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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有女山之阿 [打印本页]

作者: 蒲英子 时间: 2007-8-4 13:33
标题: 有女山之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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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gn=center>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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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楚辞 山鬼》








序


我又梦见她了。就挂在楼梯窗外后山上梨树林的树枝上，头发又长又湿，还是那天刚洗完的样子。面目我在梦里看不清楚，所有的五官都很淡，但她还是阴恻恻地对着我笑，抿着嘴，每一次她到我的梦里来都是这样的笑。


我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了，可是我的梦境却总是凝固在黔中师范那个叫作黑楼的地方。每次梦境开始的时候我都在河边，然后从河边顺着一排缝隙中长着青草的石梯往上走，来到一片空地，空地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了预制板，长长的，深灰色的，端头有几个黑咕隆咚的窟窿。顺着空地上煤灰铺的小路往上走，是一道高高的保坎，横截面上垂直地长着草，保坎下有一排高高的梧桐树，上面挂着裂开的小碗状的果壳儿，细小坚硬的梧桐籽掉了一地。每次梦到这里我都要重复一个相同的动作，弯下腰去捡那些梧桐籽，放进嘴里艰难地把它们咬开，满嘴里都是那种古怪的油脂味道。这种回味似乎并不是梦境，我总是怀疑当这种味道弥漫出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我一瞬间就恢复了那个年代的孩子模样。


我带这种味道接着往上走，又是一道17级的石梯，爬上去以后是一条横向的石板路，隔着路就是黑楼的入口，一道残破但是有圆拱的门。进门后的右边住着刘万里家，左边是老母熊家。紧贴着通道的左墙放着一口棺材，是老母熊他们家给他奶奶预备的，用塑料布盖着，用铁丝捆着，挡头看起来好像一个斜墙弧顶的房子，下面支撑的板凳腿儿之间结满了蜘蛛网。右边的墙下堆着我家的木料，那都是我爸爸托学生从乡下买回来的上好杉木，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家准备打家具，现在家里的五斗柜和我妈妈的梳妆台就是用这些木头打的。


迎面就是木楼梯，每一级楼梯的边缘已经被我们踩的凹下去一小块儿，木头上面的红漆都掉了，只在旁边的栏杆上能够看到一片片好像伤疤结痂就要好了准备掉下来的零星残余。扶手的侧面绑着一个竹筐子，里面是我家养的下蛋的母鸡。我伸头看了看它，夜已经深了，母鸡把脑袋窝在翅膀下面呼呼大睡。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身下，冰凉的，一个鸡蛋也没有。母鸡不耐烦地挪了一下，继续睡觉。


因为摸不到那颗暖烘烘的鸡蛋，我的手脚就变冰凉了。


我要回家。


楼梯转弯处的上方有一个窗户，正对着后山的梨树林子，夜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除非在梨花盛放的季节能够看到白花花的一片，或者在树叶全都掉了的冬天，勉强能在冷月的照耀下穿过枯瘦的枝枝杈杈看到更远的一座山顶上的水泵房。每次梦到这里我都会感到胸口压抑，简直不能呼吸，我心里知道她肯定又要来了，我敢肯定她就坐在某一条树枝上对着我笑，我不敢抬眼看那扇窗户，可是那道楼梯总也走不完，我埋着头拼命地往上跑，直到实在是跑不动了，我以为我到家了，可是一抬头，几乎是脸对着脸的，就是她的脸，白白的，挂在一条伸到窗户前面的树枝上，一张乌黑的抿着的嘴，阴恻恻地笑。她头发上的水珠甩到我的脸上来，我魂飞魄散地惊叫：“啊！！那不是我干的！”


声音尖得好像铁钉生生地在玻璃上刮来刮去。





一


我小时候是一个愣头愣脑的浑小子，至今父母亲的老同事见到我的时候还会津津有味地讲述我小时候的事情。老母熊他爸最喜欢讲：有一次他看见我们四五个孩子，有我、罗灰猫、吴老三、王海、余松站在一个泡石灰后废弃的水池前玩耍，他走过来逗我们，叫我们排好队，他要给我们封官。我们就排好队等他封官。现在我能想象得出当时他脸上那种狡诘的笑容，可是当时我们都为了自己的官大官小感到很紧张。我还记得他对我们说：“我这里有两个官，一个是空军司令，一个是放牛司令。你们谁要当空军司令？”我们全都争着要当空军司令，他指着那个石灰水坑说：“你们谁敢跳进去谁就是空军司令。”别的孩子还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我“通”的一声已经跳进去了，然后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据我父亲说，好在那个坑已经废弃了许久，里面的水没有碱性，否则我全身的皮肤就都毁了。为此老母熊他爸爸差点被我爸揍死。老师之间打架在学校还是头一次。空军司令，这个大官头衔我一直当到离开那个学校。


我们这群孩子都是老母熊和段小弟的兵。他们比我们大，当时可能十多岁的样子。记忆里他们好像都不怎么上学，经常三个人结伴下河游泳或者到县城里面去玩。要不就带着我们这些小孩儿分了派，每个人发一支枪，其实就是一根剥掉了树皮的树枝，房前屋后的隐蔽起来打仗。我们喜欢躲进老母熊家的菜园子里，不是弄垮了他家的扁豆架子，就是在猪圈里裹了浑身的臭气。我和吴老三是老母熊手下很得力的兵。吴老三很狡猾，懂得悄悄绕路到对手的后面去把他干掉，而我是很勇敢的兵，两三米高的台子只要指挥官说“跳！”我眼睛不眨地就往下跳，即使可能会断胳膊断腿儿也再所不辞。为此我没少挨家里的训斥，他们非常气愤生了这样一个不开窍的愣头青。而我的心里却始终为了自己能够得到几个指挥官的赏识而洋洋得意，段小弟甚至私下招募我加入他的队伍，和他们夸我勇敢相比，父母对我的训斥不过是耳边风罢了。


我从我爸爸那里第一次听到杨红春这个名字。有一天晚上爸爸改着作业跟妈妈说：“你听这篇作文啊，我给你念——我胜利考上了黔中师范，我的心情是多么的高兴啊！我一大早就坐上了拖拉机。我是第一次离开沿山到黔中这个大城市去。”妈妈摇了摇头，说：“哎！每一句都是我怎么样，黔中就算大城市了？！谁写的啊？”爸爸不经意地翻了一下作业本的封面，随口说：杨红春，然后就又接着改。我躺在床上边玩边高兴地喊：“跟我二姑的名字一样，我二姑叫傅红春！”我妈瞪了我一眼，冲着我说：“多事！睡你的觉！”


夏天吃完晚饭许多人家都会带着蒲扇和凳子出来乘凉。我家附近的老师通常坐在黑楼前面的那片空地上，围一圈儿，随便说点什么，不时用蒲扇拍打绕着小腿转悠的蚊虫，我妈妈有一条墨绿色的百褶裙，是我记忆里她最漂亮的一件衣服。楼前空地的东边有一条山路，有一年学校组织学生们把路修整了一下，粗粗铺了些水泥，学生们从后山上弄来许多紫色的鸢尾花沿着小路种了一道，宽大的绿色叶片好像小姑娘的刘海遮住额头般的垂到路面上，一朵朵浅紫、深紫色夹杂着淡黄色的花朵高低错落，一直延伸到半山更高的教学区里去。爸爸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带着我和妹妹顺着这条路逶迤地向上走，那时候妹妹还小，要抱在怀里，我一路走一路踢石头撅树枝，爸爸的手里拿着一个包上红布的电筒，妈妈带着风油精。在学校最高的后山上，有一个更大的球场，站在那里可以看见更远的山，看见绕着学校流过的麦溪河，看见山背后的七孔桥、桃花桥、苗子们住的铜堡寨，我最喜欢的还是头顶上的那条宽宽的银河。它两边凹凸不平，纱带一样轻盈，星星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照得人眼里心里浑身上下都银光闪烁。那时候银河看起来跟人是那么的贴近，好像伸手就可以把它扯下来捆在自己的身上。来到大球场，爸爸拿出一个纸作的深蓝色转盘。转盘分上下两层，下一层面画满了星座，上一层有个缺口，爸爸按照站立的方位转动上一层，下面的圆盘上就会出现相应的天空上的星座。妈妈抱着妹妹，爸爸打开手电筒一道红光射向夜空，爸爸指给我看：“那是大熊座，那是射手座，那是仙女星云……”


就是这样一个满天星斗的夏夜，我第二次听到了杨红春这个名字。





二


那天傍晚我赌气从家里跑了出来，一个人在大操场上浪荡来浪荡去。我坐在主席台的边缘晃荡着双腿，眼前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学生，打球的，背书的，打饭的，洗碗的，围在小卖部前挑选香港明星贴画的。我气呼呼地用脚后跟敲打坚硬的水泥台子，左边有学生吃饭时挑出来扔掉的连皮带毛的一片大肥肉，白花花的根本就没有煮熟。坐了好一阵子，屁股被沙子硌出了一个一个的小坑，挺疼的，我跳下台子，两只手先着地，摁了一手掌的煤灰渣子。我拍了拍手，溜达到操场尽头的双杠区，用两腿勾住杠的一边倒挂下来，抱起双手来回晃荡，操场对面的高山都倒过来了，橙红色的几缕飞云被黛青色的山顶压在下面，一前一后跟着我的身体在眼前晃动。可是没晃几下我就又从双杠上掉下来了。


肚子很饿，刚才我还没吃几口饭，我爸就数落我，说我的嘴是漏的，边吃边掉，非要我把那几颗饭粒捡起来吃掉。我嘟着嘴，心想狗才吃掉了的东西，不就几颗烂米吗？我就不吃，边想边用筷子在饭碗里上下捣鼓，又弄出一些的米饭。他很生气，用筷子敲我的手，还骂我说：不吃就滚！滚就滚，虽然今天晚上有我最喜欢吃的青辣椒西红柿炒肉，就为了他叫我滚，我放下饭碗就跑出来了。我真是觉得饿了，连嘴角残留的微红色菜汁都被舔干净了。可是我不敢回家，回去肯定要挨打。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金星是天上最明亮的一颗，光亮盖过了东山上明暗相间的月亮，一些二等星在浅蓝的暮霭上若隐若现。我顺着球场的边沿漫步，看到山下村子屋顶上的炊烟都连成了一片，也是淡蓝色的，不少人家点着焦黄色的白炽灯，远山的山坳里填满了金红色的落霞，麦溪河贴着河床悄无声息的流淌，很快就要在暮色中蜕变成一条黑色的带子，几声狗叫沿着山坡爬到我的耳朵里来。学生们开始纷纷拿着书去教室上自习，我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似乎整个操场都回响着肚皮咕噜咕噜的声音。磨磨蹭蹭走了一大圈，我看到操场边的宿舍里余阿姨在厨房洗碗，这让我觉得自己非常无趣，心想：算了，还是回家吧，最多再被他骂两句。一想起青辣椒西红柿炒肉那浓浓的菜汁儿我就馋的要命，真香啊！


我一边回味一边往回走，刚准备下坡迎面看到老母熊手上甩着两个地萝卜和段小弟往上走。地萝卜是一种类似水果的东西，撕了外面的皮，里面白白的，咬起来脆脆的，很清甜的肉。我看见司令官来了，高兴的跑过去，在他面前立正敬礼，大声报告：“司令！” 


老母熊瞟了我一眼，说：“背一遍！” 


于是我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很认真地说：“报告司令官，没有裤子穿！捡了两块布，回到司令部，缝来缝去还是露着两个大屁股！”


老母熊显然很高兴，他夸奖我背得很熟练。当然了，这是我们队伍每个兵都必须记住的，每次打仗前都要背一遍，怎么会记不住？为了表扬我，老母熊把两个地萝卜当战利品很正式地给了我。我心花怒放，急慌慌地胡乱撕了一个，顾不得上面沾着些没洗干净的黄泥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段小弟觉得好笑：“你没吃饭吗？”我满嘴在动，只是点头。


老母熊说：“你撤退吧！”


我使劲的摇头，含混的说：“回家我爸爸要打我的。司令，我跟你们玩吧。”


老母熊想了想，问段小弟：“带着他吗？”


段小弟打量了一下我，说：“带着你可以，但是要你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叫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不准说话，不准泄漏军事机密。”


我一边剥第二个地萝卜一边点头。


老母熊说：“今晚你是勤务兵，跟在司令后面！”


我颠儿颠儿的跟在两个司令后面。地萝卜从来没有这么甜过，清凉的汁液滋润着口腔的每一个部分，咬起来“咔嚓、咔嚓”脆脆的声音真是悦耳。老母熊和段小弟说的话也清楚地在逐渐沉重的夜幕中传进我的耳朵。


“数科二班有一个叫杨红春的，真漂亮！”老母熊说。


“哦，我听说了，沿山来的，扎根大辫子，眼睛大大的。”段小弟说。


“报告！”我说，我想告诉他们这个人我也知道。


“闭嘴！”段小弟喝住我，“司令没叫你说话你不准说话，要不你就滚回家！”


我热腾腾的兴致被兜头浇灭了，只好接着去啃那个地萝卜。


“跟你说，老子昨天晚上又搞了几次。”老母熊低声说。


“哦？几次？”段小弟挤眉弄眼的问。


老母熊伸出四个手指头。


“哦！”段小弟伸出大指头，瘪瘪嘴说：“大炮就是大炮！”跟着又问：“你怎么搞的？”


两个人边说边走到我刚才坐过的主席台上，老母熊对我说：“发给你一支枪，去楼梯口站岗！”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递给我枪的样子，我很严肃地接过来，假装手里握着抢的样子，站在楼梯的旁边。他们两个人背对着我，脸冲着一排黑暗的树继续说话。


“用手啊！小狗日的，这两天我每天都去看她。”


“你去那里看？”


“食堂啊。我就坐在食堂出来的河坎上，等她来打饭。”


“那么多人打饭，你能看到什么？”


“看得到。她一来我远远地就就盯着，她的奶奶好高哦！”司令讲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那天他肯定是用手比划了一下杨红春乳房的大小，因为那天晚上我肯定是听到了他吞咽口水咕的一声。


“哪里有这么大！”段小弟反驳到。


“就是这么大，”老母熊争辩到，然后接着说“狗日的我一想起她的奶奶我就硬了，就想日她。”


段小弟哧哧的笑，说：“狗日的不要脸！”


老母熊说：“不要脸就不要脸，老子现在又硬了。昨天晚上就是翻来翻去，胀得要炸了一样，痛！连续搞了四次，实在是搞不出来了才睡觉的。”


段小弟说：“哦？真的？”


老母熊说：“不信你摸嘛！”


我就听见段小弟又在笑，还说：“狗日的好大哦！”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心站我的岗，好让老母熊下次打仗的时候封我当个军长。


可能因为我站得太笔挺了，又过了一会儿腰就酸了，我听到身后传来西西霍霍很奇怪声音，回头看了看，主席台上没人了，只看到两个黑色的脑袋露在外面。我以为他们在撒尿，就悄悄扭转头，慢慢蹲下身子在地上坐着休息，生怕被司令发现我偷懒。我的耳朵直树着，只要一听到他们有什么响动就立刻站好，可奇怪的是有好一会儿时间都没听到司令叫我的声音，最后突然传来的老母熊咬牙切齿的一句话吓了我一跳。


那句话是：“啊！嗯！杨红春！看老子不日死你！”





三


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我赶紧一骨碌爬起来站好，看到老母熊和段小弟从主席台的背面绕过来，看也不看我，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端着枪连忙跟上去，他们也不理我，只管走自己的。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岔路口，左边就是那条开满鸢尾花的水泥小路，右边是一条山上的野道，顺着这条路可以爬上山坡顶上的水泵房，山包的那一边是被削平了一截，修起来几栋学生宿舍。月亮明晃晃地走到了半中天的地方，月光从紫薇树团簇的花球和细密的叶子中间飘洒下来。倾斜向下的水泥路两边长着不少柏树，月亮照亮了树和树之间的花丛，把这条黑乎乎的路打扮成一条漂亮的花边。


我前面的两个人走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我听见段小弟说：“老母熊，我们不如——”他在老母熊耳边嘀咕了几句，老母熊没有说话，想了想，用手抠下几片紫薇树干上剥离起来的树皮，点了点头，说：“好！一起去！”老母熊回头对我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回家去吧！”我知道他们一定是要去干什么事情，这样重要的时候我决不能轻易放弃，我小声地问：“是有什么紧急任务吗？”老母熊说：“这是我们两个司令的事情，跟你没关系！”我更加好奇和神往了，固执地说：“司令，就让我跟你们去吧。我很勇敢，不怕死的！”老母熊还要拒绝我，倒是段小弟拦了他的话头，指了指那条上山的小路，问我：“我们要上山打游击，你敢去吗？”我望了望，那条上山的黄泥小路却什么遮挡也没有，完全曝露在月光下，曲折得酷似扁平的鸡肠子。沿途有长满青草的几个坟包，清明上坟时留下的白色纸幡还插在坟头上，墓碑上新填的红色和用来捆束纸条的红色纸圈圈在月光下异常明显，就连山顶上水泵房长满青苔的石壁都清晰可见，虽然我有些害怕，但是为了证明我是一个不怕死的好兵，我硬着头皮说：“我才不怕！”段小弟又在老母熊耳边说了些什么，老母熊显然是接受了他的意见，对我说：“行！看你今晚表现不错，我们就带你一起去。不过还是那句话，司令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我的内心充满和刺激和兴奋，我还是第一次晚上往山上跑，而且还要经过埋死人的坟堆，明天讲给罗灰猫、吴老三他们听，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但是我是有两个司令作证的，下次我要当个将军，可以管住他们。


其实我是很害怕的，我怕蛇。所以我走在起伏不平的小路上特别紧张，尽量把脚落在两个司令走过的地方，不去碰路边茂盛的野草。经过坟头的时候，我的眼睛只敢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的司令，屏住呼吸，两只手紧紧夹着，感觉自己好像一根木棍，只想快点经过。突然，老母熊停下来，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去绕着那个坟跑两圈。”我一听全身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不由自主地用眼睛瞟了那个坟头一眼。月光真的很亮，路旁的那个坟也特别清晰，石头雕的墓碑顶上左右各有一条鱼，中间一个大珠子，坟包的周围用砖头围好，墓碑前小小的平台上还插着一把香签子和两根烧得剩下一点点红蜡烛头，坟前坟后的空地清理的比较干净，完全可以跑步。我两脚发颤，不敢过去。等了一小会儿，老母熊说：“算了！还说自己胆子大不怕死，胆小鬼！”说完了他又接着往上走，段小弟看我的可怜样，走过来牵着我的手，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们还在上面撒过尿呢！”我被他牵着的手感到异常温暖，怦怦乱跳的心上涌过一股热流，整个人立刻就觉得安全了。听说他们还在坟上撒过尿，我惊魂未定的问：“你们不怕鬼吗？”段小弟说：“哪里来的鬼？去年学生挖山挖烂一个棺材，我们还拿着人骨头到处跑呢！”我的舌头半天缩不回来，司令就是司令，要是我看到死人骨头肯定要被吓哭的——此时此刻，我突然坚信若干年前的那个夏夜，肯定有什么东西一直在什么地方盯着看：在明晃晃月光下，两个少年带着一个孩子逶迤地走在一条通向山顶的小路上。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停在几丛野生茶树的后面。茶树的那边就是学生的宿舍楼，躲在树后可以清晰的看见窗户里的景象。宿舍楼只有四层，对着山的这一面全是窗户。当时大概快9点了，陆续有学生回到宿舍打开灯，明亮的和黑暗的方块儿交错对应着，由于距离并不遥远，所以只要亮灯的宿舍基本上都能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这是女生宿舍吗？”老母熊蹲在地上问。
“是啊，你没看见挂着的内衣吗？”段小弟说。
“哦，”老母熊没再说话，几个亮灯的宿舍里有几个女生在来回走动，有人把书本放到自己的床上，然后拿起枕头边的小镜子照来照去，有一个端了装着脏衣服的洗脸盆，从柜子里拿了一条肥皂，出门往水房去了，还有一个爬上桌子收已经晾干的衣裤。
“那一间是杨红春住的？”老母熊问。
“我不知道啊！这么多宿舍住这么多人。你就将就看吧，我刚才也没说带你来看杨红春的啊，只是说看看有没有不穿衣服的女生。”段小弟说。
他们津津有味地蹲着看，看了一会儿，大概是腿酸了，老母熊干脆趴在地上。更吸引我的是面前这两颗茶树，它们都在开着茶花，浅黄色的花蕊在白色的单层花瓣里面围成一个小圈，上面顶着好多细小的花粉圆球，这种无数的白花点缀在墨黑色的茶树叶子中间，树上还结着一些坚硬的茶果，我深受摘了几朵花，又揪了一个长长的草棍儿，把花穿起来。
“喂喂！”段小弟低声说道：“脱了，脱了！”
“哪里？哪里？”老母熊应声而动，用手把枝条扒开一个口子向外张望。
“左边第二个窗户！”
“日喔！杨红春！”老母熊几乎是咽着口水说。
我听他们说的起劲，也凑热闹跟着看。
那个房间并没有开灯，月色很好，几乎可以照到那件宿舍一半的地面。窗帘是印花布的，因为对着山坡，所以没有拉上。窗台上放着一面圆镜子，一个女生的上半身露在窗台上方，头发长长的并在一起，显然是刚洗完头出来，正对着镜子歪着脑袋擦头发。她的脸冲着我们的方向，月亮照亮了她整个的面部。她用一块毛巾包着头发来回搓，措了好几分钟之后又把头发抖开，用毛巾来回的掸。她的脸侧过去了，只看见一蓬半干半湿的青丝在眼前抖动，还能听见“蓬蓬”的掸头发的声音。头发的动弹中，她的侧面时隐时现，我就记得那是一个柔和的轮廓，被月光渲染得好像我家的那件白色瓷器。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小背心，头发垂过她的左肩，右肩整个露在夜色里，还有细细的两只胳膊，但是手并不好看，手指头粗粗的，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小干活的缘故。她的肩头小巧浑圆，胳膊很瘦，右边的胸脯被小细胳膊遮挡了一大半，但是在她掸头发的时候还是能看到。当时我并不在意她的胸脯，而且也并不像我后来见到的有些胸脯那样硕大，大概只是略微有些隆起，即使胳膊在不停的动，胸脯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震荡，只是略微有些抖动而已，有些像一只翠鸟飞来停在荷花骨朵儿上引起的动静。老母熊他们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喘气。我把我手中穿起来的花串举起来，闭上左眼，用右眼瞄着，就着她的方位，就着她的脖子比划着给她围起来，呵呵！还真合适！三朵茶花正好可以围成一个适合她戴的花环，三朵乳白色的花，三个浅黄色的花蕊，一条碧绿的草棍儿，围在她的脖子下面，还压住了她的头发，呵呵！真好看。
老母熊突然很凶地对我说：“给老子滚开点！滚到那边去！转过身，闭上眼睛，不许说话！”
我赶忙顺从地躲开，身后又传来刚才那种低沉的呼吸声。
我的面前又是一丛茶树，那些轻巧的花朵在月色美好的夜晚慢慢地绽放。



四


回家后毫无疑问我挨了打，用青辣椒西红柿炒肉汤汤拌饭的妄想在爸爸的竹条子底下变成了一条一条的红色印记，然后抽泣着睡去，棍棒残留的痛楚在梦里被歪曲成蜘蛛的噬咬，一下一下热辣辣地疼。
次日醒来爸爸妈妈都已经去上课了。桌子上用绿色的纱罩盖着给我留的早餐。看都不用看我就知道里面一定是一小锅泡饭，几片炸得微黄的咸馒头，还有一小碟妈妈从昆明带回来的咸菜。我把咸馒头端到窗台上，一边漫无目的地咬着一边呆头呆脑地向外张望。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热天，知了一大早就开始吵闹，下面空地上有几个工人在做预制板，带着草帽。上课的时间学校里看不到闲人，河边的马路空荡荡的，河水平缓地流动着，水面上漂浮着很多白色的点点，我老觉得那是河里那些鱼虾尿的尿。吴老三他爸又到河里去收网了，自从他妈白老师死了以后，他们家几乎每天都有鱼吃。我拿着生锈了的窗户钩子在窗台上刮来刮去，划出一道白白的半圆。咸馒头又脆又香，我的嘴上沾了些油和盐。
带着这张油嘴，我出门四处找人去玩。出门前我特意留意了一下贴在门背后的课程表，星期四上午，我爸爸上数二班三四节，我妈妈上物一班一二节。王海教生物的妈妈早上没课，在家里守着他预习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她很委婉地告诉我：“我们家王海要学习。”吴老三他爸爸还在河里收网，他家的狗趴在门口，他后妈说他和他哥哥到县城里的伙计妈家去了。周家的两个姐姐经常就待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他家养了一院子漂亮的花，有西番莲、什锦红、栀子花、金银花，好多，两姐妹时刻提防我们这些野小子去搞破坏，我也不想跟她们玩。一路走来，太阳已经把我晒出了汗，一脚踏上那条树阴满地的水泥小道，一阵小风儿沿着山坡从山上吹下来，浑身清凉的感觉别提多舒服了。路旁那些又宽又尖的绿叶子陆续颤抖着，紫色的鸢尾花轻轻摇摆，树枝间的蜘蛛网也像我家勾花窗纱一样的飘动，灰色的小路一层一层的往山上伸展。可能是今天我爸爸的咸馒头盐放多了，我觉得口渴。一溜烟地跑起来，这条路的顶端就在教学楼的前面，那里有一个自来水管。
“咕嘟咕嘟”，我顾不得一头的汗，扭开水龙头就往喉咙里灌水。带着浓重漂白粉气味的自来水一下子冲进我的喉咙，呛得我咳嗽了半天。我关小水龙头，让绳子般粗细的水流慢慢跳上我的舌头。
直起身子伸了伸腰杆，摇晃肚子都能听见水声。正是上课时间，我能看见爸爸正在黑板上给学生们写板书。教学楼里传出朗读声，显得外面的校园更加安静。附近农村的放牛娃赶着牛经过校园到后山上去吃草，牛走着走着就拉了一泡屎，要是吴老三在就好了，拿几个过年放剩下的大炮仗插在上面，炸它个天女散花，溅得到处都是。正想着，肚子里一阵乱响，我要拉肚子了。我赶紧浑身摸了摸，没带纸！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用树叶擦屁股。我想也没想，三步并做两步的跑进教学楼，推开我爸爸正在上课的教师门，使劲憋着，没头没脑地就说：“爸！给我点儿纸！”我爸被我吓了一跳，学生们也都抬起头来看着教室门口，他们愣了一会儿，“哄”的一声全都大笑起来。我爸那会儿才30多岁，脸腾的就红了，又不好当着学生打我，他一步跨到门口，提小鸡一样地把我提到走廊里，又气又笑的训斥我：“捣什么乱！你怎么了？”我说：“爸，我要拉肚子！”他说：“那你快去啊！”我说：“我没纸！”我爸轻轻踹了我一脚说：“小兔崽子！你先去！一会儿我给你拿纸！”教室里习习索索的都是学生说话的声音。我一溜烟跑进厕所。
出来以后，我爸把我提进教室，说：“杨红春，给我看着这小东西！”
“诶！”杨红春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讲台前面把我领过去，让我在她边上的空位子上坐下。只见我爸重新走上讲台，说：“接着上课！”还不忘瞪我一眼。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跟杨红春待在一起。我趴在桌子上看着杨红春。她的额头比较高，用一块儿小白花的手绢捆着头发，耳朵旁还散着一些细碎的软发，课桌上放着一个残破的铁皮铅笔盒，到处都露出深褐色的铁锈，连花纹都快看不出来了。她拿着一只枣红色的英雄钢笔很认真地在笔记本上抄写我爸爸在黑板上写的字。纯蓝墨水流畅地变成她的字，我觉得眼前一片灿烂。
课间，学生们都过来逗我。杨红春和他们一样对我充满善意。他们很多人都过来捏我的脸，不断地讨论我长得像爸爸还是妈妈，杨红春拉着我的手晃来晃去，她长着鹅蛋容长脸面，眼睛笑的弯弯的，下巴颏子圆圆的，有点像我家隔壁上海知青费阿姨的样子。她的手有些粗糙，没有我妈妈的那样光滑，指甲下面还有些倒欠。
最后一堂课我爸爸给他们讲屈原。我爸说：“翻开作品选讲，这堂课学习《山鬼》。大家先跟我读一遍：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杨红春也跟着很认真的读：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呵呵！她把山之“e”读成山之“a”，被我爸爸纠正了。爸爸给他们解释说：“山那边好像有个人呢！她的身上披着香花仙草，含情带笑，顾盼留连……”。杨红春跟着我爸爸的解释在书上做纪录，嘴角微微向上翘，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给她做的那个茶花的花环，要是给她挂在脖子下面，配上她的这条浅黄色连衣裙一定很好看。


“老蒲！”我突然听到妈妈在教室门口叫我爸爸。我很奇怪，妈妈怎么也来了？我抬头一看，妈妈满脸焦急。爸爸赶忙放下书本问：“怎么了？”妈妈说：“刚才段婆婆来找我，丫头发高烧，出水痘了！”爸爸一听就紧张了，他转头看了一下学生们。学生们都说“老师你开回去吧，我们自习。”我说：“我也去！”我妈说：“你怎么也在这！”我爸一把拦住我：“传染的，你不能去！”杨红春说：“老师，中午我们带着他吧。”我爸爸很着急，也没别的办法，就嘱咐了我不准调皮，不准跟姐姐要东西，不然回家挨打等话，跟我妈妈风风火火的一径去了。
那时的学生真是听话啊！他们都鸦雀无声地各自学习，直到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全校的学生都走出教学楼，杨红春牵着我的手，手里拿着一个铝制的方形饭盒，一路走一路里面的瓢羹咣当的响。路上很多学生都跟杨红春打招呼，问她这孩子是谁家的。快到食堂门口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老母熊坐在河边的保坎上晃着脚叼着烟往我们这边眯着眼睛瞧，他脖子上的那块儿黑记一下子就贴到我的眼睛里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从心里无比的厌恶和害怕。我讨厌看到他的样子，跟着杨红春我觉得浑身上下很舒服，好像大热天跑在河里一样的舒服。可是一看见这个平时我心甘情愿跑前跑后的司令我就想往后缩，我生怕他看到我，看到杨红春牵着我的手。杨红春只顾着和身边的女伴儿说笑，根本没有注意有这么一个人在注视她。我摇了摇她的手，轻声的说：“姐姐，我们从那边走吧！”她很奇怪的低头问我：“马上就到了，还要绕什么路？听话啊！”我心里真得很别扭，我不想从老母熊面前走过，我生怕他看到我，我又跟杨红春说了一遍，她说：“你爸怎么跟你说的！听话，不然我回头告他。”我不敢说话了，低着头走路。她旁边的女生抚摸着我的头说：“哦，是蒲老师的孩子啊，真乖！长得真像他爸！”“是吗？也很像曹老师呢！”
我只听见心脏慌乱的跳着，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五
“小屁眼！”老母熊在叫。
我低着头，假装听不见。我讨厌他这么粗俗的叫我们这些小孩儿。
他又叫了一声，还叫了我的名字。
杨红春也听见了，她说：“那边有人叫你，你认识他吗？”
我小声说：“那是我们司令。”
杨红春乐呵呵地说：“司令？呵呵，你们司令叫你，你还不过去看看有什么命令？我在这等你。去吧。”
我不太情愿，磨磨蹭蹭地挪到老母熊面前，都不想抬头看他。
他坐在保坎上，居高临下的问我：“你怎么会跟杨红春在一起？”
我说：“他是我爸爸的学生。”
他说：“你中午怎么不回家吃饭？”
我瞟了他一眼说：“妹妹病了，我爸我妈都不在家，我爸叫她带着我。”
老母熊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杨红春看了几眼，抽了一口烟，说：“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拿脚踢着石子，心不在焉地说：“我也不知道。”
老母熊没说话，半晌，说：“滚吧，滚吧。”
我如蒙大赦一样的跑回杨红春身边，紧紧抓住她的粗糙的手，心里扑腾扑腾的乱跳，她带着我走进食堂。至今我还清楚记得那天中午吃的是糍粑辣椒西红柿炒豇豆，里面只有两片肉，米饭是掺着苞谷面的，又黄又白煞是好看，还有一碗酱油汤，飘着几粒葱花几滴油。我和杨红春在一个饭盒里吃，她吃一口再喂我一口，一边吃饭我一边想，我要不要把昨天晚上偷看她的事情告诉她呢？可是旁边有这么多的人。糍粑辣椒好香啊！我饭都多吃了两口，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等走出食堂再看，老母熊已经不见了，保坎上槐树成荫，有几只窈窕的黑色豆娘在蹁跹起落。杨红春在马路边的小卖部里给我买了几包酸梅粉，我开始不敢要，爸爸说过不能要姐姐买东西，但是她保证不会告诉爸爸，我又看见酸梅粉里埋着一把我很久都没有收集到的宣花板斧，再想想酸梅粉让人吞口水的滋味，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她的小礼物，一边走一边用那斧头小勺子往嘴里舀。杨红春说：“今天中午只准吃一包，那两包是下午和晚上吃的。知道吗？”我使劲点点头。
杨红春睡在靠窗户的下铺，望出去就是被劈掉了一半的山包，山包上没什么大树，都是些小杂灌木，各式各样的野草蓬勃茂盛，被劈开的山体是黄泥混合着石头组成的，只在外层包裹着薄薄的一层绿色，整个山包看起来好像被切开的月饼。我看见了昨晚我们隐藏的几颗茶树，花还是开的那样好。我转头打算跟杨红春说：“姐姐，昨晚我们——”，可是我转过头却没看见她，她们宿舍其他女生围了过来，叽叽喳喳的问我这个那个。过了一会儿，杨红春端着洗脸盆进来给我洗脸，她用的是一块有酱红色花朵的很土气的毛巾。洗完脸她说：“去睡觉！”我问她：“那你在哪里睡？”她说：“那边有同学请假回家了，我睡她那里。”又说：“下午我们要上课，你就自己在我们宿舍待着，等下课我再来待你去吃饭。”我问她：“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晚上我爸你送回去。你妹妹病了，很严重，你要乖一点，知道吗？”我把那包酸梅粉吃完了，就躺到她的床上。
她的枕头有一股我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大约是蜂花洗发水的气味，跟我妈妈洗完头的味道又一样又不一样。她的枕头很软和，枕巾上有几根掉下来的长头发，我闻着闻着那种特别的味道就睡着了。大概她去上课的时候过来跟我说了一下什么，我正睡得迷糊，嘟哝了两声又接着睡了。
这一觉睡得真舒服，要是在家里早就被妈妈揪起来看书认字了。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睡得我都有点头晕。我醒了一会儿瞌睡，再看，宿舍里面空荡荡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后面的山包，我在她的枕巾上流了一滩口水，臭臭的。我爬起来，走到门口，拉不开门，忽然想起刚才她跟我说的是“我把门锁了啊”。我只好从窗户里望出去，楼下就是大操场，有一个班的学生在上排球课，是罗灰猫他爸在教。球场和球场中间梨树的叶子在微风中瑟瑟抖动。看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我下午的那包酸梅粉，我回到床边，我记得她把酸梅粉就放在枕头边了。
嗯？怎么没有？我翻了翻，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压到枕头下面去了。枕头下面还有一个小本子，封面是刘晓庆阿姨的照片。我认识她，因为我看过《火烧圆明园》，她挺好看的。我以为本子里面还有她其他的照片，就一边往嘴里舀酸梅粉一边随手翻了翻。我就要上小学了，爸爸教我认识了很多字，我看到一页纸上写着：我喜欢萧德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理我。我又翻了翻，没看见还有刘晓庆阿姨的照片，就把小本子又放到她的枕头底下。
我尽量把每次放进嘴里的酸梅粉弄到最少，这样我可以吃的时间长一点。可最终还是吃完了。我就没事儿可干了。我就呆呆地坐在她的床边，想起她那个小本子，就又翻出来。找了一张横格纸，一个铅笔头，照着那张照片画画。
画着画着，就听见杨红春和她的几个同学边说边笑的回来了。她们打开门，一前一后的进来。我举着那张快画成猪头的刘晓庆阿姨头像得意的对杨红春说：“姐姐！你看这是我画的！”杨红春笑眯眯地结果去看了看，突然脸色变了，她两步走到窗户前的桌子边，看到那个小本子，气呼呼地转过脸来对着我，说：“谁让你翻我这个本子的！”她声音很大，我吓了一跳。同寝室的另外一个姐姐过来问怎么了。她脸红红地说：“他翻我的日记本！”那个姐姐伸头看了看，说：“他一个小孩子，看得懂什么！也值得你这么生气。”杨红春没理我，把那个小本子锁进她的柜子里去了。我知道自己闯祸了，一声不吭地坐在别人的床边，低着头，流了点眼泪。过不多一会儿，杨红春又过来了，拿着我那张画说：“你画的？”我点点头。她摸着我的后脑勺说：“画得不错啊！回家拿给你爸爸看，肯定表扬你。”“真的吗？”我就又被她哄乐了。
晚上她没有去上晚自习，我们在寝室里疯闹，我出了一身的汗。等他们寝室的其他女生都下自习回来了，她说：“走吧，我带你回家看看你爸爸回来没有。要是还没回来，我再带你回来睡觉。”一个女生说：“哟！童养媳啊！”其他人都笑了，杨红春大大的啐了她一口。有一个人接话说：“红春喜欢萧德福！”杨红春追过去盖她的嘴，脸红的像山楂。她拉着我说：“走！我们走！别听她们胡说八道！”我问她：“萧德福是哪个班的？”杨红春有点急了，拍了我一下，说：“小东西，不该听的不要听！”骂归骂，但是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我们俩一路走一路笑，满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她一路上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说是两个人隔着一条银河，一年才能见一次面。我跟她说：“我知道的！我爸爸教我看过。”我就在天上指给她看那个是织女星，是天琴星座的；那个是牛郎和他的两个孩子，是天鹅星座的。杨红春没想到我还知道这么多，她很有兴趣的跟着我辨认，高兴的亲了我一下。
我们两手牵手地走进那条在月光下看起来好像花边的通往黑楼的水泥小路。鸢尾花开的更繁茂了，紫色的花朵看起来比茶花漂亮多了。我随手摘了一些，找根草串起来，给她戴在手腕上，她高兴地晃了晃，说：“真漂亮！”跟着又念了一句早上我爸爸教给她的：“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这次她没有读错，念的是“e”，不是“a”。
我的记忆到这里就全断了。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有人捂住我的眼睛，堵住我的嘴，死死把我的双手别在身后捆起来。我听见身边的杨红春也突然发出“呜呜”的声音，她肯定在挣扎，因为她踢到我了。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有人把我和杨红春拖走了，也可能她是自己走的，我听见有人说：“你敢叫我就杀了你。”我的眼睛被捆得很疼，我不知道他们把我们要拖到什么地方去。过了一阵子我感到自己被推下一个坑，摔得我两个膝盖都快要碎了。有人把我拖到一边，我一声也不敢出，害怕得都要晕了。我的耳朵里面嗡嗡地叫，但由于距离太近，还是能听到周围的响动。
有一个人说：“脱！快脱！”边说边吞口水。
我听见杨红春鼻子急速扩张的声音，嘴里大概也被塞上了东西，只能发出嗯嗯的抽泣声。
“快点儿！”
我听见习习索索脱衣服的声音。跟着就听见昨天晚上很熟悉的那种粗重的喘息声，杨红春又在挣扎了，她蹬着的脚不止一次地踢到了我。我坐在地上，背后是土坑的壁，一动也不敢动。杨红春踢了我好几次，然后就不踢了，我只听见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像打雷一样的响。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咬牙切齿低沉的叫唤了几声。然后我听见皮带铁扣子的响声。一个人说：“到你了。”
刚才的事情又重复了一次，不过这次杨红春一动也没动。
皮带扣子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听到两个男人在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商量什么。然后他们就捉住我，把我的衣服裤子全脱了，他们把我死死的压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面，那东西温温的，很光滑，从那种特殊的气味我能判断她是杨红春，压着我的两个人暗笑着，我的脸碰到杨红春的脸，她的脸好冰，湿漉漉的。
我就这么赤裸裸地压着杨红春，居然也——



尾声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我也不知道我后来怎么了。从此以后我就不停地做这样的梦：
杨红春挂在黑楼后面的梨树上，白白的脸，黑黑的嘴唇对着我笑，她的手腕上挂着那串我给她做的鸢尾花环，紫色的，一朵挨着一朵，有时候在梦里她会对着我晃那个花环——
“那不是我干的！”每次我尖叫着乍醒过来时我的嘴里还残留着酸梅粉的酸味和梧桐籽古怪的油脂味。每当我做这样的恶梦，妈妈总是浑身颤抖地把我紧紧抱在怀里。那时她不用蜂花洗发精了，都是瓢柔的味道。
去年我在妈妈的鼓励下，带着颜青柳又回到那个师范学校去了。段婆婆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见到我老泪纵横。她一个劲地说自从我走了后她就没有再帮任何人带过孩子，我小时候太乖了，太听话了，别的孩子都不如我。我妈妈坐在一边哽咽无声，我真不应该带着颜青柳来，让她陪着我们莫名其妙的流泪。
黑楼前面的空地全都盖上了楼房，本来就很窄小的河流中间盖了一个水上游乐场 ，几乎枯竭的水流甚至能不淹没水泥台子的四分之一。
黑楼还在，吴老三已经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吸毒了。他爸爸现在住在过去我家住的房子里。楼道里已经没有棺材了，听段婆婆说那棺材拿去给杨红春用了，老母熊的奶奶后来整天坐在黑楼门前发呆，说“我的棺材没有了，老母熊也不回来了……”
我特意去看了看黑楼后面的那片梨树林子，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打理，那些梨树都长野了，树叶年复一年地累积着，但还是不能填埋西边的那个土坑。
小路还在，还是通往教学楼和更高的大操场，只是比我记忆中的要短、要窄，不过那些鸢尾花还是一样紫得让人怜惜，我站在那条小路前面，仿佛看见杨红春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手，正从上面走下来。
妈妈抱着她的外套站在离我们不远的身后。颜青柳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长发轻轻瓢动着。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错了！你又读错了！是山之‘e’，不是山之‘a’。” 
我仰面朝天，喃喃自语着。



 （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18 23:24:42编辑过]

作者: 蚀逝 时间: 2007-8-4 13:33
怎么每部分字体都不一样？搞得跟网上七拼八凑下的论文一样，麻烦先整理下字体。

作者: 萧萧 时间: 2007-8-4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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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气儿看下来有点心碎，一个7岁儿童的世界就这样被摧毁颠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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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楼上的版主，您的建议是没错，但不至于这么生硬吧，什么叫搞得跟网上七拼八凑下的论文一样？不考虑给点客观的点评和中肯的意见您只盯个字体的现象，我说您是看质量还是看字体啊？

作者: 郭谦 时间: 2007-8-4 13:34
<DIV class=quote>以下是引用萧萧在2006-4-23 15:18:45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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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气儿看下来有点心碎，一个7岁儿童的世界就这样被摧毁颠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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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楼上的版主，您的建议是没错，但不至于这么生硬吧，什么叫搞得跟网上七拼八凑下的论文一样？不考虑给点客观的点评和中肯的意见您只盯个字体的现象，我说您是看质量还是看字体啊？</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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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考虑给读者清晰的字体、规范的版式，我说您是发小说还是鬼画符啊？

作者: 萧萧 时间: 2007-8-4 13:34
<

>字体的不统一不表明是鬼画符，鬼画符是什么？这是个直观印象的问题。什么叫规范的版式？先说规范字体，我用宋体4号叫规范还是用楷体3号才叫规范？再说版式，段间距标准多少才叫规范版式？本论坛没有自动排版说什么规范版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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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冲着黑蓝对小说质量把关甚严的目的来的，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小说一个点评、甚至点拨，不是光看字体的，好作品如果是手抄本它也始终可以流芳百世。本不该在这地界儿说这些与小说无关的事儿，可楼上的出言欠妥，咱也就回应了。见谅请~

作者: 郭谦 时间: 2007-8-4 13:34
<DIV class=quote>以下是引用萧萧在2006-4-23 16:04:55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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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小说一个点评、甚至点拨，不是光看字体的，好作品如果是手抄本它也始终可以流芳百世。本不该在这地界儿说这些与小说无关的事儿，可楼上的出言欠妥，咱也就回应了。见谅请~</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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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不能谅解你。小说发出来，得先能让别人看清楚，你能把这个基本要求看成“光看字体”，也足够粗心大意的了。如果真的是“冲着黑蓝对小说质量把关甚严的目的来的”，那就自个儿先把小说质量之外的问题解决了再来交流也不迟。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34
文字很老练。好看。

作者: 六点亡羊 时间: 2007-8-4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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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畅，有趣，但小说后半部分情节所落入的俗套，毁掉了前面所建立起来的好感。

作者: 六点亡羊 时间: 2007-8-4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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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建议开头一小段不要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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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序？著作前的文章，介绍成书经过的文章或他人代笔介绍或评论书中内容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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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小段的梦境纳入全文更贴切吧。

作者: 蚀逝 时间: 2007-8-4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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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似乎很注重材料，在这一点的倾向上和语言上都似乎有点吕新的性质。后半部分主要是节奏突然加快，结尾来得过于迅速，打乱了前面的叙述节奏。而情节上，不说这样的设置是否俗套，主要由于语言过于流畅，没有更多的出彩和闪光点，就使得小说淹没在同类的这种情节题材里。而那几个作者强行插入将叙述从回忆中抽回，也让我觉得不是很舒服。另外是题外话：每个部分的字体都不一样发上来是很难读的，而现在也还有少许错别字，显然作者写完后没有仔细整理一遍，希望作者能严肃对待自己的作品，这是对读者的尊重，也是写作者的基本道德，这是写作的前提。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25 22:04:08编辑过]

作者: 微风燕子斜 时间: 2007-8-4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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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一部作品不要急着让他见“公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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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作者: 大火析木 时间: 2007-8-4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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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能想象得出......" 
<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
<

>这样的语调太多了。

作者: haohao 时间: 2007-8-4 13:35
终于看到一篇我可以看懂的文字了,真是不容易啊.

作者: 青青 时间: 2007-8-4 13:35
我是小豆的粉丝，喜欢看他的文字。小豆的文字很大气，很有内涵，让人看后思绪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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