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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奚密:“浅”的深度 [打印本页]

作者: 王敖    时间: 2007-8-4 13:38
标题: 奚密:“浅”的深度
<strong><span class="title">“浅”的深度﹕谈臧棣的《咏物诗》</span></strong><p class="wr2">奚密</p><p class="wr"><br/>咏物诗<br/><br/>窗台上摆放着三颗松塔。<br/>每颗松塔的大小<br/>几乎完全相同,<br/>不过,颜色却有深有浅。<br/><br/>每颗松塔都比我握紧的拳头<br/>要大上不止一轮。<br/>但我并不感到难堪,我已看出<br/>我的拳头也是一座宝塔。<br/><br/>颜色深的松塔是<br/>今年才从树上掉下的,<br/>颜色浅的,我不便作出判断,<br/>但我知道,它还没有浅过时间之灰。<br/><br/>我也知道松鼠<br/>是如何从那浅色中获得启发<br/>而制作它们的小皮衣的。<br/>浅,曾经是秘诀,现在仍然是。<br/><br/>每颗松塔都有自己的来历,<br/>不过,其中也有一小部分<br/>属于来历不明。诗,也是如此。<br/>并且,诗,不会窒息于这样的悖论。<br/><br/>而我正写着的诗,暗恋上<br/>松塔那层次分明的结构——<br/>它要求带它去看我拣拾松塔的地方,<br/>它要求回到红松的树巅。<br/><br/>2001年9月<br/><br/><br/><br/><br/>  第一次读臧棣的《咏物诗》就被它吸引住了。在那日常口语所叙述的平常经验背后﹐有些不平常的触动让我想一读再读。反复阅读的结果﹐不但没有因“意尽”而生乏味感﹐反为其体现的意义世界所震撼。这是一首不深奥却有深度的力作﹐其中蕴涵的“浅的秘诀”正是诗的秘诀。<br/>  平凡的松果在诗人手里摇身一变﹐成为诗的中心意象﹕“松塔”。第一行里的“摆放”值得注意。诗人说“窗口上摆放着三个松塔”而不说“窗口上有三个松塔”或“窗口上立着三个松塔”﹐意在强调其所在的人为性﹕它们是有意被放在那儿﹐并构成诗人观察的焦点。虽然第一节没有使用任何人称代名词﹐但是叙述角度却隐含其中。接连三个表达语义转折的词——副词“几乎”﹐连接词“不过”和“却”——呈现叙述者细微的观察过程。<br/>  第一人称叙述者终于在第二节第一行里露面﹕他将松塔和自己握紧的拳头相比﹔我们可以想见他伸出拳头﹐在一个个松塔前比画并得出结论。“但我并不感到难堪”这个转折句来得突然﹐甚至突兀﹐仿佛在正常情况下﹐拳头比松塔小是令人难堪的事。否定句显示叙述者是个敏感自觉而充满自信的人。他坦承自己的拳头小于松塔﹐但是重要的是﹐它“也是一座宝塔”。“看已看出”有意停留在表面的观察﹐深层的思考到第三节才展开。两节之间的过渡也由第二节的“一轮”一词来承担。“大上一轮”是口语﹐但隐含“年轮”的意象﹐暗示时间的积累。<br/>  根据诗人的说法﹐松塔颜色的深浅和时间的长短恰成正比﹕愈深的愈新﹐愈浅的愈老。但是﹐再浅的松塔也“没有浅过时间之灰”。“时间之灰”是诗中唯一偏离日常口语的词组﹔文言结构赋予它专有名词的分量。“灰”在此具有双重意义﹕承接上文﹐它指涉灰色﹐同时也有灰烬的意思。这个双关语开启新的想象空间﹕灰色令人想到苍老﹐而灰烬则见证过往生命的燃烧与消灭。“浅﹐曾经是秘诀﹐现在仍然是。”好比神秘的死亡﹐时间之灰浅得无以名状﹐无从得见﹐只能透过模拟和假设等间接言说的方式来暗示﹐来启发。<br/>  诗人继续在颜色和文字的联想上作文章﹕从灰色的“松”塔联想到灰色的“松”鼠。松柏本是中国文化中长寿和永恒的传统象征。(最后一节的“红松”即“赤松”﹐呼应古籍里的仙人赤松子﹐凸显此象征意义。)活泼的松鼠在松树枝叶间窜跑﹐仿佛在时光的迷宫里穿梭。诗至此﹐以静态的松塔和动态的松鼠两个意象表达了时间的双重面向。<br/>  第五节明白地将松塔和诗并列﹕每首诗都有“自己的来历”﹐但也有“来历不明”的部分。诗当然来自诗人——诗人的想象﹐诗人的笔下。但另一方面﹐即使诗人本人也未必能完全解释或掌控诗的兴起和生成。“明”与“不明”﹐“实”与“虚”之间的空隙恰恰是诗无限生机之所在﹐后者使诗不至于被“窒息”于前者。<br/>  第六节里﹐“诗”成了主体﹐透过人格化﹐主动要求诗人带它回到“红松的树巅”。“暗恋”进一步展开诗如松塔的比喻﹐点明诗认同作为范示的松塔。松塔的寓意至此得到完整的呈现﹕诗人说松塔而不说松果﹐因为塔代表一个人为的﹑“层次分明的结构”。此诗的结构至少可分两方面来看。显而易见的是它四行一节的整齐形式﹐其次是叙述结构或内在结构。从第一节对松塔的客观描写﹐到第二节引介的“我”和松塔的外在比较﹐到第三﹑四节与时间的联想﹐以至第五﹑六节对诗的思考﹐意义从外向内﹐从下往上﹐一层层地推进﹐其顶点是松塔呼唤的“红松的树巅”﹐那是意义的高峰﹐也是全诗的终点。<br/>  终点却不是结束﹐而是通往无限的一面窗口。诗人从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事物出发﹐沿着想象的梯子级级攀登﹐进入抽象思维﹐完成对诗本质的冥想。诗人强调诗作为手艺的意义。第四节用“制作小皮衣”来形容松鼠﹐向前呼应第一节被“摆放”在窗口的松塔﹐向后呼应第六节“正写着的诗”。三个动词都涉及“设计”与“操作”的行为。诗是手艺﹐是诗人创作出来的一件工艺品。另一方面﹐人造的“宝塔”和自然界的松塔之间具有深层的对应关系﹕一如握笔的拳头仅略小于红松的松塔。“回到”揭示两者都来自同样神秘而自然的源头﹐其间并无矛盾。归根结底﹐诗的悖论是﹕它既立基于个人经验﹐又以其深刻而扩大为普遍意义﹔它必然根植于一时一地﹐但终以其普遍意义而超越时间地理。诗引领我们上升到“红松的树巅”﹐它让人联想到德国诗人哥德《流浪者夜歌》中的名句﹕<br/><br/>一切的顶峰<br/>宁静<br/>一切树巅<br/>觉不到<br/>一丝微风<br/>鸟栖林中无声<br/>稍候片刻﹕<br/>你也将安息<br/><br/>哥德诗中至高的静和《咏物诗》中的浅——“时间之灰”的浅——隐隐呼应。从树巅可眺望永恒﹐亲近永恒﹐而读诗﹐正是攀登红松树巅的一次旅行。<br/>  作为手艺﹐《咏物诗》的艺术设计除了表现在意象﹑内在结构﹑和叙述角度外﹐节奏和质地的经营也独具匠心。诗人擅用“小”词——“但”﹑“并”﹑“不过”﹑“而”﹑“也是”等——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词﹐使诗的节奏婉转曲折而不平铺直叙。更重要的是﹐它们暗示诗人观察及思考过程的敏感和细腻﹐并烘托出一种节制﹑内省而充满自信的语气。以第三节为例﹐“我不便作出判断。&nbsp;/&nbsp;但我知道……”是以退为进的手法﹐下一节接着说“我也知道”﹐强化该语气。再下一节把“我知道”给省略了﹐直接宣告﹕“诗﹐也是如此”﹐充满了权威性。如此节奏和语气的经营﹐也是诗的内在结构的一部分﹐暗合松塔“层次分明的结构”。至于上文提过的第二节的“但”字﹐可以和现代汉诗早期的经典作品——沈尹默的《月夜》——相互参照﹕<br/><br/>霜风呼呼的吹着﹐<br/>&nbsp;&nbsp;&nbsp;&nbsp;月光明明的照着<br/>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br/>&nbsp;&nbsp;&nbsp;&nbsp;却没有靠着。<br/><br/>孙玉石教授曾以此诗作为五四时期个人意识觉醒的象征﹐认为最后一行表现了“不倚不靠﹐独立自主的人格与心境”(《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8》1990﹕22页)。其它学者也提出过类似的论点。我在此强调的是﹐《咏物诗》的“但”和《月夜》的“却”有异曲同工之妙。<br/>  中国传统的咏物诗以借物抒情或托物言志为主要表现方式﹔“物”与“我”之间往往是比喻的关系。臧棣的新咏物诗除了比喻还有转喻的运用。诗和松塔既是喻旨和喻体的关系﹐也是两条平行存在又交错的线索。此诗的精神谱系融合了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和现代主义。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都在自然世界里寻找启示﹐意图超越物质的表象世界﹐虽然前者以神秘崇高的宇宙﹐后者以个人意识(包括潜意识)为终极意义之所在。此外,对手艺的强调又接近晚期象征主义到现代主义以来对诗的态度。《咏物诗》是一首以诗论诗的作品﹐但是它深入“浅”出﹐避重就“轻”﹐没有传统论诗绝句一类的抽象议论与阐述。一首好诗即一次对诗的致敬和礼赞。我更愿意将此诗作如此理解。<br/><br/></p>
作者: 风的低语    时间: 2007-8-4 13:38
提读上来,再次欣赏。
作者: 小小麦子    时间: 2007-8-4 13:38
这首诗还是挺好读的。不错。 <br/> <br/>
作者: 莨    时间: 2007-8-4 13:38
<p></p><p>我最喜欢这首结尾。就像一首诗的惊喜。</p>
作者: 以墨    时间: 2007-8-4 13:38
这些诗,那时他有决心,所以比他现在的新作好多了。
作者: frotown    时间: 2007-8-4 13:38
<p>每颗松塔都比我握紧的拳头<br/>要大上不止一轮。<br/>但我并不感到难堪,我已看出<br/>我的拳头也是一座宝塔。</p><p></p><p>我觉得这一段有点问题.为什么松塔比拳头大"我"就要感到难堪?</p>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7-8-4 13:39
漂亮!
作者: 余楷模    时间: 2007-8-4 13:40
受益,浅的秘密正是诗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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