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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往事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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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黄若来
时间:
2007-8-4 13:59
标题:
[原创]往事如风
<p>往事如风</p><p>1<br/>这个学期开学后第六周的周六,我见到了张娣。<br/>从时间上算,我搬进男生宿舍已经一个月多点,关系凑合的室友三个也是有的。吃罢中餐,四个人口里叼着烟,坐在寝室里打麻将。像样的麻将桌当然没有,而是拿寝室里的公用物品桌代替。这桌子相当之大,是两面都开有抽屉和柜门的长方体,加上寝室活动面积本来就窄,几乎占据了空间的大半,与其说四个人在这上面搓麻将,莫如说被夹在一处几乎动弹不得的狭小空间里进行一项比划手臂长度的运动。对面的3号君打出一张九筒,我七对单调胡牌。就在我站起来迎接钞票的当儿,寝室门响了——“嗵嗵嗵”——催魂一般。<br/>大概是放炮后心情不佳的缘故,3号君显得很不耐烦地吆喝:“疏影横斜水清浅。”——这是班上男生秘密进行违反校纪校规活动时接头的暗语。照理说熟识之士听了这话应该乖乖走开,或者马上接口“暗香浮动月黄昏”,我们会意后自然会给他(们)开门。问题是对方非旦不作声,反而敲得更加迫切。大伙儿对觑了几秒,纷纷收拾钞票,燃着的烟头投进早先准备好了的装有少量自来水的开水瓶里,又从床架上随便扯下一张床单,裹起麻将装进搁物架下面的大号水桶,上面还像模像样地盖两条皱巴巴脏兮兮的内裤。内裤上面居然带有类似油垢的污渍,估计是手淫时留下的精斑。<br/>来人五十岁上下,矮矮胖胖,人称周老头,是我们这两栋男生宿舍楼的管理主任。据说此人是退役军人,越南战争期间丢掉一对门牙和一只睾丸,往后一直没有娶妻。他生平的最大喜好,除去周末在值班室里与一位可能是他战友的老人下象棋外,就是摆开军步在宿舍走廓里踱来踱去,看哪里不顺眼,就朝那里吼叫。<br/>“谁吸烟了?”他没吼,倒像猪一样抽起鼻子来,“好浓一股烟味儿!”<br/>四人以懒散的姿势歪在两旁,摆出一副置若罔闻的架式。周老头则在房间里忙碌了好几个来回:检查垃圾篓;拉开没上锁的抽屉;窥看桌子底下地面的情况;推开窗户视察窗台——苦苦搜索了半天,结果一无所获。当他以尖锐的目光盯住1号君的脸时,1号君立马把脸板了起来,不客气地说,“你鼻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br/>见1号君开了个好头,我们三人也随声附和,“是呀是呀,要抓抽烟的还不容易,老老实实蹲在厕所里不就得了。”<br/>“别让我逮住你们!”周老头气得双眼发直,操着方言味道极浓的普通话说,“逮住了不但要罚款,还要全院通报批评,到时没有任何情面可讲。”说罢扬长而去。<br/>此人纯属人间俗物,在胆怯懦弱的新生面前,他总是耀武扬威,而一旦面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高年级学生,却显得老实巴交得可以。他“吃软怕硬”的底细,我们已经摸得一清二楚。<br/>正当我们商议着再次“搞事”的当儿,周老头打了个回马枪。他推开寝室门,大腹便便地径直朝我走来。<br/>“你叫黄蒂?”他语气平淡地问我。<br/>“是啊。”我唱喏一声。<br/>“去值班室一趟。”<br/>“干什么?”我不看他地问。<br/>“去就晓得了。”他大声丢下一句,也不理会我的冷漠,再次步出房间。<br/>我出门时,三位兄台一齐向我挤眉弄眼,看口形,像是叫我“守口如瓶”什么的。我打出OK的手势,表示我是不会出卖他们的。“马上回来,”我手捏喇叭,朝他们低声说道,“回来后继续搞事。”说罢,从三楼匆匆下到一楼。<br/>一楼值班室靠窗的木制长椅上,两名衣着得体的学生拉开半米距离坐着,一男一女。那男生我认识,没多大才能,偶而充当周老头的助手,晚上十点就寝时间一到,就举着个警棍样的大号手电,挨个寝室数点就寝人员名单——便是此等跑龙套一类的角色。坐在旁边的女生倒长得蛮漂亮,秀气可人,给人的印象舒服多了,不过不认识,估计是学生会干部成员里新入选的低年级学生,两人正在拘谨地低声交流着什么。<br/>我进门时,那女生瞟了我一眼,男生则眼皮都没抬一下,兀自朝那女生窃窃私语,八成是想泡人家。我见周老头人不在,便绕过两人,在周老头平时坐着的太师椅上落座,一边翻弄办公桌上的《职业与技术》一边等他。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周老头终于来了,一只脚都踏进门坎了,他还要回过头去同正好经过的某人天南海北地闲聊。我有些来气,心想是你找我有事,不是我求你干什么,为什么非要我等你,而且等这么长时间?我当即站了起来,打算问问周老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说完了我好早些闪人。不料那女生快我一步。她似乎遇见了多年未见的亲人,快步迎了上去,神色紧张而又腼腆,一看就知道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估计还是一名李自由话下的处女。<br/>“老伯,他人难道不在么?”女生慢条斯理地开口。听起来好像在背诗。<br/>“不是来了吗?”周老头显得有点委屈,环视了一周,把指尖对准我,“难道不是他?这两栋宿舍楼里,可全是男生,名子叫黄蒂的只有他一个。”<br/>我莫名奇妙起来,看着那女生不说话。她似乎也在拿疑惑的目光审视我这个存在。打量了半天,我对这个看似痴騃的漂亮女生仍毫无印象。即未在公共教室里坐在一块儿,也未在路上打过照面。<br/>“你,找我有事?”良久,我首先打破僵局。<br/>她依然拿楚楚动人的目光盯住我的脸。如果可以,我真想走过去抚摸她那挂满愁怅的脸颊,并开导她说你可能搞错人啦。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点了下头。“我是张娣。”说这话时,几乎都要哭出来了。</p><p>2<br/>五年不见,张娣几乎长成了另一个人。高了许多。发型也变了,那个时候她的学生头剪得整整齐齐,一副乖乖女的打扮。如今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额前的几绺短发不无调皮地自然卷曲着,显得即单纯又妩媚。上面是浅黄色的紧身T恤,外面一件碎花布的白色休闲衫,下面一条青灰色的紧身牛仔裤,蹬一双鞋跟不是很高的黑皮鞋,身材显得即不肥胖也不瘦弱,单从外表看,给人一种落落大方的印象。<br/>这些都令我颇为心动。我努力回忆她以前的面容,然而除了那对大大的黑黑的眸子,其它的什么也不大记得了——嘴,鼻子,脸形——怎么回事呢?而且,随着此刻对她印象的加深,记忆里她的形像也越来越模糊,变得若有若无了。奇怪的是有样东西无论如何也模糊不掉,那就是五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目睹过的她躺在床上的情景。我这么说时,张娣现出难为情的神色,但并没责怪的意思。<br/>我们沿着C区公园里一条嵌有鹅卵石的小径缓缓步行,张娣在前,我在后,两人以45角度拉开一米的距离。小径弯弯曲曲,围围是一片奇妙的树林,树干都不是特别粗,却格外修长,俨然竖着的无数线条直刺高空,树冠在顶面扩散开来,把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下面的地上,荆棘与杂草与人工种植的花卉丛生,挡住了较远处的视野,感觉上我们似乎置身于一块地地道道的山林里。时值午后,有风,叶缝间泻下的阳光打在张娣的肩上,仿佛披着亮光的蝴蝶在翩翩飞舞。我们继续走了小会,在一处林荫地方的石椅上并肩坐下。<br/>“变化真大啊。”我发出一声并无意义的叹息。<br/>“什么?”她没听懂我的意思。<br/>“你长变了。”我说,“简直成了另一个人。”<br/>她“呃”了一声,停顿了十至十五秒。“你变化也不小。”她一字一板地说道,语气委婉动人。“个子长高了许多,也强壮了许多。只是,脸上还有以前的影子。所以,只要仔细地看,用心地看,就可以看清里面藏着的你的原形。”<br/>“我的原形?”<br/>“嗯。妖怪被孙悟空打死之后,都会现出原形的吧?我看见了你的原形,所以才认出你来。不过,你的原形跟那个原形不一样,我只打个比喻。”说完,张娣好看地一笑,表示她原本并没有什么恶意。<br/>“坐火车来的?”我问。<br/>“不是,汽车。爸爸说你隔西站不是很远,我就买了直接开往西站的车票。上午十点就到了。可还是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找到这里。”<br/>“株洲吧?”<br/>“嗯。开学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军训才刚刚结束。”<br/>“中餐吃过了?”<br/>她摇了摇头,说不饿。<br/>我没再说下去。<br/>前面五米开外的斜坡上,是一片低矮的權木丛,偏头向那边望去,可以看见下面的池塘的大半。池塘面积不是很大,一半的水面绿盈盈的,另一半则被碧绿色的荷叶完全覆盖。不过已经错过观赏荷花的时节,只见熟透了的莲蓬都把头扎进水里,一副大为沮丧的样子。池塘中央的亭子里,三四个女生坐在石桌旁,可能在玩什么游戏,每隔几分钟便荡来一阵欢声笑语。我眯细双眼,久久打量这一切,它们全然处在阳光的直接照耀下,明晃晃的,看起来恍若梦境。林中传来蟋蟀和蝉的轰鸣,从池塘那边荡来阵阵蟾蜍的叫声,一派夏日气息,而且热不可耐。不久,一股昏昏沉沉的睡意爬上脑门,我闭上眼睛,不知不觉把头枕在了张娣的膝间。<br/>“不舒服?”张娣关心地问。<br/>我稍稍摇了下头。<br/>“脸色不怎么好看。”她耳语似地说道,“晚上睡得很晚吧?之前听那位老人说了,你在宿舍里的表现不是很好。”<br/>她的语声夹杂在夏日的虫吟声中,俨然梦呓似的在耳边回荡。我轻声说了一句“只是有点伤感”,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似乎睡了很久。醒来时,阳光的角度变了,附近空无一人,我们坐着的位置已经完全笼罩在一片夕晖里。我重新坐好,拿手心搓了把脸。<br/>“对不起。”我道歉。<br/>“什么对不起呢?”张娣不看我地说。<br/>“睡了多久?”我看了眼表,四时十分。<br/>她说睡了将近两个钟头。<br/>“我或许不该来。”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br/>“对不起。”我再次道歉。<br/>“我不是指这个。”她说,“在你睡着的时间里,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不该跑来这里,像是什么不好事情的开头似的。”<br/>“你想得太多了。”我说,“你能来,我太高兴了。”说完,怔怔地盯视脚边的杂草。她却若有所思,兀自迎着斜阳似看非看地望着前方,再没开口。我想继续说点什么,别让气氛这么沉闷。但脑袋空空,里面什么也没有。尽管我们都没作声。但我仍然可以感到一股类似不安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br/>几分钟后,我轻轻握住张娣搭在膝盖上的手,她没有逃避,只是手指稍微动弹了一下。她这才把头转向我,表情迷茫得像个可怜的孤儿。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倒豁然开朗了许多,一下子竟记起了很多东西。于是展开话题,兴致勃勃地讲起发生在这附近的一件趣事。<br/>事情是这样的,班上有名男生,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不是周末,晚自习下课后就会一个人来到前面池塘中央的亭子里,躺在那里的地上哭泣一阵子,然后擦干眼泪,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返回宿舍睡觉。照理说那个时间很少有人会来这里,但偶而也会碰见漫步的情侣,他们偎依在不易被人发觉的角落里,或接吻或爱抚,听见这边的哭声或走开或过来劝慰。面对别人好心的安慰,男生总是冷静地说声“没事的”,然后换个地方继续哭,每次必须哭够十分钟才肯离开。他之所以坚持这么做,是因为被女友抛弃了。但对方又并非他真正的女友,他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们只是笔友关系,通过杂志《职业与技术》的交友栏认识,相安无事交往了一年多,不料女生突然来信告诉他以后请别再通信,因为她已经忍无可忍了。<br/>“真是了不起的一个男生。”张娣发表看法。<br/>“他把对方看作自己的分身。”我继续说,“就是说,在长期的书信交往中,他发现对方原来是另外一个自己。爱好、习惯、特长、爱吃的食物与爱听的歌、中意的颜色与喜欢的人物、人生观、价值观,几乎完全一样,惟独性别不同。这位同学曾向我表示,他并不在乎对方的长相,哪怕对方是残疾人,只要她有意,他都会无条件地接受她。她的离开,无疑带走了他自身。”<br/>“可那位女生却忍受不了他。为什么呢?”张娣问。<br/>“不知道。”我说,“这点连同学自己也弄不明白。”<br/>“真想见见你的这位同学。”<br/>“辍学了。”<br/>“因为这件事吗?”<br/>“差不多吧,不过也不全是。他原本就有一些心理小障碍。当然这是别的同学的看法。因为他总是做出一些常人认为不正派的事情。比如对着什么物体也能说话啦,半夜三更一个人爬上宿舍天台不知干什么啦,周末一有时间就坐在自己的床上画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啦。总之怪癖很多,是个寡言少语得有些棘手的家伙,很多人见了都会乖乖走开。”<br/>“既然性情这么古怪,很难想象他会把自己的隐私讲给别人听。”说着,张娣露出难能可贵的顽皮表情,像是表示她只是在开玩笑。“是隐私吧?”她问。<br/>“大概是隐私吧,”我说,“知道他更多事情的人确实不多。他在我面前却讲了很多,一五一十地,十分详细。什么原因不知道,大概因为在他说话的当时我没有泼冷水吧,又或者我跟他是老乡的缘故。”<br/>“我们县的?”<br/>“不是。古丈。可毕竟都是湘西人嘛。”<br/>“你身上肯定有吸引他的地方。”张娣笑着说。<br/>“不清楚。”我摇头。“其实,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方面的努力。对于自己不能很好在集体中相处的个性,他很苦恼,害怕大学毕业后在社会上吃不消,于是跑到市中心医院接受心理方面的治疗,去过三次,也经常在打广播电台的电话与这方面的节目主持人谈心,问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二年级还没读完,他就自动退学了,临行前对我说是去浙江那边打工。”<br/>“太可惜了。”<br/>“没什么可惜的。离开这个地方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我有时也跃跃欲试。”<br/>“别那么想。”张娣看着我的眼睛说,显得有点担心。“那不是理智的想法。我们这个时候,即使走上社会,也不会被人家看得起的。”<br/>“或许。”我说。</p><p>3<br/>下午五点半开餐时间一到,我问张娣去学生食堂吃饭如何。她说可以。于是两人起身,下到池塘边的环形甬道,顺着大理石栏杆绕了九十个弧度,右拐进入路面宽出一倍的另一条甬道。这条甬道夹在两堵大理石砌的高大的坎墙中间,尽头处的墙壁中间开了一道扇形门,俨然山洞的出口。出得扇形门,来到连接学校大门与图书馆的主道,我们在主道旁边浓荫蔽日的走廓上蹭蹭前行,视野也一下子开阔了许多。足球场上,正在进行气氛热烈的足球比赛,估计两支球队都大有来头,场地四周密密麻麻围满了观战的学生,就连升旗台上也站了不少人,边上有几名男生正在吃饭,一面拿勺子敲打饭盆,一面呐喊助威。离升旗台五米开外的桂花树下,一名女生怀抱羽毛球拍,热情洋溢地同旁边的两名男生论谈着什么。三位阳光气息十足的女生从他们身边穿过,一路谈笑风声,都穿着相同款式的超短裙,显得心情愉快,边上的女生好像被说中了什么难为情的心事,突然伸手去抓另一头说话的女生,那裙摆实在短得可以,稍微跳动便现出了内裤。二楼教室的窗口荡来任贤奇的《心太软》,声若游丝,一楼教室的深色海窗玻璃一律大趟四开,每间教室都象征性地坐着四五名学习用功的学生。我们同好几群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擦肩而过。走到两栋教学楼中间的海报公布栏前面时,遇见了李自由,他刚吃罢晚餐,正提着画板从对面走来。他附在我耳边说旁边的女孩好正点,问是否我新交的女友,我条件反射地回答说是我初中同学。分别作罢介绍,李自由不怀好意似地闭起一只眼睛,留下一瞥精致的微笑离开了。我则同张娣拐入下面的斜坡,往食堂方向走去。<br/>食堂大厅里人头攒动,闹轰轰的,同蔬菜交易市场无异。我察看了一分多钟,才在西头靠窗的角落里发现两张挨着的空位,一张让张娣坐下,自己只穿背心,脱下的方格衬衣搭在另一张的椅靠上,示意“此座有人”。然后排队等了将近五分钟,刷卡打了两份菜样相同的套餐。两人并肩吃起来。<br/>“刚才那个什么自由的同学。是你同学吧?走之前神神秘秘地对你眨眼睛,可有什么用意不成?”张娣一边吃饭,一边慢条斯理地问道。<br/>“李自由。”我纠正道,“不是一个班的,不过关系不错。”接着想了三四秒,随便找了个理由,“其实也没有特别的意思。那是他的个人行为习惯,习惯与关系不错的人打过招呼后朝对方眯起一只眼睛,表示‘回头见’。”<br/>“真是个怪人。”张娣笑出声来。<br/>“是啊。”我附和。<br/>张娣没再说下去。她好像饿极了,吃得跟我差不多快。吃到快一半时,有人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下,回头一望,原来是个臂膀缠红布带的家伙。<br/>“有事?”我问。<br/>“同学,请把衣服穿上。”他指着我搁在后面的衬衣说。口气咄咄逼人,根本听不出“请”的意思。<br/>“太热了。”我说,“这样吃饭凉快。”<br/>“不穿的话,就请在这上面签个字。”说完,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叠类似罚款单的玩意儿,摊在我面前的桌上,上面还大模大样地摆一支圆珠笔。<br/>“你有病吧!”我欠身立起,看着对方的眼睛。两人眼睛相距不过五厘米。坐在两侧的几名男生回头望了望,可能认为马上有一场架要打,纷纷捧起饭盆站开了。<br/>张娣紧紧抱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冲动,接着取下衬衣,轻轻披在我肩上。红布带这才离开,每走几步还回头张望一次,估计以为我会从背后袭击他。<br/>“做什么,这是?”重新坐下后,张娣耳语道。<br/>“抓插队,抓穿背心、穿短裤、穿拖鞋,抓吸烟。一次罚款一百,三次留校察看,四次勒令退学。”<br/>“样子看起来好凶。”<br/>“督察队员都是这副德行。”我一边夹菜一边说,“平时还算老实,可一旦手臂缠上那面红布,他们就摇身一变,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臭架子,实在欺人太甚,有时真想——”<br/>“我是说你。”张娣打断我的话,声音依然压得很低,像是害怕别人听见。“你的样子看起来好凶。”她补充道。<br/>我刚含进口里的韭菜又吐了出来。<br/>吃罢晚餐,我带张娣参观了学校。其实也算不上参观,压根儿就没有值得观赏的东西,再说我只是带她在校园范围内转一圈,说出C、B、A各区各栋建筑的名称、功能、容纳量。必要时才进去看看,随便逛逛。如此而已。七点一到,我问张娣看电影还是录相,电影两块钱看一部,录相一块钱看两部。她说听我的。我们钻进女生公寓一楼食堂旁边的小卖部,要了一袋瓜子、一袋槟榔、两瓶橙汁。她剥瓜子,我嚼槟榔,橙汁每人一瓶。两人尾随人流涌进电影院,在足足可以容纳一千五百号人的放映厅的前排落座,算不上合适的观看地点,合适的观看地点尽数给黑压压的人群吞没了。<br/>电影名子忘了,好像四个字,叫天什么来着。故事拉开爱情和人情两条线索,描述了黄土高坡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奋发图强而又不忘感恩以致命丧黄泉的悲剧。男主角是个孤哀子,八岁那年的一场塌方夺走了父母的性命,往后一直靠农忙时节在田地里拾掇的麦穗的存粮度日。十七岁时接受女主角的提议,只身来到大都市闯荡前程。八年后攒了一大笔钱,并回到黄土高坡与答应一直等他的女主角结为夫妻。两口子把钱一点一点借给村里的穷人,问题是这些人毫不知足,欠下的债也就越积越多。两口子虽然没有讨回的意思,可随着时间的拖延,借钱人的心情却愈发愧疚和不安起来。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这些人邀集起来把男主角干掉了。神奇的是,被干掉的人居然在天明时分活了过来,看见山下马路上一位认识的汉子刚好经过,他不知道这汉子也是凶手之一,便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臂向汉子求救,汉子听见求救的呼声,以为撞见鬼了,丢下马车的牵绳掉头就跑,没跑多远又折了回来,悄悄摸上山,抡起一块大石头朝对方的额头砸去,我们的男主角这才算是被真正干掉了。镜头的最后,是女主角怀抱男主角失声痛哭的一组特写。影片演员众多,富有民族色彩的山歌也动听,相当多的风景片断估计要坐直升飞机才拍摄得了,情节环环相扣,而又不乏对当地风土人情的展现,真实得伸手可及。奇怪的是观后让人产生一股几欲呕吐的厌恶情绪,那是一种类似绝望的心情,起码在我是这样。半个月后片子被封杀了,全国禁播,什么原因看了就知道。<br/>放映时间是普通影片的两倍。从电影院出来,已经差不多到了宿舍熄灯时间。我立刻拔打班上女生寝室电话,一个声音柔和的女生握起听筒,问是谁?找谁?我道过姓名,说找你。有事吗?她问。我说初中同学过来了,一位,没住处,你们寝室空出的床位有没?对方沉吟几秒,告诉我说正好有个家近的女生回家了,明天才返校,问题半点也没有。于是我请她十点二十分下楼来,我们届时在公寓进口处的梯厅里等她。她说声“OK”,挂断电话。电话挂断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连对方是谁也没弄清楚。<br/>“可依得我一件事?”公寓楼下等人的时间里,张娣突然向我发话。<br/>我问什么事。<br/>“初中三年时间里,你一直在给我写信。对吧?”<br/>我点头。<br/>“总共是七十七封信,这我记得,可我没有给你回信过一次。”<br/>我屏息敛气,静等后话。<br/>“你一定心存怨恨。”她继续道,“可能还在心里暗暗骂过我好多次呢,这从最后几封信里不难看出来。两年时间过去了,现在还恨我?”<br/>“没必要恨嘛。”我笑着回答。<br/>“你问我为什么不在县城读高中。问我为什么一直躲着你。对吧?”<br/>我再次点头。<br/>“如果,”她慢声慢气地说道,“现在你我两人之间,仍然存在这种值得说清楚的事情。你是五年制专科,我是三年制专科。是吧?”说着,张娣咬了下嘴唇,像是必须痛下决心似的。“那么,再等三年时间,三年后我们同时从学校毕业出来,再将这些事情统统说个明白。可以么?我的意思是,假如到了那个时候,以前的事情还有必要提起的话。”<br/>我没作声。<br/>“可以么?”张娣追问。<br/>我犹豫了十几秒,勉强点了下头。<br/>次日早上七点,我打电话邀张娣在女生公寓楼下的食堂吃早餐。共进早餐的时间里,她说中午之前返校,因为中午一点有个医学专家的专题讲座必须得听。<br/>“非常重要。”她强调。<br/>“回去的话,仍坐汽车?”<br/>“火车。”她说,“火车便宜。”<br/>我没反对。<br/>八点半左右,我们站在学校大门对面的站台等车。等了三至五分钟,一辆浑身涂满彩色广告画的黄色巴士徐徐驶来,显得即笨重又吃力,俨然一只瘸腿的老牛。张娣催我回去算了:<br/>“只要认准公交车的路牌,就不会迷路。”她脸上绽放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br/>可我还是在车门关闭之前的一秒跨了上去。终点站荣湾镇一到,两人下车,随即闪进开往火车站的另一辆公交车。我们并肩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上。我无声地阅读贴在前面坐椅背面的长沙女子医院的广告词。张娣则定定地注视窗外的景致,似乎陷入了沉思。外面其实没有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致,除了不见头也不见的车流,便是同样性质的人流,以及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鳞次栉比的高楼。我原本打算说些什么,却又不愿故意提高音量,因为乘客实在太多了,差些把个车厢挤破,虽然看起来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可是仍有不知从哪里发出的一阵类似静态的声波似乎把空气凝固了,不给其它声音传播的机会。一路上交通拥挤不堪,加上几乎没有错过一盏红灯,汽车抵达火车站时,都快十点了。<br/>我让张娣在候车楼的避雨檐下等着,自己一个人穿过人山人海的广场,冲进斜对面的售票厅,向排队的人群鞠了三个躬,得到应允后插进第一的位置,买了两张长沙开往株洲的列车票,旋即返回。<br/>“为什么买两张?”张娣有点埋怨地问。<br/>“站台票便宜不了多少。”我皱着眉头回答,“只有相同车次的票买两张,我才有可能把你送上车。”<br/>天空不见一片云朵,太阳越爬越高,将火辣辣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投往城市的上空,转而化成空气里的高温将活跃在广场上的人们逼得满头大汗。我们在旁边的柜台买冷饮,掏钱的当儿,才发现票上的列车到站时间已经过了三分钟,我也不理会找不找钱,握住张娣的手,匆匆忙忙登上Y字形楼梯,进得候车室,只见本次列车的乘客队伍已经出门了大半。无奈,我们排在队伍的末端最后两个检票进站,穿过长长的X形隧道,上得月台后又像所有人那样跑步前进。刚挤进车厢,耳边传来一阵长长的汽笛声。直到张娣在开水间的隔壁搞到一张靠窗的空位坐下,我才松开手。接着吸呼了好大几口气。<br/>“想不到,上火车这么难受。”张娣喘息着说,“我们就像两个坏人,后面有一大群隐形的警察在追赶,我们不得不拼命地跑,不然就会被捉住。”说罢,她自以为好笑地笑了。汗水沾湿的秀发紧紧附在额头,宛如刚刚出浴的宫女。<br/>“幸好不是旅游旺季和假期。”我说,“那个时候连座位也休想搞到。”<br/>“这么热的天气,坐汽车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她微笑着说。<br/>“希望时间还来得及。”我说。<br/>“没关系。”她吞了口气,依然显得心情愉快。“火车站离我所在的学校不远,坐车不要一个钟头,赶上听课,时间上应该来得及。”<br/>“可以像从前那样给你写信吗?”我说出了这句在脑海上空盘旋了一个上午的话。<br/>“可以。”她看着我的眼睛回答。<br/>我从裤袋掏出早先准备好了的记事薄和圆珠笔。她伏在桌上,把校址、班级、邮编连同寝室电话号码一一记下。字体认真得有些过分。我确认了一遍,收回裤袋。<br/>“会回信吗?”我问。<br/>“会的。”说着,她摇了摇手,“快点下去吧,火车都开了。”<br/>“下周打你电话。”说罢,我也顾不得列车员的极力阻拦,一个箭步从速度并不快的列车上跳下来,可由于落脚不稳,还是摔倒在了地上。但我并没有立即爬起的意思,因为旁边正好有位五十来岁的老太婆推着车子经过,而是爱面子地就势坐着不动。列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的拐弯处。两分钟后,同一方向再次出现一辆列车。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张娣坐着的列车又开回来了,并且深信不疑。这当然是一种错觉。意识到这点我不禁摇了下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傻得可笑。列车拖着一阵尖锐得差些把我鼓膜震破的汽笛声在对面的站台停下,各个车门都有人挣扎着下车,也有人不顾一切地往上挤,下车的乘客提着大包小包走了,全都行色匆匆,简直像世界末日前夕的一场搔乱。我在地上坐了约摸十五分钟,然后慢慢爬起,在水泥柱边的小货铺要了一盒白沙,又要了一袋炸红薯片。炸红薯片本来不想要,可拿烟的当时视线正好落在它那格外养眼的封面上,于是要了。炸红薯片有一股霉味儿,我只吃了一片,其它的全部扔了。墙边歪着的一名胡子拉碴的流浪汉想必一直在注意我,见我扔了东西,便缓缓蹲下身子,一步一步挪腿过来,抓起炸红薯片包装袋拔腿就跑。他俨然得到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似地把炸红薯片包装袋紧紧搂在怀中,一边跑一边回头。我忽然生出一股要把身上所有东西都扔给他的想法。可他一转眼就不见了。<br/>*<br/>这是发生在二○○一年的,最后一件值得拿笔记下来的事。</p><p>4</p><p>二零零一年的秋季至二零零二年夏季,也就是大学三年级将近十个月的时间里,张娣来长沙找过我共计三次,而我从未去株洲看她,一次也没有。在我看来,相当多的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我没有主动找她的理由。“理由”的用法或许不对,那其实更应该是一种心情。一旦过去看她,无非意味着我们之间那层薄雾状谜团样的东西已然散去,达到“男方应当主动出击”的地步,然而由于两人之间的许诺,这样的机会实在太过渺茫了。<br/>电话也很少打。开头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们约定每个周六的晚上十点通一次电话。问题是两人握着话简,都不知说些什么,搅尽脑汁搜刮的几个话题讲完,就没话了,时常陷入沉默时间达好几分钟的尴尬境地。而且就说的而言,几乎全是上次电话的重复。即使碰巧抓到几个新鲜的话题,也显得支离破碎,宛如湖面激起的水珠漂浮一会,须臾不见了。不见之后,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压了下来。由此之故,我们放弃了电话联络,转而换成写信。<br/>着实通了不少数量的信。我像中学时代那样,一两个星期捎去一封。她每个月底准时回信一次。起先我不大适应,感觉上“入不敷出”什么的,但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不过就效果而言,这样倒比电话惬意多了。<br/>张娣绝口不提以前的事,只是不着边际地描述自己的大学校园生活:平日做什么事看什么书呀;又给爸爸妈妈打了电话,爷爷奶奶的身体状况不错呀;哪天和同学逛街买了哪种牌子的化妆用品呀;班上最近发生的一些趣闻趣事呀等等。此外,她的来信有个特点,全是以“——就此搁笔。祝生活开心、学习进步!”收尾,无一例外。<br/>每次收到她的来信,我首先得找个僻静的地方拆开,认真阅读数遍,连标点符号的用法也不放过,试图从中找出性质上与上回信中不同的内容,可总是徒劳。随后,原样叠好装进信封,放在皮箱的底层。当天晚上,便钻进教学楼五楼的晚自习公用教室(那里人最少),坐在四周无人的位置,以尽可能平静些的心情给张娣回信。几天过后把信再度取出,确认一遍内容,然后回第二封信,如此这般,一直熬到月末。<br/>我像张娣那样,尽可能注意只谈无须解释和评点的客观性事实,诸如三餐吃的东西,上下课时间和作息时刻表,寝室诸君的姓名、性格、喜好以及周末从早到晚发生的诸事的来龙去脉——显然详尽得多,以至重量上往往超标,保险起见都是贴上双倍数量的邮票后才把信寄出去。不过写信的过程的确美妙,俨然面对一位阔别了几个世纪的红颜知己倾吐惟独对她才有心思形诸文字的言语。每每提笔,只消想到诉说的对象是张娣,我便腾起一股猛劲,像呕心沥血的作家那样笔耕不辍——即使事过六七年后的今天,我仍不时为当时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顽强和坚韧感到惊讶,在那人人都在挖空心思四处寻觅女孩上床的大学时代,惟独我抓住童年的梦幻不肯松手,在印有卡通水印图案的格纸上爬行了一个又一个奇妙的日日夜夜。</p><p>5<br/>冬天,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放寒假的当天中午,张娣来学校找我,虽然没说几句话,时间上却僵持了两个钟头,双方都有点失望。她便坐下午的汽车走了。她此行的目的,无非是劝我同她一块儿回家,我知道那是爸爸的馊主意,一直显得无动于衷。<br/>房子是任课老师推荐的,三室一厅,租金却是相当的低廉。至于这位任课老师何以对我这般关照,我捉摸不透,我记得她的美学课我听得并不认真,甚至还不止一次在她的眼皮底下翻看别的书籍。我的长相同她奥洲留学的儿子的模样可能有几分相似——似乎只能这样解释。<br/>房主是湖南大学法律专业的教援,一家三口打算回永州老家过年,有个熟人的学生看家想必让他们求之不得,所以连租金都没提起。不过肯定要多少给点,这我心里清楚,于是买了十公斤腊肉送给他们,并祝合家欢乐。临行前,房主一再叮嘱要多打开电视机多打开电脑。<br/>“家用电器的线路很邪门儿,”他对我说,“不经常通电发热的话就会生锈,生锈了就会完蛋,完蛋了就会花钱买新的。”<br/>“就会”的用法很微妙。我连连点头,表示赞许。<br/>我花掉一个下午的时间,买足了差不多可以对付十天生活的食用品:大米、鸡蛋、土豆之类可持久保质的蔬菜、酱板鸭与腊肉、粉条与面条、速溶咖啡。用此类东西把冰箱填满。饿了就下面条,或者简单煮一顿便餐,总之每餐少不了冲一杯咖啡。由于住在六楼,又没有电梯,上下楼梯不大方便(楼下别的人家怀疑我是盗室而入的小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我只好足不出户,整天关在屋里读小说、看电视、听音乐、玩电脑游戏,如此这般安逸了一段时间,直到一天夜里外面响起鞭炮声,把窗格子震得吱呀作响。推开窗户一看,伴随一阵“嗖——嗖”的尖叫声,但见不胜枚数的烟花宛如倒行逆施的阵雨腾空而起,爆炸开来,活活就是《银河战队》里虫族们用以轰击人类宇宙飞船的流弹。我在窗前站了约摸三十分钟,然后关上窗户,满房间找吃的,不想除五包康师傅方便面外没发现其它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次日一早,便驱着宗申,在寒风凛冽的长沙街头东奔西蹿,遗憾的是全城所有店铺都关门大吉,不光开门的店铺,就连人影也难得发现几个。也罢,我用主人家剩下的五包方便面对付了五天,直到正月初五,才钻进提前营业的星级酒店吃了一顿并不便宜的低档餐,而且还没吃饱。一个假期下来,身重竟然下降了七斤。<br/>新学期开学的头天,我给张娣写了一封长信。我写假期住的房子,读的书,看的电视节目,以及沉迷网络游戏以致忘了购物的窝囊事。接着写了大年夜里的烟花,还有自己饿得眼睛开始发眩时记起的往事:</p><p>无数烟花一齐升空的壮丽景观我目睹过三次,因为三年来,我的每个除夕之夜都是在这座繁华的城市中度过的。每次我都特别珍惜这一年一度的节庆时刻,并且总是怀着美好的心情去欣赏它。然而这次是个例外。因为在仰望夜空的很长时间里,我隐约觉得你也在以同样的目光欣赏同样的景象,就站在我的旁边。而当我发现这只是一种错觉,你并不在,你在很远的别处时,心里便生出一种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开了一个窟窿的感觉。<br/>寒假回家没能送你,我很抱歉。我买了两瓶炊料折回食堂,发现你已不见,便追了出来,可是快出校门时看见你已经上车走了。我有同你一道回家的愿望。莫如说能和你在一起才是更为高兴的事情。可你有所不知,我是被爸爸逼出来的。两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冷不丁朝我面部扔来的情景我记忆犹新。对于那个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见到他了。<br/>我知道有些话听起来有点危言耸听,但实情确实这样。他那人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火,可一旦发起火来,看到什么就拿什么打我。我在被茶杯击中耳朵之后,赌气不吃不喝了两天,等到第三天,就被他按进新买的桑塔拿,拖来了这里。时值八月末,一路上阳光很刺眼,加上车内一股汽油味儿和焦臭味儿,我有些晕车,在长达十多个钟头的行程里,一直在吐,可胃里没有吐得出来的东西。吐过之后,我躺在车厢里昏昏欲睡,直至抵达学校。<br/>在我躺在双排座上直视窗外阳光的时间里,我下定决心永远不要再见这个开车人。当时的我饿得要命,渴得要命,心里作呕得要命,像要死过去了一样,思维飘飘渺,浑身无力,连动弹一下的气力也没有。似乎只消闭上双眼,便可能永远也无法睁开了。人在沙漠中长途跋涉时的境况也就是这样吧?我想,没有食物,没有水,有的只是广袤无垠的黄砂和可以把鸡蛋烤得半熟的日光——这种感受本来是忘了的,可是在这个正月初的几天里,我再次体会到了。我当时平平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就“人为什么非吃东西不可”这一假命题浮想联翩,而这段几近尘封的记忆却突然跳进了脑海,那般清晰,清晰得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抓住。<br/>我说,你不觉得人作为自然界的高等动物很奇特?当然,我是说他们的心理活动奇特。原本美好的东西可能越想越坏,原本坏的东西也可能越想越美好。比方说吧,我在这两次其实不算特别糟糕的境况下,居然同时想到了死。可想着想着,却想开了。死不就是死嘛,我想,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而且,随着思泉叠涌,里面夹杂的美好成分的比例也越来越大,最后还把你扯了进来。当时我这么想来着:要是张娣就在身边,我在张娣面前安安静静地死去,这也不坏嘛;或者同张娣两人一道死去,岂不更妙。不过,在这番歇斯底里的妄想之后,头脑会逐渐清醒过来,清醒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愚不可及。<br/>现在看来,那无论如何只能当作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傻瓜透顶的笑话。所以我才说:人这种动物可真是奇特。你也好我也好,都活得很好。而且我可以给你写信,还能时不时地与你见面,对我来说,这原本就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br/>如果可以,想到株洲看你。时间由你定。请尽快回信。</p><p>我把信笺折成星形,插进信封,投进教学楼门前的邮筒。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心情同往常寄信时一样自在。可是过了几天,学校恢复昔日的正常秩序时,我开始懊悔起来。“你对张娣究竟写了些什么?”我不禁自问,“不是没有必要的吗?”<br/>月底没有收到张娣的回信,直到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才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在过去的这一个月时间里,我陆续去了三封短信,三封信的内容大致相同。“那封信里,”我写道,“我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在此,我向你说声对不起。若是因此而影响到你的生活,或者对你的感情造成伤害,请尽管责备我,信里也好电话里也好。正如你所说,或许毕业后再说更合适,无论什么事。”<br/>“你没说对不起我的话。”张娣在电话中这样对我说道。声音平静得有点过分。“那些话全部发自你的内心,我又有什么理由责备你呢?只是,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信,所以一直没回。写不好,根本不晓得怎么动笔。”<br/>“对不起。”我说。<br/>“求求你。别对我说‘对不起’。”她有点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br/>“以后再不说了。”我说。<br/>“劳动节放假七天,到你学校来玩,可以么?”半晌,张娣接着说。心情好像平静下来了。<br/>“到时去西站接你。”我立马接口。<br/>“不用那么麻烦。”她说,“到了学校门口,我就直接打你的手机。”</p><p>6<br/>“五·一”长假第一天的晚上,我和张娣接吻了。<br/>她是中午一点到的。我们像她初次过来时那样在公园里散步,在第一食堂吃便宜的晚餐。然后坐在运动场靠近体育馆的草坪上,一面感受满目春光的气息,一面东拉西拉地聊着。这是一个妩媚的日子,阴天,轻风迎面吹来,带着凉爽的湿气和桂花的芳香。似乎空气里只剩下美好,其余的成分全被季节的筛子过滤掉了。其实也没聊什么正经话题,因为无论开口说什么,两人都只是浅尝辄止。七点一到,我们依旧去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便拔打女生宿舍的电话。本打算像上次那样询问有无空出的床位。不想这回本班四个女生寝室都拔遍了,就是没人接听。十分钟后重拔了一遍,结果还是如此。<br/>“看来,只能到外面过夜了?”我向张娣提议道,“估计全都回家了。或者集体出去春游了也有可能。”<br/>她顺从地点下头,表示可以。<br/>两人并肩走出学校大门,往左拐了一道长长的大弯,下得一段徐缓的斜坡,来到店铺林立的商业街上。我们在紫色的夜里一面漫步,一面留意有无旅馆样的地方。老实说,这附近有没有旅馆,我还真不清楚,平时很少注意这些。听说倒是听说过,从李自由那儿听来的,他说他“昨晚带新结识的女孩在商业街附近的旅馆开房了,打了四炮”,而且还不止一次。<br/>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商业街上依旧灯火通明。网吧、零副食批发部、小型超市、饭店、五金店、饰品店、汽车零配件销售部、KTV点歌房、发廊——此类风牛马不相及的各种行当在街道两边不论不类地搅在一起,没有一家露出即将倒闭的迹象。晚归返校的学生迎面走来,三五成群,统统是些堕落的角色,里面不乏卿卿我我的情侣和醺醺然要人背的醉鬼。七名学生组成的横队在街的另头亮相,喧哗声历历在耳,中间那名高个子男生的嗓门最大,正在向全世界炫耀他如何用B46的最后一粒子弹干掉两名警察。对面发廊门前的长椅上,头发分别染成红色和绿色的两名女郎翘着二郎腿,一边嘀嘀咕咕地论谈着什么,一边喷云吐雾。一辆黑色摩托车从她们前面飞驰而过,后座上的女子死死抱着前面男子的头,一阵狂吼乱叫。没过十秒,同一方向又缓缓驶来一辆亮着“空车”牌子的计程车。<br/>我们逛了约摸三十分钟,才在汽车修理中心附近的巷子里发现一处提供住宿的地方。地形颇为复杂,连怎么找到的也不知道,只记得从商业街转进形同停车站的汽车修理中心之后,随便钻进里面几条出口中的一条,稀里糊涂地拐了几个弯,正当我们认定钻进的是死胡同时,这个“提供住宿的地方”跳入眼帘。<br/>“提供住宿的地方”——这种说法很切合实际,因为它即不是旅馆,又不是招待所,更谈不上宾馆,而是形而上学式地在马路中间放一只牌子,柜式的,上面不胜寒伧地写着“停车住宿请上二楼”两列铅字。位置上也比较诡异,由于远离干道,街边又没有路灯,很少有人路过,加上旁边的几家不知做何业务的门面早已打佯,四下一片漆黑,惟独这面牌子俨然阿拉伯人遗弃在这里的一盏神灯,长明不熄。<br/>“怎么到这里了!”注意到时,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br/>“走来的。”张娣笑着打趣。<br/>我们从不足一米宽的楼梯爬到二楼。楼梯实在陡得可以,梯间又黑魆魆的,两人只能借着手机的荧光手拉手摸索着前进。二楼入口处的钢筋门锁上了,我在上面“咣咣咣”捶了三下。稍顷,对面值班室样的小房间的灯亮了,从窗口透出黄光,一位有点驼背的老婆子开门出来。她也不说话,只是隔着钢筋门看我,看了大概五秒,接着看了看张娣,然后再次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由于背光,瞧不大清此人的表情。大概花了三十秒,她才认出我们并非传说中的雌雄大盗,于是折回房间,再次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串少说也有二十把的钥匙。尝试了七次,才用其中的一把掏开钢筋门,我们进去后,门又被原样锁上了。接着,老婆子轻轻朝我们招手,示意同她一块儿上楼去。<br/>起先,我以为老婆子是个哑巴,后来才知道不是。上楼的时间里,她告诉我们二三楼的房间全租出去了,惟独四楼剩下一个双人间,虽说是双人间,不过价格不变。于是我问价格多少?话刚说完,老婆子便驻足不动了。她转过身来,借着梯间微弱的灯光再次审视我们的脸。原来,老婆子是在确认我们是否这里的主顾。<br/>“一直是十块钱一个人。”她说,“以前没来过?”我这才看清老婆子的面孔,那是一张枯萎的老脸,皱纹纵横,眼睛又小又黄,像是死鱼的眼睛。少说也有六十高龄。<br/>“从没来过。”我答道,“连找到这里也是偶然。”<br/>“那就怪了。”老婆子说着,继续往上攀去,步伐慢得让人着急。“在我们这里投宿的,”她不回头地接着说,“多数是附近大学里的学生,成双成对的,隔三差五来一次。长相嘛,同你们两个一模一样,年纪也差不多。所以,你说没来过我不相信。不过,现在的女伢子,都太不自重了,夜里做那事还喊出声来。而且这个也好,那个也好,都不讲究卫生,我们早上打扫房间时,地上总有一些用过的脏东西,看见了总想吐口水。不像话啊。”<br/>我无言以对。<br/>房间位于走廓的尽头,是房门直通走廓的一个小空间,大概是走廊改建而成的吧,地板形状是一个不规则的梯形。两只木床对称地搁在两旁,中间勉强开得了门。石灰墙上布满了裂纹,一副两分钟后就要坍塌的架势。对面的窗户没挂窗帘,外头两扇不大的窗格子虚掩着,不过玻璃上裱了层已然发黄的报纸,打量不出外面的光景;里头嵌进墙壁的防盗金属栏显得牢不可破,估计是从哪所关门的监狱拆下、搬来这里并重新装上的,铁杆已红锈斑斑,俨然抹了一层泥巴。整个房间除右边床头桌上摆着的一台小英寸的电视机外,再无多余的摆设。虽然简陋了些,但并无不洁之感。床单也好,被褥也好,都白白净净。坑坑洼洼的地板也没发现脏物。安静之余,多了几分冷清的味道,似乎往这里边一站,气温骤然下降了好几度。<br/>见我们没露出失望的神色,老婆子不失时机地开口了。“走廓的另一头,”她指了下门外,“是洗脸间。厕所也在那边。开水房在二楼,想喝水的话,可以去我那里拿热水瓶和杯子。”说到这里,老婆子停顿了小会,接着问能不能把房钱付了。于是我从裤袋里缓缓摸出一张十元和两张五元。老婆子接过钞票,说了句“睡前记得把灯关了”,然后把门轻轻带上,走了。不久,传来下楼时的脚步声。<br/>老婆子走后,我不脱衣服躺在右边的床上。张娣则取下门后的毛巾,开门出去了。回来时脸上有清洗过的痕迹,扎着的长发已经打开,笔直地披在脑后。她似乎有些羞怯,只是背对着我,不发出一点声响地脱去外面的体闲衫和牛仔裤,呈现出一套贴身的羊毛衫内衣,由于内衣的颜色和肤皮接近,窄一看,好像什么也没穿。身段优柔,宛如一尾曲线动人的人鱼。随后,在对面的床沿坐好,轻轻撩腿上床,拉开被子盖住大腿。<br/>张娣把头搭在拱起的膝盖上,转过脸来对我说了句什么。至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绺头发滑落下来,遮住了右眼,她拿指尖轻轻挑动了三下,露出一只白皙可爱的耳朵。她的这种姿态与鹅蛋脸型相得益彰,要是以此作画,准是一幅绝美的青春少女图。尽管我是横着看的,但仍被里面近乎透明的清纯气息深深吸引住了。以致她的话重复了好几次,才唤醒我的听觉:<br/>“……不睡?”<br/>“回去睡算了。”我慌忙回答。“毕竟不到十一点半。”<br/>“你是指:回学校睡觉?”<br/>“是啊。”<br/>“为什么呢?明明有两张床的嘛。”<br/>“估计睡不着。”我说。<br/>“估计睡不着?”张娣鹦鹉学舌,表情略微有点紊乱。“这说法真逗。不过,应该关门了吧?都这么晚啦。”<br/>“关门不重要,可以爬围墙进去。”<br/>“爬围墙进去?”张娣再次重复我的话,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怎么可以那样做呢?多危险。被别人发现了,也不光彩的吧?”<br/>“论跑步,督察队那帮家伙没人追得上我。”我得意地说。“就怕管理宿舍的老头子不开门,他对我的成见极深。”<br/>“即然这样,那就别回去嘛。就算里面的人没发现,被外面的人看见了,也是过意不去的呀。”说着,张娣轻轻抬起下巴,缓缓巡视房间一周,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再说,这里这么死寂,外面又没有一点声音。”<br/>“一个人睡觉,是有些害怕。”我承认,“而且旅馆这种地方,也确实不够安全。”随后转过脸来,闭上眼睛,考虑了小会,觉得还是留下来好些。“大不了闭目养神。”我说。<br/>“相信会睡着的。”张娣开导我,“每个人到了新的环境,都会不同程度地难以入眠。但睡意来了,生理上不容你不就范。我也暂时睡不着,不如说点什么,好么?”<br/>她的话令我颇为失望。环境对我而言,根本不在话下,哪怕被关在牛栏里,只要心情愉快,我照样能呼呼大睡。睁开眼时,目光正好落在墙角的蜘蛛网上,那东西像一团松散的棉花糖,不过体积不大,中间挂着的蜘蛛也没马上掉下来的迹象。<br/>“说个故事给你听?”因为想不出什么好说的,我便打算继续前面的话题。<br/>“好啊。”张娣轻快地回答。<br/>我依旧盯着那只已经对我构成威胁的蜘蛛(位置上在右耳的正上方),一边整理思路,一边给张娣讲故事。由于故事不怎么动听,我尽量取以轻松的口吻,而且说得很慢。<br/>“我来长沙的头两年时间里,”我说,“见过三次离奇的犯罪事件,全都发生在学校附近。第一次么,发生在我们来这里的那条街上,记得吧?就是人多的那条大街。一个妇女买完需要的东西,从超市出来,还没走出门口五米,就被一个小伙子用一根细细长长的钢锥从后背戳到前胸,当场就死了。可能正好戳中心脏吧,血流了好多。至于小伙子为什么这么做,警察也不晓得。因为经过调查,小伙子与妇女即不是亲威,又不是朋友,也从没打过交道。小伙子背后受人指使的可能性同样微乎其微,更何况,他还是个不识字的哑巴。所以,杀人动机谁也搞不清。”<br/>说到这里,蜘蛛开始动了。它顺着一根纤细的蛛丝缓缓爬上天花板,转而平行移动,钻进填在墙角的一块看不清是什么的里面不见了,那个什么两根手指般大小,黑乎乎的,估计是若干层蜘蛛网盖成的巢穴。我屏息敛气,继续监视了十几秒,然而蜘蛛没再出现。<br/>“第二次发生在学校,”我接着说,“受害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四年制本科班的,她的男朋友也是我们学校的,两人都是毕业班的学生,但学的专业不一样。他们在毕业之前,同时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男朋友便以这个为借口,向她提出分手,于是她就从公寓楼六楼的阳台上跳了下来。当然,这是校方的说法,而且很多学生都信以为真。但在小部分学生中间,却流行另外一种说法: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关在寝室的卫生间里洗澡,一个男生摸了进来,躲在门后偷窥她的身体,她觉察后惊慌失措,逃跑的过程中于是认错了门,失足从阳台上翻了下来。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大些,因为事发当晚是劳动节七天长假中,在校留宿学生人数最少的一晚,而且她掉下来的当时,身上也确实没穿什么衣服。由于头先落地,死相很难看。水泥地上没清理掉的血印,被大雨冲了两个星期才冲干净。不过,警方倒没公布案件的侦破结果,媒体也没爆光,大概是考虑到学校的声誉吧,假如真的来那么一手,学校的招生形势肯定相当严峻。<br/>“前面说的,都是一年级时我从同学口里听来的。第三次倒是自己亲眼看到的,发生在去年的这个时候。那时么,我还住在岳麓山上舅舅的——”<br/>“别说了。”张娣低声劝道。<br/>注意到时,她的脸色惨白,头发凌乱,眼神也不怎么明亮了。可能受到了什么刺激,我想,才下意识地把头发抓成这个样子的。见我没说了,她便以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下床,光着脚丫来到我跟前跪下,下巴搭在我摊在床缘的手臂上。这一系列动作慢吞吞、轻飘飘的,简直是梦游。<br/>“别说这些事,好么?”张娣看着我的眼睛。与其说她在看我,莫如说隔着几层玻璃在打量哪里的风景。<br/>“不说了。”我说。<br/>“睡不着可以看电视,反正明天也是假日,不用上课的。看电视,好不好?”她近乎乞求地问道。<br/>“好。”我只能答应。<br/>张娣慢慢起身,朝电视机那头走去。不久,传来打开电源的声音和闪台时的杂音,接着又是换频道时发出的“啵啵啵”的脆响。我感到有些不妙,于是欠身坐起。只见张娣蹲在花白的荧光屏前,俨然蹲在寒冷彻骨的雪地里,浑身哆嗦,颤抖的手指掐着频道转钮,不厌其烦地转动着。转罢一圈,她又转了一圈,接着是第三圈。<br/>“算了。”我劝道。“这是旧型号的黑白电视机,后面没有插孔,接不了有线。今天可能由于天气的原因,接收不到无线电视台的讯号。”<br/>“没电视可看。”转了大概二十圈后,张娣放弃了,对着荧光屏自言自语。然后偏转过头,不胜沮丧地望着我。随后,她重新折了回来,在我身旁坐下,把头轻轻偏在我的肩膀上。“根本没有电视看。”她强调了一句。<br/>“没关系。”我说,“不看电视。我也不回去。”<br/>张娣没作声。她显得有点虚弱,顿时在我的怀里蜷缩一团。我左手支撑两人身体,右手轻轻搂过她的背。四五分钟过后,她终究还是哭了。微若游丝的抽泣声在房间内弥漫开来……这时,我发现窗台边缘粘满了什么,无色透明的,正在齐刷刷地往下掉,仔细一看,原来是流动着的胶水样粘稠稠的液体。每流经一处,这些液体便发挥凹凸镜的作用,使得那里的东西扭曲变形,转眼间吞噬了房间的地板,不久又汇成水池,水位也越积越高,渐次淹没我的腿、腰和胸,最终,把脑袋也吞并其中,呛得我缓不过气来。意识到时,张娣已经停止哭泣。她抬起泪迹斑斑的脸颊,正在全神贯注地打量我的脸。<br/>“怎么哭了?”她反倒关心地问起我来了。<br/>“哪里。”我努力睁大眼睛,不让那液体流出来。“应该是你怎么哭了才对?”<br/>“对不起。”她小声道歉。<br/>“千万别这么说。”我说,“都怪我,不该说那些阴沉的事,尤其是在晚上。”<br/>“晚上也好,白天也好,我都可能那样。”说着,张娣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自己插在膝间的手上。她的两只白嫩小手在那里紧紧合并在一起,俨然正在祈祷什么。“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听到那方面的事,情绪就会莫明其妙地激动起来。”<br/>“怎么会这样呢?”我问。<br/>她摇了下头:“说不好。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感觉心脏里有两条蚂蟥样的东西,一条在心的表面,一条在里面,它们在各自的地盘上为所欲为,像蛋吃桑叶那样一口一口把心吞掉。我为这个惶惶不安,却又不知怎么办好。所以,每当听见别人说起那些事,我会远远走开,或者干脆把耳孔蒙住,不然就会产生这种感觉。而且听的时间越长,感觉越真切,真切得连它们吞食的声音也能听清。”<br/>“我讲得是长了点。”我说。<br/>“是啊。不过,你不觉得这可能是一种病?听觉方面的。比方,有人听见别人抽鼻子,就无缘无故地吐口水;有人听见擦玻璃的声音,就烦躁不安;有人夜里被磨牙的声音吵醒,就再也无法入眠。而我的情况,只局限于话中的内容,可是,却比这些敏感得多,也严重得多——”话没说完,张娣身上突然掠过一阵痉挛,作出呕吐的样子。突然得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料到。但她克制住了。她慌忙起身,在我身边坐好,伸出双手用力捂住嘴巴,把即将吐出的什么应是强吞了进去。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上下抚摩她的后背。我的举动似乎令她更加难受。她把臂肘撑在膝盖往上五厘米的位置,两只手依然蒙着嘴巴,弓着身子大反其胃。过了好些时间,痉挛好歹才从她身上消失。<br/>“喝水么?”我对着她的侧影问道。<br/>张娣摇了下左手,示意不用,转而把右手也从嘴边移开了。接着,喘息了好几口气。之后再次捧起微微颤动的双手,贴在脸上,十根手指自额头往头顶方向缓缓移去,轻轻抓起头发——我这才看清她的脸:在功率估计不超过四十瓦的白炽灯光下,张娣双眼紧闭,胀红的脸上布满泪水和汗水沾湿的纤纤发丝,一缕修长的鬓发粘在嘴角,呈现出优美的弧线,仿佛生来便固定于脸上的妆饰。伴随一阵风铃般的哭声,嘴角富有情趣地走形开来,鬓发则纹丝不动。这回不是闷声抽泣,而是发出不大不小声音的另外一种厉害得多的哽咽。两种哭法我在五年前的那个夏日的房间里已经见识过了,可这回仍不知所措。<br/>就在张娣哭得愈发伤心时,我吻了她。我伸手搂过她的腰,刚一触及身体,她便像等在那时似地瘫在我的怀中。我俯下脸去,用自己的嘴唇将她的嘴唇堵住,哭声在里面闷哼几下,止息了。止息后,张娣意外地迎接着我。我们的舌尖纠缠在一起,软软的,滑滑的,俨然两只小小的软体动物彼此交换着体液。吻了将近两分钟,张娣轻轻咬住我的上唇,持续了四五秒,松开时把我慢慢推开了。<br/>“喜欢我?”重新坐好后,张娣红着眼睛问。<br/>“那不用说。”我答。<br/>“爱我啰?”<br/>“最爱。”<br/>“即使——”她有点语塞,依然拿楚楚动人的目光看着我,“即使我的身体并不纯洁?难道,这也没关系?”<br/>“没关系!”说罢,我凑过脸,在她的嘴边徘徊小会,再次吻了上去。我感受着她鼻端的气流和口内的温度,觉得自己饥不可耐,而张娣也好像同样如此,估计再大的外力也无法把我们分开。继续吻了小会,我将张娣缓缓放倒。她像失事的飞行员逮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棵大树,两条臂膀不遗余力地搂着我的脖颈。放平之后,我伸手进到羊毛衫内衣,停留在她右边的乳房上,那里热乎乎、软绵绵的,随着手指的抚动,张娣的呼吸声急促开来。而当我捋开内衣,将胸罩拉到胸部以下的部位,并将嘴唇移到乳头上时,张娣闭目合眼,身体情不自禁地蠕动起来了。<br/>乳头圆得出奇,不大也不小。估计是心情亢奋的缘故,乳晕微微隆起。洁白的双乳挤在内衣和胸罩中间,胀鼓鼓的,俨然一对即将发射的导弹。<br/>稍顷,乘两人翻身的机会,我伸手绕过张娣的腰,将她的内裤拉至膝盖,一边仍旧吸吮她的乳头,一边在她的臀部抚摸开来。可能由于侧身躺着的缘故,张娣的腰显得格外纤细,几乎盈手可握。正因如此,臀部显得肥胖多了。不,那其实只是一种圆润和丰满,因为手一触及,才知那里根本没有多余的成分。那光滑冰凉的手感,那弹性十足的屁股蛋儿,中间那估计可以窥见隐密处形状和毛丛的凹沟,那撬开青春期的门扉致使自闭了三年的幻梦。我很想把脸贴在那上面,用舌尖舔一遍,却又觉得难为情。<br/>张娣丝毫没有反抗,似乎她本来就期待我这样做似的。我们已经赤条条地抱在一起了,我探出中指爱抚她的那里,里面暖融融的,早已湿得一塌胡涂。然而,我们再未前进一步。我以跪着的姿势打算将勃起的东西送进去时,张娣死死捂住自己毛茸茸的那里,将张开的大腿合拢了。<br/>我立马羞愧起来。<br/>“你什么都可以做。”张娣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温柔地解释着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或者说,我原本就是你的。而且,我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但不要进去。好么?”<br/>说罢,张娣握住我那硬硬的东西,用手指为我疏导出去,由于没作准备,精夜直接射在了她的胸部。我拾起地上自己的长布裤,从裤袋里翻出“心心相印”餐巾纸,将张娣身上的精液擦干,扔进门后的垃圾篓。之后穿上内裤,在床的里角坐好,看她一件一件慢条斯理地重新穿好紫色三角叉、同样颜色的胸罩、羊毛衫套装、米黄色休闲衫和黑色牛仔裤,提起垃圾篓出门了。再次回房时,张娣没有睡在我身边,而是背对着我,不脱衣服躺在对面的床上。稍顷,房间里再次响起风铃般的哭声。怎么又哭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br/>事过一年后,我才总算明白张娣当时的心情。我以为自己当时够痛苦的了,但相对张娣来说,简直不值一提。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而我也守候了很久。等到哭声完全止歇,凌晨两点都过了。我下床熄灯,然后摸黑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格,迎着徐徐灌进防盗金属栏的冷风冥思苦索。除了浓重的黑暗,外面一无所见,天上没有星星,地上也不见灯光。过了许久,头顶的夜空才隐约透出灰暗的色调,附近楼舍的屋脊则在一片暗黑之中泛出更黑的轮廓。耳畔偶尔响起车鸣声,声音微弱得仿佛来自地底的回音。至于想了什么,我准确记起的把握不大,因为头脑思绪纷纭,根本理不清头绪。总之不是好事,因为折回床上睡觉时,眼里的确有泪水溢出。<br/>一觉醒来,时间将近早上十点,环顾房间,除我外再无他人。张娣睡过的床铺已经整理妥当,床单平平整整,叠得有棱有角的被面摆一张字条。上面拿蓝色笔芯的圆珠笔写着一段长话:</p><p>请原谅我不辞而别,因为我不愿给你再添麻烦,也请你别为我担心。不知你是否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我曾经表示过——尽管方式有些含糊——希望别发生不好的事。可终究还是发生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现在就应该责备自己,也不会责备任何人,这里面当然包括你。那事迟早可能发生,只是时间先后的问题,我觉得。因为你对我怀有的感情,正是我对你怀有的感情。我知道这话从女孩子口里说出来,是有些不好,但事已至此,也计较不了这些了。正因为这样,我才有必要就自身的问题认真思考一番,还有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那同样是需要花力气好好考虑的大事。请给我时间。一旦想通了,我会第一时间拔打你的电话。</p><p>字迹认真,写在印有某印刷公司全称的材料纸上。估计是张娣从老婆子那里临时物色的。到值班室一打听,果不其然。<br/>“又借笔,又借纸。”老婆子埋怨道,“不久又回来要我开门让她出去。表面看来,是个乖巧的孩子,一直说‘对不起,打搅了’,但天没亮就来敲门,这样那样的,两次把我从梦里叫醒,这本身就是不礼貌的行为。这情况,以前可没碰到过。”<br/>“大概几点?”我问。<br/>“大概几点?”老婆子迷惑不解。<br/>“她几点出门的?”我改变问法。<br/>“不知道几点。”老婆子略微抬高下巴,作沉思状。“反正她走后我又睡了一觉,那一觉可能睡了一个半钟头,醒来时天就亮明了。大概六点吧。你们两个,昨晚是不是打架了?我看她两只眼睛都是肿的。”<br/>我懒得解释什么,遂答说是的。<br/>张娣一夜未眠,我猜,她只是等我入睡,然后自己好伺机离开。我用劳动节余下的六天时间整理头脑,一遍接一遍读她的留言,一遍接一遍回忆那天晚上事情发生的整个流程——回忆了二十遍之多。责任似乎在我,我想,我首先不该提出返校,也不该在后来没头没脑地讲什么犯罪故事。可也不尽然,或许张娣一直活在白热化的精神状况中,她一直压抑着神经在同世人交往,而我作为世人中的一员,碰巧触动了那根神经,她于是崩溃了。这也是迟早的事——我得出结论——同样是时间问题。第六天中午,我给张娣所在寝室打电话,不料接听电话的女生说她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搬到外面去了。<br/>“房子是租的?”我问。<br/>“当然是租的。喂,你就是经常给张娣写信的那个黄蒂吧?”<br/>“是啊。”我说。<br/>“张娣一个人在外面住得很好。你别担心。”说罢,对方不等我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br/>电话挂断后,我还是不大放心,至于不放心什么,我自己也心中无数。于是利用晚自习前的一整个下午时间,打算给张娣写封长信。问题是我望着密密麻麻挤满九页信笺的文字,居然不知究竟是何物。重写了三回,均以失败告终。最终,我将写过的几十页信笺揉作一团,瞄准墙角的垃圾篓,以掷垒球的姿势掷了过去。算了,我想,张娣说给她时间,你就给她时间吧,再怎么放心不下,那也是你左右不了的,你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她的电话。直到三个月后,我才接到张娣的电话。而那个时候,事情也毫无转机,张娣依然背着她的包袱,挣扎在粘糊糊、冷冰冰的泥泞路上。<br/></p>
作者:
1883
时间:
2007-8-4 13:59
语言风格乃至故事结构都像极了日本某位小说家,只能说是不错的摹仿。其实这样的小说还是要再轻一点,使藏匿在清淡文字之下的庄严感或多或少地得到浮起的机会。
作者:
亢蒙
时间:
2007-8-4 13:59
<p>冷静而娴熟的叙述让整篇小说弥漫了一股神经质和冷淡的氛围,小说还可以拉长一些,现在这样有点类似于蜷缩的蜗牛,没有露出脑袋来,也就是小说的高潮地带被作者绕过去了,当然,这也可能是作者故意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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