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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纳博科夫:《曾在阿勒頗……》 [打印本页]

作者: 高原    时间: 2007-8-4 13:40
标题: 纳博科夫:《曾在阿勒頗……》
老 V﹕<br/><br/>他事除外,这封信是为了向你秉告,至少我已到达了无数落日引我奔来的这个国度。初抵此间,便碰见你我老友葛烈布 ‧ 阿雷山卓维契‧格寇,当时正独自鬱鬱穿越哥伦布大道,寻找我们三人再也无缘重访的街角小咖啡馆。他似乎认为,你以某种方式背叛了祖国的文学。将你地址给我的时候,他面带不屑,摇著斑白的头,彷彿你不配接获我的消息。<br/><br/>我有个故事给你。这使我想起——我是说这麼一提便使我想起——当年我们写那些暖如母乳、带著气泡的诗句时,一朵玫瑰、一洼泥水、一扇亮灯的窗子,一切事物都在向我们呼喊:「我是韵脚!」 不错,这是个有用的宇宙。我们嬉戏,我们死亡:「ig」 的韵,「umi」 的韵 〔註1〕。而俄文动词洪亮的灵魂,更为万物平添一层意义,不论那是树木狂野的舞姿,或是风中一条无边无尽的坡堤上,遗弃的报纸滑行暂停,又再窸窣拖曳而去,夹著半途而废的拍飞,和羽翼未丰的抽动。但此刻我可不是诗人。我像是契訶夫笔下那个滔滔不绝的妇人,来到你的跟前,急欲受到描绘 〔註2〕。<br/><br/>我结了婚,想想看,大约是在你离开法国一个月后,在温和的德国人轰然开入巴黎的数週之前。虽然我能提出婚姻的证明文件,但今天我却十分肯定,我的妻子从来不曾存在。你也许会从别的地方获悉她的名字,但也无关紧要:那是个幻象的名字。因此,我能用淡漠的态度谈她,就像谈述一个故事中的人物 (明确点说,是你的一个故事)。<br/><br/>那是一触钟情而非一见钟情,因为我原已和她见过几面,而从未体验过任何特殊的情绪;但一夜我送她回家,由於她的某句妙语,令我在笑中倾身轻吻她的头髮——而当然我们都知道,那种只因在一间遭人细心遗弃的空屋中,从地上拾起一个小玩偶,而引发的令人目盲的爆炸:涉身其中的士兵听不到任何声响;对他而言,那只是生命黝暗的核心裡始终窝藏著的一点微光,顿时大喜大乐、无音无垠底扩散开来。而的确,我们之所以常用天体来忖度死亡,便是因为那可见的穹苍,特别是在夜裡 (在我们禁灯的巴黎,加上它埃泽尔芒大道上的荒凉拱门,加上它孤绝厕所中的山涧潺潺),是那浩大静寂的爆炸最恰当最恆在的象徵。<br/><br/>但我无法辨认她。她仍像我最好的诗篇一般朦朧——就是你在 《文学札记》 上极尽笑骂的那首。我想像她的时候,必须用心攀附住她茸茸小臂上那点褐色的胎记,就像全神贯注在一个无法解读的句中某个标点符号上。也许,她的化妆若是浓些,或者较常化妆,今天我还能在脑中见到她的脸,或至少见到她乾热敷红的唇上纤细的横纹;但我不能,我不能——虽然在那些悲凄的梦中,在她和我透过伤心的雾翳彼此笨拙攫捉,但由於将她瞳仁淹没的盈眶热泪中那种空泛的光泽,使我看不清她眼眸顏色的时候,我仍不时能在感官的盲目猜人游戏中,感到它们飘忽的触碰。<br/><br/>她比我年轻得多——不像曼妙裸肩、长串耳环的娜妲丽与黝黑的普希金相差那麼悬殊,但仍有足够距离,可以容纳那种怀旧式的浪漫主义,使我们还能乐於模倣一位奇才的命运 (包括那嫉妒,包括那秽污,包括见到她将孔雀翎扇后那双杏眼流转到她金髮的卡西欧身上时的痛楚),即使我们模倣不了他的诗句 〔註3〕。她倒还欣赏我的,也不会像旁人那样,每逢她丈夫的诗超过十四行时就要呵欠连连。如果她在我心目中始终是个幽灵,我在她心目中恐怕也是:我猜她爱的只是我诗句的朦朧,后来却在它的纱中扯出一个破洞,而瞥见一张无法疼爱的陌生脸孔。<br/><br/>你也晓得,我筹划过一段时间,希望追循你幸运出奔的前例。她同我谈过一位据说住在纽约的叔父:在一所南方大学教过骑术,后来讨了个有钱的美国女人,有个天生耳聋的小女儿。她说她早把他们的地址丢了,但数天后它却又神奇底出现,我们便写了封戏剧十足却终於石沉大海的信。但其实那也无关紧要,因为芝加哥的隆騫寇教授已经送来一份稳当的担保书,只是我在取得必要文件这方面上始终缺乏进展。侵袭开始的时候,我预计要是留在巴黎,迟早会有那个乐於助人的同胞,向有兴趣的人仕指出我某本书中形形色色的段落,声称德国纵有无数黑暗的罪孽,终仍将永远沦为举世的笑柄。<br/><br/>於是我们展开了悽惶的蜜月。在啟示录的流民潮中挤压颠簸,等候行程未定、去向不明的火车,行走在抽象城镇的陈旧佈景中,生活在肉体疲乏的永远昏黯裡。我们逃著。而我们逃得愈远便愈明白,驱赶著我们的,不仅是一个身著皮靴皮带,配备了各式炸射废物的蠢人——他只是一个象徵,代表了某种魔怪可怖、不可捉摸的东西,某种无始无终、无形无状、亙古不变的庞大恐惧,仍然在我身后穷追不捨,即使是在此地,在中央公园青绿的虚空当中。<br/><br/>噢,她是勇敢底承受著——带著点茫然的欢喜。但有次她突然在一个满怀同情的车厢中抽泣起来。「狗,」 她说,「我们留下的狗。我忘不了那可怜的狗。」 她哀伤中的诚实令我吃了一惊,因为我们从来没养过狗。「我知道,」 她说,「我是假设我们当初买下了那条猎狗。想想看,它现在就会对著一扇紧锁的大门哀号不已了。」 但我们从未商量过要买什麼猎狗。<br/><br/>我也不想忘掉某段公路和那一家子难民 (两名妇人,一个小孩),在途中刚死了他们年老的父亲或祖父的景象。天是黑色肉色云块的一团浊乱,云翳蔽顶的山外浮现丑恶的阳光。死人仰躺在一株佈满灰土的梧桐树下。妇人曾用棍棒和手,企图刨掘出一个路边坟穴。但那土太硬了,她们已经放弃,只併肩坐在贫血的婴粟花中,稍微离开那具尸体和它上翘的鬍鬚。但那小孩却仍在抓挖拖拉,直到他翻开一块扁平的石头,当场忘掉他庄严劳动的目的,蹲下身来,将他纤瘦优雅的颈上每个骨节全数展现在刽子手的眼前,带著讶异与喜悦,看著成千上万褐色的小蚂蚁骚动、穿梭、散逸,向嘉德、奥德、德弘、瓦尔、与庇里牛斯山脚一带安全的地方行去——而我们只在波市略作逗留。<br/><br/>我们发现去西班牙太过困难,便决定前往尼斯。在一个名叫佛谢赫的地方 (停歇十分鐘的一站),我挤下车去买点食物。两分鐘后我回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离。而那糊涂老头虽一手造成了我面前这片残酷的虚空 (煤灰在裸裎铁轨间的热气中闪亮,一片孤零的橙皮),却还蛮横底告诉我,本来我就没有下车的权利。<br/><br/>换成是个较为理想的世界,我还可以联络上我的妻子,告诉她该怎麼办 (两张票和大部份的钱都在我身上)。但当时我在电话上噩梦般的奋斗却只是一场徒劳,终於我放弃了那些接二连三自远方向我狺狺而吠的微细声音,拍了两三封大概此刻才开始上路的电报,在稍后的夜裡搭上下一班慢车驶往蒙彼利埃,因为她那班火车至多是爬到该地。在那裡寻她不见,我只剩下两个选择:继续前行,因为她可能上了我恰好错过的马赛班车;或者回头,因为她可能已经折返佛谢赫。现在我已忘记,是怎样一种纠结的推理,让我选择了马赛和尼斯。<br/><br/>除了向些不太可能的地方递送错误资料的例行公事之外,警方是全无用处:一个向我咆哮,说我太过骚扰;另一个顾左右而言它,只质疑我的结婚证书,说印章盖错了边;还有一个,一名棕色眼眸流转不寧的胖主管,则自承闲来喜欢写诗。在无数定居或搁浅在尼斯的俄裔人士当中,我走访过许多相识。我听过他们之中碰巧有犹太血统的,述说他们命中遭劫的亲人被塞进开往地狱的火车。而相反底,当我坐在拥挤的咖啡馆,面前是柔和靛蓝的大海,身后是空壳回声般的细语,叨叨诉说著屠杀与悲惨,与彼岸灰色的乐土,与冷酷领事们的反復时,我自身的命运却蒙上一层平常的虚幻。<br/><br/>我抵达的一星期后,一位懒散的便衣警员来访,带我钻进一条曲折薰臭的街道,来到一栋 「旅馆」 字样几已被尘土时间销磨殆尽的脏污房子前,说在那裡寻获了我的妻子。当然,他展示的女孩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但福尔摩斯老友却鍥而不捨,想尽办法教我们招认我们结过婚。而她沉默结实的床头人则佇立在一旁倾听,赤裸的臂膀盘在条纹的胸前。<br/><br/>当我终於摆脱这些人,荡回到我住处附近的时候,碰巧路经一条短短的队伍,等候在一间食品店的门前。而就在那队伍的尾端,便是我的妻子,正踮著脚费力张望卖的究竟是些什麼。我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她希望卖的是橙子。<br/><br/>她的故事略嫌含混,却也十分平常。她回到佛谢赫后,直接去了警局,而没有到我留了话的车站中询问。一群难民建议她加入行列。她在一间没有自行车的自行车店过夜,与三名老妇同睡在地上,据她说她们躺著就像三根排成一列的木柴。次日她发现身上不够钱去尼斯。最后向木柴女人之一借了点钱。却又搭错一班火车,抵达一个记不得名字的城镇。她两天前来到尼斯,在俄国教会找到几个熟人。他们告诉她我在此地某处,正在找她,不久必会出现。<br/><br/>后来,当我坐在我那小阁楼中唯一的椅子边缘,搂著她纤小年轻的臀部时 (她正在梳理她细软的头髮,头随著每一下往后拋甩),她黯淡的微笑突然转变成一种奇异的震颤,同时她将一隻手搁在我的肩上向我俯视,彷彿我是个池中的倒影,而她此刻才首次注意到。<br/><br/>「我说了谎,亲爱的,」 她说。「我没说实话。我和一个在火车上遇见的粗人在蒙彼利埃度过几夜。我一点也不情愿。他是卖髮油的。」<br/><br/>那时间,那地点,那折磨 〔註4〕。她的扇子,她的手套,她的面具。我花了整夜和其它许多夜晚,从她口中得知了点点滴滴,却总得知不了全盘。我有个奇异的妄想,以为首先我该查明所有细节,一分一秒重新拼构完整,然后才可决定我能否忍受。但意图获得的知识既没有极限,而我也无法预测那想像中自己的饱和点大概何在。因为每一点知识分数的分母,都和分数间的差距一样,可以大到无限。<br/><br/>噢,头一回她是累得无力在乎,第二回没有在乎是因为她确信我已弃她而去。同时,她也显然以为这类解释对我是种安慰,竟没想到它们原只是无稽与痛苦。这便无止无休底继续下去,她偶尔会崩溃,却又重新打起精神,用喘不过气的耳语来回应我那些无法付诸笔墨的问题,或以一个苦笑展开无关的评论,企图遁入半安全的地带。而我那狂乱的臼齿咬了又咬,直到下巴几乎在疼痛中爆裂。但不知为何,这火炽的疼痛却似乎强过逆来顺受中那种嗡嗡作响的隐痛。<br/><br/>你该记得,在这段审讯的期间,我们还得向不情不愿的当局求取某些文件,以便申请另一种,然后再换份许可,让持有人用来申请又一类的文件,而或许能,或许不能,为他揭露事情的经过与肇因。因为就算我能想像出那令人诅咒不断重演的场景,我仍无法将它尖锐恐怖的阴影,联接在我粗暴的双掌下我妻子那震战哆嗦溶解的阴暗肢体上。<br/><br/>那麼所能作的,便只剩彼此折磨,以及到县府镇日坐等,填表,向摸清了各式签証关节的朋友探询,向各位书记哀求,而再填表,直到她那个淫乱多能的旅行推销员和这一切交织成一个骇人的混合:鼠鬚咆哮的官员;堆积烂腐的旧档;紫色墨水的气味;塞在疽疮点点的吸墨纸下的红包;用敏捷冰凉的带垫脚爪搔逗潮湿颈部的肥苍蝇;新贴六张你那非人替身的笨拙凹面的相片;出生於斯鲁茨克、斯达洛度、或博布鲁斯克等地申请人悽惨的眼睛与耐心的礼貌;「宗教大审判」 的漏斗与滑轮 〔註5〕;刚被告知找不到他护照的戴眼镜秃头男子难看的笑容。<br/><br/>我招认,有天晚上,经过了特别可怕的一天,我跌坐在一条石凳上,哭泣诅咒这个冒牌的世界,居然任由这些领事执事在湿冷的掌心中拋弄著无数生命。我注意到她也在哭,於是我告诉她,若非她去作出那些事情,一切都不会像今天这样难忍。<br/><br/>「你也许会以为我疯了,」 她以一种猛烈的语气说道,剎那间几乎将她化为一个活人,「但我没——发誓我没。也许我是同时活著好几条生命。也许我想考验你。也许这凳子是个梦,而我们其实是在萨拉透夫或哪个星球上。」<br/><br/>我们无须追究我到底经过那些曲折烦琐的步骤,才终於採信了她头先那个为何迟来的故事。我不太和她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闷闷独处。她会浮现,隐退,再带著她以为我会喜欢的小东西浮现——一把樱桃、三支珍贵的香烟、诸如此类——对我就像个护士,以平静无言的温柔,来来去去照料一个暴躁的復原病人。我不再去看我们的朋友,因为他们对我的护照问题已经失去兴趣,也开始流露出隐约的敌意。我写了些诗。我喝掉了所有能够到手的酒。一天早上,我将她搂在我呻吟的胸前,我们便到卡布去住了一週,躺在那狭窄海滩粉红的小圆石上 〔註6〕。奇怪的是,我们的新关係愈是快乐,我便愈感觉一股锥心的哀伤,但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一切真正喜乐必备的潜在成分。<br/><br/>同时,我们命运的运动形态起了变化。终有一天我从一间又暗又热的办公室出来,颤抖的手中捧著两本肥厚的出境证。裡面立刻便注入了美国血清,而我也赶往马赛想尽办法买到了下一班的船票。我回家踏上楼梯。我看见桌上杯中有枝玫瑰——明艷中有糖果的粉红,花枝上有寄生的气泡。可是她两件替换的裙装不见了,她的梳子不见了,她细格的大衣不见了,她当作帽子那条繫著淡紫蝴蝶结的淡紫髮带也不见了。枕上没有用针别著的字条。屋裡没有一物能为我作出说明。而当然那朵玫瑰亦不过是法国诗人所谓的 「cheville」 罢了 〔註7〕。<br/><br/>我上弗瑞特尼考夫家,他们无可奉告。到海尔曼家,他们守口如瓶。再往艾拉金斯家,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最后那老太太——你该知道安娜 ‧ 弗拉季弥洛纳在重要时刻的样子——接过她那根橡皮脚的枴杖,从她偏爱的椅中沉重有劲底抬起庞大的身躯,将我领入花园。她在那裡告诉我,光看在年龄是我两倍的份上,她便有权说我是个混账兼无赖。<br/><br/>你得想像那个场景:铺著碎石的小花园中,有个 「天方夜谭」 式的蓝瓮,有棵孤单的松柏。龟裂的平臺,是老太太先翁当年自诺夫苟洛德总督任上退休下来,到尼斯安享最后几夜时,膝上罩著毯子打盹的地方。淡碧的天空。渐浓的暮色中一丝香草气息。在中央C两个八度之上,唱著金铃般颤音的蟋蟀。加上安娜 ‧ 弗拉季弥洛纳,两颊的褶皱抽动垂落,向我拋来慈母一般却十分冤枉的斥骂。<br/><br/>在之前的几週中,老 V,当她单独造访我们都认识的三四个家庭时,我那幽灵般的妻子曾在那些好人急欲倾听的耳中填塞过一个离奇的故事。也就是:她和一名房子带著尖塔而姓氏戴著荣冠的年轻法国人陷入热恋。她向我请求离婚遭我严拒:事实上我说与其独自前往纽约,不如一人一枪同归於尽。她说她父亲在一个类似的情况中,曾表现出君子风度。我却回答我才不管她祖宗八代的事。<br/><br/>此中还有许多这类的荒谬情节——但都以奇异的方式串成一体,也难怪老太太要我发誓不会揣著上膛的枪去追寻那对情侣。她说他们已经住进洛泽尔的一所庄园。我问她可曾亲眼见过那男人。没有,不过她看过照片。我告辞的时候,已经稍显放鬆,甚至肯伸出五指让我亲吻的安娜 ‧ 弗拉季弥洛纳又突然发作起来,用拐杖敲著碎石,以她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但有件事我可没法原谅你——她那隻狗,离开巴黎前被你亲手勒死的可怜畜生。」<br/><br/>究竟是公子哥化身为推销员,还是推销员变成了公子哥,抑或他两者皆非,而只是婚前追求过她的某某俄国人——这一切都已无关紧要。她走了。事情到此为止。我若重演一遍寻她等她的噩梦,就真要成了白痴。<br/><br/>在冗长鬱闷航程的第四个早晨,我在甲板上撞见曾在巴黎对弈过的一位庄重和蔼的老医师。他问我妻子是否因为风浪险恶而晕船不起。我说我是独自航行。他当场一怔,然后说他在上船的一两天前还见过我妻子,就在马赛,当时正心不在焉底——他觉得如此——沿堤漫步。她说我即刻便会带著行李与船票赶到。<br/><br/>这,我想,便是故事的重点——只是你要写的话,最好别把他写成医师,因为那未免太过老套。就在那时候,我才突然确定她从未存在。我还要秉告另一桩事。刚到这裡,我就急於满足某种病态的好奇。我到她给过我的地址,果然是两栋楼间一个无名的空隙。我在电话簿中翻查她叔父的名字,没这个人。我作过探询,而无所不知的格寇告诉我,这人和他马一般的妻子的确存在,但小哑女死后便已迁往旧金山。<br/><br/>若用图象来审视往日,我见到的是支离的恋情,被雾迷的深谷吞噬,夹在两座现实山麓的绝壁之间:昔日生命曾经真实,往后生命将会真实,盼望如此。但不会是明天。也许还得过了明天。你,快乐的凡人,和你可爱的一家 (伊霓思可好?双胞胎可好?),和你繁富多端的工作 (苔蘚\如何了?),当然不会苦苦思索我的天伦惨剧,但也许你能用你艺术的稜镜为我作个明析。<br/><br/>但又何其可惜 〔註8〕。去你的艺术,我太不快乐了。她仍然徘徊在热石板上摊晾著棕色鱼网,而停泊的渔船侧面跳晃著班驳水光的地方。在某个地点,以某种方式,我铸下了一个致命的大错。棕色的网格间,散掛闪耀著点点细白的碎鳞。我稍不小心,便可能要以阿勒颇收场。饶了我吧,V :你若拿它来作题目,就怕会预设了沉重难当的暗示,而一语成讖了。<br/><br/>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br/><br/>※ 本篇原题 〈That in Aleppo Once... 〉,初刊於 《大西洋月刊》 (The Atlantic Monthly,1944),后收入短篇小说集 《纳博考夫十三篇》 (Nabokov\'s Dozen: A Collection of Thirteen Stories,1958)。近年 John Updike 主编 《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 of the Century》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99),收录本世纪美国最佳短篇小说五十五篇,这是其中之一。标题典故出自莎士比亚 《奥赛罗》 (Othello) 一剧:奥赛罗因伊阿戈 (Iago) 挑拨,怀疑妻子黛丝狄蒙娜 (Desdemona) 与卡西欧 (Cassio) 有染,终於一怒杀妻。及至发现真相,悔恨莫及,拔剑自戕。刎颈前独白 (第五幕第二场):「...Then must you speak / Of one that loved not wisely but too well; / Of one nor easily jealous but, being wrought, / Perplexed in the extreme; of one whose hand, / Like the base Indian, threw a pearl away / Richer than all his tribe; of one whose subdued eyes, / Albeit unused to the melting mood, / Drop tears as fast as the Arabian trees / Their medicinable gum -- Set you down this; / And say besides, that in Aleppo once, / Where a malignant and a turban\'d Turk / Beat a Venetian and traduced the state, / I took by the throat the circumcised dog, / And smote him, thus.」 (卞之琳译文:「……你们应当说:/ 这个人用情欠明智,却是太热诚;/ 这个人不轻易嫉妒,一受人摆布,/ 可就烦乱到极点;这个人就像 / 一个愚昧的印度人,拋掉颗珍珠,/ 不知道它比全部落还值钱,这个人 / 虽然不惯於受感情融解,一崩溃,/ 可就会把热泪洒得像阿拉伯森林 / 洒下来药性的胶汁。把这些记下来:/ 另外再添上一句话:阿勒颇地方 / 有过一个恶意的裹头巾土耳其人 / 殴打一个威尼斯人,蹧蹋城邦,/ 我抓住了这个受割礼狗子的脖子 / 一下子把他刺杀了——这样子!」)<br/><br/>〔註1〕 此处从 「我是韵脚」 (I\'m a rhyme) 中的叠韵开始,玩起文字游戏。原文 「we play, we die」 (我们嬉戏,我们死亡) 并不协韵,但若还原为俄文,读音就成了 「my igraem, my umiraem」,而暗藏著近似英语的 「ig-rhyme」 与 「umi-rhyme」 (「ig」 的韵,「umi」 的韵)。同样,前面的 「一朵玫瑰、一洼泥水、一扇亮灯的窗子」 (a rose, a puddle, a lighted window) 也要还原为俄文 (roza, luzha, svetyashcheesya okno) 才能协韵。<br/><br/>〔註2〕 根据 Galya Diment,这妇人出自高尔基 (Maxim Gorky,1868-1936) 对契訶夫 (Anton Pavlovich Chekhov,1860-1904) 的回忆。他在 《Reminiscences of Anton Chekhov》 中,曾提到一个健壮、丰满、衣著漂亮的妇人,造访在雅尔达家中的契訶夫,说起话来就像是他笔下的人物:「 『生命太无聊了,安东.巴甫洛维奇。一切都这麼灰濛濛的:人们、大海、连鲜花在我眼裡都是灰的……我也已经全无慾望了……我的灵魂痛苦得很……就像是患了什麼病。』 『是患了病,』 安东.巴甫洛维奇斩钉截铁地说,『一种拉丁学名叫作 「morbus fraudulentus」 〔假病〕 的病。」。幸好,那位女士似乎不懂拉丁语,或者也有可能,她是假装不懂。」<br/><br/>〔註3〕 俄国诗人普希金 (Aleksandr Sergeyevich Pushkin,1799-1837) 与娜妲丽 (Natalie Goncharova) 婚后,由於妻子年轻貌美,擅长交际,婚姻出现裂痕。娜妲丽眾多的仰慕者当中,还包括了沙皇尼古拉一世 (Nicholas I)。普希金认为自己所获之官职,不过是沙皇意图借机邀请娜妲丽参加宫廷舞会的结果,为此备感羞辱。其后一名流亡俄国之法国青年 d\'Anthes-Heeckeren 更开始公然追求娜妲丽,终导致两人决斗,而普希金死於对手枪下。卡西欧 (Cassio)见 ※。<br/><br/>〔註4〕 「那时间,那地点,那折磨」(the time, the place, the torture)出自《奥赛罗》尾声罗多维科(Lodovico)对於惩罚伊阿戈的指示:「…To you, lord governor, / Remains the censure of this hellish villain; / The time, the place, the torture: O, enforce it! 」(第五幕第二场)。<br/><br/>〔註5〕 斯鲁茨克 (Slutzk)、斯达洛度 (Starodub)与博布鲁斯克 (Bobruisk)皆为昔日苏联境内犹太人聚集较多的地方。而 「宗教大审判」 (the Holy Inquisition)的刑具,也常用在犹太裔的异教徒身上。<br/><br/>〔註6〕 在这整封信中,卡布 (Caboule) 是唯一虚构的地名。<br/><br/>〔註7〕 「cheville」 (虚字脚) 是为求符合格律而添於诗行末尾的虚字。<br/><br/>〔註8〕 「但又何其可惜」 (yet the pity of it) 出自奥赛罗在伊阿戈挑拨下决定杀妻之语:「… but yet the pity of it, Iago! / O Iago, the pity of it, Iago!」 (《奥赛罗》第四幕第一场)。<br/>
作者: 锦衣卫    时间: 2007-8-4 13:40
<p>不知道译者是谁,感觉上是个台湾人。我看的是邹海仑译的,估计大部分人看的都是这个版本吧?《那是在阿勒顿》。</p><p>主贴的版本,初读有点儿不习惯,好像节奏快了。但是读着又觉得有些特别的好处。</p><p>以最后一段为例,邹海仑的译文如下:</p><p>“然而此事还是很可惜。你的艺术见鬼去吧,我非常不幸。无论是在那棕色的渔网在发烫的石板上摊开晒干的地方,还是在粼粼波光在抛锚的渔船边嬉戏的地方,她总是不断地走来又走去。在某个地方,在某个时候,我已经犯下了某个致命的错误。在那棕色的网眼中,这里那里,一些光闪闪的细碎的鱼鳞在发亮。如果我不小心,可能一切都在阿勒顿结束了。请宽恕我,弗:如果你拿它作题目,就会赋予你手中的骰子一种令人难堪的含义。”</p><p>我倒以为不知译者的那个版本干净明快,邹的版本感觉上更忠实原版,但绕口。比较神奇的是最末一句,“如果你拿它作题目,就会赋予你手中的骰子一种令人难堪的含义”;比之“你若拿它来作题目,就怕会预设了沉重难当的暗示,而一语成讖了”,显然后者是意译,而对于我这样偷懒的读者倒是福音—— 一眼明了,不用费心思猜测什么叫“赋予你手中的骰子一种令人难堪的含义”了。</p>
作者: 高原    时间: 2007-8-4 13:40
台湾版的注释比较全
作者: 太上老军    时间: 2007-8-4 13:40
<p>毛锥子</p><p>他把他译的lolita全部贴出来了。</p>
作者: 边河    时间: 2007-8-4 13:40
<p>的确好文,而且注释也让人看的赏心悦目。国内译本来上一个注解然后居然恬不知耻地写个不详,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得把它收起。</p>
作者: 半脸狰狞    时间: 2007-8-4 13:42
阅读版真是一个无私的好地方。
作者: 小马甲    时间: 2007-8-4 13:42
纳博科夫是个典型的没多大才气的知识份子作家,我就不明白《洛丽塔》为什么会为他带来这么大名声,说老实话,他除了少量的短篇小说达到了与他地位相符的水准外,其他均显才气不足。那本《文学讲稿》更是垃圾,那样教学生与中国的教育没多大区别。。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42
对西方经典作家的顶礼膜拜是一个极端,对西方经典作家的无谓轻视以及无道理的贬斥,是另外一个极端,这两年比较时髦了,其实这两个极端都是不自信与无知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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