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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迈克尔隐形记 [打印本页]

作者: 伊冯 时间: 2007-8-4 13:59
标题: 迈克尔隐形记
迈克尔隐形记□  伊冯周三，6点，上海。我们的主角，和这片建筑群里其他小隔间内的大多数人一样，正躺在床上，睡觉。他四肢朝天地睡，有一种英雄人物英勇就义的气概。可以肯定的是，他正在做梦。因为，他的眼皮，正以比心跳快上两倍的速度，无规则地不停跳动，密实的睫毛看上去好像正在经历一场中暑后的抽搐。从医学角度来看，这正是做梦的表征。差点儿忘记说了，这个正沉浸在一场可能很激烈的梦中的男人，叫做迈克尔。他被选中，作为我们的主角。请相信，之所以选择迈克尔，而不是这片建筑群里其他小隔间内的人，作为主要观察对象，是有充分理由的。当然，你也可以趁他熟睡的空档，去观察其他小隔间内的人，观察谁的睡姿最古怪，谁的床褥最邋遢，谁睡觉居然不敢把床头灯关上，谁在磨牙谁还在说梦话。不过，还是请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的主角迈克尔身上。请相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仔细观察他。时钟又往前走了5分钟，迈克尔做到3/4的梦，如同盗版碟片卡住机器一样，说停就停。哪怕是脱了线的气球，也需要一个过程，才能上升到空中。而迈克尔的苏醒，没有任何过渡。这就和有些黑社会题材电影里的跑龙套角色一样，突然被刺刀不偏不倚扎进胸口，挺直了身板，瞪圆了眼睛，“咚”的一声，二话不说，工整倒下。说死就死。说醒就醒。迈克尔拿起枕边的手机，屏幕上的那个时间让他几乎绝望。已经有一个月了，他总是出奇早地突然苏醒。得再过一个多小时，他才能听见手机闹钟发出催命般的闹铃。一星期里，至少有5天，迈克尔会像现在这样，比手机闹钟更早醒来。而且，通常周末会醒得更早，4点或者5点，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醒来。如同一架上了发条的铁皮玩具，从一堆没有生命力的废铁，陡然转变为生龙活虎的打鼓太郎，或者精神抖擞的跳绳小人。这就已经足以让我们对迈克尔产生兴趣了，当然，我们将他作为主要观察对象，原因不仅仅在于此。还是来观察我们的主角吧。现在，他觉得自己比过去拥有了更多时间，虽然地球仍然以相同速度公转自转。他把这些假装多出来的时间用来蹲马桶、刷牙、洗脸、刮胡子，以及思考如何恢复往日听到手机铃声才会醒来的正常生物钟。他尝试过1点入睡，但却反而比10点入睡起得更早。他也吃过一阵子西洋参、大补膏、脑黄金等等，并由此发现这些东西都无甚功效，或者，它们的唯一作用只能产生在心理上，藉由心理作用对生理产生作用。可偏偏，睡眠质量这玩意儿，和吃不下饭、内分泌紊乱之类症状不同，没法通过心理作用加以调剂的。你尽可以假装，在服了某某口服液后，胃口确实比从前好了，但是，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在醒着的时候，假装自己还在睡梦中，并且对这样的谎言深信不笃。当然，迈克尔也想过早醒的原因，无非是他该死的女上司。那个叫米兰达的台湾女人，顶着一头棕红色的短发，40岁，离异，没有孩子。最近公司业绩欠佳，作为高级销售员，迈克尔自然成了销售总监米兰达眼中不够上进的员工。米兰达总爱和公司的其他总监抱怨，自己人手很多，但一直缺乏一名能将。她看不惯迈克尔的条纹领带、苏菲的紫色指甲油、佩吉的棕色大波浪、吉娜的高跟鞋（因为经她目测，鞋跟只有5厘米）、艾伦的黑框眼镜，等等。“为什么我的员工不能看上去更职业一点呢？”，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不过，谁都不会去和一个一头棕红色短发、化了妆仍然满脸憔悴、穿套装踩10厘米高跟鞋却斜背一只漆皮公鸡包、40岁离异无子的女人计较，看在钱的份上。好在，持续一个月的早醒，并没有给迈克尔的精神状态带来什么异样，只是每天到下午1点，他会感到一点困乏，和往常一样。有时，迈克尔甚至觉得他应当感激这每天平白无故多出来的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以至于，他会希望这样的非正常生物钟能一直持续下去，时间久了，这种非正常也就得以进入正常的范畴了。迈克尔会这样想，无可厚非。现在，女同事们都赞许，他比平时干净整齐。杰西卡更称赞，他有了一种销售员的职业感。是的，我们的主角迈克尔，人民红酒公司高级销售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叫做杰西卡。比他小3岁的杰西卡是优雅墙纸公司的总裁秘书。他们认识了8个月，正在计划一起住。不过，迈克尔有一点担心，他的那些坏习惯会让女友受不了。比如，擦完鼻涕随手就把纸巾扔在桌子上，上完厕所10次中会有8次忘记抽马桶，周末的早晨在洗脸刷牙前会先打开电脑打一圈游戏等等，还有就是，总是醒得出奇地早。当然，年轻漂亮的杰西卡还不知道这一切。迈克尔笔挺地起床，睡眼并不很惺忪地去卫生间洗漱。他用力从牙膏管最底端挤出牙膏，一边刷牙一边在心里默默数数，数到30的时候开始刷咬合面，数到50的时候开始刷牙齿的内面，数到80的时候就刷好了。迈克尔把他的一口好牙归功于每天清晨的数数，让他得以精确地控制足够的刷牙时间。漱完口，他把玻璃杯放到水龙头下，开始冲洗。迈克尔觉得有点看不清楚自己的左手，好像水流直接能从手掌穿过一般，没有什么知觉。洗脸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左手似乎能够穿过厚实的毛巾。他饶有兴致地把左手从毛巾中穿过来又穿过去，好像在观看一出魔术。早醒果然还是有一点恍惚的，或者就是没戴隐形眼镜的关系，迈克尔心想。穿了五六次毛巾，他觉得有一点腻了，就戴上隐形眼镜，打开冰箱，取出前一天买好的面包，拿起餐桌上的钥匙，走到门口，打开信箱，取了牛奶和当天的早报，回到餐桌前，坐下边吃早餐边看报。迈克尔连贯精确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就好像是一场排练得天衣无缝的单人剧。还是和我们的主角一起看报吧。他习惯从早报的第一版一页页往后翻。在没有早醒前，每次翻到第16版各地新闻时，基本上就应该穿衣服上班去了。而现在，他可以悠闲地看完全部48版，甚至包括中缝。中缝的内容总是很丰富，通常会有影院排片、征婚、讣告、招聘广告、二手交易和各类寻人寻物启示。今天的中缝间，有一个32岁的男人征婚，相貌端庄，成熟稳重，为人厚道，有市区老洋房一栋，高级轿车一辆，欲征年轻女子结为伴侣。读到这里时，迈克尔知道，根据“杰西卡比较理论”，他此刻应当感到一丝压力。人嘛，都这样，需要参照物才能生存下去。杰西卡说这话时，表现出一种满不在意的洒脱，好像这是世人皆知的常识，根本不值一提，但同时她又在暗自得意，先于迈克尔发现了这一常识。迈克尔从小就表现出一种与世无争，或者说，不求上进的品质。比如，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得个第一名，也不曾像他的小伙伴一样，立下破吉尼斯世界记录、得诺贝尔奖、当国家领导人之类的雄心壮志。偶尔几次在学校运动会上取得第一，也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他不过就是在枪声响后，拔腿跑了出去而已。不过，这让老师看出“这孩子有一股韧劲，有一股拼搏精神”。自从杰西卡将他和盖瑞进行了一番比较后，平日擅长揣摩客户心思的迈克尔便大致了解，比较这件事情，对于自己年轻漂亮的女朋友来说，相当重要。盖瑞是杰西卡的上司，杰西卡精心的比较结果是，盖瑞比迈克尔年长4岁，盖瑞有一栋迈克尔没有的联体别墅，盖瑞有一辆迈克尔没有的宝马车，盖瑞还有一张迈克尔没有的海归文凭。迈克尔读着这条中缝征婚广告时，心里不自觉地按照“杰西卡比较理论”，进行了一番比较。于是，他很庆幸，他有那位征婚人士没有的年轻漂亮的杰西卡。因此，他不用花钱去报纸中缝登一则征婚广告，不用对着每天发来的征婚邮件，想象对方的模样，以便筛选出几个合适的进一步交流。更不用担心，压根没人会来应征。“杰西卡比较理论”让他的心理得到了很大宽慰。当然，如果没有这一理论，他压根不会有被宽慰的需求。不管怎样，他现在还是得到了宽慰。他意识到，当事业无甚起色时，爱情可以成为生活的调味剂，让他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他甚至憧憬过和杰西卡的婚后生活。如果他们发展顺利的话，这并不是没有可能。中缝里还有一则讣告引起了他的兴趣。大致意思是，一位24岁的男子近日逝世了。此人生前在校成绩卓越，毕业后在某大会计事务所工作兢兢业业，由于身体原因，不幸早逝。按照“杰西卡比较理论”，年近30岁的迈克尔觉得，自己应当感到一丝庆幸。毕竟，他的抗压性还算强烈，或者说，他并没有那么多压力需要面对，因为，他从来不对什么事物特别着迷。他也想过拼搏一把可以当上个销售总监之类的职务，或者，多去去夜店，尝试一下一夜情，或者，索性放下生活出国读个MBA。但是，没有一样是让他觉得非做不可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走在原先的生活轨迹上。如果，人生的确存在那么一条轨迹的话。有时，迈克尔也希望自己可以和那个24岁男子一样，是一个工作狂，能深深沉浸在工作中，并笃信，人活着，就是为了工作，为了努力工作。那样的人生，也算是一种自得其乐吧。迈克尔看完了全部报纸，其中还包括被他的眼睛自动屏蔽的若干则天价售楼广告。他合上报纸，回卧室换下睡衣，对着镜子仔细打领带。今天又是米兰达最痛恨的条纹领带。迈克尔总感觉左手不是那么好使，似乎变得比右手纤薄，拿捏不牢领带。他不是左撇子，左手较为单薄也是正常的吧？八点半，迈克尔穿戴整齐，提起公文包，下楼打车。半小时后，他已经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了。打开邮箱，他看到了米兰达发来的邮件。大体内容是由于近来销售业绩不佳，公司考虑对销售部门进行适当裁员，希望各位努力工作。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几行字，迈克尔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用余光扫了一下部门同事，大家似乎都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迈克尔的业绩在几个同事里还算不错。正如前面所说的，他擅于揣摩别人的心思，善于和各类油头粉面的老板打交道。他向他们推荐人民牌高级红酒，口感可以同法国波尔多酒庄红酒媲美，并且具有进新陈代谢、补充能量、加速排毒、改善心血管健康等很多功效。在老板们犹豫不决时，他还会悄悄和他们说，睡前喝一小杯人民牌高级红酒，会有和威而刚一样的作用。再用略带狡黠的眼光瞥他们一眼，并且嘴角带上狡黠的笑。接下来，他就只需要等着老板们下订单了。迈克尔的销售经验是，在向别人推荐前，先让自己相信，人民牌高级红酒确实有如此多的显著功效。当然，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他还是知道，人民牌高级红酒对食用者的心理暗示功能，远远大于其他功能。但大多数时候，他宁可去相信自己编造的那通屁话，因为这些话才能给他带来生意。这也正是这份工作施加给迈克尔的压力所在。他不喜欢违背良心说话。米兰达曾在一次部门会议上针对这种心理矛盾，发表了一番见解。“既然人们需要有特别功效的红酒，不管实际是否存在，作为红酒行业的从业人员，都应当尽心尽力提供这样的产品。”这话其实还是经得起推敲的，并且可以从中看出米兰达敬业爱岗的高尚品质。迈克尔想着，不知谁会被裁员，是薪水不低但业绩很低的艾伦，还是缺乏销售经验的新人苏菲？迈克尔憎恶裁员，这是一件没有人性的事情，充分体现了人类社会的弱肉强食。但如果一定要裁员，那他希望不会是自己。接下来的一个月，又将是一场硬战，同时也是一场暗战。为了不被裁员，同事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客户。迈克尔决定先打两通电话和客户们联络下感情，争取增加一些订单。他拿起话筒，却再次感觉自己的左手变得虚无起来，连带手臂也变得透明了。迈克尔揉了一下眼睛，睁眼后依然如此。他有点惊慌，连续一个月早醒，终于对自己的视力产生了影响？午饭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腿也模糊了起来，整个身体空荡荡的，似乎器官被掏空了一般。他踌躇着是否需要去看医生。就这样一直踌躇着，直到6点下班。今天他约了杰西卡吃晚饭，晚饭后可能一起去看一场最新上演的大片。其实，迈克尔对于晚饭和大片并没有太大兴趣。最近哪家餐厅新开张、哪部全球轰动的大片开始公映，这样的新闻对他来说，不过是闲来无聊时的扯蛋话题，就好像同事见面问一句“吃了没”，或者抱怨一下“今天怎么又下雨了”一样，具有寒暄作用。只是，这种和美食、电影相关的寒暄方式，显得更为高级一点。他倒也碰到过真拿这类高级寒暄话题很当一回事的人。对方的话匣子就此打开，兴致勃勃地企图和他探讨，香煎鹅肝和清酒鹅肝哪样更美味，或者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当年究竟引起了怎样的反响。起初，迈克尔会摆出一副好奇并听得津津有味的姿态，并不时配合对方点头或者大笑。但这往往会让对方变本加厉地喋喋不休。作为一名高级销售人员，当然要懂得如何恰当地让对方闭嘴。在这种情况下，迈克尔通常会说上一句，若是在吃法国菜或者看安东尼奥尼时，喝上一杯人民牌高级红葡萄酒，可能就如虎添翼了。并且，他还会根据不同场合搭配不同语气。如果，对方是公司同事，他会用一种嘲讽而令人大笑不止的语气。如果，对方是公司外的朋友，他则会用一种真诚到同样令人想要发笑的语气。不管怎么说，这句话就好像一个休止符，让对方欲说还休的话句凝固在了空气中。迈克尔在餐厅等杰西卡，总共用去40分钟。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就好像有人总爱在起床后喝一杯冷水一样，先是从行为变成习惯，后来就索性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没有这样的等待，生活就会失去原有的和谐。他有时会在等待的时候，想像如果杰西卡从此消失了，那么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场景，或者，如果他们从来不曾认识，现在会分别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不过，通常想像的过程才开一个头，杰西卡就落座了。他和她拥抱，和其他亲密的爱人一样。这是一种无声的行规，是一种爱人身份的象征，哪怕拥抱时两个人的心隔着千山万水。紧密但短暂的拥抱，让迈克尔感到一种充实，上半身的充实，手臂和下半身，却都好像被抽去了神经，没有知觉。他低头看，觉得自己好像只有一个半身，正在半空中游荡。他告诉自己需要镇定，这并不会给生活造成妨碍，这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是的，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高级销售员，从来没有什么问题，可以被称作大问题。从冷菜到热菜，杰西卡眉飞色舞地向他讲述优雅墙纸公司的八卦新闻，盖瑞忙得没有时间谈恋爱，凯蒂有了婚外情，菲力普正在密谋跳槽，薇安和露西表面很好却在背后互相拆台，等等。总之，都是一些并不怎么优雅的新闻，但比正儿八经的新闻引人入胜得多。这正是优雅墙纸公司每天工作的亮点所在。同事的八卦永远都比黛安娜王妃的婚外恋更有利于营造和愉悦谐的工作氛围，毕竟，这才是属于你的生活。迈克尔听着这些花边新闻，愈发觉得头晕眼花。他渐渐觉得自己正在消失，并且，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是的，消失。想到这个词，迈克尔觉得有点担忧，不过，从来没有什么问题，可以被称作大问题。他决定咨询一下他的亲密爱人杰西卡。“什么？你在消失？”杰西卡爽朗地大笑。“这是什么暗示吗？”迈克尔抬起自己的左手，他很确定，这只胳膊已经比上午更加模糊了，就好像微弱的雾气变成了浓厚的大雾，而他的手臂就在这雾色中被稀释，逐渐失去轮廓，融化在大雾里。“你难道一点都感受不到吗？”杰西卡不解地摇头，“眼下流行这种比喻吗？”迈克尔没有作答。那种消失的沁凉感正在逐渐排挤他的体温。他完全相信，自己正在消失。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坚定地相信过一件事情。可是，居然没有人注意到，也没有别的人正在消失。没有别的人正在消失，这就意味着没有比较！是的，可怕的，居然没有比较！没人知道，迈克尔的消失，究竟会如何进行下去，他消失的速度，究竟是快还是慢，他消失之后，灵魂是否也将一起消失。如果运用“杰西卡比较理论”，那么他就需要十分警惕了。因为，做一件与众不同的事情，没有人做过，不存在比较，这是相当危险的。他微笑着吃完剩余的食物，观察着自己的左手，企图可以看出一丝破绽，从而发现存在和消失的临界点。他小心翼翼地尝试，用左手移动面前的盘子。盘子果然动了一下，但他的左手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就好像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影子，正在控制盘子让它移动一般。而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迈克尔看了一眼杰西卡，她正在认真而文雅地切盘子里的一块牛排。迈克尔很想帮忙，但一想到自己的左手如同透明一样，就毫无兴致了。晚饭后，他和往常一样，送杰西卡回家。一路上，杰西卡再次眉飞色舞地讲述八卦新闻，盖瑞可能是地下同性恋，凯蒂决定脚踏两只船，菲力普成天发送写得很糟糕的简历，薇安和露西经常假装很要好地一起吃午饭，等等。他不知道杰西卡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出租车司机听的。不过，这次他听得格外认真，他努力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杰西卡的八卦里，企图忘记他正在消失这件事情。很快，他就发现，越努力，便越显得徒劳。就好像他无法控制睡眠一样，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消失”这两个字。哦，是的，他正在消失，他正在消失！这一定是一个天大的谎言！他一定是在梦中，在梦中！恍惚之间，我们的主角和他年轻漂亮的女朋友上了楼。他们开了灯，又关了灯。黑暗中，他们缠绵在一起。无边无际的黑暗，让迈克尔暂时忘记了他的消失。哪怕是透明，也和其他事物一样，被黑暗所吞噬。直到，高潮来临的那一刻。我们的主角再度感到了他正在消失。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下半身已经全然消失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怀疑这种清醒的消失感，发生在他的某一个还没有做到3/4的梦境中，或者，这不过是某则小说中的虚拟情节，而他，不过是小说中的虚拟人物。亲爱的读者，你必须意识到，我们的主角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地可怕！当他终于有一天确信，自己从四脚朝天还在睡梦里时，就已经成为被观察的对象了，那么，他势必会感到十分愤怒，立刻从窗户的另一端探出头来仔细观察你。他会看到，你正在一边阅读这个关于他隐形的梦，一边拿粗糙的卫生纸擦鼻涕，并且把擦完的纸巾往桌子上随手一扔，那里已经垒起了一小堆湿乎乎的白色薄纸。他会看到，你根本没有洗脸刷牙，就坐到了桌子前，一边观察他的行为举止，一边啃隔夜的面包。他会看到，你就连蹲马桶时，都在观察他，不时发出几声因便秘导致的呻吟，当你终于呻吟完后，10次中有8次，你会忘记抽马桶。哦，亲爱的读者，你的生活已经处于随时可能被迈克尔窥视的险境之中，现在，你该了解挑中他作为主角的最大原因了吧？那么，还是让他快点消失吧！他已经听见了枕边杰西卡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整个晚上你几乎一言不发，我说什么你似乎都没有兴趣。这究竟怎么一回事？”迈克尔试图为她擦拭眼泪。但不论他的手伸向何处，都毫无知觉。“哦，亲爱的杰西，我想我是太累了。最近睡眠一直不太好。”是的，他的确睡眠不太好，虽然这和消失并不一定有任何关联。迈克尔开始回想这几天他吃过的食物、交谈过的人、去过的地方。无论是在梦中还是梦外，他都觉得有必要看一次大夫。他本来可以理直气壮地向米兰达请一天病假，但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封裁员邮件，转念一想，还是以跑客户的名义去看病更为妥当。出租车司机在高尚医院门口停了车。迈克尔一开车门，就感觉到空气中混杂着一股酒精和消毒药水的味道。同往常一样，他找闻名医生看病。闻名医生的神奇之处在于，大病小病他都能看。不过，迈克尔已经有近一年没来医院了。上一次，还是因为一个客户请他去云南旅游，路上被蚊子叮了几口。迈克尔害怕蚊子有毒，回来后就找闻名打了一针疫苗。通常，等着看闻名医生的病人总有不少，不过迈克尔逢年过节都给他送去人民牌高级红酒，不知是借着酒意，还是真的领了心意，闻名医生将迈克尔视为知己，默默给予他VIP待遇。无须排队，随到随看。见到迈克尔，闻名医生好像在路上偶遇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喜出望外。他和他握手，虽然迈克尔感受不到自己的手，但他从对方的表情上，隐约感到对方握手很用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以同样用力的程度和闻名握了手。迈克尔因此感觉很糟糕，他的意识无法感知并控制身体，根本无从知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心头又是一凉，难道这就是恐怖电影里常出现的灵魂出窍？按照惯例，闻名快速地询问病情，听心跳，测血压。一切，都很正常。“好像没什么病嘛，那么，这次，是要开点补药？”迈克尔早就料到了这样的诊断结果，他凑近一点闻名，低声说，“我觉得我好像在消失。”“啊哈，那你可比蜘蛛人都要厉害了！”闻名听后大笑起来。迈克尔为他的不以为然感到有点恼火，但谁碰上这种事情都会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的吧？“唉，我好像越来越看不见我自己了。”“自己看自己有什么好看的？！退一步说，不管你是人还是鬼，只要老板多看你两眼，女人多看你两眼，就没什么缺憾了。作为医生呢，我得多看两眼我的病人。”闻名瞥了一眼门口等着看病的长队，对迈克尔弩弩嘴，“老兄，你今天来的还真不是时候，咱们改天好好聊聊人生的问题，今天就先给你开一点维他命之类的吧！”迈克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消失一半的身体，“最近眼神不大好，多开点补视力的药吧”“要不要我带你去眼科检查一下？”迈克尔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如果真是视力出了问题，那么周围的人在他眼里应该都在消失才对。可是，只有他，唯独他，脱离于肉体之外。他宁可自己生一场大病，躺在手术台上任医生们下刀。至少，那会给他一种真真切切的存在感。迈克尔悻悻地离开了医院，回公司上班。一进公司门，米兰达就打来了内线，请迈克尔去她办公室小坐，低沉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沙哑。这好像是给沮丧的迈克尔打了一记强心针，立即变得精神起来。若是米兰达问他上午跑客户的经历，他大可滔滔不绝描述一通假想情形，让米兰达确信，他的存在对于公司举足轻重，虽然他已经难以感受自己的存在。米兰达的办公室被刷成一片纯白，棕咖色的办公桌足可以躺得下人，黑色的扶手皮椅偶尔泛出一丝亮光。这个场面和大多数公司的总监办公室别无两样。唯一突兀的，是坐在扶手皮椅上的米兰达两只向外凸起的大眼袋。那两只眼袋实在大得惊人，抢了这个场面所有元素的风头。就好像一支弹奏天衣无缝的钢琴曲，突然跳出一个不协调的音调，使原本流畅但没有情感的旋律，反而有了生命力。迈克尔觉得，如果此时年轻漂亮的杰西卡坐在米兰达身边，那该是一幅多么黑色幽默的画作，可以取名为女神和巫婆。不过，米兰达同巫婆的差别在于，她具有发钞票的巫术。从来没有什么问题，可以被称作大问题。米兰达的问题自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中心思想是征求迈克尔关于裁员的意见。迈克尔盘算着，除了戴条纹领带的迈克尔，究竟该裁去涂紫色指甲油的苏菲，烫棕色大波浪的佩吉，穿5厘米高跟鞋的吉娜，还是戴黑框眼镜的艾伦？这真不是什么大问题。答案当然是新人苏菲。因为她是销售部最年轻最没有经验并且最漂亮的员工。自然，女销售员的美貌就好像男政治家的背景一样，对事业发展有极大作用，但实际情况是，这位美貌的女销售员很不巧地在有两只大眼袋的米兰达的部门工作。显然，擅长揣摩他人心思的迈克尔，回答得正中米兰达下怀。米兰达对着迈克尔会心一笑，并且告诉他，公司已经决定提升他为销售副总监，希望他能在销售业绩低迷的时节，带领全体员工奋斗拼搏。这倒是有点出迈克尔的意料之外。这是他开始体验离奇消失之后发生的第一桩值得庆祝的事情。迈克尔听见同事们恭喜他，他也知道他们将在暗地里讨论他，就好像讨论一个影子。是的，迈克尔觉得他的存在，已经成了一个影子，而真正的他，则在遥远的别处。当杰西卡得知这一消息，她高兴得仿佛中了福利彩票，甚至还声情并茂地发表了一段充满官腔的煽情鼓励。“噢，迈克尔，你真是太出色了，我们的未来一定会更好！”她整个扑向迈克尔，有一种英雄人物英勇就义的气概。年轻漂亮的杰西卡，如此高兴以至于表现异于往常，迈克尔觉得有一点毛骨悚然，但也很高兴。相比上一次的缠绵，迈克尔这次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肌肤的碰触。不过，杰西卡对他的影子相当满意，她渐渐呼吸急促起来，嘴唇开始颤抖，绷直了身体，并且发出同AV女优一样的撩人呻吟。迈克尔不知道自己的影子究竟表现如何，不过，哪怕他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也未必可以感知杰西卡的确切感受。因为，虽然此时迈克尔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销售副总监，懂得各种客套手段，却并不了解，销魂的叫床，也可以是一种客套。不管究竟是否真正达到了高潮，杰西卡早已心花怒放。这让迈克尔想到了苏菲。受到米兰达召见后，迈克尔为自己的小心计感到一点难过，情不自禁对苏菲特别友好起来。第二天中午还假装同她在楼下小餐厅偶遇，大方地为她买了单。不过，那家店的商务套餐最贵也不会超过30元。在迈克尔看来，这倒更好，不会让苏菲觉得蹊跷，也不会让人误会两人有染，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第三天，迈克尔知道，苏菲接到了裁员通知。美女一上午都坐在电脑前，几乎滴水不沾。别的同事对此倒并没有特别在意，但做贼心虚的迈克尔，自然是将这个小细节暗记在心。他邀苏菲共进午餐，在餐桌上，苏菲终于垮了。说着说着，两行眼泪便无声地从她睫毛下缓缓流了下来。迈克尔感到一阵揪心。自从隐形症状日趋严重后，他发现自己变得比以前更为感性了。裁员这种事情，他在职业生涯中至少也经历了三、四次，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令他感到揪心。迈克尔默默拿了桌上的纸巾，递给泣不成声的苏菲。他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自己都觉得恶心了。第四天，苏菲的座位空了。倘若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倒也显得一尘不染，但偏偏零落地躺着几个黑色文件夹和一部黑色西门子电话，于是一种萧条感陡然在这片不大的空间里升腾起来。迈克尔从苏菲的座位边走过，用指甲剪得很平整的手指，轻轻滑过办公桌的桌沿，当然，没有任何知觉。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同事们却对他的存在比以往更为在意。他的意识同他的身体，好像出了事故的火车车厢，发生了脱节。他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影子，这个唯一知道自己正在消失的自己，还是那个刚刚得到升职倍受同事尊敬的自己？在这场消失的博弈中，会不会有一个自己将从此完全消失？为了保全一个自己，那么就必须打倒另外一个自己。迈克尔径直走向了米兰达的办公室，以一种从未如此坚定的步伐。“辞职？”杰西卡的惊恐嗓音足以震破餐桌上插满红玫瑰的花瓶。她很快意识到。在一个顾客连窃窃私语都嫌太响的高级餐厅里，发出这样的高分贝声音，很失身份。但她的确惊恐万分。迈克尔没有出声。他对年轻漂亮的女友的反应强烈程度有一点预计不足。“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找到了更好的公司？”迈克尔摇了摇头，仍旧没有出声。“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才加薪就不干了，肯定有更好的计划吧！”“杰西，这个和加薪没有关系。我必须辞职，别无他法。因为，我真的在消失，我不想让自己会被莫名的空气吞噬掉。”“怎么又是消失！你的确需要歇一歇了，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古怪念头！”“杰西，你难以体会我的感受。对我来说，现在坐在你面前的这个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实际形态。你吻我或者打我，我都没有任何感受。这真是太可怕了，我必须战胜这个自己的影子！”“天哪！迈克尔，不是上次去医院都没有查出来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你是不是，是不是发疯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没有知觉了，并且看不见自己了！我觉得我已经完全消失在空气里了。这种感觉真的太痛苦了！”“是的，并且你给我也带来了痛苦！你这个疯子！我们玩完了！”她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按下了120。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2 9:16:23编辑过]

作者: 冯与蓝 时间: 2007-8-4 13:59
上海人民何以取洋名儿？是在上海工作的老外么？……要是你说，这是为了制造一种戏谑的反讽意味，那我又觉得，贯穿全文的那股浓得反而走样的西洋翻译文风，倒衬托得人民二字成了笑柄。

作者: 伊冯 时间: 2007-8-4 13:59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冯与蓝在2007-6-22 22:26:40的发言： 上海人民何以取洋名儿？是在上海工作的老外么？……要是你说，这是为了制造一种戏谑的反讽意味，那我又觉得，贯穿全文的那股浓得反而走样的西洋翻译文风，倒衬托得人民二字成了笑柄。</div>谢谢你读完。这是我的第一贴呢！的确是有意用的洋名，但这正是这座城市CBD内的习惯。但并没有刻意去走翻译腔路线，是想同这种充斥洋名的气氛更为一致一些，并让人民牌红酒这类老一代固有习惯用语显得滑稽。不过，可能同你说的笑柄的含义不同吧？还请指教。其实想用隐形来比喻一个正直善良的灵魂在生活压力下渐行渐远，就连爱情也往往基于对于物质的热爱，远胜于正直善良的灵魂本身。功力不够，看来没有把这点写明白。

作者: 欲望的旋涡 时间: 2007-8-4 13:59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伊冯在2007-6-23 12:47:28的发言： 的确是有意用的洋名，但这正是这座城市CBD内的习惯。但并没有刻意去走翻译腔路线，是想同这种充斥洋名的气氛更为一致一些</div><img src="http://images.blogcn.com/2006/12/31/2/zergger,2006123132917.jpg" border="0" alt=""/>

作者: 冯与蓝 时间: 2007-8-4 13:59
我的意思是，无论是洋腔洋调之于“人民”，或反之而言，都，太，过，了。过犹不及。

作者: 童末 时间: 2007-8-4 13:59
周三，6点，上海。我们的主角，和这片建筑群里其他小隔间内的大多数人一样，正躺在床上，睡觉。他四肢朝天地睡，有一种英雄人物英勇就义的气概。可以肯定的是，他正在做梦。因为，他的眼皮，正以比心跳快上两倍的速度，无规则地不停跳动，密实的睫毛看上去好像正在经历一场中暑后的抽搐。从医学角度来看，这正是做梦的表征。差点儿忘记说了，这个正沉浸在一场可能很激烈的梦中的男人，叫做迈克尔。他被选中，作为我们的主角。请相信，之所以选择迈克尔，而不是这片建筑群里其他小隔间内的人，作为主要观察对象，是有充分理由的。 ——一上来就是这么“宏大”的视角，而其实整篇小说和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很不搭调（也不需要这种技巧），加上后面描摹迈克尔心理的片段，整体感觉比较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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