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的预料相反,“赞巴拉”在中国并非默默无闻,中文Yahoo网站提供了多达一百多个有关字符串“微暗的火”的网页。关于“纳博科夫”,该搜索引擎提供了上千个网页。如您所知,我还没有输入“纳博柯夫”、“纳波科夫”以及“纳波柯夫”和其他可以想得到的组合。由此可以得出的一般性结论似乎是,有一些中国人已经很了解纳博科夫了。但是实际情况又远非如此——我看到的大多数内容都出现了为数可观的错误。有的文章说小说《微暗的火》里面的同名长诗《微暗的火》很平庸(根据是该诗只谈“生活琐事与观念讨论”),在小说中杀死谢德的凶手真的叫格拉杜斯。有的文章认为纳博科夫的父亲是在“拉选票”的过程中被人枪杀的。作家苏童在他那篇精彩的《读纳博科夫》里,也误把纳博科夫在德国写的《黑暗中的笑声》当成了“苏联时期作品”。事实上,终其一生,纳博科夫的文学生涯中并不存在一个“苏联时期”。这个现象令人费解,喜爱纳博科夫几乎总是伴随着误读纳博科夫。更令人费解的是,《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把纳博科夫的姓名省略成了Vladimir Nabokov (正规场合的全称应该包括父名,即 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在介绍《普宁》时说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写一个移民到美国的昆虫学教授。”还说“他用英文写作的头两部作品成就不大”,等等。态度武断而漏洞百出。
纳博科夫(1899—1977)出生于彼得堡。祖父曾任俄国司法部长(我们可以在他多部小说里看到法官的形象,《斩首的邀请》则直接描写了监狱和死刑),外祖父是俄国皇家医学院首任院长(可以联想到他的小说中出现的许多精神病人以及后来他对弗洛伊德的不满)。父亲曾是一名法官。1917年在临时政府里任职,十月革命后全家流亡欧洲。在柏林办一份自由派流亡杂志(当时欧洲有数百万俄国侨民),1922年被流亡的右翼君主主义分子暗杀。(在《微暗的火》里,我们读到的故事却是左翼枪手要去谋杀一个流亡的君主。)纳博科夫1919年随家庭来到伦敦。1922年毕业于剑桥,主修专业是传奇文学和斯拉夫文学。与他同一年出生、同样爱好哲学、同属于“后现代派小说家”的博尔赫斯同时也就读于剑桥。(同时在校的还有我国诗人徐志摩,可作参考)。
纳博科夫在成为世界著名的小说家之前就创下了很多惊人记录。他的第一部英文小说《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在俄文作家西林(纳博科夫流亡时期的笔名)那种细致、文雅、寓言般的风格中,出现了令人吃惊的大大咧咧的语气、广阔的视野、层出不穷的词语游戏,语言也更加诡异动人。该书1941年在美国出版后,就被下一代的许多美国作家悄悄奉为经典。1951年纳博科夫发表了自传〈说吧,回忆〉,尽管这时还没有写出他最好的三部小说的第一部《洛丽塔》,回忆的调子仍然是带有凯旋意味的。美国著名评论家怀特说这部自传写得好,应被列为大学英语系必读之书。
当然,众所周知的是,给纳博科夫带来“世界性声誉”的是1955年出版的《洛丽塔》。尽管纳博科夫本人也从不掩饰自己对这本书的偏爱。但是《洛丽塔》出版后红得发紫,越来越热。最后纳博科夫径直就成了“《洛丽塔》的作者”,“亨伯特”和纳博科夫的相似性成了学术研究中的时髦话题。到了这种程度,超然物外的纳博科夫未必不感到心烦。1957年出版的《普宁》从题材上可以说是逆《洛丽塔》潮流而动。一个老年的俄语教授,迂腐、善良、过时。这本书不像有的学者认为的那样没有引起广泛注意。摇滚乐队POLICE的一首歌《Don’t stand so close to me 》提到了《普宁》:he starts to shake he starts to cough,just like the old man in that famous book by Nabokov。既然连摇滚乐队都说《普宁》是一本“出名的书”,其他严肃的说法就可以存而不论了。
六十年代初,纳博科夫在写作《微暗的火》之前翻译了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按照他的美学观点,采用了直译加注释的方法。但考虑到直译不能传达诗歌的全部神韵,注释也就变得相当长。这本书有两千多页,译文仅占208页,其他均为注释。可以想到的是,在撰写这漫长的注释当中,小说家纳博科夫摸索了一本新小说的偏僻歧路。事实上,这条歧路已经有人走过,18世纪英国诗人蒲柏曾以这种方式写过一部英雄双行体史诗《群愚史诗》(The Dunciad,1743),全诗四章,附带古怪的注释和可笑索引。纳博科人把这些特点原封不动地搬进了《微暗的火》。所以当有人大谈特谈《微暗的火》的奇特结构时,我就想劝他把那些精彩论文综合起来一起献给蒲柏。纳博科夫的奇特之处在于他把注释变成了小说。当那些拆零的注释碎片像万花筒一样被纳博科夫玩转起来以后,他在小说中颇为满意地写道:“……这些话也说得够多了,还是让咱们转回来谈谈我们这位诗人家里的窗户吧,我无意把一些确切的供评论研究的资料编织调制成极像一部小说的样儿。”的确,这部小说的形式满足了纳博科夫的特殊要求:他必须把自己和通俗作家远远区分开来。《普宁》成功了,但还不够。还要来一个更加耸人听闻的“纯文学”小说。
从最初的效果看,他的做法有些过了头。当评论家用学院批量生产的直尺去衡量纳博科夫所酿美酒的容积时,他们便对自己遭遇到的捉襟见肘的困境提抗议了。纳博科夫于是大声疾呼:“给我具有创造性的读者。这个故事是给他写的。”同样的呼吁贝克特已经为他的《等待戈多》也许用更激烈的方式发出过了。《微暗的火》没有像《等待戈多》那样发生奇迹。这部天才之作只能慢慢发生作用,并等待公众的感受力发生变化。有评论家说,《微暗的火》是一个“捕捉评论家的陷阱”,如果有人企图给这本书下某种硬性的定论,那么它也许是一个“陷阱”;如果你确实把它“掰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你才会在手掌间闻到它那可爱的味道,把它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细细咀嚼;”那么,作者纳博科夫向你保证“它那稀有的味道才会让你真正有价值地品尝到,它那碎片也就会在你的头脑中重新组合起来,显露出一个统一体。而你对那种美也已经付出了不少自己的精力。”
这部小说的表面形式是在模仿一首诗的详细评注和索引。诗的名字也叫《微暗的火》。来源于莎士比亚的《雅典的泰门》。诗的作者是美国阿巴拉契亚州(虚构的州名)的著名诗人、华兹史密斯大学教授约翰·谢德(1889,7,5——1959,7,21)。纳博科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毫不含糊地说约翰·谢德是虚构文学中最伟大的诗人。这首分成四章的诗一共有999行,谢德花了不到二十天写完。后来有一名罪犯误认谢德是判他入狱的法官而将他枪杀。(谢德住在法官的隔壁,长相也有点像法官。)真正住在法官房子里的另一个教授查尔斯·金波特实际上是遥远的“白色国度”赞巴拉国的国王,1958年5月1日被废黜后隐姓埋名躲到这个美国大学里教书。他一天到晚回忆赞巴拉的历史,忧心忡忡地设想一个叫格拉杜斯的杀手要来杀他。当他得知谢德在写一首长诗的时候,想让谢德把赞巴拉的历史写进这首诗里,让真实的赞巴拉永存于伟大的诗中。谢德很有名,在美国的诗人排名中“差一步排在弗罗斯特之后”。在遥远的赞巴拉谢德的诗作也脍炙人口,连王后迪莎都曾把谢德的诗抄在自己的摘记本里。金波特决心一下,题目都替谢德想好了,叫《孑然一身的国王》。但谢德虽然对赞巴拉的故事有兴趣听一听,却不想写进自己的诗里。对金波特的追问一向以哼啊哈的态度打发。谢德去世之后,金波特拿到了手稿,读完之后,气愤地发现这首诗里“我一直怀着催眠师的耐心和情人的激情催逼他接受我所提供的错综复杂的题材,根本就一点也没有。”这是首什么诗吧?金波特刻薄地说这是“一位阿巴拉契亚地区的知名人士模仿蒲柏的韵律风格写的一首相当老派的自传体叙事诗。”
金波特没有泄气,他决心利用他独有的财富——手稿来行使他的编辑权,撰写他独特的注释。他声称:“我在诗中,尤其是啊,尤其是在那些宝贵的异文中,这儿那儿都发现了不少我那种思绪的回响和彩饰亮片儿,我那光荣业绩泛起的一阵阵涟漪余波。”
经过仔细地分析甄别,我们可以发现,那些“异文”许多是金波特自己杜撰的。另外,据金波特自己解释,“我对这首诗的注释,不过是试图拣出那些回响,细致的火浪,微暗的点点磷光和无数潜在的受惠于我的地方罢了。”把已故诗人的诗和自己的故国无端扯到一起,对于一向标榜自己言行正派的金波特来说,可能有点儿惭愧。但不这么做,注释工作对他来讲就毫无意义了。
先谈这首诗,纳博科夫代约翰·谢德写的这首英雄双行体《微暗的火》技巧炉火纯青,但在1962年看来,的确“相当老派”:弗罗斯特的风格仅仅风行于美国三四十年代。在国际 上,二战以后获诺贝尔奖的诗人是艾略特、希门内斯、夸西莫多、圣—琼·佩斯这样一些现代派诗人,受普遍欢迎的是让中产阶级读起来有点困难的、意象跳跃幅度很大的现代诗。50年代末,新一代诗人聚集在伊丽莎白精神病院接见室,聆听庞德在那个“诗歌圣地”传教(纳博科夫因此称庞德为“老骗子”)。在几乎所有的诗人都皈依自白诗运动时,在美国写诗的只有理查德·威尔伯和纳博科夫还坚持形式较工整的诗风。纳博科夫似乎没有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美国诗人”,他心中萦绕的是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代,另一个诗人——已于1938年死于海参崴的曼德尔斯塔姆。对于威尔伯他也只称赞一两句。对于美国“诗坛”,他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的坐标或星座里,闪烁的是普希金、霍达谢维奇、爱伦·坡这样几颗寥落的孤星。他不在乎任何流派,所以他更自在。在这种形式里他更容易展开那些他心爱的主题:家庭、童年、爱情、来世、痛苦、艺术等等。包含着深沉哲思的诗句也容纳了纳博科夫的语言游戏和生活评论。他能或者说敢从拉伯雷临终的话:“我去寻找那庄严设想”想起“大山药蛋”(法语在英语中的谐音)。他在浴缸里洗澡时,无端地以一种奇怪的自嘲方式想起了法国大革命时期被刺死于浴缸的“鲜血淋淋的马拉”。他在刮胡子时想到自己正在“耕耘我那灰白胡茬的古老赞巴拉土地。”(这是该诗唯一一次提到赞巴拉的地方。)刮完胡子,他宣布了一条王尔德式的定律:“人类生活是深奥而未完成的诗歌注释。”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