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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姐姐 [打印本页]

作者: 流于零    时间: 2007-8-4 13:42
标题: 姐姐
<p>  姐姐</p><p>  有一阵子,我们迷上了转陀螺。陈明的爸爸是个木匠,他比一般做爸爸的要开明。我们起先不晓得转陀螺的妙处,有一天,陈明在自家门前的水泥坪上噼里啪啦地抽打着它,我们走过去,伸长脖子,突然欢叫起来。他的爸爸在一旁教他;陀螺呼呼地转,他已经玩得很顺手了。陈明浑身只晓得长肉;他跟着转动的陀螺跑,油腻腻的肥肉发颤。陀螺飞到了我们的脚下,“让开,让开,”他对我们喊。他穿着背心,额头流汗。他还流鼻涕。看他跑过来,我们侧身闪一旁,嘲笑他。他顾不得将两条青鼻涕擦在光溜溜的手臂上,在那里大叫——哈!哈。他的妈妈走过来,翻起白眼骂一句:亏你三十几岁的人。这话是骂立在一旁抽烟微笑眼睛随着陀螺转的人。陀螺慢慢地停住了,歪在一旁;系着烂布条的小竹枝移到了陈明的眼睛上:他擦掉鼻涕。他的爸爸赶紧说:</p><p>  “咳,又忘记了,叫你不要擦,要撸。”</p><p>  一到冬天,他的衣袖就像上了一层桐油。老师喜欢把他当作反面教材嘲笑;他也常惹妈妈的骂。现在他的妈妈走开了;他的爸爸也进了屋。小武走过去,抢过陈明捡起来的陀螺,嘴里叫道:</p><p>  “来,让我试试!”</p><p>  “不,”陈明赶紧把竹枝放到背后,“我还没有玩够,我至少还要玩一次。”</p><p>  我们只有耐着性子让他玩一次。当他的欢呼声平息了下来,跑进屋里喝水去了,这平常晒谷子的滚烫的水泥坪,便变成了我们共有的天下啦:噼里啪啦。</p><p>  陈明的家境比我们要富裕,他的爸爸手艺精湛,长年在别人家做木匠活,挣钱比我们的爸爸要多,为此大家都很羡慕陈明。他的爸爸很大方,爱讲笑话,对我们小孩子又和善。眼下这样炎热的天气,我们常跑去河里洗澡,有一次他恰巧路过,便蹲下来看谁游得好。“你们谁能在三分钟之内,”他抬腕看表,面带微笑地说,“游到河对岸的桑树林,我就奖一粒糖给他。”要是别家的爸爸,只会恐吓孩子几句,或者干脆下水揪上来打一顿。类似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回,我们很喜欢这个木匠爸爸。虽然在四邻中好像有些流言蜚语的,说他喜欢在外沾花惹草。但这些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觉得他相当顾家;对待陈明又好,是个很疼爱小孩的好父亲。人们常常打趣说,他要把这独子给宠坏了。这时候,简直又让人马上要取消那些对他的偏见。我们甚至都很嫉妒陈明,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他有一个舅舅在县城做生意,每次到他家,会给他买些新鲜漂亮的玩意儿。他有好几支画笔,几本彩图连环画,还有一只口琴;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还晃动着一把塑料制成的日本军刀。他得了好玩的东西,便会跑来向我们炫耀。天下的好事似乎都让他占尽了;我们恨不能自家也有这么个舅舅。越长越大,陈明虽然仍带些骄傲神情,却是慢慢地和我们合群了,有些好东西也晓得与大家一起分享了。这样却令他的妈妈很生气,常常骂他,话中自然带着指向我们的刺,无非是:我们占了她儿子的便宜。陈明的学习成绩不很好,他的爸爸倒是无所谓,他妈妈却很生气,她常常吓唬他,说,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长大了就跟他爸爸学木匠活。话说得不经心,由我们的耳朵听起来,也是很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业。后来我们常说他,以后准是个像他爸爸一样的木匠,但是他却一本正经地说:</p><p>  “哼,我决不做木匠,我要像我舅舅那样在县城做生意。”</p><p>  有的时候,他的妈妈也会这样说:</p><p>  “是的,你不做木匠,跟你舅舅做生意也行。”</p><p>  于是,在我们眼中,陈明不需要通过老师的肯定与赞赏了,他的两条优越的前途,已经亮堂堂地铺在了眼前。</p><p>  在乡下,除了农忙时节,其他的日子似乎很好过。放学回家,我们乐意提个篮子去扯猪草,期间可以放下篮子玩一玩:捉泥鳅,滚铁环,抓特务,这些令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偶然一个大人走过田野,吓唬道:看我告诉你们的妈妈去。太阳落下来,河边洗干净猪草,提着沥水的竹篮走回家,未到门口,或是真的先挨一顿骂。我们重复着这些日子,一直要到冬天围着暖暖的灶火,顽劣的性格总是改不掉。当发现了转陀螺的乐趣后,我们赶紧找了合式的木头,央求陈明的爸爸给我们每人做一个陀螺。他很乐意地做了;并且还不忘教我们一些旋转的小技巧。大家丢开以往的游戏,在傍晚的热风中,把篮子歇在水泥坪中间,拿起系着布条的竹枝抽打陀螺玩;欢呼:看谁的陀螺立得稳,立得久,并且能够飞起来又能落下旋转。妈妈们很心疼水泥坪,怕这样抽打下去,以后就不好晒谷子。几乎所有的做妈妈的都很小气,又都很爱骂小孩。我们在水泥坪上转陀螺,她们见着了就骂,好像这水泥坪,就像豆腐做的一样。她们是要禁住我们玩,希望孩子老老实实地扯猪草。我们以前玩石头碰坏了那些光洁的坪,后来在上面玩塑料瓶盖也要遭骂。几天的功夫下来,我们的陀螺转得越来越应手了,而那些打着结的烂布条换了一条又一条。我们基本上穿着打些小补丁的衣服,家里几乎没有破衣服了;陈明家有,这段时间内,他背着妈妈为我们无偿提供。一直以来,在物质方面,陈明都尽可能为我们提供,就像要显示他一贯的优越性一样。最后还是被发现了。他的妈妈像往常遇到类似的事情一样,愤愤地在坪里大声对着天空叫道:</p><p>  “谁家不管好自己的孩子,带坏了我家明儿,尽捞他的好处,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处捞!”</p><p>  她在四邻间的关系不是很好,常常跟这家拌嘴,又跟那家搞冷战,一点也没有她的丈夫那么和气。人们围在一起聊天,我们常常能够听到关于她的事情。她刚刚嫁过来的时候,性情也是非常好的,只是在一个四岁的女儿死了后,受了打击,脾气就慢慢地就变坏了。“幸好是老陈,脾气好,样样都能容,不跟她吵。要是换作别人,早就各走各的了。”发议论的人们最后这样总结道。我们很少看到她笑,就算有,也在这样一个言听身受的环境中,觉得那是别有用心的笑容。我们都不喜欢她。大家都不大喜欢她。为了这件事,我们常跟陈明玩的人被妈妈又训斥了一顿,有的还把陀螺收缴扔进了灶膛,并且再次警告我们,不准再跟她家的陈明玩。我的妈妈甚至还恶言恶语地对我说:</p><p>  “哼,没志气!你天天上她家的门,你看上她家有几个钱,你干脆给她做儿子算了。”</p><p>  第二天早上,陈明又跑来找我们一道上学去。妈妈们见了打趣他,说,他幸好承袭了木匠的好脾性,不计较,有肚量。陈明当着我们的面咒骂他的妈妈,明确表示跟我们一条心。见到了他,我们其实都已原谅他了。大家明白他妈妈一向的霸蛮,但这时候又会觉得他很可怜,觉得他爸爸给他的温暖,又被妈妈给冰冻了。他发誓一定为我们偷些布条来。但几次无果后,他又很丧气,后来他把家里的抹布也拿出来了。</p><p>  我们是好朋友;大家也知道,不能失去这样一个伙伴。然而因为大人之间的关系一直就有些隙缝,而且长年的积郁,常常会出现或明或暗的摩擦与冲突,令我们的交往也有点磕磕拌拌。有时候看到自己的妈妈跟她吵上几句,便觉得内心很不安,因为导火线是由我们跟陈明的玩所惹起来的。这时候,通常会下定决心,再也不理她的儿子。做妈妈的比小孩子要有骨气,围在一起拉家常,几乎像联合起来一样,众口一词地说刘晓娥的不是。她们之间的关系较为严重的时候,除了见面不说话,还要侧过脸庞,并在鼻孔里哼出一声,以表示十分的不屑。但是矛盾最后总被陈明的爸爸给化解了。他不上工的日子,便悠悠地出来转一圈,逢人献上一支烟,给那些自以为捡到道理的人说几句诚恳又和气的话,并且拉到一边低声责怪自己的婆娘的鲁莽:</p><p>  “晓娥就是那种坏脾气,我也拿她没办法,这么些年了,你们就别计较,就当她没说吧。”</p><p>  这时,被安抚的男人便笑起来,说:</p><p>  “老弟,女人嘛,总是这样那样的为些个小皮毛较劲儿,难不成我们还跟她们一般见识了?”</p><p>  从中有男人的调停,女人们的闹起的不和睦,就这样像季节的变更一样,一直衍生又化解下来。</p><p>  到了微凉的秋天,人们不必去找树荫乘凉,然而也开始为村里闹起的鼠患发愁。看着那些刚刚抽穗的晚稻给老鼠围着水田咬掉一圈,便在一旁没有主意地骂骂咧咧。往年也会有老鼠干破坏的事情发生,但是今年特别厉害。我们都很心疼粮食,跟着父母诅咒那些耗子。后来,村里有人买起了猫。以前村里是没有人养猫的,买猫得去二十里远的乡集市上,并且一只小猫卖到了六十元的高价。平常人家倒没这个念头,忖着买几包便宜的老鼠药投放,结果却饿死了一些家禽家畜,引发了乡邻间的猜忌与打架。这段时间内,女人们叉起胸脯骂人,男人们捋起袖子帮腔,流血事件屡屡发生,咒天骂地,抄家伙的行为,令我们远远地看着也害怕。这时候素爱热闹的刘晓娥,从中积极调停,用她特有的大嗓门与表现得不容置疑的正义神气,劝了邻居们几次的架,博得了当事人与解围者的信任与感激,从中渐渐地和大家又通了言语了。在日渐凉爽的天气里,邻居间的关系的和解,当然也是值得我们高兴的:她看到我们,已经不是一贯阴沉的神情;有时候我们和陈明一起玩,她会露出笑容来,并且会说:</p><p>  “你们要和和气气地玩,要团结,不要翻脸。”</p><p>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便很自然地对她萌生了好感。虽然这好感过不了多久可能又会因为什么事情消散,取而代之以怨恨。我们去陈明的家里玩的频率也多起来。我们的妈妈持着警惕的口吻告诫,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少去他们家,免得以后又被她打秋风数出来。但是这明显不管用,我们可管不了这么多。有的时候陈明的爸爸在家里,那就更好玩了。我们央求他把磨钝了的陀螺尖修理,他会在电灯下帮忙弄好,并且还钉一个铁钉放里面,这样就更能持久地旋转了。他甚至还允许我们用他的刨子、墨盒与小铁锤,并教导我们跟陈明一起敲敲打打,而且他还常常说:</p><p>  “你们要有兴趣,跟我学两年,不收你们的礼钱,做我的徒弟。”</p><p>  他总是令我们感到快乐与希望。他的妻子对于我们的坏印象,也常常会因他和他的儿子而消弥。</p><p>  天气渐渐地冷下来了,连绵的秋雨下起来;我们加厚了衣服,上学的时候都要带一把雨伞。父母们为了不至于让孩子着凉,不再吩咐我们去扯猪草,也一并禁止了我们玩陀螺。水泥坪上积着小洼小洼的水,印出灰蓝色的天空,在傍晚显得有些孤寂。我们过了一段安守本分的日子,得到了父母的夸赞。这天放学回家,雨已经停了,我们怀抱雨伞,在烂泥路上小心地走着,到了刘医生的小诊所前站住了:我们看到了一只小猫。如往常一样,这个少见的东西引发了大家的好奇心。医生的小儿子抱着小猫,双脚骑在门槛上,舞动着手指头,嘴里嘘嘘地叫,逗小猫玩。那是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像老虎,却非常可爱;它小上窜下跳,围着他的手指头咬:啊呜。我们围着看,被它吸引了,觉得这小猫比狺狺叫的小狗要好玩多了。这时候,一个要看病的大娘走过去,露出笑脸说:山山,等猫长大了,做你的婆娘,要得吗?她这话伴着满是泥污的靴子一同迈进门槛,小猫突然窜到她的脚下,她用脚磕碰一下小猫,那个娇气的家伙立刻嚷嚷地叫起来:</p><p>  “爸爸,爸爸!她打我们的小猫猫!”</p><p>  我们本来想走近去摸一摸那可爱的猫,看到这情形,都不肯走上前了。陈明这时抹了一把青鼻涕,大声说:</p><p>  “我回家,也要叫我爸爸买一只小猫来。”</p><p>  医生的小儿子已经抱起了猫,走进了屋里。陈明的话,我们也就当作没听见,但是心里有点感到不是滋味。回来后我们赶紧拾了陀螺,躲开妈妈喋喋不休的骂声,在半干了的水泥坪上旋转。天擦黑了,到了晚饭时间,妈妈们扯起喉咙叫起来:</p><p>  “吃饭了。”</p><p>  大家很不情愿地各自回家。旋转的陀螺带走了我们的烦恼,我们对于看到猫的印象已经淡下了。陈明没有回家,他呆在那条路上用靴子踢着烂泥巴,等他爸爸回来。他没有等到爸爸,他的妈妈已经骂起来了。</p><p>  “要猫!要猫!”她且走且拍他的屁股。陈明一边哭一边走回家。</p><p>  第二天我们差不多忘记了这件不愉快的事。上学路上,在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后,也会转头睄一眼,看那小猫窜出来了没有,但并无留恋,挺正胸膛走过去。陈明说,他晚上缠着爸爸给他买猫,他已经答应啦。他说得很愉快,就好像一旦得到小猫,便要盖过以往的任何玩具似的。我们当然相信他说的话,并掩饰了惯常的由羡慕所带来的微酸,也感到很愉快。没过几天,陈明的爸爸真的给他买来了一只黑色的小猫。他是从一个主顾家里得知,有一个邻村的亲戚,愿意以低价卖一只小猫给他:比市面上少十元。结果约好日子看了猫,双方都很满意。</p><p>  雨停了几天,风与太阳敛干了路上的湿润。陈明的兴趣从陀螺上面已经转移了,几乎天天抱着他的小猫玩。我们的兴趣也打了折扣,远远地看到他抱了小猫,赶紧丢开转得欢的陀螺,跑过去抢他怀里的猫。听那小猫喵喵地叫,摸它那温暖柔软的黑色皮毛;逗弄它,让它轻轻地咬手指头。我们很轻易地就得到了那医生孩子一样的幸福,并觉得,这是只比他的老虎一样的猫,甚至全世界最优秀的小猫,都要乖巧好玩。大家都不舍得把小猫交给陈明。陈明把猫起名为“小黑”,大家一致认为不好听,因为小武家以前有一条狗也叫小黑。大家商议一番,认为这样漂亮乖巧的一只猫,还是叫“乖乖”比较有意思,于是便定为“乖乖”了。陈明便学着刚做了妈妈的小媳妇的样子,抱在怀里低声哼着:</p><p>  “呜呜,我的小乖乖,我的小乖乖。”</p><p>  我们都哈哈大笑,嘲笑陈明的这一幼稚举动。小猫给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体验与感受,令生活充满快乐的期望与幻想。但有时候也令我们很沮丧,陈明的妈妈看到我们争相抱小猫玩,生怕我们在虐待它,远远地便会叫:</p><p>  “这可不是木头玩具,这可是只六十元的要捉老鼠的猫,你们要小心点,不要伤着它。”</p><p>  她急急地走近来,摸一摸猫,“呀,肚子都干瘪瘪的!”她对陈明说,“去,抱回去,它要吃食了。”</p><p>  我们都不舍得小猫,但却不是我们家的。我们知趣地捡起竹枝,用布条缠起陀螺,放在水泥坪旋转起来。我们看着满足的陈明跟着妈妈跑回家,心里像往常一样泛起酸涩起来。哦,真希望这小猫永远呆在自己的怀里,像陈明一样柔声叫它小乖乖。</p><p>  小猫不仅给陈明一家带来了欢乐,也给邻居们带来了欢乐。不上学的日子,陈明抱着小猫出来晒太阳,那些大人们便会忍不住上前来摸一摸,并且忍不住说:</p><p>  “哦,多么可爱的一只猫!青鼻涕,你要好好地喂养它,让它长大了捉老鼠。”</p><p>  “捉老鼠,捉老鼠!”陈明摸着猫的小脑袋欢快地叫道,“哈,我的手指头就是老鼠!”</p><p>  “是公的还是母的呢?哦,是公的?那就做你弟弟啦。”</p><p>  陈明的妈妈这时在一旁笑得眼睛都没有了,便开始对旁人夸赞那猫是如何的调皮,自己的孩子是如何的调皮:“小乖乖就睡在他的床上,蜷在暧烘烘的被窝里,它就像人一样懂得取暖。呀,你们看,天下也有这么蠢的人!他爱吃肉,可是自从有这个活宝,他宁愿把肉给它吃。”她突然把脸拉下来,“你家真是有个邋遢种!看,人家叫你青鼻涕了,还不赶紧撸掉!——又擦!我一巴掌!”她转过头,露出笑容,“看,他心里就只有这只猫!还给它起了个小乖乖的名字,多么好听的名字。我早上叫他起床上学,平常要叫半天,现在呢,哈,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在床上逗猫玩呢。”</p><p>  她前脚刚走,便有女人很不平,“哼,就现她家有个猫!”这时,也准有一两个女人的低声附和,并表示很不以为然的神气。我们觉得她们这样说是很不应该的。只有小武不高兴,他嘟嘟嚷嚷地说:</p><p>  “哼,猫的名字是我起的,她说是陈明起的!”</p><p>  小猫还没长大,我们已经帮着父母收割了晚稻;冬天便也快要到了。傍晚收完了谷子,看着空荡荡的水泥坪,我们用扁担立在上面蹭蹭地跟着它跑。大家没有拿出陀螺来旋转,手头上已经没有烂布条了,而且大家也都玩腻了转陀螺,它跟其他的游戏一样,终不免被我们放一放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像住常的冬天一样,我们拾起了很久没玩的赌小石子,跳石块棋,掷小刀子划线玩。在霜冻天气,去荒凉的稻田里捞冰块;找到去年收藏的破铁饭盆,放几支红炭,添些小木头放里面,拎在手里呼拉呼拉地舞起来,一直把那些木头燃出了红红的火苗。我们渐渐地很少找陈明的家的小猫玩,他也没能像刚开始那样对待小猫,已经很少把它抱出来了;大家和小猫熟悉了,看到它,就像看到一只平常的小狗,对它的感情也逐渐淡漠起来。有时候小猫跑过来,我们把火升起来,然后把小猫凑近来,给它取一取暖。</p><p>  “啊哟,咬我,咬我,咬得印子都出来了,我烧掉你的爪子。”</p><p>  一个令人盼望的星期天,我们吃完早饭没多久,便看到陈明哭哭啼啼地从家里跑出来,蹲在水泥坪上哭。他的妈妈拿着柳条把他打了一顿,原来他把小猫烫伤了。我们赶紧跑去他家看热闹,只见他的妈妈拎着小猫,在那里大骂:</p><p>  “这个败家子!怎么不去死!一只这么好的猫,又听话又乖顺,哪里去找呢?你们现在看看喽,是副什么样子!”</p><p>  陈明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坐在地上哭着叫爸爸。我和小武围在他身边,看他哭得满脸的眼泪,替他感到难过,但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们移开脚步去看小猫,听得见胸脯里面咚咚响。小猫不再像往日里活泼了,全身湿漉漉的,眼睛里面满是哀求的可怜样子,它声声慢地叫着啊呜。用手指试着摸它一下,它像触了电一样地抖动着,我们的心里瞬间像进了水一般冰凉。我们觉得陈明的挨打是应该的。</p><p>  “我去扯猪草,叫他换个煤,”陈明的妈妈说,“他把一锅的开水倒在猫身上。做错了事还不吭声,还一直把冷水往猫身上倒。一只多么顾家的猫,我上几天还看到它捉到了一只老鼠!没救了,你看它的样子,哪里还有救啊。”</p><p>  围上来的女人见到这情形,都表示出同情的样子来劝慰她。拉着那愤怒的妈妈,用手捏着猫的头,爪,低声叹息一声。一些人热心地建议用土方子来治疗小猫。小武的妈妈说,他家的狗以前也烫伤了,看着也是没了的样子,听别人说用牙膏,醋治好了,她试了一下,果然好了。“晓娥,你不妨用这个试试。”她摸着奄奄一息的小猫,颇有信心地说道。</p><p>  她听了后,赶紧去找那些牙膏与醋。她找到了半支牙膏,挤出来往小猫身上抹。小武的妈妈从家里拿了醋过来。但是没有用,可怜的小猫蜷缩得越来越紧,在她们的折腾下,它的哀号声也越来越弱,到最后终于还是死了。陈明一直哭个不停,他的妈妈放下牙膏,忍不住又骂他。女人们劝慰她:</p><p>  “算了,样样东西都是先注死后注生的,猫是畜生,孩子打骂一两下就可以,不要老是这样骂他。”</p><p>  这件悲剧发生的始末,都令我们这些做小孩子的爱莫能助,就是连最基本的劝慰的资格都没有。大家在水泥坪里讨论这只小猫,都有些遗憾的神情:小猫的好处,给他们往昔所带来的欢乐;然后摇摇头,笑一下。我们都有些难过,昨天这小猫好像还在我们眼前呲牙挠爪惹我们讨厌,现在它缩成一团躺在冰冷的水泥坪中,体积只有平时的一半大小。突然想起它温暖的皮毛,它咬手指头的那种令整个内心都发痒的奇妙感觉,我们恨不能自己有法术,叫这小猫能够起死回生。后来,陈明的妈妈很伤心地把小猫装进蛇皮袋,把它扔到河里。</p><p>  终究不是我们自己家的猫,也不是自己烫死的,看完了这伤心的一幕,大家渐渐地散开了。我们踩着缩短了的影子,也跟着跑开;午饭时间也差不多了。吃完午饭,我们仍聚在一起玩小石子,提起小猫去世的事情,便会想起陈明,大家失去了责怪他的兴致,想到最难过的人是他,也替他感到难过。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仍在哭泣,我们想去叫他一起来玩,但又害怕被他的尚在气头上的妈妈骂,便没有去叫他。我们讨论起来,要是他的爸爸在家,肯定不会打他的;他也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这般的伤心。可惜他的爸爸很少呆在家里。天黑了,我们回到家吃晚饭,这时候,陈明的妈妈哭哭啼啼地挨家找陈明。</p><p>  “他没到你们家?他下午没跟你们家小刚一起玩吗?小刚,陈明下午没找你们玩吗?”当得到我的茫然的答复后,她哭得更大声了,“他午饭赌气没有吃,我又把他打了一顿。他以前经常赌气不吃饭,我以为又找伴去玩了……”</p><p>  然后她发疯一样地跑到外面,在夜色中呼喊:</p><p>  “小明啊,我的明崽啊,你在哪里,你回来好不好,妈妈再也不打你了。”</p><p>  于是,大家似乎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她家的独生儿子赌气走失了,这么冷的天,不晓得会不会出了意外。我的妈妈把她扶回家,并且安慰她:晓娥,没有事的,小孩子就是贪玩。大家都放下以往的恩怨,吃完晚饭便赶到她的家,忙着为她出主意。一些婶婶大娘向我们了解情况,我们一无所知,陪着她们担心的同时,也很后悔下午没叫陈明一起玩。这时候,陈明的爸爸回来了,得知了这一事件后,照例地,骂了他妻子一顿,然后捏着手电筒就要去找儿子。男人们自发地跟着他,打上手电筒去找。屋前屋后,猪舍牛圈,一路叫着陈明的名字寻去,一直找到附近黑垛垛的山上。到了夜里十多点钟,他们哈着白气空手回来了。屋里的女人们早已升起了炭盆,大家围在一起烤火。当中有人打发他的两个堂兄弟到邻村接来了会法术的巫婆。老婆婆一进门就嚷着:没事儿,没事儿!把大家的担忧的情绪给安抚下来了。她准备好施法术的道具,嘴里念念有词,把陈明的一只牛仔鞋子放在石杵上捣,然后扔下来,看鞋尖朝着哪个方位。大家在一旁看到了希望,叽叽喳喳的都说,这样非常管用。后来,鞋子朝着北边的大水库方向。陈明的妈妈便绝望地滚在地上打滚,女人们扶她起来,她哭得一脸亮晶晶的鼻涕:</p><p>  “我的明崽,这可怎么办啊!我的英子就是在那水库里淹死的。”</p><p>  她的一向和善的丈夫怒气冲冲地骂她。他凶起来的神情真叫人害怕,但也令人高兴。男人们适时地劝住了他。他们赶忙打起松木火把向水库的方向奔去。屋子里聚满了人,人人都哈着白气,一个炭盆不够用,我们在屋子里冷得直跺脚,但是都不敢在这热闹的地方打闹起来,这时候,有人便自作主张地把他家烧水的煤炉拉出来了。妈妈们围在一起烤火,时常打发我们小孩子去门口看一看:</p><p>  “小武,你带着他们去看一下,看他们把陈明找回来了没有。”</p><p>  我们跑到门口,看到点缀着星月的天空和依稀的烟火,我们很想念陈明,希望他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温暖的屋子里传来了妈妈们的声音,她们要把那冰冷绝望的妈妈拉了过来烤一烤火,她死活不肯,闹来闹去,差一点扑进了炭火里。</p><p>  过了没多久,便传来了燃得不太猛的火把光,男人们的口哨声也传来了。他们果真把陈明寻回来了。他的爸爸背着他走进屋里,放下来让他烤火。他的裤脚湿透了,站在那里发抖,半天不说话。他的妈妈把他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叫:</p><p>  “啊呀,我的明崽,我的明崽。”</p><p>  大家闻着暖和的松木香气,都放下了心。一个劲儿地夸赞巫婆的法术灵通;安慰那个仍在哭泣的妈妈:幸好你的陈明有一身的好肉,没冻坏。一位与他们素来交好的大娘去厨房给陈明准备热饭,准备热水让他洗澡。一阵欢喜过后,大家都平静下来,交谈一阵子,便开始各自回家。我们没有机会问一问陈明,困意便袭击了双眼,然后稀里糊涂地跟着父母回家睡觉了。</p><p>  第二天,妈妈打发我们去叫陈明一道去。他原本打算不上学了,他的妈妈也允许了,但是后来他还是跑来了。他的爸爸开工去了,他不愿意呆在家里。他跟我们走到一起,我们便急忙问他,昨晚到底躲藏在哪儿。他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说,他就躲在旁边不远的牛圈中的稻草里。听到他爸爸来找他,他还在对于害死小猫的自责中,便觉得还得缓一缓再出来。到了后来,他害怕了,怕爸爸不来找他了,便打算回去,但这时他看到一群找他的人又从家里出来了,他就悄悄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他听到他们在议论他的姐姐,说他的姐姐是在那个水库里面淹死的:“要是他也在那儿淹死了,那么,可怜他们家就绝后了。”</p><p>  “我想不起姐姐,我记得我没有姐姐,只是常常听妈妈说。”陈明说,“要是我有个姐姐该多好。”</p><p>  “那么,你害怕不呢?”我们赶忙问他。</p><p>  “害怕啊,我怕我做了鬼的姐姐,怕她会叫我去。我可不愿意死。”</p><p>  我们没打岔,让他继续讲下去。他悄悄地跟随了他们,走到大坝上的时候,就蹲在一旁不做声,但随后便又装作很伤心地哭起来。我们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很愉悦地撸掉鼻涕说:</p><p>  “哈,只有这样,才能让妈妈不会再打我了。”</p><p>  陈明的故事令我们感到很刺激,也很向往;为了平息自己的过错,这是个好办法。我们很佩服他。大家都忘了小猫死去的事情;谈起昨晚呆在他家的热闹情景,都感到很回味,最后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明白,像往常一样,在近一段时间内,他的妈妈准会对他非常好。“我妈妈说,以后不会再打骂我啦。”陈明欢快地说。这时,我们真心希望他的妈妈一直对他好,像他的爸爸一样。</p><p>  </p>
作者: 路易王    时间: 2007-8-4 13:42
叙述浮于表面。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7-8-4 13:42
<p>零零,是近期写的吗?如果是,我反倒要说:很好。因为我觉得,你在摆脱对以前那种叙述方法的痴迷。倒不是那种叙述不好,是说你在寻找更适合于你的语言。结构很不错,可能比我处理的还要好。至于故事,我不会强求你十分有内涵,就算平淡,那也不是你的问题。想像会帮你这个忙的。你不缺这个。这我知道。只不过是个自我掘发的问题。</p><p>粗读了一遍。有时间细读后再说。</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1 1:45:07编辑过]

作者: 流于零    时间: 2007-8-4 13:42
<p>谢谢路易王与酒哥。这个是近期写的。里面应该有两种调子,也就是“浮于表面”白描与深入开掘的意识形态,语感与结构都有脱节的感觉,无法调融,自己不喜欢,是强撑着写完的,目的是给这类乡村童年题材来个终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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