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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大河 [打印本页]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7-8-4 13:58
标题: 大河
<p> 短篇三章<br/> <font face="仿宋_GB2312" color="#5233cc">(将先前的《紫葡萄》、《鄂尔多斯向阳花》两篇作了修改。前者大约删减了三分之一文字,有些整段挥之而去,润实了个别句子,尽可能留白。它就那样了。后者参考在黑蓝朋友的意见,改动不算太大,虚处隐了一下,实处干脆点透。两篇在修改过程中,觉得大有收获,印象深刻,有助今后操笔时的思路。总之,个人感到,活学用活用,写作过程人皆不同,求得是个稳字,用功是少不了的。《大河》写好后,觉得把三篇放在一起可能连惯点,也算给朋友们一个交待吧。)</font><br/> </p><p> <font size="4">《紫葡萄》<br/></font> <br/><font size="3"> 他趴在那里,在几片叶子的间隙中,看着院墙外那个女的让人摁在坡底破土洞里。葡萄蔓子探上窑顶,把蒿草拦腰扯住,使劲往低处拽。它们纠缠在一起的样子,跟他刚才看到的情形差不多。他就伏在那些葡萄蔓子和蒿草里面,蜷缩着,像一只蛹,枝条顶端那几根嫩绿的细须,几乎把他的耳朵当成攀附物了。一架双翼机从另一孔窑的灰砖墙头上忽然压过来,轰一声擦过头顶,覆在他身上的葡萄叶子被风带动,反转过来,露出灰白色背面,彩色纸片纷纷扬扬从飞机上飘落下来,和复尔又绿的叶片搅在一起。<br/> 破土洞那个乡下男人站起来,探头朝天上看了一眼,伸手够住一片纸,摊在手掌里,看了看,咳出一口痰,吐在红纸片上,丢在一边,转过身,对脸冲下趴在黄绵土上那女人后背笑了下,弯腰拾起方才蹬脱的一只鞋,那只鞋脚拇指那里有个破洞,穿好后背着手走开了。<br/> 土洞里,女人翻了下身,朝亮处挪了挪,仰面朝天躺着不动了。阳光只能照到她脖颈以上,其它都被隐在土洞的黑影里。他趴在窑顶有一节语文课的时间了,那女人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连气也没叹过一口。他也在叶子下面翻了个身,曲起腿,伸手抱住膝盖。一张粉色纸片从枝条上落下来,贴在嘴上,他吹了一下,没掉。又吹了口气,纸片飘起来盖住右眼。他闻到一股新鲜的油墨味,没理那片纸,干脆闭上左眼,粉颜色上面爬满了黑蚂蚁,猜也能猜出来那十来只蚂蚁是些什么意思的字。一只黄嘴唇麻雀要往头顶的枝条上落,蔓子太嫩,被折断,小鸟拍了几下翅膀,把糊在他眼上粉色纸片给扇掉了。小鸟飞了。左邻那边有人低声说话,一男一女。他晓得这俩人是谁,懒得侧过脸看他们一眼。<br/> 双翼机又飞过来了,比上次高了好多,轻飘飘地,它肚子里大概没货了,把纸片撒在小城所有窑顶上那些蒿草里面后,洋洋自得地晃着翅膀回家去了。土洞里那女人不见了。她在里面只留下几滴血,和绵土掺在一起,已经发紫,结成几个熟葡萄大小的硬痂了。<br/> 左邻有人喊他,让他从蒿草里面钻出来。她仰脸笑着,站在槐树下面对他说,我同学他走了,你可以出来了,我早就看到你光脚丫子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顶着一片绿叶站起来,揉揉眼,也笑了。他跳下窑顶,从院墙翻到左邻那边。她把他摁在槐树荫下竹躺椅上,给他拣去粘在头顶的草屑。你妈又跟那帮人跑到市里游行去了?她问他。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其实,这会儿他啥都没想,也啥都没听到。槐花早在半个月前就开过了,可他还是能闻到一院子的香味。他知道它打哪儿来。所以,就闭上眼,不管她问啥,他都嗯一声给她听。她也不说话了,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抱住他一只胳膊搂进怀里。<br/> “你爸老也不回来看你。”她说。<br/> “嗯。”<br/> “你想他吗?”她又问。<br/> 他仰起脸,看着树稍的喜鹊,没说话。<br/> 初夏的天空,并没有因为双翼机飞过而留下污痕,五年级男孩子头顶的树叶上面,依旧镶嵌着几年前的蓝天。半蹲在身边的邻家姐姐,摇着他胳膊轻声说,我俩刚才那是排练,排练一个反映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的节目,过几天就要演出了。她把他的胳膊搂紧,腾出一只手,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又说,到时候让你坐在第一排看。好不好?他嗯了一声,说好,那就第一排。<br/> 他双脚摸索着找到两个石头缝,蹬住抠紧,手扒在墙顶上,屁股冲着自家的院子,看着姐姐收拾槐树下的东西。姐姐收拾一件就仰脸对他笑一下,他也回笑一下。还没等姐姐把竹躺椅折叠起来,他让人从墙上给放到一个很宽的肩头上,脚没沾地,就坐到自家葡萄架下的荫凉地儿了。乡下四舅一手提着一只猪后腿,一手扶住肩膀上的外甥,把他端到挂着一串串青果的葡萄架下面了。四舅给奶奶说了很多事,说他不准备种庄稼了,把种子都喂鸡了,又把鸡给杀得吃了,还把羊啊猪啊全都给宰啦,四舅还说他在毛驴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让它跑进后山放野,就连老镢头都丢进前畔的山水渠里了。<br/> “不种稻黍了?”奶奶舀了一勺子粉条,又在菜盆里拣出几块厚肉,扣进米饭碗里,递给四舅说:“你把猪屁股吃完后,打算喝西北风去呀?”<br/> “我以后见天吃这个,”四舅拔拉了几口饭,咬住一块肥肉说:“玉米茬子太粗了,难咽得很。”<br/> “看这样子,我亲家终于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br/> “婶子,县革委把我选上了,让我参加贫宣队。”四舅转过脸,朝葡萄根底擤了一滩鼻涕,手在鞋底子上蹭了蹭,那只鞋也有个破洞,在另一只脚上。四舅操了一筷子粉条,使劲吸了一口,有根长粉条啪一家伙贴在四舅腮帮子上,在耳朵上缠了一圈,四舅滋滋吸了好一气,才把它顺进嘴里,嚼都没嚼就咽下去了。四舅说:“他们还叫我当组长呢,管几百号人,明儿就上任。”说完,把脸从大老碗上抬起来,看了看左邻那堵墙。<br/> 姐姐的长辫子在墙头上甩了一下,扫落几瓣嫩绿的瓦松,掉下来在石板上跳了几跳。<br/> 奶奶递给他一碗饭,指了指那堵墙。<br/> 他接过来,用筷子挑出肉放回盆里,又在里面翻出几根绿菜操进碗里。他先把碗举过头顶,搁到墙头上,端了个高凳子站上去,就见姐姐背靠着槐树冲他笑。<br/> 那顿猪肉炖粉条的晚饭他一口都没吃。看到四舅把那只猪脚脖子用刀子通了个眼,系了一根麻绳提在手中,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吃长脚的东西了。<br/> <br/> 那条土跑道很长,夯得很瓷实,两边长着矮草。为了验证飞机降下来时,几个轮子会不会被颠掉,他平伏在跑道的尽头,把脸贴在黄土上,看它是否平展。还好,夕阳在上面栽了一层很细的黄绒毛,跟铺了条毯子一样。那架双翼机就停在那头。他认得它。因为它像蝈蝈一样的肚皮底下,草绿色不知被啥给刮掉很大一块,露出灰白色的铝皮底子。这个记号,他趴在葡萄蔓子里面时,就确定了。他拨开带刺的铁丝网钻进去,踩在那层黄绒上,很长的影子走在他前面,像大人一样高,他伸展双臂,踏起碎步,或左或右倾斜着身体,朝那边奔过去。两架飞机碰头后,他小了很多,影子没它长,也没它粗,跳起来也不行。机舱大敞着,舱门下架了一副只有四阶踏步的铁梯,进去后,他发现,原来这东西里面也敢这么破,就跟钻进一付骆驼的骨头架子里差不多。他有些沮丧。坐在那排木头长条椅子上,他看到对面舷窗边有根罗丝和别的不太一样,突出来很长一截。原来它松动了。在机舱里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一个趁手的家伙。他要把它拧回去,拧到位。可是不行,指头摁一下它就缩进去了,一放手,它又滑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干脆连根拔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好一阵子,也没个好放处,只好揣进书包里。舱里乱糟糟地,好几个瘪麻袋扔在那里。他用脚把麻袋归拢到一起,拣了几张传单,趴在椅子上,叠了五架飞机,总共四种颜色,黄的、红的、白的和绿的。折了两架绿的。他喜欢这颜色。他走到舱门前,先把其它颜色的放飞掉,它们没飞多远就栽跟头了,有一架还可以,勉强转个圈,没够到罗旋桨就落地了。他把希望全放在绿的上了。还算争气,一架绕了个圈,原旧飞回机舱了,另一架,飞出去老远,还像真的一样晃了好几下翅膀。他拣起飞回来那架,捋平后装进书包,让它同那枚罗丝呆在一起。<br/> “我认得你,”他在空中蹬踏着,舞动双手,拽住那人衣襟,扯紧,将悬在半空的身体调整好,转过身,仰起脸,瞄准那人泛着青光的下巴喊道:“放开我呀。”<br/> “我没见过你。小子,这可不是你呆的地方。”那人提着他的脖领子,走下舷梯。<br/> “你在我家窑顶上撒过传单。”双脚落地后,他说:“真的不骗你。”<br/> “嗯,那倒不假。我在很多家窑顶上都撒过。”那人松开手说道。<br/> “我从来不骗人。”他将衣服下摆拽平,盖住刚才露在外面的肚皮,转身就要走。<br/> “哈,”那人又攥住他的领子,蹲下身对他说:“你这就想走,啊?”<br/> “还有别的事?再晚就找不到我妈了。”他说:“早知道里面那么烂,我才不来看它呢。根本就没有战斗机的派头嘛。”他把手放到书包上。<br/> “哈,哈哈。它烂吗?”那人松开领子问道:“你妈?她是谁?”<br/> “烂,真烂。”<br/> 那人踢了一脚飞机轮子也说烂,是很烂。<br/> “我妈叫……”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一个名字。<br/> “啊……”那人从飞机底下钻出来,摸着他的头说:“你还别说,我们真认识,还是一派的。”<br/> “噢,原来你们是一伙的。”<br/> “你家不是在米县吗?怎么跑到市里来了?就你一人?”那人问他。<br/> “嗯。”说完他又要走。<br/> “别走,乱哄哄的。咱先吃饭去,我再叫人把你送给你妈。”<br/> 他只吃了一只苹果、两颗煮鸡蛋、一小盘炒土豆丝、一大碟子醋溜西葫芦,还有三个白馍馍。吃完后他说饱了。<br/> “你撒得传单不准,全部落到蒿草里头了。”<br/> “随它去,飘哪儿算哪儿,不就那几个字嘛。”那人笑了笑,低声对他说。<br/> “哦,你不去撒了?”他问。<br/> “不去了,”那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最近几天可能有雨,我想到毛乌素给沙漠撒草籽去。那种草叫沙打旺,长起来后,整个沙漠就变成绿洲了。”<br/> “那就算啦。”他拍了拍书包。<br/> “不撒就算了,反正你也撒不准,撒不到我家院子里去嘛。”他又拍了拍书包,对那人说。<br/> 那人给他书包里塞进去两个苹果,很大,还有几个馍馍。“你妈很忙,不一定顾得上招护你。”那人说:“咱走吧,我喊人送你去。”<br/> 市里所有临街的墙面上,都让人贴上了红纸白纸。那家买豆腐的,用老木料做的窗子档板,也被糊住了,那老汉小心翼翼地用切豆腐的薄刀片,捅进木头缝,谨慎地割开写满毛笔字的白纸,卸下那几块板子立在一边。灯光和豆香味,一下子就从里面飘出来了。他拍了拍肚皮,懊悔多吃了机场食堂的一个白馍馍。<br/> 卖豆腐的老汉让他去莲花池,说里面有个亭子,常常有人在椅子上过夜。他就去了。不过,里面围了不少人,在一盏昏暗的吊灯下大声吵叫着,争论什么事情。他躺在长条椅子上,头下枕着书包。馍馍很软,有四个吧?他坐起来,把馍馍们匀在一个角上,再次枕上后就更舒服了。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双手支住下巴,啪哒啪哒往下掉眼泪,说她怕。他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团,弄展后递给小女孩。她接过来看了看,又还给他说,脏,上面肯定有你的鼻涕。只一小会儿她就不哭了,靠在他背上说,我妈就在那边,她不理我了。<br/> “你妈也不理你了?”她问道。<br/> “没有,我才不去找她呢。”他说。<br/> “嗯。”<br/> “嗯。”<br/> 小女孩不蹭他的背了。她好像睡着了。他侧过身,慢慢扶住她的背,拉过书包,让她枕上。她睡得很甜。不过,眼角上挂着两滴泪,还没来得及流下来。他双手在小女孩的脸上面挥舞着,驱赶那些让人打心底里厌烦的大蚊子。那群人突然间安静了,池塘里有只青蛙却叫开了。可是,还没等到第四只青蛙开始叫的时候,他们又嚷嚷起来了。<br/> 他叹了口气。小女孩还那样躺着。他扶住她的头,慢慢抽出书包,想了想,掏出一颗苹果放到她头顶边上,转身要走。可是,衣角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小女孩睁着大眼,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又开始往下淌眼泪了。她说太大了,吃不了。他从书包里取出铅笔刀,从中间分开,递给她一半苹果。他比小女孩吃得快,吃完后,就从书包里取出那架飞机,向黑夜中投去。飞机在有灯的电线杆子半中腰绕了个圈,滑进池塘里了。<br/> “你叫他们不要吵架了嘛。”小女孩说。<br/> “唉,他们在讲道理呀。”他拉住她的手,朝那两群人走过去,朝小女孩的妈妈走去。<br/> 第四个白馍馍吃光后,他基本逛遍了市里的主要街道。商店柜台上摆的几样东西,不比县城里多。有几样姐姐能用上,可他没钱,连五分钱的钢嘣儿也没有,书包里头能发出点儿响声的,只有那枚罗丝和铅笔刀。其间,在那个老汉的窗口前,他曾经两次想掏出一个馍馍换块热豆腐吃。奶奶说起过,说市里的水好,是沙漠里澄出来的,做出来的豆腐能挂在秤钩子上卖,才下笼屉的热豆腐,蘸上漂着香油花儿的蒜泥和白醋汁……他还是没舍得那样做,奶奶还说,粮食里头,就数白馍馍最顶饱了。<br/> 他没再去莲花池过夜。第二天傍晚,跟个红卫兵,混进一群乱糟糟的学生队伍里,在一家剧院的舞台上找到一面红旗,把自个儿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站在一个角角上,看他们演出,看了一小会儿就厌烦了,在表演唱中直犯困。散场后,他没走,埋在一大堆红旗下面躲着。后来,反而睡不着了,使劲睡也没能睡着。他拉亮灯光,在后面的一个破箱子里,挑拣出几件古时候人穿的长袍马褂,过一会儿换一套,把木头做成的长矛和大刀举在手中,学着老戏的样子,衣呆、衣呆、衣呆呆,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br/> 天亮后,他来到机场,命令那人说:“把梯子给我端过来。”<br/> “里面比上次还乱啊。”那人说。<br/> “那也得上去,我有当紧事。”他抱住梯子,想把它架到舱门下。没搬动。<br/> “怎么,你不会让我飞到你家窑顶上,把你也给撒下去吧?呵呵。”<br/> “谁跟你开玩笑了?”他拍了拍书包。<br/> “哦……我真不能让你上去,机舱里有很重要的东西。”那人很严肃地对他说。<br/> “嗯,那算了,我就信你一回。”他从包里掏出那枚罗丝,递给那人说:“装上去吧。你不知道,这两天可把我给担心坏了,老害怕你从天上掉下来。还好……”<br/> “你别说,我还真从上面掉下来过。”<br/> “你骗人。我不信。”<br/> “哦……”那人点了一根烟,靠在梯子上,仰脸看着蓝天,好久没说话。<br/> 抽了两根烟,那人才说:“他们没让我撒草籽去,又派我去撒传单了……嗨,我说小伙子,你都出来两天了,也该回家去了。”<br/> “好吧,市里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从书包里取出算术本,撕下最后一页,在那人曲起的膝盖上折了一架飞机,送给那人说:“你给我打听个顺车去。”<br/> <br/> 他家院子地势高,在坡顶头。在窑顶上面,他能看到正在发生这个小县城里更多的事情。情况远比去市里那会儿糟糕。街上的大人们不像以往那样老实了,见面也不打招呼了。老城墙向阳处,整天晒胡子的那几个老汉也不见了。<br/> 他看太阳,看云彩,看西边很远的天。一般会在傍晚。那时候的太阳很大很圆,好像能把老远处的,被黄土山阻挡住的,天那边的一些东西拉到眼皮底下来。虽然那架烂飞机肚皮底下蹭掉一大块油漆,如果装满油后,认准西面那个方向开下去,就一定能降落在一个很平坦的地方。他梦见过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沙丘,大片大片不太平展灰颜色的地,上面全是些碎石子,不长一棵草。<br/> 姐姐那边的排练时断时续,常常间歇在沉静中。葡萄还吃不成,只有小拇指那么大,又酸又涩,有几串快要挨到窑顶上的土了,他找了两根小木棍,用布条把蔓子系住,撑起来。这样,他就能坐到里面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人再也没有把飞机开过窑顶。为了等待,他在街上的游行队伍里,用铅笔刀偷偷割了好几面红旗的角,凑成一个三角形,绑在小棍上,好等双翼机飞过头顶时,挥舞起来,让那人看到他发出的信号。<br/> “肯定撒草籽去了!”他对姐姐说:“其实他很笨,市里到咱县才五六十里,降落时把圈子转大点,多绕点儿路,不就拐到窑顶上了嘛。唉,他太笨了!”<br/> 他没能坐在第一排看姐姐表演的节目。县城里唯一的舞台被人给砸得不像个样子了。姐姐说,算啦,就在院子里演。<br/> “等秋后再说吧,到时候我专门给你演,打上粉彩,姐跳给你看。”<br/> “好,我不给别人说。”<br/> “我跳别的,”姐姐双手环过头顶,朝四周的墙头看了看,然后扬起下巴,把胸脯挺起来,对他说:“在电影里偷偷学的。”<br/> “是挑起脚尖那种跳法吧?”<br/> “对呀。”<br/> “嗯,那最好了。”<br/> 四舅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蹲在一把大椅子上,头上系了一条白羊肚子毛巾,穿戴倒不太特别,上面是对襟疙瘩扣粗布衣服,下面是条肥胖的大裆裤,在腰间褶了好几下,不知为啥,簇新的衣服,却缝了几块大补丁。也有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那只露出大拇指的布鞋不见了,换了双高腰军用黄胶鞋。<br/> “我想到图书馆看书去。”他说。<br/> “好啊,一句话的事,”四舅说:“我说了算。”<br/> 他也吃了一小碗四舅端来的土豆块烩粉条。<br/> “我想回乡下种地去。”四舅吃着说。<br/> “嗯。”<br/> “我以为天天能吃上肉,谁晓得两个来月了,一滴油花儿也没捞上。唉,可惜我那些牲口们了。”四舅蹲在大椅子旁边,擤出一把鼻涕,把它甩在墙角,手指在办公桌光滑的边棱上搓了搓说。<br/> 四舅说他想那头毛驴了。“它的眼睛很大,最听我指挥了。”四舅叹了口气说:“会不会让人把腿给打折了?”<br/> “《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那本书真好看。”他说:“你看过《列宁在十月》那个电影吧?看过?嗯,书和电影是一国的。”<br/> “你不能去。”四舅把大老碗撂到窗台上,对他说:“我想起了,他们说,那些书里撒了敌敌畏,学校的图书馆早就贴上纸条子封住了。”<br/> “有毒啊。”四舅又说。<br/> “我才看了三分之一啊。”他说。<br/> “不行。”<br/> “那就算啦,”他说:“反正后年我就到这里来上学了。”<br/> “谁和谁的故事?他们咋啦?”<br/> “不给你说。”<br/> 少年离开了再过一年,将要天天迈进去的大门,朝无定河畔走去。正是发洪水的季节,浑浊黄稠的泥水中,翻滚着上游漂来的柴草和大树,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土腥味。<br/> 那里,潮湿的大柳树下,有几头蛐蛐藏在石头底下起劲叫唤。<br/> <br/> 入秋后,葡萄藤子相互纠缠在一起,牵扯住窑顶几蓬枯草,像奶奶的头发。里面藏不住人了。他站在秋风中,不时有发黄的槐叶贴在脸上。<br/> 街面商店,在人最少时,才偷偷开一小会儿。县城里最红火的地方,就数南河桥头那家铁匠铺了,每天都有人把机器上拆下来的零件,送给打铁的父子俩,连晚上都有人去。那些人让父子俩打大刀片子,打长矛,打匕首。有个瘸子,在火红的熔炉前,倾斜着身子,立正了一个下午,等候父子俩把一根很长的,卡车车箱上撑帆布的空心铁杆,煅打成齐眉短棍,打好后,还没冷切,瘸子就左右倒手替换着,嘴里丝丝地吸着气,把它拿走了。<br/> 有一天,农具厂那边,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以往的喧闹声。他从窑顶上跳下去,跑过去,挤进人群。<br/> “我宣布,”一个手上长满老茧的大汉,手里举着一杆长枪,大声说道:“我们打镢头的小厂子,也能造大枪了。”大汉拉了一下枪栓,把枪口对准人群。人群哗一下散了。大汉又拉了一下枪栓,装进去一颗子弹,有几个人,立马趴到地下了。大汉把枪口冲向天空,笑着说:“这可是杆真正的半自动步枪啊。不信?我打给你们看。”大汉抠了一下板机。没响。大汉又拉了一下栓,退出子弹,重新装好,又抠。还没响。人们哄一声给笑了。大汉急了,又拉又装。仍然没响。人们说笑着散了。<br/> 没走多远,他听到很响的一声。回过头看时,大汉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双手捂住往出冒血的左脚,痛得嗷嗷叫唤。<br/> “啊呀,走火了,他挨了自己一枪。快快快,咱几个把他送到医院去吧。”有人跑过去,扶住大汉嚷道。<br/> <br/> 他静悄悄坐在最高处的阁楼上,身边落满了厚厚的细灰尘。有只燕子,绕梁飞梭。<br/> 这是文圣庙,依山势层层修建,总共十五个斋院。中学的食堂在一斋,图书馆在十五斋,四舅和他的副校长,还有老师们分散在二、三斋。语文老师说起过,再过一年,你们要从四斋起,读到高三时,秋季,大约就在十二三斋那些殿堂里毕业了。<br/> 他一大早就翻墙进去了。他在墙上的石缝里掏过鸟窝,熟知能够攀爬、翻越进十五斋里每一道石缝。而且,那堵墙还很隐蔽,夹在很窄的过道里,估计没有别人能看到。没上算术课,书包里装了一张烙饼,还有一块黄萝卜酱菜。他在落满尘土的书堆里,在一摞子书最上面,找到那本书,从木楼梯爬上阁楼,回头往下看了看,又退下来,在门后找了一块薄木板,把落在文圣人头顶和肩上的灰尘扇去,伸手摸了一把塑像的胡须,转身上楼,认准一个墙角,半蹲着朝地板挥动那本书,还吹了好几口气,直到地板露出发黄的本色,才靠墙跟坐下。他翻开书,找到原来折好的那页,读起来。他声音很低朗读着,学语文老师的念法,腔调很婉转。读了一会儿,他把书放到膝盖上,一只胳膊压在上面,看着山墙上那个小圆窗。那只燕子,项间一点艳红,站在窗台上一声不响,仰起脖子朝天上张望。<br/> 吃完烙饼,他才读了不到十页。来时,阳光穿过小圆窗,投射在对面墙上的光斑很圆,吃烙饼时却落到木地板上了,变成小细牙儿,读到第十三页时,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不过,阁楼里还行,不算太暗。所以,又读了几页,读到那个叫卓娅的苏联女孩子,被德国法西斯宪兵扒光衣服,捆住后丢到雪地里时,合上书站起来,走到小圆窗下,看着老远处的天空,他低声说,“唉,她应该让弟弟开坦克车去,就开装着大炮和机关机那种,追上去狠狠扫射一气,再碾碎那些德国鬼子。要不,就去开飞机,像撒传单一样,把大炸弹全部撂进鬼子的司令部里。他们可太坏了。”他又看了看天空,什么也没有,就连一只麻雀都没飞过来。<br/> 对面的一些山,被阳光染成金黄色。已经下午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脱下上衣甩了好几下,确定背后干净了,没墙灰了,才重新穿好。<br/> 他没走成。十三斋,十二斋,还有学校的操场上,大门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聚集了很多的人。好像全城的人都来了。阁楼对面那个顶上有亭子的小庙里,有几个人大声说着话。<br/> 在小圆窗里,他看到,四舅率领一队人,从十二斋往上冲,想带头砸开十三斋大门。四舅穿戴变样了,换成一身军装,除过领章帽徽以外,走路像个兵。但是不行,上面丢下来很多砖头瓦块,四舅只好领着那队人撤下去,躲到一间教室里。看来四舅急了,冲出教室,抽出腰间的皮带,在头顶上挥舞着。不行,反复几次,就是冲不上来。过了一会儿,那间教室里忽然顶出来一张桌子,下面半蹲着两个人,十三斋丢下去的砖头,砸在桌子上咣咣直响。等那个桌子挪到院子当中后,教室里又出来一张桌子,很快和第一张合拼在一起,桌子底下伸出个长凳子,四腿朝上,前面的两条腿绑了一整根自行车内胎。四舅让人做了一付大号弹弓。有两人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冒着砖头击中的危险,拣了小孩拳头大一块砖,包在大弹弓包皮里,合伙拉起来,拉了很长一截,快要绷断了才放手。十三斋上面咚地响了下,有人大叫了一声。就这样,四舅领人冲上十三斋了。<br/> 事先没准备用,书包里光有弹弓,没石子,阁楼上也找不到子弹。他在小圆窗上两块砖的间隙里,用弹弓的铁柄,抠出一蛋儿石灰,准备拿它当子弹用。他右手举起弹弓,左手捏紧包皮,然后拉开,闭上左眼,将目标跟定四舅周围,只要谁敢对四舅做手脚,就射谁一弹弓。<br/> 冲在最前面的四舅,突然被斜冲出来的一名学生给打倒了。他在小圆窗里看到,那名学生手里,提着一杆田径比赛时才用的标枪,低伏着身子,像猫一样跑得飞快,扑到四舅跟前时,还好,没有用标枪铁尖子扎,学生蹲下去,抡起标枪,朝四舅小腿横扫过去,四舅的踝骨响了一声,很脆。它大概被敲碎了。四舅哼了下,仰面躺倒了,让几个人架起来,撤下去了。<br/> 那蛋儿石灰太轻,在空中没按预算好的弧线飞,乱飘一气,不知落到哪儿去了。他没射中那个抡标枪的学生。<br/> 他在阁楼里呆了一夜。只能听到无定河的水,掏空原本种庄稼那些地畔的黄土,和草籽、稻黍种子一起,卷进浑泥里流走的声音。虽然细碎,他还是听到了。四舅说他想那头大眼睛黑毛驴的时候,他就听到了。<br/> 傍晚那会儿,在小圆窗上,还能看到自家的窑顶,和那几根葡萄蔓子。入夜后就看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一片漆黑,城里半星儿灯光也没亮起来。他从小圆窗里探出头,仰脸看天。天上有黑云,找了好一阵,才在天边看到三四颗星星,或隐或现,稀稀拉拉眨着眼。他又转身向下面望去,黑呼呼地,离地面很高,根本不能够确定,底下那团东西是树梢还是房顶。他就那样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落雨了,脸上凉嗖嗖地被砸了好几下。只一会儿,雨就下大了,很大的雨滴,砸到阁楼顶上嘭嘭响。他离开小圆窗,原旧坐回那个墙角,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大雨在小圆窗前蒙了一个水帘子,在闪电中发出光亮。憩在梁上那只燕子叫了声,很微弱,像有口气在喉管被堵了一下那样,可还是被他听到了。<br/> 天刚亮,他就被对面小亭子顶上的高音喇叭给吵醒了。<br/> 在晨曦中,他从墙角站起来,又来到小圆窗底下。十二斋的院子里,摆放了很多个四腿朝天的长凳子。<br/> “守不住了,十三斋的人守不住了,他们要吃大亏了!”他心疼地数着:“总共五十条长凳子,要拆掉二十五辆自行车,才能绑成这么多弹弓啊。”<br/> 太阳那一小细牙光斑离开地板时,下面的人冲到十四斋了。他们把上面的人,全部围困在十五斋里了。有人想破开下面的门,躲进来。可是,那扇门被他用一根棍子给别住了,推了好几下,他们就跑到别的庙里藏起来了。亭子木柱上的高音喇叭,叫喊了一个上午,这会儿,突然嗡嗡响了几声,不叫了。<br/>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喇叭又响了。是姐姐。她没叫喊,也没说话,哼起了歌。她唱得那几首歌他全都听过,也会唱,两年前就会了。他坐在墙角,双手抱住膝盖,静静听姐姐唱歌。他站起来,又一次走到小圆窗下面,看着头顶的天空。天空倒很蓝,但什么也没有,只在西边飘着一两朵白云彩。远处,无定河的水又浅又浑。他还看到,有个人站在他家窑顶上,葡萄树老藤子一样细瘦的身材。<br/> 忽然,亭子下面轰地响了一声,姐姐的歌声停住了。这种响声他听过,在乡下听到过,很沉闷,是土枪,四舅带他打山鸡野鸽时,就发出这样的轰响。<br/> <br/> 他又站在窑顶上了。奶奶坐在葡萄架下,在紫颜色斑驳的阳光中,仰脸望着他。<br/> 这段日子,他做了一件事情。花费了四五天课外时间,在窑顶搭了一个了望台。他分好几次抱上来一摞旧砖,垒了四根五块砖高的柱子,放上去一块老门板。站上去后,几乎就是全城的制高点了。所有能看见的地方,已经找不到大块儿,连在一起的绿色了。<br/> 在院子里时,他就听到西边传过来的动静了。他知道那是啥。因为,四周的空气,穿过熟透的葡萄串,甜咝咝地颤抖在院子上面。终于让他给等来了。双翼机飞得很低。他站在窑顶的了望台上面,使劲挥动小红旗。那人在他头顶上转了好几个圈子,撒下来不少传单。那人一定在头顶上认出他了,把飞机开到很远的山那边,调过头,正对他开过来。他没躲,把小旗举过头顶摇晃着,对飞机笑。那人从他右边飞过去了。他伸出双手,好像要从天上接个人下来一样。他看到那人在窗口里冲他笑了笑,还摆摆手。<br/> 飞机爬得老高,在他的前方,在无定河上空,翻起了跟头。那人先把飞机头对准左边的山,像爬一道陡坡一样,慢慢往云里开,直到飞机的胖身子,跟火电厂的烟囱一样,笔直笔直地竖在天上。忽然,机头朝下一冲,反过来对准河川地,一头栽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担心,知道那人会把飞机处理好。双翼机翻了好几个跟头,又在他前面飞过去一回。这回,那人晃了好几下翅膀。<br/> 双翼机向西边桔黄色的太阳开去,跟老鹰一样。<br/> “会不会被烧得什么也剩不下了?”他叹了口气,从上面跳下来。<br/> 每家窑顶的烟囱都往出冒烟。黑的,深灰,浅灰的,还有奶白色的炭烟,飘到他头顶不太高的半空停住了,不再往上升了,搅在一起,罩在小城天空上。他从那层灰色看出去,西边太阳一点儿也不晃眼。山的颜色也比以往灰了许多。<br/> 这时,一个比葡萄大不了多少的黑点,钻进那团灰云,出来后就变大了。接着,那种熟悉的,能在心底里嗡嗡作响的声音,又让四周空气颤抖在一片柔和的温暖中。双翼机掉过头,从西边又飞回来了。<br/> 冲着迎面而来的飞机,他高声喊到:“没骗我,你真开过战斗机呀。呵呵,真过瘾啊!”<br/> 双翼机滑过他的头顶,朝东边飞去。他挥动小旗,跳上了望台大声笑着,叫着跳着。<br/> 快到那座大山跟前了,那人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胖肚皮扫断几根树梢,眼看就开到大山上了。他急了,在门板上跳起来,朝那人大声喊道:“快往天上开呀,快啊……你这个大笨蛋呀,啊,老天呀……”那人不听他话,把飞机的头一低,朝山顶石崖撞去,溅起来很大一团白尘,随后,轰一声着火了。<br/> 他在窑顶上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山头上那朵紫颜色蘑菇云升起来,散开,又聚成一团浅灰的薄雾。<br/> 跳下窑顶,回到院子里,他挑起脚尖拽了一串葡萄,翻过院墙,靠在大槐树上,叫了声“姐姐”。他叫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高。槐树梢的两只喜鹊被吓跑了。他走过去,到房檐底下取来那把竹躺椅,撑开后支在槐树下,又搬来小方桌,吹走上面厚厚的一层灰,放到旁边,把那串葡萄掰成三四粒一枝的小串,摆到桌面上。没进屋去,尽管他看到,那把钥匙就搁在房门上面的那个窗格子里。那房子很旧了,窗子不太大,挂在里头的帘子,是紫格子浅蓝色底的,窗子上镶了两块玻璃,一边贴了一幅剪纸,贴在玻璃的外面,左边是个男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右边是女的,腰身很细,辫子很长,垂到腰眼以下还露出一大截,她挑起脚尖,在跳那种舞。<br/> 他躺在椅子里,掌心两粒葡萄被他捏破了,淌出紫色的汁子,滴进黄土中。几片枯黄的槐树叶子,转着圈飘下来。他闭上双眼,吹开落在脸上的叶片,嘴唇动了几下,叫了声爸爸。忽然他站起来,翻过院墙,在柴火堆旁边扛了把大号铁锨,奶奶叫他也没管,打开后院的小门,跑到窑顶对面那个破土洞顶上,铲起连带着茅草根的黄土,一锨接着一锨,把土往洞口前面填。他飞快地挥舞着铁锨,一歇也没歇。(完)</font><br/> <br/> 2007-02-17初稿,2007-04-21终稿</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13 2:11:40编辑过]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7-8-4 13:58
<p> <font size="3">《大河》</font><br/> </p><p><font size="3">如果卢争钢还在的话,新来的同学就不会跟他同桌了。新同学老低个头,老师布置作业时也那样。他把凳子往中间挪了挪,拿胳膊肘拐了新同学一下,趁老师不注意时,还做了个舒展的扩胸动作。下课后,他在本子上撕了一页就跑进厕所了。等用到时才发现,是做好的几道算术作业。他记得新同学好像一直跟在后面,就冲外面喊了几声。等了好一阵子,墙头上才飞进来个纸团。<br/> “你咋不进去呢?就不急尿?”出来后,他问新同学。<br/> 新同学低着头不说话。<br/> “那你跟在我后面干吗?上课时,你连书包都没打开过。你叫啥?”<br/> “陶……”新同学笔直地站着。<br/> “哈哈,我又没让你立正。”<br/> “我叫陶格斯。”<br/> “咋不姓恩呢?你爸肯定是个老红军。”他走过去,把胳膊搭在陶格斯的肩上。陶格斯搬开他的手,从他胳肢窝下面钻出来,低声说:“你没洗手。”<br/> “洗手干嘛?”他又把胳膊搭上去,夹着陶格斯朝大操场跑去。<br/> 地理课上,老师的教杆从公鸡下蛋那个部位划起,拐了好多个弯才停在一个地方:“我们县城,”她用那根一点儿也不直的枣木棍子,在一个很小的黑点点上敲了几下,又顺着那条绿线条往下划了不到一铅笔头:“大瀑布,”教杆在空中画了一个弧,老师说很美,美极了。“彩虹!”他听到陶格斯低声说。“明明是黄泥糊子嘛,为什么非要把它画成绿的呢?”他碰了碰陶格斯的腿说。陶格斯没理他,侧身在本子上记着地名。他把卢争钢原先规定好的那条蓝铅印抹去,用三角板量了量桌子的边长,却忘了记数了。第二遍量完后,他在乘以二的位置上重新作了个记号。“这样你就宽松多了。”他用胳膊肘拐了陶格斯一下。上自习时,他拉起上衣拱着光脊背对陶格斯说:“看到没有?晒的!耍水时太阳给晒的。”他抹起陶格斯的长袖:“那像你,白得像张纸!”陶格斯打掉他的手,整了整红领巾。<br/> 他老觉得头顶有东西,手摸上去湿呼呼地,闻闻没啥怪味。他仰起脸,柳树枝上歇着一对鸟,路灯照在它们身上斑斑点点。他抽出一张纸,擦了擦手,把书包顶在头上。整整守候两个钟头了,林业局大门里一出来人,他心跳得就会比原来快。不过,大多数时间,他的呼吸平缓允称,他的眼珠子,像落在河面上的两颗星星。不远处十字街口,早已聚集了一些人,他们一句话也不说,静悄悄地站在路灯底下。过了一阵,西边那条街又走过来几个人,和先来的合并在一起。他们开始说话了,声音很低。大约八点多时,东边也来了一群。他掰着指头数了一下,这些人中间,至少有四到五名熟人:北街照像馆画布景的、西街口镶牙的、缝纫社的、理发铺的,另外几个不敢确认,因为他们把帽沿得很低。他不明白这些人准备干什么,看他们一脸正经的样子,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他看见有个人从小巷子里骑出来一辆三轮车,上面放了一面牛皮鼓,车子后头还用铁链拴了条大狗,那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见谁就往身上扑,铁链子拽得哗哗响。三轮车停下后,那人转身朝大狗吆喝了一声,那家伙就老实了,往正中间石头路面上一蹲,足有大人的胸脯子那么高,黑着个脸,巡视着南来北去的行人,没过三分钟,它又沉不住气了,向绕着走过去的男男女女叫个不停。他去过那人家里几回,那狗认得他,因为他每次都会把那人卖给他的猪肉撕下一块,准确地撂进大狗的嘴里。林业局院子里又有人出来了。他问过好几个走出林业局大门的人,没人知道他要打听的人。这回也一样。他很有耐心,把书包垫在树杆上,头枕在上面,脊背靠着粗糙的树皮,静静等待着。又出来个人,个子不高,走路像支笔杆子。但这人也走进那群人里了。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后面的土,背上书包,叹了一口气,朝十字街走去。他在人群中穿行,项间戴着红领巾。他走到大狗跟前,在它脑门上拍了几下。狗不叫了。牛皮大鼓却让人擂响了。<br/> “稀饭在锅里,火还没熄。”奶奶在后炕上说。<br/> “嗯,奶奶你睡吧。”<br/> 第二天早操后,他挡住陶格斯,照准胸膛想打一拳:“你小子,骗人!”<br/> 陶格斯闪了一下,躲过去后问他:“怎么,你跟踪我了?”<br/> “想跟,没跟住,你一闪身就不见了。”他脱下陶格斯的帽子,在光头上拍了好几下。拍了一手汗珠子。陶格斯的光头,在太阳底下青翠明亮,他几乎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把掌心翻过来,端着,让晨风吹干汗珠。<br/> “呵呵。不骗你,我小姨是在林业局呀。”陶格斯把帽子正了正,走到操场边,从小树上摘下书包递给他,弯腰系好鞋带。<br/> 他把掌心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和面盐差不多,均允细碎,但没那么咸。<br/> <br/> 他站在石崖嘴上,后退了几步,提了提短裤,觉得还是脱了好,免得跳下去时被激流给卷进水中。他吸了口气,低下头,瞄准漩涡上漂晃的太阳。他感到身后有双眼睛。在崖边刹住脚,他回头看,什么也没有。他走过去,拨开几蓬蒿草,朝四处张望。他了解这个山嘴子每一处的植物,包括山鸡野兔出没的行径。酸枣刺在他身上扎了好几下,有一根可能刺进大腿跟那里了,他顾不得拔出那些木针,悄悄向那道土坎猫过去。他甚至听到呼吸声了。他直起腰,一家伙就从坎上跳下去了:“哈哈,陶……”一只兔子没命地钻进坡上面的草丛里了。他股了一个中午的劲,一下子给泄了。回到崖顶,穿好短裤,看着漩涡在下面打转转。忽然,他觉得应该去一个地方。他抬起头,朝上游河神庙那道条山梁子望去。那道漫坡底下,河川里,有一片不大的翠绿,镶嵌在满眼的灰黄色中间。“苗圃,归林业局管呀,我真是个大笨蛋,山鸡娃子都比我灵醒啊。哈哈。”他挥舞着手上的背心,比那只跳起来跑的兔子还快。他朝苗圃那个方向奔去。<br/> 为了找到卢争钢划过的痕迹,他侧脸伏在桌子上。那两条红蓝铅笔双重描过的线段,在晨光中隐隐约约浮现出来。他从书包里掏出铅笔,重新描粗那根界线。他坐过去,坐到相对窄的那边。想了想,又坐回来。他拉起袖管,使劲擦去所有的铅笔印。他擦了好几遍,桌面上的油漆,在夏日的早晨,闪耀着不同以往的光泽。他主动举手,朗读地理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从海拔高程5214米的雅拉达泽峰背诵起,扎陵湖、鄂陵湖,经过青海的大草原流到四川,大河忽然掉了个头,转身向北了……他背出来一个地名,身后的双手就屈回手掌心一个指头。在第五个指头被搬倒的时候,他顿住了。同学们嘘声四起,认为他背不出来了。他笑了笑,把另一只手的大拇指跪下去,跪到手心里:“内蒙古,乌兰布和沙漠……”他的声音很响亮,比平时高出一倍。他看了看身边的陶格斯,扬起头接着往下背:“咱们县城……”“下面呢?”老师问他。“大瀑布!”“非常好,坐下。”坐下后,他重新系了一遍红领巾,挺直胸膛,转动着眼珠子,用斜光打探陶格斯的动静。陶格斯一动不动坐着。太阳透过玻璃照进教室,油漆桌面上早晨八点钟的色彩,把陶格斯,还有他罩进一片光明之中。下课后,他随手撕了一张纸,跑进厕所,蹲下后他就叫:“陶……”可他叫了一个字就噎住了。女厕所那边有几个女同学低笑了。“喂……谁家掏大粪啦……”其中一个用假嗓子喊。他急了,站起来想把尿射到墙那头去。可是没办到,那股温水跌了几个跟头就落下来了,把鞋帮子都溅湿了。<br/> 陶格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粘人。他常常快走几步停下来,背对着陶格斯说:“你比我小不了几天嘛,咋像个幼儿班的娃娃?别老缠着我。”但每次他都会转过身,朝陶格斯晃晃手:“唉,算了,跟我走吧,咱俩去掏鸟窝,就在大河边的草棵子里,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三五颗野鸭蛋呢。”“我吃过,”陶格斯说:“不太好吃,有股子味道。”“那是你小姨不会做。我一攒到十颗以上,奶奶就淹起来,好吃得很。唉,可惜呀,你来以前我就吃光了。”他一看到大河,一听到水声,就有股子冲动,<span style="FONT-SIZE: 10.5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size: 12.0pt;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好像大河的水直往他的体内流,要不就是他身上装满了大河水,反正老想尿。</span>可他走哪儿,陶格斯就跟哪儿。他只好骗陶格斯:“你守这边,我到那头林子去,说不定能逮住一窝小山鸡呢。”和以往不同,尿过他就去洗手了,用大河边的湿沙子搓了好几遍,直至把掌心搓得通红。<br/> 上语文课时,教室里冲进一帮高年级学生,他们撒了很多纸片,花花绿绿随着电扇的风在同学们的头顶上飘。老师被他们哄出教室了。第二天上算术课时,又来了一批,好像不是那些人了,没见过,是外校或者干脆是外县的吧。谁晓得呢?他们亮出红袖箍,给同学们介绍那是红卫兵,说低年级学生只能当小兵,红小兵。那些人跟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一下子就把教杆顶在膝盖上给折断了。几个校长被他们吓着了,跑得不见踪影了。一夜间,十字街头出现了不少陌生人,百分之六十以上他都不认得。以前可不这样,他背着书包走过时,老要躲避伸向他头顶的很多只手。尤其卖肉的那条油呼呼的胳膊。“这人的手老翻猪肠子,还不脏死人?”以前,一见卖肉的拉着那条狗锵啷锵啷走过来,他就紧走几步,离得远远的,回过头才对狗笑一笑。陶格斯说小姨要做的事情很多,得帮忙去,暂时不能和他在一起玩了。他觉得自己也有事情要做,好多件呢。去年暑假应承表弟的山鸡笼子该动手了,编这东西可得些日子:砍柳条,挑剔抽皮,荫凉地晾干,编前还得浸一次水。琐碎着呢。他觉得,这些细活做起来,自己要比卢争钢拿手多了,那家伙心粗,光有把子蛮力气。接下来还有家里的一些事。<br/> “奶奶,我得挖炉灰,好长时间没掏了,把烟道给堵严实了。”<br/> “把竹帘子给拆了,奶奶,我要重编一次。”<br/> <br/> 他比上次更谨慎了。苗圃的院墙,是一圈长了好几年的柠条,它们正在开花,白的。他寻到了原来蹲过的地方。这丛比较茂盛,无论如何也不会暴露。这丛开的花不一样,是野鸭蛋心那种颜色。有只野蜂飞过来,歇在他肩头。小东西不太大,身体瘦长,纤细苗条,肚子上有几道黄色的圈子,在太阳底下闪闪亮。他摒住气,一动也不敢动,侧脸盯着这家伙一探一探的尾巴,生怕伸出来根黑针攮一勾子。好在它沉不住气,飞到柠条花上了,他朝那朵花吹了口气,把它撵走了。他觉得脊背被太阳烤得生痛,就往那棵老桑树荫影下面挪了挪。<br/> 在树枝搭成的凉棚下面,陶格斯被小姨搂进怀里,坐在小凳上,静静地望着大河上游北方的天空。他也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在卢争钢嘴里,大河不过就是个吃物:裤带面,掺了稻黍粉的一根宽面条子!他可没这感觉,受不了那股子味道,就像挖甘草秧子时,不小心刨断一只比脚拇指还要粗的那种软体虫子,直往腔子里冲的土腥,就得捏鼻子。可今天他没闻到。他迎住风头嗅了嗅,除过柠条花香和艾蒿叶子的清爽,大河飘过来的,竟然是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陌生。远方,大河拐弯处的山势,陡崖那边看不见的上游,逆水,反顺序,倒背如流的地名,在这根黄色的绿线条上串联起一些什么?他抓起一把沙子举过头顶,细碎的颗粒在五指尖漏下来,形成几条长长的灰带子,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里面。有风吹过,和沙子一起跌落的灰尘扬起来,扑在脸上热呼呼地。“它们就是从上游一口气被带下来的,绝对是的!”肯定以后,他的心情舒畅多了。他吐了口口水,唾出落在牙缝里的细沙。凉棚那边有了一些动静。陶格斯从小姨怀里站起来,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好像提不动,又倒回井里一些。小姨只穿了个小背心,她解开长发,弯下腰,让陶格斯舀了一瓢水从头顶浇下去。小姨啊了一声,打了几个冷战,笑着叫陶格斯再浇一瓢水。她湿透了,小背心根本起不到遮挡阳光的作用。陶格斯把第二半桶水提回去后,原旧坐到小凳上,让小姨帮着脱衣服。全脱了。当小姨手中的水,像银链一样倾泻下来后,陶格斯跳起来了,甩掉光头上的水珠子,扬起脸大声笑着,在凉棚里转了一圈又一圈。<br/> 和上次看到的情景相比较,他没发现新的差别,就连眉毛,她和小姨长得都一样。他觉得后背又有些烤了,就往桑树影子中间挪去。<br/> “我再也不想装了。这阵子累死人了,得找个茬子,当着陶格斯的面,非把这事给挑明了不可。”他猫着腰,向大河畔那边撤去。爬上石崖,他才松了口气。<br/> <br/> 陶格斯从书包里取出一条围巾,递在奶奶面前,说是羊毛的,送给奶奶天冷的时候用。奶奶接过来,凑到亮处看了好一阵。“你娘俩的手一样巧。”奶奶说。“她是我小姨。”“对对对。呵呵,我老糊涂了,是你姨。”<br/> “那天在石崖上,你咋不往下跳呢?可把我给吓坏了。”陶格斯问他。<br/> “我我我……”他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喝。<br/> “走吧。”她过来拉住他的手说。<br/> “去哪儿呀,学校早就没人了。”他挣开她的手,端起那杯水,又送进她的手里。<br/> “呵呵,你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爱喝水了。”她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胸口贴在他后背上说:“我一直没对你说,小姨暂时分到苗圃了。她说,从今天起,咱俩的课由她教。”<br/> 他感到脊背上搁了两颗野鸭蛋。他动也不敢动,生怕把它们给挤碎了。肩膊上挂着陶格斯,他仍然坚持着朝门口的方向撤退过去。“那好,我跟你走。”在门背后摘下书包,他终于找到一个理由,把她的胳膊从肩头上拿下来了。<br/>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啥意思吗?”走在大河边,她手里挥舞着一根猫咪草问道。<br/> “马、恩、列、斯、毛,里头的恩格斯啊。没人不知道。”<br/> “不是的。”<br/> “不是?才怪!”他走进路旁的草丛里,找了几朵打碗碗花,编成一个小圆圈,戴在她的手腕上。<br/> “才不戴呢,我……我又不是个女的!”她摘下那几朵花,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勾在右手的食指上,晃着小圈,走在他前面。<br/> 他在小姨身上闻到很多种草的味道。他确定其中一种长得比她还要高,能编炕席,能包棕子,奶奶说有水它叫芦苇,没水它叫坚草。<br/> “听说你比陶格斯大几个月?”小姨问他。<br/> “是大。”<br/> “陶格斯说你常常照顾他。”<br/> “嗯。”<br/> “怎样,陶格斯老实吗,他是个好弟弟吧?”<br/> “是啊,她……她是我的好兄弟。”他掏出书本,对陶格斯说:“我看,咱还是先学地理吧。”<br/> 他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小桌上放了两杯水。喝吧,陶格斯指了指杯子说,凉的。他端起一杯,放在手心晃了晃,淡黄的颜色,尝了一口有点苦。他一口气就喝完了。我小姨是林大毕业的,她用草根泡制的,好喝吧?他咂咂嘴说,尝出来了。陶格斯说着举起另一杯,也喝了一口。小姨走过来问他记住了没有,“我让你俩背的那段课文?”<br/> “啊……记住了,记住了。”他朝小姨笑了笑。<br/> 小姨走后,陶格斯用膝盖顶了他一下:“真的记住了?呵呵,我看你根本就没听进去。”<br/> “我要上厕所。”他站起来,朝房子后面走去。出来后,他连手都没洗,挂上书包说该家回去了。<br/> “没一点儿意思。为什么她要装成个男的呢?”他把书包挂到门后,低声说。<br/> “像沙子一样,把这事沉到河底。听到没有?”奶奶站在背后说。<br/> “啊?”他抬起头看着奶奶:“为什么?”<br/> 奶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从锅里舀了一碗饭,递到他面前。<br/> “不想吃。”他爬上炕,拉过被子蒙住头,在里面说:“她也流血了,不比小姨的少。”<br/> 乡下的舅舅把半麻袋洋芋倒进地窖,抹了一把汗说,够你们一老一少吃上小半年了。他不像往年那样,急忙趴到舅舅那头拴在大门外毛驴的背上,赶一鞭子,让它在巷子里美美跑几个来回。他懒洋洋地坐在大太阳下面,舅舅进来他连眼皮都没往起抬。奶奶说他舅,在外面跟人吵架了,你别理他。中午,他端起奶奶专门做的好饭,看了好一气碗里的粉条,原旧放回桌子上,推到舅舅面前。<br/> “舅舅,我要跟你去乡下。咱下午就走!”他挑起竹帘出去了。<br/> “不准去,你……”奶奶呛了一口饭。<br/>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啊?院墙掉下来那几块砖我泥上去了,漏雨的瓦换过了,院子当中翘起来的砖头也弄平整了,这个学期的算术语文政治地理,我把作业都做过好几遍了,为什么我不能去?我就要去,奶奶,我非去不可!”<br/> 他听到奶奶说,他舅,就让他跟你去吧。<br/> 他走出大门,在黑亮的毛驴屁股上拍了几巴掌,对它说:“唉,还是和卢争钢同桌好。”<br/> <br/> 他领着舅舅家的表弟,着了魔一样,天不明就往山里钻。不到三天时间,他跟在表弟的屁股后面,转遍了周围所有的山梁子。对付四条腿的,他那一套就用不上了。他常常先于表弟从土坎底下探出头,先于表弟把兔子和田鼠吓跑。这点上,他比不过表弟,沉不住气,没表弟稳当,做事老冒头。在随后套山鸡的比赛中,他才勉强和表弟打了个平手。这事他可不在话下。“只要是长翅膀的,一律飞不出我的手掌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野鸭蛋,递到表弟面前:“送给你,我家里多的是。”不过,一拿起书本,他就牛气了。他让表弟随便翻一页,随便指出某行,他都能一字不漏地念出来。他甚至能在舅舅家窑洞里,把筷子翻过来,让它头冲窑顶,在黄土地面上划出那条绿线的大致走向,还能准确地在某个拐弯处,顿上一个点,标出相应的地名,尤其在大河坚定地向南流淌出好长一截直线的那部分。在那部分绿线条两边,他可以在一个宽泛的区域内,用筷子跟,点出很多个点点,随后在点与点之间,再描绘出一些更细的线段,和大河连接起来。他告诉表弟:这些都是大河的支流,它们都是黄颜色的。<br/> “为什么是黄的呢?”<br/> “因为有泥。”<br/> “我知道了,泥是黄的。”<br/> “嗯,泥在水面,沙子澄到河心了。”<br/> 那个头上戴着黄帽子,腰间扎着牛皮带的男人,站在对面山上那棵杏树下面,唱了三天三夜歌才住口。男人离开当天,表姐的腿被舅舅打瘸了。他和表弟在黄土夯实的院子里,跟着那些调子试过,基本上都是正步走的节奏,尽管那男人反复唱了不下二三十首歌。其中几首被他学会了。那首唱远方大雁的,他觉得非常好听,自己和表弟躺在窑顶上,看着星星学唱时,真好像有很多对翅膀在空中鼓动。表弟老记不全词,大部分歌,能跟着他唱出大半句就不错了。但有一句表弟却记得很清楚,而且调子哼得也准,听得他心里直想笑:呵呵,你家门前那条小河沟,一步我就跨过去了,怎能荡起双桨呢?在秋天,他和表弟唱着歌,熟悉了很多生长在黄土山卯上的草,直立的,平贴在黄土地面的,它们的叶子,种子,根,色差,味觉,白的,甜的,但大都是灰的,苦的。表姐怕是伤到哪根筋了,老也好不了,见有人过来,她就站定不走了,怕给别人留下受过伤残的印象。不过,下山挑水时却看不出来她腿上落过毛病,因为坡太陡,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得瘸着走。表姐让他和表弟一边一个,站在小水潭两面的山坡上看人。他背过身吹口哨,吹那首大雁歌。“嘿嘿,我又不是没见过,陶格斯的比你的好看多了,根本就没法比嘛。”他瞄准一只蚂蚱,踢出去一块小石子。石子在山坡上打了几个滚,跳进水潭里,溅起鸽子蛋大小个水花。表姐伏在水里,头发水藻一样漂在在水面上。他看到水潭里有一团绛红从水底慢慢浮上来,在水面扩展开,荡了几圈后聚在潭口,从石缝中流出来,顺着小河淌下去,像一股细长的丝带。<br/> 当夜空中自北而南,传来一串雁鸣时,在黑暗的窑洞里,他躺在土炕上,忽然记起了陶格斯的生日。<br/> “我得回去,奶奶想我了。”他对表弟说。<br/> 离开舅舅家那天,他骑在驴背上,看到表姐瘸腿爬上那座山,在杏叶飘落的北风中,伸长脖子,向远方张望。她站在那里,像一只掉队的孤雁。<br/> “她可能不知道,那就是大河的方向。”他想。<br/> <br/> 在那些人里,他情愿相信卖肉的。从那条狗低着头,夹紧尾巴走过十字街时的神态,就能看出来,它和主人一样,没有说谎的必要了。他询问过所有人,包括林业局看门的,没人能给出一个让他信服的说法。“你说那事啊?当时人多,乱哄哄的,没看清啊,不晓得谁都干了些啥。”“你问那谁去,他家的店铺就在当街口,那人可能知道得多些。”“我腿上也让人给敲了一棍子,至今我还打着石膏呢。我从没做过亏心事啊。”“别问了,你小子想干啥?”大人们显得口齿不清,失去了先前说话时的灵性。<br/> 那面鼓更不值得一提了。它八面透风,像个破筛子,被卖肉的和狗弃在十字街头,稀稀拉拉的行人绕开它走。<br/> 相比之下,卖肉的反倒来得痛快些:“美美干了一仗,”卖肉的手臂上缠着白布,抚摸着狗头,对他说:“过瘾得很啊。”<br/> “为啥呀。”<br/> “为啥?哈哈,为了阶级仇啊。我把以前欠了二年以上肉钱的那几个人给狠狠揍了一顿。痛快极了,打得他狗日的鼻子嘴里直往出冒血。”<br/> “你就不怕那些人反攻倒算?”<br/> “球!我一个杀猪的,算我个球。”卖肉的蹲下,把狗头搂进怀里对它说:“咱俩过河去,找个山沟钻进去,喂牲口去,养它一圈白毛猪。”<br/> 他从奶奶的神色中感觉到,事态没那么简单,决非二斤猪肉钱就能把问题给抹平了。奶奶本来就看不太清楚事物的眼睛,彻底给失明了,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了。看起来,从奶奶嘴里,别指望得到更详细的解释。<br/> 他选择了一条旱路,<span style="FONT-SIZE: 10.5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size: 12.0pt;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就这几天动身,</span>只给自己三天时间。他认为有两天赶路就足够了:用一整天时间走到目的地,到达后看具体情况再说,最起码得歇一夜,实在累得不行就多住一天,缓缓劲;第三天无论如何得一口气往回赶,否则奶奶就不好安顿了。这是条直线,近道,他了解这种走法,很多地方没有路,也可能遇不到水源。不过没关系,卢争钢说他走过,只用两天时间就赶到大河拐弯处打了个往返。他比照在舅舅家收秋时体力活的强度,给自己预备了五份干粮,粗细搭配,有稠有稀,还跟同学借了个军用水壶。他从柜子里取出陶格斯送给奶奶的羊毛围脖,把它系在军用水壶的背带上。他认为卢争钢所以能在两天内走完全程,主要是口粮问题,他爸在粮食局扛过大包,肯定在装麦子的麻袋上捅过漏眼儿,常常能往那个和书包差不多大小的上衣口袋里,溜进去不少细粮。肯定那样干过。有一件事他感到的确是个问题,卢争钢开春走,而他却在初冬,比较起来,衣服多,他的累赘就大。就这点,他觉得把握性不太大。不过,他选择的这条路线,很可能比卢争钢还要直端,那家伙地理课上的一塌糊涂,根本分不清哪几颗是北斗,哪几颗是牛郎和织女,还有挑在肩上两只筐子里的一双儿女。按照卢争钢的说法,假如傍晚时分就能赶到的话,剩下似的事就好办了。第二天一定要起个大早,实在累得起不来也不要紧,反正多计划了一天口粮,第三天非赶在太阳出山前醒来不可,这是大事……不管怎么说,返程的道路走起来应该是快乐的,那种可靠、实在、具体的感觉,比躺在黑夜的炕上,凭空想象大雁扇动翅膀滑过天际更有力量,能使他在黄土山峦中抖飕出百倍精神,飞一般出没在无数个土崖沟壑中,才不管踏踩出的那一股灰尘,惊飞藏匿在草棵中一窝过冬的山鸡。<br/> 那天下午,他去了趟苗圃。柠条在寒风中摇动着光亮的白杆子,那些带刺的枝条,那一圈围墙,早就被兔子,或者是山羊啃出几个大窟隆,钻个人进去绰绰有余。但他没进院子里去,站在老桑树下,像一根准备过冬的藤条。凉棚顶上的柳枝,被刮过川道的风吹得七零八落,几间房子的门窗,可能让人给拆了扛回他们家了,黑洞洞地像几张人脸。而那只桶,却完好无损,挂在井边的木杆子上,在风中低沉空洞地鸣叫着。<br/> <br/> 卖肉的提着两根猪肋条,在冬日夕阳的余辉中走进家门,他感到奶奶笑着眯起的眼前,大约会闪烁着一条夏天的彩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闻到肉香了。“嗯,有这两根骨头,还愁两天赶不回来?这东西可比麦子还要瓷实抗硬啊!”他觉得那两根肋骨仿佛已经长到自个儿身上了。<br/> “我把最后一头瘦猪给宰了,”卖肉的摸着立在门板下喘气的狗头说:“我要出门了,出趟远门。”<br/> “你要去哪儿呀?”他问道。<br/> “南边,去我侄子家。”<br/> “去那里杀猪?”<br/> “不杀了,我再也不动刀子了。”<br/> “噢,不杀了好。那你还会干啥?”<br/> “会……”卖肉的扯开缠在手臂上的白布,看了看伤口说好了,彻底好了,“我会得多了。我侄子他们单位缺人手,要我去帮忙,说干好了就留下当成正式干部了。”<br/> “那是个啥单位呀?”<br/> “具体不太清楚,听说是个大学,让我去管学生,上千号人呢。”<br/> <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入夜后的寒冷从大河的方向袭来。他躺在被窝里,隐约感觉到,窗户玻璃上正在凝结起一层薄冰。他双手搂住膝盖,在棉被里蜷屈成一团,仍然感到肩膀两面有风钻进来。他跳下炕,从挂在门后的水壶带上解下羊毛围脖,返回被窝,将围脖系好,再绕一圈,在胸脯上把多余的两头捋平展,覆盖至肚脐眼儿那个位置。身体忽一下就暖了,不再那么僵硬了。天快亮时,他醒了。他感到炕皮在微微颤抖。他抬起头,捕捉朦胧的晨曦中,从远方传来的某种响动。它由远而近,比卖肉的那面牛皮大鼓响,响几十倍上千倍。<span style="FONT-SIZE: 10.5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size: 12.0pt;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font size="3">但不一样,里面还裹挟另一些声音。他知道,是冰凌来了,比往年来得要早。他绷紧浑身的关节,感觉从河心滚向岸边,又涌至脊背下面的阵阵弹跳。他觉得,那些正方形三角形的冰块拥挤着,撞击着,在体内发出清脆响亮的爆裂声。他舒展四臂,张开嘴,品尝从房梁上洒落下来的细碎的尘土。(</font></span></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完)</span></font></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pt; mso-char-indent-count: 2.0;"><font size="3"><chsdate isrocdate="False" islunardate="False" day="6" month="6" year="2007" wst="on"></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span lang="EN-US"><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007-06-06</font></span><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初稿,</span><chsdate isrocdate="False" islunardate="False" day="12" month="6" year="2007" wst="on"></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span lang="EN-US"><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007-6-12</font></span><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chsdate><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再稿</span></font></p><p></p><p></p><p></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13 2:07:10编辑过]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7-8-4 13:58
<p> <font size="3">《鄂尔多斯向阳花》<br/></font> </p><p><font size="3"> 奶奶在后炕上翻身的动静很大,喉管里响了几下,呻吟了一阵,就安静了。<br/> 他在黑暗中仰起头,等待奶奶接下来那声长长的叹气。过了很久也没听到。房子里忽然亮堂了。外面有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还有汽车刹车的喘息声。他掀开薄被坐起来,看到奶奶仰面躺着,胸脯允称地起伏着。他爬起来,站在炕头上,从窗纸的破洞里向外张望。十字街头,水泥电杆临时挂上去那盏灯,将四周照得雪亮。六七个男人站在当街心,四个街口都有人把守,他们黑着脸不说话,打手势不让行人路过。吊车伸出长臂,把垂在钢缆下面的大铁钩挂在包着红绸子的东西上。<br/> “什么声音?”奶奶问道。<br/> “吊车。”<br/> “噢,银匠啊。”奶奶翻了个身。<br/> 他转过身,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那钟的分针也掉了。“都三点钟了,”他跳下窗台,叉开双腿,坐在窗外射进来的亮光里,脚丫子在褥子外的炕席上蹭着。“跟本就没人敢路过嘛,他们把钢丝绳缠在脖子上才吊起来。用这种办法安上去,还敢让人看到?” 他躺下,拉过薄被遮住脸,把刺眼的光芒挡在花布外面,闻着棉花味道。<br/> 天亮后,他给奶奶煮了一碗牛油茶,晾凉后放到她手里,放稳当,对着奶奶的耳朵大声说:“我去上课了!”就从柜子上的铁筛里拿了个冷馍馍,吃着出了家门。<br/> 他在下面站了好一阵,前后转了几圈,检查塑像的脖颈有没有被钢索弄破。<br/> “还行,”他把项间的红领巾松了松,伸伸脖子,咽下最后一口干馍,对自己说:“他们办事还算牢靠。”<br/> 新来的音乐老师站在操场的砖台子上宣布:“同学们,今后,上早操改成跳舞蹈了!”她把搭在胸前的两根长辫子甩在背后,让大家跟她学。他跟着音乐老师的节拍跳了几下,觉得比做广播体操还要累。不过,比那简单,一个早操下来,全体同学齐声说会了,老师,我们学会跳舞了!<br/> 上课时,新来的音乐老师把他从座位上叫起来,让他领唱。那节课,他唱了个痛快。到最后,想起啥他就唱啥,有首歌,老师也跟着唱了。可她是垂下头唱的。<br/> 下课后,在走廊里,她摸着他的耳垂,低声说:“那边天气很冷,风沙也大,你爸的嗓子快被弄坏了。”<br/> <br/> 他把上衣搭在岸边的小树杈上,只穿着短裤,在草地上跑了几圈。准备往无定河里跳时,看见槐树上有个大鸟巢,里面飞出一对灰鸟,就上去取蛋。顺着树杈上到一半,听到鸟窝里有吱吱的叫声。在一根稍粗些的树杆上歇了一小会儿,他就爬上去了。里面有两只小鸟,全身只有几根细长的绒毛,肚皮是透明的,连里面的绿虫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把手探进去,两只小鸟朝天上仰起头,张开黄嘴叉,等他喂食。那对大鸟在他头顶飞来飞去,急促地尖叫着。项间有一团红羽那只,好几次差点冲过来扑在他的脑袋上。他抱住树杆,想从上面溜下来。短裤却被枝杈给挂破了。他把短裤丢下去,骑在一根粗些的树枝上,唱了几首歌。他交叉着脚,勾住树枝,双手分别攥住两根枝条,倒悬着晃荡起来,看天上飘过骑白马的云彩。<br/> “下来吧,”音乐老师在树下笑着说:“你像只夜蝙蝠。颜色也差不多。”<br/> 他不晃了,扭头朝下看了看,夹紧腿叫她走开。她不走,仰起脸说她是老师,说她上过生理课,见过。“不过嘛,我可没看过倒挂在树上给人看屁股蛋子的。”<br/> “你躲开我就下来。”<br/> “我比你大啊。”<br/> 他悠了几下,翻身趴在树杆上,往树身方向蹭了蹭,确定下面看不到大腿跟那里了,就对她说:“才大几岁嘛。”<br/> 她举起短裤晃了晃,放在槐树根下面,朝河边走了几,背过身说:“下来穿上吧,我拿发卡别住了。”<br/> “有人过来你就喊,”她边脱衣服边说:“我要洗澡。”<br/> “这个岛是我发现的,没人来过。”他坐在树根底下,看着她的后背。<br/> “不许看!”她在岸边弯下腰,撩起一捧水,从头发上浇下去。<br/> “没看。”他数着她的腰椎骨。<br/> “哪儿有岛?”她慢慢走进水中,在膝盖深的水中蹲下去说:“你会游泳?下水吧。”<br/> “会。”他仰起脸看鸟巢。“那块大石头不就是个岛吗?别去那里,水深,能淹到你……”他把手掌横到胳肢窝的位置,又比在树杆上,往上量了一巴掌,用指甲在树皮上掐了个记号。他往上游走了几步,捏住鼻子跳进水中,朝大石头潜过去。<br/> 他仰面躺在河心大石头上,看见天上的白马变成灰骆驼了。<br/> “过来呀,”她伏在浅水里喊道:“给我取洗头膏去。”<br/> 他笑了笑,没动弹,扭头低声朝她那边说:“你自个儿拿去。”<br/> 她从浅水中站起来,长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胸脯上,大声叫他:“去不去呀?你!”<br/> 他不笑了。忽然觉得又骑在树枝上了。转过身,拔下别在裤裆里的发卡,他发现那里的确跟树枝一样直。还发现旁边也有了几根小鸟的绒毛。他感到脸蛋子比脊背下的石头还要烘人。连鼻子都没捏,他就侧身滚进水里了。<br/> “以后在班上可不能再唱外国歌了。”离开时,她说。<br/> “不唱啦,反正下午不给安排课了。”<br/> 老师走后,他扒下湿裤头朝树枝上甩去,在沙滩上一气翻了十几个跟头。<br/> <br/> 教导主任常常把老师叫到办公室布置任务。好几次,她去教导主任那里时带着他。后来,一见她去那间办公室,他就跑过去,在门外走来走去,大声唱歌。老师出来后,他看到教导主任冲着她的后背笑。<br/> 天最热那段时间,学校给他们班分配了几个节目,安排音乐老师手把手辅导他们。老师让他在一个表演唱中领舞。他蹲下去,支起一条腿,抱住女同学的腰,把她托放到自个儿的膝盖上,然后由她站在上面做几个动作,亮个相,他再十指交叉,瞅准女同学右脚跟,掌心向上一使劲,把她跃起来,让她在半空中舒展双臂,最后稳稳落在舞台正中央。他呢,再跑回女同学身边,又一次蹲下去,让女同学扶住他的肩头,翘腿造个型,就落幕了。<br/> 让女同学在自个儿膝盖上试着站了两回,他就不干了。“她一个劲放屁。”他对老师说。<br/> “好吧,你到咱俩的岛上练歌去。”她笑着说。<br/> “练会我也不上台。”<br/> 十好几个人在他家房前忙乱了三四天,搭了个舞台,就在塑像后面。准备全县汇演。老师也排练了节目,是个双人舞。据说,那男的是她高中同学,外县的,专门请过来给她伴舞。他见过那人两回,长得非常瘦。<br/> “他怎么可以跳舞呢?”他对奶奶说:“连教导主任都不如!”<br/> 他给奶奶喂了一筷子面条。奶奶不吃,一口都没嚼就唾出来了。<br/> “唉,没煮透。”他把面回了回锅,把小勺子放进碗里,搅了几下,端给奶奶,让她自己吃。<br/> “他老是光脊背,就不嫌凉?”奶奶吃着说着。他知道,奶奶又回到从前的日子了。<br/> “这半袋白面是那个瘦男人扛来的,”他抹去奶奶嘴边的一截面条,大声说:“我们老师打发他送的。”<br/> “银匠铺不打马掌。”奶奶说。<br/> “嘿嘿。奶奶你知道的真多。”<br/> <br/> 那天夜里,他站在前炕上观看了一场演出,听到过两派的大辩论。尽管是后背,在宽松的草绿色上衣里面,他还是找到老师的腰椎骨了。演出时常被打断,隔三差五就有几个男的,还有女的,从下面跳到舞台上,振臂高呼几声口号。<br/> 当他在人堆里寻找老师的身影时,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br/> “商量个事。”老师站在炕下。<br/> “说嘛。”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把脸凑近窗纸上的破洞,看着外面的热闹。原先在下面观看演出的人,这会儿站在舞台上排成一排,手挽手波浪一样涌动着,台上的演员却不知被挤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看到,本来应该站在自个儿膝盖上做动作的女同学,哭着鼻子让她爸爸领走了。<br/> “咳儿,咳儿……”她又咳了几声,低声细气说道:“你下来吧。”<br/> “啥事?你说嘛,我能听见。”<br/> “你、你到外面去吧……别,还是别出去……外面太乱了。”<br/>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炕沿边,问她:“出什么事了?”他跳到地上说,“别怕,有我呢。”穿好鞋把双手叉在腰上,就要出门去。<br/> “不是,不是啊。”她转身走到门前,撩起竹帘朝外面说:“进来吧。”<br/> 和她一起跳舞的瘦男人低头进来了。她把门关好,摸着他的头顶说:“你到奶奶后炕上睡去。”<br/> 看着她涂了粉彩的脸,他半天没说话,伸手将她的胳膊从头顶拿下来。<br/> “去呀!”她拉灭了房里的灯。可是,依然和外面一样亮。<br/> 他躺在奶奶身边,面对面看着奶奶的脸。他用薄被蒙住头,外面高音喇叭的响动实在是太大了。他觉得又要骑到树枝上了。<br/> 他侧身躺着,抽出枕头压住上面的耳朵。不顶用。<br/> 高音喇叭大约唱了四首歌的时间,他听到门上的铁扣响了声。<br/> “过来。”她在前炕低声叫他。<br/> 他屏住气息没动弹。<br/> “过来呀!”<br/> 他从薄被里伸出头,朝前炕看了看。只能看到她的头顶,还有两只拇指翘向天花板的脚尖。她一动不动,黢黑的头发垂在炕沿下面,落在地上,朝他这边蔓衍过来。<br/> 他把薄被裹在身上,抱上枕头,走过去关住门,躺在她身边。<br/> 她把他同薄被一起搂进怀里。他背朝她躺着,伸出手掖了掖身后的被头。还摸到挺软的一个地方。他赶紧把手缩回被窝里。<br/> “那边远吗?”<br/> “不远,”她说:“坐车一天半就赶到了。”<br/> “嗯,那不算远。”<br/> “明天咱俩到岛上去,”她在他头顶上说:“我想洗澡……”<br/> 还没说完,她就睡着了。<br/> 和第一次看见的情形相比,被他昨天夜里摸过一把的肚子有了些变化。在河心岛,盯着她隆起的肚皮,他想起了那两只小鸟。<br/> 他抬头看了看槐树上的鸟巢,低声叫道:“姐姐。”<br/> “叫老师。”<br/> “才大几岁嘛。”<br/> “不能叫姐姐,”她低下头,摸着几乎透明的肚皮说:“你绝对不能叫我姐姐。”<br/> <br/> 教导主任和一帮人,把老师摁在石板做的兵乓球台上,剃成光头了。教导主任手里攥着几缕长头发,笑着摸了几下老师泛着青光的头皮。除过剃光头,这些人还有很多种折腾对手的法子,他看到过几回。十字街口的行人比平时少了许多,很多人都躲起来了。他只见过老师两次,她头上裹着一块纱巾,低着头,绕开人群走。后来,她也不见了。<br/> “他们不让我戴红领巾了。”他解开面口袋,舀了一小碗白面,对奶奶说。<br/> “戴银锁啊,孩子。”奶奶说。<br/> 他把白面原旧倒回去,系好口袋,从地下的筐子里取出三个土豆,刮去皮,往锅里添了一瓢水,放上笼屉,把土豆搁进去,盖好盖,对奶奶说:“我给咱做土豆泥吃吧。唉,奶奶呀,他们连上午的课也给取消了。”<br/> 他以前站在烘炉前看过好多次,基本了解那门手艺的要领。“没啥嘛,主要是面和硬些,还要醒到。”他把奶奶扶到前炕上坐好,对她说:“再就是勤翻动,要不就烤焦了。”<br/> 他先试验了一个,掰下一半尝了一口,把另半个递给奶奶:“嗯,和面时就把盐揉进去,就更好吃了。”<br/> 利用三个下午的时间,他烤了很多个那种干饼子。他把饼子掰成小块,让奶奶吃:“好吃吗?能咬动吧?”他见奶奶吃起来有些费劲,就把其它碎块泡进稀饭里。“泡软了就不太酥脆了,没有烤香味了嘛。不过,省牙啊奶奶。”<br/> “好吃,有马奶子就好了。”奶奶慢慢嚼着那些泡得半软的干饼。<br/> “奶奶,这下我可省心了,足够咱俩吃好些天……”他问奶奶:“你是不是想吃肉了?”<br/> 奶奶眨着昏暗的眼睛,没说话。<br/> “好办,奶奶,我去山上弄点肉去!”<br/> 他翻过一架山,在后梁,他从书包里取出一块小木板,平放在一个漫坡上,撂了几把土,掩住木板的颜色,又在上面拔弄了几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撮谷子,撒在那上面。板子上有十几根马尾做成的活扣,山鸡腿一伸进去就被套住了,它越挣扎,马尾扣勒得越紧。<br/> “等着瞧吧,半斤瘦肉立马就到手了,嘿嘿!”他拍了拍手上的黄土,走到远处的崖跟下面,探头观察山鸡们的动静。<br/> 没等那只领头的鸡脚踩进活扣里,十字街那边的高音喇叭却响起了,很多人吵吵嚷嚷。一定发生什么大事情了。<br/> 他爬到山头上,看见有人朝这边跑过来,后面跟着一群人。<br/> “是教导主任!”他赶紧把头缩回去。<br/> 教导主任跑到一个土洞前,朝四周看了看,搂了一蓬蒿草,钻进去后用草把洞口掩住,做了个伪装。<br/> 给老师伴舞的瘦男人,喘着气爬上来,问他见没见那人。他没说话,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向山坡下面走去。没走几步,他回过头,朝远处那蓬蒿草指了指,就跑下山了。<br/> 他在前炕的窗子里看到,教导主任被两个大汉押着,走在最前面。瘦男人打了胜仗一样,喜气洋洋地被人围在中间,活像个英雄,迈着大步走过十字街头。<br/> “再也张狂不起来了!”看着教导主任跟套住的山鸡差不多,被人提着两只胳膊架起来跑,他转身对奶奶说。<br/> 趁没人的时候,他系上红领巾,跑出去站到毛主席塑像正面,举起右手,行了个少先队礼。<br/> <br/> 他从车帮上跳下来,走到驾驶室旁,问司机咋不走了。“坏了吧?你俩的技术太差劲了。”他拍了一下嘎斯六九卡车的前挡泥板说。<br/> 司机的徒弟笑着说:“小兄弟,你没选对方向呀。往南去的车一辆接一辆,跟着大串联的学生们走,保管你走遍天下也没人敢要一分钱。”<br/> “早就选好了,我们只能往北边去呀。”<br/> 司机说:“那我们就没法帮你了,孩子。他们让我掉头去南面,我不能不听指挥呀。”<br/> “好吧,我不怪你俩。不过,得来个人,帮我把奶奶扶下来。”<br/> “离你们要去的地方不太远了,”司机徒弟把奶奶扶下车,指着镇子那头的一个大院子说:“那是农机站,你去打听一下,说不定有拖拉机去农场。”<br/> 他背起背包,把书包斜挂在肩上,想了想又摘下,从里面掏出几本书,掂了掂份量,觉得让奶奶背上走问题不会太大,就把那几本书放进自个儿的背包里。<br/> 他牵着奶奶的手,在沙尘飞扬的路上,踩着很多人的脚印,朝农机站那边走去。<br/> 歇了一夜,农机站做饭的女人熬了一锅玉米面糊糊,切了一疙瘩咸菜,放到他和奶奶面前:“两份,给一块钱!唉,孩子,别指望了,庄稼荒在地里也没人管了,都跟疯了一样,站里的人早就跑光了,别说去北面的拖拉机了,看起来,三五天内,就连往南去的车也等不来了。”<br/> 他解开背包,想掏出一个干饼泡在面糊糊里给奶奶吃。看了看那女人的脸色,他还是没取。“不行,我们一定要去。”<br/> “要走一整天呀。”<br/> “不要紧,我奶的腿脚很利索。”<br/> “她又瞎又傻……”<br/> “我奶她不傻!”<br/> 太阳在东边沙漠探出半个头的时候,在农机站大门口,他拉住另一头,把拐杖的扶手递给奶奶说:“奶奶,我领着你走。”<br/> 朝北面走了好一气,他问奶奶要不要歇一歇。<br/> “向日葵。”奶奶说。<br/> “哪里有啊。”<br/> “向日葵。”奶奶又说。<br/> “满眼是沙梁子,”他给奶奶戴上草帽,朝四周望了望:“只有几棵红柳。”<br/> 从东边刮过来一股旋风,盘起一条沙柱,在他俩身边绕了好几圈都不肯离去。他把奶奶的帽沿拉低,遮住她的眼:“快呀,奶奶,我们一起吐口水,就在你左手那边!”<br/> 他牵着奶奶的手杖,快走了百十米,躲开那股旋风。在一个比较高些的梁子上面,找到一棵红柳。他扶着奶奶坐到荫凉处,然后摘下草帽朝自个儿脸上扇风。<br/> “全是向日葵呀。”奶奶说。<br/> 他站在梁顶,大声对奶奶说:“什么也没有啊……”<br/> 得知爸爸所在的农场整体迁移,他并没有淌眼泪。留守的解放军副班长,只带了一个兵,给他和奶奶开了一瓶罐头吃了吃。“没味道的很。”他说。<br/> 副班长不允许老百姓在营区过夜。“趁天还没全黑,你俩再赶上几里路吧。”副班长说:“出了营区大门,顺西边那条小路走,快点儿的话,半个钟头就……”<br/> “那里有顶蒙古包。”小战士抢着说。<br/> 他询问了几件事情,确定从副班长嘴里别想得到一丝半点儿爸爸的消息,才拉起奶奶走出岗哨。<br/> “有纪律,我们不能向外边泄露‘改造分子’的情况。”副班长板着脸,把一瓶肉罐头塞进他的背包里。<br/> 当他走了十几步,听到背后小战士唱了一句歌后,他就知道,目前,爸爸的情况不会太糟糕。<br/> 他笑了,拉起自个儿的袖管,拭去粘在奶奶眼角的沙粒,拍掉她肩头上的灰尘,牵着手杖,欢实地向西边天空中第一颗微微闪烁的星星奔去。<br/> <br/> 在蒙古包不远处的托拉嘎海子,只用了两首歌的时间,他就教会巴根小兄弟耍水了。他还偷偷拔了几根蒙古爷爷那匹黑儿马的尾巴毛,领着巴根,潜伏在红柳丛后面,套了两只沙漠百灵鸟,用剥去红皮的柳条,编了个大鸟笼,挂在柴堆顶的白杨杆子上,让奶奶坐在蒙古包外的桑树下面听它们唱歌。不过,骑马是巴根给他教会的。他俩常常趁蒙古爷爷照料羊群的时候,双双骑在马背上,绕着海子跑几圈。<br/> 蒙古爷爷有时也坐在奶奶身旁,面前摆放一些银器,用沙子擦拭浸在饰花里面的油腻。他见奶奶银碗里的奶茶喝光了,就撑腰站起来,取下架在火堆上的水壶,给奶奶碗里添两勺马奶子,续进砖茶水,再捏一小撮面盐,扶着奶奶的手背晃一晃,等凉了才让奶奶喝。<br/> “你看,”蒙古爷爷拣起一件银饰,放在木桩上,眯眼端详了好一阵:“那时候打造的饰物多漂亮啊。”<br/> “呵呵,只要是北面下来的客人,他绝不会在里面兑铅。”奶奶说。<br/> “是啊,有些银匠专坑我们蒙古人。”<br/> 奶奶拔出头上的银簪子,举在空中寻找太阳的光辉。蒙古爷爷扶住奶奶的手,往相反方向挪了挪:“你也是蒙古人?”蒙古爷爷握住奶奶另一只手,抚摸着戴在她腕子上的手镯,辩认了老半天说,“达尔扈特,我们的守陵人啊!”奶奶笑了:“第三十七代,七百四十年了。”她把银簪子放到蒙古爷爷的手心里。“我不能要啊。”蒙古爷爷说。“拿着吧,等你娶孙媳妇时,准能用得上。”“这……”“我还有这个,”奶奶晃了晃手上的银镯子说,“看到没有?”<br/> “看到了,刻着一条苍狼。”蒙古爷爷盘起奶奶散落的头发。<br/> 奶奶宽阔的额头,就像不远处明亮的托拉嘎海子。<br/> “还有一只,他戴着入土了。”奶奶说。<br/> “我知道,那上面是只白鹿。”蒙古爷爷把奶奶的头揽进怀中,抚摸着她的后背说:“好吧,那我就收下了。”蒙古爷爷摇了摇奶奶的手,把银簪子别在蒙古袍的胸襟上。<br/> “唉,他给我留了多少宝贝呀,可惜只剩这两样了。”奶奶靠在蒙古爷爷的膝盖上,垂下头。<br/> 他从柴堆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走进蒙古包,在背包里取出两个干饼,给巴根怀里揣进去一个。“我们去西沙那边玩去。”他拉住巴根的手,在黄沙上踩着俩人的影子,朝那片连绵起伏的新月型沙丘跑去。<br/> “你咋不上学呢?”<br/> “乌日娜老师不在。”<br/> “她去哪里了?”<br/> “不知道。”<br/> “你们乌老师会唱歌吗?” <br/> “不在话下,连我爷爷都会。”巴根停下不走了:“是乌日娜老师,不能叫‘乌’老师。”<br/> “嗯,晓得啦。”他问巴根:“我们是不是跑得太远了?”。<br/> “我没来过这里。”巴根拽着他的衣襟说。<br/> “这么多红柳啊,”他拉着巴根的手说:“里面肯定有很多只兔子。”<br/> 等他俩从红柳林里钻出来时,太阳正好歇在头顶上。对付山鸡他有一套,可是兔子的行径他不太了解,只在远处看见过几次撅起的短尾巴。那几颗上面有灰麻点,比蚕豆略大一些蛋,巴根又不让他动,说沙漠里长翅膀的飞鸟本来就稀缺。在红柳林里逗了几只四脚蛇,编了两个柳条圈戴在头上,觉得没多少乐子可找,他拉着巴根就出来了。<br/> “我们从哪个方向来的呢?”他问巴根。<br/> 巴根在原地转了几圈,低下头说:“不知道。”<br/> “可能遇到麻烦了。不过没事,我也会唱歌。”他摸了摸怀里的干饼,咽了口口水:“我们吃一个留一个。”<br/> “我知道哪些地方可能有水。”巴根也咽着口水。<br/> “低处?”<br/> “不是,”巴根拉住他的手:“我们得找个高点儿的梁子。”<br/> “不可能吧?水往低处流啊。”<br/> 巴根领着他朝一个沙丘走去。在顶上,巴根指着红柳林里一块空地,说那地方可能会有水。他跟着巴根向那片草地走去。红柳的细枝抽打在脸上很疼,他俩胳膊上也被拉了好多条细长的血印子。在巴根的身后,他从这个蒙古小兄弟断断续续的描述中了解到,原来,顺着零乱的黄羊蹄子踩出的踪迹,就可以找到泉水。原来野兽们喝的水人就能饮用。<br/> 他俩顺着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个地方去的蹄踪,在那片绿盈盈的草地中间,找到一汪泉水。那股水养活了这片青草,渗进沙子里,又养活了一大片红柳,还有一大片芦苇。“真是了不得啊。”他摘下一朵蒲公英的小黄花,低声说道。<br/> 他掏出干饼掰成两半,把大些的那块让给巴根吃。<br/> “这里有人来过,一个人,女的。”巴根坐在泉水边,嘴里含着干饼。<br/> “我也看到脚印了,来过好多回,还有新踩出来的。”<br/> 他俩跟着脚印,拨开那些粘满尘土的枝条,慢慢朝里面寻去。<br/> 在几棵茂盛的红柳丛中间,有一顶很小的蒙古包,牛毛毡门帘搭在顶上,有个人扶着一根木棍,灰头土脸站在那里。巴根在枝条的间隙中,张望了一会儿。<br/> 忽然,巴根像只黄羊一样跃起来,朝蒙古包跑去。<br/> 巴根抱住那人的腰哭了。<br/> 他走过去,立在一旁,不知该做些什么。<br/> “你爷爷身体还好吧?”那女的扶起巴根的头,托着流鼻涕的下巴问道。<br/> “好得就跟牛抵角一样。”<br/> “哦,我想他老人家了。”<br/> “我的乌日娜老师。”巴根从她怀里抬起头,抹着眼泪给他介绍。<br/> “乌老师……不,乌日娜老师好。”<br/> “你好。”她摸着巴根的头问道:“这位同学是……”<br/> “南边来的,在蒙古包里歇歇脚。”巴根从怀里掏出干饼,放到老师手中说:“你吃吧。”<br/> “好啊,”老师伸出手,含笑对他说:“欢迎你到鄂尔多斯来,欢迎你到我‘家’来。”<br/> 傍晚时分,他和巴根分别把守住红柳比较稀疏的地段。乌日娜老师说她累了,很累很累了。她要洗澡。<br/> 那晚,他和巴根靠在老师身上,一起唱了许多许多歌。<br/> 天还没大亮,他就醒了。<br/> “我们得走,”他趴在巴根的耳朵边,低声说:“非走不可。”<br/> “知道。我早就醒了。”<br/> “老师不能留你们了。”乌日娜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她提着一个行军水壶,挑起门帘走进来说:“我给你俩指方向。”<br/> 还没走出红柳林,蒙古爷爷骑着一峰骆驼,立在卷裂成一块块干饼的盐碱地当中,向他俩招手。<br/> 在新月型沙丘顶,蒙古爷爷对他说:“乌日娜老师躲在里面的事,不准跟任何人说。”<br/> “不会的。”他望着北面灰蒙蒙的大沙漠,低声说:“爷爷,我和巴根在托拉嘎海子边发过誓,我们拜成把兄弟了。”<br/> 巴根走过来,拉住他的手:“我叫他哥。”<br/> 蒙古爷爷从骆驼背上跳下来,蹲下身子,扶着他俩的肩头,很长时间才说:“你俩本来就是兄弟。”。<br/> 蒙古爷爷将他们送上驼峰,走到沙丘最高处,朝四周挥了挥手。沙漠里扬起一股又一股灰尘,向四面八方卷去。<br/> 他放心了。音乐老师的情况也不会太糟糕。蒙古爷爷说起过,农场新迁过去的大沙漠里,有个宽阔的草库伦,四周全是他们的牧民。<br/> <br/> 他和巴根从很远的地方拣来一大堆石块。蒙古爷爷说越多越好,那样,大雁的羽毛就不会被风吹跑了。<br/> 在托拉嘎海子边,蒙古爷爷给奶奶换了一条蔟新的蒙古袍。巴根说那是爷爷给乌日娜老师准备的,等她结婚时穿。他俩都戴上了红领巾,站在树荫下。听不到蒙古爷爷对奶奶说些什么话。奶奶一直在笑,让蒙古爷爷把一条哈达系在脖子上,还在嘴唇上衔了一根羽毛。<br/> 等蒙古爷爷把那块薄木板盖上后,他抱着胡杨树杆,把脸贴到粗糙的树皮上,才确定奶奶不能跟他一起回家了。<br/> 蒙古爷爷在奶奶坟头上抓了一把沙子捏在手掌心,从胸襟上取下簪子,把它和黄沙攥在一起使劲搓,直到它在太阳下面发出银色的光辉。<br/> “过来!”<br/> 他和巴根从树荫里走出来。<br/> “记住这个地方了吗?”蒙古爷爷指着沙梁顶那堆石头问道。<br/> “认准了!”他使劲点了一下头。<br/> “还有你!”<br/> “嗯!”巴根拉着他的手,点点头。<br/> “接着!”蒙古爷爷把银簪子递给他。<br/> 他转身回到胡杨树下,用银簪在树杆上做了个记号。他刻了一道很深的槽子,像一支箭。<br/> <br/> 初冬,无定河水裹挟着鄂尔多斯的泥沙,跟着寒冷的北风,在小城岸边水流平缓处歇住脚,冻结成一层能看到蓝天白云的薄冰。他穿着短裤,踩在冰凌上,朝河心岛走过去。他可以直接走到岛上去。河水淹不过他的头顶了。槐树上依旧憩息着一对鸟。它们紧紧靠在一起,将长颈搭在对方的双翅间,一动不动。他站在水里,薄冰载着冬日的光芒,从他项间划过。他双手扒住大石头,一使劲,就跃到岛上了。他舒展双臂,胳肢窝的腋毛就像蒙古爷爷的儿马尾巴一样。(完)</font><font size="2"><br/> <br/> 2007-05-22日初稿,25日凌晨再稿。</font></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9 1:43:12编辑过]
作者: 顾耀峰 时间: 2007-8-4 13:58
为什么现在都流行小字啊…………[em06]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58
《大河》的最后一段,似乎多余了。倒数第二段,写得过于拘谨,没发出力道来,不特别,也不厚。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7-8-4 13:58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赵松</i>在2007-6-9 13:46:30的发言:</b><br/>《大河》的最后一段,似乎多余了。倒数第二段,写得过于拘谨,没发出力道来,不特别,也不厚。</div><p></p><p>最后一段我觉得不多余赵松。他的“旱路”是那么地坚定,而看到凌讯来后,他心里又有了新的选择。我觉得把这种“派生”放到结尾,应该更有力量(目前,我还做不来把力量惯透小说的首、胸、腰、腿、膝,(有软肋),只能在踝骨那个部位做做文章)。我觉得结尾没问题。</p><p>倒第二段和尾,不瞒你说,我写到倒第三的窗霜时,才想到“凌讯”,(此前我还苦恼:他要真走旱路去,那该如何收这个尾呢?很愁的)又自然而然想到他原先在石嘴上站过。站过,就应该有个交待。把倒二段写完后,我闭眼试想了一下,结果满脑子冰河。那“我”何不想着冰上走去北方呢?就是这样的。</p><p>倒第二段冰凌是没写出气势。我在那块顿了两三天。让我想想,该怎样写那段。</p><p>“不特别”点准我的苦恼了。令我有小小得意的是,赵松你“不特别”这句,显然是相对表姐瘸腿那段里的一点、一些“特别”吧?是这样吧?</p><p>:)</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10 2:28:02编辑过]
作者: 跳房子 时间: 2007-8-4 13:58
<font size="3">偶喜欢酒童兄的《鄂尔多斯向阳花》多些</font>[em01]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7-8-4 13:58
<p>这三个短的,可能以后我没法突破了。是我最真的,顶级。毛病另一说。如果说写作不动情感,那我就不审辩了。</p><p>我为此隐约感到为我悲哀。</p>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7-8-4 13:58
<p>这三个,我不主动投稿,决不。就在网上发,能贴哪儿我贴哪儿,你们作证。</p><p></p><p></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11 1:40:26编辑过]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7-8-4 13:58
<p>.</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11 8:47:01编辑过]
作者: 曾柔 时间: 2007-8-4 13:58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酒童</i>在2007-6-11 1:33:12的发言:</b><br/><p>这三个短的,可能以后我没法突破了。是我最真的,顶级。毛病另一说。如果说写作不动情感,那我就不审辩了。</p><p>我为此隐约感到为我悲哀。</p></div><p></p>大叔,,为啥特此悲观哩??有点心气浮动的说。。。。。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7-8-4 13:58
<p>想起一件事。1、2、3号三天,去爬了一趟山。在沟底密林中钻了两天。坡度、落差、石崖这些因素,使得河水声特大,整天响在耳边,左左右右,头顶脚下。但,我一天中见到它的机会很少很少。出山后坐在车上,回来后躺在床上,那种轰然跌落的声音还在耳边滚动。</p><p>只闻水声,不见大河。</p><p>我干脆把倒第一倒第二删了,不直接描述“大河”了。那,它的力量将会更大更绵长,像流血一样流过全身?</p><p>嗯,我想是的。改之![em03]</p>
作者: 亢蒙 时间: 2007-8-4 13:58
这三篇连续读完之后,可以感受到那种厚重的时代感,作者本人表述之中夹杂的那种情愫很深沉,很质朴。那个时代的故事总是很多,作者本人选取的叙述角度虽然说不上新,但是老实本分,这种类似于粗粮的小说,在写作上可以磨练人的语言精简性,在小说的意义上,则可以让作者本人的肠胃更加的结实。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13 21:12:52编辑过]
作者: 曾柔 时间: 2007-8-4 13:58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酒童</i>在2007-6-12 20:48:21的发言:</b><br/><p>想起一件事。1、2、3号三天,去爬了一趟山。在沟底密林中钻了两天。坡度、落差、石崖这些因素,使得河水声特大,整天响在耳边,左左右右,头顶脚下。但,我一天中见到它的机会很少很少。出山后坐在车上,回来后躺在床上,那种轰然跌落的声音还在耳边滚动。</p><p>只闻水声,不见大河。</p><p>我干脆把倒第一倒第二删了,不直接描述“大河”了。那,它的力量将会更大更绵长,像流血一样流过全身?</p><p>嗯,我想是的。改之![em03]</p></div><p></p>酒大叔,,,偶觉得你态度超好,,,,谦虚极了。。。我去别地方也看过你的贴,,,,我发现有篇雷什么的评论就让你很激动呢,,,,,你说有了他的评论,,别的都不需要了什么的。。。。很奇怪哦,,,偶觉得你信心特别不足呢。。。。是不是呢????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7-8-4 13:58
<p>曾柔谢谢.</p><p>小说有很多种美:轻若天鹅绒般在天上飘飘飞,重似顽石镶嵌在泥土中。我读黑天才前年的那篇《请穿引的好时光》时就有飞起来的感觉。而读赵松的短篇,不知别人有没有我有,那种感觉是时而是断裂的,时而又密不透气的,窒息的,忽然开朗的。这些都很美。他们,包括黑蓝还有其他更多的朋友,给我以艺术上极大的营养。</p><p>你提到的LEI撒,是我一位尊敬朋友,尽管我俩在不少的问题上认识不一致,甚至是相悖的。但,他的文字,监督、促使、皈劝我的写作和小说悲悯起来,沉重起来,善良起来。</p><p>至于你提到的信心问题,用一句前些日子我说过的:对于写作,永远是颠覆——昨天、今天、明天。今天,我在重复中破坏昨天,构建一个文学真实美的明天。</p><p>谢谢曾柔的鼓励,我也明白你良好的用心。但写作,就是在怀疑——肯定——再怀疑——再肯定中周而复始。非此不能,非此不美,非此不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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