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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碎红色黑桃 [打印本页]

作者: 半脸狰狞 时间: 2007-8-4 13:35
标题: 碎红色黑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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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玩接龙，的确是常常，假如我玩的时候不是那么木知木觉，而是洋溢著偏执狂的激情，豪情万丈、壮怀激烈，就甚至能用上丧心病狂这样的词语。接龙就像是奏得没完没了而单调乏味、反反覆覆的背景音乐，背景不变的前提下，我这人物身处其中，既能吃饭，也能聊天、看电视、做些小运动。有时我玩得倦极而睡，残局还挂在电脑屏上支离破碎；明朝醒来呵欠还来不及打，纸牌们映入惺忪双眼，又继续不断地缀连缝补，像牵扯著情意绵绵、离愁依依、衷情的百转千回。对於这点我不愿意再详加描述，因为接龙这玩意玩得我生趣尽失，或许是因为我生趣尽失才玩起接龙这种实在谈不上有多益智的玩意来。沉迷接龙这段日子以来，我反应迟钝──几乎是没有反应；脑袋里混沌一片，只能靠惯性和本能来操作日常生活和应对，仅以几个简单的程式处理蜂涌而来的事物，与一个低能儿没多少区别。奇怪在没有人察觉出这一点，藉此大概能说明往常我与低能儿也实在没多少区别。 　　我母亲埋怨我这女儿没出息、不能为她争一点点气──这种埋怨由来已久、源远流长。她还反覆诉说著她的贫血、气亏、尿频、夜里容易惊醒、心律异常、久咳、血压低。"一站起来就要眼冒金星，这世界是多么难以立足啊。"她的语调平和低缓，节奏拖沓，有点含混不清，所有的语句溶成一大片难分难解；我在玩著接龙，声音灌进耳朵，难以分清每句句子的分别，也不知道有没有错把电视里的台词听成她说的话──多吃水果总是没坏处的；啊，基因改造，化学污染，现下的橙没橙味儿，葡萄也没葡萄味儿，模样倒美得像假的；橙没橙味儿难道有葡萄味儿？模样像假的那大抵是伪装成橙的葡萄，现在的一切是越发耐人寻味，引人三思了。是我父亲在看电视，他常常看电视，就像我常常玩接龙一样，他眯著眼睛，拿著摇控，随意换台。此时我把最后一条黑桃的龙接上，把以三打头的一串尾巴接上四，获胜。屏幕里绽出简陋、从任何角度看去都难以称得上赏心悦目的烟花，一个个圆点排成烟花状，缩小，消失，并弹出"恭喜，是否要另起新局"的视窗。我每天都要接受很多回这样的道贺，看来我还是有很多喜值得人恭的，可谓快乐无边。"再来，永远要再来一次。"我紧接著又另起新局，趁喘口气的空隙回了母亲一句"嗯"，随即我发现似乎嗯得不合时宜，母亲的话还没进行到某个停顿处。 　　三个月前，为了答谢客户的长期支持，我用的那家宽频公司送给了我们为期一年的免费付费电视频道──这个城市完全免费的电视频道只有四个──这样一来，我们能选择的频道就一下子暴增至六十余个了。这对於父亲来说无疑是个佳音，他是吃饭也得拿电视汁拌著来吃的哪。虽说收费电视早就十分普及，可母亲年轻时代在当时的社会是个知识份子，眼下是个居家的环保人士兼轻度洁癖病患（噢，知识份子式的长串标签嗜好），让电视和电脑等存在在家里已是她的容忍极限，就不要提在电视这种事上玩什么新花样，好比收费电视或装两个音箱之流。宽频公司的人来拉线时我在睡觉，该人由我父亲招待，可以想像，父亲会怎样热诚有礼，端上饮品和茶点，把风扇调成固定方向对准著那个人，带著弧度适中的微笑，嗯，那种微笑在冬日足以温酒，温好酒了还能论英雄，最后折英雄。在加上电视线路后，我的电脑与电插间终於乱成一大升，军阀割据，逐鹿中原。各路人马（鼠标线、音箱线、打印机线、键盘线、电视线、宽频线、mp3机线、风扇线、手机充电插座线、视频线）大混战，骨肉交错。一个圆鼓鼓、孤伶伶的头颅接在一个不知是死者还是伤者的断臂处；眼珠抛到鼻孔；手掌在捅开的胸膛里。定是野地对战，决非攻城，因无遮蔽物好比山丘或丛林，也需排除埋伏和轻装偷袭的可能。血流或是电流，周游列国、任意得失，横著竖著斜著上下左右逢源。机不可失，马上把我们的血管接上电线，自此上卫星下水道。我们生逢其时，适逢其会，像个科学怪人，每根血管连接著电路、每根头发连接著空中长长短短的频率、十指插进水管、小肠扯出来驳上天线。 　　母亲的移动悄无声息，一串串的絮絮不止像烟形的尾巴随著她在屋里的各处飘散，拉得又长又淡。父亲指间的香烟飘出来的烟则是往上的，但从他唇间喷出来的则是横著，迅速而均匀。我玩接龙，有时花上巨大的耐心把牌反覆挪移，演算著排列，把一盘玩上好几回以穷尽其拆解方法；有时则马虎轻率，任由情绪左右而随意移动，输上十来回、百来回。我吃不准我父亲是不是睡著了，也吃不准我母亲在厨房里还是在阳台上，我尝试为自己找到答案，很快又放弃了。我家的烟雾经年不散，只剩下我的手指在不断移动。 　　"嗯，我啊……坐在沙发上抽烟来著。""我刚醒来，躺在床呆著。""拿著本书坐在电脑桌前看电视呢。"这是最近三次黑桃K打电话给我，我对他最先一句的惯常问话"你在干什么？"的回答。我非常害怕这类的问话，或我害怕所有问话，那种句子尾部的上扬能吊起我的心，悬在空中摇晃不已。随著问话的完毕，尾声的上扬隐匿无踪，只剩下被吊起的心脏，毫无凭藉。起先我常常回答"没干什么"，后来我觉得这样显得太敷衍，尽管是实情，尽管黑桃K也没对此抱怨过什么（这是他的可爱之处：从不抱怨什么）。我开始了如上所述的回答，每回我回答过后就觉得自己并不是普通地无所事事、不务正业，以往我可没这样的觉悟。 　　黑桃K是我的旧同学，在得知我对接龙有著"病态的爱好"（黑桃K语）后，他坚持要我称他为黑桃K。我想告诉黑桃K我我对K并无好感，假如在一局接龙刚开始时就出现多於两个K的话，我总会对那一局游戏兴致阑珊。那意味著困难重重，K一旦在我还没把一局牌布置得有模有样，稍俱规模前出现，其碍手碍脚能叫人恼火不已。电脑不厌其烦地把它用为阻碍游戏者发展的道具，像演惯了歹角的演员，只得一路演下去──他走在街上也会让那些电视儿童见义勇为地报警要将之缉拿归案哪。我不想他披上了这一称呼就具备了什么见鬼的象徵意义，那非常败人胃口，旧同学和黑桃K（看，说起来也不方便，后者指纸牌黑桃K）怎么简简单单让人换换称呼就似乎有了什么姻亲关系？让玩牌影响到我和黑桃K的关系，或让我和黑桃K的关系影响到我玩牌，这两种情况我都不愿意发生。然而在我迟疑了一下的时候，黑桃K的话头已拐到老远老远了，在大谈一个开发区，我就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了。 　　"我现在是一颗葡萄。"他突然说，大抵还把大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圈，做成葡萄的形状。 "是葡萄还是橙这种事可从来说不准的。"我下意识地答。黑桃K毫无狐疑地附和我，并高叫我说话越来越酷了。这人起起莫名的哄来本事一流。我这才想起黑桃K为什么会是一颗葡萄。前几天晚上我与黑桃K吃过了饭后，在便利店买了烟和冰棋淋，店员问我们要不要多加三块买下正在做推广的某个牌子洗发水，旅行装的，葡萄味的；我正要拒绝时黑桃K就高高兴兴地要了两瓶，还冲着店员喊了声美女。我猜想他是刚用了那个来洗头罢，然而黑桃K又已在滔滔不绝地谈到他新近认识的一位朋友了。嗯，准是这样，黑桃K热衷制造这种类似典故、让两人显得有默契（暧昧）的话，好比没由来地"我现在是一颗葡萄"，交情甚深的模样。这是他广泛勾搭姑娘落下的毛病，倒并非说对我意存遐想。 　　要是他对我意存遐想倒未尝不可，在旧同学间早流传了我和他有一腿，大大的一腿，大到什么程度以各人的想象力限度而各有不同，参差不齐。我想既然已背这样的名头，不真来一腿好像亏大了；而且在那些长长短短的议论中，我也能发上几句言，以掌握著真相之姿纠正一些细节，好比同学A说我和黑桃K的一腿建筑在他把作业借给我抄之上，天地良心，一直以来是我把作业借给黑桃K抄。我把作业写得整整齐齐，在没有必要引用大段课文时也会乐滋滋的能引用多长就引用多长，有时还画上些图表以解说得更为清楚；要是是语文作业，引用文言文课文时我还会在引用之后加上括号，仔仔细细译成白话文；数学作业的每条分线和等号都拿直尺划得笔直；这全是我个人爱好使然，老师对我的评语是：资质虽拙，唯勤奋有加。假如我的作业还是抄黑桃K的，我就成了资质既拙，且懒惰不堪了，这无论如何让我心里不舒服。说来黑桃K抄了不少冤枉字。 　　眼下这一秒可说挤拥万分，我坐在电脑前，抱著一个大枕头，双腿规规矩矩地放著，脚心贴著地板。双肘搁在枕头上，一左一右，两掌间有键盘、滑鼠、烟灰缸、烟、水杯、两块饼干、用过的卫生纸（使劲想也想不出是用过来干什么的）、磁碟、一张电话费单。一整天我都只要在双掌的范围内稍稍移动双手就能打发掉。电话夹在头和肩之间，里头有黑桃K动听有趣的各种言谈；电脑屏上是开著的接龙，开著的还有首节奏感极强的外语歌；稍远处有父亲在看著的体育节目；再远处是母亲断断续续的抱怨。这一切全挤在一秒里，像放在搅拌机搅成粗糙零碎的一罐。这一盘接龙发出的牌接起来是黑桃和红桃梅花间竹地扭成一条麻花，互缠互咬，战线扯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远，不经意还扭进了黑桃K的一句甜言蜜语："还是稞秣你最好，真的，我也算遇过不少人了，兜兜转转，还是觉得稞秣是最最好的。"这样窝心的话缠进来倒像助了红桃那心形的气焰，在士气徒然要高涨之时却遇上了外语歌转到其低婉处，艰涩粗哑的吟哦，一颗颗听不明不白的吐字像石头般蹦出来，每一个音节都绊倒了红桃努力上扬的气势。红桃仍然不屈不挠……"莎拉波娃一个反手直线替球赛划上了完美性感的句点。"反手直线，腕力十足地把网球劈出去，锐化成箭，刺破每颗石头……破除了音符之厄的红桃们又感觉到了我母亲的呢喃，无形的渗透，绕柔指，绵绵无尽的阴力要浸软每根骨头，所谓蚀骨哪，附带著也销了魂……以柔克刚，藏天下於天下。这是网球万人迷莎拉波娃青春魅力与母亲犹如大地的仁慈母爱之争？那父亲是时候表态了。 　　……我关了接龙。 　　车辆在外边的街道碾过，呼啸之声凛冽，像从我身上碾过，由脚尖慢慢碾向脑壳。如是车在我的床上留下来了，那我到哪里去了？　 　　刷牙，挤长长的牙膏，泡沫溢满我的嘴，我不自觉咽下了一口。黑桃K家离我家颇远，在郊区，没有一班车能直接到达，最少也得倒两次车。我思索了好几条路线，最后想到一条能避开地铁、火车、小巴，而能坐三程大巴的路线。转车时巴士站的确切位置我也不甚了解，但走走总能找到的，於是我从约定时间的五个小时前开始起程。其间折回家拿了雨伞和黑色大风衣（出了门才发现下著雨、且冷）；绕了路去一家超级市场横扫了大堆打折食物；在巴士上看到窗外掠过一家装潢诡异的商店，想了三秒想不出到底是卖什么的，马上按铃下车去看个究竟。最后在黑桃K家附近的公园把报纸看完，边吃了个甜筒，我按下门铃。自从黑桃K出狱以来，找我的次数相当频密。 　　甜筒的腻味尚留在舌尖，我呵了一口气，尝试找出被甜筒摧残侵占后还有否牙膏的余香。薄荷牙膏的余香，清冷地缠在齿间，散发著森然之气，为了这脆弱的气味，我总是尽量少地进食。一旦进食，肉味、泡面味、调料味就要把人足足纠缠好几小时，让人对下回的进食欲望全失。为此，薄荷香烟很有必要，除了香烟没什么能更有效地辟除口臭。 　　啊，对了，我还在其中一次转车的路程中在路过的一个小广场打个了瞌睡，遇上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我坐在广场喷水池旁的长椅上，顶著扶疏、悠悠的树荫，大包小包的超市塑料袋放在旁边，我翻看食物包装袋上的成分；色素是一撮纯然的颜色，香精是一撮纯然的香气，关于食物提供的能量，永远需细嚼慢吞，从而提取好比颜色和香气。雨后的太阳蒸发著地面的水渍，长椅的一半高度下一片氤氲著的湿热，把视线投进去，给折射得如一条过山车轨道，颠簸奔波；每一处雾迷津渡，总有客旅的游子之思。阳光从叶缝间洒在身上是一点点圆的，背部和屁股下对湿热的感受则是一条条横间状──长椅以一条条横木架成，一条木，一条空；一条木、一条空……被热气蒸得半熟的身体，唯手掌是半透明的，光能艰难地在手掌里缓慢地流转；我睡了，把外套放在膝上，鸭舌帽放在外套上，吸吮著手指，吸吮著凝然的微光。 　　吮著手指的小姑娘拍醒了我，她建议我们或许可以交换指头来吮吮，我想了一会，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就应允了。小女孩幼嫩的躯体在阳光下整个都呈半透明，如同深海的光，沉寂、遥远、冷清。我像只对著一套架空的衣裙，下面有小白袜小皮鞋，吮著那恍似入口即融的手指，看到皮鞋精巧纤细的模样，比我小时候所有的款式要好看多了。我们一致认同还是自己的指头吮著够劲，她坐了在我旁边，我不自觉要去牵她的手，作为一个除了与各个阶段的男朋友外对其他人鲜少接触的女人来说，这牵手下意识成了十指紧扣。小女孩可怜的手掌被我撑得大大的，脆弱的五指被暴力叉开。我扭头看她，几乎是讨好地、软弱地笑了起来。笑是一张崭新的纸摺起来的一个小小锐角，细碎的湛蓝色，被我小心地抿在唇间，一闪神就会掉下来。 　　门打开，黑桃K神彩飞扬地站著，笑意漫天漫地，其汹涌让我退了半步，随后也拾起一个边边角角的笑意，挂在嘴上摇摇欲坠。黑桃K夸张地张开双臂拥了拥我──我有点佝偻，多年低头走路的习惯让我微微驼背，近来有越发严重的倾向，有时仅仅是站著，好比现在，也会气喘不止。双肩常耸高，头低著埋在双肩里，过於矮小的个头让我的四肢像萎缩了般畸型地瘦弱，大包小包提到胸口处，手腕挂了把长伞，鸭舌帽压至眼眉下，大背囊驮在背后比我的人还高。即使像黑桃K这样的拥抱能手，也似乎对拥抱我这团被塑料袋、背囊和大风衣淹没的物体感到无从入手，很快他决定把我一团抱起，旋了一百八十度又放下，扯掉我身上的林林总总，才挖出我的脸来。还顺手捏了把我的脸蛋，可想而知对於手感如何最温和最够义气也只能答上一句见仁见智。而黑桃K总是最够义气的。他说：可爱的稞秣，我的伙伴，我是多么想念你啊。 　　我有点疑惑，犹疑地指出三天前我们才一起吃过饭。黑桃K抢过又被我捏在手里的大背囊，把我塞在沙发里，给我介绍他"最最可爱的小妻子、甜蜜的情人、温驯的妹妹、忠贞的妖女、魅惑的宝贝、这世上唯一的精灵……"说著就在那儿亲吻了起来。女孩的腰被向后压得很弯，而她还在费力压得更弯，她对考验自己腰肢的柔软度比接吻这事似乎更为专注。前阵日子黑桃K因为一宗模糊的、可疑的、没头没脑的风化案蹲了三个月牢，三个月是象徵式地把案子草草了结，随便交个差搪塞一下。这个色情犯，到处惹事生非却仍然默默无名。对於黑桃k，我没有打探消息的门路，对任何人我都没有打探消息的门路，且因为假惺惺的含蓄天性，只默默听了黑桃K语焉不详的牢骚，线索甚至不足够让我浮想连翩──像我的四肢般萎缩、猥琐、疲软。我猜想案子的女主人公就是眼前这一位。 　　屋里的陈设简陋，然而杂物繁多……我无力环顾四周，坐在沙发上，只一心想着要尽快把刚才吃掉的甜筒消化掉。那份甜腻摊在舌头上已搁得发苦，溢满口腔，浓郁地滞留。关闭掉五观和毛孔、关闭掉所有知觉地去专心消化，仅留下游丝般的鼻息──要尽量控制至最少，最为微薄──只需一息尚存。沙发前是个茶几，我燃起烟，艰难地吸，放在茶几的烟灰缸上；阳光像灰尘般厚重，一层层地随风盖下来，茶几和烟灰缸的轮廓坚不可摧，笔直的线条隐约有尖锐的光泽不断向上划过，锋利至触手微痛。接吻时交换的唾液不小心渗出来可以稍稍缓和。啜、咬、吮、吸、喙。万物森然，接吻罢，要是停止你将变成茶几，而你，则是烟灰缸，这中间勉强给你们酌情对调的自由。我怀疑我的胃成了我身体里的一间真空密室，已经完全孤立，食物只能落到血管里、脉搏里、手指里，溶溶地黏在心脏或挂在肺叶上。一些难以融化的固体造成我身体里的交通堵塞，五脏疲於奔命，五脏由此衰竭。胃是个真空密室，或胃忙於消化它自己。 　　黑桃K要为他的小公主设计一件衣服，让她参加她学校的慈善晚会里的时装表演，要让她成为"当晚的小公主，举世震惊的金属美人"。我来是帮忙化妆和发型，我曾念过那方面的课程，一共五个级，花了我四年的时间；在悠长岁月里当过期为半年的化妆师，这是我唯一的懂得的谋生手艺，使我尚能温饱。这位小公主（黑桃K一直没提及她的名字）有著一个小巧的脸蛋，眼睛非常大，嘴唇糜烂，她向我点点头，坐著，双手放在裙里。裙子层层叠叠，波浪四起而不知深浅。 　　四年的课程所费不菲，我打零碎的工，念断断续续的书。在餐厅洗碗，有时难免在宰后的猪头上装起长长的假睫毛；拿著洗洁精擦出泡沫，以刷碗扫沾上，飞沙走笔、一涂一抹、高力士脱靴，杨贵妃捧砚、挥毫落纸如云烟……妙笔生花，猪头也开花，到最后工作证明以及成绩表上红压压一片的花也难免生得开得万紫嫣红、争妍斗丽、婀娜多姿。半工读的坏处就在这里，好比实习时一位<st1

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富泰的">富泰的</st1

ersonName>女士当我的模特，她自胖她的，也没招惹谁，老老实实安安份份挂著几层下巴对我晓首以盼（由於经费所限，模特全是自愿免费地被招来），我上下几下功夫，一不小心就给她画了个猪头的面谱：眉毛给拔得乱七八糟，眼被阴影打得太小而鼻又打得太大，下巴的层层叠叠被深化……我在沉醉中醒来也诧异万分，我期期艾艾、真心实意向她道歉，她唏哩哇啦地哭，我哭得比她还伤心。我想我是怎么了，我从来也无意招惹谁，甚至我对化妆也毫不感到兴趣，反倒在洗盘子时才感到一点安心；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在干什么，我对这世界毫无意见，唯一一丁点念头只是暂时还不想死。又该是入秋了，纵然草木茂盛，车马仍旧如龙，明眸皓齿的女子还在明眸皓齿，可某些细微处在溃败，究终难敌萧然。我是个猪头。 　　工作服是白袍子，我用床单改制而成的，模样不怎样，但它赐予我自命专业的自敬自爱，我想我还知道人该敬业乐业，谨守职业道德。我日复一日穿著它提著化妆箱走到街上摆摊子，替人画妆以温习功课。那些年月里，所有街道流畅旷然，各种天气在棋盘道上上演得闹哄哄，风云涌动、阳光和雨水叮当撞击、雷滚著彩虹而过闪电在浓雾深处江海寄余生；每逢转角又婉委难言，拐过时不免想起某些无法启齿的衷肠，黯然默道：此去经年……继而想起去从何来，从没有去；翻肠挖肚一番，顿然想起自己好像从不明白何为衷言──衷言是否指发自肺腑，乃至想挖出肺腑；像内功一般在丹田举行完了非法集会后游走六脉，发出时顺带捎上了关于隔夜胃气的一个嗝……路旁的树叶是一片树叶是一片树叶，沿著叶脉描画后就是一张藏宝图；在修路工人的泥浆里倾倒大量闪粉，一条直正的星光大道即将诞生；涂改路牌可以主宰交通，当然了，冲出车马如龙的马路在当中呆立某程度上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我搓著手慢腾腾地在街上东挪西移，一边想著些心事，有时追著日太阳的移动，有时逃著；时而顺风（给一声长叹），时而逆风（头发又该剪了）。 　　一串用竹签插起来的蜜糖烤鸡翅，伴著它置於白色正方形塑料碟上还有扒芝士火腿三明治（这是个鸡翅套餐，还有许多小食供顾客选择；即鸡翅不变的情况下，三明治可转换成西多士、吉列猪扒、珍宝肠等。快餐界的mix and match。偶然我情绪产生某种细规模失控，三明治会变成吉列猪扒。），一碗雪菜肉丝米粉（无论情绪如何波动我也不会将之转成沙嗲牛肉米粉……味觉比情绪来得重要？），一杯冰低糖绿茶（酌情可以换成可乐）。连同一份包装配套的餐具（内容有：匙羹、叉、刀、餐纸、牙签。）；由於餐厅里新近建立了一个自助调味站，近这一个月来这份食物又增添了我去拿的一包辣椒酱和辣椒油；林林总总被放在长方形垫了桌纸的托盘上，或被包在一个塑料袋里。这份快餐店的下午茶餐，供应时间为下午14:00至17:35，是我这一年来固定的午餐。进食这个午餐的年月可分为两个阶段：外卖或堂食。把食物提回家吃一直由来是我根深蒂固的习惯，后来由於环保（母亲的极力推动）以及味觉所需（冰绿茶和热的米粉并置，经过回家路程的颠簸，各自温度已相互交换），我改成了在餐厅内进食；算来两个阶段不知不觉已平分秋色，各占这一年里的一半。 　　根据我在餐厅里洗过碗的工作经验，作为连锁式经营的这个快餐店，小食碟、米粉碗和饮品杯在托盘上的摆放位置应该有严格的规定；然而观察所得，这里的员工并不遵行──或许偶然有遵行，然而偶然正确的摆放混在无数次不正确的摆放里，我难以从中揣摩出哪样是正确的摆放。好比有回一个店员替我把食物打包时，向我问道："鸡翅的竹签需不需要替你拔掉？"我就估计这句问话是该公司规定的程序，然而在我吃这份午餐的漫长生涯里，这句问话只如闪灵般细碎疏落地出现过几次，散落无序，有如败军残兵，零星地在各长草深处微弱呐喊，终难成气候。店员问这话，可能是因为好心情、突如其来的敬业感、不错的天气、刚坠入爱河、穷极无聊、感怀身世、窗边刚好落下一个塑料袋风筝、右脚尾指稍感麻痹等。同样根据在餐厅里洗过碗的工作经验（在此之前我甚至不俱备普通的餐桌常识），我判断出这份餐具里的匙羹并非汤匙，而是饭匙──它扁浅而匙头呈尖形，我用过的每把新旧不一、金属纹理各异；当然这影响不了我什么，我只用叉。我的进食没有顺序，永远是这个咬几口，那个扒几下；嘴里嘴嚼著的食物组合也无非是鸡翅配三明治、鸡翅配米粉、米粉配三明治。其中杂著一些绿茶和唾液调和。辣椒油和辣椒酱的味道是这个城市正统的味道，一模一样的酱和油出现在不同的快餐店、便利店、茶餐厅。出现在这城市的每个角落。假如嗜辣，我建议可以餐前含著满嘴的辣椒酱，犹如事先在怀里准备著激愤或宽仁仗剑远游，在每个角落寻找随处可见的同样辣椒酱恢复补给。这家餐厅终年挤拥不堪，我排队买著吃的，觉著排站在我排旁边另一条队的这个妇人意态寥落。这一年多来，餐厅里员工的调动、工作程序的调动、食物烹调方法的调动，这些我都一一忍受下来了。 　　整个餐厅是明黄的色调，空间封闭，柔和得近乎黏稠的光线孵著软化变形的桌形，倚著温暖的人们形态拥肿。圆滚滚的、结实的、牢不可破的黄色充塞著每一个角落，悄悄吸吮掉阴影；其坚韧与绵密把事物打薄成一张牛皮似的平面，扯直可作鼓面，捏成一团又是耐嚼的口香糖。唇齿简单地稍稍活动几个特定工序，还能吹成一个圆球。唯独不堪消化。我嗜辣，下起各种辣椒产物来铁石心肠、横扫千军、不大分清红皂白，不讲道理，不由分说。辣椒终可在大地上万里独步，无微不致，润物细无声。就食於此，碗中除了食物总有来历不明的各种小东西，不需也不便作哪怕是装模作样的深究：一声咳嗽、螺旋形的结晶体、初二时怎也背不下来的一个英文单词（由於背不下来，它在此显示的拼法由模糊至清晰，结果呈错误）、一截劳损的脊椎骨。不作深究，咳嗽从胸腹直窜上喉咽。头发会让我惊疑不定──它还出现得最为频繁。我清楚我有严重脱发，静坐著时即使稍有微风也会如枯叶飘零，为了避免过早秃头，我每天辛勤地改变著发线的位置。有如开垦荒地，把头发扒过来扒过去，翻晒著一层层易折脆弱的发丝。发线边的头发最易脱落，假如我停止用功，不到一星期，头发就像红海中分，裂痕既阔且广，子民能从中行走如织。让发线移动也好不到哪里去，时日久了，头皮阡陌交错。我惊疑不定──碗中的头发是我的还是其他什么人的？我的头发长长短短、粗粗幼幼、硬硬软软，因染色和褪色又红红绿绿、黑黑白白。关于摧残的一种斑驳，关于故作天真地乐极忘形的一种喧闹。 　　饭后我会在商场小游乐场上坐坐，饭不饭后我都会上那坐坐。饭后是反刍饭菜，不饭后可以反刍胃液、昨夜在愁肠里迂回至今的酒精和伤感、悠悠身世、故垒西边、风向以及餐牌上的字体。值得一提的是事实上餐牌的字体不属於我关心、更不用说关心到需反刍的范畴，真正关心的人是我父亲。父亲原来会和我一起进食这份套餐，饭后也会一起坐到这儿来各自想些心事，想到适当的时候父女将泪眼相对，这时通常彼此都会感到莫名奇妙，又努力不使这份莫名奇妙来破坏双双的泪眼。这种时刻正是为数不多的父女同心。在杂着些澄澄浅金的阳光下，眼前一阵花白，大家甚至会产生一种隐约的错觉，以为对方正正是为自己所泪光闪烁的而泪光闪烁。其隐约如同阳光里的金线或眼眶里的泪意，扭着腰一眨一眨，稍一疏忽皆会被错过。所谓父女同心就是大家都没错过。 　　后来是餐牌上的字体破坏了我们之间唯一的感情交流。父亲对餐厅把餐牌上的字体由仿隶书体改成粗黑体大有意见，当然他不会大发脾气或退而指手划脚，然而他是再也不会和我一起上这家餐厅了。父亲认为仿隶书体至少直笔划和横笔划粗幼有别，粗幼有别至少能犬牙交错，粗黑体却是把一切搞混了，这种行径实在伤了他的心，尽管仿不仿隶书都不过印刷字罢了。他准备回家看电视。现在我们总算认清那酬谢顾客的真面目了，六十余个台全是穿凿附会的玩意，不汤不水稀稀拉拉，一个节目要重播上数十遍。不知道电视台从哪找来那麽多演员陌生、场景简陋的电影（这些电影从没公演过），看起来比电视剧还要节奏缓慢，我怀疑这些电影全是随便拍摄些什么人的日常生活。父亲回家看电视，让我落了单，我却没改变任何习惯，依然日复一日地吃饭、想心事、坐在马桶上梳头。我没告诉他现在餐牌又由粗黑体改成宋体字了，经过我细心的揣摩推敲，宋体字里不为人注意地被安置了几枚散落的新宋体、仿宋体、楷体，显然是设计者有心甚至恶意为之。这算是为我出了一囗气，报了个并非光芒万丈的仇；我擅取这个设计者的用意，我感谢这个设计者，不管怎样，我和我父亲是不可以有如昔日了。我独自坐在这里，发达的泪腺因久久不能泄漏点滴而肿胀，与突出的青筋交错布在黑眼圈上；布在黑眼圈上的还有一些小疙瘩。 　　牙肉深红，同样的红色只能在白千层处找到；剥开一层层宽软松厚的树皮（这活儿不需要指甲，蔻丹随便涂或不涂），那点红就呈现在暴露出木质的木髓上。它微微地萎缩，让侧门牙处的牙根与它分离，豁出一个脆生生的洞有如鲜嫩的伤囗。囗腔里气息寡淡时可以轻轻用力以舌尖抵着洞囗吸吮，唱歌前也可以挤出些许血丝以润喉、开声。假若不能幸运如我者，可以在被蛀的臼齿凹陷处藏上一颗硕大的味精或粗盐，以补牙肉健康的不足。 　　黑桃K与小公主的爱巢在郊区，一个废置建筑地盘旁的伶仃小平房，瓦顶，锌皮墙壁，人迹罕至。迎面而来的风飘散着柔化粒子，轻轻磨掉了脸上的棱角，被梳开了的视线开始散涣……黑桃K提着公事包去了外地工作，他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挂出恰到好处的微笑，请了我和小公主的一位女友在这里小住，"你需要了解你化妆的对像"。女友一来就向我透露了小公主嘴唇糜烂的真相：她有脚癣，从小就撕完了脚皮就顺手开始撕嘴皮，她的坏习惯非常多。我表现出了一些兴趣，於是我和女友轻易地在这三人相处的日子里达成了一种联盟关系，公然在小公主面前眉来眼去的次数与日俱增。我们煮饭时并不询问小公主的意见，饭後散步也从来没主动叫过她来叁加，下棋总是玩象棋或围棋这样的二人游戏，并不时从低语间见缝插针地发出疯狂的大笑。笑声从隙缝里溢出，漫天漫地，女友在浅蓝的泡沫里花枝乱颤；我则偶尔力不从心，一边笑着一边游移着目光，转到小公主所在的位置时不作停顿。我有时实在是笑得难以为继。然而小公主不关心这些。"她什麽都不关心，真的，连自己也不关心，冷酷无情，但谈不上自私。"就我所见，女友的评价非常准确。小公主吃鸡蛋沙拉时只挑马玲薯和青瓜吃，她挑的相当小心，有时女友故意忘了做饭她也不提，好像做人根本不需要吃饭。做人为什麽要吃饭？我也不明白，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一天还要吃三次，年中无休，好像我们有多热爱吃饭，把吃饭看成什麽了不起的事业，从不间断，步履坚定，每到特定的时刻就朝着心爱的饭狂奔而去，不作犹疑；也不会有人对此失去耐心，想着这样下去没好前途，要放弃。大家都准备一辈子吃下去。 　　中午1点的时候，小公主要去上钢琴课，这时我和女友倒相对无言了，沉默里常是各自去睡一顿午觉。女友对小公主不满并非说明她就对我满意了，她认为我衣着不得体、孤陋寡闻且缺乏幽默感，要和我独处她宁可拿出手机不断地发短讯。毫无疑问，小公主之所以是小公主就是她从不会做饭，我做的话，则总是发丝抄鸡蛋、冬瓜头皮汤、催心夺命凉拌断发西红柿；做饭的活落到女友头上，我也明白她很难不生怨言。──她穿着睡衣，披头散发（整个厨房似乎都塞不下她一头蓬勃的长鬈发），唇上沾了点肉沫，一手拿着汤勺，一手挥着水珠和筷子叫让我去洗菜，并穷凶极恶地大叫没有酱油了。待小公主慢腾腾的应了一声，油锅又炸了开来──女友站在远离灶头的三格瓷砖地板外，往里丢鸡翅。鸡翅此起彼落，一个个呈抛物线，在空中排成了一个弧形。翅在鸡身上时飞不起，这下就可蹦得欢啦。 　　接龙里花花绿绿的牌正越演越烈，各种花式和数字犬牙交错，临阵大家肉帛相见，百感交杂里唯有那幽黯蜿蜒的相逢恨晚颇堪推敲──这时爆出了烟花，却并非在屏幕上，而是在窗外。 　　远处有黑暗而微温的欢呼声如潮水起伏。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斜了斜眼角，又继续用细布擦着他的烟斗，擦好了就能打上一层蜡，吸菸时将从烟斗上看到眼镜的馀光；母亲倚在窗前，黑发末梢期期艾艾地闪着点蓝意。她软若无骨。身体软得能随意捏出形状，因此靠在墙上的右侧背面被墙壁削成一条锋利的直线，柔绵的衣裙包裹着这条直线，所谓锦里针。随着另一朵烟花的爆放，一阵神采飞扬的碎笑在寒冬夜里也爆放出来。母亲朝窗外探过了头，欠过了身，睫毛颤了颤，才有轻轻地说：噢，新年了……"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喝凉开水"是教我化妆的师父的开山明训，我拿起杯子大喝了一囗，"临渴掘井会找不到铲子"。好比玩枪战游戏，稍一有空就应确保枪膛永远保持满满的、圆圆的、鼓鼓的，一戳即破。父亲的赤脚轻踮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母亲又垂下了眼帘；这是盘迟疑未决的残局，彼此都黯熟的地理位置，彼此都深怀的敌不动己不动。极多的黑桃们摩肩擦背地挤在一条山道上屏息静候，当中零星地间杂了几个卧底小红桃，在极低的气压下，小红桃混迹在黑桃们中都不免忘了姓甚名谁，与众同乐般翘首以待。我还嫌不够，该在这已相当挤拥的山道里再注射进雌激素、类固醇、抗生素，在肥大的蚯蚓中再塞入白嫩的腐蛆，肿胀难辨。然後是分花拂柳的一条血路杀将出来，我点了发牌，黑桃A不期而至。此时是炮声一响，伏兵鱼贯而出。 　　电话铃骤然响起，顿了顿後，它持续的响着，彬彬有礼的、不疾不徐的。父亲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转了个弯迈向厕所。母亲把重心从右脚移至左脚。我苦苦甩扯着鼠标，苦苦的；当铃声戛然而止时，我终於把困在这盘接龙里的烟花拯救了出来。 　　"一个手持颜色的骗徒。"这是一首诗的题目，作者黑桃K。他写给当时爱慕的一位女画家（好像只是美术学院学画画的一女生罢？）。诗人画家，天作之合，女画家双眼微微地斜了斜诗人奉献的双手，示意把进贡收下了。然而在我从事上街摆摊子的勾当时，黑桃K还是背着她，非常慷慨地把这首诗借给我了，黑桃K永远顾全义气、热爱朋友。从认识到现在，任何时候，只要他得到好处了，总不忘分我一杯羹，尽管他从来不研究我爱不爱吃羹类食品。他把它写在一块布上，制成旗子（旗子的式样图案由黑桃K向女画家妙手空空窃取而得），我拿著旗子到处招摇，出师有名，气势如虹。"我宁可是手持姿色的骗徒哪。"我身在其中，不免黯然咕哝。那时我给自己画妆，“忽如一夜春风来” ：桃红色的胭脂从右眼下方细细地拉过鼻梁，左脸由大阳穴至颧骨至嘴唇上方大片地涂满，一道胭脂的帏帐在脸上吹拂。“西湖歌舞几时休” ：眉眼唇皆贴上假睫毛。“凤凰台上忆吹箫” ：颧骨以下打满火红胭脂，右眼下眼眶画浓重的粗墨绿眼线及眼影，左眼眼皮作同样处理，眉毛染作浅肉色。“生活在别处” ：白色隐形眼镜、白色眉毛白色睫毛液白色唇膏，左额角贴一根彩色羽毛。“五岳寻仙不道远” ：把五官通通裹成一团。厨房里，大型锅炉里的汤水永远在沸点上下徘徊，蒸气腾腾，泡泡像缘起缘灭缘结三生瑶池未有奇逢，我们的洗碗女工脸画彩妆，手盈水袖，半身在洗碗池里忽上忽下，从雾霭重重里捧出一篮篮漂白过的茶壶和碗碟。又及，厚重的色彩被蒸发成离脸三尺的七彩烟雾，漂白过的杯碟间不时各种颜色的郁雷闷声炸开，洗碗池旁终年飘著一朵彩色祥云……目击者都一致指出：这朵祥云里，还经常传出清脆的声响，有若仙音。唯无神论者经理哥哥拨开云雾，剑眉星目，冷声道：这倒天天在交响乐啊，你到底是不要誓要把所有的碗摔烂？ 　　偶然小公主、女友和我也有相处融洽的时候。小公主坐在床上翻着从杂志里新订来的时装；女友挑着眉指出小公主肩窄不适合穿的款式（后来这些款式无一遗留地落入了女友的手提箱），小公主的气质又不符合所有除了明黄外的暖色调（几件橘色褐色连衣裙劈脸向我抛来），麻质白色长裙倒是小公主的招牌服饰，然而与衣柜里的千千万万未免雷同，剪刀起落，一声裂帛。我摆弄着我的颜色盘，用洗头水（严重受损发质护理系列，洗头护发二合一）调点合欢花味蜂蜜、碾碎的白松片混和全脂低钙奶粉来洗化妆扫。女友在穿衣镜前打量着刚试上身的红色套装，她拿过小公主从饰盒里递来的胸花别上，点点头，说可以穿这身去除夕舞会。“这胸花就只能配这身，简直像本来就是一套，别在别的衣服上效果肯定不能这么好，你横竖把它给了我好啦。”我给大家重画我以前最拿手的西施妆，我曾画上这个妆去跟我当时的男朋友约会，他却表示这远没我的原貌漂亮，可见情人眼里是可以赛西施的。撇开情不情人，我们是三个西施。 　　有时我会跟稍远处佃户的小孩混，以廉价从他们手里弄来几条鱼、一些疏菜。我说不清楚，买菜是我的任务，但我乐意花更大把更大把的时间去达成，虽说黑桃k他们不在乎那讨价还价回来的几个钱，小公主还会认为大费周章难以理解。但她由我去，他们由我去。小孩们都不大爱搭理我，只有玩某些他们认为大人更能胜任的游戏时，才会争夺我让我跟他们一组。我像人们惯常做的那样，捏着嗓子挤出童稚的声音和他们说话，他们也像孩子惯常那样，并不卖帐；最好的情况是不搭理，你说什麽他都不搭理，往别处瞧的眼睛带着些许惊讶，通常则是嗤笑。阳光毒辣，相继回家喝完水归来的孩子一哄而散，我拖着脚步重重地坐到树根上，汗顺着头发滴下，继而头发顺着汗飘落。就像连视线都沾上风里的柔化粒子，我目光所到之处，尽皆是姣美的弧度。目光顺着各个弧度不断地溜出去，滴滴地转……视线难以笔直，我想看见什麽就看不见什麽（只有把眼睛对准太阳才能看到地下，如此眼部被刺伤，景物越发朦胧。）女友指责我行为幼稚，老弄得一身泥巴回来，我振振有词地面朝小公主（以便看到女友）反驳，这样鱼菜便宜且新鲜；起初这振振有词里不无理屈词穷，后来是不无心虚。孩子是更大范围地不卖我的帐了，价钱越飙越高，就像他们是拍卖会的竞投者，最高价者还加上帅气的一挥手。女友分配的菜钱是远远不够的了，我往里贴也让我的钱包渐渐见底，这使我更加虚心和卖力与小孩做游戏，说童话。他们对童话不感兴趣，打断我、不耐烦、三三两两地说话、建议朋友们不如回家看电视。直到有一次，一个男孩把我付完了钱的鱼全倒在地上，还抓了其一条要放到我的衣领里，这时女友出现，甩了男孩一巴掌，扯着我气冲冲地走了。　　 　　柔化粒子在空中泛滥成灾，像催泪弹、电视里的雪花、满城风雨。女友在回来的黑桃K面前，边剪着指甲边控诉着我的目中无人，她的指甲从小锉子上挪开，款款地向我一点。黑桃K大笑，“稞秣嘛，你不知道她，从小到大都是很酷的。”我眯着眼四处环顾寻找着角度，最后对着开着门的厕所里的马桶酷酷一笑。黑桃k的头颅里开满硕大的鲜花，蜜汁几乎是从七窍里哗啦啦地流淌，谁也不能拒绝他，我们各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努力为小公主的时装表演做准备。女友和黑桃K分别剥着黑桃K带回来的一圈圈粗电线，把塑料外壳剥开，取出其中新鲜的、三根扭作一条的导电铜线；小公主站在旁边把女装银铠甲擦亮。她还诉说着对黑桃K的思念，她说她每天就坐在窗前想念她。女友闻言努力地想和我相视而笑，因为“相视” 的艰难而忘了拆穿小公主的谎言。我们要把时装做成一个金属架子，在架子上通电，小公主的脖子处装一条直达胸前的拉链。我迎着天地间茫茫的白色粒子，用化妆扫从柔软糜烂的空气中把小公主的脸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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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冯兵 时间: 2007-8-4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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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前段,还没看完,就要看球了.挂着先.

作者: 六点亡羊 时间: 2007-8-4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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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做减法，一些平行词的使用让行文看起来花哨。准确，最契合的一个词就够了。

作者: 童末 时间: 2007-8-4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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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你的风格呵，微冷的自嘲、无奈，跟生活犟着劲，疾行在都市的浮尘里，瞥看花时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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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几个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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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种微笑在冬日足以温酒，温好酒了还能论英雄，最后折英雄。”
“其坚韧与绵密把事物打薄成一张牛皮似的平面，扯直可作鼓面，捏成一团又是耐嚼的口香糖。唇
齿简单地稍稍活动几个特定工序，还能吹成一个圆球。唯独不堪消化。”

——这种自由、延续性的联想是你强项啊，铺衍恣肆的。
“清冷地缠在齿间，散发著森然之气”、“纯然”、“触手微痛”——我觉得这些词的选择上有问题，好看是好看，但不一定解决问题（命中目标）。
 “无形的渗透，绕柔指，绵绵无尽的阴力要浸软每根骨头，所谓蚀骨哪，附带著也销了魂……以柔
克刚，藏天下於天下。”——这里能感觉到写时的快感，但能否带动读者或者你是不是在意带动读
者的同样情绪？（我没被带动还觉得顿了顿，累；也可能因为我不看武侠。）
 还有啊，

“我在沉醉中醒来也诧异万分，我期期艾艾、真心实意向她道歉，她唏哩哇啦地哭，我哭得比她还
伤心。我想我是怎么了，我从来也无意招惹谁，甚至我对化妆也毫不感到兴趣，反倒在洗盘子时才
感到一点安心；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在干什么，我对这世界毫无意见，唯一一丁点念头只是暂
时还不想死。又该是入秋了，纵然草木茂盛，车马仍旧如龙，明眸皓齿的女子还在明眸皓齿，可某
些细微处在溃败，究终难敌萧然。我是个猪头。”

——喜欢这段：）

作者: 半脸狰狞 时间: 2007-8-4 13:35
<DIV class=quote>以下是引用童末在2006-6-20 0:20:25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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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地缠在齿间，散发著森然之气”、“纯然”、“触手微痛”——我觉得这些词的选择上有问题，好看是好看，但不一定解决问题（命中目标）。</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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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啦，就像西班牙队一样，不管啥的，只要好看！大部分时间我都拿不准自己有什麽目不目标的，也就谈不上什麽准不准确，好看和花哨是我的最大乐趣之一，没办法的事，尽管这样可能不对（会进不了球）。那段的确写得很过瘾啦，带不带动得了读者在我能力范围之外......

作者: 冯兵 时间: 2007-8-4 13:35
我决定对我的东西作很大的修改，因为看了你的。

作者: 宋端端 时间: 2007-8-4 13:35
[em02]你就是小公主

作者: 暴徒乙 时间: 2007-8-4 13:35
好喜欢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8-4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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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说是个开始。 看开头扑克接龙的时候，最先的想到的是“象征”以及一连串与之有关的产物。但正如半脸狰狞自己说的，“好看和花哨是我的最大乐趣之一”，不一定冲着某个确立的目标去的。 我喜欢的段落有与父母之间的碰撞和交流，以及在叙述他们时带的口吻及描述方式都值得玩味，还有童末指出的那段话。和小公主、女友三人的交往也充满乐趣，展开的却不够。 通篇小说还是孤独的，尽管不停的有人进入、退出，人物还是孤立。人物们在一起并没有温度。和快乐的摆放堆积了词、句、段、章产生了很强烈对比的是淡漠、随意而安的人物、事件，后者是作者的品质（之一），前者是作者小说的品质（之一）。这也是这个小说的品质之一。同时也是这篇小说缺乏出口的原因之一。就如同一个人和机器玩牌，胜利也来得冷冰冰。偶尔有开水淋一下，就会显得惊喜万分，这段： 车辆在外边的街道碾过，呼啸之声凛冽，像从我身上碾过，由脚尖慢慢碾向脑壳。如是车在我的床上留下来了，那我到哪里去了？ 又如这段： 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在干什么，我对这世界毫无意见，唯一一丁点念头只是暂时还不想死。又该是入秋了，纵然草木茂盛，车马仍旧如龙，明眸皓齿的女子还在明眸皓齿，可某些细微处在溃败，究终难敌萧然。我是个猪头。 好象说，有种搭配，一种主食加上一些辅食，辅食的功效会明显。但如若起到的是喧宾夺主的作用觉得辅食更加美味，就会比较矛盾。 小说写得尽兴（尤其指自己）应该是每个作者都想要的。不一定自觉需要，但虚荣、成就感、胜利、完成这些如何避免。玩接龙游戏，可以知道不需要烟花，不需要观众也能进行，那么如同是看机器与机器玩大概就没那么高兴了。 六点亡羊的建议使我想到另外的东西，即：如果不是减法，如果是让作者放弃语言趣味和寻找语言趣味的趣味，会是怎样的。前面讲了，这篇小说仅是开始，还有许多可等待的变化。 本来要说的不止这些熟悉的，但因为有些时候没有沉默，把引子说了，更多的话需要新的引线。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35
<DIV class=quote>以下是引用六点亡羊在2006-6-19 19:47:33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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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做减法，一些平行词的使用让行文看起来花哨。准确，最契合的一个词就够了。</DIV>
 是个好建议。另外如果说到语言的问题，可能还不是趣味的问题，而是作者在写的过程中还在找一种合适的语言状态，这种状态贯穿了整个过程，所以有时会显得松，会显得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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