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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寒意 [打印本页]

作者: 李不学    时间: 2007-8-4 13:59
标题: 寒意
<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4pt; mso-char-indent-count: 2.0;"><span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我是听到说话声才出来的。房西的坝沿上已经聚了很多人。一律面向后山,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还不时发出几声议论。我跑了过去。由于着急,那扇用木条钉成的院门只关到一半,就撒手不管了。<br/>&nbsp;&nbsp;&nbsp; 梯田从村后一直修到半山腰,像一级级宽阔的台阶。我们站在最下边一层,抬起头,正好看见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坟里埋着的是万小三。他在年前死于煤气中毒,年仅二十岁。<br/>&nbsp;&nbsp;&nbsp; 万小三是下放户老万头的三儿子。跟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但住在河套西边一里多地的营子里。他十七岁那年初中毕业,本来已经考上了高中,但由于其父的历史问题,在大队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组织的政治审查中未获通过。从此拿起镰刀、锄头到生产队里劳动。他身小力薄,干不了重活,被分配一些诸如放牲口、打草、捡麦穗之类的活计。工分自然挣得少,还经常因为偷着看书而受到训斥。<br/>&nbsp;&nbsp;&nbsp; 去年秋后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他都在我们这个小村边的梯田里挡畦埂,为冬灌做准备。每天早晨,我们去上学的时候,准会在路上遇到他。他肩扛铁锹,低头走路。身穿一件黑夹袄,蓝色秋衣领子翻在外边,斜背一个帆布书包,脚下居然蹬着双白鞋。我们下午三点钟放学,吃过饭出来玩的时候,看见光秃秃的田野里只有他一个人,或是不紧不慢地干着活,或是斜倚在坝沿上看书。<br/>&nbsp;&nbsp;&nbsp; 那天夜里刮起了大风,屋外劈啪乱响,窗缝发出哨子一样尖利的啸叫。我感觉我们那三间土平房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只小船,随时都会被无尽的黑暗淹没,吓得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父亲好几次坐起来,披着被子抽烟。母亲每到响声厉害时就发出几声惊叹。第二天早晨异常寒冷,我们没遇到万小三。路过营子东北角他的家时,却见院外的地震棚前围了很多人。我们挤进去,看见一张门板放在地上,万小三仰面躺在上边,脸上盖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听说,万小三就是在地震棚里死的——地震过后,他为了读书时清净,一个人住在那里。<br/>&nbsp;&nbsp;&nbsp; 我们就是在这道坝沿上,目睹了万小三下葬的全过程。开头几天,总有人到坟前做点什么,我们每天都有可看的。后来,没人来了,只有那只花圈孤独地屹立在坟前。但没过多久,它就被大风撕碎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在野地里随风翻滚。我们兴奋地追着跑,并别有用意地把身边的人推倒在花上。“当间儿院”二丫头捡到一朵大红色的,别在胸前,挺着胸脯向我们走来。我们一哄而散。当晚,她发了高烧。躺在炕上哼唧了好几天,再出来的时候,变得阴阳怪气。不再有人敢跟她玩。那些纸做的花朵仍在四处飘荡,有的挂在了树上,有的落到了河沟里,很快都黯然失色。我们虽然心有不甘,但事情就这样过去了。<br/>&nbsp;&nbsp;&nbsp; 现在站在万小三坟前的共有三人。其中一个面对坟门,把背影留给了我们。他身材高大,脊背挺直,像一块坚硬的岩石,牢牢地扎根在地下。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是老万头。他不论在任何时候,腰杆总是挺得这样直。此人年轻时做过日伪警察,因曾救过一位解放军侦察员的性命而免受追查,在工厂当了十几年工人之后被下放到农村,获得了一份淘大粪的美差。干这一活计的共有二人,另一个是我三姑父的本家侄子,名叫石景一。这两人形成鲜明对比:景一表哥眼睛极度近视,为了看清路,总是低垂着头;再加上两颗暴牙把嘴唇支出老长,仿佛时刻在与人怄气,大粪勺吊儿郎当地抗在肩上,活像一个刚刚战败的逃兵。而老万头肩挑大粪桶走在前面,头颅高高昂起,面容严肃,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闪着精光,就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br/>&nbsp;&nbsp;&nbsp; 三人中的另外一人也特征明显,看身高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长得却比两个大人都粗。他是老万头的大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从不下地干活。冬天靠着墙根晒太阳,夏天坐在阴凉地里美滋滋地东张西望。一个特大号的铁茶缸时刻端在手里,由于茶叶放得多,里边的水黑得像墨汁一样。讲话口齿不清,把“木匠”说成“物价”,所以很少张口说话。逢人便笑,笑容里有一种巴结或道歉的味道。但在家里却说一不二,常常无缘无故地把他那个身形同他一样矮胖的文文静静的老婆当众痛殴一顿。因此,获得了一个“大相公”的绰号。剩下一个不用问,肯定是老万头的四儿子万年青。万小三死后,他们家就剩下这三个男人。老二下落不明,不知是早夭,还是留在了城里。一家人对他的情况讳莫如深。<br/>&nbsp;&nbsp;&nbsp; 这三个人好像在商量或争论什么事情,好长时间都难有定论。后来,索性坐了下来。两个儿子都低垂着头,像是默默地想着心事;老万头依然腰背挺直,活像一个宝相庄严的老和尚,在肃穆地等待着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初春的天气寒意透骨。天空好像一个四周沾满潮气、中间明净如水的镜子。太阳像一颗大大的蛋黄,高悬空中。它离头顶的正上方只差一丈多远的距离,却磨磨蹭蹭地不肯过去。那爷仨仍然端坐不动。地气慢慢蒸腾,把他们的身影弄得像水中的倒影一样微微荡漾。我周围传来一片双唇嘬动的“吱吱”声。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br/>&nbsp;&nbsp;&nbsp; 终于,老万头第一个站了起来,另外两个人也相继站起。三个人,三把锹,飞快地向坟头铲去。“妈呀,”人群中一个尖细的声言响了起来,“他们要把死人扒拉出来!”说话的是西头娘们儿。没人搭理她。只有一片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br/>&nbsp;&nbsp;&nbsp; 山上的劳动仍在继续。坟头被渐渐铲平。扬出的土在坟前堆积起来,像一道掩体。那父子三人就是掩体内的士兵,脑袋和肩背时隐时露。后来,劳动结束了。他们从坟坑里出来,坐在土堆前休息,再也不肯起来。<br/>&nbsp;&nbsp;&nbsp; 我们的团队开始瓦解。先是两个大人回家做饭,并唠唠叨叨地拽走了她们的孩子;后来又有几个沉不住气的,悄悄溜走了。我准备坚持到最后。但父亲喊我了。“二林,”他趴在墙头上叫着我的小名说,“回来吧,别看了。别看那玩意儿。”我不得不离开,但眼睛仍然盯在山坡。<br/>&nbsp;&nbsp;&nbsp; 我们正在吃饭,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响声。笃、笃、笃、笃笃、笃……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碗擎在胸前,筷子举在空中,嘴里的饭也忘了嚼,就像被施了定身法。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显得吃惊,又像是打消了疑虑。“呦!”母亲说,“真这么干了!这……”我三口两口把碗里的粥扒拉到嘴里,连碗壁上残留的米馇都顾不上管了,跳下地就往外跑。匆忙中只穿对了一只鞋,另一只穿成了大姐的,跑出好几步才发现。“回来!”父亲说,“别去。”“小孩子别看那玩意儿。”他又补充说。我极不情愿地回到炕上,继续干扫尾的工作。像往常一样,用筷子细心地把碗壁上挂的残粥刮到一起,送进嘴里;再掰下一小块干粮,用它在碗里擦拭一遍,然后把这个玉米面做的“抹布”吃掉。我慢慢地做这一切,但心早跑到了外边。<br/>&nbsp;&nbsp;&nbsp; 这个中午特别漫长。阳光从纸窗上透进来,像一只肥大的白猫,懒懒地趴在炕上,不肯移动分毫。父亲一面吸烟,一面对着墙壁发呆。母亲走里抹外,拿东忘西。终于,他们扛着锹镐走了。一待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前那条长长的胡同里,我就迅速下地,向门外跑去。但让两个姐姐给逮住了。她们把我按到炕桌边,把我那本卷得像煎饼一样的寒假作业摊在眼前,带着得意的坏笑看着我。我浑身燥热。作业本上的字像无数条小虫子在纸上乱爬。外边,那“笃笃笃”的声音时紧时慢地响着,就像敲打着我的魂儿。“嘎叭”一声,铅笔被我咬断了,满嘴都是咸滋滋的干萝卜的味道。<br/>&nbsp;&nbsp;&nbsp; 我抬起头。二姐已不知去向。大姐在屋门口骑着门槛子站着,脸朝外边,脊背在门框上蹭来蹭去。我慢慢凑到她的跟前,然后“噌”地窜了出去。但我失望了。我们上午站着的那个地方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又向后山坡上望去,只看见了那个新堆起来的黑乎乎的土堆。周围那还没有生长任何植物的土地显得异常开阔,而我自己却非常渺小。那“笃笃笃”的敲击木头的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土堆的后边,而是来自空中,像冰雹一样兜头盖脸地向我砸下来。我害怕了,转身向胡同里跑去。<br/>&nbsp;&nbsp;&nbsp; 来到前街,发现孩子们都在这里。二姐在和几个女孩子跳房子。“当间儿院”小四、西头小三他们在用石头打“大老爷”。我加入进去。大家今天玩得并不起劲。本来手艺最精的小四,手上也失去了准头。空中那怪异的回声似乎越来越响了,每响一下,我的心也跟着颤动一下。<br/>&nbsp;&nbsp;&nbsp; “快看!”“当间儿院”二丫头说。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通向营子里的路上走来两个人。前边是个女的,身形瘦小,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走得很快,就像随风飘着一样;后边那个男的身形矮胖,走路摇摇晃晃的,像一只鸭子。“是‘大相公’!”西头小三说,“把他妈也领来了。他们肯定把棺材弄开了。”这时我们才注意到,那怪声已经消失了。那母子两人越来越近,走到村西头的大沟那儿就不见了身影。我们还在向那边望,还在回味着刚才的情形。小三忽然离开大家向后跑去。等他钻进胡同好半天,我们才反应过来,一齐步他的后尘。我们穿过胡同,从我家西边的梯田里向后山上跑。这时候,“大相公”母子已经快到坟地了。<br/>&nbsp;&nbsp;&nbsp; 我的鞋里灌满了土,但仍然跟着大家一起飞跑。眼看着就要到达了,忽然一块石头落在了眼前。“大相公”站在土堆前,两手各持着几块鸡蛋大的石头,一块块地向我们扔来。“赞住!”他喊,“鬼!小蛤鸡几我鬼远远鸡!鬼!鬼开!”“当间儿院”二丫头忽然“嗷”地叫了一声,接着就哭了;小三也“哎呀”一声捂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我们狼狈逃窜,在石头扔不到的地方停下来,回头看。土堆后的情形不得而知。风送来一阵隐约的哭声。后来,老万头的老伴从土堆后出来,向西跑去。她跑得飞快,两条胳膊向前上方张开,头发和衣角向后飘动,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妖精。“大相公”追了过去。他踉踉跄跄,一副蠢态,好几次跌倒,爬起来仍然向前跑。他们在大沟沿前消失,一会儿又出现在通往营子里的路上,最终变成两个小黑点,隐没在房舍之中。我们回过头来,看到的仍然是那个土堆。再没人出来,也没有任何动静。直到我们等得不耐烦,离开了。<br/>&nbsp;&nbsp;&nbsp; 一路上没人说话。来到前街,都垂头丧气地靠墙站着。游戏好久之后才重新开始。忽然之间,怪声又响起了。这次与先前有所不同,听起来是一种“空空”的声音。“他们开始钉棺材盖了,”小三说。大家都对他怒目而视。不一会儿,大姐也跑了出来。她面色苍白,挤到了女孩子中间。一下午,我们就在这“空空”声的伴奏下玩着游戏,秩序井然,漫不经心,没有一个人中途离开。直到大人们下工回来,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飘起了袅袅炊烟。<br/>&nbsp;&nbsp;&nbsp; 我和两个姐姐穿过胡同回家。走出胡同口,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互相看着。然后,我们姐弟三人手拉着手向房西走去。站在坝沿上,我们看见半山坡上的那座坟又重新埋好了。坟前立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在苍茫暮色中,显得高大而笨重,一动不动,像一个石头雕像。这时候,冷风从背后吹过来,“笃笃笃”、“空空空”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交替响起。<br/></span><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p></p></span></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4 0:57:03编辑过]

作者: 冯与蓝    时间: 2007-8-4 13:59
<p>篇幅短,个人以为开头就不需要交代这么多,直接把人拿出来不就完事儿了嘛。</p><p>最后三段有看点,干脆,利落,像个有点力气的句号。可惜开头太累赘了,整个不和谐。</p>
作者: 李不学    时间: 2007-8-4 13:59
<p>谢冯兄!已按你的意见修改了,请再指教。<br/></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4 0:58:01编辑过]

作者: 欲望的旋涡    时间: 2007-8-4 13:59
仍然觉得罗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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