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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最初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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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鳜膛弃
时间:
2007-8-4 13:36
标题:
最初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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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学会了看日历,看上面那三个黑色的小字:星期五。……我并没有去学校。走出村口,穿过油菜花,绕着池塘窄小的堤岸,就到了一大片新建成的红砖房。阵阵熟悉的嘈杂声早就传进我的耳朵里。我脸上露出笑容。快呀,快呀!我跑了起来,这时学校的铃敲响了。我在一座阴森的院子门口前拐了个弯,跑进一幢刚建成还没住人的红砖房里。<br> ——哈哈!你怎么知道来这里?<br> ——不用怕,进来吧。<br> ——刚才才有趣呢,你没看到……<br> 我的心舒展开来,“小朋!……”小朋也在,他成绩那么好,也来了。他红着脸,生怕别人对他的举动过于关注。我呢,我看到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br> ——上课了没有?<br> ——刚刚打过铃,你们没有听见吗?<br> ——好,好。他现在应该在点人数了。<br> ——让他点吧,老子才不怕。<br> ——他老是说要处罚我们这些逃课的人……<br> ——可到了第二周星期五,他就忘了。<br> ——谁让他叫我们默写课文,他……<br> 我们玩了起来。小朋也在这!几个高个子揪着彼此的衣襟在地上滚了起来,并发出怪声。<br> ——哦!——哦!——<br> 不一会儿,有人骑在了对手身上,双手死死地按住那人的手腕。被制服的人羞又急,精疲力尽地从嘴里呲出口水来,溅在对手的衣服上。<br> ——啊哟!你不要脸!<br> ——哼!<br> ——嗬……嗬!婊子养的!<br> ——自己说自己!<br> ——你!你!你才是……<br> 我真是羡慕得要死,可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能一下子把我撂倒在地上。如果他们用膝盖跪在我的身上,我的肋骨就会断掉。“咔嚓!”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千万不能!千万不能!<br> ——你们看到那些人了吗?他们呀,真是坏极了!<br> ——谁?谁!<br> ——戴着那样的帽子……<br> ——那是安全帽!<br> ——嗨,别瞎说!戴着那样的帽子,衣服老是脏得要死,他们在山顶上干活,还大声地唱歌。<br> ——我看到过,他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也去过很多的地方。<br> ——他们真的很坏吗?<br> ——他们很快就会走的。<br> 他们说的这些人我也看到过两次。他们肩上扛着很大的铁锤,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走路时眼睛望着天空。<br> 晚上,我和妈妈围着炉火一边等去了邻村喝酒的爸爸回来,一边商量着第二天到镇上去采购的事情。因为每逢星期六,镇上就会有大型的集市,各种新鲜的货物将会在这一天从四方八方汇集到小镇的马路两旁,甚至还有物廉价美的城里货呢。我早就想要一件带有帽子的黑皮袄了,在学校里,他们都有一件,神气得不得了。看到妈妈兴致非常好,我便斗胆把这一心愿讲了出来。妈妈说,这个完全没问题,其实她已经打算明天带我到集市上去亲自挑选一件。“不过你得记提醒我,咱们明天要买盐、味精、肥皂、火柴、塑料桶、还有一把镰刀。我经常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正当这个时候,爸爸闯了进来。他还没坐稳就问我今天下午是不是逃学了。我望了望妈妈,然后低着头说是的。<br> 爸爸愤怒地说:“你什么时候学到这个名堂的?”<br> “那老师很坏,谁背不出课文他就揍谁!”委屈的泪水已经涌上了我的眼眶。 <br> “那逃学他就不揍了吗?”<br> “是的!他记不住有哪些人逃学。”<br> 爸爸当然认为我说的是鬼话。看样子他只想狠狠地揍我一顿。不过他忍住了,说实话,他也喝得有点醉了。他尽量平静地问我逃过几次学了,是不是更坏的勾当我也干过。他提到了学校的玻璃被砸的事。<br> 我说,只是第一次逃学。其他的坏事都与我无关。<br> “既然你是一个好孩子,为什么不各方面都做好?为什么要逃学,给自己脸上抹黑。一次?一次逃学就够了,很多坏人就是因为他们做了第一件坏事才变成坏蛋的。”<br> 我暗示他说,小朋,那么好的一个学生,也没去上课。<br>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妈妈黯然地起身,走进卧室去了。我听到她猛地掀起被子,沉重地躺在床上的声音。<br> 我突然感到自己特别伤心。我往那边望去,卧室里一直都是黑漆漆的,安安静静。我不禁抖了抖小小的身躯。爸爸因不胜酒力,开始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br> 经过妈妈的床边时,听到了她轻轻的哭泣声。我真想立刻躲到自己的床上去,但是妈妈叫住了我,她叫我来到她床前。我看到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从那里发出威严的声音:“你好好地想一想,想想自己到底有没有错。”<br> “我错了。”我强忍住哭声,一字一句地说。<br> “错在哪里?”<br> 但是我不愿再回答她的话了。我把头扭过去,因为我的脸上已爬满了泪水。我使劲地咬着嘴唇,心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我将教他们怎么同情我的不幸。我就这样同她僵持着,心中回荡着骄傲的感情。在这可怕的寂静中,我忘记了这种可怕,觉得自己可悲的形象变得无比高大。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幽幽地说:“去睡吧!”我移动着脚步。当我走到床边时,我才意识到:我又一次被打败了,我感到无以复加的耻辱。<br> 但是一个孩子的心是多么宽广啊!第二天,我一醒来就完全忘了头天晚上的烦恼与委屈。我马上想到的是小镇的马路、热闹的集市,拥挤、身着各种奇异的衣服的人群,诱人的商品……妈妈比我起得更早,她把一叠卷了边的五颜六色的钱数了又数。我一直搞不清楚他们把钱放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没有钱呢?在吃早餐的时候,妈妈老是不停地催我快点吃,因为她担心赶不上到镇上的唯一一趟客车。<br> 我们朝村口跑去。一大群人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车子还没过。”妈妈高兴地对我说。<br> 有人冲我们打招呼了,是村里的一些女人。她们都挎着一只破篮子。每个人都问我——怎么你也去吗?我真是懒得搭理她们,因为我对她们的这种大惊小怪感到十分的好笑。蹲在路旁的几个男人,我并不认识。但我对他们产生了好奇。他们大声地说着话,他们的怪异的笑声震得我骨头都痒了。有时,他们喉咙里发出很响的像是要吐痰的声音,但是过了半天,他们并没有吐出痰来。这使得我极不舒服。<br> “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也去过很多地方。”“他们很快就会走的。”<br> 啊,正是他们!他们今天只是没有戴那奇怪的帽子罢了。看,他们有人开始折路边的狗尾草了。我知道,他们折狗尾草是用来放在嘴里。他们是怎样的人啊。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谈些什么,可是车子已经驶过来了。<br> 刚才还在热烈交谈着的女人们,纷纷互不相让地向车门涌去,有的人还做出挣扎的动作,好像是一不小心落了水一样。但这都是没有必要的,因为车子几乎还是空的,每一个人都有座位。男人们最后上了车。他们可不似女人——在车厢里跑过来奔过去。他们只要看到一个空位子就满不在乎地坐下来。有人拿出烟来,叼在嘴里,然后在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里慌慌张张地找打火机。有一个男人坐在了我和妈妈的前面。<br> 车子猛地启动了。几个还在犹豫的女人发出了刺耳的尖叫。<br> “哎,我还没坐下呢!咯咯——”<br> “怎么回事?哈哈哈!”<br> 但是车子越开越快了。我们的村庄就这样不可思议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接着出现的是一些我并没去过的山、田野和歪歪斜斜的树,但它们旋转着、旋转着,也慢慢地慢慢地不见了。<br> 车厢里很快又热闹起来,似乎人们立刻习惯了这美妙的晕眩。女人们自然谈论起各自要去买些什么新鲜的东西。那位独眼的婶婶又在那里说她要去买一台带两根天线的收音机。但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br> 妈妈却没有来由地跟这群讨厌的女人讲起了我昨天逃学的事。“可把我气死了。你们想想,要不是有人告诉他爸,我们就永远都不会知道。”<br> “啊呀!真是的,不知我那孩子是不是也逃学了。”<br> “是啊,是啊!孩子,告诉我,有没有啊!”<br> 她们纷纷嚷起来。“他们没有!”我大声说道,“因为他们不敢!”她们都笑了起来,妈妈也笑了。<br> 男人们早已把烟点着了,白色的烟雾升了起来。有人开始昏昏欲睡,一大截烟灰掉在了裤子上都浑然不知。他们是怎样的人呢?为什么他们会跑到别人的地方来?如果遇到有人揍他们怎么办?看,他们又开始动了。有两个坐在一起的,在交头接耳,紧接着就爆出一阵笑声。那笑声由弱变强,于是,坐在他们后面的那个快要睡着的人马上醒了,他掸了掸裤子上的烟灰。他好像嗅到了伙伴们发笑的原因,所以也望着他们笑了起来。那两人便回过头去,对他们的伙伴说了几句话。又笑成一团。我清晰地听到他们在小声地说:“跟一头母猪去睡觉。”我看到妈妈的脸马上红了。她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又向车窗外望去。我已经意识到那两个男人的笑声和话语一定带着某种严重的罪恶,心里不安起来。<br> 从车的后排也传来他们伙伴的声音,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到。更多的人的这种声音汇合在了一起。他们不断地重复着刚才的话,不断地说到母猪,并添加着新的内容。他们的笑声,似乎是热的,烫着我的脸。一个长满了胡子的人一次又一次地说到“婊子”这个词,他好像在讲着某次十分难忘的经历——对于他那并不连贯的故事,我并没有完全领会,但是他的眼神和声音已经告诉我,那一定是一次十分肮脏的经历,而他呢,看样子,似乎正是因为其肮脏,才对这样的经历感到暗自得意。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我们在上自习课时那样喧哗。<br> 虽然我感到羞耻和不安,但我却还是认真地听他们讲着每一句话。在那样的羞耻中,我体会到别样的兴奋。我紧张得要死。我看到妈妈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她一定被这么粗犷的男人的声音吓坏了。我希望他们马上安静下来,同时又害怕他们会突然变得安静。<br> 车子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断地有人挤上车来。过道上也站了很多人,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有人在使劲地咳嗽,也有人在低声地咒骂。我更加确定他们所谈论的事情的罪恶了。但是我产生了一个狡猾的想法:这种罪恶与我无关。<br> 车子驶向一个很斜的陡坡,发出吃力的巨响。那几个家伙不得不提高了声音,简直像是在喊一样。<br> “下次就抓一头母猪!好好地看一看它的逼!”<br> “看仔细点吧!最好是看个够,你呀!”<br> 这时,妈妈气愤地站了起来。她也大声地喊着——<br> “你们真的瞎了眼吗?这里还有一个孩子,你们瞎了眼没看到吗?”<br> 终于安静了!那几个男人相互诡诘地笑了笑。我羞愧地低下了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滚烫。我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成了同他们一样令人痛恨的人。我觉得我被妈妈彻底地遗弃了。司机按了两声长长的喇叭,像是对我发出两声最尖锐的嘲笑。下车时,独眼婶婶和其他几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并和蔼地拍了拍我的脸蛋,我激动得差点哭了。因为她们竟然还不嫌弃我。<br> 妈妈阴沉着脸,她使劲拽着我的手闯进了人群。我看到各式各样的人。看呀,眼花缭乱的商品!装在竹笼里的鸡!漂亮的衣服!堆成小山的鸡蛋!三层楼的房子!肥胖的茶叶老太太!帽子!电灯!彩色的大照片!一万米长的臭水沟!玻璃门!录音机!黑色的潮湿的沥青路!看呀看呀……<br> 妈妈在一个店铺里停了下来,她同老板讲着价钱,然后买了肥皂、火柴和一只蓝色的塑料桶。再往前走时,她的脸色稍微温和了些。我们又买了盐和味精。她开始笑了。她呀,一定跟我一样,喜欢集市的热闹和新鲜!经过一家药店时,妈妈犹豫了很久,最后买了一瓶药酒。她说那是给爸爸的。<br> “快,我们赶快去给你买皮袄。带帽子的。”妈妈拉着我的手在人群中跑了起来。<br> “我很累了。”我一边跑一边说。<br> “那也得快,等下赶不上回去的车了。”<br> 可是一旦挑起皮袄来,妈妈又顾不上快了。她仔细地挑选着,每一件她都让我试一试。如果试到我中意的,她还是要拣出一些毛病来。她用力地拉扯着那些崭新的皮袄,似乎想把它们弄破。妈妈说她是想看看牢不牢固。最后,我和妈妈不约而同地看中了同一件皮袄,它黑得发亮,帽子的边沿绣着一圈白色的羊毛,背上画着一只巨大的杯子,前面有着四个很深的口袋,胸前的口袋可以用来放钢笔和钥匙,它甚至在里面也隐藏着一个口袋,大约在左腹部的位置。“你以后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就可以保存在这个口袋里。”妈妈高兴地说。我试了试这件漂亮的皮衣。我穿着它站在镜子前,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小伙子,显得高大、威风,令人喜爱。<br> “好啊,我想就买这件!”<br> 妈妈跟老板讲着价钱的时候,我就一直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件漂亮的衣服,无比陶醉。<br> “妈妈,我们还没买镰刀呢。”我总算从自我陶醉中清醒了过来。<br> “我知道。我们不买了。”<br> “为什么呢?”<br> “钱不够了。买这件衣服花了不少钱,还有那瓶药酒……”<br> “我们没有镰刀了吗?”<br> “钝了。”<br> “我们回去借别人的镰刀吧!”<br> “我们回去把旧的磨利。”<br> 我们回去了。我身上就穿着新买的黑皮袄,我感到帽子在背上一跳一跳的。<br> “妈妈,我们还赶得上车吗?”<br> 妈妈不说话,她的表情变成了她沉默时的样子。在一棵很大的樟树下,村里的女人们早已在那里等车了。<br> “回去了啊?”她们向我们问道。<br> “回去。”妈妈说。<br> 她们向妈妈展示自己所购买的东西,并比较着价钱。她们竟没有注意到我身上穿着的新衣服!<br> “车还没来呢!”一个女人说道。<br> “我们到那边买点东西。”妈妈指着我们来的方向说。<br> “快点啊!”<br> “没事,如果车来了,我们可以在前面拦住。”妈妈拉着我的手朝前走去。<br> “我们还要买什么呀?”我问妈妈。<br> “不买什么!”<br> 可是,我们已经走出小镇了!妈妈板着脸拉着我飞快地走着,我得小跑才能跟得上她那迈得很宽的脚步。<br> 我发现我们是在回家!<br> “为什么不坐车!”我生气了。<br> 妈妈不回答。<br> “是不是没钱坐车了?”<br> 妈妈停下来,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br> “有,有钱坐车!但是,我们走路回去——”她把剩下钱拿给我看。<br> 我明白了,她是故意让我跟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回去。我觉得双脚发软。我知道,我们肯定要走到天黑,那时各种虫子会在路边吱吱地叫着。多么可怕啊。<br> 妈妈用力地捏着我的小手,她脸上的肌肉在颤动着,她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她的目光是那么坚定,她一定是在向我表达她的愤怒,似乎她的愤怒可以使我们脚下的路无限缩短,而在这种愤怒中,我们一抬腿就可以毫不困难地跨越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距离。她竟然是那么地坚强和自信。<br> 我踉踉跄跄地走着。有时我故意停下来,喘着气。太阳晒得我大汗直流,我把皮衣脱了下来,拿在手上。无穷无尽的大山和田野一齐发出低沉的鸣声,令我深感悲哀。我真想叫她也听听这些鸣声,我真想叫她一生都会因这个决定而懊悔不已。<br> 一辆东倒西歪的大客车满载着疲倦的人们从我们身后驶来,卷起漫天的尘土,从那车厢里发出人们对我们的热烈的呼唤。但是这一切很快就远去了。只有尘土还在我们头上飞舞着。<br> 我固执地望着前方路上那渐渐缩小的逝去的影子,心里第一次滋长出对母亲的无限怨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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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4 铜仁初稿<br>2005/7 贵阳修改</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7-29 18:52:35编辑过]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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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挺干净的。叙述的过程中是能感觉得到某种悠远的味道的,但有时候觉得缺少一种沉静的东西,它们应该可以存在于过渡的段落里。对白的意思应该说是基本上到了,但在环绕气氛上还显得不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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