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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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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秦风铃晚
时间:
2007-8-4 13:33
标题: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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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B>桃花嫂子</B><B><p></p></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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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990</FONT>年,我<FONT face="Times New Roman">6</FONT>岁,月娘在开满桃花的季节来到我们的小镇,我记得那一年桃花开放比往年要晚一个星期。月娘来后,就在镇上专门生产医药瓶子的安平厂做验收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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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的家在比小镇大得多的城里,城里来的女孩那时在小镇上算是稀有的人物,光是这一点资本,她就令镇上的年轻小伙子浮想连翩,然而她却只是那种只可远观的城里人,她没有入乡随俗的习惯。她到小镇上来的原因也没人知道,但我们都认定,过不了多久月娘就会回城的,谁也别想打她的主意,城市才是她最终的家。</P>
<P >我曾偷偷地跟着镇上的姑娘进出过安平厂,在验收室里还见到过月娘。</P>
<P >那时她大概十八九岁吧,圆圆的脸蛋,亮澄澄的眼睛,耳朵上还戴着一对亮闪闪的银圈儿。她的皮肤比镇上每一位姑娘都要护理得好,像白晶晶的荔枝,一挤怕是要出点甜润的水儿。月娘看到我躲在门后面,从验收台上反过来坐着,笑眯眯地望着我。我也看着她,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月娘微笑的那个样子,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子。</P>
<P >许多年以后,一想起月娘,想起她第一次留给我的笑,心里就如挂着一盏温暖的明灯,她的这个美丽形象一直活于我的记忆里。</P>
<P >平安厂里有的是还没有出嫁的年轻姑娘,不伙子们经常有事没事就往那里跑,或者请女孩子下班后去吃水果,或者就是单独约哪个姑娘去看电影,这种亲近女孩子的借口一直被人津津乐道。还有很明显的一点,自从月娘来了以后,往那里跑的年轻人就更多了更勤了,连镇长的儿子都混于其中。</P>
<P >月娘总是很少单独和男青年出去,如果有一大群人,她有时也跟着去,也会和厂里要好的女孩子说几句玩笑话,小伙子们往往因为请得动她而觉得脸上分外有光。但大多数的时候,月娘一下班就躲进她的宿舍,没有人知道她在干些什么。</P>
<P >厂里的立姣、巧妹还有珊瑚,本来是众多小伙子力捧的对象,但自从月娘来了以后,她们那种万绿丛中一点红的优势渐渐淡了下去,珊瑚开始有点心里不平衡了,她说:“月娘也真是的,老是摆着个臭架子,连镇长的儿子都不理呢,我不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P>
<P >“听说她洗头发还洗护发素呢,难怪头发那么黑,那么亮。那个什么护发素我们这里还没得卖,还是从城里带过来的呢!”巧妹说道。</P>
<P >“你们不知道吧,月娘的脚上还涂‘紫甲油’呢!”立姣说着无不自豪地脱了袜子给这两个人看,她的十个脚指甲都染上了指甲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次我去宿舍,正好看到她在涂,她的脚指甲修得可真好,圆圆的,整整齐齐。”</P>
<P >珊瑚、巧妹都凑过来看,啧啧称赞,脸上流露的尽是些艳羡的表情,她像在说:“下一次叫月娘也给我涂几个。”</P>
<P >“不过她不会做饭!”珊瑚想了想还是不服气地说道。</P>
<P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月娘喜欢用花手绢随意地把头发扎起来,姑娘们就马上去集市上买花手绢,月娘喜欢在手腕上系一根红绳子,姑娘们也要系一根,或者绿色或者蓝色。月娘买有花纹的内衣,姑娘们也会跟在后面买,甚至连朋娘不会做饭,都成了姑娘们想模仿。<FONT face="Times New Roman">80</FONT>年代的小镇上,月娘成了时尚的标志。</P>
<P >但是还有很多东西姑娘们却模仿不来,比如笑,比如那种叫气质的东西,这些都是她独有的。还有做饭,厂里大多数姑娘都来自农村<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们从小就在家学会了做饭<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不必像月娘一样天天跑食堂<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这倒令姑娘们有些烦恼了,因为她们以前不知道不会做饭原来也是一种美呀。</P>
<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
<P >在月娘的一大群追随者中,有一位是我的表哥,当我知道表哥也在暗暗地喜欢月娘,并且在追求她时,心里总有一种嫉妒的火焰在喷发。表哥是大伯家的独子,从小就被惯坏了,整天对着镜子像个女孩子一样爱打扮,而且他从小就对我不好,老是把毛毛虫悄悄地放在我的身上,或者就是把我养的小狗弄得脏兮兮的,令人十分讨厌。</P>
<P >我说:“你也想去追求月娘,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别作梦了。月娘那么有文化,还当上了厂里的验收员,你呢,成天只知道惹大伯、大娘生气!”</P>
<P >表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小孩子家,懂什么!”</P>
<P >但是后来,我却分明看到表哥和月娘走到了一起,表哥牵了月娘的手,月娘脸红了,但并没有挣开。</P>
<P >我于是就想破坏他们两个,比如表哥偷偷地去约了月娘,我就背着他偷偷地跑到月娘那里去,告诉她表哥因为为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月娘没有去约会,表哥却在那里等了半天;再比如,我偷偷地去告诉表哥说月娘在等他,结果月娘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害得表哥又白白等了。</P>
<P >但是后来,看到表哥那么郁郁寡欢,那么诚心的样子,我就开始原谅他了。表哥也从来没有对人这么好过,看来他是真心的了。就在那几天,我改变了以前的观念,月娘是多么美丽啊,我既然那么喜欢她,如果她成了我的嫂子,不是更好吗,不就天天可以看到她了吗?所以对表哥的这种行为我也开始认同起来,并且有时还帮帮他,我只希望月娘能早一点成为我的嫂子。</P>
<P >表哥开始公开约月娘了,月娘也跟着他一起出去,在别的小伙子面前他是一脸神气。月娘和表哥一起出去,她总要拉着我当“电灯炮”,“电灯炮”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是后来村里的人叫出来的,每一次我和他们两个出去的时候,旁边的人总是笑嘻嘻地叫我“电灯炮”。</P>
<P >我问月娘“电灯炮”是什么意思,她摸着我的头哈哈大笑,随即说道:“没什么意思,让他们说好了!”从此我在村里又多了一个名字,叫电灯炮。</P>
<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
<P >镇上逢三和八就赶集,表哥为了讨月娘欢心,总要拉上她去买东西,而月娘总是要拉着我的手,三个人手拉着手,形成了一个连环阵,那样子真有意思,碰到熟人就有人对表哥说:“贺立军,孩子都这么大了!”别人这么说的时候他和月娘都笑,我也笑。<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那样子可真像一家人,我想如果成了月娘的儿子那才好呢,村里谁还能像我一样有一个这样漂亮的娘呢。</P>
<P >月娘买东西,总要买双份,她买带穗子的皮箍,也要给我一个,买戴在手上的银珠子也要给我一个,买粉红的小镜子也要给我一个。表哥恨恨地瞪着我,我心里暗自得意。</P>
<P >月娘喜欢买女孩子喜欢的一些花花的玩意,她有时也把我做女孩子打扮,把我额前的一点头发扎起来,涂上口红,眉心还点上一颗美人痣。打扮完以后,还会在我的脸上使劲亲一下,还说:“真漂亮,像个小媳妇!”羞得我满脸通红。</P>
<P >我和月娘在一起时的快乐远远要多于表哥,月娘买东西的时候总是喜欢挑三拣四,她想买一双耳环,看到一对有玻璃坠儿的,觉得很好看,要我戴到她耳朵上,用镜子瞧了瞧,有些不满意,于是又去取那翡翠瓜子形的,结果又嫌价格太贵,又跑到另外一家店子看,没有满意的,最后还是又折了回来,买了那对瓜子形的。她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表哥很有耐心地跟在后面,但看得出他顶不喜欢这样。</P>
<P >而我却非常乐意这样跑上跑下,因为我可以趁机看到很多珠光宝气的东西,女孩子的这些东西可真好看。表达式哥一不高兴,我就兴灾乐祸地冲他笑,他一定以为我抢走了一部分本该属于他和月娘之间的快乐,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谁叫他到现在还不对我好呢。</P>
<P >镇上一个月会放一次电影,看电影对于乡下人来讲是件顶时髦而且隆重的事情,姑娘小伙子爱去,已嫁人的小媳妇爱去,甚至连上了年纪的老人也爱去。我家的六外公就去过好几回。这一天,人们都早早地从山上收工回来,都早早地梳洗完毕,都穿得体体面面的,姑娘们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衣服上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像过年一样叽叽喳喳地笑着走着。而六外公也要好好地整理一番,他最好的行头就是一件旧式的深蓝长袍,腰间绑一根不知多黄汗的腰带,然后戴上一顶褪色的毡帽,提着汗烟袋,也不叫同伴,只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去看电影。</P>
<P >电影有老人津津乐道的《包公审案》、《女附马》、〈白娘子传奇〉也有年轻人爱看的〈上海滩〉、〈精武英雄〉,看电影的大谷坪可谓是状观非凡,人太多了,正面坐满了,反面也坐些,反面坐满了人们就爬树或者爬墙,全都安安静静的,有着朝拜圣帝的虔诚。第二天,村上有大部分人都不会上山干活,而是聚在一起评论昨晚的电影,说得可真带劲,这个说狸猫换太子,真正的太子却没当成皇帝真是可惜了,那个说按理皇太后是应该处死的啊,而且要用狗头铡,可惜她是皇帝的娘,律法对她起不了作用的。一个个谈得唾沫飞天,原本看过的电影又被重复了一遍。而若是碰上没去看的,这些人则又要像个老夫子似的,大大教导人家一番。</P>
<P >在没有认识月娘以前,表哥总是和村里的年轻人骑着辆破自行车,吹着口哨,说着路边姑娘的酸话,一路疯疯颠颠地去看电影。但是现在他倒改邪归正了,规规矩矩地陪着月娘走路去,以往的狐朋狗友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却皱着眉头,好像势不两立似的。</P>
<P >有一回,看的是一部非常感人的片子《妈妈再爱我一次》,月娘哭成了泪人儿,我看到表哥在给她擦眼泪的时候趁机亲了一下她的嘴,而月娘好像也停止了哭泣,坐得好好的却靠到了他怀里,那时我心里涌起了一股不可名状的羞辱,表哥竟然这么大胆子,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敢亲月娘。</P>
<P >电影看完的时候,我才发现表哥和月娘一个不留神都不见了,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看电影的人要走了,还是没有找到他们,我开始哭了,比刚才看电影时候哭得还伤心,最后看电影的人一个都没有了,我只好移到一户人家的堂屋门口,堂屋的窗口旁透出一点柔和的光,看上去让人不会那么害怕。</P>
<P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在一个人的背上醒了过来,我悄悄地睁开了眼睛,看了一下,是表哥和月娘。月光淡淡的,乡村小路上十分安静,我看到月娘在月光下的笑脸,沉静而又美丽。</P>
<P >“我不想再这么等下去了!”是表哥的声音。</P>
<P >“你放心,父亲那里我会去好好说的,他即使再不同意,过一段时间总会好,我毕竟是他的亲女儿。”</P>
<P >“月娘,你要相信,跟着我,一辈子我都不让你吃苦!”</P>
<P >“嗯,我相信!”</P>
<P >我听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P>
<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
<P >转眼间又到了阳春三月,月娘到我们的镇上来了已有一年了。三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大伯的院子里有三棵大桃树,如今开得姹紫嫣红,风一吹,淡淡的桃花香在屋里都闻得到。就在这个月,月娘嫁到了表哥家,而她娘家人来得极少,没看见她的父亲,只来了母亲,母亲脸上也只带着淡淡的笑,与旁人无话可说。</P>
<P >尽管这样,还是挡不住月娘心中的喜悦,她穿着从城里买过来的粉红嫁衣,头上镶着点小巧的珠子,含着羞涩的笑,她成了贺家村有史以来最漂亮的新娘子。镇上的许多年轻人都跑来看热闹,尤其是那些追求过月娘的,对表哥真是艳慕不已,姑娘也来了很多,我看到立姣、巧妹还有珊瑚站在离月娘不远的地方评头论足,连忙跑过去偷听。</P>
<P >“衣服的面料真不错,尤其是衣角子旁镶的那些金边,真贵气。”</P>
<P >“还有啊,她的头发是专门在理发丫盘过的,还打了好多摩丝呢!”</P>
<DIV >
<P >“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请月娘去当参谋。”</P>
<P ><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大伯大娘,对他们的儿子能娶到这样一房城里媳妇,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尽管亲家方面的事还没办妥,但看到这么多的来客对儿子和儿媳妇的称赞,他们也知足了,脸上跟贴金似的。</P>
<P >月娘就这样成了我的嫂子,对于这样的事实,最高兴的恐怕是我了,这是我在梦里想了多少回的事情啊,如今则是美梦成真了,月娘那亮澄澄的眼睛,那水嫩嫩的脸蛋儿还有她那甜美的笑,成了嫂子以后不就天天可以看见了么?</P>
<P >新婚的第二天我就来到大伯家里的院子,此时大概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7</FONT>点钟的样子,院子里桃花花瓣落了一地,大概昨天刮风的缘故。大娘从堂屋里出来倒水,发现了我。</P>
<P ><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蚊子,蹲在那里做什么?”</P></DIV>
<P >“等着看月娘!”</P>
<P >“月娘还没起床呢,你等一会再过来!”说完她抓了一把糖给我。</P>
<P >我不信,捧好糖果在原地蹲着,边吃边数地上的蚂蚁,许久,糖吃完了,蚂蚁也回家了。不过真的没有见到月娘。真扫兴,我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打算要走了。</P>
<P >“蚊子!”</P>
<P >我回过头,发现月娘在门口叫我,她已经起来了。</P>
<P >“嫂子!”我满脸通红地叫了她一声:“这个送给你!”说完把一只蝴蝶发夹塞到她手里,头也不回地跑了。月娘以前送给我很多礼物,她结婚了,我当然也要给她送东西,只是回忆起刚才叫她的情景,心里还砰砰直跳,那可是我头一回喊人家嫂子啊。</P>
<P >结婚以后,月娘还在安平厂上班,每天都是表哥接她回家。她也想着在家干点活儿,可是手一沾饭勺,大娘就马上夺了过去,手一碰猪潲桶,大娘也一马抢了过去,邻居们都说婆婆疼媳妇。</P>
<P >“她那双水葱似的手,哪干得了这样的粗活!”每每这时大娘总是两眼放光地说,似乎取回的这个媳妇只是当宝贝供在家的。</P>
<P >月娘下班后没事做,就喜欢坐在桃树下玩,有时把桃花摘下来揉进嘴里一点一点地品尝。有时编头绳,长长的穗子垂下来,真好看。月娘坐在小木椅上,歪着脑袋,把穗子提得高高的,阳光透过桃花花瓣飘到她脸上,她的脸也成了粉红的颜色,她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向上翘着,嘴角挂着一丝笑,那样子我看呆了。</P>
<P >我说:“嫂子,你为什么要嫁给我表哥”</P>
<P >“因为喜欢你表哥啊,蚊子,你表哥他长得好看,对我又好,他们家还有这么漂亮的桃树,蚊子,我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月娘笑笑地对我说,她的笑就像是桃花在风里开放。</P>
<P >接着她又教我唱起了一首歌:“桃花美,桃花艳,开在那三月间,桃花红,桃花娇,梦儿飞入天。女儿梦,飞满天,相约一年年,花儿捎去心上香,暗结那梦中缘<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P>
<P >月娘在众多追求者中最终挑中了表哥,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表哥就是她的梦中缘,就是可以给她终生幸福的人。现在回想起来,月娘的一生最幸福的也就是那一段时光。</P>
<P >三月渐渐地过去了,三月一过天气就热了起来。大伯家的桃子树换上了绿衣裳,像翡翠那样绿,桃子树上的桃子浑身长着毛,像一只只绿眼睛,躲在绿丛中闪烁不定。</P>
<P >月娘不再坐在桃树下吃饭或者编穗子了,因为树上时常有虫子掉下来,然而这个时候她却分外想吃这种绿桃子。</P>
<P >“嫂子,这果子还是青的,不能吃!”</P>
<P >“蚊子,你一定要上树给我摘几个下来,我一看见它们口水就来了!”</P>
<P >我不去给月娘摘桃子,表哥却乐呵呵地爬上树,一下子就摘了好几个来。</P>
<P >“多可惜,红了,熟透了才好吃,现在这样子它至少还可以长一半!”我摇了摇头,大伯家的桃子我是最喜欢吃了。</P>
<P >“青的也好吃,蚊子你也来尝一个!”月娘说着把一个洗得湿透透的青果递到我手里。</P>
<P >我也学着她咬了一口,桃子的核还是软的,酸酸的还带着点腥味,我说:“嫂子,你把它吃光吧,我不吃了!”说完就跑开了。</P>
<P >后来我发现,月娘的肚子在桃子渐渐熟透的时候也鼓了起来,这个时候她已经辞去了平安厂的工作,整天呆在家里。这时我才发现她要吃青桃子的秘密,原来月娘已经怀崽了,我娘说怀崽的人都喜欢吃酸的。</P>
<P >月娘怀了孩子,大娘的目光最尖锐,因此侍候得也非常周到。大娘逢人就说这头一胎肯定是个男的,你看她的肚子是越来越尖了。</P>
<P >每每这个时候,月娘就显得有些焦虑,她也小心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轻声说道:“蚊子,如果这一胎生的是女儿怎么办?”</P>
<P >“生女儿更好,长得和你一样好看!”我脱口而出。</P>
<P >月娘笑了,她说:“傻孩子,这种事情你是不会懂的。”</P>
<P >冬天来的时候,她真的生下了一个女孩,我特地去铺子里买了五毛钱一挂的炮竹,而大伯大娘却把原来预备好的大张旗鼓办酒席的钱藏了起来。</P>
<P >“你莫要有什么不快,那钱总是为你准备的,这是贺家的规矩,你也要体谅体谅。”大娘在侍候月娘坐月子的时候总是这么说,她急急地盼着月娘的第二胎马上开始就好。</P>
<P >现在月娘没有时间织头绳儿了,她每天抱着她的娃,哄睡、喂奶、换尿布,我发现她生完小孩以后更加漂亮了。大娘还是像疼闺女一样疼着她,不让她下冷水,不让她干活。</P>
<P >表哥和她出去散步,就有人说:“贺立军,得了一个千金,以后就有人给你打酒喝了!”表哥看着月娘笑,月娘的脸红扑扑的。</P>
<P >第二年,月娘又生了,这一次又是一个女孩儿。大伯大娘老早准备好的鞭炮又没放成,二老已经沉不住气了,脸上挂着一层霜。月娘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一脸尴尬,她一定是觉得生了一个女儿对不住老贺家。</P>
<P >月娘生完孩子的第三天,乡政府计划生育的人就找上门来,现在在农村也每家只许生一个孩子,月娘偷偷摸摸地生下的这个孩子被罚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5000</FONT>块,<FONT face="Times New Roman">5000</FONT>块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仿佛是割了大娘身上的一块肉,大娘挂不住了,不再周到地侍候月娘坐月子。</P>
<P >月娘捧着自己生下的肉兜兜的娃儿,直抹泪,为什么又是个女儿呢,她作贱起自己的身体来。然而还是要生的,表哥是大伯家的独子,继承香火的事全仗着他了。</P>
<P >第三胎第四胎还是一个女儿,月娘出去躲胎了,听说在一户深山人家,吃的还是高粱饭,回来人瘦得只有一包骨头。计划生育的又找上门来了,又是要罚款,<FONT face="Times New Roman">7000</FONT>块,比上次多<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000</FONT>块,没有钱就搬东西,牵牲口。瞅着这一伙凶神恶煞的乡干部,大娘在堂屋里耍起了泼,披头散发地乱骂,表哥叨着一根烟坐到了屋顶上,身上绑着一捆炸药,恶狠狠地说道:“你们谁敢动半点东西,不让老子活,老子就和你们同归于尽!”乡干部倒被他这种不怕死的气魄给镇住了,退出了他家的院子。</P>
<P >已经到晚秋了,院子里的三棵桃树光秃秃的,闪着颓败的光。我走到月娘的房子,孩子在她身旁睡着了,又是个可爱的女孩儿。月娘的娘家人,自从她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来看过她。月娘见到我流下了眼泪,她牵着我的手说道:“蚊子,怎么办?我实在不想再生了,不想再生了!”</P>
<P >然而大伯大娘哪里肯饶她。第五胎、第六胎,不生一个儿子下来,绝不罢休,传宗接代的事比什么都重要。表哥现在在村里也整天垂头丧气的,他甚至羞于抱着自己的女儿到外面去走一走,因为老是有人在他身边问:“贺立军,什么时候生个带把的?”他现在也许有些后悔娶了月娘了,初恋时候对她的疼惜与怜悯感也荡然无存,长得好又怎么样,有文化又怎么样,肚子不争气,让我们老贺家绝了后。</P>
<P >表哥在几天后不见了人影,几个月都不见回来。为了生一个孙子,大伯家被罚钱罚得穷见锅底了。月娘,从来没有干过什么粗活的月娘,月子都没有做完就得上山干活了,现在她已不再是什么宝了,大伯大娘开始有些恨她了,是因为娶了她才使得贺家没有了传人,才使得自己的儿子在村子里面抬不起头,以致离家出走。要知道,一个家庭如果不能生下一个男孩传宗接代是会被人看不起的。</P>
<P >月娘现在处处被人看不起,由于营养不良,她总是蜡黄蜡黄,干完一天的活回来,她还要照顾四个女儿,大伯大娘已经和她分了家,不打算管她了。</P>
<P >当年一起在平安厂工作过的姑娘,都一个个出了嫁,一个个有了家庭。珊瑚嫁了一个开货车的司机,还为他连生了两个儿子,每次回娘家总是大包小包地让丈夫开车送来,让村里人羡慕不已,她的丈夫我见过,是个装假腿的瘸子。</P>
<P >珊瑚现在是富有了,有一回,她看到瘦小的月娘背着一篓猪草走过来,惊讶得半天都合不拢嘴,月娘穿着一件几年前的旧衣服,头上披着一根破毛巾,看到珊瑚她也不由得脸红了。</P>
<P >当晚珊瑚就去了月娘家,两人像重逢的姐妹一样说了很多话,珊瑚提着一个大包,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来说道:“这几件衣服虽然是我穿旧的,但比你身上的强多了,女人呀要天生懂得爱自己!”月娘的脸羞得通红,她极力地拒绝,然而珊瑚还是捷足先登,带着胜利的微笑飞也似地走了,她一直找不到侮辱月娘的机会。</P>
<P >月娘对着这一堆衣服,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她四岁的大女儿秀秀则在一旁拿着这些衣服左右比划,嘴里喃喃地说道:“花衣服真好看,我要穿花衣服。”</P>
<P >那个夏天的傍晚,我从河里游泳回来,竟然发现月娘坐在河边上,她寂寞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丝表情,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刚到这里来的她。</P>
<P >“嫂子,你坐在那里做什么?”我走过去问道,自从表哥走后,她为了照顾四个孩子完全是没有顾到自己了,她曾经最喜欢的桃花树,她也不再去树下坐一会,她害怕大伯大娘的眼睛,她害怕同村人的眼睛。</P>
<P >月娘用湿湿的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她刚才用河水洗了自己的脸。一层雾气蒙在了她的睫毛上,月娘看着我,笑了笑。</P>
<P >她说:“蚊子,都长成这么高的小伙子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我那会认识你时还只有一点点大吧。”</P>
<P >“那时我六岁,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也只有十八岁吧!”</P>
<P >“是啊,十八岁,多好的一个年龄呢!”她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一句话。</P>
<P >“嫂子,你怎么了?”</P>
<P >“蚊子,你看着我!”她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说道:“蚊子,你看清我的脸,认真地看,这样许多年后你也不至于忘了我。”</P>
<P >我点点头,心里说道:“月娘,你放心,从我<FONT face="Times New Roman">6</FONT>岁那年看见你起,就注定这一辈子都无法将你忘记了!”</P>
<P >后来几天,我一直没有见到她。她的大女儿秀秀有一天跑过来对我说:“蚊子哥,我妈跟着野男人跑了,她丢下我们不管了。”</P>
<P >“尽瞎说,你妈才不是那样的人,别听人造谣。”</P>
<P >“是真的,我奶奶说她把自己的衣服全带走了!”</P>
<P >以后果真不见了月娘,村里那些最闲不住的七嫂、六姑、八婆纷纷走家串巷,说起她离家出走的事,与月娘刚嫁进来一样再一次成了新闻,只是最后这一次,说的都是不好的话。</P>
<P >“真是没看出来,平日里一声不吭的她,竟然丢下四双儿女,叫这孩子怎么活!”</P>
<P >“我早就知道,取这样的女人靠不住,迟早是个祸害,如今应验了吧!”</P>
<P >“这可害惨了贺立军一家,不但绝了后,还要照顾那<FONT face="Times New Roman">4</FONT>个迟早都要嫁出去的女儿!”</P>
<P >想起月娘那天对我说过的话,我认定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一定是出去找表哥了,她曾说表哥是她一生的幸福,必须要找回来。现在回想起来,多才知道月娘是那种倔强的人,她认为属于她的东西就要一辈子抓着不放,比如表哥,比如我以前送给她的那个蝴蝶发夹。</P>
<P >春天又来了,桃花又开了。月娘的大女儿已经可以敏捷地爬到树上去摘桃花了。秀秀的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的,整天蓬松着头发,头上戴着些野花。她的奶奶只要看到她爬上桃树,就抄起棍子来打,秀秀比谁都机灵,比谁都野,一下子就跑不见了。她的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也渐渐地在她身后长大,没有人管她们,年少嘴馋她们总喜欢到村子里偷点东西填嘴,尽遭人骂。</P>
<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
<P >改革开放的一点点风声吹到了我们镇上,村子里开始有人去外面打工了,有一些年轻一点的媳妇经人介始也去广东大城市做服务去了(后来才知道,都是色情服务),村民一律称这些人为跑广的。这群媳妇当中,最厉害的要数阿三家老婆,据说和她睡过的男人不下<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00</FONT>个,阿三戴着<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00</FONT>多项绿帽子照样在村里生活,老婆花枝招展地从城里回来,他照样疼老婆。</P>
<P >这一次阿三家跑广的媳妇回来除了说也在外面与男人的趣闻外,还带回另外一个消息,她在广东见到了月娘。</P>
<P >“你们不知道她那股骚劲啊!”阿三媳妇绘声绘色地描述:“男人见了她一个个都眼直了,大把大把的钱往她身上贴,她现在可是发达,见了老乡我,连下眼都不瞧,简直是只忘恩负义的狐狸精!”</P>
<P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月娘对阿三媳妇哪里忘恩负义了,听着这个跑广的娘们说月娘坏话的时候,大家也都忘了说话者也是在外面专挣男人钱的人。只是姿色一般,得不到别人的青睐而已。</P>
<P >月娘的这一个消息在村里又传了很久,大伯大娘都抬不起头作人,于是把怨气发泄到这四个女儿身上,动不动就骂她们:“婊子养的!”月娘的女儿们在村子里最不值钱,穿得破破烂烂的,像乞丐一样。然而我的表哥一直不见回。</P>
<P >就在人们差不多淡忘月娘的事时,又有一阵风吹过来,月娘回来了,好像她天生与这个村子有着剪不断的联系一样,随时随地都会传来她的消息。村里的人本来都是来看她的笑话的,可一看她的行头以及带回的东西,都势利地把鄙夷的眼神变成了恭维。月娘也不生气,来者有份地分发礼物。</P>
<P >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月娘,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穿的衣服可能也是村里最好的,一些未出嫁的姑娘们,远远地又议论起她的美来。</P>
<P >“蚊子,你过来!”月娘看见了我,招了招手。“这是给你带的礼物!”她拿出一双乔丹牌球鞋,天,我做梦都想要双这样的鞋。</P>
<P >月娘这次回来可以说是衣锦还乡,她孝敬了公公婆婆丰厚的财礼,大伯大娘脸上乐开发花,因此也原谅了她没有给贺家生儿子的过错。月娘的<FONT face="Times New Roman">4</FONT>个女儿,如今一经妈妈装扮,都一个个丑小鸭天变成了白天鹅,如花似玉起来,然而她们都是丑惯了的,漂亮衣服到身上不出一天就又脏兮兮的。</P>
<P >月娘回来后,还是像以前一样该上山干活就干活,该做家务就做家务,非常的精练,她已经不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8</FONT>岁以前的那个小月娘了。偶尔她也会在桃树下坐坐,叫上我还有她的几个女儿,开始说故事。桃树的叶子偶尔飘落下来,不知不觉天就凉了,秋天就要到了。</P>
<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
<P >月娘这一次回家好像是没有什么忧愁,然而却月渐瘦下来,最后竟然病倒了,卧床不起,她请医生看病,渐渐地花掉了回家时带的那些钱,然而病仍不见好转,大伯大娘又开始和她分家了,月娘住到西边的房子里,在走廊上用砖头码了一个小烘,那是她和四个女儿用来煮饭吃的。</P>
<P >月娘的病越来越重了,她的房子里渐渐地发出些腐腥的气味,四个女儿对自己的母亲并没有感情,回到房间里就说屋里臭,无论大伯大娘怎么打骂,全都赖到这一边,死活都不去和自己的娘住。</P>
<P >西边的房子似乎没人敢近身了,从这里路过的人也宁愿绕道而行,现在月娘又成了村里的一个怪物,议论声纷纷不止,还专门有人前往桃树下窥视,大都是那些无事可做的三姑六婆。</P>
<P >“早就说过,她挣的钱是不干净的,得了花柳病,这种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P>
<P >“听说下身都流脓了,开始生蛆了,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P>
<P >“她那个房间啊,是去不得的,肯定是有什么妖模鬼怪附体了。”</P>
<P >我瞪着眼睛,从这些流言的身旁走过。立即有几个人注意到了我。</P>
<P >“我说蚊子,尽量少去她那里,这个女人是天生的白虎星,遇什么克什么。”</P>
<P >阿三家媳妇也赶紧凑上来说:“蚊子,这个女人迷了魂,你还是个黄花崽,小心被她迷住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一辈子都得交噩运了。”</P>
<P >“你这个婊子,在城里被多少男人骑过,挣了多少不干净的钱,还有脸到这里来说别人!”我狠狠地唾了她一口,一向泼辣的她也不禁被我的话给整红了脸,只好搭讪地说道:“好罗,不听长辈的话,以后你就知道后果了。”</P>
<P >我来到月娘的房间,里面有一股腐烂的味道,月娘躺在床上,她的眼睛发着绿光,深深地陷了下去。</P>
<P >“蚊子给我点水喝!”月娘看到我,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她的声音都已经变形,这个屋子也很久没有人来过了。</P>
<P >月娘满满地喝了两大碗水,才回过一点神来,她说:“蚊子,你赶快离开这里吧,这不是人呆的地方。”</P>
<P >“嫂子,你要好好活下来,你还要等表哥回来呢!”</P>
<P >“蚊子,你不要再说他了,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将自己的幸福押错了地方,都有是我自己走的路,怨不得别人。但是蚊子,以后你若娶了女人,就一定不要辜负她,我不想别人像我这样。”</P>
<P >月娘说完这些话以后,就硬是将我赶了出来,她曾经是那么美的一个人,当然不希望我看到她这个样子。</P>
<P >那个晚上,我仿佛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凄凄惨惨地唱着《桃花谣》:桃花美,桃花艳,开在那三月间,桃花红,桃花娇,梦儿飞入天。女儿梦,飞满天,相约一年年<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P>
<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
<P >第二天大伯就来到我家,说月娘死了。</P>
<P >“她昨天晚上不知发了什么疯,深更半夜地到桃花树下唱了一夜,第二天我们醒来时就在那里咽气了!蚊子,呆会你去帮个忙,得早点埋掉才是!”</P>
<P >然而,到了大家都去帮着处理后事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月娘的尸体不见了。村里的人都恐慌起来,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都认为月娘不是一个凡人。</P>
<P >第二年,月娘临终前呆过的那棵桃树怒放得有些奇怪,花瓣全都是红褐的血液般的颜色,后来叶子也是这种颜色,人们都说月娘原来是个桃树精,变成了人形来害人的,可惜终没有修成正果。</P>
<P >大伯请来法师杀了几只鸡,将血淋在树上,砍掉了那棵树。听别人说树砍下来时一袭红色直冲去宵。月娘果然是个桃树精,有时看着夕阳西下的一抹红,就会想起月娘,冥冥中总觉得她还没有离开人世,她应该不远不近地活于这个地方,因为她与这个小镇是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打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8</FONT>岁起就开始了。</P>
<P >她应该含着笑,笑靥桃花般地看着我,<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她也许会看到,很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曾经是那么漂亮,她的前途是无可估量的,她曾经受那么多人的关注,完全是一个可以找到幸福的人,她曾经有那么多优点,让那么多女人羡慕。</P>
<P >她也许会看到,那个有着四个女儿的老贺家,如今发达了,四个女孩子先是到饭馆里洗盘子,后来又到酒店里做了小姐,农村的孩子,节约惯了,有了钱也不乱花,全都寄回家。于是村里开始出现了生女孩热,也不用读书,长大了,全都去打工,女孩子是最能挣钱的主,生下来就是一个千金,这话绝对没错。</P>
<P >这些她也许都看到了,只是她没有逢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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