢打听飞机头的事情。她似乎每吮一口冰砖就要提一个问题。不过，飞机头讲起自己的事来就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有时，讲到一半，他突然笑了，在光线幽暗的室内，倒让我误以为他哭了。其实他说的事情一点都不值得笑。
飞机头高中毕业后，他妈就叫他去上海找他爸，其实他只去过一次他爸家，因为他受不了那个家，他爸的那个老婆和他们那个像公主一样的女儿，他觉得那个家从头到脚，散发的那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飞机头告诉我们，其实，他觉得他跟的他爸关系跟生人差不多，他们的谈话都是没话找话，也接不上话茬，或许，在街上看到他爸，他也不会打招呼的。可是他妈一直催促他去他爸家，让他爸帮他找工作，于是他就不能回来了，他在上海呆了一年多，其实一直住在他奶奶家，因为他只有那里可去。
有一天，飞机头的爸打电话给他，说通过以前在石港的熟人的关系，帮他在机器厂找了份工作。最后,他爸还告诉他，他已经成年了，要自立了，而他爸也有自己的家庭，他爸要飞机头以后不要去他家了。其实，飞机头还去过他爸家一次，那是他爸给他打电话的几天后，他提着一袋水果，站在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突然，他记起他爸的话，就把水果往过道里一扔，头也不回的跑下了楼，而身后，那些水果也沿着楼梯滚落下来，它们跑得比他还快，很快追上了他，差点还让他拌了一跤。说到那里，飞机头就笑了起来，可是我感觉一点不好笑，我抬起头，发现天花上的那些星星变得影影绰绰起来，原来，一股眼泪沿着我的脸郏流了下来，我怕他们看到我哭了，就把头埋起来，装作起劲地吃冰砖。
那天，从楼梯跑下来时，飞机头似乎还听到他爸家开门的声响，还有那女人说话的声音。那女人从没和他说过话，有一回他听到她在卧室里小声的向他爸打听他是谁？他爸似乎说，是一个乡下朋友的儿子。
我不相信飞机头讲这些事时就不难过，可是他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像说的不是他自己，我猜他或许在背地里哭够了，所以才变成这样子。
晚上，从冷饮店出来，他们就打发我回去了，那会，飞机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成绩怎么样。在很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似乎在为自己没考上大学遗憾，因为那个原因，他最终没能自力更生，而是可怜巴巴地接受了他爸给他安排的工作。
 
 
去冷饮店的那段日子，是飞机头和表姐关系最为融洽的时候。那时飞机头说话的时候，表姐总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从不打断他。我觉得表姐脾气好极了，可是她对别人可从不那样。每当我看到他们在一起高兴的样子，我的脑子里突然会蹦出对象、结婚这样的词。我想，飞机头会不会做我的表姐夫，要是真的做我表姐夫了，也没什么，因为，人人都应该结婚。表姐、飞机头、我、还有那个姑娘，我们都会结婚的，结婚，我心里默念着这个词，觉得舒服极了，仿佛我突然明白了它的意思。
那时候，我独自占据着自己的秘密，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小心地把它拿出来，仔细地看个不停，我仿佛可以看到后来事，直到我的想象衰竭。那个藤黄色的发圈我一直随身带着，我把它藏在自己的衣兜里，一天也不让它离开我，它让我捂得热热的，那些镶边的小水晶触到身体时感觉奇妙极了。
栖鹤街在一天天变化着，街上打扮时髦的人越来越多了，电影院放了部片子后，霹雳舞突然风靡起来了，一到夜里，文化站前的空地上都是跳霹雳舞的年轻人，他们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让整个栖鹤街的人都知道他们在跳舞。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表姐也开始打扮自己了，她买了护肤霜，把眉毛画得弯弯的，跟来做衣服的女人讨论怎么打粉底。有一天，她突然去温州人开的发廊烫了个头发，她解开了一直扎着的马尾鞭，任蓬松的头发披散着，那天，我看到她的时候，差点认不出来了，她把两只手放在浅浅的裤兜里，那件袖子宽大的衬衫的前摆还打了个结。跟街上别的时髦女人一模一样。看到我，她兴冲冲地向我打招呼，问我这么打扮怎么样。我结结巴巴地说，挺好看的。心里却挺别扭。
那些衣裤都是街上新开的时装店里买的，老板是干瘦的男人，操着广东腔的普通话，时装店就开在表姐的铺子对面，在裁缝店里头就看得到时装店的招牌，瘦男人在玻璃门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时装海报，上面印的都是身材细长外国人。
一到街上人多的时候，瘦男人就站在店门口大声叫卖，栖鹤街从没有人这样做买卖，他使唤着自己难听的嗓子告诉人们，店里的时装都是广州运来的，现在最流行的。
广州！他说，连香港人穿的衣服也是广州做的。
我注意到，来裁缝店量衣服的人开始分神了，他们有些心不在焉，身体变得僵直了，其实，他们心思已经不在那了。他们的目光越过窄窄的栖鹤街，停在对面玻璃门上的那些海报上，那衣服可真好看，他们说。人家外国人人样长得好，表姐说。人们似乎不在理会表姐的话，他们的目光继续穿过那些落地玻璃，最后落在那些据说是广州运来的时装上。接着，更多双手开始触摸衣服，人们把各种衣服穿在身上，在穿衣镜前不停地打量自己，好看吗。
现在广州就流行这。瘦男人说，连香港人穿的也是广州做的。
街上的年轻人开始涌向时装店，连开始打扮自己的表姐也加入这个行列，有时，她还饶有兴致地和顾客谈论那些时装的设计，做工。
可是那种好兴致没持续多久，表姐发现自己的生意越来越淡了。时装店新到的衣服款式越来越多，瘦男人向年轻人、中年人、甚至老头老太推荐各式各样的衣服，新到的衣服马上卖完了，瘦男人坐在店门口的躺椅上，一边往裁缝店张望。
表姐把衣架上完工的衣服取下来放在台子上，我知道那些衣服她已经烫了很多回了，她不想让别人觉得没事可干。有时候，她突然无缘无故的对我发火，而我也觉得她不顺眼了，我觉得她板着脸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
 
有一天，瘦男人突然跨过栖鹤街，他站在裁缝店门口，朝里头张望。表姐装作没看到他，他看了看我，然后把店里团团看了一圈。那个男人弓着背，把手放在背后，笑嘻嘻地说，生意还可以吧。他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似乎还缺了半颗上门牙。
我们没有理他，可是他居然自个进到店里来了，还把那把椅子往屁股底下一塞，就坐上了。表姐用力的按着熨斗，底下的布料发出呲呲的声响，我怀疑那布是不是烧了。
像你这样一天忙到晚，也赚不了很多钱吧，瘦男人说，不如去广州。
在制衣公司做师傅，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表姐的背影，一个月比你这里一年还赚得多了。
我发觉表姐的身体在发抖，她突然把熨斗高高举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台子上，我可从没看到她发这么大的火。她回过身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我不要你管，表姐跺着脚对瘦男人说。
那段时间，表姐和原先一点都不一样了，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我经常发现她的眼圈发青，脸上仿佛还有泪痕，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不说，要吗就说，小孩子懂什么。有时她还拿屋子里的东西撒气，把它们胡乱地扔来扔去。这么折腾够了，她就拿我出气，我可不愿做她的出气筒，可是她一个劲地指责我。说我是个晦气包，长得像个小老头，一点不讨人喜欢。我也开始厌烦她，我需要行动来表达我的念头。有一回，我对她说，把自己打扮得那么难看，脾气又怎么坏，再这么下去，早晚会把人都吓跑的。我这么说的时候，表姐突然哽咽起来，她一边抽泣，一边扶助那张台子，好像不这么做，她就要摔倒了。我被她吓坏了，那时，我突然觉得表姐不是存心对我坏，可是我真不明白她是怎么了，我真受不了她那样，一刻也不行。
其实一个人的时候，我还常常诅咒，让表姐开不成店了，连飞机头也不要她了，让她一个人去哭。不过我发现，表姐和飞机头的关系的确没以前好了。那倒不是飞机头的原因，我觉得是表姐自己脑筋搭错了。有好几回，在店里，飞机头跟我们讲东西的时候，本来说得好好的，表姐突然装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故意用熨斗弄出很大的动静，她说飞机头讲来讲去那点破事，她的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其实，她根本没在听。我和飞机头面面相觑，他又歪着脸笑了笑。我告诉他，其实，他讲得很不赖，听一百遍我也要听。
当然，有时，飞机头也叫表姐去冷饮店、电影院，前几次表姐还是去的，可是看起来似乎不大情愿了，在那里，她开始抱怨，她要吗说冷饮不好吃，要吗说电影不好看，有一回，我们在电影院看一部叫《日本沉没》的片子，还没看一半，她居然睡着了。
有一回表姐说，反正栖鹤街什么都没意思，每天都看着这个小街，我都腻烦透了。我觉得她是在胡说，要是那样，那前二十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再往后，表姐似乎情愿不跟我们出去了。有时，飞机头提议，让我们出去玩。表姐就对飞机头说，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
 
 
那以后，我就没看到飞机头和表姐一起出去过，飞机头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慢吞吞地从我跟前经过的时候，还冲我笑笑。车子后座空了，反而让我不习惯，日子才过去这么几天，好像什么都变了，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切，栖鹤街、表姐、那些在街上走来走去的人，都变了，连我好像也变了，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不过看来表姐和飞机头的事情好像也没什么了。
有一天，表姐开始整理铺子，她贴出了告示，让顾客把成衣取走，那架缝纫机被运回了姨妈家。店里变得空荡荡了，连熨衣服的台子也被卸掉了。那个瘦男人来了好几回了,他说要把那店面租下来,再开一家分店，因为人们老是抱怨货进得不够勤。
表姐打算把糊在墙壁上的报纸撕掉，我看到她揪住报纸的一角，用劲在空中抡个半圆，她干吗非得使这么大劲，附着报纸的石灰也都掉了下来，整间屋子被她搞得都是白灰。
这么干累了，她叉着腰站在墙边喘气。我问她不开店了，打算做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说，接着飞机头问她，她也不说。
那天搬完东西，我们三人在里间吃饭，里头的东西都空了，一个硬纸箱被当作饭桌，我们就者报纸坐在它周围。吃完饭，我们就这样坐着，谁都不看谁，这样过了许久，飞机头头一个站起来，走到表姐跟前，表姐也站了起来，两人看了一会儿。
行了，告诉我吧，飞机头说。说完，他突然伸出手去按住了表姐的肩头。
表姐扭着肩，想把飞机头的手甩下来。
我跟你什么关系，她说。
我跟你什么关系，飞机头这话递了回去。
表姐使劲地扭着肩膀，把脸憋得通红，后来她也举起手来推飞机头，她把手伸出去老远，整个人就冲了起来，飞机头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表姐喘着粗气，又走上一步，哗的一声，扇了飞机头一个巴掌。
我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听到她这样说，她一边说一边甩着头，声音大得吓人。
我发觉飞机头突然停顿了一下，那刻他的反应有些迟钝，然后慢慢伸手捂住自己的脸郏，他刚好背对着我，我没看到飞机头的脸。表姐神色木然地看着他，还喘着气呢。
飞机头没有转身，他慢慢地往门口退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一闪身，他就不见了。轰的一声，那扇门也被他带上了。我突然觉得屋子里一下子暗下来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时，我真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也向我关闭了，就像那扇门，它把光挡在了外头。那不单单是飞机头的离开，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生活，注定走不到一起的人最终还是得各奔东西，无论是谁，表姐、飞机头还有我。可是，我那个还没来得及生长的秘密呢，那个夏天，我一直惦记着它呢，那时侯，我怎么觉得包裹它的泥土在塌陷，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好像你只能看着它从地底下裸露出来，然后慢慢干死。
有时候，我对自己说，这辈子，你会认识很多人，很多人突然进入你的生活，接着有一天醒来，他又从你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这其实没什么好伤感的，只是，你的生活还得继续。
那以后，飞机头似乎退出了我的生活，我觉得他也并没有特别，有时候我们在街上碰到，他跟往常一样，在街上慢悠悠地踩着自行车。我们也不打招呼，似乎心有默契，只是相互看一眼，就各自走开了。其实我们也真的没什么好说了，因为我已经很了解他了，我觉得自己比栖鹤街上任何人都了解他。有时候，我在想他挨了表姐那个耳光后的样子，其实，有时，一个人的外表就是用来掩饰自己的。像飞机头那样一个人，只有当我在海塘钓鱼时，看到他神情漠然地嚼烟丝的样子，才会去想他到底在琢磨什么，我知道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是装给别人看的。
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表姐没跟别人讲，就去了广州。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她从一个制衣公司寄来的信。信是写在做样用的纸板上，字迹很潦草，字体忽大忽小，看得我很累。她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可是又有些语无伦次，我有点不明白她到底要说什么。她告诉我，她上班的地方是个大公司，老板是香港人，她每天很忙，老板很器重她，单位里的人都很尊重她。还有广州很大，大得她走也走不完，她很后悔为什么没早些年出来。栖鹤街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记得她是这样对我说的。
读到那封信的时候，我也离开了栖鹤街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爸在部队分了房子，我终于和他们团聚了。又过去了很多年，我一直呆在这个城市，读书、工作、恋爱、结婚，却从没离开过它，我觉得呆在这里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也懒得去别的地方。我甚至再没回过栖鹤街，听那边来的人说，都变得认不出来了。
一个多月前，，因为搬家的缘故，我开始整理很多年没有动用的旧物，突然在床底下的一个旧木箱里发现了那年夏天我的一件衣服。后来，我在那件发黄的衬衫衣兜里找到了那个藤黄色的发圈，多么奇怪，那么多年过去了，它居然还没怎么变，颜色还是那么鲜艳，连镶边的水晶也没怎么掉落，不经意间，我发现那些小石子还扑闪扑闪的，就像小姑娘的眼睛那样，那样子还跟刚买的时候差不多。当初我也是因为这才看上它的，我觉得只有它才配得上一个人。我还记得从那个百货商场出来时，我在胸口捂着它一路飞奔的情景。我跑得像一阵风，我可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街道两边的房子还有行人变得模糊起来，都齐刷刷地向我身后退去，可是我无法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我的心就会从嘴里蹦出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26 20:12:18编辑过]

作者: 文沁可人 时间: 2007-8-4 13:31
<

>飞机头没有转身，他开始慢慢往门口退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一闪身，他就不见了。轰的一声那扇门也被他带上了。
<

>这段像电影镜头。写的很温馨。一种遥远的距离感。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31
<

>苏童把这些些写得太多了。其实也不是作者的问题，我想，有些人会认为看多了。

作者: 7410 时间: 2007-8-4 13:31
<

>不错,肯定有些东西触动了我,一点一滴的,有点像发黄的黑白照片.有人说,当你开始怀旧时,意味着心理年龄的走向衰老.呵呵.

作者: 阿涌 时间: 2007-8-4 13:31
<

>谢谢大家的阅读,又改了点.
<

>写成后跟我的愿望差太多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在改改看吧

作者: 了无痕 时间: 2007-8-4 13:31
<

>八十年代呵呵

欢迎光临黑蓝论坛 (http://www.heilan.com/FOR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