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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达仁 [打印本页]

作者: 岬 时间: 2007-8-4 13:40
标题: 达仁
<h1 style="MARGIN: 17pt 0cm 16.5pt;">　　达仁，这么一个名字，像是从哪里来的呢？有人曾开玩笑说这是日本名字，说实在的，不像是个女孩子的名字，达仁不说话，只是摇摇头。后来我曾多次把这名字放在口中咀嚼，如同咀嚼一枚橄榄；注视它，像注目海中一座被阴影覆盖的岛屿。最后一个字在喉咙里滚上几滚，软而糯，脑海里便马上浮起她的相貌来，确切来说，是她那一副使人难忘的目光。那一次在山上的小旅馆里，到了只剩我和她的时候，睡吧，她说，这句话本不该说出来，本来，时间还不算晚，然而顷刻之间，因为她这话，因为她说话时的神情，突然到处都是夜了，深的，冷的，不自觉的。安静下来的目光洒向远处，远处却没有一个人，只有空寂的景物传来的回声。     那时候被夹在硬皮笔记本(上面用金字绘着年份，以及一句琅琅上口的箴言)里的名字是公开的秘密，类似的秘密还有别人赠送的钢笔，用容易褪色的墨水涂在手臂上的图案，它们挤在一起，散发出一群醉酒的人的气味，混合着汗液、无望的自大，和即将被酒精挥发殆尽的疲劳，这一群像，伴随着黄昏时分被玉兰树掩护在窗边的剪影（由于晚风的吹拂而微微颤抖），构成了我对这些日子的最初的印象。然而达仁并不是那样的。一件白色的衬衫，在衣领和袖口处磨得发酥，轻巧地勾勒出身体的形状。藏蓝色的制服外套，在稍冷的冬天。它对达仁来说总是显得太宽，让人觉得这样一种底色，对于她来说是太过分了。拇指那么粗的一条花边，更像是用来彰显身份的黑色的栅栏，人关在里面，总不免显得呆板，千篇一律地消沉。台风过后的夏天，我们回到校园里，紫荆和玉兰都被吹折了，走廊的一半浸在水里，一滩滩水渍泛着土黄色，像什么人的呕吐物。我们大多没穿雨鞋，只好硬着头皮往前挪，鞋子的一半泡在积水里，低低地呻吟着。而她已经光着脚站在那里了，那样自然，左右脚后跟交替砸在地板上。伴随这套鼓点她转过头来，轻快地扬起一串句子，像扬起一面色彩明快的旗帜……      她的两个哥哥要比我们高一级，都高大、粗壮，有着一模一样的压舌板般的前额和探照灯似的瞳孔。夏天，我常常在上第一节游泳课前遇见他们，在装有深蓝玻璃窗、铺着长条橡胶软垫的体育馆前，他们趿着一双土蓝色拖鞋，头发湿漉漉的，透出剧烈运动完的人身上特有的鲁莽，带着室内游泳池那种难闻的气味，大声交换从谁那里听来的笑话。灌完一整瓶可乐后，他们便径直大步穿过草坪，走向冬青树丛后面矮小、光线昏暗的更衣室。混杂在前来上课的人群当中，我望向他们，耳旁是第一节课尖锐的铃声，这铃声与零星的脚步声、谈笑声交融，虽被空旷的室外空气削弱，仍在我的脑海中造成了影响，使我想要接近他们，窥探他们的世界。有一两次，我的确在小道旁撞见他们，但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仅有的一次，由于迟到，我冲得太快了，跃过草坪时一不留神，踏在了其中一个的脚后跟上，我连忙收住脚步，有些发窘，一句道歉的话在喉咙里打转，但却没有说出来。而他们只是冷淡地瞟了我一眼就走了，后来又回头望了一两次，也许是为了看看这个莽撞的少年是不是他们认识的人。      我呆在原地。铃声已响过第一阵了，听起来特别嘹亮，有些刺耳。“来不及了……”与其说是想到，不如说是这个念头自动撞进我的脑海里。我悄悄绕过体育馆正门，朝更衣室走去，耳廓后面的发根浸着汗，很不舒服。树梢垂得太低，折扇般的叶片有节奏地磨擦着我的头顶，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似乎我的脚步也与这种缓慢的、抑制的节奏融为了一体。认出那扇虚掩的门，我猛力搡了它一下。门朝后仰去，随即腾起一阵惊呼，我马上辩认出这是谁的声音。穿着一条皱巴巴短裤的老纲正在里面，他那一双藏在两片厚厚的镜片后的、总是肿着的眼睛显得特别小，此刻它们带点胆怯，带点厌恶地瞅着我，像瞅着什么虫子似的。他从来不参加任何体育活动，游泳课也只是换了衣服泡在池子里，抖着腿，不和任何人说话，眼睛死死盯住远处的一点。四十分钟后从池子里一扭一扭出来，头缩进脖子里，活像一只泡肿了的青蛙。男生们都不和他说话。我平日里不怎么讨厌他，但也不喜欢他。然而此刻我看着他那被泡涨了的白纸一样的起皱的皮肤，听见他粘糊糊的嗓音（里面夹杂着浓鼻涕般的后鼻音）：“里（你）也么（没）去商、科（上课）？”，突然觉得厌恶，无法忍受了。我瞪着他，两手向上攥紧，如同扯紧空中一条绳子般，做了一个恐吓的姿势。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吓得立即往外跑，而是扯直了脖子与我对视。尽管他极度压制，我仍然听见他喉咙里由于紧张而发出的低低的响声，仿佛火车刚开动时的轰鸣，同时我想到自己在穿衣镜内的映像。我突然泄了气，倒在旁边一排散发出塑料臭气的长凳上，不动了。头向后仰，地面的积水倒映在天花板上，一轮轮的波光。     教学楼后腹的一条走廊是废弃不用的，下方正对着植物园，那儿有一扇玻璃窗被打破了，一直没有修补。夜晚，微微的灯火扑上来，衬出下面一片深不可测的寂静，植物的低语和虫鸣声，完美地交织在一起。我常独自一人，呆在那儿，把头抵在窗玻璃上，看自己在里面的映像：苍白的脸，一双平板无光的眼睛。嘴唇紧紧抿起。     我感到受了侮辱，还有轻微的厌恶感觉，却说不出为什么来。这感觉一直持续到十月，当乌云像女巫的斗篷一样覆盖了天空，路灯的光晕，在六七点钟的时候变得蓬松。在它们的看护下，街道在晚风中虽然稍嫌单薄，却不再像白日里那样萧索。秋天就这么悄然来临，每天下午，打完比赛的男生们运着球，嘴里哼着歌经过，蓝色的牵牛花和低低盘旋的蜻蜓点缀着他们嘴里不成调的音符。低年级的学生又重新在的跑道边练起了滑板，不时平举双手做出飞翔的姿势。这无疑使夜晚多了些声色。但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些。黄昏中最使人走神的时刻，我看见她骑在一辆自行车上，从教学楼背面穿出，没入北边那些缜默的阴影里。车子有些旧了，在发白的阳光下，明黄的骨架像某种鸟儿，长出羽毛，即将腾空飞去。骑在车上的她，显得更加轻快，敏捷，与速度融为了一体。我尾随在她身后，与她隔着一段距离，看她熟练地躲过行人、车辆和下拂的枝叶。然而转瞬间她就过去了，我感到茫然，像是误入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世界。     我下决心要在斜坡的尽头，朝黄石大道往里拐的那条路赶上她。路旁长着一排紫色的植物，把它们的茎掐断，会滴出乳白的汁液来，还有高大的、根须密集的榕树。我甚至想好了怎样和她打招呼。因为那地方几乎已经快到她家了，这招呼也是道别。然而就在我开始加速，快要赶上她时，她忽然停了下来，一只脚蹬在人行道旁的石阶上，两手理着帽子下被风扰乱的头发。我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她的名字，车子便远远地超过了她，我回过头去，只看见她惊讶的目光，和重新戴上帽子的动作——她的声音，像一阵风拂过我的耳际，但很快消散了。     她也许也喊的是我的名字，但更可能的是另外三个字——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看见我就要提到的那个名字：“张（庄）——燕——妮——”最后一个字她总是说得很轻，叹气似地吹出一个长长的尾音，随后便狡猾地笑起来了，恍若知道了我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那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神气，总使我既害怕又有些发窘，耳根簇地变红，只得默不作声地走开。     我是那年秋天才认识庄燕妮的，在此之前，这个微微有点驼背，走起路来总是轻手轻脚的女孩在我看来毫不起眼。尽管我们夜里到操场旁边的草地上去散步，她的手就在我手心里，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柔软、潮湿而没有重量；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可以看到她丰厚的头发，和一只小巧的、贴伏的耳朵。然而我在那个秋天才看见她，仿佛她是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这才发现她的浏海变长了，发现她写字时候一只手撑在下巴上的姿势……这一切都在达仁眨着眼睛，说出“张燕妮”之后。而达仁的形象，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似乎变白了，有人说她变美了。我注意到她长长的指甲，顶端不算尖，却总不够平整，叫人看了不舒服。偶尔她把头发全用一只夹子盘到头上去，攒成一片，像一只蝙蝠的翅膀那样垂下来，脸上露出一种恍惚的、梦幻般的神情，一整天都没有什么话说。几乎使人害怕。有时侯，他们看见她在走廊上拖着步子走，两眼盯着地，指甲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墙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当她猛地抬起头时，他们几乎以为她要刺探些什么，但她只是用那种模糊的、对不准焦距的目光在来人脸上一扫，随即便低下头去了。     新生转来的那一天，老师安排他坐到达仁的位置上去（这时候人们想起，达仁已经几个月没有来了）。他坐下来，大喇喇往椅背上一靠，把书包朝后一掼，手随即掏向抽屉，里面的物件纷纷落下：一根用来占卜的草叶，已经枯萎，透出焦黄；还有一个打火机，一张揉皱了的纸（上面胡乱涂着几个字）和几本积了灰尘的教科书。他把草叶贴在湿漉漉的下唇上，轻轻一吹，它便飘到窗外去了。纸团也滚到地上。我等到下了课，便朝他讨那个打火机，他拧着脖子扫我一眼，忽而笑了。他是个左撇子，成日里只套一件短袖衬衫，放出胳膊上的刺青：一个不完整的五角星图案，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的，看上去倒像是一副脸谱。他有的是一身蛮力和火爆脾气，属于那种人们日后仍会提起的角色。他被降级，分到我们这一班，据说是闯了大祸。我们便这样熟起来，一起在芒果树林后面揪住那些低年级生，从他们的裤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有吸了一多半的，半瘪的香烟盒子，有女孩子们送的镂空骷髅图案的戒指，有一整套的“黑皮”、“嘎子”……我们全部据为己有，有时会搜到手表、包装纸已经撕开一半的糖果和别的我们看不上的东西，就在树下挖个坑把它们埋掉，他爱干这个，像热衷于什么新鲜的游戏似的。他蹲在芒果树下，额头浸着汗，三两下就埋好了,站起来，使劲甩着手上的土，埋怨天气太艮。艮是他自创的一个字眼。一会儿又大声嚷出某人的名字。     午后沉寂、漫长，一天，一个坐在前排总是扎一条马尾的女孩（穿着绿衣服）不知怎么扎到了手指，她发出一声尖叫，多半是出于真正的惊讶而不是疼痛，同时把右手高高举起，轻轻甩着（长长的马尾因此下滑，露出半截脖子）。我离她很近，没有看见血液渗出，也许伤得并不深，然而这触动了我的知觉，身体的某部分（风鼓起窗帘，一只手划出的曲线，阳光）由于这声叫喊，突然苏醒了。一只蜻蜓撞了进来，伏在窗户底下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白纸鼓涨起来，向上翻飞，带动上面的字句。傍晚，下楼的时候，我看见一群人在围着什么东西看。我走过去，看见长长的黑板上贴着三张白纸。每一张上面都罗列着人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忽视，使你明白他们由于某种原因已经被驱逐了。就在这些人当中，我望见她的名字。一股粉笔灰的气味。胶水的印痕，还没有干透。“怀孕了吗？”在我身旁响起一个好奇的嗓音。“我早就说过……”“听说她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你看……”站在我后面的一个女孩，话说得不清晰，但我没有在意，我突然丧失了好奇心。我扭过头去，把这个名字（印得很马虎，在一个歪歪斜斜的红印章的衬托下，几乎看不见）看了两三遍，又在嘴里默念了一遍。——“是她啊。”我感到如释重负，仿佛暗地里有什么瓦解了，松开了，我低下头，望着黑黝黝的地面，无声地笑了起来。 </h1><h1 style="MARGIN: 17pt 0cm 16.5pt;"> </h1><h1 style="MARGIN: 17pt 0cm 16.5pt;"> </h1>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1 19:35:32编辑过]

作者: 老残 时间: 2007-8-4 13:40
感觉这篇还可以再写长点，因为你的小说还有足够的空间。细节化的描写看得出来，你比较喜欢用，也使文章变得很细腻，但这个方法用得多了，反而让人感觉有些冗长，节奏缓慢。建议再试试其他方法，单一的招术耍多了，就像看程咬金耍大斧，也就没多名堂了。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40
写得平实，又不乏文采，看得出已经很注意自己的语言了。那种模糊朦胧的情感与事件，并不容易写。那个高不可及的近乎完美的形象，在想象中被变得神圣的女孩，似乎注定要以世俗寻常的方式重新坠落到地面，坠入尘埃里，留给少年人一副破碎的印象，与以前的那个美好印象各据一端，而似乎只有这样这个少年人才能多少踏实一些地走在地上，而不是半空中。但关于达仁的细节、印象，还是少了些，以至于最后他的解脱显得很轻，即使里面仍旧包含着苦涩，但也还是被弱化了。还期间的那种屈辱的感觉，感觉也没有到了很充分的地步。这种感觉与达仁的印象所带来的感觉，还是有些距离的，这距离，就会给人一种缺了点什么的感觉。缺了什么呢？也许就是细节和事件吧。“我”的气息与感觉是在弥漫始终的，这一点做的还是不错的，但仅有气息的弥漫还不够，还需要些实的东西，类似于薄雾里的灯光，墙壁，或者别的什么具体的东西吧。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2 20:45:39编辑过]

作者: 岬 时间: 2007-8-4 13:40
谢谢两位的点评我自己感觉到的问题，或者说我写完后重读时感到有些困惑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场景切换，我总觉得自己场景切换的不好，或者说生硬了；二是有一些地方，写得时候没有觉察，后来发现我似乎“脱离”了，凸 出了，像“她似乎变白了……”这里 关于细节，问题确实存在，我没有谨慎考虑过细节的使用和筛选问题；而长度么……主要是，能安静写东西的时候太少了……得挤时间出来呀[em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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