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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躲在太师桌下的小培 [打印本页]

作者: 田玉彬    时间: 2007-8-4 13:41
标题: 躲在太师桌下的小培
&nbsp;&nbsp;&nbsp; 小培已经醒了。他的头像蜗牛一样从被窝里探出来,屋里的凉空气像找到了漏斗,立刻从他的鼻孔漏进肚子里。他赶紧又把头缩了回去。 <br/>??娘早就起来了。收拾完了屋子,正在院子里打扫落叶。小培家的院子在北堡村很特别,种了三排小杨树,统共15棵,还有一棵老槐树,在西墙根,整个院子就像一片小树林。这时,树叶们都快落光了。娘把落叶扫拢在一堆,用手掐到猪圈里沤粪。然后推出一辆加重自行车,到东邻家借来打气管打气。 <br/>??娘回到屋里,小培还没起。被窝隆起一个小皮球,娘走过去拍了一下。 <br/>??“快起炕,忘了今天要去哪儿啦?” <br/>??“忘记了。”被窝里嗡里嗡气地说。 <br/>??“装傻!快起来,要不我走呀,丢下你一个人在家里。” <br/>??小培还是一动不动,娘就生气了,板了脸说: <br/>??“别给脸不要脸,还不起?!你不想去看大戏啦?不想你的小狗了?” <br/>??小培的脸露出来了,眼睛忽闪忽闪的,突然一扑棱从被窝站起来,光屁股一下子浸在凉水里,又赶紧坐进被窝,自己穿棉袄,穿棉裤。穿好了,立在炕沿,向站在炕边的娘张开双臂,一跳跳在娘怀里,搂着娘的脖子。 <br/>??一只大母鸡摇摇摆摆走进来,站在屋地中间屁眼一缩拉下一泡鸡屎。小培挣着从娘身上下来,生气地用脚去踢它,它就扑棱扑棱飞跳到窗户根底下的躺柜上。小培继续赶它,它再次扑棱棱地窜到太师椅上。娘也跟着小培一起赶,最后大母鸡就跳到了太师桌上。太师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杯,大母鸡把它撞翻了,里面的水全洒出来。玻璃杯骨碌骨碌滚下来,娘忙去接,没接到,掉在地上摔碎了。大母鸡以为娘要掐它,吓死了地嘎嘎叫着飞落到地下,扭搭扭搭地跑到院子里去了。 <br/>??小培不解气,追到院子里,才发现日头已经上了墙。小培就不敢再追了,乖乖站在自行车旁边,看着娘在堂屋里把白面馒头数着个头装进篮子,外面用红布裹好抱出来。推出来车子,挂上栅栏门的铁链子。他们就出发了。 <br/>??南寨村离北堡村10里地,中间全是农田,这时冬麦已经长出小指头长。平阔的麦田接着尽头一脉小小的村庄,但那并不是南寨,是子位村,南寨村还在更远的地方,小培记得要过一条木刀沟,过一片矗满着石碑的坟地,再穿过一条道边是两排高大杨树的大路才能到达。小培认得木刀沟,刘家胡同的孩子们领他来过这,捡过许多拇指肚大的贝壳回家。为什么叫木刀沟?那天小培捡了贝壳回家问过娘。小培喜欢问这问那,刘家胡同的那帮孩子并不喜欢他这样问来问去,不告诉他,小培就只好问娘。娘说,老年间这里打过仗,领头的叫张角,反抗朝廷,朝廷就派了一个叫关羽的来镇压,那张角可厉害呢,会使法术,从地下抓起一把黄土顺风一扬,就刮起了漫天的黄风沙,关羽被迷了眼睛,没法再打仗了,就倒拖了大刀败走了。他的大刀特别沉,就拖出了一条沟,他使的大刀是木头做的,所以这条沟就叫了木刀沟。 <br/>??这会儿娘和小培的车子正在路过这条沟。 <br/>??小培说:“娘,咱们过的是木刀沟。” <br/>??“为什么叫木刀沟?” <br/>??“不是娘告诉我的吗,还问我?” <br/>??“娘记性不好给忘记了,培再给娘讲讲行不?” <br/>??小培就给娘又讲了一遍。讲完了,小培突然说: <br/>??“娘,咱家太师桌能拉出来的那个,叫抽屉还是叫抽抽?” <br/>??娘正在使劲蹬着自行车。 <br/>??“都对,抽屉是城里的叫法,抽抽是老家的叫法。” <br/>??“那小龙他们还笑话我,他们笑话我撇洋话,他们从小就叫那个抽抽的。” <br/>??“那你就和他们一样叫呗。” <br/>??小培瘪瘪嘴,不说话了。 <br/>??前面不远处地边有棵孤单的老榆树,树杈上架着一个老鸹窝,娘蹬着车子走近了,也看不见窝里的黑老鸹,小培就想起了他的小狗。收秋的时候北堡村打狗,谁家也不准养狗,要全部打死。小培央求娘,娘就把小狗送到南寨二舅家。小狗是爸爸从城里带回来送给小培的,小培乐得亲了小狗又亲爸爸。娘说,给孩子这个干啥,有了的给孩子买块糖,孩子这么大,连块糖没吃过,还不如村里的孩子。但小培已经足够高兴了。自从老家分地,娘带着小培回到老家以后,小培就只能一个月两个月才见到爸爸一次。也因为这,小培没有和刘家胡同的孩子们一样,把自己对爸爸的称呼改过来叫爹。小培经常坐在月台上,盼望爸爸回家来,他更盼望自己能回到遥远的城市里去。但娘告诉小培,到城里远着呢,100里地,怎么能老去?光走就得走一天哩。小培一整天不说话。后来有了小狗,小培飘悠悠的心才收敛了。有时候,他会在娘上地里去之后,钻进小狗窝里,一呆就是半天,什么也不想,和小狗挤在一起,时间一晃就过完了。那半天里,狗窝外面真是安静,月台上洒着温暖的阳光,小杨树和老槐树树叶都不动一下。只有那几只老母鸡在土里刨食。不过,在小培小小心里头,有一点不安,时隐时现。是那天爸爸要回城了,刘家胡同的孩子们找他去木刀沟捡贝壳,他又想留下来送爸爸走,又被满沟里的闪光的贝壳诱惑着,等回到家时,爸爸已经走了。其实他跟小龙他们到那儿以后,就后悔了。去之前,小龙他们是那么热情,到了以后他们却只顾自己玩,还拿他们的小贝壳换自己的大贝壳。他央求小龙带他回去,因为他没出过这么远门,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天擦黑了他们才把他送回来,而爸爸早已经走了。那一黑夜,小培一句话也没说,等到第二天,等娘去地里了,他钻在窝里和小狗呆了半天。 <br/>??娘和小培已经走到了杨树大道上。娘见小培半天不说话,问了他几句也不答茬,正好前面就是那片坟地了,荒草里坟堆和石碑面道而立,死寂死寂的又像随时会破裂开,而深深的道上只有娘俩的这辆慢吞吞的加重自行车。娘就紧蹬几下,不久就把坟地甩在后面了。 <br/>??前面就是南寨村,已经能听见喧嚷的庙会声。 <br/>??二舅和妗子早等急了。迎出来把红布篮子接过去,就让娘和小培进屋。娘先进去了,小培问妗子小狗在哪儿,先去看望了自己的小狗。小狗被一条粗铁锁链拴在东厢房和正屋的夹道里,见不到阳光,小狗一见小培,立刻兴奋地往小培身上扑,铁链子就挂动了几根黑硬的狗屎橛。小培抱了小狗的头,任它一塌糊涂舔自己的脸。二舅跟着娘进屋了,妗子随后也跟着进屋,见小培和小狗抱着在那儿亲,说小培你也不嫌它脏,赶紧屋来吧,外面冷。小培又和小狗抱了一会儿,才进屋。姥姥正靠了贴墙垒的一摞棉被和娘说话,责备娘说半晌午了才来,娘就解释说是小培赖炕,不肯起耽误了。姥姥见当地立着了小培,就赶紧要娘把小培抱上炕,暖和暖和。小培粘在姥姥身上去找姥姥肩上的“小布袋”——其实是个小肉瘤——还在,就捏住了问姥姥疼不疼。姥姥笑哈哈地说不疼,不疼。娘就责备小培说哪回来都和姥姥这么闹,没大没小的,还不快下来,给姥姥讲个故事。一家人就忙活包饺子的忙活包饺子,等着上庙的也就准备上庙去了。 <br/>??娘要帮着包饺子,妗子推着她不让,姥姥也说,小培他大姨今年没来,人少,饺子好包,就别管了。要娘带着小培上庙看戏去。“演的是《秦香莲》,可惜了我不能去看,你们快去吧,让小培回来给我讲。”妗子也这么说,娘就到里屋来抱小培。 <br/>??庙会上人真多,从街这头看过去,一街筒子人疙疙瘩瘩。好象不是为了来买卖东西的,是来人挤人的。小培先是跟在娘后面,被娘拉着手,后来娘只好把小培抱起来。娘是个高个子,小培就比逛庙会的人都高。他看着人们挤过来挤过去,看着白气儿从娘的鼻子嘴里哈出来。娘抱着小培在这个摊前站一会儿,在那个摊前站一会儿,并不急着去看戏。但走来走去,还是听见戏园子里的锣鼓声了。 <br/>??戏园子口用几根木头桩子戳了一个围栏,一个穿着军装绿上衣的汉子管收钱。小培听见娘热情地叫了声“大牛!”,军装绿正拨了一个看戏人进去,抬头看见娘,欢喜地叫出了娘的小名。娘摸索着裤袋掏钱,大牛说还掏什么钱,快进去吧,早开演了!娘就笑着问大牛娘好不,家里嫂子好不,一边就抱着小培进园子。小培就在这时拉了拉娘的耳朵垂儿。 <br/>??小培说:“娘……” <br/>??娘说:“怎么啦?” <br/>??小培不说话,眼睛引导了娘去看园子口对面的一个小摊,摊上有各种各样的糖果,娘明白了小培的意思,就暗暗地扭了一下小培的腿肚子。大牛看在眼里,走过去买了几块水果糖来,塞在小培手里。小培看见娘的脸通红了,又看见娘回头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小培的脸也红了,在戏场里看戏还老担心地看娘,娘看戏台上嘁里哐啷的唱戏不看小培,小培就不瞅娘的脸色了,低下头展开手心看握的紧紧的那几块糖。这是5块月牙形的水果糖,有苹果红的,有橘子黄的,有草叶绿的,糖的外面还粘了白砂糖。小培一个挨一个的吃,眼见手里的月牙少了一颗,又少了一颗,最后终于被他这只小狗给吃尽了,露出了黑黑的手掌心。娘在姥姥家到处都有熟人,小培听见娘和前后左右的人打招呼,唱完了一场,和旁边的人议论哪个角色好与不好,说那个角儿都唱走调了。小培认真地吃糖,没认真看戏,但似乎也觉出那会儿那个人唱得是有点别扭。 <br/>??上午的戏唱完了,看戏的人们走出戏园子,远处的街上人已经显得稀了,只有园口人们涌出来向两边分散开去。把门的大牛也早回家吃饭去了。对面的糖果摊还在。娘牵着小培的手,被人群挤到摊前才得以往街口走。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小培的手在糖果堆里抓了一把,准确地抓了一把月牙糖,松开娘的手就自己往前走。他像一个大人那样沉着,简直像一个偷东西的老手。摊主尖叫起来,“我的天呀,偷东西啦,小贼,一个小贼!”人群一下子慌乱起来,小培的周围很快形成一片空地,把他孤立在中央。摊主奔过来,钳住小培的肩膀,“交出来,交出来,你这么个小贼,敢偷糖?!”小培说我没偷,你凭什么说我偷,我偷了我把它们藏在哪儿了?娘没听见小培说话,娘看见的小培只是像小傻子似的呆在众人目光下,被人家摊主钳着肩膀。娘看见的是小培蹲在灶火前一边给她讲故事,一边被灶火映红了的脸庞。小培抗不住,小手被掰开了,一颗月牙糖就被小培握在手里,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摊主一把把他的月牙糖抢过来,“还有呢,还有呢?横不能就偷了这一块?!”翻小培棉袄上的口袋,没有,摸棉裤上的口袋,没摸到。悻悻地走了。娘走过来把小培抱起来,小培缄着口,娘看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像是什么也没想,因为娘看见小培的眼睛不久又忽闪忽闪,四处张望了。娘想给小培买件东西,在一个摊前拿起一个万花筒给小培,让小培迎着阳光照。那筒里面万紫千红,筒子一转,花样变幻无数。小培看了看,交给娘,娘就给摊主放下了。 <br/>??吃完了饺子,下午娘和小培都没出去。并不是因为上午的事,而是娘要陪姥姥说说话,小培要陪小狗玩。天黑得越来越早,后半晌就得往家赶,时间并不多了。小培磨着妗子放开小狗,让小狗在院子里跑一会儿,小狗撒欢地在院里跑,小培心里的墨块就化开了,就像这会儿变得灰蒙蒙的天。 <br/>??小狗跑累了,爬在小培脚边歇息。小培想起了爷爷。小培想起爷爷就有些难过。他是欺侮过爷爷的。有一次小培在房顶拿扫帚扑蜻蜓,听到有个严厉的声音叫他,回头一看,在房檐上露出着一个脑袋,是小培的爷爷,爷爷命令小培赶快下来,不准在房顶上玩。小培就说,“你管我呢,你凭什么管我?!”小培就看见爷爷的脸上变幻出许多复杂的表情,最后僵硬成一脸的皱纹。爷爷站在房梯上和小培对峙了一会儿,就下去了,然后拄着拐棍穿过院子里的小杨树挤过栅栏门的门缝一声不响地走了。小培看着爷爷走出去直到消失,随后也从房上下来了。当天黑夜就对娘爱理不理的,好在娘知道小培的这个脾气,也就没有深究。那时,爷爷的手还未颤抖到爬不动房梯,所以那年的冬天里,爷爷的屋里依旧每天挤满了求字的人们。爷爷写的一手好毛笔字,而当地的风俗是过年都要贴春联,会写毛笔字的越来越少了,当地的人们就很尊重爷爷,还有一个原因小培是知道的,就是爷爷从来不收他们的钱,白给他们写。这时,小培像走进了爷爷矮仄的老屋子,推门,门吱呀吱呀地开了。屋里光线昏暗,要过好大一会儿才能看清楚。门边就是那个灶火台,北墙根是两口瓮,里面盛着麦子和玉米。瓮的上方,从房梁上系下来一根铁丝,拴吊着一个篮子,里面经常盛着一些吃剩下的干粮。西屋是爷爷睡觉的地方,一条土炕占了半间屋子,两面躺柜占了小半间,中间的当地就很窄狭,只能站几个人,求字的人们往往要站在外间屋里等,爷爷在里屋俯在炕上写,抱了对联的人出来了,后面的人才能进去。西墙上有一幅大字。爷爷教他认过,那是个“寿”字,东屋里就是这些东西了。西屋里则堆着好多的农具,在和自己家一样的太师桌上,杂乱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毛笔、砚台和墨盒。爷爷家的窗子还是老式的木格子窗,本来是用白纸糊的,现在是用塑料布,刮风的春天里,小培就听见呼咧呼咧响,屋里的东西都笼罩在一种黄蒙蒙的光里,小培站在阴影里就看到许多毛毛虫飞来飞去。有时候,小培会盯着一根细毛毛看,看它最后会飞到哪儿去,最后的情形常常是飞到光线以外,不知所踪。小培并不经常到爷爷家来,小培不止一次听到娘给别人告诉爷爷的不好。娘也经常给小培说,爷爷偏向大伯,分家时半截砖都没分爷爷一块,现在这新房子是娘和爸爸一砖一砖垒起来的。只有那把破太师椅和破桌子,还是老年间的,早都老朽了。娘说的破桌子和太师椅并列在一起,小培就在心里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太师桌。太师桌并不像娘说的那么破,但小培也觉得它的确很老了。比小培还高,两扇开门儿,门开了上部是一个抽屉,中间是一个空膛,捉迷藏时小培可以藏在这里面,底部还是一个抽屉,不过是一个向上拉的木板,拉开了就可以在里面放东西。太师桌周围雕着花纹,虽然老了,还可以看出它精致青黑的历史。娘给小培告诉时的语气是伤心的,当然没有小培心里这么平静。小培听完,就跑着玩去了,自己在墙角和泥巴,捏出一个小狗的形状,问小狗像不像,要不就和小狗挤在窝里,听一听狗窝外面的风声。只是那一次,小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狠毒地顶撞了爷爷。 <br/>??天越发的阴了,小培听见娘和妗子的声音在堂屋热闹起来了,妗子说你带着孩子不容易,还带这么多白面馒头来干什么,又不是外人,来就来吧还讲那么多礼?!要放下一半,让娘带回去一半。娘不肯,非要全都放下,“多多少少的总算是个礼儿”。娘和妗子推让着,小培就听见里屋姥姥说妗子,撂下就撂下吧!两个人声音就小了,不一会儿小培听见声音从堂屋走出来,妗子老远就说,“哎呀,我说咱小培自己上庙玩了呢,怎么一个小人在这儿!这孩子也不嫌冷?!”娘就喊小培快别玩小狗了,天气不好,得趁早走了,快去屋里和姥姥说咱们要走呀。小培是一直在东厢房的墙根蹲着的,听见娘喊他,就站起来,却又蹲下了,原来蹲的时间长了,腿都木了。娘催促着小培,妗子在一旁说,“要不别让小培走了,在我这儿住几天,过完了庙再走。行不行,小培?吃了黑夜饭妗子带你去看戏去!”小培不说话,娘见小培蹲着不动,也说,“怎么着,要不你就在你妗子家住两天,要走就赶紧动快点!”小培又试着站起来,还是那么木,但没事似的招呼了小狗一声,小狗就跟着小培进了屋。 <br/>??小培上了台阶,听见妗子在当院对娘说,“怎么看着孩子像不欢喜似的,是不是不愿意走?就别让孩子走了。”娘说,“这孩子就是这怪脾气,一会儿就没事了……”小培咬咬嘴唇,突然感觉到一种伤感的情绪,一瞬间想到了猪圈旁的那棵小枣树,瘦而硬的枝条里随风摇摆着一颗凌冬不凋的红枣。 <br/>??人来人往了一天,姥姥累了,妗子和娘刚出去,她就在被窝里迷糊着了。小培在当地轻声地叫了两声姥姥,姥姥听不见,小培就退出来,小狗也忙跟出来。 <br/>??娘已经推起了车子,问小培和姥姥再见了没,小培点点头。妗子说,“怎么他二舅还不回来!天一阴,你们到家天肯定就黑了,让他送送你们。”娘就说不用,熟门门熟路的,送什么。一只胳膊臂弯一拢,把小培抱上车大梁,推了车子就往外走。小狗没拴上,他们走到胡同口了听见妗子在后头喊,“哎呀,小狗子跟着哩!”娘就赶小狗回去,一手扶了车座子一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拉,掷小狗,小狗往回跑两步,见他们又要走了,就又跟上来。妗子赶也赶不回去。小培说:“娘……”娘看了小培一眼,小培看见娘脸上有不耐烦的神色,就听见娘说:“你这样,今晚就别走了。明天再叫你二舅送你回家。”妗子已经跟上来拦小狗,见娘这么说,就接话说:“我早就看出小培不想走的,行了,就别走了,等黑夜妗子带你看大戏去,来,哎呦,小培这么沉了,才几天不抱你了,嘁里哐啷唱大戏……” <br/>??妗子把小培抱下来,小培不走了,小狗也就不追了。小狗蹲着小培站着看娘越走越远,小小车子一拐消失了,村口就展开了苍茫茫的遥远的野地。 <br/>??妗子把小狗拴在夹道里,小狗疯了一天,这会儿像是满足了似的安生了,伏在地上一眨一眨眼睛看着小培。妗子要小培先一个人玩一会儿,就不见了。姥姥在睡觉,胡同里偶尔有一句两句人声,邻家的院子里有只大鹅倒是不停地叫,“哦——哦——哦——” <br/>??二舅回来了。晃晃悠悠的,小培远远就闻见了二舅喷出来的酒味。妗子听见脚步声,从东厢房闪出来,把二舅拉进屋去,小培坐在正屋台阶上,看着闭了眼睛的小狗,有些个寂寞。过了一会儿,小培听见妗子和二舅吵架了,吵得真凶,小狗一激灵也被吓醒了。小培就走进屋去看姥姥,姥姥仄着身头朝里睡着,看不见小培下巴颏搁在炕沿上看了她好半天。屋里暗起来,箱子柜们看上去都没了棱角,堂屋的门半开着,堂屋的地上躺着一溜白光。妗子的骂声和二舅含糊的顶撞声就一高一低跨了门槛走进来。 <br/>??小培踩着白光走出屋子,走出了院子。 <br/>??小培犹豫着推开栅栏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栅栏门上的铁链子是冰凉冰凉的,小培棉袄里的小身子却热得从脖领子往外冒白气。棉袄几乎溻湿透了。刚才在路上,路过那片坟地时,小培不知怎么看见坟地里站着一个人影,那个人一个胳臂搭在石碑上,一只手去解自己的怀。小培感觉自己越走越离开大路,想停下脚步也不行,大杨树和路面像翻过来了似的,把自己摺到了坟地面前。小培一回身,就被什么东西一绊跌倒了,手撑在悬乎乎的土里回头看时,一颗滚圆的白月亮就蓦地从那个人影背后的坟地里升起来,照亮了整片坟地和那个人影是一个黑长头发女人,脸子白白的但看不到眼睛,解开的怀里露出的是一段瘦瘦的身子,一对奇特的大奶子却挣脱了衣襟滚了出来。那个人影并不说话,也不走动,只是面朝着摔倒在地的小培,似乎在观察着。小培爬不起来,心里软软地说,“我看着你像我娘,要不就是我大姨,我是小培,我和你亲……” <br/>??小培拼命地跑,不知什么时候跑出了杨树们笼罩的这条路,汗珠子像蚂蚁一样在他满身爬。回头一看,坟地的方向并没有月亮。小培喘着气,回想刚才怎么啦,看到了什么,却迷迷糊糊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br/>??小培扎着头走,突然听见有人叫他,见前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几个人,有个裹白头巾的坐在最头里,手里握着一根马鞭子。坐在车上的几个妇女怀里抱着花花布裹着的篮子,小培看出来他们也是上庙讲礼去来。他们都回头看着小培。等小培走近了,又听见半空中有人叫他,小培仰头一看,原来是白天他和娘来时路过的那棵老榆树,一个人抱着树在半截腰上,向他扭着头。见小培走近了,就出溜滑下来。是一个和小龙的哥哥一般大的大孩子,攥着手,走到白手巾跟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白手巾,小培听见白手巾说,“嗨,还真有!行了,你上车吧,哦,去叫那个孩子,问他是不是北堡村的,咱们载他一截儿。”那个大孩子过来问小培,小培睁着眼看他,并不答话。大孩子就回去了,白手巾说:“孩子,你是哪个村的?天这么晚了,和我们一起走吧!”小培摇摇头,还是不答话。他们就赶着马车吱扭吱扭地走了。车上的那几个妇女一直不说话,只是看着小培,越走越远,她们还在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直到小培和她们互相看不见为止。这辆马车消失以后,天就彻底黑了。 <br/>??小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这10里路的,路上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推栅栏门的过程却很漫长。小培害怕见娘,但只有娘的家里才是温暖的。小培想躲在一棵小树后面,但没有躲,就被娘看见了。 <br/>??停电了,太师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苗如豆,屋里弥漫着昏黄古旧的光线。娘在小培面前穿来穿去地忙活着。小培以为娘会很生气,但娘只是问了他几句,就开始做饭了。小培站在西屋的当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但站着也就满足了,并不觉得无聊。闻见馒头香味的时候,小培听见院子里一阵车响,碎乱的脚步声,接着就是妗子的大嗓门。娘就从小培面前过到堂屋迎到院子里,小培听见妗子大声急促地问娘小培回来了没,娘说回来了,这孩子!接着脚步声就一起往屋里来。小培听见脚步声上了月台,就爬在地上,钻进太师桌底下。桌底下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都有,灰土、早晨摔坏的玻璃杯碎碴和粘乎乎的蜘蛛网还有一只鞋头子。妗子问娘小培在哪儿,娘说刚才还在这儿的,一会儿跑到哪儿去了?妗子说,你看小培让我们这通找,家里的犄角旮旯他大舅家小舅家戏台子里,整个村子都找遍了,又撒了人去地里找,万没想到他这么丁大小人会自己跑回家来。他姥姥急得骂得全家鸡飞狗跳的,我差点也急啼哭了。好了,回来了就好了。可得好好说说小培,这样不声不响的可不行,让大家伙儿为他着急!娘就答应着,后来留妗子吃饭,妗子说不行,家里还没消停呢,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们不用找了,得赶紧回去呀。小培躲在太师桌下,看着妗子和娘的鞋一前一后走到堂屋,拐出门去了。 <br/>??第二天,天晴得蓝汪汪的,娘在月台上洗衣服,洗衣水泛着轻盈的泡沫贴着月台流下台阶。小培坐在不远处看着娘,看着水往院里流,日头照得真暖和。这时,一条和小培小胳臂一样粗细的长虫从月台的西墙根爬出来,沿着月台的雕砖栏墙倏溜倏溜爬到院子里,很快又消失在临街墙缝里了。小培看着,感觉到一种轻盈的心情,这时他一点都不害怕,也就没有叫娘。 <br/>??2001年<br/>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41
<p>谈点个人意见。</p><p>1<font color="#4444bb">、……在西墙根,整个院子就像一片小树林。这时,树叶们都快落光了。娘把落叶扫拢在一堆,用手掐到猪圈里沤粪。然后推出一辆加重自行车,到东邻家借来打气管打气。</font></p><p>似乎还需更加深叙述之功力,前面写得很细,写落叶,方位、节奏。娘扫落叶并把它们弄到猪圈里沤粪的写法和前面也还能合拍,但是后面推出自行车,又借打气管打气,描述变得粗线条了。</p><p>这样的例子还有。比如看大戏,其实是小说里很重要的一个过渡,但是实际上在上午听戏的部分里,对于“戏”本身一句描述也没有,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你也仔细琢磨一下。这些描写上的疏松,会使小说读起来空、不密实、不顺。</p><p>2、对于小培这个孩子的塑造,我觉得还有可打磨的余地。</p><p><font color="#573cc4">小培瘪瘪嘴,不说话了。</font></p><p><font color="#573cc4">小培的脸也红了&nbsp;</font></p><p><font color="#573cc4">小培咬咬嘴唇,突然感觉到一种伤感的情绪,</font></p><p>这些描述本身没什么问题,但还是有些套路了。</p><p></p><p>3、张角关羽的故事是真的在木刀沟当地百姓里流传的么?</p><p></p><p>看得出作者对此小说比较喜欢,如果经过打磨和修改,会不错。</p>
作者: 田玉彬    时间: 2007-8-4 13:41
<p>楼上很挑剔,但挑剔得有道理。非常感谢!</p><p>我发觉自己对待写作的态度远没有我自以为的那样认真。</p><p>“关羽和张角打仗”的确是当地的传说。在北堡村南,仅隔一条公路,是七级(祭)村,这个村不准供关公像。至今如此。人们传说,当时张角被关公杀死后,张角余部败退到这里,祭奠了七天七夜,所以叫七祭村。后来“祭”字演化为“级”。</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10 16:50:00编辑过]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7-8-4 13:41
<p>不客气,共同进步。</p><p></p><p>另,关羽的故事是你编的,还是木刀沟百姓中流传的?</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10 16:36:35编辑过]

作者: 田玉彬    时间: 2007-8-4 13:41
刚才回复后发觉未回答第三个问题。马上编辑补上,发上时看见已烦你再问。抱歉。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10 17:01:38编辑过]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41
这个感觉要比你其它的几个好,写的比较稳当。但这种小说需要点意境的,朴实无华中的意境,微妙的,不易捉摸的味道。显然从这个意义上说,还欠了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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