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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你一直叫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不要太勉强或者太牵强 [打印本页]

作者: 两眉    时间: 2007-8-4 13:03
标题: 你一直叫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不要太勉强或者太牵强
亲爱的,太喜欢你了。继续。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标题: 你一直叫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不要太勉强或者太牵强
从我刚到莫斯科时说起。


     






                                  七十四日

                                                                      顾湘            


  礼拜天——按照菲茨杰拉德的说法是:“礼拜天——算不上是一天,到更像其它两天中间的一个缺口”(《疯狂的礼拜天》)。很长的一段时间《费茨杰拉德小说选》是我手边仅有的四本中文书之一,另外三本是《世界旅游指南莫斯科与圣彼得堡卷》、《走遍全球俄罗斯卷》还有《西天》(我是为了校对带着它的,可为了那些被曲解强扭过来的字眼和被分开、删去的段落,看着看着就不怎么舒服)。我有这本费茨杰拉德的书还是因为在列宁图书馆买了原文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那本书样子很漂亮,就和你一样),随后才请人帮忙带了中文的来。礼拜天,醒在枕头上,想起炎樱说的俏皮话:“两个脑袋总比一个强——在枕头上。”我在枕头上直接看天,天巨蓝无比,和昨日一样,天一再这么好,蓝得叫人心疼,用上海话叫“挖塞(se,四声)”,大约就是一个很小的小孩,穿得臃肿肥矮,两嘟噜脸蛋粉嫩粉嫩的,提着一个小桶一个小铲子摇摇摆摆走过来蹲下,开始铲雪,没心没肺随心所欲地挖窟窿,——在你心上,这种感觉——你看着他走过来,就知道他要下手了,心就微微揪起来。这样的小孩就叫做“Children are gay and innocent and heartless”(《Petter Pan》),以叫人挖塞为己任。心疼也比一年前这个时候一醒来独只有一个念头:“又是无事可做”眼睛也懒得睁又沉沉地一头栽回去、再次睡着之前眼泪洇一点出来那样来得强,我想想也是。
  天好心要疼,落雨关节疼,落雪我就想你想你想得不行就胃疼,风太大又很硬拍得脑袋疼,我是不是很难搞。
  窗台上原来有一盆草,早先也没有,后来有了,后来又没了。有时醒来还没有睁眼,听见鸟或雨或雨夹雪落在窗户外面的暖气管子上,踏来踏去,悉悉簌簌的,有点万爪挠心的意思,脑子里来回过那些俄语的字词句,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有的听着耳熟,人还忽悠着没全醒过来,26路电车叮呤咣啷在铁轨上开,报着站:施瓦勒尼卡街,或是在庞大的地下铁里,列车擦着发鬓呼啸而过,一霎那看清车厢里的每一个人,有人靠门边站着读一本书,有两个小孩手里抓着树脂恐龙做出它们相互撕咬的姿态,一个醉鬼,一个毛皮大衣女人和一条狗,两个姑娘,一个胖一个更胖——通体透亮的列车一霎那穿过胸膛,我跟前的人穿过我向我身后的人打招呼,地铁里的老女人在那里募捐和卖菜,瞥了一眼倥倥洞洞的我,说了句俄语:“人没有心就死呗。”幸亏我听不明白。我还稀里糊涂地记得一堆词,坐在电车上看见路边商店上的字,读过的俄语三百句……那时刚来不久,天亮得早,醒得也早,故能在床上独自迷糊一阵、缠绵一阵,通常是被亮光照醒的,十一月中以来,雪便一直没有化过,早晨开始赖床,赖五分钟、五分钟,以不迟到为前提,事实上我总是到得挺早,我是个好学生,塔吉亚娜这样认为,我也的确是。寝室至今没有窗帘,没有也没什么不好的,晚上总是看着对面1号楼一片灯,一格一格亮窗子,尤其我这边若关了灯,黑黢黢躺着,想他们还不睡觉。对面六楼住的也是中国人,据说每个屋子都有望远镜。没有窗帘就是能一醒直接看天,天好天坏,天灰天蓝,天晴下雪,穿什么衣服,哪双鞋,路上遇见谁,如何一点头一擦肩。
  这里天很空阔,有时很蓝,晴空万里,然而短暂,一束金色的日光总是在很高的地方乍现——像那儿有条结冰的河,哗啦啦裂开条口子,阳光就泄下来,只因着实太冷,河面又迅速冻上了,还是那样若无其事地蓝,由蓝转白,由白变得比白更淡——那是什么颜色呢?我见到的第一眼莫斯科的天是九月底早晨六七点钟走出机场,并在出机场的车子上,又冷又疲惫,脸很脏,坐在暗的车子里,惊异地看外面的天,六七点,天完全是夜晚的模样,一点没有亮,颜色古怪地艳丽,竟然是孔雀绿的。小时候用的彩色铅笔,在那么多的铅笔里那一支孔雀绿色的总是刨得最短的,我曾挥霍地在许多画上许多地方都使用它,最后才吝惜起来。我看着天就那么亮起来,惊叹这么美这么美,一面又冷又疲惫,脸很脏——先是孔雀绿变亮,碧蓝湖水般升起,同底下截然分开,断裂处渗出一条橙色,橙色下面压着一道更细的浓浓的深橘红,颜色固然在变亮,却不变稀。我未曾见过这样的天,至于上海最好看的是凌晨四点略带一点点紫的蓝,清淡的,没有这么咄咄逼人的艳丽,也是偶尔才能见到的,很经常的夜里天都发红,像洗掉了色的不好的布。我总是不睡觉,因此对天色是有发言权的,在上海我熟悉二十四小时的天。这条施瓦勒尼卡街在市南,也不能算太偏,看得见姣美清爽的星空,使人一望而心存感激。极深的近乎黑的墨绿或深蓝色沉在下面,轮廓鲜明,很像不远处有连绵的山峦,知道其实没有,却不知道有什么。
   
  每天早上我们坐嫩黄色车厢的26路有轨电车去语言中心上学,轨道在铺石子路的小树林里交叉拐弯,有点像儿童乐园。(二零零零年儿童节,郗闻和我在顶层画廊及踞那儿的男男女女当中晃了一圈,就到南京路步行街上吃麦当劳的圆筒冰淇淋来来回回坐小火车,放眼看去无一人不浮躁。)旁边有一花园,院墙上被人用蓝漆喷着“花园”一词,每隔一两步一个,字母“S”都写成“$”,恶狠狠的,对有钱人很不满意。26路坐到那一头是大学站,乘红线地铁,是我最早会坐的地铁线。最早在那儿吃的土耳其烤肉沙乌勒马,肉紧紧地拍成硕大的蜂窝形状的一团,竖着串在转动的铁签子上烘烤,色泽近似于叉烧,很香,厨子拿刀一小片一小片削下来,用薄饼同大葱、洋葱、番茄和酸黄瓜等物什淋上酱汁裹一块儿成一个卷子,握手里大小温热都恰到好处,30至40卢布(1个多美元)。还有便宜又好吃的热狗,7至12卢布,现做的,热乎乎的,也兼卖茶和咖啡。26路另一头到沙博洛夫地铁站,我在那儿买了盆草、一袋苹果,走了一段,再上26路晃回宿舍(DAC)。草我起初把它放窗台上,离暖气太近,叶子烘得有点蔫了,撤远了也不管用,一片接一片打蔫往下掉,眼瞅着要死了,死在我手里,真是很不甘心。后来它长着长着又好起来,可惜和人争执,对方指草赌咒,怪蠢的,我跟着也脑子一热,亲手断送了那棵草的性命,可见脑子热是非常不好的。我现在踌躇着是否要再买一盆植物。
  26路的途中经过国家炸鸡店、市场、语言中心、我们DAC、一个湖、一个公墓,闲着坐过来坐过去,看旁边的大的小的商店,广告牌。一个小的商店,门口挂着的牌子有一天写着“-50%”,我们就进去看,卖的衣服都是中国制造。我们到附近杂货店投五卢布两次抓娃娃,透明箱子里面满满的中国制造的毛绒玩具,尽是俗气闹猛的颜色。未尝不快乐。尤其有雪的深夜,穿过一条寂静的街,专门去抓娃娃。娃娃钓到顶以后总经不住撞一下又掉下去。小弟扬擅长抓娃娃,他给女孩子抓了一床的娃娃,附近的店都不肯给他换硬币了。水果蔬菜的摊子颜色也很浓艳,还有斑斓壮丽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它太漂亮了,自红场上突入眼帘,它从印象里的出现伴随着一阵依稀的俄罗斯方块之声,欢快不无凄凉,像我们生活里的大大小小全部的事情和遭遇这么辟里啪啦的掉下来垒着,垒在心口,而且越掉越快。
  现在那个湖上冰已经结得很厚了,许多人在山坡上滑雪玩,有个小孩什么家伙都没有,就自个人反复地从坡上没头没脑地滚下去。我们在湖心的冰里藏了东西,浇上水再堆雪,东西就藏好了。
  我和小弟扬还有老周在公墓里转的时候,太阳快下去了,树林后浸满了桔红色的光,照着密密麻麻的墓碑,乌鸦飞过,叫个一两声,在高高的枝上栖着看着下头。我觉得我们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静谧里听起来十分的响,我走在最后,时不时停下来听些什么声音,老周说:“快走。”我拽起身后的帽子戴上说:“保护头。”过了一会因为影响听觉又把帽子掀掉了,非常冷。老周是我的同屋的女孩。

  这会儿我的一个叫三儿的同学已经回到上海了,我兜里没钱,不想买电话卡,所以打不了电话,但其实我很想他。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往回打电话了。我很想戏剧学院的同学们。
  前一阵我收到三儿很长的电子邮件,说他在克拉玛依。我到莫斯科之前,他去额尔济旗,一会儿又上了克拉玛依。真是有意思。三儿没有钱,他和我一样。中国是多么好多么辽阔的土地,你到处走。总觉得在明晃晃的日头底下。我触摸到一点中国西部落日余辉的温暖,他嘴角带着疲倦和善良的微笑,在墙根看老大爷,看小孩子满地乱跑,看大碗面被经过的拖拉机盖上一层灰土,对着北面一阵无意义的尘烟微微一怅然。——凑合着过吧,混口饭吃。我们笑笑。都在努力活着,——要幸福啊,大伙儿分手时候说。我们有多少年华可虚掷,如果你省下一些,也将是我的安慰。
  我想我远离着你们了,不由得心头一酸。我会不会被抛弃在荒凉的雪地上——这里时间未晚就已变暗的黄昏,即使是新阿尔巴特这样繁华的地带,仍掩饰不了这种悲凉。我和一个人在这悲凉中行走,但谁也帮不了谁——这是归根结底的问题:归根结底我们谁也帮不了谁,并不知道未来如何。某一时刻我们感到年华已逝,将迎来的又是凶多吉少苦闷和无聊的十年,以至更多、更漫长。谁会在未来的多少年里想起我来呢?只是一瞬间。会有多少个那样的一瞬间,就在那转眼的一瞬间,一瞬间,我听见你说。中文在我脑袋里斡旋萦绕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甚至把它们挤没了,它们不再在我耳边絮絮不已,不再像溪流和溪流中的游鱼那样流畅和充沛,也许缺损只是一点点,但我感到很严重。在这里我同原来的人和事都有了一定程度的隔离,邮政通讯网络都很不方便,好比胳膊被稍长久地压住了,无数细细小小的血管子不疏通,就发麻。朋友们四下飘零,我抬头便可望见天上堆积的阴霾中映出他们的身影。而原来一块玩网络游戏的那群人还在原来那里扰扰嚷嚷。——我害怕我这一阵又一阵的麻痹的感觉,我害怕背离你们的轨迹,我不想同你们分开,——我忽然有一点知道母语是什么了,忽然领悟到更多一点的事。于是欣喜而略带担忧和惆怅往下过。
  我还没有去看过爱森斯坦的故居和墓地,或更远些,去看一看黑海边、敖德萨阶梯,这些事都是我害怕被提醒的,一旦你明明白白地发现:一些你所爱的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不这么说了。看雪。
  雪还没积满路面的时候,在大街上,会被风吹到两边,街是黑色的,——十月底雨多,水在路上一滩一滩的,坐着车,有人解释说:就跟那个不沾锅是一样的。我们那会儿还在一块儿做饭的,我们就笑。那会儿我们用着新的特福隆的黑锅子,油用完了就不放油。一块儿做了没几天饭,分家是早晚的事。--风卷起干的雪,一层层小浪般地向远处推,宛如舞台上释放出干冰的烟雾,那种凉意使人一恍惚,如同坐在池座前排看戏,专心不专心地说着话,吃一点零嘴,酸甜的梅子,或握着手。你的手握着很舒服,我很喜欢。到处是教堂的金屋顶,冰凉而耀眼地发光。那天晚上我沿着26路的线一直走回DAC,不算长,在上海的时候,合着想走了,从鲁迅公园走到静安寺,也不觉得有多远。那天下雪,之后雪就再不化了,就在所能及之处堆积起来。走路蹒跚,心里是很平的,路踩多了变得很滑,小心翼翼地走,眼睛顾不上看多远。这就叫走一步看一步。到了后来,夜间,地上尽是闪闪发光的颗粒,像掺杂碎贝壳的沙砾一样,空中也开始飘钻石屑,细小稀疏时,仿佛错觉。有时雪花又密又大。
  雪都不湿,打雪仗时攥不出一个硬球,雪人也堆不起来。我们大伙儿一块儿玩过一次雪,老周、小弟扬、两个女生,玩雪以前贺和我在中国楼吃饭,一个茄汁虾、一个炒空心菜、一个炒粉丝加一盆汤一千四卢布,就当在中国吃西餐,环境就和五号差不多。你在五号吃过饭就知道五号了,我连五号的电话号码也还记得,半夜饿了就打电话叫四鲜炒饭,顺便带两热水瓶开水上来。不过五号没电视,这里有电视,收中国频道,我看得津津有味。快吃完的时候温州人来了,贺叫我不要看他们,于是我就不看,贺说你管你慢慢吃不着急,他跑到外面去,大概抽烟什么的,我也不管,总要吃饱再说,看着电视。结账走了以后贺说,我不是怕他们,要不是顾忌你在,我点点头,心想你也不要嘴硬了。走到半道上买点中国进口货——辣椒酱、香瓜子、生姜之类——的当儿,背后有人招呼他:“小贺。”我们上山东大叔屋里坐着去,屋里煮着杂粮的粥--很好吃,还炕着饼,透着股实实礴礴、暖烘烘的生气。大叔问贺怎么不去集装箱了,好久没见他人,集装箱就是货柜市场,贺在那里帮着摆摊卖货,不拿钱。我们老听到传闻说:集装箱又死人了,光头党又杀了多少多少个中国人。今天死个人,明天又死一个,莫大主楼也死了个人,谁谁谁在哪儿挨了打。我看不见新闻,不知道是不是有那么回事,只是我的周围并没有觉察到不安全的因素。中国楼住满了跑单帮的中国人,还有越南人,楼道里写着中文:“严禁在楼里杀鸡”,发廊诊所推拿按摩应有尽有,全挤在一幢杂乱的大楼房里,穿睡衣裤的姑娘头发上戴着发卷子走出来买东西。我们没留太晚,出来了就在树林里玩,摔了两跤,一点不疼,回到宿舍又把人叫下来一起,我捧着块冰砖吃,摔了无数跤,后来就索性坐在雪地上。雪都是散的,大伙儿就泼雪,跟玩水一样,用帽子兜了,泼人一头一脸。要我平心而论,我说我们很多时候还是很开心的。
  我们去过维登罕,三次,其实现在只是地铁那站叫维登罕(BDHX),从那一站出来,就到了全俄展览中心,维登罕是它92年以前的名字,是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的缩写。这是一座雄伟壮观的公园,“一个苏联式的迪斯尼乐园,展示着一幅共产主义实现的景象”,如今各个纪念馆里都出售家电,纪念碑式的大门,方圆两平方公里,帕比里奥的建筑物、金色雕像的喷泉、石头花,东西与东西之间距离拉得相当开,非常非常的空旷,头顶上偌大一个完整的天。我很喜欢那儿,什么都喜欢。看得见540米高的黑黯的奥斯坦基诺电视塔,外貌显得很沉得住气的那么一个电视塔。还有一个大的摩天轮,我想那上面一定会很冷。海盗船、环滑车、碰碰车、卡丁车那些设施都不新了,欢声笑语就那样隐隐约约传来。路旁卖烤肉,肉块很大,洒着作料,熏烤得匪气而诱人,因为贵,乏人问津,只有断断续续的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飘。像那缥缈的乐声一样。有时是摇滚乐,有时是古典音乐,在空中绕啊绕啊地传到耳边,愀愀怆怆的。还下着小雪。小孩子骑着小的青骢马扬着头得得得地走过去。维登罕是个荒凉的地方,每一次我都想,和谐和解日里也是又热闹又荒凉,我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坐在长椅子上歇了好一会儿。
  出了展览中心走近地铁站有很多的小店铺,服装店和卖冰淇淋、烟纸糕点、音像制品、书籍的一个一个小亭子,卖玩具、宗教饰物和用具、帽子围巾手套、巧克力及各种果仁的小摊子,沙乌勒马和鲜花,熙熙攘攘,人们呵的气都汇到半空,热腾腾的,人就回过神来,想回去是打车还是坐地铁。站在路边伸出手,私车公车都会停下,然后你就说:“施瓦勒尼卡街。”
  我们到过夜晚空无一人的胜利广场,高峭的纪念碑顶端金色天使吹喇叭。我们去看马戏,大学站旁的马戏场晚上看起来像个发蓝光的未打开的蚌,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美丽的小孩儿,像天使聚集的画片,爆米花、糖果的香味的升起一朵朵的云,云间蹦着彩色气球,看马戏就感到很快乐,很好。我们说去游河,可是坐着没动。我们几次说去克里姆林,有次坐地铁出来,下大雪了,天忽然很暗,只好去地下上网,遇到别人问:“你在哪呀?”我就说:“在红场呀。”我喜欢古姆里卖的冰淇淋,古姆是莫斯科最有名的百货商店,拱形中空三层,一百多年前建造,现在又漂亮又摩登,站在天桥和楼厅上看下面冰淇淋小车和贝纳通,人们喝着咖啡,周围有很多麻雀,跳在桌子上吃东西。自由广场中央骑骏马的尤里•多尔戈鲁大公的雕像白天看晚上看都很威武神气。我们去莫斯科最大的电影院普希金电影院看《甜蜜十一月》,座无虚席……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座无虚席的电影院了……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爱情故事令我身边的姑娘抽泣不止,可是俗套也很好,幕布上的人说俄语,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圣诞节临近了,街上美金同卢布的兑换率都到30了,我们看见红场上的圣诞树。我们即使愉快,我也知道没戏,每时每刻都清楚,每时每刻都想对他说,说了他就不高兴。即使他不高兴,我也还是要说的。
  下着雨,我们坐在119车站的小棚子里,正对莫大主楼坐着,主楼闪闪发光。我在想着前途渺茫。两个醉鬼来向贺讨烟抽。先头路上已经有三个人向他要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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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最后他说:走走,可以?我没问上哪,就一直来到阿尔巴特。我喜欢这条街。
  “裤腿肮脏的孩子和穿着礼服大衣的商人……一个注定要灭亡的贵族统治的最后数十载……地下印刷厂和贫困的艺术家……”波西米亚氛围的阿尔巴特夜里下着雪--往后直至春暖花开,背景里始终落雪,我们当渐渐变得习以为常,不再说起,视野便被沾湿……这里居住过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果戈理、布尔加科夫,还有拉赫马尼诺夫--拉赫马尼诺夫!我看到第一个画像摊子,第一个卖艺者吹竖笛,温润的视线抚摸过它们,又像一个人在黑夜里沿墙行走,随手拿打火机在墙上一路擦过去,到第七个画像摊子(从炭条的浓郁的忧郁,到水彩的夸张的喜悦),第七个卖艺者拉手风琴。我们没说话,走得有些前后,有一点点很小很小的微笑,连你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微笑小得像个闪烁着的打不开的小漆盒。小漆盒放在下面一排离灯光远,往上放着大一点的,再大一点的,一边乖乖站着从大到小一排一排的的套娃,不吵不闹。纪念品摊子都挂着灯,光晕晕的,又映在成串的琥珀上。琥珀、皮毛、红蓝两色的古杰利陶器和木制黑地绘红色或金色花纹图案的霍夫罗马餐具,刺绣和绘图的织物。那些东西就都放着光,酽酽艳艳的,像一个接一个小小的引人入胜的愿望。有些摊子上摆的是戏谑的列宁主义者体恤衫、苏联时期小玩艺和各式军用物品。街两边有服装店、异域餐馆、咖啡店、酒吧、珠宝古玩、旧书店、邮政局……“我打小就想卖艺,”我说,贺问想干什么呢,“走索。”我说。然后就继续没说话,走得有些前后,我开始假想正在阿尔巴特走索,因为是第一次,还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的(或许就在那时候我同你又错过了)。
  我在这儿的麦当劳里遇见了罗曼,贺在柜台前排队,服务生的动作很慢。我看他给我的名片,就说:“你的名字,厚的书,非常厚,”我拿手比划一下。先前走路沉默了很久,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显得矜持。他笑了:“你的呢?”我说:“河,家乡。”他又笑了:“你的家乡有一条河么?”恰恰是有的,“是的。以及——抱歉,我的俄语很糟糕,我只学了两个月,可能说英语?”“不能,法语呢?”“不,我不懂。”于是能说的话差不多了。“——能见到你真太好了。”——又想出来一句。他喝完咖啡一段时间了,于是站起来:“给我电话。”“嗯?”我一下没明白。他拿手比划一下:“给我电话。”“好的。”
  “流利地说俄语”——我还会说的句子——“我不能流利地说俄语。”“流利地”和“自由地”是一个词,如果语言不通,便失去了被你明白的自由。总是这样,我拿着课本在厨房里一边小声念书,一边照看炉子上的汤,有个年轻人过来也看他的汤,“读俄语?”“对。我们的课本。”然后又挖空心思地说话,说不了几句,又忽然说不下去了,连中文的语言都在我心中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能说英语?”他笑着摇头,我也笑笑,我们就那么站着,汤的香味渐渐飘了出来,我们又那样的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你也在这儿么?”——然后就过去了。又想起另一篇小说,严歌苓的,一个女孩子在美国,咖啡馆或是餐馆什么的场合坐着,记不清了,她一个英语字也不懂,只会说“Yes”和“No”,有一个年轻人来和她聊天。
  经过那些音乐我都记得很清楚,比如这天走出阿尔巴特地铁站,有人弹唱的是甲壳虫的《Yesterday》。另一天一个女孩子怀抱为重建废弃教堂募捐的纸箱一面唱着圣歌。到莫斯科的第三天去看莫大接着到观景台,星期六,有许许多多对新人结婚,身穿礼服、骑着高头大马、手捧鲜花,有一个巴拉莱卡琴乐队,一对新人随着音乐跳起舞来,音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新娘子披白色婚纱跳舞的样子娇媚可爱非常,他们都开心死了,最后嘎然停下,簇拥的亲友们喊着:“戈里科!戈里科!”意思是“苦啊,苦啊”,新郎新娘就幸福地接吻了。还有我第一回去红场,从地铁站下穿到街对面去,很宽的街,很长的地下通道,忽然听到了音乐,是那种铺张的华贵的弦乐四重奏,迎面涌过来,推得我在心里一个趔趄,像突然间走到了水里,往前走见到四个艺人,可我显然就匆匆走过去了。有时我会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譬如羞于流露出受感动。
  唯独一次,我停住而且注视着那个男子,乐人的美非“英俊”可以形容,他的琴盒打开放在地上,同过往的妇女说着话,逗弄着一只小狗,我放慢脚步等他把小提琴架上肩头,然而没有,于是我便过去,走出十几步,琴声从背后响起来了,我折回去听,随后走过去弯腰往他空的琴盒子里放了一张五十卢布,我口袋里就这一张钱了。我听见他低声用法语说:“谢谢。”我站回原处隔着距离听他拉琴,只有我一个站着听,他拉完一节走过来,我用法语说“你好”。“你好吗?”“很好,谢谢,你呢?”“我也好。”他站在我面前,我说我讲英语,他说为你拉一支曲子好吗,然后就在我面前开始拉琴。老天我顶顶受不了小提琴,琴声叫人一阵一阵起冷痱子,他婉转又抑扬的样子惊心动魄的,我坚持站着,结束之后鼓掌。他说他去了很多地方,我想我要走了。
  哎。时间过去太久了。琴声留下个印子,清泠泠的。
  像风吹进庞大的地铁站,纵横交错的甬道,一瞬间化为乌有。这一瞬间,你却疑心了一下深邃的漫长的自动扶梯是不是到不了头了。
   
  一天我在朋友朋友的宿舍坐着,他们都出去买东西了,听见外面楼层管理员挨个儿敲寝室的门,大声地喊话,我就听懂了到街上去,“街”这个词每天来回坐五站电车要听上个二十遍,但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跟着很多人到走廊上,大家都往楼侧露天的楼梯下去,既然所有人都走,似乎屋子里谁都不能再待下去,我就也跟着下去,从十楼走到九楼的时候,看到腼腆的蒙古人站那儿,我去找过他的中国同屋,见他有一台电脑,埋头在那儿做MIDI,那时我还没买笔记本,看两眼就心很痒很羡慕。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火。”他说。“那你为什么不下楼? ——‘到街上’。”我说。“非去么(Must we)?”他轻轻说。他还是很腼腆,一点不巧言令色。这时候人都走光了。“并不是的。”我说。我想我们在一栋空楼房的第九层外面的楼梯上,悬在半空中,这栋楼房的某处在着火,我们不知道火在哪,我们没看见。街上有很多人,他们都仰着头看。我们也踩在栏杆上把身子探出很多去看,看到两扇窗子冒出滚滚浓烟,一会儿有消防水柱往上喷射,“很好看,”我说,“虹。”他点点头,这是个好看的蒙古人,穿着一双拖鞋。我们都穿得很单薄,从房间出来,没有做好逃命的准备,风大,他倒看起来不冷。过了一段时间人陆陆续续进楼了,看来火被扑灭了。我看到我的朋友从走廊那头过来找我,他忽然冒出来句中文:“我爱你。”我看他,他腼腆地笑笑,我也笑,问蒙古话怎么说呢?他告诉我,可是蒙古话很长,我学了就忘了。

  塔吉亚娜是我们的老师,五十多岁,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有天她对我说她结婚四十年了,她二十岁不到就出了嫁。我说我不能这么早结婚。她说她自己的事情都是由自己做主的,也许中国的父亲--我连忙说不不不,我的事情也都是由自己做主的。她把她给孙儿打的帽子和编织杂志带给我看,问我喜欢那个图案么,课间就去把它复印下来给我,然后我就去买毛线来织。那次是这样的,我们在去参观的路上,她问我怎么没有帽子,我说我出来时上海买不到这里适合戴的帽子,想到这儿再买来着,她过了一会儿问:你会织毛衣么?我说会呀,我做得很好。她说那么你可以自己织一顶,因为冬天来了。那我就问哪里可以买到毛线呢?她说:到处都有,有一处很便宜,只是离你太远了。没想到第二天她就把用剩的几团毛线和针带来给我,我就不得不自己打了个帽子,还有多余毛线,又打了条小围巾,后来我还针给她时回赠她两盒巧克力,她很吃惊,说那个牌子巧克力太昂贵了她不能要,我说那么一盒可以么?她就收下了,第二天说她和她的丈夫等不到节日,就把它吃了,非常好吃。俄国人说非常什么的时候,语音语调和神态真的是非常非常的。
  塔吉亚娜的脾气好极了,即使班上的孩子一节课两节课那样地迟到,或在课堂上把点心摆在桌上吃,她也不发火。隔壁班的塔吉亚娜老是一个劲地说“坏的、坏的”,作业字写得不好她就不愿意看了。我想我们的塔吉亚娜是个性情温婉的女人,年轻时是文艺女青年。我们才学几天俄语她就发给我们玛丽娜•茨威妲耶娃的诗读,总是诗,诗读完了参观,又是诗又是画。她派给我安娜•阿赫玛托娃的诗在寒假前的派对上读。她带我们坐火车去过谢尔吉耶夫镇,使我们见了圣谢尔吉耶夫三一修道院,修道院被16世纪建的城墙包围,内有14至18世纪建的众多教堂。在是14世纪末15世纪初的天才画家安德烈•鲁布廖夫的壁画前,一个身披黑袍的年轻修士落落大方从容不迫地为我们用英语讲解着,有种很吸引人的气质。塔吉亚娜要我们稍等,她排到信徒的队伍里,我抬头看,顶极高,光线很暗,长明灯照出四周装饰黯淡而惊人地华美,修士的男低音带领着众多女信徒的合唱充满了整个教堂。塔吉亚娜还带我们去看罗蒙诺夫贵族之家,还看了三次画:瓦斯涅佐夫博物馆、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特列季亚科夫画廊。她过节给我们带红色夹心巧克力,她很好。
  起先我喜欢瓦斯涅佐夫的画,内容具体而神话:勇者斗恶龙,公主永远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地靠着伊万,他们骑着灰狼穿越黑森林,一会又乘魔毯飞行于红色的云霞之上。我写信告诉我亲爱的扛铁锈步枪的小工兵的是一张《欢乐和悲伤的鸟》,两个身覆羽毛长着爪子的女子在一棵树的左边和右边,深色那只流着眼泪,亮色那只唱着欢歌,神色却未见有多么喜悦。他画的草原上的武士和尸体的铁剑铠甲都泛着莹莹寒光。在博物馆里,我看到锁子甲挂在木屋墙上。他的画,看久了就不满足。
  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以其收藏的大量欧洲绘画作品--尤其是法国印象派--而为人熟知,单是说说那些名字吧:塞尚、马奈、莫奈、高更、马蒂斯和毕加索,更早的有伦勃朗、鲁宾、埃尔格列柯和波提切利,特列季亚科夫画廊则收集了12世纪以来俄国美术的所有名作……我坐在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门口的长凳上,一个男子在旁边坐下,于是我们打了个招呼。他说你在休息吗?我说那么多真迹让我有点说不出话来。他彬彬有礼地吻了我的手。
   
  我知道有些人他会有一个层层包裹着的谜团,一个接一个,是什么人,什么事,某个不可名状的缠绕的的状态,一个城市,就像莫斯科,我摸不到地下的暗涌蜿蜒前行它的去向,“人们唯有笃信不疑”。
  不是么?
  那么你怎么想的?你想怎么样呢?
  你想我怎么样呢?我们,我们怎么样呢?
  我每天早上去语言中心餐厅吃一块两块小糕点,喝一杯茶;隔几天上一次网,带着写好信的盘;晚上饿了,写字,看书。我的护照、学生证、字典都丢了,过几天被人发现扔在六层楼天花板的窟窿里,被拿走了钱,Nikon F-601,连月票、地铁票和电话卡也拿走了,还有罗曼的名片,照相机包上挂的考拉玩具被留了下来,我想,这是个细心的家伙啊,始终有种奇怪的感觉。失窃那天天亮以后本应是又一个参观日,我整理了一个外出游玩的包,还心血来潮带了很多的美金想去兑换。我记得是凌晨六七点,一个人进了我的屋子。前一夜很乱,所有七七八八的事都凑一块儿发生了,我们真的生活在纷纷乱乱的世界上,自己也纷纷乱乱地没个完,心里有个长满蒲公英的山坡,可一丁点也飞不出去。我一直都没睡好,昏昏沉沉。六七点钟的时候,天全是黑的,跟半夜一个样,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站在床头,他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千真万确,当时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我又睡了过去。我不是很大意的人,我单独旅行都是很谨慎的。事后我说我见到那个人了,似乎很不好意思,但其实我觉得很奇怪。这个贼推开我房间锁受损的门走进来,然后很镇静地站着,我清楚地知道有一段时间他就那么站着没有动手翻东西也没有做什么,我忽然睁了眼,令我错觉的是那是个朋友,说不上是谁,我看了看他。天亮以后我发现桌上我和老周的包不翼而飞,老周那就是一书包书,除了丢护照很麻烦。我平静极了。那是个贼,一个贼,我应当从床上坐起来,安安静静地去拿一把刀子,说:你不要拿我们的东西,你拿了我怎么办呢?他点点头,退出房间。其实我什么也没想,我想,怪好玩的,该干什么干什么,把能补的先补起来,这家伙拿了我的护照,会不会过两天来讹诈呢。贼,圣诞快乐。
  办警察局被盗证明,登报声明护照遗失,去语言中心说:有人进屋子拿走了包。补办学生证、月票、在学证明、临时身份证都很利索,办事的女人大声说:我们一再说小心!小心!因为这是在莫斯科!--莫斯科人总是很小声地交谈,他们排很长的队伍购买食品,不会做生意,女人都很美,无名烈士墓旁站岗的士兵长着蓝灰色的眼睛像寒鸦的翅梢擦过的一抹……这事使这层楼的中国学生不小地混乱了一阵,又说这事有蹊跷,我还是很稳,去大使馆补护照,遗憾的是我不能保持全勤记录了。可因为气温骤降10度,还穿那么点在外头走了一整天,回来就倒了,烧到40度,一时心有点软。第二天八点起床再去使馆,天还没亮,透明清凉的勿忘我颜色,有一个像个很薄很薄的瓷盘子那样纤巧脆弱的白月亮,我笑笑,想找牛奶喝,就想喝牛奶。早上过来的贺发现了,给煮了牛奶。他做得一手好菜,他烧的鱼香气四溢,可是我不喜欢吃。
  这天很晴,119路公共汽车的窗户上结着奇妙的冰花,像用银的和透明的丝线绣着一种植物,我们看不见外头,所以坐过了站,知道坐过了,起初也不下车,直到经过莫斯科河上的一座桥。于是便看见了冰冷的金色阳光照耀下的结冰的莫斯科河、远远的克里姆林和莫大主楼、不知道名字的教堂,这是何其美好和开阔的景致,如此地动人。鸽子和麻雀在河面上踱步与觅食,十二月初,冰还没有结实,也不规整,一些地方还能看见水流,因此格外好看。我不在乎坐错了站,要不然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清晨来到这里、见上这样的一面呢。我喜欢莫斯科的天,往往那样地看一眼,便得到春天薄寒般弥足珍贵的安慰,人生只建立在这样的安慰之上呢。
                                                      
                                                                                          2001.12.9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空隙

                                                             顾湘



                                                  1

  25日星期二,我和老周、小马在大厨那儿吃饭,遇见张雪良,我随口说明儿上我们DAC吃饭去,张雪良说:“明天不行,明天出去玩。”“上哪儿玩啊?”我问,“哪儿?”没听清楚他说哪儿,过了一会儿他没地儿吃饭,我们让他来跟咱们一块儿吃。他对我说:“明天你去么?”我想了一下:“去。”又问:“新年能回来么?”“能。”我就说:“我去。”他让我第二天上主搂找他去,晚上的火车。我光听他说北边、北边,多穿衣服,免得冻着。
  于是我就穿了很多的衣服,这样可以去西伯利亚转一圈,反正要再穿多我也没有了,穿得顶多顶多的。
  24号晚上把我们都给冻坏了,我们坐三站26路到那个湖畔公园玩雪,从结冰的斜坡上滑下去,荡秋千,大厨推秋千推到180度,我抓了一把铁杠子手心就粘得生生地疼,我穿裙子,大厨说“裙子”,我以为是谁叫我,从前在游戏里一个弓箭手就这么叫我,我在每个游戏里都叫阿群。我们还玩瞎子摸人来着,小马眼睛上蒙着我的黑围巾,抓到女孩子就猜是我,其实他在那儿信口胡说。你知道我不戴眼镜,我没有梳辫子,我也在周围的雪地上站着笑着看你,可你不明白我在哪儿,因为我不出声。你触摸我时眼前漆黑一片,我不出声,你就摸我的头发和脸,你叫我,我就答应了。轮到我我却不觉得眼前是漆黑的,虽然蒙得密不透光,可是积雪的山坡啊小树林啊你们的轮廓啊立着的篮球筐这些那些都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似的。他手冻坏了,太不当心了,冻疼了也不知道搁兜里暖和一小会儿,第二天早上看见他打牌输了在脸上画的口红还在,他自个儿洗不了脸,像个大傻子部落的酋长那样坐床沿上,手指无法弯曲,接近生活不能自理,我们伙着嘲笑他。老周的耳朵冻大了一圈,大耳朵周在教堂对面的电话亭里拾到一张电话卡,她打电话回中国:“喂喂?”她的耳朵冻坏了。我的嗓子有点哑。衣服里尽是雪,那样地在雪地里摔呀扔呀爬呀,打滚。——我想有什么留下了——羽绒服的空隙里都是雪的气息。这衣服什么时候洗呢。件件衣服都蘸满了雪,有的洗了,雪的气味洗不掉,有的没洗,就堆在橱里。——那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我有很多心事,生活的空隙里都是雪的气息。
  有时候心事全都不见了。

  我到主楼,张雪良做烤鸡腿,我在黑屋子里戴着他的头灯玩,我一转过去对着他那束光就照在他脸上,“吃饭吃饭,吃饱点上路。”他啪的一下就把顶灯给打开了。
  “那个,”我拿着《走遍全球》,“我们去的那地儿这书上有么?”
  “没有。现在DAC还有谁在呢?”
  “人都走差不多了。”
  “都上哪儿去了?”他有点奇怪。
  “都出去玩。——他们都回国啦,本来就剩我们几个了。老周还上课,他们开课不是晚么。还有的就去DCB住。还有个女孩——”我想了想,“平时也不熟。”——那是个妖怪,我忽然一阵悚然,不知道DAC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有点放心不下。

  沃洛格达。我到了火车上仔细看车票,票很漂亮,12月26日晚上9点18分从莫斯科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发车至沃洛格达,是2001年的12月26日,“明年以前我要回来。”我说。张雪良点点头。我也点点头,然后就开始吃梨,一种是圆圆的胖胖的浅黄色的梨,一种是瘦瘦的长长的深黄绿色的梨,我一口气吃了两个,我的嗓子明显听得出很哑,在大学站那里伟伟叫我买点梨吃。伟伟是宝宝的男朋友,宝宝是伟伟的女朋友,宝宝长得像江美琪,伟伟长得像李小龙。伟伟去车厢外面抽烟,有个人对着他说:“布鲁斯李。”伟伟就对他摆攉了两下。他回来的时候,宝宝还在吃乐氏薯片,我还在看火车票,乘务员来了,他帮我们两个人各租了一套铺盖——火车上是这样的,同样是一个单元六张铺,在国内的是上中下上中下六张,在这里过道左边是上下上下四张,右边靠窗国内火车坐人的位置还有上下两张,这样挤得满满的,上铺十分低矮,人爬上去,往里一扑,把自己放进那个位置,只能不动,租的铺盖是一条床单和一条在盖毛毯之前先垫在身上的单子还有一个枕套,不租就不能使用褥子坛子和枕头,我们猜那是不换洗的。伟伟是个忙碌的友善的殷勤的小家伙,他忙个不停。车上的茶相当便宜而且茶杯和勺子很漂亮,我们喝了茶,伟伟帮我们铺好了床,便打发我们上去睡觉。而且旁边的高加索女人也示意她要睡了,她位置就在窗边我们正坐着,于是我们就上了铺。伟伟和张雪良坐在再过去一点过道顶头的窗边,那里没有人。
  我热疯了。
  这个时候,车里的人整齐一致都开始睡觉,只有一个小孩拼命在那儿哭,一边哭一边叫妈妈,他妈妈也不管他,由他哭,一直哭了三个小时。
  我感到很热,并很干燥,闷得嗓子鼻子跟烟囱似的。我都快难受疯了。像这样难受疯了的情形我遇到过估计不下二十次,渐渐的心态就平和了,沉住气,忍耐,不动,练。
  我开始想DAC,住了三个月的DAC相比之下是全俄罗斯最接近于家的地方。我想念DAC的老周和小马——小马在DCB住着了,老周今晚上哪儿蹭饭去呢,小马不晓得知不知道我是一个人走的老周没有一起,他会不会回DAC带上她。等我回去,他回不回DAC,说好了一起过新年的。没有小马,老周一个人又要吃糕点面包饼干、买八卢布一瓶的地产饮料了。自从他们放假回国了以后,我们在一起过日子。说是这样,其实是小马给我们做饭吃。我有点懒,老周比我更懒。他们回国以前,小马给他的同屋小弟扬做饭吃。实事求是地说小马是一个好邻居,安静、体贴、不打扰人、样子很不难看。有女孩子特别特别喜欢他,还不止一个。我以前和小马说的话不到三句,后来浴室坏了,漏得厉害,一直漏到楼下,楼下的就有意见,意见很大,话说得又多又快,直到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为止,就明白了我是中国人。有一个老头来修理,修了一个钟头之后浴缸等于是穿了,但他管我们要了钱,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管,卸下的浴缸的板一直扔门厅里。我们只好去小弟扬和小马的屋子洗澡。小马看我和老周没人管的话就招呼我们过去吃饭,吃来吃去吃卷心菜和土豆,可是十分可口。我老在提吃饭,是因为我感到在一起吃饭是那样一件温情而又具体的、实在的、充填着生活的朴素的事,——吃什么?吃的时候问:下顿吃什么?睡觉以前说:晚安——明天吃什么呢?
  我把手腕伸出去贴在窗户上,动脉挨着冷的玻璃,想凉快些。外面是时有微弱灯光的雪覆盖的村子,一个土地测量员也到了那里。我们说出的话和远处上升的暖气聚而不散,放假头一两天我和小弟扬坐38路电车,它与26路的路线在蓝颜色的钻石电影院门前分开,直到地铁无产阶级站。在冬天,幽灵也聚而不散。小弟扬和我买的电影票他忽然看不了,就给小马,我和小马完全不熟,就这么赶时间去看《The Score》。在电车上,车站上,总有老太太责备你:为什么不戴帽子?为什么竟令姑娘不戴帽子?要知道天是很冷的。那种感觉是很暖和的,我告诉老太太,我把帽子忘在家了,下次出门一定会戴的。微微笑地回答,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甜蜜蜜,就是这样愿意被关心着。我的奶奶去世得过于早了,她消瘦的手指也应该是冰凉的。送小弟扬上飞机前几个小时,我和他抢网上,他说他有重要的信发,我也说我有重要的信发,他就让我了,我就给他写了封信。他说你要乖,要好好的,我们很快就回来。我自己到风雪中的卢比扬卡前KGB总部,又走啊走啊,走到花园街大牧首池塘,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中魔鬼降临莫斯科,第一次便是在此露面。我左右顾盼,池塘是白色的,魔鬼也是白色的,模样像让•雷诺。
  太热了,我的血都咕嘟咕嘟冒泡泡,要干涸了。我在被单里把里面穿的裤子都脱了,穿一件短袖爬下去,张雪良和伟伟在那儿坐着,他们也说热得没法睡。我向他们讨了几口啤酒喝,去厕所把头发、脸、手都打湿了,回来和他们坐在一起,额头贴在冷窗户上探看外边。
    我知道个秘密。
  我心事重重,身体又火烧火燎,后来还是爬上热腾腾的铺死鱼一样躺着。
  就像你知道沃洛格达有一条河,它画在地图上,就像龙雕在石壁上,可我们没见过活的,便想见见。这也是个秘密。
  小马你不敢住在DAC,连我也害怕,我做噩梦,前一天晚上我还梦见一个女人趴在我的胸口,她的头发湿漉漉的,黑得像铁一样,披在我脸上,缠在我脖子上,死死地压着。
  现在不会了,我已离开莫斯科,离开了你们,我想念你们,并且难以入睡,我想是我病了还是这车出了毛病,想着想着还是昏睡过去。

  凌晨我们手持地图在沃洛格达走夜路,城很小,过去一辆公共汽车上满满的人,我们有些奇怪。终于不热了,也不冷,正是宜人的凉快。
  “要找一个吧。”张雪良说。
  “它们通宵营业么?我们先吃点什么。”
  张雪良说:“巴尼亚。”
  “什么?”
  这是我头一次听见“巴尼亚”。
  一个意大利人,让张雪良到沃洛格达,“如果你去了那里,去那个酒吧,找巴尼亚。”他说。
  光听他说我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巴尼亚。
  走了一会儿我们忽然认为巴尼亚也许是个女郎。
  带着一些个秘密走着是件有趣的事,丁玲当啷,悄悄地响。天色未明,起初是黑的,在路上见到坦克,我们终于来到河边。河里是蓝色的雪,河两岸伫立着古老的教堂,很清高似的。我们从桥上走过去,之后便一直沿河而行。左边是河,右边是木房子。这里全是木房子,在黎明时分尤其显得清丽。有的木房子像被火烧过一样焦黑,黑很深很深,比夜还深许多,轮廓上铺着白雪,就这么黑白分明地躺着,房子里是空的,我们看得见它被破坏的里头。光线很美,天是深蓝的,周遭都不带烟火气。
  我们摸索到青年旅社,管理员说已住满,没有空床位。“那么,还有没有便宜的旅店呢?”
  “运动旅社吧。也许正在修葺。运动旅社,你们可以去看看。”她说。
  “谢谢。”我想,即便在火车站过夜也无妨。或喝一夜的酒。其实我不那么能喝酒。
  我们接着走,天渐渐地亮。我们终于过河了,先是从下到河面上,经过那些停泊着的黑色的优美的浮桥,穿过河,有些地方下面似乎还有流水,有些地方有嵌在冰下的铁索小桥,然后再往上爬。岸非常高,我穿的鞋子滑极了,我不断摔跤,我在一个陡峭处再上不了半步,有点泄气。我想我不该是这样的,换了一处,靠攀着那里繁茂的植物枝干在张雪良的帮助下终于上了岸。这时我已经说不出话了,我的嗓子开始剧痛,针刺一般,刺得我泪花一闪。我们在河对岸居民的屋子之间转来转去,一点不会厌倦。后来遇到一个女人,“请问,运动旅社往哪儿走呢?”
  “那个,正在修吧?”她说。
  “有别的便宜的住所么?我们初来乍到,从莫斯科来,是学生。”
  “去我家打电话问吧?”她说。
  她家就在五十步路内的距离,她正是在她的家门口被我们遇见的。她的房子也是木头做的,房间不大,有很多颜色鲜艳的装饰,可爱漂亮。她帮我们打电话给这家那家旅馆。“我们要便宜的,不要贵的。”我们只会在旁边说。
  后来我们和她谈妥一百块钱一个人一晚上,我们觉得很便宜,她也很高兴。她让她的丈夫带我们去附近食品店买点吃的。我们就去了,店里有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头发恰好是我喜欢的那种短短的,别着三个亮晶晶的夹子,她站在柜台里,精神抖擞,笑意盈盈。柜台上还有一只大胖花猫,背景是很多酒瓶子,我看着它,它不闪也不躲,我很为它沉着冷静的气质着迷(好像很多年都在它安静的这种注视里),忍不住给它拍照。然后买了面包和肉肠回去,大家放开肚子又饱饱吃了一顿。女房主端上红色浆果,我自己也做过这种果子,我觉得好吃。
  吃完后就出逛,这里没有什么出名的景点,走到哪儿算哪儿。
  我什么也说不了,我也很安静,只微笑。一个要找巴尼亚的精力过人的旅行者,一个哑巴女孩,一个男朋友和一个女朋友,真是个有趣的队伍。看过克里姆林之后我们又下河了,河上有凿冰垂钓者和滑雪的儿童。只是我们不了解这条河,我们从这里下去,又从那里下去,不远处有两三条船就过去,其实这里没有人,这里的冰结得很薄,宝宝和伟伟站得很近时冰破了,我看见伟伟拖着宝宝,他已经掉下去了又似乎站住了,我站着犹豫了一下,脚底下的冰哗啦啦地裂开来,我就往岸边跑,兜里一卷拍完的黑白卷没放好掉出来往破冰的地方滚,我去追又踏裂一点冰,我马上停住,很短的时间,就看着胶卷滚进了河里。然后我们就赶紧回去换衣服,伟伟一时有点垂头丧气,他说他被吓坏了,这是宝宝闯的祸。宝宝说我们连冰窟窿都一块儿掉啦,这不很好吗?!——好得简直不能再好了,天气又暖和,伟伟的腿一点没事。

  喝了女房主的日本茶,伟伟换上她丈夫的高筒毡靴,穿着半长的棉衣--有点当地人的意思了,他很快又活泼过来,然后我们去走了四个钟头的雪地,啥也没干,光是在林子中过膝的雪里一脚深一脚浅地一通埋头猛走,走得浑身是汗。尤其是,走着的时候,我开始想莫斯科,那里有一个中国的小姑娘,又幼稚又愚蠢,可是到了晚上就变得穷凶极恶、面目狰狞、无所不为,她住在我的身边,你说我害怕吗?你说她这么这么年轻,这么勇猛,巧取豪夺,跟画皮一样,我反应得过来吗?我都傻眼了。我真的傻了,不傻不行,我从来都傻。我还说不上话,甚至呼吸困难。我想我一定是那天夜里大口大口地喘,吸进了太多冷气,把喉咙都割坏了。我简直走得精疲力竭。有时候很绝望,因为不知道还走多久,走哪儿去,又不能停下。
  回到屋子女房主给做了土豆泥和酸蘑菇,我们歇着时和女房主的孩子——两个年轻人玩牌,当我们笑的时候,忽然有东西堵住了我的气管,一霎那我无法呼吸,并产生一种恶作剧的快活:我就要这么着在这儿、他们面前猝不及防地死掉了,他们一定想都想不到,我还在笑着呢,都还在笑着,这么开心地说断气就断了气,多么有意思。我面泛诡异微笑,停在那一霎那,停顿了很长时间似的,长得有点吓人,我自己被吓着了。
  天黑以后女房主带我们出去看沃洛格达的中心,那儿有一棵很大很大的纵树。天已经黑了,那些冷风都仿佛长了倒钩,经过一下就一道儿剐下去,痛楚万分,每吸一口气就好比吞了片刀子,那片刀子扯着一根线,怎么也吞不下去,也咳不出来,吊那儿。我咬紧牙,眼泪都迸出来了。为了不直接吸入空气我拿围巾捂住了口鼻,且一面走不断试着不吸气,疼厉害了就屏住一段呼吸,我心里笑话自己:这还怎么活,我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一小口吸气,能不吸就不吸,我这样出得多进得少(像一道已知池子容积一面灌水一面出水问多少时间水能漏光的应用题),明摆着死路一条。我终于对张雪良说:“很抱歉,我不是这么差劲的,只是这次很不巧,真的很不巧。”我只能拽过张雪良的袖子在他耳朵旁边用气说话,他说没关系没关系,他说你能行吗?我说可以。我没让人看出来我这么难受,我想,挺住,亲爱的哑巴姑娘,你得守口如瓶,你有这个那个秘密——你有绝对的秘密么?我就这么对我的围巾充满了感情,在这个地方,很容易就对一件东西产生了感情,你觉得拥有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可以是相依为命般的,你们一起有过某段单独的经历,从复杂的情节到日常的琐碎的,然后有了默契,你们在一起,觉得亲近,彼此知道。一件东西或一件事,一个人。我说的是——
  ——我们。……
   
  我们改变了主意,买当晚00:58的车票回莫斯科。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事要做:找巴尼亚。
  尽管我快要死了——哪有这么容易就死,大不了坏一个肺,脸上常带有病态的绯红,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那样——我想起初夏时节我和郗闻笑嘻嘻地说:我气管坏了,一个劲咳嗽,他说咳嗽那是很酷很酷的病,拿一块大白手帕,咳嗽兼擦汗——还必须特别易出虚汗,猛一咳一口血,“一咳一个蛤蟆蹦出来。”我笑着说,笑厉害了就喘,喘了就咳,还笑,郗闻说我像个猫。我们依旧手持地图,先找那间吧,在那里找巴尼亚。“意大利人为什么让你找巴尼亚?”“没说。”“那他说了什么?”“就说一定要去。”“那就去。”我们还有大约两个小时。我们拼命走,真的,我真是在拼命走,满怀好奇心。你知道,我有时以为就是为了使好奇心和求知欲得到满足而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的。你呢?
  最后我们来到那个吧。我们在它的周围转而找不到入口,我们听到二楼的鼓使这个大破仓库似的房子像个有心脏的低等动物,所有的楼梯口都被铁丝门封住,所有的门都上着锁,锁生着锈,我们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当去当留。“满是象征与隐喻”,我还在逗自己玩,和自己说有多神秘多神秘,嗨,打起精神来。我不能喊,我在心里喊:“巴尼亚——”怎知张雪良真的喊了:“巴尼亚——”突然就冒出来一了个老头,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如果是墙角阴影里的一个醉鬼……老头一点没醉,他说:
  “你们找巴尼亚?”
  “巴尼亚晚上不工作,”他说,“酒吧倒是开着,也许你们能在那里打发时间。”
  他的下文我们就再也听不明白了。他带我们找到入口,像一个机关办事处的入口似的,但接着楼梯上出现了体貌俊俏风流的年轻男子,他们鱼一样从我身边经过。
  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吞伏特加止咳,一个人过来搭话,我笑着摇摇头,他以为我不懂他的话,其实我懂了,只是不能说。又一个人过来,不说话,请我喝了一杯酒,酒喝到一半我把他的脖子揽过来在他的耳边说:“你知道巴尼亚是什么吗?”这样的耳鬓厮磨使人一停顿,怎么此时我会处在此地。我看到他笑了,我也跟着笑,越笑越开心,就像一朵昙花也是在夜间这个钟点开放的速度。“亲爱的,那是一个俄国式的澡堂子。”   

  次日一早起来,我有声音了。晨9点,我坐上莫斯科的地铁,心里一阵踏实。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2

  31日晚上11:30左右我们来到红场时,我想念起同窗四年的人儿,我们一年只一次的舞会。人潮汹涌,我们就随着一起往里走,我抓着你,怕在新年的红场上走丢。烟火在头顶绽开,到处是金的银的乍现的眩目的想念利箭般划破天空刺穿心脏,像霓虹溶化在整条街的雪水中。古姆还是那么漂亮,你还是那么漂亮令我心悦诚服。大厨一个劲向前走,“你走去哪儿啊?”我们在后头叫他,一边跟着他走。在我看,走到哪儿都一样。大厨要看普京。……只要置身这美丽的广场人群中,我就感到安全,感到想念和寂寞在温暖牢固的包围中如同怀里揣了壶温酒悄悄荡漾,感到别人的快乐自己的快乐永不能摆脱缺憾的快乐,感到冷。真冷啊真冷。我们加入了一群人,跳舞、转圈、互相拥抱和亲吻,零点时分,我们说:新年好新年好新年快乐。香槟喷在头发上,都结冰了,零下三十度。于是我就搂着你你搂着我我们一边扬起脸笑眯眯和他们说外语,有一次我喝醉了不停地讲外语,郁闷了也说,恼火了不知所措了也说,晕了也说,说的什么也不一定,就是满嘴胡说:我、你、他、我们、你们、他们。我还是在想你们,小马远不及你们,如果我可以再搂着你们就像四年里每一次搂着你们就像在保罗吃的那顿饭我们相互搂抱——可是我怎样才能抱到你们呢?我有时忍不住怀疑,怎么这就被困在同这么一大群人的感情里脱不了身也不想从那里头出来似的,所有新的欢颜都无法同你们这群乱糟糟的家伙媲美,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你们是被我爱着而毒害着我的么?还是过了保质期的青春,我在匮乏和饥馑中软弱、固执而颓丧地吃出了病来。新年快乐,我真的依依不舍,甚至舍不得过下去。当时我和小马在一起,空中烟火持续不断,强风卷起整个红场上的狼藉,酒瓶在砾石上当啷飞滚,撞过脚边,继续向缓坡滚去。因此周围有一种奇异的声音。这声音叫我想起《忧郁的热带》。
  (一个人驾驶帆船来到马尾海藻附近停滞的碧绿海域,晨曦映照,浮光耀金,上百公顷海面上遍布无数个瓶子,从四面八方、远远近近的地方带着各自的分量和细微的波动飘来此处,这些希冀和失望暂时纠结在一起,撞击出声。第二天他陷入了险境,将这些瓶子做成了个筏子得以逃生。)也许我此时正停滞。我还想起《骑桶者》。(这个人提着一个桶去讨一点御寒的煤,被人用围裙一搧搧上了天,骑着桶飞没了。)我们一人系条围裙(有带蕾丝的、有彩色小圆点的和花卉图案的)神经质地搧个不停,耗费毕生精力,于是严冬奔丧似地往返于两极间。我们是肮脏的雪花在彼此搧出的寒风里飘零、晕头转向,直到落地入土,也不安宁。
  ——我没想,当时我没这么想,我只是觉得摸不着头脑,想不出猜不到无从判断,光是在想私事--尽是私心杂念。我想不起那些,若想起了或让它变具体,一个词句在脑海里泛出来的时候,会遭到我自己的嘲笑。算什么呢,太当回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非那么说出来的东西,所有的。三十来次大鼠疫死了将近一亿人,五万个大电影院里的观众全走到广场上,仅是想象中的一缕青烟而已;忧伤无非是低落的热情。——我只是惦记着怎么再能拉你的手,回去要喝点酒,要有点醉,要能继续那样想念你。
  这天大家都睡觉了,他们在一屋子烟雾缭绕里睡过去。小马对我说:“我饿了。”我点点头。一会儿我们就烙饼去,一边说着话。后来老周醒了,其实老周有心事,在屋里一直没睡着,我们在屋外门厅里和面摊饼,老周在床上睁着眼睛,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新年伊始,我们三个一起吃饼,天都亮了,然后就睡觉了。
   
  老周不知为什么很不高兴,当然她没有对我不高兴,可我有一点愧疚。我知道其实也许没必要。老周问我第二天去不去图拉,我有些错愕:那么急么?要透口气了……我觉得是这感觉,我刚离开过莫斯科不是么。这里俨然成了个大本营,我们暂时不会抛弃它,但有时会有少许受不了。同样我知道没有必要留下来,各人会有各人的事做。所以我就说去的,我也是想去图拉,没放假时已经一直在想着了。
  我们1月2日一早7点不到摸着黑出门,到库尔斯克火车站买票,听人说有直接去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意思是明亮的林间空地)的车,去了说没有,那我就说去买去图拉市。买的竟还是卧铺,上车后想跟人打听如何从图拉去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坐位子上转来转去看不见好搭上话的对象。车开以后过来一个年轻人,看得出很想交谈,可是语速飞快。我就老笑,他也老笑,拿啤酒出来一起喝。老周打着盹,我说得了的话都说差不多了,这是我所遇到的最不理会我是外国人的俄国人,他兴趣盎然,又一点不尝试使我明白,也不想通过翻字典,想到什么就跟我说,好像我就能听懂似的,可我完全听不懂,至于这样,他也并没所谓。我们一起吃了他带的面包、香肠、装在瓶子里的酸蘑菇炖鸡就新年雪景,这是顿丰盛的早餐。随后我们拿他那只破破烂烂的随身听听土里土气的流行歌曲,一人听一个耳朵,兹拉兹拉的杂声像有个人在开着收音机的空房间煎荷包蛋,有人打电话到电台说:点歌,新年快乐。主持人问他干嘛呢,他说我做早饭呢。磁带到头了他把整个带仓拿下来换面,我们就特别开心地笑。
  后来我坐累了,就爬上去躺着,躺着躺着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出太阳了,外面太阳好得惊人,洒在雪地上熠熠生辉。我忍不住叫对面铺的老周:老周老周,声音不大,没叫醒她,我就自己一个人趴着继续看,盘算着用彩色胶卷和黑白胶卷拍出来的效果。
  好日头始终维持。
  到图拉做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个图拉的冰淇淋,走出火车站却一点头绪没有——并不是想的那样,车站门口会停着去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巴士。售货亭并没有地图出售。我开始盲目地向当地人说我们想去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我能使他们听懂而他们说的我听不懂,有一个女人指着5路公共汽车让我们上去,我只明确她了解了我们想去哪儿,就上了车。依旧是和人说:想去亚斯纳亚波利亚纳。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跟我说了无数话。人们都很热情,只可惜我全然无法明白。在他的滔滔不绝中我唯一听到的词:广场。我和老周说:“逢广场下,要不行咱们就当游图拉市好么?”我觉得找着去那儿的路的希望渺茫,要去了再赶回来搭回莫斯科的火车这眼看着是办不到的。老周说好的,这就是老周好的地方。这让我不觉得那么头大了。车这么开,我们往外瞅着,果真见一广场,便赶紧下车,那广场也是很漂亮的,士兵和尖锐的直指蓝天的雕塑,我们在那儿拍照,过来一老头,形容略疯癫,跟我们纠缠不休,我只一个劲儿说:不明白,不懂俄语。又说: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他就指不远处的车站。到了那车站再跟人一问,114路公共汽车。我们高兴坏了,这一来显然有柳暗花明的意思。本来天就这么好,在这儿天一好则什么都好,万事如意。在公共汽车上又受人指点,一下车,见一个牌子:亚斯纳亚波利亚纳。乐颠乐颠下车,就往那巨长无比往下的斜坡跑。天好看得像要把人吞了,云卷云舒,变幻无常。人都快晕了。
  一路上见不着人。仿佛到了离什么世界尽头不远的宁静村庄,世外桃源。好像一路只管走,走吧走吧,其余全不用想。什么将来啊、前途啊、过去的爱人啊、什么什么什么统统都无足轻重。要是想流泪就流泪好啦。可是连流泪都想不起来似的。那段时间,只觉得幸福,像迎面而来的素昧平生的女人我们互相笑了,说新年快乐,就像我们熟识,像我的人生即是她的人生,我在此居住了很久很久,仍然满怀新鲜感走这条路,打量所有事物,所有事物像云一样在四面环绕的天上舒卷。那是不长的一段时间。我喜欢跟人问路:请问博物馆在哪儿呢?这博物馆说的就是托尔斯泰的宅邸。问路这事多愉快啊,说新年快乐多愉快啊,二零零二年,越活越不真实,越难以置信。我扑哧一下乐了,毛豆,郗闻,老徐,瞧瞧,难以置信的人生,瞧瞧,眼见为实,可不是么。
  新年也有一些人到这里来,坐马拉的雪橇,或走进树林深处凭吊托尔斯泰的坟墓。那墓就在小路边静静躺着,盖着雪,非常非常朴素低调,我们是先看到放在上面的红色鲜花,然后再看到它。确实很美。
  阳光一直都那么好,尽管最好的时候也是倾斜的,此时已斜得厉害,像从山坡上往下滑,我们已经说好不管时间了,掏出草莓浆蛋糕边走边吃,看到喜欢的就拍下来,事实上什么都喜欢,看到冻结的小河就说还得再来。
  闲逛到山坡脚下停车处,我们想搭一辆车到大路口车站,因为到大路口还是一段非常远的路,结果人家把我们一直送到火车站。这天皇历上一定写着宜出游。到了火车站一看有十五分钟后去莫斯科的车,买了就往站台跑。顺利得不能再顺利。车什么站都停,三人座相对放,排列在通道两侧。车厢里有个乐队,其中一个年轻的长发男子又叫我想起郗闻,头发细软的、柔顺的,遮住一些脸,触手可及的削瘦和柔软暧昧的嘴唇,瘦高的,这样的男孩里郗闻是和我最亲的。他们唱歌弹琴,那男孩时不时要甩一下头发,时而戴上顶很乡村的帽子,似乎有干草垛的香味。窗外太阳正在从广袤的雪原上落下去,整个是很长很长一条十分艳丽的红色,像淋上樱桃汁的冰淇淋,满是眷恋的味道,像个缱绻的微笑,又倦意淡淡。这时我被困倦俘虏,同时想起D来。
  车隔一会儿就停一下,车厢里人很多。到莫斯科时车厢那头响起手风琴声,是那个欢快的熟得不能再熟的越来越快的调子,拉的人很得意呢。我等演奏的人过来,结果来了两个小男孩,一个小,扛着手风琴,牵着一个更小的,手里提个袋子,他们都长着那种深褐色毛茸茸的眼睛,我把钱放在那个小的男孩的手心里,过道上一时堵着走不动,他就软软地握着你,软软地说谢谢。我想我要是个公主就好了,我就说:封你们做我的宫廷大乐师,可是那个稍大一点的男孩谢绝了我,这样会很美的。他们又往前走,我看不见,听见他们与那几个乐手相遇了,有人吹了一句轻快的笛子逗他,他们笑了。等下车时我看到是那个长头发的男孩在吹笛子,他拿着一支笛子想了想吹什么呢,还是没想出来,就没有吹,把帽子又戴上了。那样就像牧鹅的少年。


                                                  3

  后来只剩下我们在一起了。老周跑到DCB去住,回来说去了一次圣彼得堡;一天晚上大厨来找我第二天去加里宁格勒,他兴致勃勃翻地图给我看,它在俄罗斯被白俄罗斯隔开的另一块领土上,挨着波兰和立陶宛,西边是波罗的海,可我犹豫半天,说我不去。他说我不放心小马,这很滑稽。大厨和那个女孩子去了,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去就去。其实她依旧是很简单的,所以会想怎样便怎样、以为怎样便是怎样。等到他们也都离开了,就一下子清静得不得了。我们有时想他们的路程,我坐在窗子边上看着外边的寂寥的景色,想象冬天的波罗的海会是什么样的,晚上我们一起坐着,有时也想冬天的波罗的海,会是什么样的呢,风是怎样刮过去的,浪是怎么样起伏和翻滚的,静悄悄地想想。很早就听说DAC附近走火车,拍过那铁路的照片,这时候第一次听见火车鸣笛,声音在风里被打散了,因此显得还要远些。街上是没有人的,Not a soul was to be seen in the street,许多店都不开门,一直要到8号,7号东正教圣诞节过完之后。我坐电车出去上网,那样走着,四周空旷无人,静极了,这当中除了回忆几乎没有更可以发生的事。想想竟已经是二零零二年,竟已经三年过去,一晃之间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可是,我到这儿来了。所谓似水流年,东西总抛到了身后去,被淡忘的,被沉淀的,被掩埋的,于是我不想一个人留着,你往前走,我也得往前走,顶好走得比你更远些。再一个人坐电车回来,看看小马回来了么,然后一起弄点东西吃。
  小马炒土豆、卷心菜、青菜干,煮鸡翅,我也试着用电炉下的烤箱烤鸡腿和薯片,有时邓成冲进来问:你们想吃猪蹄吗?他花很长时间给我们炖猪蹄,茴香、花椒、王守义十三香和各种调料的香味慢慢慢慢飘了出来,炖得酥黏美味,我们便一起坐着用手抓着啃,一边喝水,说话,想心事,笑。邓成炖蹄子的时候,我们在屋子里等,过一阵子就跑一段路到厨房去看看,拖鞋噼里啪啦地响,又噼里啪啦地跑回来,有时我像小孩子,他们都摸摸我的头像摸小孩子那样,我演示天马流星拳是如何地难,需要技巧。小马说我很淘气,他跟我学上海话。我陪他在厨房里做饭,他翻锅子,我也学翻锅子,我们玩这个,零里零碎地简单地玩,就像小孩在弄堂里玩一些很简陋的东西,每天都玩,也不见玩什么、多有意思;小孩在路上不停地踢着一个石子玩,一路踢过去,也不怎么抬头张望。晚上又饿了就吃那种黄颜色一大包的饼干,有时我也下楼买个匹萨。饿了,渴了,困了,我觉得这样的了解和关怀是很深入的,同精神上的东西不相上下。有时我小小地消沉一下,无非是觉得有种位于自己允许和默认的模糊中的印象,但这消沉是非常容易被安慰或化为乌有的,我的确很快活。晚上我们在一起打发时间,直到互相说晚安,一个人轻轻带上另一个人的门。我们蜷起腿或盘腿坐在床上,看看不懂的杂志,关灯讲鬼故事。有天夜里风格外大,风声悚然,窗户怦怦作响。我们晚上越耗越晚,其实也无事可做,随随便便就凌晨三四点钟了。我们打发时间,如果有时间,就会多少留下痕迹,像水流过石头。我给伟伟剪头发,给邓成剪头发,小心打理耳朵上面一丁点一丁点的长短,然后他把一地碎头发扫出去。理发和烹饪一样,我觉得容易掌握,你能掌握一件事,便能掌握其它所有事,道理就是这样的。我的麻布睡衣上会沾上一点没掸掉的小头发,这里头很温情。这里头有一种像屋子里的气味一样挥之不去的友谊。后来老周回来了,我们仍旧很开心。
  只是寒假眼看要结束了。人都要回来了。
  他们回来,我们是不是得回去呢?
  说时间也好事情也好,在进行中有中断的、错开的、停顿的消失无踪的,停顿的和运动的在一起,接口处是容易迷路的。也就是往往时差不止是时差而已。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冬天的梦



                                                           顾湘

    A

  今天早晨我梦见自己的手腕开了,白色的肉像朵海葵往外翻,血就那样咕嘟咕嘟往外冒。流了一地。手腕那儿疼,不很疼,小心翼翼不怎么敢动弹的疼,带点麻痹。我觉得看伤口就像坐在天台上看邻居家着火了,浓烟滚滚,消防车也来了,架上大梯子,水龙头往上堵,跟拿土堵水一样,人手拽着手站在齐胸深的水里头,随波飘来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尸首。我觉得我可能听到水声很大,我又觉得手腕断了的时候还是安静的,听到的是其它水声,比如说瀑布。这个星期我带着一种叫“瀑布”的气味走来走去,踩在融化的雪水里,满地都是,哪儿哪儿都是,分不出踩在结冰的地面提心吊胆和踩在脏水里哪个更好,但因为瀑布可以使假设置身南美,伴随着一个男子古怪的模糊的哽咽声,我们并不知道彼此的悲恸,我们确实在意,但做不到,我们听,可听不见,因为全是瀑布,全是他妈的瀑布车床般作响。就好像有时突然而至的倾盆大雨。我是个下岗纺织女童工,我觉得一个人该写些别人看得明白、感兴趣的东西。所以我保证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说下次再也不会了,你站在墙角冷冷地看着,你信么?你不相信我,我觉得很没意思,没意思透顶。你觉得我比谁都狠毒,口蜜腹剑,成天扯瞎话。我觉得很没意思,我就不看你,我就想,今天早晨我梦见手腕开了。然后我一醒来,手指就摸到血,阴天可是窗外很亮很讨厌。其实血令人感到安全,躺在血泊之中意味着是被保护的。你想不担风险,你做梦。
  然后手腕一直隐隐作痛。不仔细辨认就过去了,可是真要命,阴魂不散,痛得脑子发软,出现气泡。给照片压膜时不小心也会有气泡,我们就把它推推推一直推到边上,它要还出不去,就拿一根小针扎,给它刺破了,忽悠的一下一个小魂放出来跑了,其实它一出来一跑必死无疑,因为五步蛇咬了它,十二码一瞬间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群山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明媚之疆”。这几天我一直在查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过去,字里行间写上像最小号唐吉科德折了截秒针到处划的痕迹那样密密麻麻的小的东倒西歪的中文,我也不嫌烦,反正每个词都不懂,一行翻过去,就跟在街上铲冰的人似的。他们不光铲冰,还用力凿,拿锹撬。我不相信西尔里字母好比我不相信你你也不相信我一样一样。我们学文学、历史、地理,课上教的我无所不知,可我不一个字一个字查字典我就知道不了这书上写的我无所不知,这里头的重复表现了浪费的存在,不过可以寄希望于那是个操练,如同对付俄罗斯方块,在这种劳动中起码学到一个处理的方法,如侥幸能发现和得到一点什么。我在此没头没脑地掘地三尺,可那会是什么呢?我查所有触手可及的词。我们的塔吉亚娜病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厉害么,还是我这样的问题,这个天暖和得不像样,我对生病的人感兴趣,生病的人生着病,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每天见到不同的老师,五花八门五颜六色,他们开始叫我作阿霞。过去四年我总从我最要好的女朋友的桌子上拿屠格涅夫这本小说,不过从没读下去。有时候我自己做了不好的事,还会很难过,还会委屈,你觉得我岂有此理,我的道理就是我本来不想那样,还有一点,我自己还认为那是不好的,我随便你怎么想,爱怎么想怎么想,你想象我的坏超乎我的想象,想象力一下子凋零成粉瀣时我只有一点失衡,失衡的表情就是没表情。其实我有表情,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偶尔还璨然一笑,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间。
  当年G他们在新西兰养鸡,后来全杀光了,漫山遍野的死鸟和青草还有茫然。我们上学的路很崎岖,去年十月底到现在的冰雪和泥在地上结成厚厚的一层非常坚硬的壳,如今一些地方融化剥离,露出一点地面,一些地方还没有,磨得很光滑,像大的卵石,低处尽是水,还淙淙流淌,跟走小溪里似的。宿舍到电车站那段路老让我想起杭州灵隐。我走路好比鬼进城那么小心,我摔了无数跤,还没有变成别的东西,已经不报希望,可是膝盖上总有淤紫,我看了很不快活。这提醒我那个时刻是怎样突然失去平衡的。我们决不掏心窝子,我们还有个“国内的恋人”,真可爱。“国内的恋人”样样都好,越想越惆怅,越惆怅越虚假。人喜欢假的,不喜欢真的。而你还嫉妒。你嫉妒D,你嫉妒的简直就是我的青春年少,根本没一拼。你嫉妒我还勾引了谁,你那么精明,我的小动作逃不过去。你还嫉妒那个酒吧里的土耳其人。那是你说的我们各找各的,有你这话我还原地待着么,稍等,我喝口果汁,抽支烟,你知道我一口万宝路就上头。你不知道我跳舞在行还不知道我接吻在行么?我见你闷闷不乐。宝贝儿,你打动我了,实际上我嫉妒那些你还没找的日韩美俄世界各地的姑娘。后来你终于开口,你冷嘲热讽起来可真厉害,你在乎吗?你问,我说我在乎,你就搂着我,连同一卷大被子。那倒像是真的,真像那么回事,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你急了的时候说话是很刻薄的。你永远那么刻薄。刻薄了不算,还不能忍受我冷静。“玩蛋去。”你最后索性由人转告我这么句话,我倒不郁闷了,我本来还觉得有那种温情,谢过。
  嫉妒也好依恋呀什么也好都是真的,唯独没有爱。信就有,不信就没。我跟你像俩商人。我的那些伶俐啊咯咯笑得满床打滚啊淘气啊好奇啊你的胡天胡地玩啊闹啊较真啊忽然一下子特诚恳的样子统统统统都一下子收起来了。软弱也收起来。我们怀疑不止。经过一个冬天鸟好像都瘦了一圈。我甚至信赖手腕上的瀑布味道,一旦辨认不出它就感到无所凭依。我在哪儿,在一月底雨雪霏霏的城南。


    B

  星期二,专业俄语、地理,三点放学,我的感觉越来越坏,但不剧烈。在网吧我发现我用的机器上有ICQ。一个女孩问我:“你想走一走吗?”我说好的,在我答应她的当口还有一个人和我打招呼,我说我得走了,我将给你写信。
  在26路电车站,我从地铁图上找到她说的站,抬起头向四周望去,没有来的车,没有过去的车,这个时候没有人放学,走的早已走完,晚放学的还有五六分钟下课。我忽然感觉那几乎是什么都没有的景色。一列有轨电车破空而入。
  坐车时有人上来查票。我掏出月票给他看。我想起很多次从红色的国立历史博物馆与索巴基纳塔楼间那道拱门下穿过走那个缓坡然后看见红场的情景。情况混乱不堪,包含着难以启齿和无节制的喃喃倾诉。
  上星期六我在莫斯科河边溜跶,鞋带开了,我蹲下去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在我身后站着,让我帮他拍一张背景带桥的照片,我就帮他拍了一张。他穿着很旧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空手,我想他是当地人。他接过相机道了谢就穿过马路走了。过两分钟我也想过马路时,发现路上汽车开得快如流星追月,无隙可趁。低头看到鞋带又开了,重新牢牢系上。站起来时太阳没了,天蓦地阴沉下去,风始终非常紧。那两分钟里我幻想他没有拿回相机而是从河堤上跳了下去,数小时后我再次见到他,他跳下河一会又游了上来,换了衣服,吃了热狗和油炸包子;还幻想我这样幻想后在我眼前他真的立即从这儿跳了下去。
  在克勒波特金站站台上她一走出车厢便迅速认出我,走到我面前,她穿黑色长大衣,娇小,面容秀丽,棕色蓬松长发,我显然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果断地往外走,出了站我发现那里是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和基督救世主教堂。这几天我两次过来都见到那博物馆门口排着很长很长的队伍,不知是否有特别的展出。我们绕教堂走了一大圈,她听和说英语比读和写更糟,她的鞋很滑,她滑了好几次,我专注在走路上头,并犹豫了一下是否要搀扶她。我并没有什么话说,即使没有语言障碍。这种状况是正常的,我没有丝毫不适或者不安。我有时腾出空来观察景物,教堂在不同的时刻显出不同的气质来。看时须格外留心脚下,这让我想起在国内爬山。我并不是说她在我身边说什么都无所谓我说什么都无所谓无所谓说什么根本无所谓她在不在,她在我身边那是温暖的。我找不到话说,琉德米拉因我说起那诗而背诵《璐斯兰与琉德米拉》,环境璀璨而萧条,我们总踩在水里,天气暖和,每每下雪然后融化,水和冰渣溅起来把我们的大衣下摆和裙摆打得一塌糊涂,这种细节也能让我为她动心。17岁女孩谈及那曾在莫斯科已回到东京的男孩,她想念她的亚洲情人想念亚洲试着辨认出亚洲的记号,她说你去过北京吗?她给我的感觉很强烈。透明发光,活生生,纤细,不迟疑而毫无强硬感。于是我开始说话。我说着话她不明白我听着遥远陌生,许多的英语,流畅的、下意识重复的、受阻的、我难以想象和不能控制,我们无方向地涉水而行走在融化的冰雪、沉沉夜色与回忆中。令我再次体验到一个旁人的质地。我一度这么走过路,17岁,或还要早些,13、14岁,或晚些,19岁。这都是些感觉强烈的数字。有时我还是有些害羞。
  我想起我是如何在地下商场贝纳通及其附近与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三次相遇,她对我笑得妩媚得神乎其神,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笑得全是互相宠爱,一次更甚一次,当时我没有受宠若惊也不害羞,我觉得快活,我也年轻漂亮,我也对她笑,从肺腑到眼角眉梢天经地义地笑。我想起那小我一岁的男孩说没有爱,他的碎头发沾了我一身。
  琉德米拉和我在地铁口出奇多的堵塞的人群里望着,她说希望再和你见面,人推着人往前进,我进去可她的地铁票的有效次数可能没了,她叫我等,她跑出去。我想起我卷在大被子里吃一堆红红绿绿的果汁软糖,先吃汽车,再吃船,最后是飞机。还是最喜欢飞机。我想起赌博机哗啦哗啦吐硬币。我等了很久,或印象上很久。
  回去坐车时也有人上来查票。我掏出月票给他看。下车到蓝房子取照片,拍照这事大体上说可以自己带自己玩儿。我想起无能的力量,我们在一个缸里游过来游过去(或许是各自的缸更为恰当)。


    C

  1)怀疑、不信任、渴望、防御、戒备、猜忌、嫉妒、关怀、游玩、温情脉脉、试探、有所保留、撒谎、掩饰、不诚实、怨恨、欲望、过于谨慎、回避、孤独、无安全感、阴暗、复杂、冷漠、残酷、善良、柔软、饿、破裂的孩提时代、伤害、伪装、记忆的锐利的碎片、性、物质、恐慌、轻浮、周旋、口径不一致、漂泊感、外国人、不能沟通、隔阂、线路中断、障碍、虚弱、闪烁、渗漏性的流露、一点光、不确定、惊惶、懒惰、秘密、协议达成、同僚、利益、实用主义、暂时的、算计、计较、痛处、翻脸、否定、纯洁的、羞耻的、欣赏、分享、头脑发热、熟悉、蓄谋、愚蠢、顾此失彼、登对、流放、寄生、龃龉、狼狈、听之任之、拿捏、言说、行动、堵、无聊、烦躁、愤懑、可笑、安慰、讽刺、嘲弄、尖酸刻薄、刁难、幸灾乐祸、自以为是、偏激、盲目、闭塞、滥、愤世嫉俗、稚嫩、童贞、茧、僵化、病变,(爱)。
  2)他们说:看哪!她就是那个吃垃圾的姑娘!
  3)我们示威游行抗议没有爱。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笔记

    我每天都去上学,当然我说的每天是排了课的星期一到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我即使愿意也无课可上。起初有段时间起床上学是很困难的,我困极了,尤其是寒假刚完,好几天我坐在教室里完全没知觉。到后来早晨就没有去上学还是不去上学的思想斗争了,有的孩子总不上学,或者不去上第一节课,老周一个星期没上课,我不知道她玩什么,就知道玩得很厉害。我觉得她在玩和上学之间选择玩,是说得过去的,我在上学和什么都不干之间就不能选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干是说不过去的。我知道没有足够的要去上学的理由,课是全凭自学的,要是课外什么工作也不做,上课什么也听不懂。我打上中学起就是自学过来的,因为我上课老是干别的,不爱听自然听不懂,听不懂自然更不爱听,到后来就完全不懂,考试前就要自学。但在这里是上课即使听,也听不懂,只有自学,才可能听得懂,但也有可能听不懂。总之大致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正因为如此我才每天上学,如果我今天不去,明天也可以不去,我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去上学,就再也不去上学了。就像一个匀速运动或静止的东西,你不能随便去动它,动了就很麻烦。倘若我认为说没有任何非此不可的事情——不是非得上学,也不是非得旷课;不是非活着,也非非死了不行——那就很麻烦。所以我每天都上学,如果我不上学,我也不用活着。这话显得有点滑稽,我绝不是说我是为上学而生的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明问题。为什么活着?这类问题已经没什么可想的了,俨然已经活着,连这都不能接受,还要钻牛角尖,那就很麻烦。我们得在一定程度上随波逐流,从随波逐流中确认到意义。
  我没有和老周一起去玩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一块去玩的里头有我们一邻居邓成,我和他闹翻以来至今没有恢复邦交。昨天小吴弟弟说他看了我的英语信之后又在那儿骂我,说不知道我在写什么,我听了还很无所谓,我知道他必骂我无疑,必狗血淋头,必拎着那信,眉头皱着,不拿正眼看,说:这都写些什么呀,虽然有些个词我翻了字典写的,不过他必能认识,毋庸置疑我和他很熟吧,我再知道不过他冷冷的睥睨的那个样子,知道他怎么在人背后跳着脚骂的,他还是个孩子。昨天下午我想用英语写点什么,就给他写了个信道歉,这儿就他对英语有兴趣,他对我的信不屑一顾,可他其实对我说的啥怎么道的歉必有兴趣,用英语写信很能表示出诚意,同时也很不能表示出诚意,他就更火,我想都想得出来。而且他又有新的追逐目标了,他老在追女孩,每次都特别来劲,热情洋溢,董永遇仙。昨天我又想到为了他那次闷闷不乐我都没看艳舞,就看了一小会儿,那可是地地道道的美娇娘,我下次要看还要再花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
    我弟说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想我们俩屋也算经过不少事儿,最初我弟和邓成在我这屋都睡过,那时我用一本再生纸的本子写日记,弟很乖地在对面床上香甜地睡着,弟听我讲笑话就呵呵呵乐,乐起来特别可爱,然后跟人到处说去,他吃什么都很香,看着也很高兴。后来弟被邓成拐跑了,他说是我被一流氓拐跑了,其实那流氓拐不跑我,但那以后我和邓成之间就有意见。弟小媳妇似地进我屋来,委委屈屈地开口叫了声:姐,我拿那什么什么东西走,然后就安安静静地把东西拿走了,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他这样子看得我特别恨邓成。我弟说话越来越像他,我和老周都觉得听着特别扭,不光我弟,还有别人说话也变得像邓成,他的腔调、手势复制到周围好些个人身上去,有时就像在哪儿都见到一部分邓成,有好些个邓成,而他的数量还再增加,这说明邓成具有影响别人的能力,而且他会说服人。可我们当时越看他们俩越别扭,当中应该还有一点点怨恨。我有一次喝多了酒,就去问邓成:“你对我有意见是么?”他当然说不是,后来他说他的确烦我,他觉得我根本不把他当事。因为当时有个人说要找人打邓成,邓成为此很恨我。老周刚来莫斯科,就喜欢我弟,我弟不喜欢她,他们之间也有过节。我弟和邓成往我们这儿一坐坑瀣一气一唱一和密不透风夹枪带棒,我们的气就上来了,就不说话。又稀里糊涂混了一阵,我们屋被盗,护照丢了,那正赶上邓成他们得意的时候,他们认识了卡尔梅克的姑娘,进而认识了成群结队的卡尔梅克姑娘们,于是走路的姿势都帅了一点,我们屋进贼那时他们正和姑娘们去迪斯科吧回来(也就是他闷闷不乐那吧),凌晨,我听到他们回来的声音,那几乎一定是不安静的,我还听到邓成说了一句中文:“你别这样行么?”第二天我就跟我弟说我听见他说这句话了,我问他跟谁说的,他那个稍微有点哀求的语气,我和老周越想越蹊跷。当晚上他们就按捺不住了,邓成一推开门就说:“顾湘你什么意思?”接着弟对着老周开始吼。我发着烧,躺被子里冷冷的,不说话,邓成说了那句也冷冷地边上站着,我就听见我弟吼。随后他们马上去了十几天卡尔梅克,这时我和弟上课时还说话。卡尔梅克回来,邓成就回过劲来了,我和老周都记得他上我们屋来,穿件红格子衬衫,剪了个头,和我们说新闻系要加一年的事。弟和我倒说话,就是一直都没上这屋来,放假前他问我要带什么东西,我说带两包QQ糖来,我送他上车还抱了抱他。他回来把糖拿来之后就好了,直到现在和我特别好,又挺亲的了。而且他知道我跟邓成这事儿。至于邓成在寒假里和我们简直亲到了不能再亲的地步。他是很有趣的。我们买了衣服就拿给他看,他看了就受刺激的样子,这就是对我们的鼓舞,我们就更快活。也许我们本来不在乎那些法国裤子意大利鞋,我们只是不够快活。我们不用怕他受不了,或者挨骂,因为他知道怎么个不快活,怎么样能快活起来。他最在乎的就是快活。我们在一起疯得起来,不是和谁都能像这么乐,都能表现出这么多真实的样子,他叫人感觉他了解、不会骂你、不会用那种觉得奇怪的眼神看你,看得你很羞愧,很没趣,甚至很难过,除了和你闹翻的时候。我的胆子不太大,很怕人骂我,或那样看我,所以很多时候多少是拘谨的,如果谁骂我了,或那样看我,我就更拘谨了,像把锈骨头坏伞收起来就打不开。普希金有首诗叫《友谊》:“什么是友谊?是飘然欲醉,是受了委屈的任意的谈吐,是分享虚荣,分享无所作为,或者分享受人庇护的耻辱。”我就这么看着,腾的一下进了我脑子的是那句“分享虚荣,分享无所作为”,也许,还有……“耻辱”。现在他怎么好玩都不关我的事了。我总是越来越冷静,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似的。
    一月底有两天猛地冷了一下,我们屋窗户漏风,我往床上一匐,整个屋子有种萧瑟的味道,天冷就没有雨雪,即使不是特别晴也亮晃晃的,阴天也有种刺眼的白光,照得屋子显得大了一些,也就空了一些。有个星期六早晨我一骨碌起床,在睡衣外头穿了件长棉衣,把睡衣盖得严严实实,外头一点看不出来,穿条运动裤,没穿袜子,套了双运动鞋下楼到外面去。太阳像金沙一样簌簌往下洒,侧耳几乎听见那声音。我站那儿仔仔细细地看一棵树,那树的枝桠非常非常地清晰,清晰到了让人心里感到奇怪的地步,像是我的视力被调整了,或者我和树之间没一点阻碍——灰呀,尘埃呀,飞的小虫子呀,叹息呀,记忆的花粉呀,空气呀,什么都没了,不然它为什么这么这么明显呢,简直还发着光。我一点也不冷,但知道穿着睡衣在街上走呢,就有点梦游的意思,有点小心,生怕别人看出来,或有个什么锐物“突”地进来,戳破我置身的一个透明的膜吹出来的罩子,改变我与周围隐秘地隔绝着的状态。我买了鸡和果汁,然后回屋子。
    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白天晚上都是。我前几天一边写文章,一边觉得坏了,我写得越来越不像样。那样写是要写不下去的,照那样写下去,我很快就什么都不用写了。可是呢,已经写好了,而且俨然就是那个样子(就像俨然已经活着一样)。我想有的时候我忽然有这种需要,我开始修理我的中文词库,在脑子里扫描一圈,然后扫一遍英语的,再扫一遍俄语的。三圈扫下来精神就开始飘,有一点点疲劳而又不需要睡觉。一关灯,老周的闹钟就嗒嗒嗒走得大胆放肆起来,碰到我要是喝多一些酒,红酒和劣质伏特加的混合,头沉甸甸而且疼,我就想到鞑靼人的铁蹄凶残地踏过我的头和四肢,把我从山脉踩成平原,从平原踩成河流,我没有要睡过去的趋势,而是很清醒地记起那些历史的地理的课文里的词句,1237年铁木真的人入侵基辅罗斯,1240年基辅陷落,此后240年罗斯处于金帐汗国统治下。很早以前玩游戏《苍狼与白鹿》,很大一部分的乐趣来自于随着疆域的拓展一路虏来各民族的妃子,接着讨取她们的欢心,生育出优秀的儿女们。现在我们开始玩俄语的游戏,玩乌克兰做的《哥萨克》,我们一边玩游戏一边认字。我不喜欢那只钟,遇到上述情况我就把它塞到老周的枕头底下。我听到它就开始恨老周,其实老周没什么不对的,她十分年轻,也需要爱情。我们只是住得太近太近了,近得很少的一刹那会有他人地狱般的感觉,就跟那钟在屋子里走个不停躲不了似的,磨着它很小很小的尖牙齿,但它暂时没咬你。我想老周不可能没恨过我,不过这种恨很清淡的,微不足道的,很卑微。我又怕老周看到“恨”这个字,要误会我的意思。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       *       *

  我对俄罗斯诗歌力不从心。把诗歌放在一边。
  “……全世界得以以天才作家跨越民族的障碍,乃是因世上有天赋的读者不服从过于详细的冗长的而又有时代局限性的规则。这是他——聪明的、有独立见解的读者——重新解救艺术家于毁灭性的影响和势力——来自于皇帝、独裁专制、教会、假道学、市侩、邮政业务和好议论说教的人。让我为这样的出色读者画像吧。他不属于哪个特定的民族或阶级。没有一个社会的团体的监督人或图书俱乐部能支配他的心智。他的文学品味不会被迫接受年轻人的审美,那种审美迫使普通读者将自己与他们或者某角色混为一谈并‘节略和遗漏描述’。敏锐的、应得赞赏的读者不将自己视作书中的姑娘小伙的一伙儿,而是同那个有意创造他们的人站在一道。真正的读者不从俄国小说里获知俄国,要知道,托尔斯泰的、或契诃夫的俄国——那不是接近平均标准的历史性的俄国,而是个别的天才想象创作的世界。真正的读者对更大的主题思想不感兴趣:令他们感兴趣的是个体、独特性和细节。他们喜欢书并不是因为书帮助他寻得‘同社会的关联’(如采用庞大而可怕的进步学校的评论家的刻板公式),此外,他吸收和领会的是文中每处细节,怀着喜悦欣赏叫他们折服的作者、那些闪出光来的令人惊叹的形象、那富创造力的臆想者、魔法师、行妖术者、艺术家。诚然更好的人物--他成就了伟大的艺术家--是它的读者。……”(纳博科夫)
  这使我想到关于戏剧本质的讨论。
  “好的读者从小的阅读就回避译者、删节本、弱智的关于卡列宁娜的电影、任何姑息怠惰以及砍掉头和四肢的才华。”这是纳博科夫提出的要求。一线生机在于“艺术本能”(别林斯基所说:“深厚的艺术本能弥补了他(普希金)不能直接研究古代作品的缺陷”)。
  我上课也在课本底下看文章,看到一段阿尔夫列特•阿别里的回忆:
  “……纳博科夫突然中断了讲课,一言未发,沿台走向右面的墙,关掉了三盏天花板上的灯。随后他走下五或六级的台阶到礼堂里,踌躇地通过整条过道,两百个人惊讶地转过头去,他不做声,放下三或四个大窗户的帘子……礼堂陷入黑暗……纳博科夫返回讲台,上了台阶,走近开关。‘在俄罗斯文学的天空中,——宣布他,——这是普希金!’我们天象馆的远远的左边一角的灯突然亮起。‘这是果戈里!’礼堂正中的灯亮了。‘这是契诃夫!’右边的灯亮了。那时纳博科夫再次走下台,指着中间的窗揭下了窗帘,随之发出很响的声音:‘看!’就像是用魔法使一大片稠密的闪耀眩目阳光闯了进来,‘这是托尔斯泰!’——纳博科夫大声说。”
  塔吉亚娜看到了(她还听到有人分发加葡萄干的面包片)问我可觉得有意思,我说有意思极了,我们就开始热烈地说纳博科夫,以两个女人突然燃起的爱恋般的热情,她突然说起了圣彼得堡,说他是那么地喜欢它。
  我又问她莫斯科河上铜铸的站在船上的人是谁,她说彼得一世,接着又说是哥伦布,大约说那是送去美国的礼物,美国说:不需要,谢谢,它就又被弄了回来,本来是哥伦布,但因为这事比较没有面子,所以就说是彼得一世,它往河上一摆,造成了大量的淤积。她觉得那一点也不好。它看上去很荣耀。我在想我的尴尬是不是也很醒目,有什么记号显示着它,也遮掩和藏匿不了。但老实说我不怎么在乎。
  天气有雾,下一点小雨,天有些黯淡,但是暖和,原以为二月还会冷,谁知往来于24号楼和18号楼之间--在街上这么走着--穿裙子和衬衫加一件外套就够了,连毛衣都不用。俨然已是早春的样子。感觉上莫斯科似乎比上海更暖和。我们从一幢楼走到另一幢楼去上课,中午到中间的一个小吃店吃东西。推门进去发现里头弥漫着烟雾,几步之内也变得模糊。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仿佛屋里比屋外更阴雨绵绵。大概因为一早上做了很多很多个土耳其烤肉卷。我们等我们的土耳其烤肉卷的时候,邓成也来了,在不远处坐着等,隔着大雾,跟赤壁似的。
  午饭后塔吉亚娜带我们去看一座新造的桥,她也是头一回看它。那桥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倒是桥内的新闻摄影展很不错。
  我想为什么总有这样那样不伦不类的状况在生活里。(像我现在房间里电磁炉上煮的水,咕嘟咕嘟地滚起来了,先头我用同一口小黑铁锅子煮了通心粉吃,通心粉吃多了,真不好吃,我打开窗户和门通了一会儿风,我的好好已经不在人世了,就是因为没有人替他打开窗户和门,他自己也没有这么做。)一下子就要到春节了。我想,好吧,既然他们那么喜欢圣彼得堡,那么我就去那里看看,而不是等到夏天了。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圣彼得堡


  星期五晚上我走之前要去上网,琦就陪我去了。我们出发没有告诉小吴,和其他人也说得含含糊糊,因为我没有要和更多人出行的打算,但我弟本想和我们一起走。毕竟是春节,大家都要过得高兴一点。
  我一心想去圣彼得堡。
  我在网上看到了好好死去的消息。我觉得很奇怪。一九九九年我认识了好好,我们在网上玩,他那时的名字是“好好先生”,有时候叫“短刀”,有时候叫“十三郎”,他的真姓名是杨杨,他给我打电话,很重的南方口音,他常常很孩子气,忠心耿耿,他总是维护我,因为我是他的师傅。我不记得怎么就成了他的师傅了,我何德何能成了好好的师傅,我对他也不够好,很多时候我想着我自己的事,有时我什么也没想,百无聊赖,又有点漠然。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死掉。我和他认识的时间差不多和认识D的一样长,那时我们在恋爱。像小孩一样执拗和冲动的好好偶尔忧郁深沉。但他不说。这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他陪了我很久,D不再和我们一起以后,他还是跟着我,其实好好我也是个孤儿,也许好好知道。我的好好有一颗善良的心,我带着我的骄傲和他和他的善良又那样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那时叫“污七抹黑”。他们说那是自杀,开的煤气。二零零二年二月八日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瘦小的,风吹雨打的那样一个年轻人。
  为什么呢?我一开始想。还想了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事实就是好好死了而我活着,且要活下去的。多说无益。我得好好活着。我被坚固的事实牢牢摄住。

  我买了出地铁站见到的第一束花,黄色菊花。
  到列宁格勒站被告知当晚车票已售完。我想找个吧在那儿待到次日一早再去圣彼得堡,被琦拒绝了。她一定要走,哪儿都成,像那些金环城镇。我怎么都提不起兴趣,中世纪风貌也好,什么也好,总是那样的教堂,看多了不免乏味。去哪儿都差不多。我们买了最快出发的车票,是去雅罗斯拉夫尔的,那原是伏尔加河上的一个通商驿站,接待从白海阿尔汗格尔斯克来的英国和荷兰商人,13世纪和16世纪,贸易给它带来了财富。十分钟后车开了。
  我抱着我的花爬上铺睡了三个小时。半夜三点,我们站在雅罗斯拉夫尔的某个位置,我认为河流在前方,出于谨慎还是向面包小店的人询问:“河在哪?”
  “哪一条?”
  “伏尔加河。”
  伏尔加河就在前方,“步行?那很远的。”那人说。我说没关系。走去哪儿去我都不会觉得太远了。
  街旁树上的鸟儿在那儿唧唧咕咕地叫,叫声古里古怪,像一些穿橡皮鞋子的小人儿在半空的场地上跑过来跑过去摩擦出的声音。菊花像剑那样在空气里生锈,散发清淡的湿漉漉的香气。每个路口都有四盏不停一明一灭着黄光的交通灯,我们走过很多个这样的路口,一个接一个。
  我们推门走进一间小食品店,买冰淇淋,并再次问:“河在哪?”这时谢尔盖•加多夫科努朝我眨了一下他的绿眼睛。
  我们回到街上,那人追了上来,还有他的另一个朋友。就这样他们把我们引到午夜的河边,经过潮湿的街道、生疏支离的语言、融雪的溪流、戏剧和灼热的长明火(火苗迎着若有若无的雨点舞动,他的手指梳理和引诱它,随后为我取暖),河是平静的。我又轻快又绝望。他把我抱过雪太多的路,一会儿我像羽毛那么轻,一会儿我重极了,他得费老大的劲儿才能不把我扔进水里。后来他拒绝说英语,他说他不会英语不会汉语也不会俄语,他拉我奔跑着赶上一辆林间开来的有轨电车。他念了很多很多的诗,令我非常愉快,我一个字也不懂。干杯的时候说为相逢为友谊为爱为中国新年为戏剧为黎明为骆驼。
  (深夜,在玛格丽特手里拿着令人厌恶和惊惶不安的黄色花朵,她说,如若这相遇未曾发生,她便毒死自己,为她的生命是空的。)
  (薇罗妮卡决定去死。)
  (人们将称之为持蓝色勿忘我的疯女人。)
  “为什么你拿着花呢?”他问。
  为什么呢?
  他给我念诗,亲吻,还有长久的凝视,转眼竟八小时过去。像舞台上的事,一辈子不翼而飞。“持续——瞬息。”(茨薇妲耶娃)。我脑子里盘漩着成千上万的事,像米格飞机坠海,“米格”——瞬息。跳舞时听到他说他爱我。我说不。他说他爱我:我爱你,为什么呢?求你了。我说不。他说了一堆话,说: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再说。我只好说知道。他忧伤地蹙着眉头,湿润的绿眼睛动人极了,他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爱你,然而为什么呢?”
  我被我领会和辨别不出那样一个意义的力不从心感搞得有点懊丧,觉得被斯芬克斯式的谜语戏谑着,我为我这一生很不安。是真的。我为我这一生很不安。伴随着懊丧。有一部分为文学。异常的复杂性和迷惑性存在着,可我没法解析和提炼。心像一些拍坏了的底片冲洗不出来,如果始终是这样,我想我死不瞑目。
  他赤身裸体躺在无水的浴缸里,手臂搁在池边上,手腕垂着,姿态孤单、宁静而驯服,百合般纯洁地袒露着欲望。
  这遭遇处于衍生的附加的位置。
  离开他们,琦和我发现我们是从先前在路上注意到的深邃的大拱门内出来的。我们再次来到河边上,沿河西侧道路往南走。河是灰白色,镜子般。
  路尽头拐弯处的角上遇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面对伏尔加河分出支流的一片美景站着,她没有发胖,是美的,我和她打招呼,我们交谈,我们谈论宗教和精神的事,我说的她都赞同,她说你看空中云层裂开,太阳透出光来,那是他爱你,看这河,冰上栖息和飞起的水鸟,宁静的,明亮的,清澈的,温暖的,共产主义是什么呢?就是让你感到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说爱和关怀,我才发现我向她打招呼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泪珠,她抬手抹掉,然后又有眼泪滚了下来,那非常美,她沾湿的睫毛嘴角皱纹,还有我们面对的景致。
  我开始觉得雅罗斯拉夫尔也不错。虽然我原本想的是除非再往西到伏尔加河90度弯的乌格里奇,否则上雅罗斯拉夫尔意思不大。伊利亚•普罗罗克教堂和主显圣容修道院也的确不过是那样。
  我们还是继续去往圣彼得堡,我很坚定。可琦不了,她为旅费担忧。结果我买的票不足四百卢布,她就继续跟我去圣彼得堡。
  火车站里我们碰到一个坏人,他拿到我们的票就不还给我们,要求五百卢布,我毫无办法,琦把票抢了回来,我觉得这件事上多亏了她,她头脑简单,粗俗和浅薄(她脾气不错),这种情况下我显然那么软弱,斯文得甚至还有点假惺惺,至少是毫无必要的,我为此暗自羞愧。如梭罗云:“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轻手轻脚,才得保全的。然而,人与人之间就是没有能如此温柔地相处。”
  我在餐馆里给谢尔盖写了封信,看了会儿英译本莱蒙托夫的《我们时代的英雄》,这是找不到中文本又无法通畅地阅读原文的情况下的权宜之计。

  早晨到彼得堡时落雨,我说先去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我想看那里的墓地。季赫温墓地中安息着陀斯妥耶夫斯基、茹科夫斯基、穆索尔格斯基还有自杀的柴可夫斯基。雨下得像清明一样。我手上没有花了,心里为非常疲惫的灵魂感到有点难过。
  我们再转到涅瓦大街上,天却晴了,远处渗出丝丝清蓝。于是就沿着涅瓦大街走啊走,蓦地见到右手边基督喋血教堂,就这样我第一眼见它,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它有着蓝色和绿色的顶,和圣瓦西里大教堂一样不规整,漂亮极了,像它内部顶壁上金色和深蓝浅蓝描画的六瓣雪花一样峻俏秀丽。
  回到涅瓦大街,继续往西。
  一路上经过喀山大教堂(库图佐夫将军总是站在那儿,拍出的照片总带回在照片上才初次见到的人的模样,正面半圆形展开的科林斯式廊柱显得特别像布景)、文学咖啡馆和许许多多时髦的商店,名牌都在打折,不是名牌也在打折。剧院门口有人站成一排举着抗议的标语,“世界当无吞并、割地和赔款”、“自由车臣”。新纳粹分子就在熙来攘往的街上推倒一个迎面路过的亚裔男子,用硬底皮鞋往他头上踹了两脚后扬长而去,那男人没能起来,旁边和他一起的女人染色的头发很长,吓坏了。这个男人挨打前几分钟,我们也被这几个人频频回头看过。我觉得这糟透了。一幢建筑旁堆着鲜花,纪念900天围困中的列宁格勒的勇敢精神与英雄气概。青年男女们无所事事似地倚靠在陈列进口商品的橱窗上闲谈和抽烟,他们说着笑话,有的好笑有的不好笑,笑起来淡漠又疲倦,或有一种淡漠的欢快,他们看过往行人--彼得堡人、外地人和外国人,看站着不变换位置的彼此和自己的鞋尖,在那一点反光里分辨信仰或自己略施脂粉的脸和游移的眼神(在另一端我静止不动,衣摆微歙,橱窗、他耳廓上的银环和她下眼睑上睫毛膏的污迹、生动迷人的脸庞与灰烬像地铁那样擦身呼啸而过,短暂的年轻发出金属质地的声响)。并不像新阿尔巴特街有扩音器播放贯穿一致的音乐,那首流行歌:冬天冬天冬天--这里的音乐是游离的片断,像所能记起的过往岁月,摇滚乐或黑人的饶舌,无声源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乐时隐时现,这也缘于我的唱片放机坏掉后我用没有音箱的笔记本电脑播放它,音质极其薄弱,轻的部分低得难能辨认,如黑白印刷在讲义上的列宾的《涅瓦大街》(马车轮子卷起一小股尘烟和温情主义的感伤,穿绸裙的女子悉悉窣窣袅娜走过,像铅笔草图,覆上一层薄的水彩)般概念模糊起来。
  走到涅瓦大街走完了,冬宫广场就到了。纪念碑像眼下这个城市的其它景观建筑一样正在整修。淡绿色的埃尔米塔日博物馆也不开放。这个广场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什么可描绘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它只是和从电影里、图片上所见到的一样好。没有英俊的士兵队仗也没有谵妄疯癫的圣愚裸身跑过。像国王为之赐予诗人银镜的诗篇。我们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天不远处的另一边是娇媚的蓝与光亮。
  此后沿涅瓦河西岸英国滨河大街南行,见到青铜骑士像,右转经中尉桥过河,然后在河的东岸往北走。天明亮的罅隙一直在不远处,并越张越大,在瓦西里岛同牛毛细雨一并淡金色地洒落。这一岸有埃及运来的狮身人面像,第二天还将看见大清的一对狮子。我穿着三年前的铜铁绿色旧裙子,已经很脏了。可是绿色真漂亮。这里到处都是绿颜色的,埃尔米塔日,教堂,每一座桥和桥下的倒影(桥的数量翻了一倍),每一个路灯,房子的墙壁和锌皮屋顶,船,青铜雕像和大理石雕像上布满的青苔,灯塔,还有草地(二月的青草地),货亭,热狗铺,汽车,甚至人们的衣着,深深浅浅风情万种的绿颜色纷呈眼前,宛如魔法,仿佛中邪的藤蔓爬满这座城,因而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丽的悲剧之城”,忧郁而雅致。绿色之外,是天空和河水里闪光的蓝色与金色,还有飘浮的透明的冰,冰里又复制了闪光的蓝色与金色,与水为伴的金色是清脆的,而在屋顶上的金是深沉的,直到天边出现胭脂色,建筑的乳白、绯红、砖红、土黄、浅褐和灰始终同绿色协调在一起,无论是浓重的灰还是浅烟灰都不约而同是稠厚的。因魔法人变成了鸟,互相认不出,在浮冰上落脚之后又继续飞起来,翅上披着醉人的魅惑的浮光掠影,我感到一阵烟草带来的晕眩和分裂。我感觉我的衣服很脏,靴子也很脏,鞋帮上爬了一道白色的盐渍,像不肯退下的一道潮水同贝壳的碎屑一块儿固定在那儿。我的脸也脏了,因为风是湿的,这种湿冷的风让我感觉很熟悉。走进那些街道会发现互联网吧、按份量卖的冰淇淋和带着狗生活着的人们。
  经宫廷桥回到河的西岸,阳光是一天中最绚烂华丽的时分,我知道它很快就要落下去了,天很快就会黑,像朵硕大无朋的金昙花,美仑美奂。光线以罗斯特拉灯塔为界划分阴阳,它疏而不漏地织成一张网,把惊讶与哀痛、叹息与欢狂、流离失所的和浮躁的魂魄、挽歌与赞美诗还有痴心妄想、暗送的秋波和很多事物的死皮统统的从一边拽下冰冷的河底,拽到另一边。灯塔上装饰着船头,在古罗马,人们将敌军的船头砍下用来装饰柱子以庆胜利。
  我又一次想起鞑靼人是因为想起一本十分温柔灵巧的书《看不见的城市》,想起我去过的一个又一个五十五个更少或者更多的城市,它们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一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生里包含了那么多死去的人的影子以及尚且活在世间的人在死那一侧的倒影。
  天黑时我们在涅瓦大街转悠,逛商店,吃忍者神龟吃的匹萨,买了一大堆我暂时没法看的书,卡片和明信片。我非常喜欢涅瓦大街上的书店,它们非常的好,要不是考虑到把书搬回莫斯科实在很沉我很想把某个架子上的书全买下来,那书装帧精美,价格也便宜,在莫斯科不知为何不曾见过这样赏心悦目的书店。
  更晚些便开始找旅馆,依照旅行手册上的介绍找一个叫“恰依卡”(意思是“鸥”)的公寓式宾馆,位于“银白色林荫道”。可是我们到了少先队员站,全然摸不着“银白色林荫道”的方向,因为那并不是一条道路的名称,这时我还没有买地图。后来到了一间超市问一位大娘,她到处找人问,最后问一个买了东西出来的男孩,那男孩说知道,并能领我们去,“跟我来!”他会的几句简单的英语大概是从电子游戏或电影里学的,什么“我们走!”、“好运气!”,口气很可爱。他带我们走了长得惊人的一段路,然而“恰依卡”没有空房间。我们只能打车去最近的地铁站,我发现那地铁站名叫“黑溪”,也就是普希金跟人决斗的所在。附近的宾馆有房间但不营业,幸而值班的大娘让我们去她朋友的私宅的客房寄宿,也就是所谓家庭旅社,我们便以一晚六百卢布的价钱成交。房主给我们弄了俄式的果酱茶点,但住她这儿有点偷偷摸摸的,因为她似乎不愿让她的邻居见到我们,而又总有邻居上门。
   
  次日晨直奔兔岛上“悲剧的象征”彼得堡罗要塞。前一日已在南岸见到金色尖塔倒映河上,叫人心驰神往。又听见敲钟,我们每到一处钟都会碰巧敲响。要塞内与设想的相比显得略为平淡无奇(也许只有进入特鲁别茨科夫棱堡前的院子有一些阴冷之感),教堂也不开放。可从一大门来到涅瓦河畔--那是同昨日所见完完全全不同的河畔--忽然见到它冷峻孤傲的面貌,为防瑞典人攻打彼得大帝“朝向欧洲的窗户”所建的厚城墙牢牢驻扎在涅瓦河最宽的河口三角洲地带,大的冰块堆积在卵石滩边,迅速漂来的冰块与之碰撞,或携带着碎片继续向前,或停留下来,冰和水在凛冽的风的作用下远远近近地漂移,而要塞是眼前唯一极为稳固的--好比代表那些恒定不变的事物的一个标记,至少相对“两片黑暗的永恒之间一道短暂的光的缝隙”这样的存在而言代表着可信赖和参照的恒定不变的事物,在世上不同时刻与地点会契约般地以不同形式出现这样的相似之处,它们传达某种暗示,有的万分显著,有的却很隐秘,这些时刻与地点毫无疑问是珍贵的。
  要塞外河滩上我们见到提小桶玩沙子的小孩及其父亲、冬泳的老年妇女和玩球的老头,小孩站在冰上向我招手,而老头把一只绿网球不断抛向城墙弹回来然后接住,他让我想起了童话中在井边抛金球玩耍的公主。
  往东走,看到阿芙乐尔号之后过桑普索尼耶夫桥和铸造桥又到河西南边,走过夏宫、夏花园(全都在修,只见到裸露的泥地、翻起和堆放的石板和石块、干涸凌乱的水池、孤零零的脏雕像和无精打采缺乏照顾的树)、天鹅运河(这里曾停靠着满载陶土器皿的船“——罐和盆,碗碟,带把的大杯子,——还常有玩具,特别是受欢迎的陶土制玩具笛。”)、马尔索洛校场(到哪儿都会见到的长明火渐渐给人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象,又好似某个讯息一再重复,始终为了等待获知,延续着并延续下去)。
  我们进一步领略了城市的细节,陈旧典雅的建筑为街道画出美丽的弧线,运河水道、支流与桥形成另外的弧线,石子路铺设其间,昔日皇帝的阿姆斯特丹的构想环绕着那些看不见的场面:木驳船占满河流,沿岸众多交易所出售由奥涅格地区运来的木材、陶器和木勺,马蹄脆生生地叩在路面石子上,并不如诗歌中所说“振聋发奎”,行家里手的马车夫歇息在拐角处装痴卖俏,一面朝女人们饱满的胸脯看上几眼。如今街上走动着牵着一条狗的人、推着一辆儿童车的人以及牵着一条狗又推着一辆儿童车的人,他们在相遇时相互问候,察看狗和小孩,狗和小孩同样也如此。这些人仿佛处于城市的支脉络中就不愿再回到主动脉,或那儿的人暂时与他们无关。
  之后我把我的女同伴引到了大海路上——反正一直是我带路,我打算探访纳博科夫的故居,我知道她没有兴趣,只要不累也不会有意见,我告诉她已没有旅游者必去的地方了,可还有我仰慕之处,那里有趣且重要云云。我很感谢她大多数时候都很好说话,我得以来到大海路47号,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此长大。在博物馆陈列的书里我看到了那本厚的深蓝色封面的《不列颠蝴蝶与蛾的自然历史》(《Natural History of British Butterflies and Moths》),还有一本英文版莱蒙托夫的《我们时代的英雄》。不过屋子里什么都没了,只有质地优良的木地板和天花板。对崇拜者来说重要的是仪式感。我感到我将羞于再提纳博科夫之名,假使非要,也必当是相当谨慎的。
  相距不远的小海路17号,果戈里在此写了《钦差大臣》和《死魂灵》的大部分内容。
  我心里很满意,这一天我想看的都已经看到,所以见伊萨基辅大教堂非常高的圆顶了望台上站着细小的游客而提出登上去看看的建议被否决后,也没有多少不快。实际上这天是大年三十,但我们算错了日子,因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甚至没有吃晚饭,买了次日开往莫斯科的车票返回住处,喝了茶便在房东的催促下早早上床,她第二天七点半要去上班,我们必须在这之前离开。

  仅剩的一天,我已经没什么主张了,出门时天且是漆黑的,但街上人很不少,地铁拥挤不堪,我驮着书,里面湿的鞋叫人不愉快。哪里都还没有开。我说在此时先去逛一逛丰坦卡运河沿岸,其实是为了找阿赫玛托娃的房子,结果没有找到,丰坦卡运河在夜色中老是幽蓝幽蓝的。
  坐了一次彼得堡的电车。下雪了。天气不停地在变,一会儿是雨,一会太阳,下雪,像什么征兆一样紧紧相随。雪最大时上了会儿网,看到确凿的消息,好好是没有了。逛书店又买了书,之后就坐在麦当劳一直看。情侣们都变成水滴,在整个城市穿过。
  下午两点到了伊萨基辅大教堂,参观教堂内部之后登了二百六十二级螺旋形的台阶,在圆塔的台阶上转呀绕呀,手指间隐隐传来被纺锤刺破的疼痛。穿过顶端一扇窄而低矮的门,就看到了天。飞雪连天,扩音器播放的古典音乐从空中铺来。我站在那里看雨雾笼罩的低低的城,若有呼吸的起伏,一瓣一瓣淡绿米灰象牙黄屋顶微微扬起或舒卷,河上一片烟波,青铜天使不堪重负般垂下了翅膀,尘污沿羽翼流淌成为黑色凝固的沟壑,此时滴下一串串水珠,她们沾湿的卷发贴在额角,眼窝中积着泥垢,眼泪涔涔而下。这时候,我觉得很疲劳了,真的就是那样的一种疲劳,经脉肺腑和心上附着的一层薄薄的锈或蛛网或霜露似的东西,我发现它像珊瑚一样生长着包裹着。这就是在圣彼得堡高处的感觉。
  晚上在涅瓦大街最后风卷残云地买回一堆衣服,事实上我已无法抑制对占有实物的强烈愿望。我吃着烤肉卷,却在想着脑力不济是否构成一个事实,是一个怎样的、何等程度的事实,这问题像鞋袜里的湿。
  2月13日早上六时零七分,火车由圣彼得堡抵达莫斯科。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标题: 明天再来玩。
或者后天。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03
好!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笔记二



  “春天里容易别离,春天里,就是幸福的人也想到远方去……”这固然不是顶好的翻译,可我也没想出更好的来,于是就是这样了。二月,过了23日这里的卫国纪念日,也算是春天了吧。
  坐在教室里想着去更远的地方玩——更远的,或者更深入的,后者建立在能用语言自由表达的基础上——这两样暂时都办不到。比如照片拍了两个老人,于是我记起当时我想对他们说:我喜欢你们在街上遇到寒暄两句的和煦,可我不会说,于是我就想到了,可能拍照不是为了记住外界要向你表达的东西,而是描画那些你所想向对方传达的讯息,连同当时的无法倾诉之感,长久保留下来。后来或许我找到句子说了,可它们是不知道的。照片记录的不是当时一刻,而是时间的错开。我想着和琉德米拉静静地散步,我们坐下来互相学习语言,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和一个这样的女伴散步、交谈是一件愉快和恬淡的事,很配合春天的背景,可实际上她总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铁站台上等我,那一站上下的人总是不多,总是等不到我,我总是晚收到电子邮件,反正就是见不了她,我坐在屋子里想念她,十七岁的琉德米拉很想去大阪,她的哥哥经常打她,她很惆怅。

  2月26日半夜——应该已经到了27日,我醒过来,看到有东西在床边的地上白白的、亮晃晃的,伸手去拾发觉那是格外皎洁的一片月光,就想起一句全中国孩子都会背的诗:“床前明月光。”再躺下,就看见一个月亮,又圆又亮地挂着,心情很好,又睡过去了。原来这天是元宵节呢。

  在等待春暖花开的漫长的——由于迫不及待而显得漫长的——日子里,常常坐在整面墙那么大的窗户前,看天一天明亮过一天,白云交相掩映蓝天,草渐从雪下出现,由黄转绿,心里一面揣测那看不见的几百公里外的景致:野花何时开遍平原,涓涓溪流何时能清澈欢流,一面一口一口吃和喝东西,喝各种茶--英国早茶、印度午茶、埃及花茶、芬芳的各种果茶--的时候,就吃蜂蜜或果酱夹心的茶点;喝杏仁、朗母酒、白兰地味的卡普其诺咖啡和纯咖啡的时候,就吃硬得放到桌子上发出积木一样声音的小圈饼,喝汽水和兑果汁的伏特加的时候吃小小的葵花籽,吃冰淇淋的时候掰黑麦花椒面包吃,也吃方便面,搁上一点苹果醋,好几本书也像这样交替着看,屋子里被这些东西搞得很馥郁,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仔细地辨别:柠檬、马林子、蓝莓、橙、柚、猕猴桃、红茶、蜜糖、薄荷,还有芦荟和兰花,我喝这么多茶和咖啡却从来不会因此睡不着,窗外头风很大,使劲刮着。
  天已经越来越好了,我还一直忍着,心慌意乱,又有着矿石一般的耐心。我哪儿也去不了,我穿着乱七八糟的裙子,因为我没有裤子穿了,我光脚穿拖鞋走来走去。在地下的游泳池里竟也能看到蓝天白云和淡金枝条的桦树,那会儿心和皮肤一样都是潮湿的。早晚都听玛当娜唱《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成天听。
  日照时间已经明显变得很长了,曾经四点钟就天黑,现在六点还亮着。吃不准太阳什么时候下去,因为它下去前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云间一阵一阵的,万丈金光跟浪潮一样一波一波涌到面前,一会又暗了,挺久了都,一会又哗的一下出来,反反覆覆百儿八十遍。然后有一次,暗了,真暗了,多久都没亮起来,可发现的时候,它已经下去了有一会儿了。


               
                              女教师们


  我们的历史老师叫奥丽加•彼得洛芙娜,我犹豫了好一阵儿,是不是提到她的名字不好。可是这姓名连起来读很有质地,自被她一读便变得有了质地——奥丽加•彼得洛芙娜--她嗓音浑厚,带金属质地,仿佛那名总和姓连一块儿,在教室乃至印象中像个钟那样嗡嗡地鸣响。
  她说话嗡嗡响,穿着潦草,黑毛线开衫,衬衫领口因为颈间堆积的松弛的肉没法扣上,总向两边敞开着,像两片蔫掉的卷心菜叶子,托着她长着稀稀落落、乱蓬蓬的泛灰的黄头发的脑袋,她也化妆,但很糟糕,眼袋这块总是青的,淤到下垂的脸颊上来,不知道是天然的,还是油腻晕开的。
  我们遇到的上了些年纪的女老师比年轻的那些更风情万种。因为她们的日子比较长,在她们身上的积累是各式各样的。年轻的那些则都差不多。
  俄语课的塔吉亚娜,是伴随我们时间最长的老师,我们非常爱她。她脾气好得没法再好。她不化妆,个子娇小,银灰色头发梳在脑后,穿朴素大方、质地上乘的衣服,驼色、灰色、墨绿、藏青和咖啡条纹格子裤,她的同事们说她有日本风格。当地特色反映在手上很多的戒指,和有时戴一块大琥珀挂饰。她在日本教过书,因为要照顾家人孩子,就待在莫斯科哪儿都不去了。她疼爱她的孙儿们和丈夫,感情溢于言表。她的考试很容易,她给的分数都很高。她对我们过于宽容,不过心不在焉、倦怠和状态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心如明镜,你不说她也不说,你问她她就非常直截地说。她爱开玩笑,开完之后总说抱歉抱歉玩笑玩笑。很爱笑,笑起来啾啾的,满脸都是笑出来的深褶子,快乐的漩涡似的,从明亮的眼睛里漾开。她写了本小书讲小象、小猴子、小鹦鹉、小蛇四个小家伙的小故事,拍成了布偶片,还生产了玩具。她课间去喝一杯咖啡,午饭吃三片面包,很简朴。我买三十五卢布一本的《花园》杂志她说那杂志很好但是贵。我们不怎么按照其它班的课程和进度来,我们管我们念诗、学小动物故事、参观博物馆,她关心新的展览,很爱看画,买画册、衣物和平日的采购上,钱都是花得很宽舒的。她还有许多的旅游,总的来说顺心如意。
  文学课老师叶莲娜总是很艳丽,有时用许多首饰的金,配着粉桃红色的指甲和嘴唇,浅蓝眼影,一头金发,华美得很;有时是大红指甲嘴唇,灰眼影,红毛衣,金项链,红宝石耳环戒指。她穿蓝衣服,胸口就坠个椭圆形烟蓝地象牙浮雕挂件。她不爱我们,我们也不爱她,双方都不太有所谓,这也是再合情合理不过。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至今也能算是,即使她已经很老了。听我们回答问题时,涂蔻丹的手握着一支笔批改作业,有一次掏出一面小镜子扑了点粉。她透着种自然的优越,所以能有骄矜的、不在乎的良好心态。
  另一个塔吉亚娜又是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她是老周的俄语老师,毕业于语言文学系,对学生要求苛刻,神经质,而热情,她皱眉头批评他们,把出现语法错误的话语打断得支离破碎(在家她也要纠正她数学系丈夫的语法错误),动辄大光起火,扬言要赶人到慢班去,不过对外还是说他们是很好的孩子。她上课不讲诗歌画,取而代之的是和学生没完没了地讨论爱情,她认为爱情不可或缺,赋予人的生命活动大部分的意义。她告诉他们她和丈夫看电影、看戏、吃冰淇淋,喜不自禁,春风满面。
  又一文学老师,只给我们代过一堂课,却是从样貌到神态语调我最心仪的老师,她腰杆笔直,脸是瘦长的,坐着毫不见发胖,她整个脸的皮肤都罕有的光洁紧绷,只有嘴角边各有一道概括性的纹,即使说着严厉的话也会显露笑意。从她饱满的额头到挺拔的鼻子、短人中、薄嘴唇、鲜明的下颌这样紧凑的一路下来,显示了典雅、坚毅和理性,浅褐色头发全向后梳理得纹丝不乱,眼窝很深,雏菊色的眼睛反映出温婉、娴静和友善的一面。她不像平素见到的俄国妇女,倒像英国名著里的人。我不停看她,看了整一节课。
  地理老师也很有趣,我第一次看见她之后就到图书之家买了一盒油粉笔、几支零卖的油彩棒和一堆带浅颜色的厚图画纸,看了她猛的就想画画,而且用不上秀丽恬淡的水融性铅笔,她几乎是现成的入画的人物--不是古典的画,而是线条简洁夸张、色彩冲的大块面厚厚平涂的画。她顶了一头染的黑头发,发心露出淡黄,她的侧面,脖子下面是滑坡的山,接着从胸起就一路往下,胸、肚子都相当肥沃,下垂的裙边延续着这条接近不拐弯的线,正面和侧面几乎一个样,身躯和裙子组成的一个大钟型下头,支着两条裹着黑袜子的腿,伸进一双黑平底鞋里。鲜紫衣服、黑裙子,长方形紫罗兰色围巾披在两边胸上,一串大圆珠子项链,往上是一圈一圈下巴,紫红嘴,黑发黑眉毛,轮廓都是粗线,很鲜明。她上课就是一个劲地猛写笔记,我们就一个劲地猛抄,一节课从头抄到尾,她自己老挡住黑板,我们左探右探伸长脖子还是没法将视线绕过她的身体。
  说回到奥丽加•彼得洛芙娜身上来吧。
  同学们都烦她,她总是唠唠叨叨,叫我们买磁带、回去听课文,我觉得那是对的、应该的,所以我不烦她。她上课就是这么一套:放录音、让我们挨个读、回答课后问题、在本子上再写一遍、在另一本本子上再抄一遍题然后默写、写完了自己对着书订正。每堂课就是滚着这些事。这就显得她不负责任,因为她什么也不干,我们还要她干什么呢?这些事我们在家自己也能干。实际上谁在家都不干,就连来了也不干,默写的时候还是在抄,因为默不出。这课只能这么上,我理解她,她也很泄气的。学生对她的要求太高,对自己却全无要求。奥丽加•彼得洛芙娜总是竖着一根手指——其余那些套着大石块戒面的戒指——强调说:“语音、语音、语音,反复读!”我过意不去不能给老师们更大的教学的快乐。
  我们在抄写问题的时候,奥丽加•彼得洛芙娜就在教室里踱来踱去,不时瓮声瓮气地说上几句。有一回,有人看见她手里攥着一个黑塑料袋从教室后方踱到前头来,他说她每次走到前头都攥了个塑料袋,我们就开始偷偷注意她。果然,她每次从后面带上来一个黑塑料袋,不动声色地塞进讲台里放好,然后又慢慢走向后头。她不像往常那样罗嗦了,全神贯注在干着这件事情,并想着不叫人发觉。我们猜想着她从哪儿弄来的塑料袋,但不敢回头看。她这样约摸拿了十几个袋子,它们全堆在讲台里,最后她把它们都掏出来,放进自己带来的大塑料带里。满足地坐了一小会儿,然后心虚似地开始和我们说话,亲切过以往,说的也是些闲话。因为我们几个人实际上都看到了,心里就有种酸酸的。莫斯科普通的店里卖东西并不给袋子,袋子是卖钱的。课后我们看到那是教室后面摞起来的许多椅子背上套的保护用的塑料袋,她发现了它们,把它们一个一个轻轻扒下来,像只衔东西填窝的鸟那样往返,而不是一次都拿上,以防万一被开门进来的人撞见或被我们识破。
  她用透明胶带纸把写错的圆珠笔字连着薄纸层粘掉,她对我们的涂改液很感兴趣似的,因为是很小的东西,我们不好意思送给她。
  她有次一直拿着一袋枸杞、冰糖的那种盖碗儿茶包,拿进拿出,放学时候对我和周游说,那是一个中国学生给的,又问是只能泡一杯么?我就说不是,可以放在一个小壶里泡着喝的,周游就急了,说怎么不是呀,就是一包只能泡一盖碗,用俄语就跟她说“不是,只能一杯”,我说她可能还想让她的家人都喝上一点呢?还是一小壶水吧,你说“一杯”她一下都失望了……我向她说“一小壶”,她高兴了,再问周游确定一下,周游说是。她又问:“你们在这里喝什么茶呢?”我们说:“在这里买的茶。印度茶。”她说哦。周游说她想问我们要茶可是我们的确没有茶要是说有上哪儿给她弄茶去呢?我觉得即便我有,我也不会给她,像是个同谋,我自己受不了。我就当她只是和我们唠了两句家常。
  我对穷还不是很在乎,可是受不了对贫穷的感知。一个电影里妈妈告诉孩子:我们不是穷,我们只是没有钱;等孩子成为妈妈时终于开口说:我们就是穷。一个小说的男主人公说他的父亲--一个苏联学者去日本参加研讨会,一天忘了供应茶水,大家只能到自动售货机购买饮料,那天他差点渴死,他不是没零钱,而是没有钱。我父亲的一个朋友,那是个笑口常开童心未泯的老头儿,一次我父亲和尼康公司的人说起一只他借用着的数码相机,说他用的是自己制造的一大个蓄电池,出门拍照就那样挂在腰间,那些人就惊叫起来:“那怎么行啊?弄不好会触电死人的呀!”他们摇着头,说那纯粹是胡来,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仿佛是自己的窘迫似的,辩解说:“那怎么办呢?电池太贵了,用不起啊。”可我在旁边听到他们说“会触电死人的呀”,差一点眼泪迸出来。没有穷过的孩子永远不知道穷是怎么回事,没有富过的也并不会感到那样清晰切肤的穷。我受不了紧绷着扣上扣子便不太自然的、或袖口短了一截的西装;受不了老太太冰箱里用保鲜膜包裹的四分之一个橙子;用了又用的保鲜膜;我受不了一个小的装着残旧零钞票的新年红封包;受不了别人穿着五年前的牛仔衣,还是一模一样地难看;一个磨损厉害的书包,我记得它的牌子和样式,是多少年前的孩子们中间流行过的;我受不了我的母亲从南宁坐火车来看我,花她少得可怜的工资住旅店,从一个露针脚的人造革小钱袋里抠钱——八六年时我在南宁每天放学吃一包二毛五分钱的孙悟空牌牛肉干,我不是一味地节省叫她察觉,而是提出她力所能及的要求,这样她会快乐一点;我受不了她整整齐齐地攒巴东西;我受不了谢尔盖给我买了一个十三卢布的小蛋糕,自己抽四块钱一包的烟,我们把蛋糕切成很多份那样吃,我揣了一口袋钱,但一张也不愿意在他面前用;伏尔加格勒的老爷爷说:十年前,我们放弃了我们的幸福。那些事都让我难受,我也不愿意别人难受。我从小就会避免叫人受窘,因为我也不想难受。我爸爸不知道,我是因为不想他再交学琴的费用才不好好练琴的,所以我后来看到继母的女儿也学了琴、总老大不乐意做到琴凳上去就暗地里很恼火。我有很多很多这种暗地里的恼火,但我不说,所以有时候我的脾气不好,闷闷不乐,我宁可别人觉得我有些乖戾也要守口如瓶。穷里头的无计可施使它永远不能被看作是非不能而不为的节俭,就跟丑一样,一个丑姑娘永远都不会情愿当人面说“今天我的样子不好看”之类的话。我欣赏那些心平气和的节俭。穷也是那种叫我着迷、柔肠百结、清冷冷的气质,它有时候很坚硬,穷人的敏感超乎富足之人的想象之外。
  奥丽加•彼得洛芙娜不会知道我因此想着我们的父母和孩子们,但愿他们都不要怀有这种秘密的痛苦了。
  这些女老师们,工资大概不会差很多,经济状况的差距取决于丈夫的收入吧,性情好相貌好的一般来说嫁得好些,嫁好了性情好性情好了相貌也好了,反过来也是的啊。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我又见到那个人了。那个进屋来的人。几乎在同样的时间,七点左右。我像上次那样躺着,一动不动,无缘无故睁开了了眼睛,就看到了他,穿一件黑色外套,削瘦,脸白,干净,他也正看着沉睡的我们的脸,看到我把眼睛睁开,我们对视了一刻,他嘴里还低声嘟哝了一声,就开门走了出去。
  我本来想说:“你那么早就走了么?”我以为是邓成,邓成在我们屋睡觉。我探起身来,看到老周仰面平躺着,邓成也仰面平躺着,一刹那我吓得心猛一抽搐,觉得邓成的魂儿跑了,壳子死沉沉躺着,老周昏迷过去。一吓我又醒了一下,很快又睡着了,做了奇怪的梦,梦见爬山,我走最后头,冷不丁背后山道上闪出来个老太太,我当时还想等老周醒了要和她说我被两件事吓着了。
  早晨起来看里面外面门果然都没锁。到走廊上正好听见一个人说他的手机被人进屋拿走了。我才反应到那个人是个贼,和上次我们屋被盗一样,我看见他了,说不出话,看不清脸,白纸似的一张,没眉目。三月底,七点很亮了,跟白天一样。
  后来我就对人回忆他,每次都想起多一点点,每多一点点就可能离那个人的真面目远一点点。我也迷糊了,就不说了。别人总是睡着,我总是会睁开眼睛,看见看不清的人,因为别人谁也没看见他,他们全听我说,我又说不出来。

  今天我又见到了阿卡奇•阿卡奇耶维奇。上一次是在纳博科夫的诗《词语》里,随着小轮子骨碌碌的滚动声和话语的莠草,留下蜡黄面孔的印象,还有: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那是为一个秘密废弃了言辞的片刻。这次是果戈里(他比前者早生九十年),这矮小的九品官抄写员说着痛彻心脾的话:“让我安静一下吧,你们干吗欺负我?”。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像只铁皮发条鸭,还是没法安静,还是嗒嗒嗒嗒响个不停。“亨伯特•亨伯特”这个名字也是这样取出来的。
  今天我回忆起以前我读过《外套》这小说,只是对那名字没印象。我当时一定没有把它读出来。
  往后我还是会随随便便浏览过很多长的写成中文的俄文名字。也会记住一些。



                                  小条儿

  俄国女子说话,碰到自己过去做的就说:啦啦啦,——形容起来就说:啊呀——哪呀——呜唷,每句话都说得比男子长一点点:啦啦啦——累积起来,就变得多了。同样写一本书,女子写的会比男子长出几页。俄国女子平均寿命明显比男子长,那是为了眷顾她们表达的需要:啦啦啦——(宽厚的生命谦让地服从于精致的语法——出于爱。)一辈子要说那么多话呢。

  大街上到处都是家具店,莫斯科有很多很多家具店。它们都能被买走吗?还是因为莫斯科人喜欢这样摆放在璀璨橱窗中的甜美之家的梦。

  沙乌勒马里出现黄瓜了,这是春天进一步入侵的万千信号之一。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标题: 真的要睡觉喽
考试回来再跟你们玩
作者: 随机地图    时间: 2007-8-4 13:03
慢慢看。
一定看。

还有些人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2-15 14:10:26编辑过]

作者: 小宽    时间: 2007-8-4 13:03
啊,你就是顾湘呀呀
在我们报纸上开专栏的那个
哎,才知道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03
两个姑娘,一个胖,一个更胖

胡吗个的,我也不止一回用它了,看来是经典好的,就有人用,还是你自己想的?

你的随笔太长了,几天看一个吧,而且还不是字数上的长短。]


刚刚回复的不见了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哎,那个所谓的专栏写得可没劲了,不过你别跟他们说呀:)因为前还是要挣的,不然我吃什么呢:(
象下面这个



                 博物馆


  假设多年以后,我发现我自己正是一位女亨伯特,像那《洛丽塔》中的“才华横溢的鄙俗君子”(“才华横溢”是借光捎上的,“鄙俗”才是关键)一样,过去象苍白的反覆出现的残片一阵风似地飞去了,就象火车旅客在清晨见到的一阵废卫生纸的风雪跟在了望车尾后盘旋,回想在莫斯科居住的几年,孤身一人,漫无目的,信步走进某座博物馆——或许只为了避避风寒,心中有一些模糊的关于将来的印象,也许会像渡边在汉堡机场听到《挪威的森林》那样一时间心潮澎湃情难自持。
  当时我既还算年轻,又老大不小了,还是个学生,神情惨淡沧桑,背双肩背书包,紧裹黑色大衣沉默地走进那座博物馆,我忽然想到了我既对课程毫无兴趣、又对文凭没有渴望却仍然混在这里作着一个学生理由——走在街上,或冷,或有点儿累,或无处可去,进博物馆只消掏出那本破学生证,通常就不用花一个子儿,偶尔须买门票,也就是五个卢布,比一个黑面包还便宜,这种门票制度通行全俄。但我很快看到了真正的理由——玫瑰似的小男孩身着校服或少年军校制服像一群天使般出现在视野里,他们和所有的背景相称:安德列•鲁布廖夫的《圣三位一体》或列维坦的风景(如果这是收集了12世纪以来所有俄国美术名作的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波提切利、伦勃朗、莫奈、德加、毕加索、马蒂斯,或古希腊温润有力的成年男子雕塑(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锁子甲、剑、盾和斧,刻纹章的原木桌椅,有秃鹫和死尸的古战场图画(这应该是瓦斯涅佐夫的故居博物馆吧);这些颜面如雪、纯真无邪的性感少年好奇而贪婪地流连于由赃物堆砌而成的精美的东方花园也像花儿一样美好(东方艺术博物馆)。我如此爱慕以致难以分辨我究竟是羡慕他们还是羡慕在他们的簇拥下为他们细致讲解的那位成年女性……
  我朋友不太习惯我这样臆想,这会让他在和我亲热的时候感觉有点儿怪,怀疑我有所暗示,我只好告诉他其实我只是很喜欢那些博物馆,我在博物馆里总忍不住憧憬我的儿子,希望他也从小就能看到许多好东西、彬彬有礼还很聪明,希望他生活的地方有许多好的博物馆,门票不要贵,有好老师,不一定要比我漂亮但要博学且温柔,希望别人的儿子也和我儿子一样好命。我还告诉我朋友我常去军事博物馆买俄国军服穿,因为很便宜,一年四季的都有,穿得我像个军事博物馆,我朋友喜欢这种臆想,这让他很兴奋,英姿勃勃。




我觉得挺好啊,比起那些平淡的,这篇才有点像是我写的嘛,可是估计不好用,不过胡少的意思我全明白,一点儿也没有怪他呢,反正干活么,按要求好好干就是了,干到满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大家都好,也就好了
是不是对待工作这么冷淡很不好啊:)
保密保密,公私分开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不是我自己想的,是胡马个的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那我过阵子再来贴后面的,我要去写论文啦~~~~~~~~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标题: 那好啵,继续
游泳的青年与打渔少女


                                 
                                                               顾湘


  幸存者变换着泳姿,有利的是他尚年轻,有耐力,且一直相信出现生机的可能,事实上他在身体的疲劳中渐渐明晰了获得信仰的可能性,绿刃般划过水面的阳光令他不感到寒冷,有一点点麻痹,恰到好处。看见那个岛时,他的节奏暂乱了一下,呛了几口水,同时意识到自己力气已经用差不多完了,剩下的刚够他游到那个岛上。那岛比看起来的要近,同估计正相反,这是因为岛上地面较平,岛上小山的顶也是平的,并没有山峰。
  幸存者没有在岸边一躺不起,他急于探索这个他的岛,也许将是他的,它能为所有东西重新命名而不再有一切存在都已有了名字那样的遗憾,事物变得簇新、闪着玛托卡般的光,而“玛托卡”可以是露珠、星辰、飞碟、宗教、百合、自我牺牲、丝竹音乐,或其它滚圆的类似金属质地、而结构像水晶一样美妙的具象与抽象物的总和。也许岛被食人部落统治,也许聚集着所有由于炼金过程中的事故而失踪于原来的世界的术士。
  没过多久,他见到一个女郎:她皮肤深蜜色,盘起一条腿坐在一个硕大的坑坑洼洼的土灰色半圆形建筑里,那像一个被切下四分之一的中空的月球,也像掏光了瓤的瓜皮,半朝着天。她像人鱼一样披散着乱蓬蓬的成绺的长头发,好在她有腿。她说:“嗨。”
  幸存者很惊讶,她使用他的语言,虽然口音上有差异。他问他岛上还有别人吗,她说有,“他们在那儿,”她抬胳膊指了指山的另一边,似乎很远,“他们在同海盗作战。--你知道海盗永远要和我们打仗,我们祖祖辈辈都和他们打仗,他们从没能占到一点儿便宜,到头来总能扯平。有时候也有海盗来到岛上生活成为村民,也有村民变成海盗的。”
  “没准他们打仗就因为全都互相向往。”幸存者大胆说,话出口就后悔了,他怕万一这陌生女郎被触怒一眨眼将他撕成碎片。
  女郎没生气,说:“如果让他们都换个个儿,一样会打下去没完没了的,没准他们已经调换过几次了,现在的村民是过去的海盗,现在的海盗是过去的村民,而他们的祖上又是海盗。他们相互仇视吗?是的,也许不,因为自从他们开战以来,对方的存在成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幸存者听到她也用“没准”这个词,不知怎么很高兴,忘记了他想要的新鲜的前所未有也全然不同的语言。一时又不知如何恭维女郎。
  女郎说:“我先头见到你来着,你在水里漂着,还有一只尖嘴的灰鸟停在你的肚子上,然后你恶作剧地翻身,可它还是及时飞了起来,它被你吓了一大跳。你倒为它庆幸,还因为太阳太过毒辣,你把脸埋进水里,微微一笑;过了会儿又感到怅然若失。”
  “你游泳不是笔直的,而是略往右偏,因为一条胳膊总是划得比另一条用力,起初我认为你受了伤,你的右手臂上有一些暗红色,后来我看到那似乎是个纹身,那是什么呢?”
  他伸出手臂让她看:那不是纹身,而是红圆珠笔画上去的一条所剩残缺斑驳的飞鱼,还写着字:“出局”,他说:“这是打牌时别人写上的,昨天,也许是前天--”他记不清楚了,因为太阳好像总这么亮似的。他奇怪:“你是怎么看见的呢?”
  “我具有这种能力。”她说,但随即从身后拿出一架双筒望远镜,慷慨地借给他看了一下,结果他看见远远的水平面上堆着的藻类,肉眼看来好似海天之际一条狭长的燃烧着的莹莹翠绿色火焰,近看它们极肮脏,黏缠着污物。他把望远镜还给她,朝她表示友好地笑笑,现在他终于松懈下来了,他在她垂下的脚边附近坐下。
  她用手捋了一下头发,结果那些头发纠结在一起,她的手指就拔不出来了,扯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她的手指上套着一枚很大的黄宝石铁戒指,铁生了锈。她将一缕带下来的头发编织进手里的网中,她刚才说话时断断续续地织着这张网,用看起来像树棕、尼龙、碎布条之类的一些东西,那是张很大的网,“我们需要更大的网,再说它总不那么牢固。”她说。他问她这能打到鱼吗。“鱼?不,我们不吃鱼。”她含混地说,鱼生来自由,它是要飞的。他暗想其实鱼不需要自由,也没有鱼真正飞起来过。“有时能打到这个,运气好的话,”她拾起身边一个东西递给他,“这是它的壳,小心手割破,撬开它得费点儿劲,可肉还不错。水流和沙砾把它们带来,就像把你带来一样。”幸存者想,他是自己游来的,而不是像一条疲疲沓沓的海带或马尾藻被冲来的。他忽然有点饿,很饿,胃的部位长出一个宇宙黑洞那么大的窟窿,而他自己在这窟窿里紧紧蜷缩成胃那么大小的一团,这饥饿感是如此巨大与恒久,以致他感到从今往后再不需要进食了。
  “你从哪儿来?”她问。
  “远着呢,那儿。”他指了一下。“你们和外界有来往么?”
  “外界?”她大概不明白。
  “岛民以外的人,除了你们,你们还能见到别的人吗?”
    “岛以外是大海啊。”她微笑起来,说实话那很美。“除了我们,还有海盗!”
  他也笑了笑。
  “我有一个兄弟,他也去打海盗了。你知道吗,其实他是他们的首领。”她小声说。
  “是吗?”
  “他确是个聪明和骁勇的人。”她说。“他统领村民和海盗斗争,只有他才是海盗头子的对手,哈哈,他真的叫他很头疼。你相信吗?”她说,“如果能的话,我也想去打仗。”
  幸存者目不转睛地望着女郎,她的皮肤略泛微光,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子,“马托卡”,看,这就是,他暗暗叹了很深的一口气,想,他呼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又想:这样的空气。他从今往后将专注于她一个人,他必将关心她的任一细节,她的喜怒哀乐,尤其是那些简单归为“坏的”的感受:有关恐惧、饥馑、担忧、焦虑等等,也将作用于他。她怎么想的他却不知道。旋转的风把她的头发撩拨进嘴里,她微启樱唇把它们吐出来,看,她很可能和他从从没一点关系,自远古到未来。别处看来却没有风,没有一丝风,水上没有波纹,空气如此寂静。他连忙接上她的话:“为什么不能呢?”
  “我没有马。”她解释说:“家里唯一的马被我兄弟骑走了。领袖的规定:必须骑马参战。”
  幸存者注意到她提到了“家”这个字眼,它引起了他一些极小的颤栗,并小小走了一下神,思考这个字眼的涵义,并想:一个字眼并没有更新,却自己实现了陌生化,字在绝境里能获得再生。他很快又自嘲了一下。他漏掉了听她说:“要是能和海盗头子正面交锋就好了。”她补充说:“他聪明又骁勇。我很想见到他。”他点了一下头,说:“你可以等他得胜归来。”
  她说:“谁?”
  他说:“你兄弟。”
  于是她纠正说:“不,我说的是海盗头子。”
  他有点糊涂。
  她又向他说了一遍:“我参战的条件是:要有马;我们只有一匹马,我兄弟已经骑走了;如果他不幸战死,我将骑马继续去和海盗作战;能杀他的只有海盗头子,我得替我兄弟报仇,所以我一见海盗王就得杀他;而且,那时我不杀他他也必杀我——”
  “等等,”他说,有点冷。远处水面上的灰色云雾是风暴的迹象还是一个尘埃的漩涡?它好向朝这边过来。他望着她的脖子、手臂、腰、肚子和腿,“你想着的都是你死我活的吗?”幸存者暗自打算,如果她突然打算吃了他,不如他吃了她;不不,还是让她吃吧。她置身的半圆形里有些积水,边上有半圈薄薄的土,周围一些显然是她所栽培布置:茶渍地衣,灰绿色树花地衣,石黄地衣,还有一小丛滨簪花。他独自温情脉脉地一笑。亲爱的姑娘,我们是不是生个孩子,孩子,我是说我们,我将拥抱着你动人的倍受摧残的身躯等待那不可预计的日落。你看那团灰雾又近了一些。
  “不不,”她点着头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互相残杀。”
  这会儿幸存者听出她对海盗头子不一般的情感,有一点妒忌。
  奇怪的是,他妒忌,于是她也妒忌了起来。她蹦下坐着的地方,从地上用力砸下几块石头,把它们设法系上网的边缘,接着到更远处把网放下水。她踩着那些发烫的磕脚的碎方石子走回来,蹲下在他身边,看着地上画着的图案。然后重新爬上去,继续织网。她说:“他之所以要杀我,或自杀,是因为我将揭示那秘密。”
  他又陆续想到了几个词。
  她继续说:“一个不消灭另一个,我就永远见不了他们。但是一个又如何消灭同一个呢?”
  她恍惚笑过。
  这时有风了,风从空无一人的岛上呼啸而过。幸存者看着方才正在讲述的女郎,看着她左胳膊上的牛痘坑,她的五官,心里知道她属于他的种族,他们来自同一处,同属一种人,她和他一样——幸存者。幸存者——更确切说,劫后余生者,她坐在毁坏的卫星天线上,幸运地打捞起一些罐头,她吃着垃圾度日,满身疮痍,因而美若天仙,脚底还带着马赛克伤痕。不是所有楼都有幸留下了儿童的涂抹,粉笔的那些早就没了。

                                                                                       2002年4月30日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四月的一天



  我想象他们那天被追的情形是这样:
  星期一下午六点多,列宁大街上,我和我的朋友被三个光头党追打。这天四月一日,没人和我开过玩笑。太阳已经老不肯下去了,晚上九点天还黑不了。太阳好好的,路边有三个青年,其中的一个从口袋里往外掏葵花籽,另外一个往他的手掌上拿,还有一个用厚皮鞋蹭地上白粉笔画着的一个姑娘的胸像,想把它弄掉。他们看到了我们,揣葵花籽的那个把手里的葵花籽扔了--两只鸽子试探着过来,腾出空来的那只手抄起靠在花坛边上的胳膊粗的钢管。我们一边走着,看到他们穿过街走来。街很宽。开阔的缘故,远的东西也看不出多远,什么都很清楚。忽然小皮—我的一个朋友大喊一声:“跑!”我们就拼命跑了起来,三个流氓也紧跟着追。我跑在最后。街这边没人,街那边有,行人们都站住了看着,背景是一大片蓝天白云,只有我们和身后三个流氓在这边狂奔,风猛吹,不过连方向都搞不清。小皮、刘元和我横穿过马路——倘若过来一辆车,我们就撞飞了,幸而车是后来才开到的。坦之还照直往前跑。我站在街这边大喊大叫,喊他过来,可他一直跑,就不过来。他怕把流氓给引过去。我很害怕,比刚才更害怕,我还在那儿喊:“坦之——!过来啊——!”我没想好是让小皮、刘元两个赶紧先回去,还是留着,万一坦之出事,我就冲过去帮忙,需要帮手。我喘着气,惊恐地望着奔跑的坦之,他用手护着后脑勺,因为流氓手里有钢管,流氓真把钢管抡出去了,没砸到脑袋,砸在他屁股上,他还是不停地跑。我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他,跑着,激动人心,轻得要飘起来,因为距离远,他有时候像没移动多少,漂浮着,像看星星。我打算坦之真被追上,我就去帮他,我在马路这边跟着跑,边跑边动脑子,紧张得脑子乱成一团,边张望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另两个小孩在我后面跟着跑。坦之跑着跑着不见了。我发现他到地铁里去了,街那边有一个地铁入口。街这边也有一个,我就扎了下去。
  我想象我们在地铁站里错开了,我们可能离得越来越远。
  当时街边停着一辆绿色的轿车,里面坐着俊美的少年伊万,一脸阴郁,因为他的母亲去了意大利,父亲去银行支取她给伊万的汇票。他看到那两个中国男孩又从地铁里出来,刚才他们是三个人,还有一个像碎纸一样的女孩,突然从他们的车前跑过去。

  我想象那天晚上我拒绝了坦之:
  结果小皮说他没回去,但我也不用担心,因为他没出这楼。他去十二楼了。
  十二楼住着金发如瀑直挂到腰下的玛莎,玛莎白天在新闻系二年级上学,晚上看着楼底下的小卖部,十一点钟收工,上十二楼睡觉。她的脾气很坏,她美貌而贫穷,她总狠命擦玻璃柜台,擦得一尘不染,谁把手摁上去或搁个东西她会叫你拿开,接着再擦那一小块,一肚子怨气。有时她不招呼人,你站那儿,她全无所知,只要别碰玻璃柜台,假使你想不出“花生”这个词,她就漠然看看你,直到你把它说出来,或换一件简单的,比如“鸡蛋”,她不爱看人“这个、那个”地指点。她的长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只在十二楼散开,流光溢彩,她解下蓝围裙,穿着市场买的最朴素的衣裳。
  我知道坦之和玛莎,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大家都知道玛莎的美貌与乖戾,因此坦之开始上她那儿买东西和搭讪。她冷笑着同他定下约会,他被放了三次鸽子——肤浅轻浮的中国毛孩子,他们揣了一口袋的钱想来买莫大的文凭,但莫斯科是俄罗斯人的莫斯科,没你的份。他单眼皮的眼睛还是很纯净,一如既往,他买东西,然后说上几句。
  有天晚上玛莎站楼梯口喝酒,穿了条墨绿暗红洇花的裙子,辫子盘在头顶上,样子很冷艳。坦之下楼时看到她,我去买花生也看到她。坦之第二次路过那里——他怎么又路过那里,也许是心存故意的,也许不是,玛莎喝多了,她靠在门框上软弱无力地笑着,对坦之说:“嗨。”坦之也微笑着打了个招呼,然而她身边的朋友就让坦之喝酒,又是啤酒,又是伏特加,坦之喝了两杯就告辞了。到近十一点的时候坦之下楼买方便面,竟然看到玛莎还在那儿,她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但就她一个,没别人了。坦之过去看看她,他说:“你还好吗?”她说:“挺好。”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好。他说:“你就待在这儿吗?”玛莎点点头,她散下来的长头发就一块儿晃,坦之又问:“你待在这儿还是回房间?”玛莎说:“这儿。”坦之说:“那好吧,你能一个人待着么?”玛莎说:“当然。”坦之听她这么说,就说:“我买吃的去。”坦之买完吃的,看玛莎还在那儿,她的长头发都拖到地上去了,他问:“你喝醉了吗?”她说是的。坦之想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他抱她没敢使劲,没能把她拖起来,反而坐在地上了,她的脑袋垂着,头发把脸都遮住了,他见她没有反对,就把她抱起来,扶着她回她的房间,在门口他问她拿钥匙,她说钥匙给了她的女朋友,坦之转了转门把,锁上了,里头水声哗哗。坦之就把玛莎往自个屋带,路上碰到个毛子,他用力推了坦之一把,坦之踉跄几步,他自个儿还扶着玛莎,他想的是他们俩谁也不能受欺负,不过那毛子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坦之把玛莎带回自己房间,把她扔在床上,她的头发那么多那么长,他把窗户打开,窗子下面是一个小的湖,烧水壶里的水已经开了,他坐在椅子上泡方便面,泡完了就对着床上趴着一动不动的玛莎吃了起来。吃完坐着,他说:“喂,你醒着么?”玛莎没有反应。坦之没有办法,只好随便拿本课本翻翻。这时候我敲门了,我拿着坦之的信过来,她看见床上的姑娘:“玛莎?”坦之说是,我就笑:“你厉害。”坦之说不是,我还那样微笑,坦之说什么呢,他说:“你睡了么?”我说没呢,先走了。
  酩酊大醉的玛莎念起了诗:“我的生命和慢性精神病症,就始于这个‘a’。我们生活的城市,名字叫做莫尔瓦 ……1” 她又说:“我——请记住——玛格丽塔•阿卡奇耶芙娜•乞乞科夫娜。”坦之不耐烦地说:“记住了。”据他说他不爱看女人撒酒疯,特别是泪如泉涌,令他厌烦不已,而且他一阵阵觉得恶心起来。据他说他让她走,她跌跌撞撞出去,摔倒两次,他看着她离开,关上门,开始拆妈妈的信。

  那天从窗口望出去,莫大主楼一如既往的美,金光璀璨的顶部从黑幽幽的绵延山峦般的普通平顶楼房后露出来。我想明天回家记得买三个洋葱。
  我想象这一切都是想象,但最终未能成功。



1,莫尔瓦:流言,传言。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四  月   




  又到了夜里一点半,今天是4月17日。电视开在MTV频道,永远那么唱。外星人袭击地球后,剩下最后一台工作着的电视,放着的是MTV。
  4月,事多,很紧张。
  4月的第一天我的朋友在从克拉夫琴卡街上的DCK宿舍往列宁大街走时,被三个人追,她是女孩,同行的有三个男孩,他们往列宁大街上的电器店买冰箱,那三个人在对面街看见他们就穿过街朝他们走来,莫斯科的街是很宽阔的,人和东西都铺着似的,清清楚楚,六点多,天是亮的。那三个人手里提着小孩胳膊粗的钢管,十七八岁模样。四个中国人突然就跑,他们紧跟着也跑。是很吓人的,你知道,我这个朋友说,回来之后手一直都抖,主要是他们手里有家伙,他们已经抡过来了。
  这个朋友也姓周,三月下旬我一直忙于从DAC搬去DCK,因为我原来的同屋老周每天都忙极了,她老在宿舍,啥事也不干,可忙得团团转,她扯着我做饭,我就一块儿做,然后邓成一块儿吃;她在床上蹦啊蹦啊,我就躺着,眼瞅着仿佛有弹性的天花板,空磨蹭着;我们还分头去别人的房间洗澡;晚上,邓成在我们这儿睡,他感到温暖。要命的是,我觉得老周喜欢邓成了。我常常犹豫,到底搬不搬呢?搬房子是很麻烦的。我在24号楼底下找亚历山大开条,拿着条去莫大主楼的学生处学生宿舍的总管那儿签字,头一回去下班,等了星期六星期天两天,星期一去被他极简短漠然地拒绝了,他说不,“不。”我听得最清楚的只此一句,从那儿出来很沮丧,我想我连换个房子说什么都听不懂,还怎么坐在俄国学生的课堂里听课呢。我绕过主楼总管,去找DCK的房管,她说你应当去主楼!明白么?主楼!她以为我的俄语差到那个份上。我不想搬时他们对我说DCB的房管就能做DCK房子的主,她比DCK的楼管大,很好说话。老周也搬,她搬去DCB,她要上网,和上海的几个男孩在网上缠绵和忧伤,她说她一进DCB房管的办公室,房管就问她是不是要房子,她递护照时,夹里头的一百卢布掉了出来,房管连忙推还给她,别人告诉她,前一阵这个房管收了太多的礼,被人告了,所以很怕。于是我去DCB找这个房管,她果真很和善,但还让去找主楼总管,我说我已经去过了,他说“不”,她感到很奇怪,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说不。她再给我写了个给主楼总管的条儿,我又去主楼,又是下班,又等一天,这回批了。DCK已经下班,又等一天。折腾到4月12日,我总算搬到了DCK。搬家的那天,我就在办公室和办公室之间、DAC和DCK之间不停跑,签了许许多多字,请人签了许许多多字,从这里,到那里,有一会儿我觉得我一辈子就要这么从这儿到那儿地跑来跑去了,而这里头尽是咬尾蛇的苯环式的关联、自身无法独立完成、个体之间个体与整体紧密团结而相悖,装满办公室的建筑是能够成倍扩大的物体,包含蜂群的中性的、振动的质量。我为什么要搬房呢?因为我每天去407洗澡,407住的是和我一块去过圣彼得堡的姑娘琦,我不能忍受的不是她令大家惊诧的愚蠢,而是我说她愚蠢时的过意不去,——她对我不错,平心而论,她干她的傻事,没有妨碍到我,有的事不要紧,可感到自个儿特虚伪——尤其到了要洗澡的时候,这就是个问题。过些日子我的同学从国内过来了,要是跟我住,我更不能叫他们为洗澡这么件小事制造更大的难堪,难堪即精神上的困顿,这就是个不小的问题。说白了,有时我忍不住饶舌,总要说人短长,虽不热衷于此,话仍免不了要说的。
  关于琦,貌不惊人,以她简单的头脑和本能直截行事,构成了相当多的叫人吃惊的事件。这是个当抓住的人物类型,眼下却没有任何说的兴致,往后也不会多说,但不会忘记有一类姑娘她们是这样的。要说同她有关的、于我有妨碍的事,就是我搬家前两天她的新男朋友和人喝酒打起架,把灯打灭了。她的新男朋友和她是非常般配的一对,一定是看多了郑伊健之流演的糟糕港片,学得很鸟,可笑言行不一而足。那天他和人喝酒,对方是我们以前都认识的男孩陈,我和老周在屋里,先是听到隔壁一声耳光,被打的头皮还是很硬,一点不会看山水,接着我们就听到了陈在屋里把他暴打一顿,灯霎时灭了,因电路是串联,我和老周坐在黑暗里,听见我们的东西震得往下掉,琦义勇地上去护她男朋友,也被打了,痛哭流涕。陈打了一层楼的男孩,当然他们把他给制服了。之后来了很多人看热闹,吵吵嚷嚷,咋咋呼呼,窜里窜外,乱到极点,好似宇宙垃圾站。
  我只好就着天光收拾箱子,幸好天到九点才黑,九点之后就玩游戏,插座里有电。整个套间只有我一个人,离开窗则伸手不见五指。我凭记忆摸索水,这时会突然想到:墙壁消失了,凭其辨认的标识统统消失,空间变得有无限大的可能,一直摸过去,什么也摸不到,摸不到水的开关或记忆的开关,或直到摸到另一件绝不该出现的意外,然而在无限的可能里,又不存在意外的概念,于是我发现黑暗比我想象的更强。即使摸到一只细长腿的蜘蛛“巴乌克”——带长键的分子结构模型般立着,而有奇异的轻盈与柔韧,便成为一个新建立的空间中新的标识,它是移动的,这不会令我感到丝毫愉快。除非我打开每一扇门,这样我的所有物品都会暴露在走廊上行走者的一瞥中:整理到一半的箱子,玩到一半的游戏,擦了一半的地,一根肩带脱线的内衣,半双袜子和另半双袜子,尚未提出的答案和没能写下的提问,半墙水汽,半只毒苹果,半温半火的态度和半明半暗的前程。同时,空间原本的形态就回来了,奇怪的是并不需要原来充满房间的那么多的光,房间没有变为原来的四分之一大小。如果是那样,我会一下子发觉我站在楼外边,往下坠,物品们也一并下坠,由于有空气,夏天的裙子、羽毛、婉妙的歌在我之上,将会覆盖住我,冬天的靴子、字典、钟在我之下,将被我压在下面,或说垫住我,或磕着我;东西之中,书和手帕是可探讨的,整本书归入后一群,如若纸张散落,包括书中夹带笔记、信手涂鸦、花瓣、情书,这些则归入前一群,手帕也一样,以有否被眼泪濡湿区分开来。如果运气好,我也可能不坠楼,而是置身走廊另一侧的陌生房间,不利的是那些房间自从我来就没有开过,却不能排除我在那儿见到一个长发过腰的类人的情况的发生,或重陷黑暗--于是一切又重来了。黑暗里所有东西间的距离都像星星间的,除非亲密无间地挨着,一刻不松开,松开的一刻即产生一道天堑。
  搬家当天新的老周买回了二手的电视和录像机,由此我们能够看新闻、MTV和《东方不败》。紧接着邓成和小吴也搬出了DAC,不知为什么方便和明媚的DAC被集体性的莫名其妙无特指地、随波逐流、不完全由自主地放弃了,又也许是巧合,我们几乎在同时做出十分偶然的决定,没有偏倚的百分之五十的四次方。
  12号晚上我和老周去看彼得堡的马丽亚剧团在青年剧院演的歌剧,我因此穿了秋香色织锦缎暗红罗沙边的铜扣子的衣服,里头是暗红罗沙入字领玄缁衣,在地铁出口通道遇见几个少年围住两个韩国男孩,我们一愣,老周拽我掉头就走,一个孩子扔来什么划过我的脸,我们开始跑,跑到剧院广场对面的出口,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就一直跑,穿过广场,穿过票贩子。我们还是迟到了,演出已经开始了,剧院里暗而精美,我们没有声息地跑上铺红地毯的弯曲的楼梯,跑到楼上厚重的绒帘后幽暗的池座,兰灰色舞台像一潭谷里的水一样,男低音已经涨满了。我心里懊恼,因为我们迟到了,错过了开场,也错过了开场前被人看的机会,我用手背抹了一下脸。我们齐齐坐在暗处,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散场后我看到手背上有一小片褐色,从磨光的铜柱子上,我看到我的脸划破了一条小口子,我真的很懊恼。
  接下来的日子,老听到一些关于有人被打的传闻。4月是重生、蓬勃、激荡和危险的月份。15日我们从新闻里看到了Skin-head,他们举起的行纳粹礼的胳膊像海浪一样,他们中还有姑娘,还有完全的孩子,脸红扑扑的,长着雀斑,我想连他也恨我,他什么都不懂,素昧平生就这么恨着,并且先说:要有恨,便有了恨。他们说要把所有外国人赶出俄罗斯。他们都带着极度亢奋的陷入迷醉的凶猛骇人的神情,塔吉亚娜说,他们仿佛喝了坏的伏特加--不是酒,是毒药,什么都不管。他们在屏幕上,我们在屏幕上的俄罗斯里,我在彼得堡白天的涅瓦大街上见过他们推倒一个过路亚洲男人,猛踹几脚头后继续往前走,仅一分钟。拿破仑来时俄罗斯人烧毁了自己的莫斯科,他们曾以无比的毅力与英勇抗击德军,现在他们的绝决与狂热却裹着纹有纳粹标记的皮肤。我们看到日本使馆贴出的对日本国人的警告,由于夹带许多中文,我们的使馆又不曾有任何通知,我们就借着看日本人的。
  光头党向各国使馆发出恐吓信,要外国人23日前离境,在此之后开始以杀戮的方式清理俄罗斯。
  事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我们住的城南是他们的主要活动范围,各式各样真假难辨的传言四起,我们不再坐地铁,认识的人被人追,每天都听到有人伤亡。他们像鬣狗一样。4月20日希特勒生日,星期五预科中心默认停课。4月,我们遇到很多人的生日,4月8日是我们塔吉亚娜的,她在她那节课上野餐似的给我们喝卡咖啡、吃巧克力蛋糕、学唱“百万朵红玫瑰”的歌。4月15日是司徒雷宾的,1905年革命后他推行了土地改革,让人们到西伯利亚去。4月17日,历史老师奥丽加•彼德洛芙娜生日,她打扮得比往常漂亮,捧着插了四五枝康乃馨的花瓶,教室里的仅到的几个人很难集中注意力,我们商量着明天上不上学,后天呢?星期五,星期五是肯定不上了,星期六星期天在家哪儿也不去,星期一呢?星期一是4月22日,列宁生日,4月2日我就拾到了印有列宁和瓦格拉头像的传单,写着集会,电车的玻璃窗子上刻着字:列宁——贼,……这是我在中国时想接近并疑惑的迷人性格与状态的延余吗?我虽然认为糟糕,但毕竟感到了一点儿俄罗斯:癫狂、分裂、极端、敏感、暴戾的,有圣愚和萨满残留记号的复杂的俄罗斯,引进的什么都立即带上俄罗斯的印记:孩童般的偏执与热忱,一知半解,一厢情愿,一意孤行,一往无前,即使如恰达耶夫所说:“俄国若有任何嘉惠举世的教训,这教训就是,世人应不计代价,避其故辙。”它毕竟是活生生的美丽的庞然大物。——如果星期一不上学,23日最后期限呢?23日地理测验,还要不要那个分数呢?
  有时我一天都不吃东西,我的胃一直紧张着,分不出是饱着还是饿了。我还是在大学站吃沙乌勒马,还吃夹热陷的烤土豆,喝啤酒,我们提着酒瓶子行走,像只警惕的羚羊。天真的是一天比一天好了,风和日丽,草一时绿过一时,还有那DCK后头的一塘春水,倒映着夹岸萌芽长叶的绿树黄花,我想散步,亲爱的,我想和你一起散散步,或一个人走着,头发洗得很干净,还散着甘菊香,想着你也好,可我不能。我们总处于危险中。也许更主要的是我们总感觉处于危险中。我们左顾右盼,是惊弓的鸟。而天上的乌鸦,如果我望着它,跟随它飞行的轨迹,仰着脖子,转着脑袋,便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凄迷与晕眩:鸟如何能灵巧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运动呢?我没有见过一只鸟撞到树上去,由于它错误地估算了角度,它没够上窗台--鸟总落在它们想落之处,还是,我所见的,只是因为我并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想的,它们是不是也身不由己,也期待着一次失足--如同善泅者忽然想被溺死--然却是无望的念头?鸟可能比我们理解的要绝望,我们不能当我们人类就是世界上顶顶绝望的生物。我倒是希望我能飞,要不就跟打游戏似的存个档,然后出去逛逛。
  我们照常上课,一些过程与平日一无二致:穿过春天湿润宜人的空气走到车站,上34路电车,到大学站换乘26路有轨电车,到预科中心,坐在和煦的窗口座位,马照跑,舞照跳,书照样看着,用十到五十卢布买通警卫,一切仿佛如常,于是我就问:是真的吗?那些一条接一条的消息是真的吗?死亡和威胁出自真实还是谵妄?我们缺乏了解身外情况的直接有效的途径,实际上总是那样,我们难以明晰认知和评估外部世界。即使有新闻,即使有我没有的移动电话,随时拿出,传播的是否只是谵妄呢?将对其怀有不可抑制兴趣的死亡安插在某个人物--他人或自己——身上,殴打他,强奸他,把他推下地铁开来的站台,就像替芭比穿衣,临窗目击空旷大街上不曾风驰电掣而过的摩托车队,难道只为了难能可贵的可爱的四月细雨?(我们相同程度地缺乏了解内在情况的直接有效的途径。)我们所见,尽是虚空的、荒诞的、不可信的,我们为虚空、荒诞、不可信之事恐慌,实则更为其虚空、荒诞与不可信的性质恐慌。无论在哪里,什么时期,这种同外界存有抵触的事实都给人以打击(有时是致命性的)。其间的阻隔,是内与外合力建造的,我们从没能逃出黑死病蔓延的中世纪,封锁与隔离,惶惶不安,永远有那样一种注入孤独因素的名焉不详的怪病。而我们认为乃是诺亚方舟的,实为囹圄,我们在自我囚禁中得到保护。
  电台让人们少上街,街上人变少。我们囤了吃的,晚上关灯以后设想光头党将目标定于何处,他们会不会冲上楼来,这里住着美丽娴静的从头到脚裹纱巾的妻子,很多很多毛茸茸深褐色眼睛的漂亮小孩,笑起来非常甜,门口堆着他们的小鞋子,隔壁传来弹拨的弦乐声,金属珠子似的。我的听觉系统在MTV关闭后打开,它的透明触须伸出去,像在水中游蛙泳的手臂那样划动,感应被放大的、回响着的所有动静。我竟能听见一百米的街对面行人的脚步声。深夜,我听见五十米外的警卫打开小小的警卫室的门,我趴到窗台上,看他点火抽烟。
  一只单细胞生物、它如何发生了质壁分离,内与外的交流和限度也是这样。
  最后一天上学,放学时候我们一块走,小吴穿一件蓝衣服,往前跑去追电车,我觉得他煞是可爱,就笑嘻嘻喊了他一声,他停下回头,也笑嘻嘻的,刚一转过身来前头路口一辆轿车撞上了卡车,大家就都说啊呀啊呀,我们还都笑嘻嘻的开着玩笑,已经不怎么感到害怕了。
  时不时到窗口看看,外头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两个人站在远远的湖那边,从衣服和胸口的白牌子看是警卫,警卫总是像警卫那样站着,我想他们轻轻笑着在聊天,吹着湖上过来的风,我很想有个望远镜看看清楚,我在家有两个很好的望远镜,可它们从没真的派上用场。我穿着睡衣在床上踩来踩去,因为窗子靠床,窗台很高,像海员的房间。
  疲了,就烦闷,我在床上踩来踩去,和老周说话:我们去买个望远镜吧?那买个手机?去买冰淇淋吧?去上课吧?老周说:碰上了怎么办呀?老周见识过几次真的,所以相信电视上的新闻。我相信电视上的李小龙,他一个打一群,他真帅。我说服老周:遇到流氓是日常性的,所以去上学吧,买点好吃的。我说:我跑得比你慢,真的。老周一脸严肃说:那我可得管你。我说老周你真好呀,那我们上学去吧。直到老周说:我们去看看你修的唱机吧。我说好啊好啊。唱机送去专门的维修部已经很久了,在西北角。我们在街上,行人多看了我们几眼,我走路格外乖,怎么个乖法呢,古人说:“烟视媚行,宜安矜”,便是那样。
  不两天又上学了。
  在有人和我说这样那样的传闻,我都一概反感起来:你这样说着,用意是什么呢?并且不愿意理睬了。
  这里的绿树真漂亮极了,青翠欲滴,有一天看着要下雨,空气里堕着饱含水的分子,隔着这样的空气看那些树,像水彩画一样。
  过着过着就过完了四月,只是忽然想起很多事来。很想家,很想家人。想过去的同学们。想起我大约十六岁的时候,有人和我说:你的自行车这样很容易被偷的呀,大概是我的锁不太好,其实锁好了也会被偷的,当时我说:别人偷了车,他犯的罪就会是对他的惩罚啊,相比之下,我的损失是多么小呀。当时听的人一点不明白,只说:你怎么这么想呢,偷车的人可不会觉得什么的呀。我说:不管他觉不觉得,事情都是那样的。我也说不太明白,现在忽然觉得是很有道理的,除了明明知道锁不好,却不修,并且已经想到了会有人将他偷走,这就是留陷阱而不填平好让人顺顺溜溜舒舒坦坦地走正道,一样是坏的,甚至比偷车更坏;如果是一个车主,什么也没想到,车被偷走了,那他的损失就只是一辆车,如果他能不愤懑,并怜悯犯下罪的偷车者,为自己没有将车放得更保险而过意不去,那他简直就是有得而非失了。我还想我至今为止的人生用了多少时间玩电子游戏。想起险象环生凶多吉少的二零零零年,那会儿我头一回把自己所有东西清理了一下,以备难以预计的死去。想起南方的榕树。想海边的生活,海岛,那些都是非常非常美的。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标题: 今天收工了。。

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03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两眉    时间: 2007-8-4 13:03
很不错,你写这么多,不累吧?
作者: 两眉    时间: 2007-8-4 13:03
咋不贴了,偶眼巴巴地等啊…………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标题: 唔,忘记了……
镜子,湖面:一个小城和另一个小城


                                                                         顾湘

  我又一次在夜晚到达一个小城,沉沉暮霭中的情形像塔科夫斯基的电影《乡愁(Nostalgia)》:“我们到了,先在这儿停一停,伸展手脚。”这句下排黑底上的白色中文黑体字幕上得过早,跟着影片标题后没多久就出现了,还有很多往上移动的字幕,那行字一直停了很长时间,约莫有三分钟,等待那个人把它说出来,从四个身披黑袍的女人和一条狗在雾气弥漫中走下山坡,其中一个是女孩子,山坡的下面是一个湖,远处像是有一匹白马,但它始终不曾动过,所以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马,后来只剩下三个人了,我很仔细地找第四个人哪儿去了、何时消失的,她大约是和女孩叠到了一起,因为雾很大似的,看不清楚--到雾和尘埃的道路上一辆车停在乡村的赐人子嗣的圣母教堂,然后主人公才走出来,用俄语和意大利语说完了这句话,于是它才终于下去了。三儿对我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给我带来了《乡愁》的影碟。他三天之后才到莫斯科,5月2日我已见到此情此景。关于这个城的所见所闻和我往后的失眠联系在一起,或许失眠只是焦虑、苦闷和高纬度日照时间长得刺激人神经混合起来的原因,我的神经在南方生长,纤细、柔软、湿润、敏感,到了晚上便由于缺水和紧张拧缩成一根干涩的琴弦,拉着脑子吱嘎作响。过去我的睡眠也不好,我从小易惊醒,一睁眼见人就笑,即便是从噩梦里醒来。
  到弗拉基米尔时是晚上九点,天还亮着,简陋的车站对面是汽车站,站外有一个新刷过漆的蒸汽机车头,人都从噩梦里醒来一般,或干脆就是没醒,带着古里古怪灰暗阴沉的表情,消瘦枯干的女人裹着灰扑扑的玫瑰色花纹和图案的披巾,牵着她躁动乖戾的孩子走过去。车站面对一座小山建着,右边的山上可以看到城墙的轮廓,更远些还有教堂的金顶。右手边可以看到一条往上去的路,于是我就往上走,试着能否在天黑前走到教堂那里。没有卖地图的,对它全无了解,也无路可迷。
  我很快到了城墙那儿,没有多作停留,继续往前走,走到了教堂,绕了一圈,再到正面时,夜色渐浓,裹黑头巾的妇女手捧火烛陆陆续续地从圣母安息大教堂出来,像河水里的灯,漂游到街上,街道里,然后就不见了。后来我在每一条街里走来走去,一个也没有碰着。街边有一幢红砖建的破旧但恢弘尤其有一个华丽的顶的房子,上头堆满渗入黑色的晚霞。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再到街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街,看过的一眼街名早就忘记了,虽然只要有一张地图就能轻易认出它来,它几乎是这里唯一的街,不算那些幽暗的小道,也不算城的另一边新建的矮住宅楼群之间的路。这条街上,我认出的光是些酒吧,我留意它们的打烊时间,想找一间能开到早上的盘桓一宿,好多酒吧,然而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竟没能找到合意的--大多数只开到十二点和两点,有一家门口站着一群保安和侍者,仿水晶吊灯的光也太亮了。我在这条街上逛了好一会儿,还经过了“金门”--“那里除了一个门就什么都没有了。”到过这里的一个人是这么和我说的,就是有好几次军队穿过这个门到战场去,它和图片上的长得非常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街上人很多,多极了,异常多,男女老幼都在街上,不过不知怎么竟显得寂静。这真是个怪异的城,有点吓人。稍偏离那条主要的街,就到了黑暗的悄寂冷清的地方,没有灯,没有人,没有声音,我的脑袋和这里的好像有点出入,所以什么事也判断不了似的。后来还是回到大街上,小酒吧、食品店和街边长凳边聚集着人,其中有一个屋子,叫作:“艺术之屋”,我知道喇叭朝外放着音乐,奇怪的是我竟然听不见,可他们看起来都听见了。
  到后来走累了,上了一辆公共汽车,靠窗坐下,车票两点五个卢布,再也不想下车,无奈路线总是有终点。坐着车看到了城的那一边--成片成片难以铲除的怪难看的苏式灰色矮居民楼。路上经过一个工厂模样的建筑,正面装饰着灯泡排列成的数字,是某一年,到“2002”,那是一个整数的周年,可我给忘了。那还是一个颇能引以为傲的数字,因为我还吃了一惊,我想大概是三百年,那么就是“1702”,总之那些数字很大很寂寞地在黑黢黢的街边闪着。我知道这样不是办法,不能这样下去,可我不知道往哪里去。
  白天我已经坐了一天的公共汽车,因为清早去买票,只买到了下午六点的。于是就在莫斯科城里溜达,还去了节日的公园。公园里搭了两台文艺表演,我坐在稀稀拉拉的席位上听台上几个老头儿弹吉它时,一个打扮成小丑的男孩一直在绿油油的树下甩一根连着绳子的黑白相间的短棍子,太阳太亮,他始终皱着眉头,脸颊玫瑰花瓣一般娇嫩可爱。这时人都从一边走来,朝另一边走去,很多的演员,有踩着独轮车的,踩三轮车的,有扮演成巫婆、雪姑娘、狼和熊的,有魔法女郎,戴玻璃纸假发跳舞的大姑娘和小姑娘们,还有其他小丑,还有吃爆米花和雪糕、闲聊着天的观众,他们都打他那儿过去,有时候认识他的人和他说几句话,或者打他的帽子--那真是顶漂亮的小丑帽子,分了八个帽尖儿,每个上头挂着一个小球,每个小球上都住着个皱眉头的小丑似的晃来晃去,可他只站那儿,不住地甩他的棍子。
  实际上,我已经到了暂时对旅行感到疲乏的时候。“你漂泊已久;环绕你的任何地方乃是同一美景/你所见的不过是形形色色的表现(--纳博科夫《旅行者(Странствия》)”--可能我的诗译得很坏吧。有几次我打算哪儿也不再去,退到自己认可的世界里躲起来,把门在身后带上,并把钥匙扔到一个湖里去。
  男女老幼还在街上徘徊游荡,都十一二点了。
  后来我终于不再坐车,回街上走起来,这条街又宽又空荡荡。我害怕每个人。很远处,林荫中出现的人影都让我犹豫是否要绕道走。坐火车时,看到外面的人带着孩子站在山坡和青草上一齐对着火车挥手,心里很高兴的。可是呢,心里有了阴影,就会害怕。火车出莫斯科时,一堵墙上提醒似地写着黑漆漆的大字:“Skin-head Zone”。如果我以前就这么害怕,我就不会看到谢尔盖了;如果我再这么害怕下去,就会再也认识不了人,我觉得他们都可能会打我,揣在口袋里的手里攥着刀子什么的。方才我觉得这城里的人都一片片如纸,现在连他们的呼吸声都震耳欲聋。我越琢磨越觉得奇怪,我不找旅店,到底想什么呢?这样子走下去,难道要走到天亮不成?但是这会儿已经等不到公交车了,过往汽车都很少,离那条所谓繁华的街很远很远,我能看到它,因为它在高处,我周围是先头见过的很大一片低的平地。那条街的灯光银河一样悬挂在前方。--如果安全的话,看来我可以走到那里,天亮前总到得了。我想。他们告诉我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的确是那种半旧不新、乏味、令人厌倦的工业小城,没有什么优点,没有什么可说的,在我国一些经济状况不好的省也有的是,就是有点儿怪,不过可能只是我来的时间太不寻常,不知道,伤脑筋。
  我一直走啊走啊,然后站在路边拦车,我想到金门那儿,可司机没听懂,开走了。
  这时一旁停着的一辆车的司机说:“要去哪里?”
  我事到临头就想不起来他很可能就是个流氓、恶棍,他会打晕我,抢走我的钱,把我载到荒郊野外随便一扔。真要命。
  我走过去对他说:“我想去--金门。”--事实是“金门”一词没说出口,我就改了主意,老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手里拿着一本提及弗拉基米尔的小册子,这本书对旅游毫无帮助,我把它翻到某一页--那上头有一张一个白色教堂和它在一个湖或一条河上的倒影的图片,给那个家伙看:“那儿,我要去那儿。”
  于是他就着昏暗的路灯凑近看我那本书。“我知道了。一百二十卢布好吗?”
  “好的,”我说,“你知道那儿对吗?”
  “对的,知道,走吧。”
  接着我就上了他的车。
  在车上他对我说:“你可不能就这么在街上溜达,这里情形坏极了,有很多‘砰砰’,你会遇到‘砰砰’。”
  我说:“‘砰砰’是流氓吗?”
  他说:“对,是他们。你要是遇到他们可就坏事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至此为止所见一切皆乏善可陈,我想他看不见。我想,大概我出生的城株州也是这样?那以后我从没到过那儿。“株州,你知道么?我的国家的一个城市。”他说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不知道株州在哪儿,知道它的人比起来,容易被忽略吧?可株洲还在那儿,火车总要经过它。如果我去看妈妈,如果我坐火车,我就会看见:“株州”,株州是一块大牌子,就在我出生前半个小时,妈妈也看过它,顺着相反的方向。“我生在那里。”我说。他说:“好姑娘。”我又点点头表示同意。
  车开得离城市越来越远,穿过黑森林,依我看是那样,因为两旁有很多很高的树木,一点光都不透,路上也没有灯。我们一直往城外开,在一处停了下来,那是树林边一个吊着一个灯泡的摊子,绳子上挂着一大包一大包看上去像膨化食品的淡黄色东西,这儿有一个嬉皮笑脸的青年。司机下车去问他路。这个时间在这里卖膨化食品?真不可思议。司机回到车上,说:“尽是坏青年,我向他问路,他要钱才肯告诉我,--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怎么走。你可小心,这里有的是‘砰砰’,这座城很糟糕。”
  我点点头。
  他又接着开车,直开到一座修道院旁,它有多大、什么样,老实说我什么也看不出,天太黑了,这是什么时刻啊。我说好了,就到这儿了,不用等我回去。他很诧异:“啊啊啊?”他说:“不一定是这儿,我们去看看是不是这儿。”他直截了当地帮我敲修道院的门,还喊:“嗨,有人吗?”一个裹头巾的年轻女子来到铁门这儿,隔着栏杆,问是什么事。司机指我:“她想知道这里是不是有一个湖,这里有一个湖吗?她在她的书上看到的。”
  那女子把门打开,司机把我的书递给她看:“喏,这个湖。”
  那女子仔细看了,摇摇头说:“没有,不在这儿。”
  当时我觉得倘若这本书所记非实,那我们上哪儿都不可能找到这个湖的。可我们拼命找,好像它真的有似的。他觉得,既然我的书写着有,那就必定有。一说出来,便存在;我说:要有湖,那就非得有个湖不可,那是千真万确的湖,有水,有雾气,有倒影,应有尽有。
  那女子把门关上,我们继续坐车走。司机走小路,穿过极狭窄或坎坷或堵着栅栏和石头的路,我们在一盏灯都没有的小矮木房子和树林之间转来转去,不断遇到死路,反出去找另一条可通行的。我一直都对他很放心。他很兴奋,现在我也兴奋了,我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大半夜的,在索性一无所知的地方转来转去,找一个道听途说的地方,不是我脑子有问题,就是司机特别逗,因为他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再合情合理不过。
  他往一个火车桥洞里头开车,两边的草比车高好多,我发觉下面都是水,我们才开到里头车就突然熄火了,那一刻我脑子里转出无数和巨蟒之类的玩意儿有关的念头:完蛋了,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桥洞底下站在水里推车。谢天谢地车子很争气,又发动了起来,司机很乐观,说不要紧。我想好吧,既然你不怕,我也没什么可怕的。就随便他开。
  过了桥洞,是一片巨大的草地,幽黯无边,像只有鬼怪和亡灵在这儿踯躅的所在。我听天由命,什么也不管。司机说:“我爱李小龙。”我说:“我也爱。你喜欢积奇成吗?”他说:“积奇成!他也是好样的。”
  外面的星空倒是美得出格。又像随时会刮起一阵旋风把星星都卷到巴伦支海里去似的。
  好几次有惊无险。
  我觉得不好意思,对司机说:“如果找不到,没关系,我会给你回去的钱的。”他执意往前开。这可开到哪儿去啊?若你看过《别任草地》,就会觉得某个地方全身白亮闪闪的人鱼--可不是海里的人鱼,而是林妖--坐那儿笑,笑得要死;她的头发是绿色的,跟大麻一样,哭起来拿头发擦眼睛。她说:“人呀,不光是我难过,你也要难过一辈子。”听见的人从此就一直不快活了。水鬼也在哭,迷路的鬼也在哭,冻死的鬼也在哭--他仍觉得冷,鸬鹚也在哭,草地也在哭。小小声的,倒不悲戚。
  忽然车停住了。司机说:“到了。”
  我开门下车。一大团冰冷潮湿的空气兜头把人整个裹住。车灯刷刷亮着,看见一个很高很高的十字架,顶天立地地站在河拐弯处探出去的犄角上;那是条河,而不是湖,因为它从旁边绕到后面去。我看不见它。但是我看见对面远处教堂的一个灯映在水面上,波光泠泠,纤细的一小片。我往前走,车灯打着我的影子,瘦长的,一直拖到十字架底下,那里堆着一些石块。这一会儿举步维艰,只有一个念头:钉死我了。当头一锥子似的。我看不到那个教堂,只看见它的一个灯映在水面上,薄薄的,摇摇晃晃,看得我丢了魂。仅一个灯和它的倒影,是我所见最受震撼的教堂与河流,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除车灯这一片眩目的雪亮,四下漆黑,隐约能见到河边芦苇形状,每向前走一步心都突突地跳。司机好心,把车往前开了两步,想照亮些让我看到教堂,可只有令水雾阻隔了视线,透亮的小珠子在空中漂浮,什么也看不清了,他不知道我已经看到教堂了。要知道星辰将我们的抽丝剥茧。要表达这个神秘,非人力所及。我没有流露一点儿情感,我被牢牢摄住,却轻描淡写地说:“回去吧。”我很快返回汽车,请他把我带到火车站。
  我坐在车子里,和司机闲聊,他把电台音乐也打开了,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像是一人面前有一个碟子,吞吃着干扰声,微笑着,约会的样子。
  他说:“我来自阿塞拜疆,知道阿塞拜疆吗?”
  我说:“那里水果很多。”
  他说:“是啊,很多水果。中国的水果也很多。”
  他说:“我来这里很多年了,十二年了。”
  我心里盘算着在这儿待上个十二年会是什么个样。
  他说:“这里不好。地方不好,人也不好。”
  我说:“我一早去苏兹达黎。”
  他说:“那里好,苏兹达黎好,比这里可好多了。”
  我想,究竟为什么你在这里待十二年,不到三十五公里外的苏兹达黎去生活呢?
  后来我在火车站玩了一个多小时世嘉的游戏机,是很多年以前一个格斗节目。我喝了点啤酒。坐了很久,好几个小时。天亮时找水洗了个脸,然后走到汽车站去等开往苏兹达黎的第一辆车。

  先是见到了那些夜晚见过的灰色矮楼群,而后窗外的景致变成了起伏的绿色草原,一望无际,之上晴空万里,云淡风轻。
  我有些困倦,也不无惆怅。一路上不时有人上车来,于是遍猜想他们站在那棵树闪烁的影子下面等了多久。人们面貌淳朴可爱,我在休息,缩紧的心又渐渐舒展开。我休息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俄罗斯大地上得到了力量的帮助,现在我有点想回家。
  我胡思乱想着,却没法打个小盹儿,再说辽阔的春日草原也着实迷人,叫人不舍得阖眼。有时我想我给人的精力过人的印象不过因为不得已的神经衰弱,就像某种深沉的情怀无非是其本人遭受到了比别人更严重的损伤和破坏,我们痛苦,但并不比不能感受到这痛苦之人高上一俦,所受苦难也未必更深更大,只由于更脆弱与敏感,抵抗不了这种侵袭,我们不比别人之强健,又如何希望不具此弱势、痛处的基础的人民都能感受到其中所谓的优美呢?……做个农民,……可能是不可行的。想要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的诗人失败了,养鸡、画画、诰房子的诗人也失败了。一个病人,经过疗养境况会有所好转,但病症还没有根除。
  我总是被雄心壮志和颓唐失望搞得精疲力竭。
  我想我得自己再挣点钱了,莫斯科的东西真贵,还有一大笔学费。我这么浪荡在外面,也还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没有太注意过了多长时间,车到了苏兹达黎的车站。从车站出来,便是一大块地,绵延到天边,除此以外就没有再多别的东西,车站好比捡选了大地中心而建一般。
  仍然只能沿猜测的方向走,路只有一条,不是往左便是往右。好在选对了方向,因为走了一会儿就看到遥远的坡上小小的房屋和教堂,而且这时候对面走来一个红裙子女郎,她穿着时髦的裙子,挎着精致的红白相间的皮包,在这像在涅瓦大街上那样走着,我问她城中心是在前面吗?她盈盈一笑,手往前一指:“一直走,一直走,然后就是了。”我谢谢她,继续朝前走。这是一条很直的路,宁静无人,两旁是蓬勃生长的茂盛的树和小矮木屋,远处是田野和缓坡。
  我到了城中心后立即由一条偏僻的小路拐下山坡,那是因为被那下面的一条闪闪发光的小河与河边淡金色的树林所吸引,穿过小小的村舍,公鸡打鸣,母鸡踱步,猫呼呼大睡,鹅在芦苇后面扑水调情;再穿过木桥,走在坦荡无垠的淡黄色田地和野花遍地的绿色山坡,远处是麦地、银白的茅草,和一齐长得倾斜的几棵树,它们好像是为一场隐秘的激情所驱使,平静地保存了这个姿势,几缕淡粉红色的云挂在上头随微风飘逸;白色小教堂伫立在山坡上,红头巾的农妇耕地和牧羊;好奇的男孩在越过我走到前头,回眸一笑;漂亮的小姑娘在大树下荡秋千,我过去时,她就跑到更前头一棵更大的树下,那儿有另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们眼睛忽闪忽闪,羞涩纯净,在如盖绿茵下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快活地笑着。总之是一派电影或者书或年历上描绘的田园仙境之美景,我从未到到过相似的地方,却觉得处处眼熟,好像常见的风景画拼板,我的赏心乐事就在这拼板里被碰碎了,变成五百片、一千片、三千片,我已深受污染,连真实的自然都好好享受不了。
  我闲逛了一个大圈,累了就在麦秸和青草上坐坐,看看河边钓鱼的男子和垂到水面的树。然后才到了旅游景点的重重叠叠鳞片状洋葱头屋顶的木头房子,还差点就错过了。供参观的木屋、水井、风车、畜圈,游客,--不看觉得可惜,看了觉得光看画片和介绍也可以的地方。看完这里,突然一下子就觉得累得不行了。
  走回城中心的交易广场,说是交易广场,不过是一排商店前的一块空地,这六七个商店卖食品、服装、书籍、文具、日用百货,似乎全城的商店就都在这儿了,说是一个城,不如说是一个村镇,这排商店都在刷成白色的房子里,位于最高处,衬着蓝天白云和透亮的日光,倒很有旅游广告上的希腊味。我在男修道院的花园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喝了水,逐个溜达了商店,看了小贩卖的菜和圣像,然后就一直坐在商店外的高台阶上。过了中午,游客陆续多了起来,于是兜风的马车也出来了,我只管坐那儿一动不动,被太阳晒得发晕,离买的回莫斯科的票发车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令我高兴的是经过不少好看的小孩,他们不听大人的话,或偷偷顽皮,好玩得很。我担心突然有个人到我跟前,问:“你在想什么?”我一定支支吾吾,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其实我只是想了怎么把一篇叫《茱萸》的小说写下去,女主人公已经到了男主人公的家里,可他不想搭理她。这篇见鬼的小说写得像一篇译作。干脆把它当成一篇译作好了,使作者的名字叫“安娜•K•库克拉”,或姓“库考洱卡”(总之是一个娃娃),再从旁添上译者注,人们还能发现明显的一厢情愿的对“A•K•库克拉”意图的曲解与种种谬误。可惜这想法一点也不新鲜有趣。我又想:拍个电影,说的是世上没有的语言,全靠字幕,反正我们看电影也总是靠字幕,大家都看字幕,这样倒公平;后来又想到这个想法更没意思,老早以前一部倒霉的中国电影里头也用过了。后来我就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睡觉。在这里睡觉,未免太不合适,到没有人的山坡上去睡觉倒是个好主意,一觉醒来,晚霞渐敛,寒星初上,孤鸦疾飞--不过太远,走不动了。
  一个好心的大伯载我去长途汽车站,在那儿我又磨了两个小时--拿一包葵花籽逗那儿的鸽子,我原本没打算逗它们来着,然而它们渐渐聚集在我附近,试探性地靠近,于是我便引诱起它们来。它们的性格在此过程中一目了然:专横霸道却愚笨的,狡猾的,怯懦的,玩世不恭的。我在干一件坏事:自赋职权作它们的上帝,事实上任何偶像的神都是卑微低下的,我藏了一片鸽子抢夺葵花籽时掉下的羽毛--就掉在我脚边--引以为谶。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空档接龙
      



  忘记从哪一天开始,我几乎每天都玩一个叫空档接龙的游戏,我觉得很丢人,因为我以前从不玩它,我宁可看磁盘整理也不玩,我以前很看不起这类游戏和玩这类游戏的人,到现在也是。
  今天是6月13日晚上11点11分,我的钟说11分,也就是其实大概11点出头的样子。过几分钟,三儿可能会打电话来,可能不会打,因为通话费打折的时候又到了,但打不打都无所谓。每天的这个时候,天开始黑,实际上应该是每天都晚一点点,但是一天一天觉察不到。等感觉到的时候,就很吓人,好像很多年前生了一个畸形的孩子,扔掉了,现在突然站到面前来一样那么吓人。
  在我说上一段的第一句话的时候,我空档接龙当前连胜9局,和记录里面连续输过最多的次数已经相同了,而且我还有可能赢下去。看纪录说,本局胜9负1,百分之九十,总分百分之四十六,胜109负129。--如果真像我说的,我几乎每天都玩的话,看来还没有玩很多很多天,还好。不过我五岁开始玩电子游戏,知道有一个词叫做“打穿”,看到一个游戏的爆机画面以后,我们就转移了重点继续玩,有一点点变态,分数记不了了,重新从零往上记。所以109很可能是一个无穷大的数字的一个零头,我已经耗在这里很多很多年了。但是,这个假设很容易被推翻,如果数字那么大,那分数就差不多是100了。
  又出现“100分”了。在有的时候,有的东西会连番在你跟前出现,像撞鬼一样,真的,我最近就有点邪门。昨天傍晚有一只狗看出来了,冲上来对着我狂吠,它后面的老太太拽也拽不住它,被它拖着在草地上打滑,你说是不是很吓人。前天我玩空档接龙突然也被吓住了,我看见一屏幕的黑牌红牌排在那里,突然觉得恐怖无比,只感到有一个很强的信号要从牌里面扑出来。我脑子没有问题,虽然近视,可是不会出现幻觉。但是我现在怕会有幻觉,怕得要死。满危险,就像因为怕自己神经病变成了神经病一样,我知道,应该说精神病,可是我最近比较烦人好为人师地总想纠正我,他们这些人以为别人和他们自己一样笨,而且很迟钝。他们有一个优点,他们不怕鬼。入睡神速,睡得很死,饭量很大,生活有规律。我很讨厌这样的人,我最讨厌这群人,他们是垃圾,占满全部的空地,往往还所谓从事些什么愚蠢透顶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业;并且还难以动摇,照我看因为这帮人世界就快玩完了,他们给自己起着个名号叫“人类”,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今天上午我们11班在13号教室考俄语口试。我得了一个5分,这个5分和成绩单上的5分打成一片。我全年的成绩竟然都是5分,小学毕业以来,很久都没出现这种盛况了。今年是2002年(我打字时候有点犹豫)。考得好,我就回不去。我说这个全没一点儿骄傲自满和故作姿态的意思,真的,信不信随便你,我自己知道。我很弱,我怀有侥幸,等着迫不得已的时刻,可这时刻迟迟不来。我太注意自己的境况,我对什么东西都太注意,这明摆着要糟糕。如果你注意着你的胃,就会感到胃不太舒服,如果注意头,头就会不对劲,如果老注意是怎么活着、怎么回事,就越来越不是事儿,你使劲儿听,竖起耳朵,直到幻听,“疯狂不见了,恐惧出现了”,而且你那么认真听努力听拼了命的听,你会说那是幻听还是别人都听不到的真实之声呢?

  不好意思,上次我写这篇文章写着写着想起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于是走开了,一连隔了好几天我都没有再写下去,我想是因为一直有另外的事情要做的缘故吧。上次我请人来吃饭,在炉子上烧了一锅汤,自己待在旁边看,等它冒泡泡,等着等着想起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就走开了,这件事是什么呢?就是给那个人打电话问一下他到底来不来吃饭什么时候来认不认识路要不要我下楼去接;--后来呢?后来没有了。--什么没有了?当然是汤没有了。没有喝到那碗汤,幸运儿我却没有渴死饿死,而且过着过着就过到今天,--今天是6月21日,2002年。
  我今天又空档接龙。本来在看电脑里的书,那些书都是盗版的,当然我把它们荡下来要去网吧,这里的网吧不像中国人那么多,价钱像中国菜那么贵,我还是付钱的,不过写那本书的人拿不到,这样很不好,他的书我以前都正正式式买过一遍,可惜当时他已经过世了。又一大憾事,因为我很爱看他的书,还有很多像我一样聪明的人爱看他的书,当然是因为他很聪明,长大成人以来我跟恍然大悟似地发现:凡好人都要死,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古人最好,所以早已死光。这话看上去等于白说,坏人也死,也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非但前赴后继,还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那是因为坏人远比好人多。--接着原来的说,我本在看书,看着看着觉得累,于是空档接龙。可见空档接龙比看书要省力,我由此得出结论:空档接龙是我疲劳的时候干的事。那时候累得看不了书洗不动澡睡不着觉,迫不得已方才干这个的,堕落也是情非得以,不是越堕落越快乐,少谴责我一点吧。
  我想起我以前玩网络游戏喜欢用牧师系,游戏背景是东方式的话,就换成道士尼姑。我现在做梦还听见以前我用的那个人说两句话,一句是“Oh,Father,please save our people from the pain”,一句是“I\'ll punish you”,我那时在那个里头很牛,很牛很牛,牛到你的想象会爆掉的地步,想象力爆掉是什么样的,我也不敢给你形容,大约近似于人头皮扒一个洞灌水银入内然后人就从自己的头顶钻出来的那种酷刑,但换种说法,又如醍醐灌顶,而后灵魂出窍,两者原是一回事,但由于对象有差异,操作起来比较危险。我现在老说着一件事说着说着想起另外所有全部的事情好比核爆那样,且一刻不停年中无休,爆米花爆到一定就不会再多了,贪心就会焦,但是说话不同,宇宙不同。我以前玩游戏,现在玩不了了,总想,想得心潮澎湃气血翻涌,不过要能再玩,也不会再玩原来那个的了,这种感觉,很像死后有知的感觉。死后有知是什么感觉呢,看来是不怎么样,充满遗憾美。所以我们有点怕鬼。
  玩虚拟人生的人生,想想也就等新品上市,等比前作多出来的一点点小玩意,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就算所谓推陈出新也无非就是换汤不换药的那一点点小玩意呢?
  我今天又考试,文学,5分。教我们的老师很开心,一手撩着金色卷发,一手摸摸自己胸前的琥珀饰物。他们都说有个老师穿豹皮衣的很狠,说的就是我们老师,听起来像莎朗丝通那样,其实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的,她年龄不小了,工于打扮是实,却还不至于穿皮衣窄短裙,不过是带豹斑纹的面料,不失端庄;虽然苛刻,但苛刻得很有道理,课上得好,对我们的语法很挑剔。我有一本字典很妙,字母“П”打头一页是普希金,“Г”是果戈理,“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Т”是托尔斯泰,不是什么别的正是打了小抄,它在考试中并没有上场,因为我还是憎恶作弊,爱惜自己和字典,不过实际上对我而言的确是那样,在一本抽象的俄语字典里“П”是普希金,“Г”是果戈理,“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Т”是托尔斯泰和太平洋。
  正写着,天又亮了,这要在我们国家,听起来就像闻鸡起舞那么勤奋,其实不然,因为日照时间很长,天才黑没多久,要是在摩尔曼斯克,天就根本不黑,2002年白天最长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明天的这一天也将是这样,后年亦然,多么骇人听闻。
  我的通行证上写的最后期限是7月1日,过了这个时间,通行证就会作废,我就只能一直待在这个楼里不出去,一出去就再也进不来。要宿舍就要入系,入系就要护照,护照拿去延签证了,签证不能不延,不延就会很麻烦,他们的办公时间很短,班可以少上,茶不能不喝。到时候我就会住大街,住大街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天气那么热,并不怕被雨淋,可是书和电脑怕,它们也算是我的财产,一个人有了哪怕就这么一丁点的财产,立即就担忧下雨,立即就不适合住在大街上了。所以我现在暂时有得住、睡醒时犹如在沙滩上一样沐浴在太阳里,心里却担忧着七月之后的雨水。这些天,俄南部洪水泛滥,世界杯韩国队入四强。
  从电视上又看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发现人即使是非常小的时候对美的印象也是深而准的。
  我爸爸很爱玩空档接龙,过去我将之视为听任自己品位的下降,以前他爱玩光荣公司出的游戏,他解释说是没有大块大块的时间了,然而空档接龙挤满了他所有边角料的空档,在等收发电子邮件的时候、装载软件的时候、等电话和等微波炉“叮”的一声的时候,凡是闲下的一分钟,他就空档接龙了,我从旁看着,觉得很要命。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先把空档接龙删掉了,看到回收站图标变成了红发天草的头像,清空之后,就变回了金发的夏洛特,显得很洁净吧。我就爱看回收站的图标变来变去,因为在这儿可玩的东西太少了。我接下来要写科幻小说了,水瓶座的人写科幻天然得力。

  我的窗口看出去,对面带褐色花纹的楼很像船,楼上的天线像桅杆一样孤零零立在天与云里,我在另一条船上,暂时泊着,有时有风,有时没有,在等适宜的风刮起来。街上车开过,声音像飞机从头上掠过,潮声哗哗的。住楼上的男生很大声地唱了一下午“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今天下雨了,这里下雨少,下雨的时候像在家里,睡觉很开心,如果夜里加上狗吠,那就不像上海了,而像嵊泗、或是别的什么小海岛上的小旅店里。
  美丽的还是中文的诗歌:
  “八月逝去 山峦清晰
  河水平滑起伏
  此刻才见天空
  天空高过往日”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七月


  考完收工,但并不能每天睡大觉,周一至周五白天按时去一个个办公室排队盖章子,六、日不工作,我也休息,逛一圈市场,走回来时满地麻雀落叶似的滚过,抬头一看四下还是绿意盎然郁郁葱葱;此外的时间就是在船舱似的寝室鼓捣电脑,一个劲地看书,自己也尽量写点,过得也算有规有律。人都走光了,剩下足足两个月的时间将独自如此这般度过,以“韬光养晦”来做自己工作:要按耐得住,心平气和--多年前我就开始这么做,以极大的耐力和无聊与痛苦较劲。不过王小波写过句话,大约说的是劝年轻人要耐得住寂寞好像劝寡妇守空房一样,除了家徒四壁,还有头脑里空空如也,这让人怎么个熬法。说的也是。假如我只是空熬着,那就是虚掷光阴,我是个姑娘,在拿一个月一个月打水漂时,更是要慎重,而且我始终没有找到任何足够的依据证明值得是不值得,我们虽不要功利,总也不能用空洞抽象的假说搪塞自己。
  柳德米拉又来找我玩。我们喝了啤酒,大半夜下湖游泳,她说的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我自己说的也一样,但我还是能让谈话畅通无阻地继续下去,我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要不就是她也喝醉了,但我想想不可能,我们才喝了一丁点儿,以前我还可以喝三个这么一丁点儿,还耳聪目明、伶牙俐齿,看来我不行了。两点多钟我们遛过宿舍门口,好心的警卫叔叔说:“散步哪?”我们说:“是啊。”他手一挥:“进来,进来吧。”没有通行证的小混混柳德米拉就进了我的屋子,一块吃了冷披萨,各洗了个冷水头--检修水管,热水停半月,她第二天考大学,我说你还是去考吧,早晨我醒了叫她,她只管睡,不肯起来,说考试不重要。后来我就坐在床沿上发愣。想起有一天--大概就是前一天--美国国庆后一天,我在网上,向一个三年前就搭过腔的叫R的人说:“你老了。”当时是认真且缠绵悱恻地说的。这话谁对我说了我也一愣一惆怅。接着他就说:“是啊。你这话说得我心都碎了。”老了就变得脆弱,心变软,但是也担心不但变软,还变韧,变皮实,你以为你还在乎,其实压根什么都不在乎,变成一块老橡皮。
  韬了一阵,韬不太下去。而后卯足了劲要搬家。天热得可以,盼下雨盼得望眼欲穿,下起雨来,多少有点像上海。搬家那天一早六点多窗外一个霹雳把我打醒,我就跟条吃了湿桑叶的蚕似的僵死在床上,想:这下可好,下雨了。凉风一阵阵地吹进来。六岁时候我妈给我说过她有一次搬家时下瓢泼大雨(搬到桂剧团或搬出),所有东西都湿透了,心也凉透。相比之下我还好得多,至少只是东西湿透,这儿如此干燥,不用多久也就干了。但毕竟很苦恼,因为今天那个下巴和脖子长得像鸬鹚一样的女人就要把我往外赶了。不管怎么说,房子要到手了,准备用来行贿的香水并没有送出去,原因是不好意思,总感觉非奸即盗,又怕对方刚正不阿。
  新居位于莫大主楼B区八楼848,也就是在主楼的右翼,这么说从正门或后门走进来找我认方向会方便一些,光听的话一点用都没有。不如说这是我惦记了近一年的住处,斯大林式的建筑,外观极其恢宏壮丽,莫斯科共有七座这模样的楼,这座是最大的。宿舍一般两人一套间,狭小又陈旧,可是你知道,特别有气息,是什么气息呢?可能是苏联电影的气息,后来我想通了,苏联电影里,也有很多蟑螂在爬,老鼠上窜下跳,只不过我们没留神看,或在看不见的角落,它们也是气息,是气息的建设者之一,不能光要别的,不要它们。房间有一扇大窗户,约比我高一点,因为爬上去挂了一块大红色带米色蕨类和暗橙色小圆叶子植物图案的窗帘,窗帘是向管理员要的,够漂亮的了,我很满意。坐在烂垫子的小床上看窗外,正门顶的水平线切割了大窗子下边五分之一,上头是天空,看上去很空旷,宛如港口,连灯塔都有(是什么铜和石头制的像灯塔的东西)。如果站在窗口看,就看到最中间的楼,尖尖的华贵的顶直冲云霄,看起来很费力,要把身子探出去,再拼命仰头,或干脆侧过身来,这样就全然不像港口了,对面的楼又直又光滑,像陡峭的石头山壁,刀削斧劈般拔上去,想到自己住的也是如此,楼上排着一扇扇窗,自己就在一扇里,好像很多很多石窟,自己是石窟里的一个小菩萨,除了在窗口站站,还回到屋里转转,喝点水。黑衣乌鸦呱呱叫着飞过,很神气。邻居是个刚果黑妞,曲线玲珑,人也不错。
  辛辛苦苦要来房子,为的是装专线包月上网。不料申请安装一个小时就完成了,是我在俄罗斯所见第一桩高效率的事。管理员是个胖胖的戴眼镜男孩,和我认识的弄电脑的人长得一个样,都是胖胖的,戴眼镜,沉默寡言,偶尔一笑,颇腼腆。我才上了一个晚上,电脑就坏啦!小弟扬的电脑也坏了,斌斌姐姐的电脑也坏了,认识的人的电脑统统坏光,之后就开始了我们修电脑的折腾。我的电脑不光里头坏了,壳子也碎了,仿佛自然迸裂,因为我并不记得怎么有的第一条缝,大概有草籽掉在里头,然后也不管你是大石头还是笔记本电脑,就那么长了起来,液晶屏随时可能报废。而且这当口,我们都穷得要死,每个动作都在花最后最后一点钱,等着人从国内过来补给,我放的债也追不回来。日子过得这么穷,愈发好玩,小弟扬、吉吉和我,在一块儿就嘻嘻哈哈,因为不时会觉得越过越荒谬,有趣都从荒谬来。另外还有个三儿,三儿不修电脑,他终日发春,被俄罗斯美女路人们迷得神魂颠倒,快不行了,一直要我跟他去摩尔曼斯克,因为他几乎不会讲俄语。我跟他说我也想去摩尔曼斯克想了一阵了,不过是不是等有钱了再去,他说什么时候有钱?从没有有钱的时候。我想想也是,何况面对变幻无常、多姿多彩而健忘的人和人世,唯自己也变幻无常、多姿多彩而健忘才能与之匹敌,而内心还是要坚信点什么,仍要保持对世界起码的忠贞。我就说,去吧。可谁知道电脑坏了,三儿实在想去,我说你去,回来要是挺不住了但愿我这儿还有你口饭吃,要不然都去当饥饿艺术家。实际上天热,我都不怎么吃饭。
  一天一早我们又出巡访问一个修电脑的,中午从他那儿出来,觉得周围景物都变了样,根本不像在莫斯科,小路高低起伏,小楼黄色,既像西班牙,又像墨西哥,当然我们既没去过西班牙也没去过墨西哥,不过凭谬误百出的印象随口一说。拦了辆老爷爷开的小破车,告诉他去某个地铁站旁边的电脑市场。上车后我以为老爷爷是在跟我说话,后来发现是自言自语。他不停自言自语,小弟扬说这是发疯的前兆。
  R刚和我说过他有过一个精神病室友。一开始我只当是渡边君说敢死队的轶闻。有天晚上,R在房间里听音乐,隔壁室友来敲门,R以为他嫌吵,开门要说对不起,那人让他把音量开大,他也要听。R就把音量开大了。那人又敲:还要大,还要大!R说不能再响了,会吵到邻居。那人就回了自己房间。不一会儿R听见他在那儿阴森森地笑,笑得人毛骨悚然。过会儿又来敲R的门,挺正常地说了几句关照的话,又回到自己房间,又那样笑起来,来来往往几次。R说那时他就要发疯了,后来是R开车送他去病院的。我听的时候,觉得这个情节很温柔,不知怎么说,只觉得一个人感到自己不行了,就要崩溃了,还在努力,从那边过来这边和人说话。可是谁知道怎么帮帮他呢?我说他心里比你还要害怕呢,一定怕极了,一个人呆在那里,谁也帮不了,最后还是没办法。
  再说这个开车的老爷爷,老爷爷在窄巷子里兜来绕去,始终开不到路上,两旁土黄小矮楼,路人都是黑发浓眉,看来这儿真不是莫斯科。路边停着一辆红车,车边站着几个人,样子像电影里的哥伦比亚人,老爷爷把车开过去问路。问到之后我们开始幻想。那伙人在进行交易,老头子不知死活懵懵懂懂过去了,他们也看清了车内三个亚洲人的脸,从此我们陷入了无止境的噩梦般的追杀。全球的黑帮都卷了进来,我们奇迹般地没有死,并学会了爆破、易容、飞刀……后来发现想要不被他们干掉,只有不再逃亡,而是找到他们,把他们全都干掉。最后才知道,操纵这一切的大老大,竟是我们自己。做完这个梦,老爷爷的车已经在高驾路上飞驰,有多驰呢?就是我们看车外的景象都已经因空气发生了扭曲而扭曲,我们的脸也像水在薄膜下一样鼓动起来。老爷爷还在喃喃自语。我们看见了奥斯坦基诺电视台,可那不是奥斯坦基诺电视台,而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塔,他们又造了一个摆在这儿,因为这儿不是莫斯科,他们造了个克里姆林宫,挖了条河,但如果你从纽约来(另一条路上),你会看到自由女神像杵着,你还以为没错!浑然不知他们的大阴谋!--他们这么厉害,他们是谁呢?想来想去只有我这么聪明。
  须知我现在脑子这么好使,全赖看多了windows媒体播放器的可视效果,非常厉害。打从整理磁盘碎片看不了小蓝格格后,这是观赏价值最高的玩意儿了。
  好人真好,给七月也写了诗,七月不远,离着也就七步之遥,“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我才不要,我才不要把故乡抛在一边呢,我要给我的妈妈写信,要给我的爸爸写信,给我的姐姐妹妹写信,给老乡,给亲爱的,给所有人写信。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阿达拉之歌
                                                           顾湘

柜台里坐着个胖姑娘,像朵层层叠叠的云,长了副俊俏的套娃似的眼睛鼻子嘴儿,她发着愣,不招呼我。我也不喊她,站着,懒懒散散笑笑等她。看着她时,再次想起了阿达拉之歌:
“只守在父辈身边参加盛宴,
从未见过异族节庆的香烟,
这样的人啊,
真是洪福齐天!”
阿达拉同人私奔,乘舟顺流而下,穿越悬崖峭壁,荒野落日,她激动忧伤的声音划破长空。我听她在唱,不禁莞尔。阿达拉唱歌的时候,我披着两条红色的斗篷,光着脚,金黄色的头发从中间分梳,古铜色的脸上涂着一道道可怕的颜料,眼睛是英国人称之为浅灰的蓝色,我不是流落到世界尽头的唯一一人,并可以将此告诉另一个人。
可我又还是我。从胖姑娘这儿买了鸡蛋,天就开始下雨。下雨是好事。我往大学方向返回,却不打算回去。
这些日子燠热,一直有烟,成群结队的细小的燕子在烟里飞。屋子对面的楼就是我所居住的楼,我们连为一体,连它也看不清。晚上主楼的灯开着,空中就是一片淡黄绿色,不由得让人想起有魔王降世,或是一种叫“快哉风”的毒。听说近郊森林大火。
路上有一只乌鸦,我很想得到它不断叼起又放下的纸片,我只是站着想要。雨越下越大,
后来下成了冰雹。我来到麻雀山上,地面像个大湖,风吹浪打,浩淼无人,我乐坏了,也冻坏了。

一个空荡荡的阴暗的大厅通往正门,两边是带镜子的衣帽间,密密麻麻的钩子上始终是空的,前方旋转门透进狭长白光,我不曾见到一个人从白光走入,脱下帽子、围巾、大衣和灵魂,寄存在此。
我每天浇花,石榴色小蔷薇开得此起彼伏,我跟它每天喝一样的水,我怎么不开花。热而潮湿,让我想到悲伤的铁——周围充满了此类谜语,像一个包含已玩过的正在玩的将要玩的所有游戏的游戏——抚平春梦之痕。
实际上最近天气很凉,简直像所有邪恶的隐喻般令人快活和颤栗。

三儿进来看见我穿着厚外套在上网,头一句话就说:“你有摄像头啊?”
他五月来的,至今俄语说得很坏,但认识了很多人。七月头我把录像机放他那儿,他看了七遍《木乃伊》之后,跑来和我说:“我明白电影了。”真不容易啊,也是在一块儿看了整整俩月《公民凯恩》的同学,说得道就得道了。
有时我打电话给他:“干嘛呢?又《木乃伊》?”他说:“是啊,一块儿来看看吧。”我就想,到底是同学好,不独善其身。
三儿还一直不忘记帮助我,他说我们要改变,要养成与人搭讪的好习惯。我想告诉他,我很不自由,我的时间和空间被人像一根钉子似的侵占了,我又要搬家了。
三儿和我去他屋的时候,门上有张小条,中文,字迹娟秀:“我找漂亮的小小男孩。”落款:“小姑娘”。三儿欣喜若狂,走来走去,连《木乃伊》也不看了。在屋里按捺不住,拖我去喝咖啡,那地方藏在主楼某处,我不知道的地方比我知道的多得多。他说那地方很像《七宗罪》里的一个场景。我们排在队伍里,队伍很短,只有几个人,却总也排不到我们。这时候一个人和三儿打招呼,原来字条是他留的。他才真是漂亮的小小男孩呢,个子比三儿还高。俄国小男孩中文说得很好,他和我说:“这里是以‘缓慢’著称的。”这话听上去真妙。使周围的事物都在一种黏稠的流质中漂浮起来。灯光明暗恰到好处,售货员从容不迫,神秘莫测。
晚上我们去另一个地点与小小男孩相会,那里像我们原来的“五号”,“五号”是个吃饭的地方,吃饭当然包括社交清谈。社交清谈的日子又开始了。坐我对面的人吃着一盆洒葱花香菜的扮肉米饭,他可以去扮演那个被亨伯特用枪崩了的家伙!十足的。发现这件事的五分钟里,一个发胖了的杀手Leon走了进来,还喝牛奶。我其实不爱出门,也不爱说话,可是出都出了,说都说了,就不会让人发现其实我不喜欢。
我敏感,小心谨慎,严于律己。我对我自己的言行有一个相当程度的约束,这种约束造成了一定的损失,但这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事糙,人鸟,撤。尽管这只是我偏颇判断之下的结论。往后没撤干净的几天我仍感觉如此。哪怕我相信他们是好孩子,小小男孩很可爱,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了。我们聚在一块儿就不是个事,就很混,我很乖,或者你说我乖戾,可我受不了。就像过去,我们也有这样那样的聚会,我大多感觉不好,别的我干不了,我不跟你们玩还不行么。

我常常很高兴,其中一种情况是我感到干净。

这一个月来我在网上的时间很多很多。
有一次我遇见王博,是好朋友。
(2002-07-29 02:16:37)阿拉伯橘子:发春喽。
(2002-07-29 02:18:00)阿拉伯橘子:很奇怪,我怎么又看上个怪的。
(2002-07-29 02:22:06)阿拉伯橘子:初娜走之前一个月刘春风莫名其妙碰上她,所以在最后几天里和初娜玩了几天。然后我定了个找女友的标准,就是1,漂亮(因为我现在很多一起玩的女的朋友都是大美女,总要比她们好吧,要不人家有自卑感);2,感觉要好;3,琴棋书画要会一样;4,歌要唱的好(我上个月去了21次钱柜,呵呵)结果……
(2002-07-29 02:25:35)阿拉伯橘子:一次我到朋友公司喝水吃冰激凌(因为离我公司很近),结果看到个女孩子,瘦瘦的,感觉上怪怪的,好象很嚣张的样子,结果第二天就给我朋友发了通告,说我要追她,要我朋友把她留在公司里(因为朋友是老板)。然后第三天我就给他们公司买了台空调。
(2002-07-29 02:28:37)阿拉伯橘子:这个女人和初娜一个星座的。很他妈的有个性。字写的乱爬,连2都能写成7,我根本看不懂她的字。然后歌唱得不好,她喜欢五月天的《拥抱》,我一个下午学会然后晚上去钱柜。然后她喜欢打麻将,我一个星期差不多都通宵打麻将,本子什么工作都不做了,还到它们公司去给他们烧饭。
(2002-07-29 02:30:28)阿拉伯橘子:这个女人还老拧我,还他妈的满口脏话。认识她一个星期后我跟她表白,结果她说他喜欢瘦瘦的,我要她换换口味。
(2002-07-29 02:33:17)阿拉伯橘子:然后她就跟我讲她以前男朋友。现在加上我一共有3个人追她,而且有个还是我好朋友,都是做广告的。但我感觉上好像我比较好一些。我朋友为了试她,还跟我在钱柜里调情,然后说她很不自然。然后她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也在帮我。
(2002-07-29 02:36:59)阿拉伯橘子:前几天凌晨4点半他们去唱歌,我拼了命也他吗的去了。然后她坐在我旁边,再和我一个朋友说她想找个有小才的,人好的,斯文的。然后唱完歌去朋友家洗澡,她洗完澡蛮漂亮的,我在那里装睡,看见她在看我。忘了告诉你,她他妈的还缺颗牙。
(2002-07-29 02:38:25)阿拉伯橘子:她以前在我朋友公司做的时候我天天去,然后我表白的时候她说做朋友多好,天天见面的啊,那我说我以后不来了,我就马上走人了。  
(2002-07-29 02:39:56)阿拉伯橘子:这几天我太忙了,上星期三天两夜没睡,这星期两天两夜没睡。所以都没时间找她了。
(2002-07-29 02:42:27)阿拉伯橘子:反正另外2个追她的人她都不会喜欢的。我到时候拍个什么东西出来那什么奖,然后在台上狂吼她几声名字。
(2002-07-29 02:43:11)阿拉伯橘:7月1日她过生日我被她狂扔蛋糕。
(2002-07-29 02:50:43)阿拉伯橘子:我什么都不想,就想哪天拍电影拿个奖,然后后面感谢的一长串的人都是我爱的女人,在镜头前好好秀一下。现在排列顺序如下:妈妈,外婆,初娜,关鹏(那个女人叫关鹏)……后面的以后不知道要不要在加。
(2002-07-29 02:45:00)阿拉伯橘子:我还写了个初娜的。我最后和她在一起那天我在钱柜里给她唱了一整晚的歌啊。
(2002-07-29 02:45:53)阿拉伯橘子:唐骏本来那天也在,然后在巧克力我就哭了。
(2002-07-29 02:52:01)阿拉伯橘子:我喜欢上的女人都很麻烦,今天还在和刘春风讲呢。
(2002-07-29 02:57:09)阿拉伯橘子:还那么男性化的名字,我花了2个星期帮她改名字哪,后来我发现她有点遗传她老爸,有时手有点抖,我说是不是帕金森,然后我就叫她小帕了。
我高兴地听着王博说话,王博还是王博。如果我总这么高兴,就不用怕时间如丝如弦如雾如电如病如泰山崩于前良辰美景奈何天了。
有一次我遇见R,上来就说受困于数学工作数日,要人崇拜。我随口说我崇拜你啊。他说:“你又不懂数学。”一会他又有了兴致,想要给我速成,这件事到底不了了之。这件事到底不了了之。我想。
我们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和这个说以前的事多一些,和那个则说以后的事多一些。唯独现在我想,我们这么多事,未尝就不是个不了了之,说什么好呢,说什么呢,怎么说呢,只有笑笑了。
有一次我凌晨回来,趴到键盘上开始撒呓挣,我说我只有你这一个窗口啦,It’s my youngest and most vulnerable years,一边说一边哆嗦,我的青春期又回来啦,那头便说:“两年前,八月,被大学扫地出门,那里不要我啦,那时候我只有一辆车,只有坐在我自己车里的时候,才觉得还有一点我的地盘,可那辆车在高速上撞的稀烂啦,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啦,你在地铁站冷,我那时候也冷啊,纽约下雨呢。离开印第安纳的头天晚上,有个特丑的黑妞想勾引我呢,把她打发走了,我还上网跟人聊天。有人还鼓励我呢,靠,说换个地方从头开始,我说扯蛋,有什么从头开始的,反正哪都不是自个的家,走哪无非就是连根拔,谁知道那哥们太他妈多愁善感啦,我是随手敲的话,自个还感觉没什么呢,丫就开始伤感了,还被俺笑话了一顿。结果那天凌晨在纽约,自个又想起来这话了,当时差点没一头撞死算了,还好没有。以后再站在地铁站,别再伤心了,地铁不是个好东西,车开过来开过去的时候,回声都那么大,看不见车只听得见回声,又看不见什么人的时候,是他妈的不舒服。”我当时就说:“你不管我啦。”我是指两年前八月。他说他很冤枉,我说不冤枉。要知道我已经没有时态了,前前后后方向相反的事纷至沓来碰撞重叠又四散飘零,有时我被接二连三地撞了,有的撞得折返,有的穿过我的身体出去,有时我则在一片空里,但我不觉得乱无头绪。
让我想起爱丽丝镜子里的白棋皇后,头发乱成一团,里面有若干把梳子,一天忽然大叫起来:“噢!噢!噢!”嚷得就像火车头在拉汽笛。后来手指被别针扎破了,她笑眯眯跟没事一样,她说,我已经疼痛过啦。
所以我们说笑话,我们说笑话的口吻一贯又一致,其实我们说的无不是笑话,我们说话的口吻,无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尤其是严肃,你看,我们老说这些个词,看起来它就变得再轻巧不过了。就好像我们的谦逊和狷狂。我不妄加揣测,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会偶尔陷入颓丧,就像我一样。我想我们能自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一边变化,一边跟上来认识自己。我说我推人及己兔死狐悲。其实兔子就是狐狸,狐狸还是狐狸。我说爱丽斯这书真好,和好几个人都说了。有一次我太凶了,我坐在这儿,脸白白的,冷冷的,笑吟吟的,聊天工具一直不畅通,从你的话端往下掉,一掉再掉,有时就沉默了,不知道是他没听到我说,还是我没听到他说,也许是谁都没有说话,在一个风穿堂的寨巷子里,我开始删名单上的人,以测试我是不是还在,我开始像我幻想的黑暗清风女剑客一样,宜安矜,烟视媚行,十步杀一人,只因为你不回答我,或我的话说不出去。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无聊的是他动辄用“命”这类字眼,真蠢,老叫我联想起罗多夫写信打发艾玛•包法利(“‘这个命字总会起作用的。’他自言自语。”)
自从烧了桌子边的插座,电脑就一直在床这块儿了,我每天就在电脑边睡觉,人说睡觉对着镜子,比较邪门,不知道对着电脑屏幕,会怎么样。
有一天我醒来,看见一只鸽子在桌上,我没有关窗,拉了一半帘子。我就躺着一动不动看着它。这天晚上我由于过分想念和忧虑,有点像气急攻心的感觉,于是撇下电脑披衣出门埋头紧走,浑浑噩噩,在山上转了一大圈,居高瞰见莫斯科城繁华夜色,还隔了最后一条马路,当即折返,自然也是紧走。夜空湛蓝,路灯昏黄,以至觉得树木的绿是晕染而出,这种蓝偏多的艳绿色,也是帮凶。走廊里遇见蝙蝠,它从这头飞扑那头又从那头飞扑回来,像个黑梭子。在房门口,一摸口袋空空,我的钥匙丢了。沿途去找,满脑子这句话。晚上十一点多,天黑黑的,要找个东西,还走过树林草地,难免绝望。去哪里过夜呢?这个问题之外,就是临出门告别的那个人,会不会担心。说是找钥匙,我失魂落魄地走,抬头看天,或干脆什么都不看。正好身着红裙,完一出意外死了,化作女鬼,便在大学山上游荡,说着我的钥匙丢了,真是个陈词滥调招人耻笑的鬼故事。路遇一熟人,吓得我一跟头,他说干嘛呢,我说找钥匙,努力变作寻常姿态,不一会又开始说出院门时见到一只黑猫,四足与颈项均有一圈雪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状,话音未落,前头过去一黑礼服男子,白袜,立领衬衣,登时瞠目结舌,那那那那,魔鬼么?熟人说陪我找,问有没有跑有没有跳有没有人靠近你身边?我说全无,来来往往只我一人,不跑不跳,匀速。口袋是直插,不疏不漏。于是我开始说:钥匙不可能掉。熟人说:不掉去哪儿了呢?你能不能解释。我不能。只有找,留意的是枝头的苹果、滑旱冰的少年。固定的路上总是摩托的风驰电掣,和一声一声急刹。忽然熟人说:那儿那儿。我一看,钥匙,银光闪闪躺在路旁。把它捡到兜里,还是难以置信,捏在手心,又放开手,怕一只拿着,会又不小心起来。
神情古怪的猫们总悄然漫步在四面八方。

起了重睡,千般滋味,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我想我一点儿不困倦,是为了想起来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啊,此间彼间,这些那些,他们在一起三四年,彼此吃过不下五顿饭,三四年又三四年。这么多的时间,这么多的人。这之下,之左,之右,我生畏,生疑,生生疼得艰于呼吸,也吐不出干净一词珠落玉盆。鱼生水,水生花,花生好人家。我知道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我不在人群之间,而只在人群与人群之间。不喜聚,可我又何尝喜散呢?拖刀过水,雁渡寒潭,呵呵,我真是怯懦。说,我不玩了还不行么?可怜价儿的。
一会儿想想这么说话挺滑稽,不过说都说了,就这样吧。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
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一聚一别离。一喜一伤悲。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
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后来我又注了个名字,叫天王红玉斑。
天王红玉斑蹲聊天室上瘾,蹲了也懒得说话,只看到故人高兴,咧嘴一乐,跟着就要掉泪。我还破口大骂:你们真无聊!我打心眼里高兴看见你们,我们一衣带水、情投意合、互无往来,我们根本不会厌弃网络与聊天室。
我“荷荷”笑时,便会想起侯景兵乱,宫内食尽,梁武帝索蜜不得,曰“荷荷”而卒。

这天网坏了, 中午我去办房子,排队时看到一个长相声音我喜欢的男孩,中国人,肤色深褐,眼睛细小,面犯桃花。
房子没要到,遇到米夏说去宜家买东西,就一起去了,在那儿我一样东西也没买。后来我不行了,心疼得缩成一个核桃,又推到嗓子眼。等车的时候,又红又圆的一个落日在地平线上低低挂着,风一个劲乱吹。我想起是在大学二年级头一回发现心脏是真的疼痛起来的,那是个清晨,我一醒来,还没睁眼,知道了过去所有说的心疼都是在瞎扯淡,想起能瞎扯淡的越来越少,一阵紧过一阵,我想我会昏过去,但显然没有,又是想当然、瞎扯淡。
米夏说能不能帮他把买的东西拿回家,再尝尝他妈妈的手艺,我点头同意。到了门口我说可不可以下次再拜访你妈妈,他看看我,迟疑一下,说可以啊。我笑笑,等他把东西放进去。一会儿他哥哥和他一块儿出来,他说他哥哥开车顺路送我们回去。
车里开着音乐,萨克斯吹着恶俗的感伤,过了会儿又成了过时的本土流行歌。我头靠窗,睡着一觉。醒来听到兄弟俩说着俄语,恍惚了一下。车外暮色渐沉,飘起雨来。我说我睡着了,太困了。
到了我的宿舍区门口我一个人下了车,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钱包落在米夏包里,我没有钱了。我去十三楼试着要我订的盒饭,我订了一个月的饭,这样我吃东西可以稍微规律些。我的手机卡打完了,也就没有告诉他们今天不用送。卖饭的姑娘说会给我留着,但我不知道留到多晚,总之去试试。因此我去坐往九楼以上的电梯,我住八楼,平时我都搭另一边的电梯。我按了数字十三,十楼的钮亮了,我又按十三,这回十一亮了,按第三次十三才亮,电梯门关得很慢,跑来两个男孩,其中一个是那个细眼睛,另一个看了我电梯的钮,说:“咦?”细眼睛说:“这电梯坏了。”另一个伸手按十八,十二亮了,再按才是十八,他们就笑了,细眼睛说:“你看到十八楼摁亮了多少层,就一层层开吧。”到了十楼,另一个出去了。关上门以后,细眼睛突然和我说:“中午我见过你吧?头发放下来了。”我说:“是啊。”他说:“你哪个系?”我说:“新闻。”这中间电梯门开过两次,没人出去,也没人进来,头一回我给按关门关了,第二回就有点儿犹豫,犹豫了还没伸手按,我赶紧说:“你呢?”他说:“经济。”十三楼门随声而开,我就出去了。

最后提一下八月底的困境及我如何挣脱出困境。
其实回想起来,每到八月底,我都心急如焚。而所有的事都会过去,包括心急如焚,也转眼成云烟。我想这是因为我还年轻,还免不了焦躁不安,此外我再也不要犯病了,我要好好的,这是我来此的任务之一,我还没有完成它。理想的话,我应该不慌不忙不凄不惶,以后也再不了。于是问题迎刃而解。
我还有空和毛豆闲聊,她唉声叹气,一会说水煮鱼,一会说想买房子,一会说全世界的女人最好都拜倒在她的长裤底下,我知道这些我们都还力不能及,我还说《包法利夫人》:“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她哎呀呀大声叫唤:“是啊是啊。”一会儿她又忧心忡忡,她说你好么?我说好啊。她说我做了可怕的梦,可怕极了,我梦见你了。我说梦见我干什么?她说:“你自杀了。”我变得严肃而温柔起来,对她说我绝不会自杀,亲爱的,要知道死在我过了二十岁那一年后,就不再是一个问题,这事绝无发生的可能。这时候毛豆像个孩子,杞人忧天,我只想拉拉她的手,像五年前我们半夜坐在街上橱窗边一样。
一开始那儿有个很大的疙瘩,这个疙瘩就是所有的路都是活路,纠结在一起越扯越紧,谁也活不了,首先是我。我自己折磨自己,这叫庸人自扰。
一天我想好了,我鼓起勇气——你知道鼓起勇气是多么难——去八楼申请退学。理由太多了,如果我一一解释,我就会显得很罗嗦,惹人厌烦。我爸爸收到我的成绩单,诚恳又孩子气地说:“我认为你是全预科最好的学生了。”我笑笑,事实上我是的,又怎么样呢?只让人不甘心,不甘心是件坏事,结果是左右为难十三不靠。八楼下班了,老太太说:明天来吧。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发现聚积的力气已消逝殆尽,我难过了半小时后,迅速起床穿衣,直奔系里入学。谁知系里装修,不办公。我看到克里姆林宫前排的长队,感到很幽默。我自己一点力气没有,有什么关系呢?
第三天我的房子到期了,如果我要待下去,就要入学。可系里把我的东西弄丢了,我一半入了系,一半没有。R说这是他们的错,尽管义正辞严,这逻辑却不有趣,我认为我有责任,是我令他们犯错,因此是我的错。我觉得好玩了,停止了抱怨,因为抱怨总是很愚蠢的。我开始有了好奇心,想知道情形再坏能坏到什么地步。
这种清晰明显的荒诞往下继续,我必须忍耐,我变得愉快,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这么身体力行。我再一次将命运交付了出去,顺流而行。我沉住气,在水下微笑起来。一小会儿的忧虑是不能阻挠我的,虽然忧虑是我的粮食。就像我们不为米折腰一样。所有的磨难都是我的游戏。我清贫的日子还将继续。我对我所作的每一个决定都相当满意。
  稻壳说,真卡夫卡,这时已到了第六天或第七天,七天前的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在运作了,从古至今,奔向未来。他也不忘提醒说:你小心啊,“每一个障碍都能克服我”。我说我和障碍不说谁克服谁,我们经过一番摸爬滚打,谈妥了,勾搭了,糅合为一,携手共进。好像肚子里有个异型,其生长变化也可谓宏伟壮丽的工程,但在暗中,不为人所见。无所谓官僚也好制度也罢,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玩意皆不能称之为障碍,这是一个人的斗争,我总是胜者。
  第二个俄罗斯的冬天又要来了,也许就在十月,来得真快,叫人兴奋。
“明天早上我打算离开。”我想我很难再忘记这个九年前初次传来的声音。次日晨,我离开网络,像一年前一样。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3
二十九号


盘腿坐在罗蒙诺索夫的石座椅脚边吃掉一个热狗,碧空如洗,阳光明净,微寒袭人,九月未至,俨然秋天,宜补脑、静心、安神、养性,偶感兴奋,皆大欢喜,所吸入的空气清喉润肺,呼出的空气夹带回忆好似尘埃落定,而不似冬天,在跟前开一株惨白的珊瑚,人行走中,撞了上去,一些小碎屑还是扎进眼里。
事情仍无一点进展,头绪只是前一天的完结。像首尾相连的火车,团团转着跑,车门一律向环内开,在哪站下车,到的都是同一处。又像蚯蚓团结密布在地下,头尾混淆,斩成段也不过化整为零。既然就是这样,那就让它这样好啦。
左手边就是红场,克里姆林宫门前游人照例每日都拥塞着长队,同每一个办公室、市场和小食品店一无二致,他们排队为了进克里姆林待上一会儿,和我们排队为了得到一间屋子待上一会、和要买几根黄瓜没有区别,反正没有永远的克里姆林。群车奔驰,暴戾之气流溢,唯独人的幸福感如箭在弦上,却长久地引而不发。小腿肚以下的皮肤是冷的,头脸胳膊被晒得暖洋洋,——从前也定有过如此这般的秋天!唤起的就是这句话,风中竟似略有潮气,莫非是一条街开外训马场广场喷泉的缘故?太远了点。好比在一条浅溪里。像南方。太阳照得人头晕目眩,不是我融化,就是周围景致要融化了,必有其一要发生,我也不动弹,只管等候。果不其然,一棵的树支持不住了,轻微地簌簌抖动起来,我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颇为专注,直到浅绿的叶子掉了下来。
若非我用心盯着,其中一片浅绿色叶子落下之际,看似落地,实则一个翻身朝一边滚去的动作绝不会被识破,可我却认出是那家伙——前天近凌晨时断断续续做的三个梦之一中的鸟人,他很警惕,立即伏地,佯装摇曳无力,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心里说:嘿,滚过来。他不肯。
凡是会飞的家伙,十有二三是他变的,即使是概念中会不飞的——譬如一只烧水壶——也很可能只是伪饰,不可掉以轻心,一只烧水壶不会愚蠢和冲动到当着你的面飞起来,若不然则没有资格,不能称其为烧水壶,背地里就很难说,它们很有可能飞到空中盘旋起舞,得意地摇晃,或喜极而泣,或愤怒——虽然估计它们很少愤怒,由此可知,贸然闯入公用厨房有多危险。
前天,他是只鸟,但不能据此断言他没有想象力。淡蓝灰色,有深蓝、黑和白分明勾勒,俊俏清秀。鸟在我空荡荡的桌上停留片刻,随即跃出窗外,我立即翻身下床到窗口,目光追随它飞行的轨迹——像一根绷断的弦,又像留在枕头上唯一的、因人去楼空而独一无二的长发,我亲眼目睹它在空地边矮树下着陆,瞬间变成一个穿浅蓝灰色衬衫的年轻人,甚至带打着条领带。被我看见了——我想——这勾当。他可能认为我睡着了,这也不能怪他,我大部分时间身着与孕妇装相似的睡裙,而且自己也常常分不清是醒是睡。
附近空无一人,他镇定自若,坐在花坛边上,肘搁在膝盖上,双手交叉。忽然他一抬头看见我,我不知道当时做了个怎样的表情,迅速离开窗户,从外边锁上屋门——尽管里面除了一扇开着的窗几乎什么也没有,飞快地下楼,来到空地,见他没走,便不再跑,朝他走去。
我说:嗨,你。他有点儿不满意,我觉得我已经够不大惊小怪的了。他说:从你的窗进去,第二次啦。我顿时想起上世纪末我上大学的时候,一只麻雀大的蛾子落到我的帐子上,翅膀强健有力,双目血红,我躲在蓝色尼龙帐子里大喊大叫,扯着帐子想把它抖开,帐子像波涛翻涌,它像波塞冬盘踞其上漠然不为所动。另一个义勇的姑娘矫捷地蹬上我的床,用一张写满滑稽戏消息的通讯小报包裹住它,正打算把它扔进垃圾桶,我叫嚷着:烧了它!喂它火!这时它挣破报纸,窜出窗去,据那姑娘称:那一刻它力大无穷。窗外夜色昏沉,我惊魂未定,抱怨说:用环球时报可能好些。——如果那是他,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想过要致他于死地。
我咧嘴干笑:嘿。不无些许套近乎的意思。随后我们交谈起来。他想必用了某种方法有效地令我遗忘了谈话的内容,因此他也大可放心地透露,又无后顾之忧。我仅记得他一句关于他变化的话,自以为是牢牢记住,任他用尽一切手段也无法销毁:“虽常作尝试,尚未找到就做下人来的理由。”我便说:“我没什么可帮你的,我想。我生来为人。”也许我心怀妒嫉,也许幸灾乐祸,也许突然感到厌烦,总之话说得冷淡,确实也事不关己。谈话自此告一段落。
然而梦还没完,我转身穿过空地走回楼去,一面徒劳而笨拙地企图拼凑我从他那里获知的骇人听闻的大事。譬如——他是外星人,他若听到我这样说,没准会笑得把肠子都吐出来,我则板着脸冷冷瞪着他,肚里盘算:他能自由穿梭,可在此处,也可在彼处,居无定所,行藏叵测,颠沛流离,不过如此,即便到过别的星球,即便来自别的星球,也不能被叫做外星人。一个人肃穆地站在及膝的湍流里,另一个人在岸上笑得打滚,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这种事时有发生,如果水流不这么急促,本应发现那是同一个人,他和他的倒影,然而水流注定急促,涓细一线大概也沛然莫御。我回头看他,他已离去。我脚步加快,并接近对自己的捏造信以为真的地步。
电梯坏了,情形是这样的:外边的铁拉门上了锁,里边电梯不翼而飞,剩一根直上直下的黑洞洞的腔肠,一口倒置的深渊。
楼梯那儿是一堵墙。墙略显陈旧,并非新砌。
我觉得很不走运,只好到一楼住户那儿去小坐片刻,顺便打听一下是否了解这楼是何状况。开门的是我认识的年轻女子,穿玫红色,我同她少有来往,二人都很客气,她笑容可掬,迭声请进。屋很小,正中放着张方桌,坐了一些人,就没有腾挪的地盘了。屋里在烧火锅,或是蒸包子,或别的什么,充满了乳白色的雾气,每个罅隙都是,在她把门拉开一条缝时我就看见了,近窗处亮得有些耀眼。只见白雾,不闻气味,想来是做梦的缘故。我同这屋人说起话来,并提及外星人话题。窗那边的人忽然间开口说话,是因为他说话,我才看见他,他是红衣女子的弟弟,清俊,面白,发黑,全部往额后拢,插了一把弯篦梳,脑后盘累成摧城积云,故说完话便微低颌,不胜之态。此人白衣,俨然古装。我愕然。大伙儿招呼说:吃啊,吃,吃。我为难地扶起筷子,想到这桌饭可能就是等着我来吃的。
举箸不投间醒了。
醒来想到的是,对自己当下说的话不怀疑,对过去说的话不害羞,对将来说的话不畏缩,都叫人羡慕,而即使是在梦里,我也做不到。
我将得到一间和我交出去的屋子一样的屋子,只是从南翼调到北翼,屋里所有陈设都左右掉了个个,我就像搬到镜子里去住,连晨昏也颠倒了回来,原先入睡时我醒来,太阳代替冷风灌进窗子,某人来,便不会再说:你这屋好冷啊,二十四小时开电脑,原来是靠它散热。指尖从触摸板上摸索取得一点暖意,便长时间不忍离去,最后带进被子(克里姆林)。如此一来,虽不至于行动时撞墙,睡觉翻身险些跌下床,或起床迷迷糊糊不知该向哪边坐起时有发生,还未清醒,便设想起再遇见那家伙,要问他有多长的寿命,但他大约会说不知道,因为找不到先例,他不是唯一的一个,可他们之间离得太远,况且很可能互不相认。
换了是我,我倒想变成不怎么需要动的东西,牡蛎啊,矿石啊,坏了的钟啊,地衣啊,春天柔嫩的苔藓啊,泉水和活泼的小熊从上头翻滚而过。
——或当另一只烧水壶,一只不飞不爬的烧水壶,一肚子水,咕嘟咕嘟。有一天凑巧,和一位会飞的遇见了,我是没头脑,你是不高兴。辩日两小儿,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大叔送我东西,我说谢谢,大叔说不谢,都是你自己的,存心落下的,我说怎么存心?我是没头脑,你是不高兴。过一趟一个假期,别人屯粮积草,身上背着一口井、消遣、肉脯、妻小而来,可以在途中安营扎寨,我两手空空毫无准备就胆敢去登少年宫的楼梯——少年宫富丽堂皇应有尽有高耸入云——拾阶螺旋而上,花了半生;你在祥云上康康康康唱大戏,扮演老虎该死不肯死,又花半生,生老病死。有一天凑巧,这位在厨房,忽而拔升,忽而俯冲,我在火上端坐,咕嘟咕嘟,哼哼冒着汽,不知是先来一阵狂风像颗保龄球那样踹翻推倒立着的每个火苗小瓶,还是我先把水烧干、底坐穿。
——在未来,我翻出一条过去打了一半的蓝色围巾又打了下去,动机是你所不能了解的事。怎么打看起来都只是一半,这一半越来越长,另一半尚未产生。为了不使它拖在地上——会有人绊倒;有人踩到它或绊倒者;会有人声称见过条毛毛虫似的羞怯的小河潺潺流过,和它在沙丘间游击的伙伴一样,它倏尔露面,倏尔消失无影踪;我明明在下游,他却指责我弄脏了水——我把织好的部分全缠在脖子上,手里头忙活不止。忙活一阵,绕一圈,日夜不息年中无休。我就是以这样勤勉又痴迷的形象身陷城市,商店街地下铁无所不至。围巾不得不从脖子缠到脑袋上,吃饭时我把嘴那儿扒拉开,买香水把鼻子那儿扒拉开,要看东西就把眼睛扒拉出来,可我很少吃饭,几乎不看东西,从不买香水,所以并不感到困扰。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我也会遇到需要暂停的时候,就把头发(露在围巾外的那些)快如闪电地团几团,把两根毛线针插在上面,加上肩扛臃肿的线圈,酷似外星人。这个造型差点把你给迷住(上一回你对呼啸的摩托艇上手持一杆捞垃圾网的墨镜女武将无动于衷)。遭遇歹徒,我就伸手拔针,随随便便挽出十七八个针花,灿如电焊、绚若霓彩,中原一点红,同时头发也轰的一下披散飘飞,有声有势。歹徒花容失色,慌不夺路而逃,却敢问名号,近有好事者,凑上前说:“野梅(此乃一知半解好为人师之俄国人,令俄读作野,故峨嵋为野梅,俄国为野国)刺是也。”多年后,我有了个名字,叫没头脑。解决了坏人坏事,我继续编织围巾,难免夹进了头发、柳丝、海底光缆,还是一阵绕一圈,这会儿我已经绕得像个蓝色神奇的地球了。有一个孩子天真地许愿说想见到茧子里野梅侠的真面目,我没有答应,他向我讨三个愿望,我给他三根针让他长大了来找我,其实是想溜之大吉,天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也不会记得要兑现,打完它我要化蝶。我只记得为你担心,你是我的好朋友不高兴。我已经不担心你再会做不愿意做的事了,我担心你会不做愿意做的事,担心你不高兴惯了,不高兴高兴,为了别人的缘故,但我也吃不准你到底怎么回事,为多年以前我把你从台上揪下来你还生我的气吗?你不该为了让别人的期待落空而搭上自己的期待。我吃不准,可能我又是想当然,当然啦,我是没头脑,你是不高兴。我迟早会进入这个未来。
……
我已头晕眼花,带来以往夏天里胳膊和肚皮汗津津凉飕飕的印象,仍坚持戏谑又温柔地默念:嘿,滚过来,到我脚边来吧。蓦地兜头洒下来一堆叶子,旁边没有高大的树,我乐了,幸好不是苹果。我跳下雕像底座——下班了,明天继续——去搭地铁。今天就到这里。我们还会在别处以不同面目继续登场,在不登场的更多处境游曳,终成超级男女主人公。


三十一号

出门等电梯时看了看休息室里的盆栽,一个躺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探起身来说:“嗨。”我也就皮笑肉不笑说:“嗨。”不是不友善,而是实在没想到那儿有个人,以为就我一个人来着,好像还自言自语了,他的皮肤跟沙发皮是同一个深褐色。他问:“上哪儿去?”用的是葡萄落在盘子似的英语。我说:“闲逛。”他问:“从哪儿来?”我说:“房间。”后一想他问的应是故乡,他问:“你有事么?”这时电梯“叮”的一声,我说:“不,不不,——哦,对不起,再见!”我跑进电梯,像匆匆忙忙赶去闲逛一般。
出门回来他竟还在,手里还是那本英语写的俄语语法书,又打了招呼,想想无事可干,便站下来打算随便聊上几句的架势。他问:“你没回家吗?”
我说:“啊,是啊。我这不正回去么?”
他又问:“从哪儿来?”
我脱口而出说:“街上。——不不不,中国。”
这回他笑了,说:“我来自泰国。”想起前不久有人和我说过泰国男子面目可憎,可见不尽然,就是笑起来不怎么堂而皇之,有点畏怯。他说:“在街上走,你不害怕吗?”
我说:“不啊,又是秋天啦,‘秋天’是我学到的第十一个俄语单词,前十个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他说:“我被打啦,在地铁里,”他给我看他的后脑勺,贴了一块纱布,“不知道那是这么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这里是莫斯科吗?”
我肯定地说:“没错。莫斯科。秋天很短暂啊。”
他说:“我坐在地铁里,我从列宁图书馆上的车,到文化公园那站,有三个日本男孩也上了车,车门将要关闭时,进来几个俄国小伙子,他们打了起来,不,是他们打了日本男孩,接着他们打了我,我还没像我想的那样离开座位去车厢另一头,他们揪我的领子,敲我的脑袋。”
我说:“是的,他们就这样。”
他说:“地铁上其他人都成了空气块儿。车门一开我就下了车。坐下一列回来,一路在想,我的脑袋不会破了吧?不会有个窟窿吧?一边看着莫斯科河——就是过桥那段。”
我说:“那段原来全遮挡着的东西,六月份就拆了,就能看见河水了。”
他忽然愁苦地呻吟了一声:“啊。”
我说:“方才我吃了有毒的栗子。”我不会说“栗子”,就改说:“我吃了有毒的果实,硬的,一阵风,它们从树上掉下来,草丛里到处都是。我捡了一个剥开尝了尝,味道发苦,并非清甜,可我还是吞下去了。我朋友告诉我那是有毒的栗子,是不能吃的。”我过去就是把什么都放进嘴里尝一尝。
他关切地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说:“挺好。”
他说:“你该设法把它呕吐出来。”
我说:“可能吧。”
他说:“你来这儿多久了?”
我说:“一年。”
他说:“那你的俄语说得很好啦?”
我说:“是啊。在白日梦里。”
他说:“为什么来?”
我说:“疗养。”我看着他一脸惊愕,就说:“估计没什么人会到这儿来疗养,可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对我来说,莫斯科是个大疗养院。现在我康复啦,由于手续的关系,我又不能走。情况就是这样。我只但愿我不会又患上新的毛病,”我又笑了,“说错啦,我是来学习的。上学。”
他又想起地铁来:“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们把几个中国人——在地铁进站之际——推下站台,是真的吗?”
我说:“是的。”
他说:“所以我总是站得远远的,离站台边上。要不就靠着墙。我怕身后有人。”
我说:“那是真的。”
他说:“是啊。营业员如此粗暴,每说一句话都跟敲你的脑瓜子一样。你身为外国人就犯了天大的错,如果说不好俄语简直就是罪不可赦。”
我说:“嗯嗯。”我手里提着一桶水,因为电水壶烧了,茶壶在厨房不翼而飞,我只好买饮用水,现在我已经很感觉到沉了。
他继续说:“我很奇怪这儿很少有餐馆,我没有地方能吃东西。我快饿死了,每天晚上——这附近还有狼叫。”
我说:“还有摩托党。”我开始走神了,想起我的房间是顶头的一间411,要是门牌号都像纳博科夫的小说《玛丽》里那样,由撕下的旧的日历贴在门上表示,那我住的就是四月十一日,日历上写着每日菜谱、历史大事记或诗句。
在他接近于喃喃自语地说:“在我的国家可不会这样……”我微微笑说:“是啊,我的国家也不会。”然后同他告别,提着水从走廊这头走向四月十一日。


                               九月一

柳德米拉再没来找我,没写信,没电话。是我把她给甩了。我为什么甩她,我也不知道,冷酷无情地一再不接电话、撒谎、失约。如果有些个理由,可能会好些,譬如:她是个小女同性恋者,伸手来解我的扣子。事实上没有,回想起来,我们甚至没有互相碰到过。没有就对了,反正我也想不出我们相互触及会有什么好处。也许是她夏天日头下泛起在鼻梁雀斑上的蝶形红斑?也许是她湿漉漉的黄头发一绺一绺掉在我的旧屋子里,床上,冷披萨上、杏子上、窗台上、水池边,我觉得很厌烦。她睡着时我从来睡不着,其实没有她我也一样睡不着,可我不能伸手推醒她,她就让我想起一些迟迟不能伸手推醒的噩梦,因为不知道推哪儿。而她醒来总是惺忪地甜甜一笑。够了。她纠缠我,在偌大的俄罗斯,她似乎无人可纠缠,直到我出现,她就赖上我,像只肮脏的狼狈的小猫紧紧跟着,“我想你,我想见你,我害怕你忘了我,你会忘了我吗?”她甚至对我情话绵绵。对了,我知道了,我为什么不想见她,我回答说:“不会。”我说“不会”的时候,眼前空无一物,只看到一个未来般的漆黑大洞从她脸上绽开。后来我就越来越不想见她。当我从一张冬夜背景上行走的剪纸变得能够听懂越来越多的她的话时,她不该感到欣喜,而是失望。她迟早也会从我脸上看到大洞。我并不认为我会伤害她,“你好歹是个俄国人。”我伤害不了她,我也许只会伤害到最亲近的一些人。
昨日莫斯科建城八百五十五周年,大张旗鼓的公众庆祝活动一直持续到今晚,麻雀山上人声鼎沸水泄不通。出动了许多防暴警察,年轻人身上藏不了酒瓶,就把易拉罐撕开揣在腰里衬衫底下。很多人被命令趴在警车上,一车一车拉走。我们坐在窗台上,看得一清二楚,尽收眼底。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05
踢,虽然我没看完,但无疑这个姑娘写的真是
作者: 骨肉皮痒    时间: 2007-8-4 13:05
哈哈,大荟萃啊。
作者: hooxi    时间: 2007-8-4 13:05
霍霍,真是个“话多的女人”啊,写这么多。
作者: hooxi    时间: 2007-8-4 13:05
恐怖爱丽丝的世界越来越完整了。
作者: 春日三决    时间: 2007-8-4 13:06
恐怖+头痛
作者: 远树    时间: 2007-8-4 13:07
鹅喜欢,虽然没看过
作者: 初夏阵痛    时间: 2007-8-4 13:07
颓废还是散漫啊?

我看了开头和结尾

头都要裂了
作者: 红桃    时间: 2007-8-4 13:07
牛的  叙事语言很独特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07
一不小心就过了1000了
我以为会更早些
作者: 齐天大圣    时间: 2007-8-4 13:20
我的窗口也有盆草啊 记得小时侯堆雪人也是堆一半就打起雪仗来了 共鸣强烈啊
后面的慢慢看
作者: akakqo    时间: 2007-8-4 13:21
现在是2004年的8月份,其中有些文章我看3~5遍,最喜欢的还是那个打渔少女那一篇,其他的真只是看着好玩,我看到的都是你同期发表的几篇,我喜欢的也是唯一的那篇打鱼少女也仅仅是我认为写的最好的,我说这么多只是想纪念一下,都这么久了还有人回贴,你的文章你存在的问题我也了解了一些相关的帖子,即然你认可了那种看法我就无须说什么了,我也说不出什么
写这么多真的只想纪念一下.
作者: 圈圈    时间: 2007-8-4 13:21
好长!看不完
我顶
作者: 潇儿    时间: 2007-8-4 13:21
以下是引用小宽在2003-12-15 23:55:33的发言:
啊,你就是顾湘呀呀
在我们报纸上开专栏的那个
哎,才知道

什么报纸?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30
整理。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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