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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无调之年（三） [打印本页]

作者: 一天 时间: 2007-8-4 13:40
标题: [原创]无调之年（三）
第三章 我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黑色铁门，像苍蝇腿一样盘踞在一起的花纹布满它的身体。穿过它，一些嘻嘻哈哈的脸挤到我的视线内，有的几乎撞到了我的鼻子尖。在这个拥挤的空间中，我笨拙地回避着，打探前路。突然我见到了两张熟悉的脸。一张圆圆的，像不太成熟的西红柿，那是谬谬。另一张尖尖的，像猴子，他的两片耳朵像会挥舞的手一样神气，那是小泥。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场景将取代过去两个月中，那在透窗而过的清晨阳光映照下的两人课堂，山顶的聚会，还有日落后墓地旁的交谈。我见到他俩的时候突然有一种骄傲的感觉。我发现他们还是什么都不懂的普通学生，而我，在过去的那个夏天中已经知道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这些，眼前这两个看上去聪明的家伙是不会理解的。我爸爸常说，那个圆脸女孩儿来找过你。我知道，那就是谬谬。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很不好。我觉得她身体微胖，过分矜持，和一个小头目的形象过分吻合，这非常让人不快。一看到她走上台那副煞有介事的演讲姿态我就直撇嘴。“真奇怪，你和谬谬怎么会成为朋友呢？”小泥这样问。“什么地方奇怪？”“你们完全不搭边嘛。她是个学生干部，你呢，最讨厌这类人。而且你说过，你第一次看见她就烦她。觉得她有派头，有世俗气。你们经常吵架，上次放假前，你们又吵起来了。要不是我拦着，你们就打起来了。”“呵呵，你像英雄似地制止了一场斗殴，就总要挂在嘴上？可你怎么不接着说完呢？你为什么不说，就在吵架之后，她要离开学校回家时，我跑过去说要不要我送她。结果，她使劲点了好几下头，我就和她一起把东西搬回了家，晚上还一起到街上吃了饭。至于你说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不喜欢她，那正好说明我看到她就有感觉，好坏且不管。这就是成为朋友的一个机缘。”谬谬的妈妈在一家企业里从事计算机方面的工作。我从没见过她，看上去她很忙。谬谬的爸爸是北方人。每次去他家，都能看到盖在几个大碗里的面条和馒头。谬谬说那全属于他。“噢，看上去他食量挺大啊。”我鼓了鼓眼睛说。“嗯，他个头儿也不小呢。”谬谬说。她在柜子上的一串相框里找到他的照片，指给我看。原来谬谬的圆脸是从他那里继承来的。父女俩脸部五官的位置也非常相似。在那张照片里他容光焕发，站在一个池塘边的青石上，侧脸昂头对着发灰的太阳，很像诗人。谬谬告诉我他在一个国家机关工作，有空就写点小说和诗歌之类的东西。果然如此，怪不得有这种气质。不过，我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纯粹的诗人。他只是会写诗。会写诗的人对我来讲并没有超出凡人的范围，但他们想必更有意思一些。我的爸爸和妈妈就都不会写诗。诗不是人人都能写的，它毕竟是一件有难度的事儿。有难度的东西总是会让人赞叹和着迷的。我和谬谬相识不久，她爸爸写了一首诗，让她转交给我。我立刻想起了以前上语文课，老师在讲到古诗的时候说：“在座的女同学啊，如果将来有一位诗人为你们写一首诗，并且它能够留传下去，那你们就太幸运了。”我轻蔑地笑了。心想，怪不得那么多女性一辈子都在准备为天才诗人献身呢。无论是以妻子、情人、学生、准女儿的身分，都可以。为了迎接那廉价的“不朽”。原来从小就接受这样的教育。可怜的女人，原来她们的虚荣那么早就被锁定了方向。为什么不反过来说呢？如果将来有男人能够因为一个女人为他写的诗而不朽，那他就走运啦。当然，成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实在是困难。谁能够那么全面，谁又能够忍受那么严格的标准呢？奇怪的是，当我接受别人为我写的第一首诗的时候，我竟这么快乐。想想吧，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辈给我写的，为了他女儿和我的友谊。这种磕磕碰碰的友谊和诗这样美好的东西相连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与众不同了。我到谬谬家玩过，和她爸爸吃过一次饭。那是个周末，谬谬的爸爸见我去他们家玩，就和我们聊起来。他问我看了什么书。我说看了一本书，名字忘记了。我略微讲了一下天际那个故事。提到，墨运虽然一直深居简出，但他在白烨国的名声很大。一位喜爱音乐的将军结识了墨运，两个人彼此欣赏，友谊甚笃。将军的妻子已经过世，他的儿子夕河就跟随墨运学习音乐。夕河学习的时候，姐姐绿颜也常常陪伴在身边。但将军前不久不幸遇刺身亡。姐姐绿颜整日忧心忡忡。经过思量，她决定面见国君，为她的父亲不平，为她的弟弟探知未来的命运。“但是，书丢了。”我望着他说，“所以我不知道后面的故事。您看过吗？可以告诉我吗？”“我没看过，但是今天我们可以排演这个故事。”“我们都没看过，怎么排演？”“即兴表演嘛。反正我们都没看过，这也很公平。我来演国王，你们谁来演那个姐姐？”我和谬谬之间立刻爆发了一场争夺战。我俩又是猜拳又是比赛绕口令，就差没比赛力气了。但我输了。她跑到房间里去打扮，找来了一堆披肩纱巾和饰物。当我们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身上挂满了叮叮咚咚的东西，终于表示，可以上场了。她爸爸把窗帘拉开。在窗前一块阳光能照射到的空地，我们开始了表演。而我，只能作为观众，在“台下”唠叨两句。 “绿颜，很久没见了。你这身打扮我很熟悉，是仿照你母亲过去的服饰做的吗？”“不是。陛下您还记得我母亲？”“是啊。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府上见到你们时，她三十来岁，你只有七、八岁。你母亲身上有些值得一提的地方，比如，她为了装饰自己的红头发，让鲜花和羽毛占领了头盖骨。她的体态也很丰腴，那高挺的胸部总有要挤压过来的感觉。不过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她的眼睛，它们总是睁得大大的，不停闪动出渴望，渴望人们发觉她一直在被人误解，这个内心充满了高贵秘密的女士在忍受着一种可怕的寂寞。你有什么想跟我谈的，绿颜？听说我外出的时候，你多次求见我。”（“国王的声音很低，几乎带着些微嘶哑。这很符合一个生活在一重一重帷幕遮蔽起来的空间中的人。镶嵌在这个偏殿四周的彩画玻璃窗透进一些光线。但是在光线中出现的是一些不安分的灰尘。每一粒在悬浮中振颤的灰尘都表明，它们承受着让人神经衰弱的秘密。”我说。）“我想谈谈父亲的事。” “对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这段时间，到处都是惊慌和不安的人。你的神色倒是很镇定。简直是一种慷慨赴死的神色。不过这在我看来更糟糕。”（“国王高昂着头的姿势象盾牌一样阻挡着任何感伤的目光。”我说。） “想到父亲成为了这样不幸的牺牲品，谁还能安睡呢。”绿颜说。（“绿颜发现国王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她比被对方长久注视还要紧张，似乎一直没有机会伸直她用力搅在一起的手。”我说。）“你的父亲当年只是一个家族败落后，穷得几乎要自杀的人。他后来加入了清晨党，在他签写手续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没什么保障了。不管怎么说，他很有勇气。他选择冒险而不是饿死。但是他再不能为父母提供一个安适的晚年，噢，幸好他们都死了；也不能为子女提供牢靠的前途，如今出现在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所谓的：不可避免的命运。” （“爸爸，这个国王很凶恶。看他这样子，似乎蔑视任何一个臣子。但是对绿颜来说，这个死者是她的父亲。她听到这样的话，不是很受刺激吗？”谬谬对她爸爸说。“是啊，那你想想你的台词吧。”她爸爸说。）“我的父亲刚死，陛下。”绿颜说。“我知道这一切很突然。就像你母亲也死得很突然。她好像是在你八岁那年死的吧？她被那匹受惊的马狠狠摔了下来，当场就死了，带着浑身的血和污泥。那匹马还撞伤了几个路人，不过，他们只是残废而已。她那天好像神思恍惚，可能正好被人伤了心吧。不巧又赶上一匹疯马，运气可真够糟的。你父亲当时受到很大打击吧？”“不是每个人都那么铁石心肠吧。”（“爸爸，我讨厌这个坏国王。”谬谬说。“那你尽快完成你的任务吧。”她爸爸说。“出现了一阵沉默。似乎两个人都在思考自己的处境。”我说。）“哦，怪不得，他那么早就开始秃顶的原因我算是明白了。”“我父亲根本就不秃顶。他只是不再留长发了。陛下，我今天来是想为父亲求得一个公正的结局。”绿颜说。 “恕我直言，我从未听过比这更滑稽的要求了。你父亲所得到的不就是一个公正的结局吗？”“这能叫公正？”“当然。我刚才说的还不清楚吗？何况，一个毫无预见能力的人糊里糊涂掉进斗争漩涡，得到了莫名其妙的死亡，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不能接受您这种说法。我……”绿颜不知道该怎么说，急急忙忙转换了话题，“还有我弟弟。”“他又怎么了？”国王问。（“国王的口吻明显漠不关心。但是他的眼睛发亮，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说。） “他当然很痛苦。”“为什么？噢，对了，父亲暴死让他成了孤儿，但是也给他带来了转机。这时候他应该立刻请命，到国外的战场上去。他父亲的朋友和部下都会支持他，他也会很快获得……”“转机？他不需要这样的转机。您是了解他的。”“哦？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该怎么说呢？爸爸？”“赞美他。”）“在一个姐姐眼里，他当然完美极了。”“完美？表现在哪儿？”“他是个天才。”“何以见得？”“他是最得宠的孩子。我的父母一直说他头脑灵活。”“空洞。”“他学业很优秀。”“这只能说明他不是个笨蛋，和天才还差得远。”“这个……他的很多老师都夸他，说他将来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学者。”“那些老师来当我的学生都不够资格，我认为他们的话根本就靠不住。他们经常把白痴说成是天才。”“我父亲的很多同僚，都说我弟弟如果进入军界，一定会有一番作为。”“呵呵，你说的是那些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俸禄成天疲于奔命的军人们吗？绿颜，如果你要抬出有分量的人物，那么这个国家之中最有分量的人是我，你为什么不想知道我对你弟弟的评价呢？”“那么……陛下您……您对他有什么看法呢？”“绿颜，你觉得他那盖在头顶上的象钢盔一样的黑头发能让什么人喜欢吗？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从来不修改一下自己那糟糕的发式呢？还有头发下面那一双阴郁的、游移不定的眼睛。他的眼白太少，瞳仁太大，可以设想这样的眼睛里每天发生着日食。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照镜子打扮自己了，因为一看到自己那双眼睛，恐怕就会压抑得患上厌食症呢。他脸上那淡淡的雀斑，是一个人神经过敏的标志吧。我看是的。另外，我不明白，他的脖子上为什么支撑着那么一个有着古怪脸型的脑袋呢。他的形象不能愉悦我的眼睛，他的腔调也同样让我的耳朵厌烦。他总是慢吞吞的，但绝不会给人轻松的感觉，他总是在反驳别人，把一切话题引到他身上去。他从不能领会任何人的好意……” “不不，陛下，我觉得他没有那么难看，至少，我听到过很多人夸赞他英俊。”“他们看不到他真正的面容。”“而且，他不是从不能领会任何人的好意。当然，他有时候很任性，但毕竟他还年轻，他过于天真了。”“过于天真？呵呵，其实你大概是想说，你内心对他充满深沉的爱，但他似乎不能充分领会吧。真让人遗憾。他赞美别人，也是因为他在那些人身上发现了和自己的相似之处，然后，他就可以立刻开始谈他自己了……”“陛下，我听长辈说，年轻人言行举止显得急切、唐突是非常自然的，陛下，我弟弟他还是……”“噢，真的吗？”国王用那双没有丝毫善意的眼睛看着绿颜，“那希望我的意见没有影响你自己的判断。”（“国王的一举一动都显得优雅从容，每说完一句话就要微笑一下。偶尔，他的笑会发出声音，像冰块撞击杯子那么轻。”我说。“我还能说什么呢？爸爸？”“我想，这样吧，绿颜表现出对弟弟前途的忧虑。希望陛下放过弟弟。不要伤害他。”）“陛下，您知道他近来的举动吗？”“不清楚。”“我希望您不要利用他。放过他吧。”“呵呵，你弟弟，他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平庸。父亲暴躁、目光短浅，偏偏又自命不凡。儿子是个蹩脚的理想主义者。他最适合的造型就是蹲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月亮，还要把小手指放在嘴里。你弟弟他在才能和见识上，没有任何值得我利用的地方。”“在才能和见识上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对。”“可是，父亲死后，很多人都希望推举他担任……”“呵呵，这我知道。那不过是他们各有所图罢了。可笑的是他还假惺惺推辞，一种自以为高明的以退为进。至于我，今天的政局变化都在我的股掌之间，还轮不到他来献力。他以为父亲死了，自己就成了一位重要人物，不，可以成为某种势力新的代言人，成为某个集团的新的具有正当名义的核心。滑稽，谁也不会把他当回事的。”（“我该怎么办呢？爸爸？”“发挥你的能量，为你弟弟的尊严和命运抗争。”“我已经尽力了，他是国王啊。”）“陛下，弟弟他……”“他是一个顽童，只能在吵架和殴打一类事情上逞逞英雄。他永远也不可能接触到高级政治。我已经说了，我厌恶他那一双自私阴郁的眼睛，他身上只有狠毒，没有勇气；只有扭曲的欲望，没有任何能够让我同情、更别说让人愉悦的东西了。”（“我演不下去了，爸爸。”“还没完呢。这样吧，你希望国王让弟弟进入军界。”“为什么？”“绿颜不是认为弟弟是天才吗。”“好吧。”）“那么陛下不会给他机会，让他进入军界了？”“不会。”“可那样，他会发疯，他会死的。”“我从来没说过他不会发疯，不会死。”“陛下……”“你刚才要我不去利用你的弟弟，你似乎迫切地希望他能脱身于混乱的政局之外。现在你明显又要为你的弟弟在政界、军界谋取一个职位。这是怎么回事？你解释一下好吗？”“我……我感到您……”“你感到我什么？呵呵，你感到自己可以在决定弟弟命运的事件上有所作为吧？”“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竭尽全力保护他，成全他。”“多么伟大的激情。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国王一脸信任，似乎觉得很有趣，“那么你认为自己能够做什么呢？或者说，为了实现你这伟大的激情，我需要为你做什么呢？”“我能够奢求陛下为我做什么呢？”“你能啊，绿颜。如果我这样说：你弟弟的前途，需要你以自己为代价来换取。这一切会让你满意吗？”“陛下……”（“我没办法演了，爸爸。”“坚持几分钟，你演得很好，很快就要结束了。”）“你难过什么？你觉得我一直都在留意你，是吗？你在我这里找到过很多暗示吧……但我不想对你做什么，我无法给你这个机会，真抱歉。” 国王倾斜着脑袋，以一种游戏但又不过分轻浮的神态面对着绿颜。“陛下为什么要羞辱我们？”“至少我帮了你，绿颜。”“帮了我？”“我没有毁掉你们两个。你弟弟是不会有前途的，这我可以断定。至于你，虽然今天一无所获，但至少你不会到最后才发现你的牺牲竟然没有一点价值。”“我弟弟怎么办？”“是你该怎么办。你弟弟？让他自生自灭吧。你救不了他。我劝你放弃你的责任感和内疚感。我听说……听说墨运家里来了一位年轻人。他是从乌涂来旅行的，和墨运很投缘。我还听说，你们经常在墨运家见面，你们……交谈得很愉快。”“陛下……”“我劝你跟着他离开白烨国吧，你也该出去走走了。你的弟弟没有了总是对他过于苛刻的父亲，让他庸俗的头脑充满了不断发酵的梦幻的母亲，又失去了象天使一样善良和慷慨、总是迫不及待要为他做牺牲的姐姐之后，也许能生活得正常一点。也许这对他来说更仁慈，更公平。绿颜，亲爱的，你为什么这么不开窍呢？”（“国王走向绿颜，眯着眼睛，仿佛要适应某种光线似的。”我说。）“我想说我为你感到心痛，但这样说显然不诚实。你很美，绿颜，但是很奇怪我对你从来就没有过欲望。对我来说，你身上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能够让我愿意花一刻时间去观赏。你几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时间的河流穿透你的生命，没有在其间塑成任何金子，只留下了一些沙粒……”（“国王不慌不忙地说着，逐渐远离舞台中心。”我说。）“好了，你可以走了。”（“乌拉！”我喊出来。） 结束了。我们为自己是那么敏感、那么有热情、那么投入而陶醉。他兴冲冲换好衣服，把我们拉上街，到附近最有名的一家餐厅去吃酸奶和蛋糕。在颇有些异国情调的餐厅小阁楼上，我们一直到黄昏才散去。我看着他们父女两个，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慢慢远去，完全消失在灰色的小排房之后，才转身回自己的家。在几周后的一天晚上，我父母已经睡了。我裹在被子里刚要伸手关灯，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肯定是听错了，我关了灯。但那个声音似乎有起伏的、持续地响着。我跳起来冲到大门前，声音没有了。这不是恐怖故事的前奏吧？难道我已经在恶梦的入口了？我猛地伸手把门打开，看到谬谬缩在墙角，脸色发青，哭得哆哆嗦嗦的。我吓了一跳，把她拉进屋。她进到我的房间，立刻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去找了一件外套想给她披上，已经是秋天了，她还穿着一件衬衫。但我几乎不敢去碰她那抖得厉害的身体。我不理解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让她这么伤心。她在学校成绩优良，班里的事务她也处理得井井有条。同学们都说，今后她一定会被保送上大学的。“我想学医学。”这是她的打算，“让我先拜你的爸爸为师吧。”那眼前这是怎么回事？“你父母骂你了？”她摇摇头。“那是他们吵架了？你曾说过他们有时候……”“不，今天不是为了这个。”我其实开始明白了。她的父母一直在分居。我到她家的时候看到了，她的父母各有各的房间，房间里简单摆放着书桌、书架。书架上放着他们各自的专业书，她爸爸那屋的书架全是机械类和文学类图书，她妈妈那屋的书架上全是计算机类图书。房间里还有单人床，像宿舍。谬谬也自己呆在她的小屋里。他爸爸那天爆发出很高的戏剧热情，随后在吃饭的时候，他的食量也充分说明了他的健康活力。但我当时总感觉这种是一种过了头的亢奋。我走的时候，望了望他，他感觉我有话想说。“嗯？”他也看着我。但我没说出那句话，“叔叔，你平时大概很少和人交谈吧。”“你觉得我爸爸是个正常……我是说，是个普通人吗？”谬谬好不容易平静一点，可怜巴巴地问。“你爸爸当然不普通……他不是还在写作吗？他……”她问这个问题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一半。没有多少人会认为自己普通。尤其是她爸爸。这种时候，我没办法扮演心理医生。我想，她爸爸说不定在单位上过得很郁闷，没有人认为他这个普通的工程师应该受到特殊的尊敬，更没有人把他那些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的散文和诗歌当回事。房间里一直持续着她单调、细微的哭泣声。我几乎有点为难了。她哭得有气无力，而我还沉默着。夜越来越深，挂钟嘀嗒嘀嗒，好像越走越快。我们都开始焦虑。“太晚了。我妈妈还在楼下等我。今天真对不起。”听到她这样说，呆若木鸡的我好像刚醒过来一样。“你妈妈也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没什么。我得走了。”那么说，我猜的都对，我心里想。我把她送到门口，因为她的到来，那一夜我很阴郁。我在床上折腾了半天，睡不着。我爬起来，给阿非画了一张画。画幅不大，但是我准备纸张和颜料就准备了很久。到快天亮的时候，我给阿非写信，说： 阿非：我把刚画好的画寄给你。我画的是你告诉过我的，你爸爸和你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一个灰蓝色、神话般的空间。你们脚下是快活的、不断有小昆虫冒出触角来的土地。天空变幻莫测，群星象河流一般席卷而来。你们周围充斥的不是空气，而是像水那样透明、轻盈又具有弹性的物质。你和爸爸光亮的面庞像熔化的青铜做的，发着光。你坐在他膝盖上，他提着你的手，像提着一只小海豹。我喜欢这个夜晚，因为它是你记忆中的，似乎深不可测。你知道土土并不是不想你。但我最近患上了精神斜眼病，就是怀疑一切。 那晚之后，谬谬没有在学校出现，不断有病假条送来。小泥说，我们一起去看她吧。我的回答是有空再说吧。我感到心烦。不想提和谬缪有关的事情。那么，我剩下的伙伴就只有小泥了。他会画画，尤其善于画马，这让他在所有男同学中显得特别与众不同。“你怎么这么会画马呢？”老师和同学都很好奇地问他。“因为我见过真正的马。我太理解它们是多么有灵性的动物。”“哦……”四周一片低低的惊叹声。可我知道，这不过是原因的一部分。实际上，他遇到一位很好的美术老师，是他爸爸的朋友，一位中年画家。这位画家曾经悉心教导过他如何画画。当然，画马也是基本训练之一。小泥很聪明，而且，他总是想让人觉得他比别人或者他自己设想的要更聪明一些。既然这学期我无事可做，那么我只好约他去玩了。周末，我们到了海边。海离我家很近，所以没走多久就到了。秋天多云的天空颜色多变。云团聚集处褐色，疏淡处灰蓝色。猛烈的阳光也难以尽数穿透云层射下来。所以，我们眼前的沙滩和海光线也在变化。暗的时候我们在下沉，在我们来不及察觉的时候，又会被突然到来的阳光抓到一个极其灿烂的世界里。就在这种起伏不定的状态中，我和小泥，脱了鞋，缓慢地沿着曲折又无穷尽的沙滩走着。旁边的海水发出脆弱、犹豫的声响。“对了，这个星期你妈妈又要演讲是吗？”小泥问。“是啊。怎么，你要去？”他的身形在我面前晃动着，一会儿蜷缩，一会儿拉直。他不断蹲下去看沙滩上的小型植物群落，以及躲在里面的小家伙们。“可能去不了，我要赶着打球呢。”“她演讲的时候，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来。”“哦，是吗？我觉得她的表演很有魅力。”“有魅力？”“我觉得她复活了古老的壁画。”“陈词滥调。何况那都是舞蹈创作者的设计。”“不能完全这样讲吧。”他说得对。我知道我又在表达我的偏见。即使那些纯粹炫技的舞蹈，也不能埋没她的创造力。那些看似毫无趣味可言的跳跃，一与她相合就具有幻象般的悬浮感和仿佛并非来自尘世的轻盈。她带给人的愉悦既充实又不留痕迹，转瞬即逝，可望不可及……“反正我觉得她的形体和动作，只不过高度专业化训练的结果。”我接着说。当然，我这是胡说。训练有素带给她的舞蹈一种明朗的色彩。但她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她能让人感到潜藏于环境中的各种力量，能绝妙地展现出那些能够唤起人们美感的事物。然而，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如今，妈妈在我眼里，只剩了她那染成棕红色又褪成土黄色的、发质已经受损因而显得焦躁的长长卷发；还有那涂了玫瑰色透亮口红，吃东西的时候不得不将上下两片嘴唇分得很开的小心翼翼的模样。她的肩膀总是那样倾斜着、耷拉着。无论人们会用多么动情的词，来描绘这双肩那敏感、脆弱的线条，这一切对我而言，都不过是松弛的表现而已。四十来岁的女人，人们都说魅力无穷。在我看来这种魅力也许来自她们回望过去时那种姿势。但是我的妈妈呢，她仿佛是被过去挤压而变成了一张纸。“你觉得观众真的理解我妈妈的表演吗？”“怎么了？你觉得他们不理解？”“我看到他们冒汗的脸，觉得，也许他们只是找到了那些平庸、陈旧的东西。你以为现在人们还会像一个世纪之前那样，怀着宗教般的感情去剧院看舞台演出吗？”“是你只找到了这些吧？”“她的确有个人魅力。是啊，她努力使观众爱上她，她成功了。”“这有问题吗？”“我听说这是一种精致的疾病。”“呵呵，我看是你病得不轻吧。你以前好像说过，你妈妈在表演时是很忘我的。”“那不过是一种说法，相对于她目前的状态而言的。”“这些对我都不重要。我对动作，对空间关系很着迷。我觉得你妈妈很懂得动作的本性，一种生命形态和其他生命形态的联系。同时，她的形体还知道如何表达期待。”“那是因为你喜欢建筑，陶醉于动感和美，所以你用你特有的眼光去看妈妈的舞蹈。你说的这些对另一个人就可能不起作用。”我闷声闷气地说，“对我来说，她舞蹈的巅峰期，我记得的是，她总是不在家，到处去表演，我一个人寂寞得要命。现在呢，也没好多少。她不跳舞了，但是又开始到处兜售她早年那些艺术故事，艺术理想……”我接着说。“你对你妈妈也太苛刻了吧？”他打断我，明显带着嘲笑的口吻，“我看，你在妒忌她，呵呵。她作为舞蹈家至今受不少人的崇拜。而你呢，连考个像样的大学都困难。当然也没有人会崇拜你。和她比，你即使不是一只丑小鸭，也太平常了……我说得对吧，小呆。”“你尽管这样想吧。不过我想你不能否认，我并不是一个看到任何人受赞扬都会难受的人。”有时候我会设想，情况为何不是下面这样的呢？我妈妈像大多数妈妈那样，只为孩子而活着。而我成年后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在精彩的世界里上下翻飞。她眼看着自己和我距离越来越远，非常惆怅。她总是满含幸福的眼泪，向远行的我挥舞手中的蓝头巾。我看着她那因忍受太多寂寞的日子而日渐衰老憔悴的形容，眼眶里也挤满忏悔的泪水，咬着发颤的嘴唇不断向她点头。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泪眼相望之后，我毅然决然地踏上行程，为我的未来进行着新一番的搏击……“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妈妈，为她忍受寂寞我想也没什么。我会理解她，支持她去做能发挥她才能的事，让她去一个能充分展露她天才的地方。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让每个人都仅仅当凡人呢？为什么就不能支持一个有潜能的人真正去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呢？”他说。“那是你。”我对自己的角色很厌烦。任何话题都不可能在我身上停留，他们马上就会说，噢，你的舞蹈家妈妈……当然他们对我的评价也不低，但总是带着怀疑、模糊的成分。我当然清楚这是为什么。“其实你妈妈为了你做出的牺牲不是很大吗？生了你之后，她虽然还在舞台上表演了几年，但巅峰期已经过了。”“可笑，那是她自己想当母亲，一种本能的冲动和向往把她推到了母亲的位置上，跟为我做牺牲有什么关系呢？何况，她知道缺乏母性的女人不会讨这个世界上的人喜欢。男人谈起那样的女人时，用的是何等恶毒的口吻啊。她有艺术天分，现在她又成功地用小家庭迷人的单纯和洋溢着快乐的温柔气氛证明了她身上的母性。她清楚，她获得的远比失去的多，人们只会更为她着迷。”“老天，你简直莫名其妙。”那天下午空气燥热。尽管是在水边，但水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愉悦感，晃动的倒影反而让我头晕目眩。小泥对我如此不可理喻感到丧气。但片刻之后，他的脸上恢复了光彩。他对着水面上开阔的空间开始吹口哨。其实，他是在模仿织布鸟的鸣叫。“我欣赏的是拉马努金那样的数学天才。听说他是最伟大的数学天才之一。他没有受过正规教育，而且只活了33岁就死了。但是他写过四千多条公式，而且有三分之二都是原创性的。”我说。“谁？拉马努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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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40
叙事和对话基本功比较扎实。有些对话太“书面语”，并非不可以这样写对话，但在你这篇不太合适，书面语的对话并没有构成更复杂的层次或者更丰富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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