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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少年 [打印本页]

作者: 十年樱花雪 时间: 2007-8-4 13:57
标题: [原创]少年
少年
 <img src="http://album.sina.com.cn/pic/4b0ba60002000r3g" border="0" alt=""/>
<a href="http://blog.sina.com.cn/main/html/showpic.html#url=http://album.sina.com.cn/pic/4b0ba60002000r3g" target="_blank"><shapetype id="_x0000_t75" stroked="f" filled="f" path="m@4@5l@4@11@9@11@9@5xe" coordsize="21600,21600" ospt="75" opreferrelative="t"></shapetype><stroke joinstyle="miter"></stroke><stroke></stroke><formulas></formulas><f eqn="if lineDrawn pixelLineWidth 0"></f><f></f><f eqn="sum @0 1 0"></f><f></f><f eqn="sum 0 0 @1"></f><f></f><f eqn="prod @2 1 2"></f><f></f><f eqn="prod @3 21600 pixelWidth"></f><f></f><f eqn="prod @3 21600 pixelHeight"></f><f></f><f eqn="sum @0 0 1"></f><f></f><f eqn="prod @6 1 2"></f><f></f><f eqn="prod @7 21600 pixelWidth"></f><f></f><f eqn="sum @8 21600 0"></f><f></f><f eqn="prod @7 21600 pixelHeight"></f><f></f><f eqn="sum @10 21600 0"></f><f></f><formulas></formulas><path gradientshapeok="t" oextrusionok="f" oconnecttype="rect"></path><path></path><lock aspectratio="t" vext="edit"></lock><lock></lock><shapetype></shapetype></a>　　过完春节，天忽然冷起来，嗖嗖的风鼓动窗户上的塑料纸，哗啦啦响，夹进丁点儿雨丝，落进脖子，凉意传遍全身。我不住往炉子里添玉米芯。火苗被压下去，冒出浓浓白烟，涌进眼睛。火苗腾窜起来。我揉搓一下眼睛，一阵酸痛从鼻神经刷过去，孩子像他们的喊叫一样亮起来，他们遮住了游戏机屏幕，向前探着身子，一个孩子狠劲跺脚：打他！打他！游戏机摆在中堂下，中堂是毛主席像，中庭饱满，红光满面。以前这里是一幅“举国同庆”，十大元帅飒爽英姿，军装凛凛生威，一共十一个人，另一个是微笑的周总理，父亲当时一一指给我认识，还说有一个我们同姓，聂荣臻元帅。后来那幅画下角发霉了，父亲只好换掉，就成了现在这张毛主席。父亲总喜欢那个年代的人，我倒觉得旁边的奖状更现实，妹妹的还有我的，刚才一个孩子数过，四十五张。侧面墙上粘一面大镜子，挂得略微高，我从镜子里看见游戏屏幕，几个卡通图像在拼杀；孩子们头挤在一起，重叠着身子，脚下睡着瓜子屑、饮料筒、烟头；奖状环绕着毛主席，电线在奖状上蜿蜒；柜台连着外间货架，货架抵着门。镜子左上角斜挂着一把刀，在这样的天气黯淡无光。浓烟滚滚上升，朝屋顶撞过去，碎成一片，弥漫整个屋子。
　　怎么还不到时间？面前的少年伸手往兜里掏，大动作扭动身肢。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告诉他还有四十分钟，他们要玩一个半小时。少年掏出盒香烟，硬盒子红旗渠，利索地弹出一支，斜着烟盒递给我，他的手指细腻狭长，手背白皙泛着淡红。我赶忙摆手，嘿，我不抽烟。他把烟盒凑到嘴边叼出一支，低下眼睑，拿出打火机，机壳上是个裸身美女，随着火苗，美女扭动腰肢，伴一首很流行的粗口歌曲“摸摸你的头呀，好温柔呀”。他嘴里喷出浓白的烟呛得我咳嗽。你还上学吧？他问。是的，还在上。我捡起一根玉米芯，折成截，填进火炉里，几颗火星蹦出来，变成轻薄的灰。学生是不抽烟的，浓浓的白烟又从他嘴里喷出来，你在大学吧？哪里？我微笑一下，伸手扒拉着地上的玉米芯堆，目光在手里不断换掉的玉米芯和炉火间游移，是的，在信阳，一个不怎么有名的学校，很烂。嘿，他说，不错啦，比我强多了。我说，你上高中？他弹下手里的烟，烟灰纷纷落下，有几粒落进火炉里，变成透明的红，然后不见。早不上了，快两年了。他的嘴角往上翘翘。我轻轻“呀”一声。在我们这里很多少年都上不到初中毕业，也有上不完小学就辍学的；十二三就订婚，十八九就娶嫁——我那一届同学现在都早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母了，后面那几届也同样。所以我听到他说自己早已经退学的消息并没有太大的吃惊，但我还是说，你看起来还小着呢，十七岁吧？没有，他的嘴角又往上翘翘，刚十五岁。那你就不上学了？他把嘴噘成O形，仰脖子吐烟圈。他的脖子像他的脸一样洁白细腻，腮上细肉里面一道血丝，蛇信子一样。他甩一下头，长发来回晃动几下垂在肩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总共吐六个烟圈。他弹掉落在腿上的烟灰，看着我说，你上这么多年学，倒是说说上学有什么意思？他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见我不说话，嘴角又翘起来，歪着头告诉我，人一辈子，活的就是刺激！炉子里火苗渐渐歇下去，玉米芯已经烧成红彤彤的灰烬，我只好再拿几根填进炉子，它们马上燃烧起来，火苗窜出火炉，冲动地跳跃着。嘿。我微微笑一下。
　　你竟然不吸烟。他噘起嘴唇吐一口烟。我听说大学生男女都住一起。他看着我，显露猎奇的光。我只看他一眼，就溜回眼神，支支吾吾地说，是有一些，也不多，哪能那么夸张呢？嘿，他兴奋起来，丢掉手里的烟，用脚踩住，拧几下，抬起脚时我看见烟纸已经裂开，烟丝散得乱七八糟。有怀孕的吗？他问我。我说，这种事情，我没怎么听说过；不过听说有几个男生为一个女生打架，一个男生被用棍子砸一下，住了医院。切，他有些失望，砸一下？那有什么。我惊诧地看着他，他正斜了脖子，交叉着胳膊，叼着烟，烟嘴儿上翘，烟头散出来袅袅轻烟。他眯着眼睛，我们那天把那小子打成什么样子你知道吗？轻烟从他眼前拂过去，他扇了扇，捋起袖子，站起来——他的身高在一米六九还要多，大概一米七，穿着哈韩服装，偏胸处绣着一朵图案，阴森森的骷髅，又像张牙舞爪的蜘蛛，叫不上名字；他手腕上纹个“忍”字，另一只手腕上纹个“情”字，“情”字旁边是“I.Ｏ.U",看得出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歪歪扭扭，也不整齐——一边比划，一边说，我们几个人骂那小子，他也不敢吭气，嘿，真他妈脓包，我冲过去，啪——他用手使劲扇一下，好像巴掌下面就是那个人的脸一样，一阵冷风吹过来，窗户上塑料纸也猛呼扇一下——我一巴掌甩到那狗杂种脸上，哈，五根红手印，刺啦啦挂在脸上，嘿。他的脸上洋溢着自豪。我觑他一眼，从兜里拿出来手机看一下。他忽然想起来，问我，还有多少时间？我说，十四分钟。这么慢。他走到那群孩子身边，他们使劲扎在一起，密不透风，只能听见不停地喊：打他！打他！他什么都看不到。日你妈！他拍一巴掌最外边一个孩子的头，啪唧一声。那个孩子猛转过头，旁边几个也猛转过头。他们都在六七岁的样子，皮肤泛着很纯红的光泽。他瞪着眼睛看着小不点儿，故意把嘴歪着。他们，尤其那个挨打的孩子，很委屈皱着眼睛，脸上肌肉颤动着。他骂道，快点儿！别让老子等得不耐烦！那孩子噘着嘴，瞪着少年，手不停揉下眼睛。他们不敢吭声，一致把目光投给我。我站起身子，对他说，净小孩子跟他们闹什么？一会儿就下了；你说你们把那小子怎么了？嘿，他一下子高兴起来，你猜那小子怎么着？他走过来，撇下那群孩子。他们对着他的背影做一个鬼脸，又重新投入到狂喊中：打他！打他！他眉飞色舞，他还想还手，我们是吃干饭的呀？我们五六个人是晾着的啊？我们一块上去，操，他还骂我们，真他妈不想活了，我一看地上有一块板儿砖，伸手捡起来，朝他脑袋就劈下去。啊！我出一身冷汗，惊叫出声。那群孩子转过头来看我，都停止喊叫，只有一个孩子还嘟哝着：打死你！打死你！旁边一个孩子拽拽他袖子，他看着拽他那孩子，然后看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我这里，也把目光投给我。少年轻昂着头，嘴角翘翘。那群孩子赶忙把头转过去继续打游戏，没有像刚才那样大喊大叫，都憋着气，有个孩子还偷偷用余光看着少年。
　　少年吭吭笑起来，骄傲看着我。他白皙的脸，白皙的脖子，是很秀气的孩子，如果他现在上学，一定有很多女生追。我嘿嘿笑起来。他说，你不相信？我说，不是。他说，那你笑什么？我说，我觉得你如果上学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哼。他用鼻子表示不屑，现在也有很多，烦都烦死我了。女人嘛，他老成地说，打一炮就完，谁还当真？我张大嘴巴。他像小大人，一个小流氓。
　　我问他，你经常打架？嗯，也不是太经常，他飞着眉毛说，一星期才两三次吧。他接着说，哎，已经两天没打架了，手痒得要命。他甩着手，手指头像挂在手掌上，来回摆动。他做出很委屈的表情。我配合地笑一下，问他，就咱们这儿附近，谁打架最厉害？我知道他们这些小青年最喜欢被人夸奖，尤其是夸狠，我猜他一定说他最厉害。果然，他说，现在还算我们这一帮，其他都是小混混儿。嘿，我说，你们多少人？二十个？没有，他说，还没有，准备招小弟，过完年就多了。他做出来一副老大派头，伸手往兜里掏，拿出来那盒红旗渠，弹出来一支，又叼在嘴里，拿出打火机，点燃，打火机又唱起歌：摸摸你的头啊，好温柔啊。他看着打火机壳上扭动的裸体，吐一口浓烟，烟滚滚出来，散成一片。我看一下他手指，泛着黑黄；夹着的烟，马上灰烬掉小半截；烟柄的地方，标示的是丝绸之路。我很惊奇，问他，你的烟不是红旗渠？他猛然一愣，脸上泛起红。然后站起身子，把手里的烟举到眼前，他妈的，他狠狠骂道，竟敢骗老子，妈的！他掐灭燃着的火头，把剩下半截装口袋里，嘴里继续狠狠骂，等老子找她去，臭娘们儿！他用目光谨慎地觑一下我，我的嘴角学他翘翘。他对我的表情很不满意，挺直胸脯说，明年你看，我保证不会抽丝绸之路，红旗渠我也看不到眼里，哼！我扭过脸，这有什么？添几根玉米芯，我根本不抽烟。切。他又把目光锁定那群孩子，他问我，还有多久？我掏出手机，告诉他，快了，七分钟。我把手机放下，往火炉里添几根玉米芯。他站起身子，总算到了，他往下拽拽上衣，衣服展绷一些。他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显示出他清秀的脸型和身材，他把头朝镜子倾了倾，头发垂下一缕，像绳子吊着。他小心地把那缕头发抿上去，猛甩一下头，整头秀发向后靠靠，额头全露出来，发根的地方出现一道伤疤，手指那么长。我说，嘿，怎么头上那么长一道疤呀？他盯一眼镜子里自己的额头，用手轻轻抚一下，挑一下眼睛，告诉我说，跟人打架被砍的。啊？我惊叫起来，什么时候？一年多了，他说，一帮狗杂种。他一边整理着头发，那群狗杂种不敢跟我单挑，寡不敌众，我又没工具，就被他们用一块铁皮削了头。他的手指碰碰疤尾，往上涌涌，他的眉头连带着整个儿往上涌涌。妈的！他骂道，老子早晚要报仇！他的眼睛睁得溜圆，嘴巴绷得紧紧的。旁边的孩子已经催促打游戏的孩子快些下，说时间到了。打游戏的孩子甩那孩子一眼，你吵什么？人家老板还不说到时间你说到就到了？那孩子委屈地噘起嘴。我看着他们，说，马上就到，剩两分钟。嗯。打游戏的孩子答应一声。少年回头溜一眼那群孩子，又看向镜子。他在回转头的时候，晃见镜子左上方挂的刀子，孤零零的。嘿。他的眼睛里放出光，这有一把刀？我随他目光看过去，是的，我说，一把刀。他走过去摘下，拿在手里反复看。还打好了刃，嘿。他放在手里比划几下。你看这把刀怎么样？我问他。不怎么样，不过拿在手里感觉真不错。他说。哼，我从鼻子里喷出来的语气。他用目光斜觑我。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知道这是什么刀？他问我，什么刀？他坐到我面前。我看看手机，告诉那群孩子，嘿，到时间了，你们下吧。哦。打游戏的孩子走过来，给我两块钱，我掖进口袋，掏出来一把零钱，捏五个一角硬币递给他，他说，不用找了，我买东西吃。我站起身子，随他走到外间，一群孩子跟在我后面。那个孩子拿一瓶汽水，三张辣片。四毛钱，他自己念叨，还剩一毛钱。他又拿一瓶汽水，对我说，够了，你看。我没有看，好的，我转身回到火炉旁边坐下，我对少年说，该你了，去吧。他说，别慌，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刀？我说，你不玩了？现在是，我看一下手机，三点四十一。他说，什么刀呀？我看着他，他正盯着我的眼睛，紧紧握着那把刀。我笑笑，起身关掉游戏机，回到火炉边坐下，又添几根玉米芯，火苗在玉米芯下跳跃。
　　冷钢35ATCBB。我说。什么？他没有听懂。我继续说，这把刀的型号。这把刀叫重型廓尔喀弯刀，是冷钢的廓尔喀弯刀系列中最通用万能的一把，我从他手里接过来那把刀，手指轻轻抵着刀刃，看到没有？我翘着嘴角问他，象狗腿一样弯曲，让它有了超强的劈砍能力。我弹一下，叮一声，清脆而响亮，碳V钢材制造的。他的眼睛里透露着迷惑，刀柄是用Kraton制造的，刀鞘已经丢了，那是加厚牛皮鞘；这把刀全长四十三厘米，刀刃有三十点五厘米，厚度是七点九厘米，硬度60HRC，重一斤多，六百二十四克。我把刀递到他手里，他掂了掂。我从他手里接过来，在面前晃来晃去。许多探险家带着这把刀，我说，砍柴，挖山洞，开路，解剖猎物，杀鱼，宰野猪或者熊。他的眼睛盯着我的嘴巴，我继续向他介绍：
　　这把刀不管是从材质上，还是从设计上都是一流的。看看，你要是想砍劈柴火，一定要有宽阔的刀面以及相当的弧度；你要是用来刺杀猎物，就得把刀尖设计成矛型刀尖或者刨削刀尖；你要觉得用来切削一些东西，那么刀刃就要锻成像切花刀一样的的弯月型刀刃或者鸟嘴型刀刃。另外，钢材也是需慎重考虑的因素。他沉迷地听我讲解，我把刀在面前舞动几下，送到他眼前，炉火光反射在刀刃上，刀刃上一团模糊，像蒙一团雾气。我拿过一条毛巾，在上面擦一下，并没有明亮起来。我捡起根玉米芯，一刀砍上去，拿玉米芯的手一阵酸，玉米芯没有断。他鼻子里发出来哼一声。我说，你先看看，这刀刃还是很锋利的，刀尖也是。他皱着眉头拿在手里，翻转看，怎么没有光呢？一点也不明亮。我说，好刀都这样，电视上刀都亮晃晃的，有几把是真的？他看我一眼。那怎么连一根玉米芯都切不断？谁说切不断？我说，我找出来一根玉米芯，递到他手里，你切切看。他接过玉米芯，拿在手里，一刀切下去，玉米芯的身子陷下一道痕，连条缝都没有。他把玉米芯扔到地上，看着我嘎嘎地笑。我瞥他一眼，他的手指在刀片上划一下，淡淡的雾气现在上面，马上又消失。他斜着头问我，你家怎么有这样的刀？我从他手里接过来这把刀。这是我父亲以前用的。我说。嗯？他表示不解，你父亲？是的。我说，我父亲以前杀羊，这是他的一个战友送他的，很贵的，一柄五六百块钱。哼。他的鼻子里喷出声音。你不相信？我拧着眉头。一柄烂刀能值那么多钱？切！他把身子靠在墙上，舒展四肢，歪着眼睛瞪我。我觉得我应该证明这把刀的威力出来，我扫视一下房间，桌腿下面有一枚铁饼，半厘米那么厚。我让他帮忙掀起桌子，拿出铁饼。我把铁饼举到他面前，告诉他，看好了。我放下铁饼，它躺在地上，我双手握紧刀子，用尽全力刺下去，一阵火星，刀子陷进铁饼里面。他吃惊地看着铁饼与刀子的衔合，脸上失去任何表情，微张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嘴角溢满口水，马上要流下来。我推他一下，他看我一眼，随即脸上挂满笑。好刀！他说。哼！我用鼻子回应他。他从我手里拿过那把刀，翻来覆去地抚摸。当然好刀了，我说，我父亲用这把刀杀了十多年羊，只不过后来不做那生意了，才让它退休。是吗！他喷出来的湿热洋溢到我脸上。那这把刀现在做什么用？我看他一眼，没用呀，就是挂在这里，什么时候切西瓜削苹果之类的，能干什么用？他说，要是我有这把刀，就好了。我看着他，你用这刀干什么？他仰起头，低着眼睛看我，什么都不用干，他们都得对我刮目相看，我可以轻松收一百小弟。他用手摸一下额头上的伤疤。哼！他问我，你卖吗？什么？我没有反应过来。我是说你这把刀卖吗？他解释一下。我吃惊地说，你想用它打架？嘿，他说，怎么会呢？人家又没有惹我，我干吗找事儿？那你要它干什么？我问他。好刀嘛！好刀谁不想要？多少钱？他说。这个，我还不清楚，谁知道我父亲要不要卖，我说，我又不当家。这样吧，一百五十块钱，怎么样？他对我说。我看着他，笑说，你倒挺糊弄人的，我们五百多的刀，你给一百五，哼！他说，什么呀，都破成这样了，还五百呢；这样，两百五，谁也不许反悔。嘿，我大笑起来，好像你是老板。我不知道父亲要不要卖，但这把刀真的很久没有真正用过了，以后估计也用不到，难道用它砍柴？他说，三百，我泼血本了。我有些犹豫，毕竟三百是不低的价钱。他看着我的表情，从兜里拿出一些钱，一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五块的，还有一块两块的，放到地上一张一张数，崭新的，毛边儿的，烂角儿的，厚厚一摞，数过，抬头看我一眼，皱着脸笑笑，把钱递我手里，差二十六块钱，就这么着吧。他自作主张，从我手里夺走那把刀。嘿，我说，我还没同意呢。什么没同意，成交！他喜滋滋的。我觉得这生意做得也不错，其实我也很满足。可是父亲回来问这把刀怎么办？我毫无意识地看着中堂，毛主席和善笑着，面膛红润，中庭饱满，中山装整洁而干净。少年把刀拿在手里反复看着，眼睛弯成缝，嘴角带着满足。嘿，好刀！他盯一眼地上的铁饼，铁饼上面赫赫一个刀缝，像咧开嘴。
　　少年倾斜着刀，窗外边雨丝蹦进来，落在刀刃上，凝成水珠子，卧在上面。他一吹，水珠子顺着气流飞出去，凭空划出一道弧线，朝着火炉方向下落，还没接近火苗，就已蒸发不见。少年手腕一抖，刀子嗖飞起来，像鱼，凌空翻着身子落下来。他抻出手掌，手指朝掌心蜷缩一些，大拇指张开，轻轻一合，刀子就接在手里，刀柄上下晃晃；又一抖，刀子又飞出，翻着筋斗，少年一把握上去，当胸一横，刷一声，模糊的刀刃闪出一道光，晃过我正叠钱的手，我把钱装进内衣口袋，伸手抚了抚。少年的眼光聚集在反着白晕的刀尖，我的脑海闪过带着光环的佛祖。你说，少年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刀尖，这刀到底还能不能捅人？我吃一惊，瞪大眼睛看进他，张大嘴巴。他低眉觑我一眼，嘴角斜上去，哼，我只是问问，难不成这是一把废刀？我飞扬起眉毛，大声说，怎么会？我父亲以前都用它杀羊，爽利得很。我的目光里溢满骄傲，掠过中堂的毛主席，慈祥而健康。从来没有带过一滴血。我扬起胳膊，手臂划过他面前。一只羊就这么被解决了，我说。他晃一下脑袋，手抚上头发，抚到脖子，突然停下来，伸进毛衣里面，摸索一会儿，拈出来一条项链，在这样的房子里依旧闪着灿灿的光，吊着一个钢骷髅，亮闪闪的狰狞。他歪着脖子，噌一刀上去，没听见响，项链落下来，一头耷拉进毛衣筒里。他一收手，项链被牵起来，银光过去，全卧在他手掌心，只有手指捏处鬼鬼祟祟露出来一点脑袋。哈！他笑起来，张大嘴巴，洁白的牙齿，整齐而剔透，舌头被拉进嗓眼，颤动着，柔软而敦厚。
　　他掀起外罩，扒开腰带，把刀子掖进去，放下衣服盖住，舒展，迈开步走到镜子前面，又把外罩掀起，露出来刀柄，手摸上去，抓紧，嗖抽出来，叉开腿，前腿弓起，后腿舒展，腰身挺直，刀斜握在手里，挡在胸前，镜子里闪出一道寒光，续上他眼神，掩在长发后。他把垂下的头发往上抚了抚，那道长疤白辣辣咧开嘴，张狂笑。他盯一会儿，鼻子里忽然哼一声，收起表情，大声地对我说，我要报仇啦！啊？我看着他，他的皮肤白皙稚嫩，透着微红，因为激动，红变得浓些；嘴唇龇着，抵触着牙齿，做出来紧咬的样子。我要报仇啦！他又大声说。窗子上塑料纸哗哗啦啦，响得更厉害，风丝继续从门缝和窗眼钻进来，钻上我的裤管，顺着身子恣意肆虐，我把脖子缩缩。他扭转身子，大步向外走。他走到门口时，突然转头看我，你为什么不喊住我？他眼睛皱起来，歪脖子看我。哼，我的鼻子笑一声，杀人要偿命的。我揣起手，脖子枕在肩膀上看他。他眉毛被我的眼神挑起来，什么？你是说我不敢吗？他大声地喊着，刀子从他手里划出一道道白光。我抿抿嘴唇，口水湿润了肉嘟嘟。他把刀子指向我，刀尖挑衅我的目光，我把目光瞟上房顶，浓浓的烟在那里徘徊，我的脚特特点着地面。他逼近我一步，你真不信？房梁上有一个虫洞，洞口堆满木屑，是被虫子吐出来的。他妈的。我骂一声。他一把抓过来，生硬地说，你骂我？我机灵一闪，他扑空，我指着房梁上的虫洞，看到没有，告诉他，那里有个虫洞，我是骂虫子呢。他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有一些木屑飘下来，轻轻的，悠来悠去。他低下头，好吧，他说，那你说你相信我敢去报仇，我就不找你事儿。我看他，他表情很正式，如同在和我谈判。我噗嗤大笑，嘎嘎嘎嘎。他看我弯下腰，捂着肚子，一只手按在桌子上，桌子随着我的节奏不停颤动。你……他用刀子对着我，你小看我！他脸通红，红越来越浓，延到脖子上，看我削他头皮给你看！他大声宣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直起腰来，还是忍不住笑。那你说，他几乎是咬着牙对我说话，我敢不敢？我按一下肚子，弯着眼睛看他，你说呢？他要跳起来，跺着脚，好！他喊，一百块钱！赌！我觉得他真是可爱，我又笑起来。他咚咚地跺着地，你等着，他说，我马上把他头皮拿来给你看！转身就往外走。我看着他前涌的背影，嘿！我叫他。他没有站住，也没有回头，你等着瞧吧！他说，急急地朝着外边走，我感觉他要飞起来。嘿！我大声喊，他已经拉开门，忽一下冷气灌进来，地上的纸屑打几个滚，有几片还浮起来，像天鹅的羽毛一样飘，墙上的中堂画像也吹起来，哗——啪——毛主席的脸被卷起来，成一个半筒，还是微微笑，轻如鸿毛，他说。
　　这些年轻人，我笑一下，轻摇着头，跑回炉火旁，缩紧身体和四肢，想要把自己蜷成肉球。炉子里玉米芯红得透明，也有几根蒙着灰——黑灰，和白灰，像浮在上面，一闪一闪。我夹紧胳膊伸出前臂，哆嗦着手，指头钳起一根玉米芯。满地琐碎玉米芯渣子，只有这一根长的，我把它撂进炉子，轻灰跳上来，我放开身子收一捧碎屑丢进去，灰夹杂在粉尘中翻滚上来，一片纸屑打着滚儿过来贴上我手背，烟尘柱歪了身子，有一些荡进我眼睛，我眨巴几下，泪挂在睫毛上，冰凉。门开一道缝，外面的门帘一掀一掀。这小子怕夹到他尾巴了，我自言自语，把手放在火苗上烤一会儿，烧得疼了，袖上手，肩膀夹紧脖子站起身，身后炉子里窜出几缕火苗，瑟瑟发抖，噗噗的响声。
　　那刀要真去挑头皮，我想，绝对是一流的。我的脖子昂起来一些，空气像调皮虫，顺着毛衣领口钻进去，爬过来爬过去，抓得浑身发痒，我只好又缩紧。他一定回家了，绝对的；我知道这些年轻人，不要以为他真敢去削人家头皮，他说大话呢，他也许正要躺在被窝里搂着那把刀子睡觉呢。哈！
　　风吹着门帘，唿扇——咚——，唿扇——咚——，砸到门上，门摇摇欲堕，寒冷越过门，发疯一样张牙舞爪。我的眉头拧起来，生疼巴掌一样摔在脸上。我睁不开眼，曲着胳膊摸到门柄，手刺啦啦被粘在上面，哈，我呲着牙把肩膀抛起来扔到门上，哐！货架上放的熊猫窣<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333333; LINE-HEIGHT: 150%; FONT-FAMILY: 仿宋_GB2312; mso-bidi-font-size: 10.0pt; mso-hansi-font-family: 仿宋_GB2312; mso-bidi-font-family: 仿宋_GB2312; mso-font-kerning: 0pt;">掉下来，砸到我头上，打几个滚，仰面躺着在地上，摆晃着笨重的身体，白毛黑毛粘满泥。
　　我正月十六开学。那天天又开始飘雨，风像刀子削在脸上，剖开一道道裂痕，簌簌的水珠像盐一样洒上去，洒在车窗上，挂满玻璃，拖着尾巴。家里真冷，我抱紧双肩，把身上的衣服往紧里狠命裹，有些喘不过气。我渴望早些回学校。信阳属于南方城市，很少有这么久的冷空气。我在那里上三年学，在我的印象中，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17 1:46:32编辑过]

作者: 袁群 时间: 2007-8-4 13:57
建议贴随笔版。现在正好有个“看图说话”的征文，有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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