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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别了,明年再来 [打印本页]

作者: 黄若来    时间: 2007-9-20 11:07
标题: [原创]别了,明年再来
<p> <br />  <br />  1、<br />  这个学期结束的前一周,李自由遵守诺言,把我弄进了留守学校的护校队。一共九人,全是男生。放假后,上头为我们在男生宿舍②栋的一楼安排了两间寝室。大家早上到学校外面吃米粉。中晚餐吃盒饭,打电话叫快餐店送来即可。我和李自由另外在商业街附近的巷子里合租了一间带厨房的小民房,每隔四五天,就拉几个关系不错的人集体掏腰包,自己动手弄一顿火锅,喝啤酒。<br />  说实在话,我向来看护校队员不大顺眼。一旦有什么活动,比如我所在的学校是大学英语和计算机等级考试的指定考点之一,届时有大量其它学校的学生和社会人员涌进校园,这些护校队员便个个把自己打扮得活活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成员,驻守在学校的各个门口。或调度车辆,或引导人流,或对长相可爱的女生大献殷勤,或对面目猥琐者投去鄙夷的目光。见了校方领导,则像哈巴狗那样裂开嘴巴,不停地颔首致意。总之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家伙。不想这回自己却成了他们的临时队员。<br />  之所以有“临时”的说法,是因为我们都不是这个组织的正式队员。学校一放假,平时作威作福的护校队员就回家快活去了。我们只是打着他们的幡号罢了。九个人里边,半数以上是不愿回家白吃白住的家境贫寒的学生,李自由就是其中之一。余者也多数出于即使回家也无事可做的缘故,才留在学校的。而出于同家人关系不和者,恐怕只我一个。<br />  我们的任务,是保证新学期来临之前,也就是时间上的七月一号至九月一号,学校的教学设施不遭破坏,教学设备不被窃贼盗走。为此,我们被分成三队。每队配发一根警棍,一台手提电话,两根棒球棍样的木棒,三只电筒,三件帆布雨衣。遗憾的是没有手枪,倘若凌晨三点撞上持枪歹徒打化学实验室里那几台精密仪器的主意,恐怕应付不了。不过,门卫室里的保安可不是吃素的——给我们下达任务的周老头这样为我们打气——他们那边的装备比越南的特种部队都要好,从冲锋枪、狙击布枪,到烟雾弹、闪光弹,应有尽有,避弹衣就有七件,连火箭炮都有。一听就晓得是放牛屁,臭不可闻。<br />  我、李自由,加上经济管理系一名叫黄若来的学生分到一队,其它六位队员则组成二队和三队。每隔两天,就轮到我们值班一次。晚上十点至次日早上八点的时间里,我们以周老头所在的值班室为大本营,每休息一个钟头,就出去绕学校的围墙走一圈,视察C、B、A各区的动静,必要时掏出钥匙,打开各栋重要建筑的铁门,进去一层楼一层楼地巡视。这时间里,三个人不能分开,而且还得随时把手提电话别在其中一名队员的胸口上。白天倒无所事是。学校的正门和后门都有保安,出了A区北面的后门,是教师家属区,一天当中的各个时刻,那边都有人从后门进来,贯穿大半个校区,再从西面的正门出到商业街,或买菜或采购日常生活用品。我们只消抽出一人,在校园内随意走动走动即可。<br />  工作的确比较轻松。尽管巡逻一圈要花大约两个钟头,还得重复进行,中间又不准开小差(住在外面的周老头隔三差五溜进学校一趟,检察我们晚间的工作情况。遇见我们斗地主或者打瞌睡,他就火冒三丈,扬言非扣我们的工资不可。前面说了,他说话就像放屁,这回也不例外),而且存在各式各样的危险(比方七月末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李自由巡逻时没留意路面,结果被盘在C区公园草丛里一条拇指粗细的银环蛇咬伤了小腿。所幸抢救及时,否则就光荣殉职了。校园内竟然有银环蛇出没,不能说不是怪事,大概是从猴山那边爬过来的)。可是,这样的苦差事三天才轮回一次。因此从本质上讲,我们的时间几乎多得无处可花。<br />  没事的时间里,我躺在寝室里读小说。或者在想象中与可能已经回到村寨的张娣幽会。自慰过好几次,想着张娣自慰的。李自由多次邀我去外面潇洒,我都找理由拒绝了。李自由后来被毒蛇咬伤住进了医院,也就没机会再邀我了。与其在大热天里同别的女孩扭抱一团,倒不如坐在床上边想张娣边读书来得惬意。读沈从文,读《尘埃落定》,读已然被岁月之风吹了上千年的古典作品,读川端康成,读村上春树,读莎士比亚和塞尔玛·拉格洛芙。中国现代作品读得不多,那些书里充斥一种不伦不类的东西,那些人半数以上在以一个世纪前的腔调谈论眼下的生活。一旦接触那种文字,我就心生不快。我抱着能够从中获取某种慰藉的想法去读它们,却总是落得失望(我对他们说话,他们都不理我)。我读书相当慢,之所以慢,大概是头脑反应迟钝的缘故。同室者看罢一部上百万字的武侠巨著的时间里,我只读完《雪国》的一半。每每见此情形,我就向别人投去敬畏的目光。<br />  读书读得困了,躺下睡上一觉。枕边放有半瓶矿泉水,醒来便喝。白天下雨的日子里,大家一般关在寝室里打麻将,我便插上一脚,充当“打鸟”的角色。如若天气凉爽,我会踏着黄昏出门散步二十分钟,然后钻进商业街的网吧一直坐到深夜。打开QQ,一面同素不相识的网友东拉西扯,一面玩网络游戏。那个时候的网络游戏里边,我比较中意《梦幻西游》。这款游戏的好处,在于粘粘糊糊的战斗模式。一旦同怪物打持久战,我就排在队伍中间自言自语(“对面的妖怪便是我家养的那头水牛,尾巴的形状一模一样。”),或者缠住某位从昵称看来大概是美女的玩家侃个没完(“美女,哥哥没血了,请抛个唇吻过来。”)。都说是男性玩家的同能性极大,但无所谓,我也未必真想跟她(他)们交朋友,一切顺其自然。我只是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每当别人以佩服的语气说我“这个家伙挺会说话”,我就倍感安慰。可是,她(他)们百分之百说错了,现实中的我恰恰相反,我无非在另个世界尽力掩盖自己的不健全罢了。<br />  如此一来二去。送走酷热的七月,迎来同样酷热的八月。我依然浑浑噩噩看书,上网,三天值一个晚班。每隔一周买好补品到医院探望李自由一次,主治医生说他八月下旬才能完全恢复健康。李自由不在,自己时不时拉人去租屋戳一顿火锅。我仿佛坐上了飞往未知世界的客机,时光如窗外瞬息万变的层层阴云,从我身旁快速滑过,不久便迎来了八月的最后一周。这时,学校各执事部门的学生成员已经提前返校。时值新生报名时间。照上头的指示,我们临时护校队宣布解散,担子扔给真正的护校队,转而加入到迎接新生的行列。<br />  像其它学校一样,我们在长沙火车站、汽车西站、汽车南站打出热烈欢迎新同学的红色条幅,在广场的醒目位置竖一柄阳伞,阳伞下摆几张课桌。与此同时,安排几台中巴车永不停歇地来往于这里与学校之间。我们或坐在桌子后头,为找上门来的新生简略介绍学校的情况,或挤在中巴车里,与新生们一道返回学校,指引他们去哪里交钱,去哪里办手续,办完手续又领他们去招待所休息。随后,找准开往自己车站的中巴车,开始重复相同的工作。三天下来,忙得不亦乐乎。<br />  这些新生只身来校报到的不多,有的是父亲作陪,有的是母亲作陪,一般是父母作陪,哥哥姐姐作陪的也有。他们无不汗流浃背,拖着笨重的大号旅行箱往来奔波,脸上却显得似乎相当愉快。看见他们这副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何苦非进这所学校不可哩?我从心底发出这样的感慨,我是觉得自己在这里呆得时间越长,越对这个世界感到迷惑不解,说成迷惘也行。你们到头来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呢?越想越同情他们。<br />  <br />  2、<br />  周四,是难得的休息时间。我打算花一天的工夫,一个人登岳麓山看风景,尽管自己曾经住在岳麓山腰,可一次也未到达过山顶。下周一才正式开学,我打定主意,九月一号周日那天再交学费。这中间,可以腾出三天时间。<br />  昨天晚上本想去的,晚上登山不要门票,约李自由一起去。<br />  “没什么看头!”李自由泼我冷水,“别去岳麓山,去韶山。玩它个两三天再回来。”<br />  我说可以。<br />  一早醒来,给李自由寝室打电话,催快点动身。他太平无事地告诉我不去了,说昨晚十点得到消息,曾欣提前到校,于是打电话过去,不想聊得还算顺利,两人约定今天去湘江钓鱼,一同前往的另有文艺部的几名学生,问我去不去?没等李自由讲完,我挂断电话。心想放我鸽子倒也罢了,还想拉我当电灯泡?<br />  这天没有太阳,也看不出有雨,可谓风清气爽。早上九点,我一身AC米兰足球套服,脚下一双人字拖,“踢踏踢踏”跨出校门。保安大老远就朝我吆喝:那同学,你穿的啥?我感到有些奇怪,自己在这里整整工作了一个假期,这伙计居然不记得我。于是拿出平时对待滑稽电影镜头的笑容向他招手:商务学院校队的,借你们足球场练脚法。他满脸狐疑,死死盯住我的木板拖鞋不放,好像在说拿这玩艺儿练脚法怕也别具匠心。<br />  刚跨出校门,我就掏出白沙,耳朵上别一支,口里叼一支,点燃后往天上喷了一个烟圈。心想这下好了,众目睽睽之下,抽烟的感觉大不一样。<br />  校门左边五米开外的地方,是家工商银行,银行前面的电话亭里,一位身穿半筒牛仔裤的女孩握着话筒,口里叽叽呱呱,可能在对谁发脾气,嗓门扯得又高又尖。这种女孩生娃娃后肯定是泼妇,我想。一辆公共汽车从她身边俯冲过来,差五厘米就把我撞了。我追上前去,决定破口大骂。只见它“嘎”地一声停下,十来名学生提着大包小包下车,像出笼的鸭子吵吵嚷嚷着往校门涌去,把我的谩骂声淹没了。工商银行对面,吴记餐馆里的顾客不是很多,腾出好几张桌椅,这回我留了神,跨着鬼神不惊的大步横穿马路,拖出一把木椅,摆在门前的走廊上。<br />  “米粉还是面条?”老吴在厨房招呼。<br />  “香椿炒蛋。”我说。<br />  “这时节哪来香椿,青椒炒蛋如何?”<br />  我没吱声。没吱声就是默认。<br />  “再来一瓶啤酒吧?”老吴提议。<br />  “大清早不喝酒的。”我说。<br />  这条拐向商业街的弯道两边,排满了五花八门以学生为消费对象的店铺:眼镜店、礼品店、文具店、杂货店……以及同样针对学生的餐馆,大概有一二十家,我从未踏进过别家的门坎,原因在于习惯了吴记餐馆的川菜风味儿。加之,早上不愿吃面食而想吃炒菜,老吴也愿意费那个麻烦劲儿,为你预备米饭,别处就没有这份优待。老吴是重庆人,妻子是湘鄂渝边境的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人,算得上我的半个老乡。夫妻俩都在四十岁左右,共同经营这家一厨一厅加起来不足四十平米的小餐馆已经五年,供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读书。<br />  等菜的时间里,我习惯性地趴在椅靠上打量路面。马路上每闪过一辆汽车,我就下意识地按倒一根手指。从右手拇指开始,至左手拇指结束,一轮一轮来。第三轮的右手刚好变成拳头,传来老吴喊吃饭的声音。我重新进屋搬出一张桌子,就在走廊上吃起来。老吴多送了一盘豆芽和一碗猪血汤,为表示谢意,我摘下耳朵上的香烟递给他。及至两碗白米饭下肚,有人同样搬出一把木椅,在我对面坐下。<br />  “好面熟哟!”坐了约摸三十秒后,对方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眼一看,是刚才在银行门前打电话的那位女孩。我以为她在同旁边的什么人说话,或者朝什么东西自言自语。但不是,她双手拄在桌面,正定定地打量我的脸。<br />  “说我么?”我试着问。<br />  “嗯!”女孩哼了一声。然后仍旧拿艺术家鉴别艺术品真伪的目光审视我的脸。她穿一件胸口印有两条眼镜蛇头像的蓝色无袖T恤,从中探出的两条小小的臂膀,已被盛夏的阳光晒成古铜色。头发烫得笔直,反射着亮光,眼睛大大圆圆,长长的睫毛略微翘起。长相比较可爱,这么可爱的女生,在我生活中并不多见,假如在哪里见过,肯定马上记起。<br />  “听你的口气,”我边吃菜边问,“好像认识我?”<br />  “是的。”她言词简洁。再无后话。<br />  女孩手托下巴,长时间盯着我看。我有些难为情。于是不再管她,埋头吃饭。我拿筷子把最后一口青椒炒蛋扒进嘴里,喝了口猪血汤,然后撕纸巾揩了揩嘴,打算结账。见女孩仍像老熟人似地面对我坐着不动,便抽起烟来。<br />  “给我一根烟。”女孩说。<br />  我打给她一支,并为她点火。她抽了一口,咳了几声,然后皱起眉头看了一会烟头,甩手扔了。<br />  “不吃饭?”我没话找话。<br />  “不饿。”她摇了摇头。<br />  我点头。<br />  “你在这个学校读书?”女孩望着马路对面的学校大门。<br />  “是啊。”<br />  “蛮气派的嘛,看起来。”<br />  “你不是这里的学生?”我有点吃惊。<br />  “是的,当然是的。”她伸出小指尖揉了下眼角。<br />  “哪里见过你呢?”我追问道。<br />  “不过,才刚刚入学。”对方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喂,帮个忙可以么?对面的东西,”女孩指着公用电话亭旁边的行李:两只红色大皮箱、一个黄色帆布袋。“我一个女孩子家,实在搬不动。皮箱没有轮子,只能提着走。保安不让开来的出租车进门,现在只能搁在那儿。再说,我又不清楚到底在哪里报名。”<br />  “新生?”我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br />  女孩“嗯”了一声。视线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摊在桌面的双手上。她的两只小手在那里慢慢移动,重叠在一起,然后伸直臂膀,做出伸懒腰的样子。“高中刚刚毕业嘛。”她补充道。<br />  “本科?”<br />  “嗯。本科。法律专业。不喜欢法律才学法律的。爸爸逼我学的——”<br />  “恕我直言,”我插嘴道,再次搬出刚才她没回答的问题:“我对你可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如你所说,你以前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不大可能认识你。再说,你也不在我认识的外面人里边。”<br />  “真的不在么?”女孩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的脸上。<br />  “不在。”我肯定。<br />  “仔细看看嘛。”说着,女孩正了正身子,侧过脸,换了好几种角度,接着换了好几种表情。我用心留意这些生动有趣的变化,差些笑出声来,可还是毫无印象。<br />  “没有印象。”我说。<br />  女孩摇了摇头:“其实,我对你的印象,也不是特别深。”<br />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有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好像前面的一切,女孩只是逢场作戏,目的在于我能为她跑腿。<br />  “新生正式报名的时间,昨天就已经结束了。”我告诉她,“现在都列着方队,在操场上搞军训哩。”<br />  “晚来几天又没关系,”女孩自信地说道,“这个我知道。还可以偷懒。”<br />  “偷懒?”<br />  “军训呀。饱了没?”<br />  “什么?”<br />  “你饭吃饱了没有?”<br />  “早吃饱啦!”我大声说。<br />  “那么,帮帮忙嘛?”女孩再次指向马路对面的行李,口气里带有请求的成分。<br />  我有些为难。一来有事在身,犯不着为初次见面的女孩卖苦力;二来不愿再次穿着拖鞋踏进校门,那一来,肯定又要招来麻烦。<br />  “这样吧,”我站起身,“你呆在这里,等我三分钟,三分钟后再回来帮你。”<br />  “做什么呀?”女孩不识趣地寻根问底。<br />  我没理她,钻进厨房找老吴结账。接着跑到隔壁的杂货店挑了一双袜子、一双“三星”牌足球鞋,穿好后把脱下的人字拖扔进门口装满废纸的箩筐。然后付款,匆匆折回女孩身边。<br />  “走吧?”我喟叹一声。<br />  “拖鞋不要了?”女孩不解地问。<br />  “都穿两个月啦!”我说,“正是该扔掉的时候。”<br />  女孩背帆布袋,我一只手提一只皮箱,两人走进校门。皮箱里估计塞满了书籍,奇重无比,每走出四五十米远,我就停下来歇脚。经过篮球场旁边时,遇见班上两名往校门走去的女生,她们看看旁边的女孩,然后向我投来质疑的目光。随便寒喧两句后,我向她们解释自己正在执行迎接新生的公务。她们不置可否地“呃”了一声,走了。她们走后,我带女孩往综合楼方向拐去。途中,又被班上的三名男生盯上。他们在环形跑道的这头站成不大的三角形,把脚下的足球恰到好处地推来推去,一边高呼我的姓名,一边大声打着唿哨。“过来帮忙呀!”我站在桂花树下这样一喊,他们却马上掉头,装出不认识我的样子。运动场上列满了以班级为单位的新生方阵,人数大概在两千人以上,都穿着统一的迷彩装,天空下尽皆绿色。他们或高唱军歌,或跟着教官喊口号:“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声势浩大,此起彼伏。<br />  来到综合楼门前,我叫女孩去附楼三楼的财务室交学费,办理相关的入学手续。告诉她我在这里等她,事情办完后再送她去前面的招待所休息。女孩上楼后,我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实情也确实如此,我把行李搬进门厅,坐在长椅上盯着自己映在地板上的影子看了差不多两个钟头,她才从上面下来。早知如此,我该直接把她送去招待所,然后一走了之。<br />  “报名的人真不少!”女孩拿责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不是说,新生报名时间昨天就结束了吗?”听口气,好像那些人都是我叫来的。<br />  我不想纠缠下去。说声“走吧”,提着皮箱往花园广场快步赶去,然后拐进左边的甬道,径直穿过医务室的后院,钻进招待所的侧门。告诉里边值班室的工作人员:“这位是新生,请安排一下。”之后放下皮箱,抽身走了。<br />  快走出后院时,女孩追了出来。“等等!”她在后面喊。她显然跑得太快,深呼吸好几口气才恢复平静。<br />  我看着对面的她不说话。我已尽了你我之间的缘份,我想,没有理由再麻烦我为你效劳。<br />  “黄蒂,今天实在谢谢啦。”她说,“是叫黄蒂,没记错吧?”<br />  “没错。”我说,同才同学是叫过我的名子。<br />  “这不就得了。早说认识你的嘛。你还是一个名子,叫黄瓜。对不对?”<br />  “黄瓜?”我愕然道。<br />  “我叫林茜。”她说。<br />  “林茜。”我重复道。“知道啦!你叫林茜。”<br />  女孩显得有些失望。沉吟了好几秒,然后举起左手遮住左边的脸,睁大右眼看着我,拿俨然给幼儿园娃娃们上教育课的口吻耐心地说道:“就是那个只有半边脸的女孩,还记得吗?一年前,不是和你一起生活了两个月么?你还叫过我西瓜呢。”<br />  林茜这个名子,我原本没什么印象,听女孩一说,却又觉得自己是认识一个叫林茜的。只有半边脸的女孩倒记得比较清楚。去年的五月间,我把她从堕落街的网吧弄回岳麓山的住处,照顾了几天,那之后她赖着不走,在我那里白用白住两个月后才离开。问题是,我无法将眼前的女孩与那个女孩联系在一起。<br />  我开始长时间打量女孩的脸,就像她原先死死瞅住我不放一样。我发觉两个人的长相还真的有点相似。不过也只是有这样的感觉。至于哪里相似,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实说,我当时很少看女孩的脸,那张脸丑陋得令人心悸,我不忍心多看。可是,女孩现在把左脸整个儿蒙上,我却越看越觉得是同一个人,丑陋的成分倒不见了。<br />  “可是——”我想问点什么。<br />  “去年夏天做手术来着。”女孩看穿了我心思似地解释着说,“把那块肉割掉了,换上了新的肌肤。”说完,确认似地摸了摸左边的脸。<br />  “莫非在长沙女子美容医院做的手术?”我问。<br />  “嗯,那里的美容技术口碑很好,所以才去那里。脸上一点蜘丝马迹也没留下。现在好看多了,不觉得?”<br />  我点头。的确好看多了。我以前不曾留意,原来,倘若只看半边脸,女孩其实也满漂亮。去年夏天,我也碰到过一名做脸部美容手术的女孩,不过对方做的不是半张脸,而是整张脸。由于住院时间太长,太过百无聊赖,对方神经兮兮的爸爸花钱请我陪了对方整整两个月。我这么一说,女孩说声“是吗?”<br />  “是的。”我说。此外不知再说什么。不知何故,我突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了。“漂亮多啦!”良久,我傻乎乎地加了一句。<br />  “嗯!我也感到满意。”女孩一边说,一边再次确认似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右脸。“喂,黄蒂,明天下午有安排么?”<br />  我说没安排。<br />  “那么,到时请你吃饭。作为对今天的答谢。可好?”<br />  “不用这么客气吧?”我笑道。<br />  “不答谢怎么好意思呢!浪费了你一个上午的时间。明天下午四点,地点就定在我们今天见面的地方。今天不行,今天还有很多物品需要收拾整理。可以么?千万别对我说你的女友是只母老虎,一旦见你同别的女孩吃饭,她就把你吞掉。”<br />  “可以当然可以,可是——”<br />  “就这么定了。明天见!”<br />  女孩在脸旁五厘米的空间动了动纤细的手指,表示“再见”,而后转身,消失在后院尽头的拱形门内。女孩像出来时那样跑过去的,轻盈的身体拂动了两旁的树枝。这种树的名称我不知道,可能属于某种竹类,不过比一般的毛竹要低矮得多,只有一人多高,叶片也宽出许多,被花匠密密匝匝种植在长方形的花缸里,与万年青的圆形盆裁摆在一起,在铺满鹅卵石的不足两米宽的通道两旁发挥着类似绿色篱笆的功能。大概是暑期没人修剪的缘故吧,树枝探出老长,给人一碰,枝叶便簌簌低语,俨然风吹一般微微摇曳不已,跟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样。呆立了约摸三分钟后,我回过神来,这才抱着清醒多了的脑袋离开这里。<br />  <br />  3<br />  第二天是个酷热的日了,这样的日子一个夏天也就那么几回。下午四点,我在昨天遇见林茜的地方等她。我头戴白色网球帽,身穿黑色半袖T恤黑色紧身牛仔裤黑色尖头皮鞋。不认识的人把我当作黑社会成员也不足为怪。<br />  大热天穿吸热的黑衣服,显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都是我那帮热心室友的馊主意。昨天下午一走进寝室,已经返校的1、3、4、7号君就把我层层围住,逼问我那女的是谁?我莫名其妙,问哪女的?原来,他们从上午练球的同学口里听说,当时站在我旁边的女孩比较正点,那三个家伙还打包票说,肯定是我新结交的女友,而这四个笨蛋却信以为真,非要我请他们到商业街的酒馆戳一顿。我发誓说对方不是自己的女友,只是以前认识的一位朋友。于是他们问那朋友对我感觉如何?我说不知道,不过明天下午请我吃饭。听说女孩请我吃饭,诸君全部跳了起来,纷纷为我明天的赴约献谋献策,说现在的女孩子最喜欢装酷的男生,要打扮得越酷越好,最好扛一副施瓦辛格式墨镜,不过最重要的是:女孩搞到手后一定要请他们到外面大吃一顿。今天下午临出门前,留在寝室下象棋的4、7号君还特意翻出他们最为得意的夏装,把我包装成这样一副德行。他们的热情把我感动得几欲涕零,也就没有拒绝,不过墨镜倒是没戴。那一来夏玲玲就认不出我了,我这样向他们解释。<br />  不想等了半个钟头,也不见林茜的踪影。我对老吴说声“不吃啦”,然后顶着烈日,沿昨天的路线走到招待所,问值班室的工作人员昨天搬来的那个女生在不在。工作人员告诉我昨天搬来的女生有十几个,问我找哪个。我道出林茜的名子。这时,刚进门的另一名工作人员打断我们的谈话,说新生搬走了,昨晚学生会来了一帮人,把他们的行李全部挪去了宿舍,现在暂时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些买不到回家列车票的新生家属。<br />  我道声谢,之后出门。因无所事是,便来到医务室的后院,坐在“绿色篱笆”旁边的石凳上歇凉。这是一个被树林掩盖的荒芜的小庭园,面积只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梧桐树的主干高出招待所的楼顶许多。林荫遮日,气温潮湿。我的视线顺着脚前茂密的杂草一直往前延伸,突然发现东头幽暗的角落里同样坐着人。是一名身穿白色衣服的妇女,半张着嘴,一脸昏昏欲睡的表情,恍若将死之人背靠墙壁一动不动。我全身的汗毛倒立起来了。于是慢慢起身,踮起足尖穿过此人旁边的拱形门,来到作为“交通枢纽”的花园广场。然后,从花园广场拐进综合楼与实验室基地中间的甬道,打算从那里横穿多功能运动场,操近路去男生食堂等待五点半钟的晚餐。<br />  运动场上的情景同昨天别无二致。绿油油的草坪、煤渣铺就的环形跑道、不见绿茵只见黄沙的足球场——到处都是新生们绿色的身影。我快步穿过班级之间数米宽的间隔,走到升旗台旁边的树荫下时,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子,回头一看,是林茜。她已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威风凛凛的女兵,松松垮垮的大号军装显然提示了这种威性。她不胜卖力地朝我跑来,脚下扬起的尘土被风撕开,转眼又被吹走了。幸亏我用身体接住了她的冲势,否则,她极有可能因为刹不住车而栽跟头。<br />  “吃饭的事,实在对不起。”林茜双手撑在膝盖上,躬着腰,不看我地说。<br />  “没关系。”我说。我以为林茜为了表示歉意,在朝我作揖呢。但不是,因为她眼看着就要跪下去了。我慌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扶到旁边的升旗台阶上坐好。然后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在食堂后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匆匆折回。<br />  半瓶矿泉水下肚,林茜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显得精神多了。她赌气似地摘下军帽,伸出十指理了理两鬓被汗水打湿的秀发,而后偏转过头,哭丧着脸看我的眼睛,好像我刚才的举动让她感动得马上就要哭了。“今天早上五点钟就起床啦,”林茜带着哭腔叫苦道,“被逼的。上午站军姿时中暑过一次,眼前突然冒出好多好多星星,然后什么也不晓得啦。醒来时,别人在给我灌盐水。刚才跑来的途中,又有几颗星星出现。”<br />  “我没盐水,只有矿泉水。”我说。<br />  “讨厌军训!”她恶狠狠地说了一句。<br />  “军训多久?”我问。<br />  “一个星期,这个星期四到下个星期四。下星期五汇操表演。”<br />  “我们进校的时候,要搞整整一个月。比你们辛苦多了。”<br />  “喂,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女生呐!”林茜朝我雄辩一句,然后移开视线,望着运动场上自己的队伍。“五点半就得集合上早操。”她自言自语似地埋怨着说,“早餐只有半个钟头时间。中午休息一个半钟头。下午体息两个钟头。晚上七点半还搞什么培训,要搞到九点半。你说,用得着这么拼死拼活地同时间赛跑么?好像赶着投胎一样。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看他们怎么向人民交待!”说到这里,林茜叹息一声,然后再次把头转向我,“几点了?”她问。<br />  我拉开皮带上的手机套卡口,取出手机觑了眼时间:“四点五十四。”<br />  “五点半下操,到时我在这里等你。可以么?今天非请你吃饭不可。”<br />  我本想说算了,你这么辛苦,时间又只有两个钟头。可林茜的口气里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答应说“好”。<br />  “我现在就过去晒太阳。你回寝室吹凉风去吧,五点半再见面。到时我摊在这上面不动。”她指了指身后的升旗台,“你过来后,直接把我背去外面就行了。刚才见你从旁边经过,我向教官请假说自己头晕。只请假五分钟哦。超过五分钟,教官说不定要罚我站马步。”说罢,林茜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声“回头见”,走了。<br />  没走出十步,她似乎不放心什么,又折了回来,堵在我跟前眯起眼睛看着我的脸,小声重复着说:“回头见?”<br />  “回头见。”我说。<br />  “我还以为,你变成哑巴了哩。”林茜咕噜一句,拖着疲软的步伐返回队伍。她的队伍就在大约二十米开外的正前方。只听见她无精打彩地说了声“报到”,教官吼了声“重复”;她提高音量再次说声“报到”,教官这才回应一声“归队”。随后,林茜俨然格格不入的什么物件,插进队伍前排的中间,整支队伍随之波动小会,转眼又恢复了平静。<br />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感受风的气息,注视阳光下的方阵,聆听嘹亮的口号声,欣赏林茜投手举足时可爱的模样。每当队伍向后转,林茜便回头朝我招手,大概是说:“太阳大,还是回去吧?”我伸手指了指上面,意思是:“有树荫,不要紧!”她并不适合站在那群人当中,我想,倘若要在里面挑出一名队员扮演童话剧里的青蛙角色,那肯定非她莫属,她那气鼓鼓的模样太像了,一看就知道应该揪出来,扔到田里去。不知不觉,五点半到了。教官喊声“解散”,大家“啪啪”拍着手掌,林茜则连手都没抬一下,便径直朝我走来。<br />  她一声不吭,坐在我身边。她想躺下,却没躺的地方。于是把头搭在膝间,不动了。<br />  “怎么了?”我问。<br />  “欺人大甚。”林茜说,“从没这么窝囊过。”<br />  “头一天是比较幸苦,习惯后就没事了。”我弄不清她话中的意思,只能这样安慰着说。<br />  “教官老是指责我。同学们都在笑话我。”<br />  听她这么说,我记起刚才走正步时她甩同手臂的样子,想笑,但克制住了,怕林茜说我也笑话她。<br />  我缄默不语。<br />  “看见了吧,那帮人根本没有人情味。哼!人家今天才进来的嘛,比他们少训练一天,训练得不久当然走得不好。对不对?为什么非要嘲笑人家呢?连教官也偷偷地笑。恨不得指着他们所有人的鼻孔,一个一个骂个狗血淋头。统统是些没有同情心的家伙,是些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坏蛋!”最后这句话,林茜是抬起脸看着我说的,似乎把我也包括进去了。<br />  “好受了么?”我问。<br />  “还没骂够!”林茜说。不过她的语气突然软下来,说了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假如有人肯给我按摩肩膀就好了,现在。那样肯定好受得多。”<br />  我装着没听见。<br />  “不饿?”我问。<br />  “饿。”她说,“可是好累,暂时吃不进东西。再坐一会儿好么?”<br />  “好好。”我说。<br />  我没背林茜去外面,是她用自己的双腿走去的。林茜暗示过两次,我都装傻搪塞过去了。另外,林茜没有请客,饭钱是我付的。我们钻进人满为患的吴记餐馆,坐在角落的位置。我挨墙坐在里面,林茜面对我坐着。两人在闹哄哄的气氛中等了将近二十分钟,老板娘才端来我们要的清蒸鲫鱼、牛肉片、红椒炒猪尾巴,全是大份的,价格是普通点菜的三倍,之后又俸上免费的豆芽菜和西红柿蛋汤。我举起勺子舀汤喝,林茜突然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摸自己的衣服,我还以为滚烫的蛋汤溅在林茜军装上了呢,但不是,林茜把口袋里的所有东西掏出来,摆在桌子上,口里嚷着“糟了糟了”。这“所有东西”,其实只是一叠揩鼻子用的水红色纸巾。<br />  “怎么了?”我问。<br />  “忘记带钱啦!”林茜说。<br />  “怎么可能忘记带钱呢?”我有些不可思议。<br />  “不晓得。钱好像放在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br />  林茜掏空了衣服口袋,接着开始摸裤子,看情形,怕是要把袜子也脱下来检查一遍。于是我告诉她我付钱算了。<br />  “现在回去取。”林茜说。<br />  “别别!”我慌忙制止道,因为她已经跨出门坎,马上就要拔腿开跑了。“占着桌子却不吃饭,怎么好意思呢?”我大声说,“老板和等着的客人都不会高兴的!再说,也花不了几个钱的嘛。”<br />  林茜犹豫未决。<br />  我上前把她拉回桌边。邻桌吃饭的客人全部投来怪诞的目光,估计认为我想泡她,她却不领情,于是我死缠着她不放。<br />  “下次。”林茜说,“下次保证带钱。而且要比这次吃得考究!”<br />  “好好!”我说。见她终于坐下,我好歹松了口气。<br />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聊得相当不轻松。林茜像刑警查户口似地盘问,我像嫌疑犯招供似地回答——便是这样的聊天。学的什么专业?有色金属冶金;班上多少同学?四十三名;男女比例多少?三十二比十一;有没有女朋友?没有。了解完我在班上的大体情况,接着打听我所在寝室的门牌号码和座机号码,以及手机号码。林茜从老板娘那里讨来一支圆珠笔,把这些数字记在一张牙膏包装盒之类的纸上,完事后叫我复述一遍,确认不出任何差错。然后,林茜将衣服拉链拉至乳沟往下大概八厘米的位置,把纸左右对折后插进里面的内袋。乖乖,里面居然什么也没穿,连胸罩也没戴。拉链重新拉好后,她“咦”了一声,原来,桌上的那盘豆芽菜引起了她的注意。<br />  “这东西——不正当!”林茜说,<br />  “不正当?”我重复她的话。“哪里不正当呢?”<br />  “有毒!”她一口咬定,“一看颜色就晓得。”<br />  我“唔”了一声,夹起一片猪尾巴喂进嘴里。<br />  “卖主为博取买主的欢心,晚上把发黄的豆芽泡在熔化了某种药物的水里。第二天早上,豆芽就变成白嫩白嫩的了。看起来很新鲜,像刚刚长出来的一样,吃了却容易患癌症。”<br />  听林茜的语气,不像开玩笑,而且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夹进碗里的豆芽菜还吃不吃呢?我左右为难。<br />  “这东西有毒啰?”我伸出筷子指着自己的饭碗。<br />  “药水泡过就有毒,没泡就没毒。”林茜说。<br />  “到底有没有呢?”<br />  林茜摇了下头,“不晓得。炒熟之后,根本看不出没泡还是泡过。你最好跑去厨房,看看那些还没下锅的豆芽的颜色。”<br />  我懒得麻烦,把碗里的豆芽菜夹回盘中,又把表层的米饭赶在桌上。<br />  “西红柿也不安全。”林茜接着说。<br />  “有毒?”我指着那钵西红柿蛋汤征询她的意见。<br />  她“嗯”了一声。<br />  “药水泡过就有毒,没泡就没毒。是吧?”<br />  “不是的。”林茜说,“药水喷过就有毒,没喷就没毒。西红柿只能喷。像杀虫剂喷杀蚊子那样喷。不能泡,一泡就烂啦。”<br />  “同样看颜色?”我问。<br />  “嗯。不过表面看不出,要把西红柿切成两半,看里边的果肉是不是青的。卖主为了让西红柿样子好看,往红得不好看,或者根本不红的西红柿表面喷洒药水,再存放那么一两天,西红柿就提前变红了。表面红得相当可爱,里边却是青的。”<br />  “吃了也得癌症啰?”<br />  “豆芽菜是癌症。西红柿不晓得。看药水来的,药水不同危险方向就不一样。反正都对身体不好,都别吃!”<br />  “现在跑去厨房一探究竟?”我提议。<br />  “不用啦。这里看得到嘛。”林茜拿勺子捞起一片西红柿,凝神注视了五秒。“没青的成分,”她得出结论,“可以吃。”<br />  我松了口气。这之前,自己已经喝了不下十口西红柿蛋汤。<br />  “鲫鱼,牛肉,猪尾巴。这些东西有毒么?”我举一反三。<br />  “不知道。我只了解豆芽和西红柿。其它东西知道得不多。不过,只要是动物,都会生病的吧?病鱼,病牛,病猪——可能性不是没有。我看还是少吃为妙。”<br />  得得,搞得我食欲大减。<br />  “不吃啦。”我丢下筷子。<br />  林茜吃吃笑了起来。“饱了?”她不怀好意地问。<br />  “饱啦。”我说。“你呢?”<br />  “你说呢?”她皱起眉头反问。<br />  林茜坐在一张椅靠笔直的木椅上。打从记下我的电话号码,开始向我传播卫生知识时起,林茜的腰干就跟那椅靠一样了,笔直地挺着,两只小小的手掌服服帖帖地平放在大腿上。林茜的这种姿态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变动。林茜似乎想暗示我,她的前生是欧洲某教会里一名不起眼的修女,她当时就是这样坐着被长老们烧死的。饭碗好像不是她的一样,被推到桌子的中间。我见里面的米饭只动了一半,于是回答说:“估计还没吃饱。”<br />  “想喝啤酒。”林茜嗲声嗲气地说,“没酒吃不进饭。”<br />  我吃了一惊。“你还得搞军训吧?不要紧么?”<br />  “只喝一瓶嘛。”林茜坚持道,“一瓶不碍事的。实话告诉你,我的肚子才填满三分之一。有酒的话,起码可以再吞两大碗。”<br />  最终,我叫老板娘拿来两瓶啤酒。林茜一瓶,我一瓶。林茜卸掉肃穆的姿态,一边喝酒一边将剩下的半盘牛肉一扫而光,猪尾巴也吃了一些。米饭果真吃了两碗,泡着鲫鱼汤吃的。见林茜喝干最后一杯酒,我也把自己这瓶干掉了,然后问她要不要什么饮料,她点头说橙汁。于是我钻进附近的冷饮店要了两瓶统一鲜橙多,同样一人一瓶。鲜橙多喝到一半时,外面进来一伙学生,我见里面没多出桌子,于是叫老板娘把账算算。结罢账,我和林茜各自提了一把椅子,并肩坐在餐馆门前的走廊上,继续喝那半瓶剩下的鲜橙多。<br />  “下周六休息,到时请你吃饭。没问题吧?”林茜开口道。<br />  “没问题。”我说。<br />  林茜再没吱声,我也没说多话。夕阳的角度比来时矮了许多。眼前的马路、道旁的街树,连同对面工商银行门前的公用电话亭一起,被笼罩在一片暗影里,这是我们身后山头投下的阴影。眼前惟一处在阳光照耀下的,是校门上方流动着金色光芒的字样。那是学校的全称。它就像负愚顽抗的什么,在同阴影作着最后的搏斗,却不知道它的太阳神已经当了逃兵。就在它的下边,身着绿色军装的新生和奇装异服的老生进进出出,在明暗两种色调的边界线上辗转不休,仿佛穿梭于两个完全不同世界之间的无数魂灵。迷失了方向的魂灵。<br />  七点十分,林茜夺过我手里的鲜橙多空瓶,连同自己的瓶子一起,紧挨餐馆门旁的墙角摆好,摆得很近,就像一对拥抱着的小人儿。然后对我简短地说声“走吧”,两人并肩踏进那座通往明亮世界的入口。我们走得很慢,好像前面布满了地雷一样。走到篮球场与足球场中间的岔道时,林茜说有事,想回公寓一趟。<br />  “真的没女朋友?”她问。<br />  “没有。”我说。<br />  她迷人地一笑,朝综合楼方向走去。我往前继续走了几步,然后向右转,进得一年前与张娣一起散步过的公园,在池塘中间的亭子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身边传来护校队员的脚步声,才返回宿舍睡觉。<br />  <br />  4<br />  这学期开学后第三天,我告诉生活委员,自己可能有重要的信件从外地寄来,能不能把班上信箱的钥匙暂时交给我保管。她说可是可以,不过去广西实习前一定要交还给她。我说没问题。<br />  从株洲寄信到这里,即使平信也只要两天,最多不超过三天。张娣所在的大学跟我所在的学校同一时间开学。我暗自思忖:假设她在开学的当天给我写信,那么,我在星期三的下午就可以收到。<br />  往后几天里,我每天去收发室两趟。上午九点一趟,下午四点一趟。我在药店抽屉一样的无数信箱中找到自己班级的名子,然后打开,取出信件、汇款单、明信片,之后利用课堂时间分发给班上的同学。遗憾的是,里边没有一样东西是寄给我的。<br />  周六早上,我在男生食堂吃罢早餐,而后跨进教学楼②栋的大门,打算像平时那样到门厅隔壁的收发室取信。不料收发室没开门。我这才记起收发室周六是不开门的,只有周日下午才开门一个钟头。因无事可做,我便走去图书馆,在三楼阅览室的书架上挑了一本《中国电影博览》,坐在后排的位置。<br />  《中国电影博览》读到一半时,好端端坐在我对面的一名女生,竟不知何故连人带椅倒在了地上,发出“啪——嗵”的响声。响声其实也不是特别大,可在无人说话的宽敞的阅览室里听来,大概是同回音重叠了的缘故,仿佛扩大了好几倍。阅览室里顿时嘘声一片,大家都往这边投来惊恐的目光。女生低着头,坐在桌下半天也没动弹一下,恐怕摔得相当不轻。旁边热心的两名男生想扶她起来,去捉她的手,她却粗鲁地挡开了。约摸五分钟过后,女生终于自己站起来了,这时,我才看清她的脸,发现她是林茜。林茜拿莫可名状的目光望着我,那目光好像在说:“都怪你!”不过只望了小会,而后转身,一瘸一拐地出去了。<br />  我在图书馆一楼的大厅追上她时,她仍在以瘸腿之人的姿态往前缓慢地移动步履,眼里渗出豆大的泪珠,估计疼得比较厉害。<br />  “摔得这么重,是去医务室吧?”我向她提议。<br />  “不管你的事!”林茜盯着眼前的路面,冷冷地回答道。<br />  出得图书馆,有一小段下坡路,坡度虽然不大,可林茜举步维艰,几次都险些滚落下去。我看着有些碍眼,于是在她身前蹲下。<br />  “背你!”我说。<br />  她犹豫了六七秒,然后伏在我背上。操近路背林茜去医务室的途中,我尽量绕开运动场上人多的地方。看见有熟面孔迎面走来,便有意加快步伐,压低脑袋掩护过去。<br />  “疼不疼?”我边走边问。<br />  “疼得要命。”林茜埋怨道,“再重一点点,屁股就飞啦。”<br />  “不过,你当时哼都没哼一声。”我表示赞赏。<br />  “怎么好意思哼出声嘛,那么多学生在场。换个地方看看,换成别的学校的什么地方,或者外面的什么地方。我保证大哭大闹三个钟头不肯罢休,真的,还要在地上打滚儿!本来就在同一所学校的学生面前丢尽了面子,不想把里子也丢掉。”<br />  “倒也是。”<br />  “倒也是?”<br />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从椅子上掉下来了呢?”我好奇地问。<br />  “还不是因为你,你这个灾星。我倒下去的时候,你怎么不马上过来扶我?”<br />  我分不清前后两句话究竟是何关系。<br />  “不晓得是你。”我有些委屈,“再说,扶你的人,不是全碰钉子了么。”<br />  林茜又说了些自相矛盾的话:“我就晓得,你没认出我来。我坐下的当时,你连头也没抬。所以,我打算挪动椅子,弄出点声音,好让你知道我就坐在你的对面。可不知怎么搞的,椅子突然倒了。”<br />  我默然不语。<br />  “早上打你手机,打不通。”她接着说,“然后打你寝室电话,电话里的人说你不在家,我问哪去了,他说不晓得,然后一点礼貌也没有地挂了。十分钟后,我灵机一动,又打了过去,问你平时都做些什么。他说:那个人嘛,要么在足球场,要么在图书馆,要么在网吧。这么着,我从运动场找到图书馆,从图书馆的一楼找到三楼,这才找到你。”<br />  “手机没电了。”我解释着说,“早上醒来时发现没电的。之后一直放在寝室里充电。”<br />  林茜在我耳边“哦”了一声。<br />  “还好没摔中要害。”我庆幸地说道,“以前见足球场上别人摔过一次。顶头球时被别人撞翻了,头先落地,尖尖的石子捅开头骨,扎进了脑腔。不敢开刀,开刀马上就完蛋。只能一直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所以,相对来说,你还是比较幸运的。”<br />  “拜托,别拿我跟植物人比好不好?”<br />  “好好。”我说。<br />  “不过说真的,这一跤摔得可不够光彩。”<br />  “是不怎么光彩。”<br />  “幸运的是有人背。”说着,林茜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温柔地补充道:“辛苦啦。”<br />  “不客气。”我说。“对了,这么急着找我,有重要的事情么?”<br />  “有重、要、的、事情么?”林茜阴阳怪气地鹦鹉学舌。“喂,你是装糊涂还是没把我当人看?说好今天请你吃饭的嘛。莫非,我看起来不像守信用的人么?”<br />  我歪着脑袋,用余光瞥她的脸。“不是这个意思。”我微微笑道,然后敷衍一句,“毕竟时间还早嘛。”我本想郑重其事地向林茜表示歉意,告之我已经把吃饭的事忘了。可仔细一想,觉得还是不说好些。<br />  来到医务室门前,我把林茜小心翼翼放在台阶上。叫她进去检查伤势,我在门口等她。<br />  “不成。”她说。<br />  “什么不成?”<br />  “我这是内伤,这小地方医治不了。要去外面的大医院。”<br />  “你的意思是,我又得背你啰?”我问。<br />  “当然。”<br />  “开始时怎么不说?”我有些不悦,“从图书馆到这里,比到校门多走了一半的路!”<br />  林茜显得有些尴尬。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点。<br />  “进去检查一下吧?”我轻声劝道,“情况不理想的话,我再背你出去,叫辆计程车,两人坐车去医院。好吗?”<br />  “算了。”她不屑地说。<br />  “算了?怎么能算了呢?”<br />  “问题不大的。人家还没吃早饭呢。现在就出去吃中饭。好不好?”<br />  “可是——”<br />  “我没事的。”<br />  “不行。”我坚持道,“无论如何,先得搞清伤势再说。”<br />  “真的没事的。”说着,林茜在医务室二十米长的檐廊里箭步如飞地跑了一个来回,然后略微压低脑袋,睁大眼睛瞅着我的脸:“看到了吧,说了没事的。”<br />  我瞠目结舌。<br />  最终,我们走进商业街一家中等档次的酒店,在二楼要了个包间。不等林茜开口,我便不客气地要了三个价钱昂贵的主打菜,另外要了十瓶啤酒。饭菜上桌后,我也不理她,独自喝起酒来。<br />  老实说,我心里仍有些不快。不能说我这人斤斤计较,而是林茜在挑明事情真相之后,居然一点惭愧的表示也没有。哪怕她能说声:“对不起,刚才欺骗你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决不追究此事。<br />  两杯啤酒下肚,我把自己的这种心情说给林茜听。<br />  “喂。别不分青红皂白好不好?”她毅然反驳道,“对,我见你从三楼追下来,于是马上装出腿瘸的样子,还拼死拼活把眼泪挤出来。可是,我没叫你背我吧?也没说要走医务室吧?是你自作主张,把我背去医务室的。你怎么好意思责怪我呢?”<br />  她说的自是事实,我无言以对。<br />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没吱声,只管闷头吃菜喝酒。约十分钟后,林茜喝光第二瓶啤酒,大概是酒精作怪的缘故,开始像上次吃饭时那样喋喋不休起来:什么军训终于结束了呀,第一次见面怎么样呀,现在见面又如何呀。我一声不吭,似听非听地听着,兀自吃菜喝酒,必要时才随和一声。<br />  “不觉得很有趣?”林茜突然来了这么一句。<br />  我不知道她说什么有趣,可还是不冷不热地附和道:“有趣。”<br />  “这种事情,估计电视剧中才可能出现?”<br />  “大概是的。”<br />  张娣拿启瓶器揭开第三瓶啤酒的封盖,把玻璃环倒满,一口吞掉半杯,然后拿纸巾小心翼翼擦了擦嘴。“知道么?”她说,“在你送我离开的那个夜晚,我有种感觉,觉得我们一段时间过后还会碰面。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几年、几十年,但一定会再次相逢。”<br />  我不置可否地“呃”了一声。我已经喝了三瓶啤酒,比林茜多喝了一瓶,脑袋开始有点晕了。<br />  “我经常这样想:如果,我不能再次见到那个占我便宜的家伙,就轻易不嫁人——这样想了不下一百回。所以,那天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吃了好多苦头哩,因为我时常也这样想:假如几十年后才见到你可怎么办呢?那个时候,你的儿子孙子该有一打了吧,而我也成了老太婆,孤苦伶仃的老太婆。你还能认出我么?还记得那个几十年前的夏天与你赤条条睡在一张床上的女孩么?记不记得呢?”林茜看着我的眼睛等待答案。<br />  “可能记得,”我说,“记得有那么回事。毕竟那样的事一生中可能不会出现第二次。可要把握住你的样子,恐怕不大现实。这才事隔多久呢?一年时间,要不是你有意提醒,我肯定不知道是你。科学家们都说了:我们的记忆力细胞时刻都在死去。”<br />  林茜努了努嘴,我好像听见“哎”的一声轻叹,但不确定。她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无精打采地歪在漆椅上,下意识地摆弄桌上的纸巾包装袋,双目暗淡无光。十至二十秒后,她把视线从纸巾包装袋移回我脸上,跟什么过不去似地说道:“好想大醉一场!”<br />  “我也是。”我说。<br />  这顿饭从十一点持续到下午两点,如此长时间的吃饭,在我还是头遭。十瓶啤酒彻底报销,林茜四瓶,我六瓶。这时间里,两人轮流上了七趟厕所。等到肚子再也装不下东西时,我的脑袋已经鼓胀得几欲炸开,皮肤也变得麻木了,感觉身上裹了一层坚硬的外壳,估计从一千米的高空摔下来也不会出事。而林茜也好不到哪去,满面绯红,一副风情万种的妩媚模样。她突发奇想,要我陪她去河东的烈士公园瞻仰革命烈士纪念碑。我坚决不肯去,理由是外面早就开始下雨了。林茜却一口咬定依然是阴天。于是我们打赌,谁说对了就听谁的。结账后出得酒店大门一看,当然在下雨,虽然不是很大,可黑色的马路上已经到处积满了浅浅的水洼。<br />  “没说错吧?”我得意起来。<br />  “你是怎么晓得的?”林茜拿没有焦距的目光盯视我的脸。“你是哪路神仙?”<br />  “我不是神仙。”我解释着说,“只是吃饭时掀开窗帘观察过天气。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走回学校,然后洗个澡,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br />  “不嘛。”林茜开始耍赖。<br />  “可你输啦!”<br />  “就不嘛!”林茜固执己见。然后蹲下身子,手托下巴平视前方。她上面一件白色无袖T恤,下面一条浅灰色牛仔裤。牛仔裤扣得不是很紧,裤腰耷拉下来,露出圆润饱满的乳白色臀部的一部分。同样站在檐廊里的两名大概在等计程车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时不时地往那臀沟里瞟一眼。我心里叫苦不迭,于是走到林茜背后堵住两人的视线,抬头挺胸,装出仰望天空中飘零着的霏霏细雨的样子。<br />  “不去烈士公园也可以的。”半晌,林茜欠身站起,回头看着我说。“反正不要回学校,好吗?讨厌学校。一进到学校,就觉得自己被人关进了笼子,连伸直手脚都不可能的小得可怜的笼子。外边有无数双熟悉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好像我随时有可能犯错似的。我缩头缩尾得不行。除了别回学校,其它任何地方都可以去。时间还早,不是吗?”<br />  “爬岳麓山吧?”我想了想说。“岳麓山比烈士公园近些。可以从环城高速公路那边插过去,这样就能省出一大笔车费,再从中南大学里边进山,又能省掉每人十八元的门票钱。”<br />  林茜点了点头。“听你的,打赌你赢了嘛,免得你埋怨人家愿赌不服输。哪怕你现在去到北大桥,从那上面跳进湘江,我也跟在你后头跳下去,一起喂鱼。”<br />  “哪天活得不耐烦了,就照你说的做。”<br />  “到时一定记得叫我搭伴。”<br />  “行行。”<br />  我在附近超市买了一把廉价雨伞,折回后拦住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我们要去的地方。二十分钟后,计程车在中南大学的西门前停下。我要付款,林茜却一掌推开我的手,之后觑了眼计程表,自己从裤袋里摸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告诉司机剩下的五毛钱不必找了。两人共撑一把雨伞,在笔直的水泥大道上徜徉了七八分钟,之后左转,进得探往岳麓山的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不宽的马路沿着山脚继续往里蜿蜒,不想怎么走也望不到尽头。<br />  “确定没走错么?”林茜像狗一样抽了抽鼻子。“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条路哪里也抵达不了。”<br />  “应该没错。”我说,“上山的入口大致就在这一带。”<br />  继续前行不远,当眼前出现一家废弃工厂的破旧铁门时,我才意识到可能真的走错了,于是拉着林茜开始走回头路。这时间里,雨突然大了起来,成了倾盆大雨。为了不让雨水淋湿裤腿,我们手拉手一阵小跑,钻进原先路过的小巷里的一家商店,打算等雨小后再上路。坐在账台里的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见我们久久立在店前,却没买东西的意思,便铁板着脸,时不时地干咳一声。而当林茜掏出五十块钱要了两罐可爱和两袋瓜子后,她便又是找钱又是把东西放进购物袋里,热情得无以复加,末了还加一句“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乘此机会,我向她打听上山的入口。妇女霍地起身,从账台探出脑袋,伸手指着斜对面的前方。<br />  “看见没?那里再没建筑物了吧?”她像对待老朋友似地说道,“从那里的小路往右走。小路就在门前停有面包车的那栋房子的旁边。”<br />  小巷两边,皆是诸如此类的小门面,大概有十余家,尽头处果然闪出一条小路。小路高出马路一大截,加上一边是树林,一边是土坎,不注意的话很难发现,而且即使发现了,恐怕也难以让人相信这就是通往岳麓山上的入口。雨势转弱后,我和林茜在这条勉强可以通行的小路上走了不过两分钟,便被茂密的树林包围了。密密匝匝的树干封住视线,连看清稍前一点的景物都不可能。小路平移一阵,转而朝上攀升,水泥粉刷的平缓路面消失了,成了弯弯曲曲的梯道。这石砌的梯道也宽不到哪里去,而且实在陡得可以,我和林茜攀登了不到十分钟,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br />  “爬不动了呀。”林茜叫苦道,“讲句不好听的话:我们根本不该走这里,而应该从正门那边进来。不是么?那样可以坐车直接到达山顶。”<br />  “正门要钱的。”我说。<br />  “知道。不就是钱嘛,钱我多的是。”<br />  两人继续爬了一阵,在一处坡度不大的平台样的地方停下,打算稍事休息。这时,半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一个霹雳落在附近的林中,响声很大,震得地都动了。与此同时,烟头般大小的阵雨自天而降,林中传来“哗哗啦啦”的声响,仿佛雷声惊动了林中的小鸟,数以万计的鸟们拍打着翅膀,正打算飞走呢。我注意到自己的皮鞋连同裤脚早已湿透,于是脱掉皮鞋,倒掉里面的积水后又重新穿上。见我如此作罢,林茜将握在手里的伞和购物袋迫不及待地托付给我,之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难以启齿似地说道:“实在忍不住了,怎么办?”<br />  “什么忍不住了?”我关切地问。<br />  她捂住肚子,作出痛苦的表情。<br />  “阑尾炎?”<br />  林茜摆了三下头。“解手。”<br />  “大的还是小的?”<br />  “小的。”<br />  说实话,由于啤酒的关系,我也有些尿急。<br />  “但愿这附近有厕所才好。”我叹口气,然后环顾四周,希望能发现厕所什么的。然而除了树,依然是树。或许由于下雨的缘故,到处弥漫着浓雾样的水气。上山的路拐了个弯,在繁枝茂叶间消失了;下山的路则俨然滑入谷底的一道绳梯,隐没在朦胧的雾气里。注意到时,哪里传来湍急的流水声。<br />  “把水放出来,心情会好起来的。”蹲着的林茜抬头望着我说。<br />  我有些难为情,于是把脸移开。见那些黄色的液体和雨水混为一体,顺着梯道旁边的石坑流走了。渐渐地,我的脑袋又有些晕了:倘若下面正好有人上山,看见这些泛着泡沫的东西从身旁流过,会抱以何种想法呢?<br />  完事后,林茜决定等雨停了再动身。<br />  “估计明天也不会停。”我边看天边说。<br />  “说的也是。农历的秋天是不是提前来临了呢?这种连绵不断的阵雨,夏天并不多见吧?”<br />  “哪里,很常见的嘛。”我说,“九八年的大洪水,记得吧?那年的夏天几乎每天都下这种雨。幸亏没再打雷,若是被雷击中,肯定没命。”<br />  林茜似乎被我的话吓住了,拉了两三下我的手,示意同她一起再次蹲下。我们背靠背蹲着,把撑开的雨伞压低点,再低点,感觉上钻进了一只小小的帐篷。<br />  “这样安全多了。”林茜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下的是飘飘雨,站着的话,容易淋湿裤子。”<br />  “害怕打雷么?”我问。<br />  “不怕的。九岁那年被雷劈过,所以不怕。”<br />  “怎么可能被雷劈呢?”我有些不可思议。<br />  “不晓得,雷为什么偏偏选中我呢?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社区附近的露天游乐场玩碰碰车。碰碰车,知道吧?不管开着怎么撞也不会翻的那种。天气原本相当的不错,白云朵朵,艳阳高照。哪晓得白云间突然下来一道闪电,把我的车子掀翻了,人被弹出五米多远。我在医院足足昏迷了一个星期才醒。醒后,以前的所有事情都不记得了——就是这么回事。以前的我,脸上不是有块很大很难看的疤么?就是这样搞的。”<br />  “既然以前的事情全不记得了,这事又是怎么晓得的呢?”<br />  “爸爸告诉我的。后来向邻居们一打听,都说实有其事,还夸赞我的命大呢。”说到这里,林茜懒意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总之,从那以后,我就不怕雷了。我的身体已经有了雷电免役功能,再大的雷也伤不了我。”<br />  “雷电免役功能?”<br />  “不导电的绝缘体呗!”<br />  “有这种事?”我不敢相信。<br />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现在可是百分之百的绝缘体。二百二十伏的电压也好,三百六十伏的电压也好,就算一万伏的高压电线拿在手中,也决计不会触电。就因为这样,邻居们才隔三差五地请我帮忙——‘嗨,茜茜,我家的电线不知怎么的断了,电工说暂时没空,家里又没电工工具,你能帮忙接一下么?’——从小到大,这样的好事做了不下两百件。真的。哪天有机会,免费表演给你看。”<br />  “期待着!”我说,“家在长沙城区?”<br />  “嗯。初中之前住在开福区,上初中后就搬到岳麓区来了。爸爸老早以前就在左家垅的山脚下买了块地,打算建一栋别墅样的楼房。十三岁那年,新居落成,就搬过来了。不过他在市中心也有一套公寓式的商品房,公司发的。”<br />  我感叹她的父亲是阔佬,林茜只是“哦”了一声。<br />  透过林茜的背部,我可以感受到她温暖的体温,一股似曾相识的暖流流遍我的全身。我蓦地记起以往和张娣拥抱时的情景,一时悲哀得难以自禁,居然有想哭的冲动。于是伸手探入雨中,淋湿后揩了把脸,如此重复了三次。正要进行第四次时,发现林茜的身体在颤抖。<br />  “怎么了?”我转过脸问。<br />  “冷。”她说,“我解手时,你的伞没撑好,淋了人家一屁股的雨。”<br />  “对不起!”我说。<br />  “行啦!人家又没怪你。”<br />  我“呃”了一声。<br />  “喂,你不觉得这地方特别有意思?”沉默了大概三十秒后,林茜再次开口道。<br />  “前面不是说该走别处的吗?怎么又有“特别有意思”的说法了呢?”<br />  “此一时彼一时嘛。”林茜愉快地说道,“前面说了,水放完后,心情会好起来的。现在的心情,好得不可开交。哪怕爬再高的山,走再远的路,天空中就是掉下篮球大个儿的冰雹,我也决不再皱眉头。”<br />  “但愿如此。”<br />  “猜猜看,此时此刻的我在想什么?”<br />  “猜不出。”<br />  “打野战呀。”<br />  “打野战。”我把她的话复述了一遍。“打野战是怎么一回事?”<br />  “打野战就是打野战啰。这附近一个鬼影也没有吧?荒山野岭,孤男寡女。若非下雨,便是打野战的大好时机。两人钻进树林,三两下退掉裤子——喏,想想都觉得兴奋不已。当然,在雨中进行恐怕也不坏,肯定别有一番滋味儿。”<br />  “色情电影看多了吧?你。”我愕然道。<br />  我的话林茜没当回事。“知道么?”她接着说,“你我两个现在这么背对背靠在一起,感觉很安逸吧?这勾起我对曾经看过的一部片子的回忆:大致就在这么个地方,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人躺我们脚下的这块石板上,挥汗如雨地做着那种事。做得可是相当相当的凶哟。女孩尖厉的呻吟声,居然把林中的鸟们全都吓跑了。我敢打赌,片子肯定在这里拍的,场景一模一样,赌什么都行。”<br />  “谁有胆量在这里拍那种片子呢?”我表示怀疑。<br />  “那有什么。我另外还看过一部片子,人家两男一女硬是骑在故宫博物馆的龙椅上做那种事呢。这伙人的胆量要多大有多大,差点儿就爬到人民大会堂的讲台上去了。不过相对而言,我的胆量也小不到哪里去。你若是不信,呆会儿咱俩儿走去爱晚亭,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把我的衣服扒光都成。”<br />  我摇了摇头。“平时爱看色情片?”<br />  “嗯。爱看得不得了,尤其是初三到高一那两年时间里,经常一个人关在卧室里观赏别人做那种事。只穿内裤躺在沙发上,电脑就摆在前头。简直妙极了,简单的行为,居然冒出那么多五花八门的招式。青春发育期嘛,目的是早些接受成人教育。还可以丰富性经验,以便日后有了男友,就穷尽所学,让男友知道我在床上的本事是何等的厉害,让男友服服帖帖,让男友产生一种离开我就觉得活着没意思的心情。”说到这里,林茜叹了口气,“不过,我的那些努力终归属于白费心机。”<br />  “怎么说呢?”<br />  “没人爱呀,不明摆着嘛。样子不好看,全世界的人见到我,都惟恐躲闪不及,有谁还敢和我亲热呢。直到去年动完脸部手术,这种厄运才总算熬到尽头。我说,那个时候你怎么可能收留我呢?说说看?面对我在那个时候的那副尊容。”<br />  “没有注意你的脸。”我实言相告,“注意到别的地方去了。注意到你的脸时,已经追悔其及了。对了,究竟怎么回事呢?你当时怎么可能一个人满身酒气地躺在网吧里呢?还受了伤?”<br />  “无家可归呗。”林茜不无凄凉意味地说道,“不想参加高考,爸爸却非逼我上学不可。于是从家里逃了出来,不去他在市中心办公的公寓,也不回左家垅的住处。成天东游西荡、泡吧、上网、吃便宜餐、睡马路。打算等高考结束了再回家。反正样子不好看,不必担心坏心眼的男人打我的鬼主意。至于受伤嘛,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大概那天挨了几个女孩的一顿毒打吧,好像。高中那几年,一直有那么几个不务正业的女孩缠住我不放,时不时欺负我一顿,以此发泄她们对社会的不满。例如,她们把我揪去人少的地下通道,轮流打我耳光,同时用带摄像头的手机拍下来,发表在网上争取比较高的点击率。点击率越高,网站老板付给她们的酬劳就越多。之所以不想上学,就是这个原因,另外也由于自己的样子实在难看,不怎么敢见人。所以,自从那次离家出走后,爸爸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才下决心花钱为我做美容手术。手术结束后,我复读了一年高三。这不,考进了你们这个学校。”<br />  “那伙人现在还找你麻烦?”我问。<br />  “不啦。她们一共五个人。五个人都跟社会上的流氓团伙参与飞车抢夺,前年被警察当场捉住了三个,押进了劳改所。另外两个跑了,下落不明。不过她们现在大概认不出我了吧,我想,大变样了嘛,毕竟。此外,还有什么要问的?<br />  “在家看色情东西,不觉得难为情么?若是不小心被家人发现,怎么得了呢?”<br />  “家里只有爸爸。爸爸几乎不干涉我的私人生活。他那人,对我百依百顺得要命。每次进我房间,都要事先敲门,得到允许后才敢进来。我稍一发脾气,他就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坐在桌旁不动,要么抽烟,要么喝酒,那种时候,他连看我的勇气也没有呢。不过他去年冬天死了,死于癌症,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爸爸最爱吃豆芽菜,肯定是吃豆芽吃多了的原因。留下一栋房子,就是左家垅的那栋房子,还有一张三百五十万存款的工商银行的存折,双腿一伸,见阎王去了。我今年虽然才二十岁,可也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富婆,找一个像你这号角色的男朋友,肯定易如反掌。”<br />  “是是。”我笑道。“家里再没别的亲人了?”<br />  “只剩下我自己,还有一条黑色的大母狗。狗名叫‘笑天犬’。”<br />  我称赞狗的名子蛮气派,林茜说谢谢。<br />  “你呢?千万别告诉我说你从来不看色情电影?”<br />  “来长沙的头一年,经常跑去西站附近看三级片,现在倒不去了。”<br />  “这是为什么?”林茜不无关切地问。<br />  “大概看厌了吧。”我说,“或者情绪异常亢奋的时期已经过去,再也不回来了。”<br />  “是么?”林茜略有所思,“要不,我帮帮你,帮你找回已经过去的亢奋时期?”<br />  “怎么个帮法?”<br />  “有空带你去我家,拿最厉害的东西让你欣赏。什么花样的都有:女人与公狗、一个拥有两条阳具的男人、一个下面可以吞下拳头的女人。跟吉尼斯绝技表演差不多,保管让你大开眼界,生机勃发。”<br />  “哪里搞来的这么些东西?”<br />  “网上呗。那几年,互联网管理得比较松吧?什么东西都有得下载。五个存储盘,总共15G的空间,全部塞满了这些希奇玩意儿。都没舍得删。”<br />  “厉害厉害!”我佩服道。<br />  “下周就去,可好?”<br />  “有时间就去。”我说。<br />  <br />  5<br />  <br />  注意到时,雨已经停了。停得那般利落,连毛毛细雨也没留下。我们收起雨伞,再次攀登了约摸十五分钟,眼前便赫然出现一条左右横旦开来的公路,视野也开阔了许多。回首身后,来时梯道的出口隐没在葱郁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的树林里,不走近的话根本察觉不出它的存在。<br />  不过,我是初次登上岳麓山,林茜也说自己之前只来过两次。一次是小学五年级时坐爸爸的大众兜风似地转了一圈,连车都没下;另一次是初二那年搞班集体活动时老师带来的,早已记忆模糊了。<br />  “生活中连个朋友也没有的女孩,可能一个人爬这样的山么?”林茜自嘲似地说道,“独自在这上面散步,会被人家指脊梁骨说成脑子有问题的。”<br />  正因如此,我们都不知该走公路的哪边好。手上没有地图,搞不清传说中的禹王碑和爱晚亭的具体位置。我提议走左边,因为左边显得空旷,可以望见长沙电视塔的塔尖,既便欣赏不到赫赫有名的人文景观,可说不定能够从那边的高处鸟瞰长沙市容呢?林茜则口气决绝地说非走右边不可,理由是右边显得深隧,前面肯定有意想不到的美丽景观等着我们。两人于是朝右边踱去。<br />  由于刚下过雨的关系,两旁连绵不绝的的树林俨然沐浴过一般,焕发出勃然生机,仿佛连叶片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残留在枝叶上的雨水滴落下来,在湿黑湿黑的路面上发出“吧答吧答”的声响。透过林梢,可以望见云层背后隐隐泛着蓝色的天空。一轮红日悬挂在西边的上空,差答答的,只露出半张脸,发出几乎觉察不出的柔弱的光芒。四下里不见一只人影。眼前的这种景象,令人恍惚觉得踏上了一片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土地,就连林中小鸟的啁啾,空气中若隐若现的汽车鸣声,都仿佛是从哪里的空隙中透过来的另个世界的声音。<br />  走了一段下彼路,又是一段上坡路,坡度虽然都不是很大,可路程实在相当了得。上到坡顶时,公路消失了,取而替之以一座花场大敞四开的大门。站在门口朝里眺望,但见往下一路伸展的光秃秃的斜彼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只见泥土不见盆栽的花钵。林茜应说这里面有好看的,拉着我的手,在花场中间的泥巴路上艰难地穿行了七八分钟,便撞上将树林和花场隔断开来的木制栅栏。得得,眼前再无通路了。栅栏旁边搭一座不大的茅棚,茅棚旁边拴一条黑褐色的狼狗。一瞅见我们,这婴儿床大小的家伙便上蹦下跳,拼命地叫个没完,吓得我和林茜连连倒退,心想这畜生若是将扣在脖子上的链条蹦断了可如何是好,我们不被活活咬死才怪。于是再次打道回府。<br />  这回,我们自从原先开始上坡的地方右拐,踏上一条砾石铺就的车道。然而,这条车道也没下去多远,宽阔的道面便不见了,前方的树林里出现两条勉强可以并肩同行的岔路。我们选择下面的那条,在曲曲折折的林中小道上摸索了老长时间,这才发现一处湖边建有阁楼的休闲中心样的地方。此时,我们早已没了观光的兴致,只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歇脚,却又害怕阁楼那边再次冒出狼狗之类的东西。于是避开阁楼,顺着湖边的环形走廊绕了半圈,之后懒懒地倚在右侧的大理石栏杆上,似看非看地望着下边广袤的树林。<br />  “对不起。竟然到了这里。”歇息片刻后,林茜开口了。<br />  “这里是哪里?”我问。<br />  “反正快下山啦。”<br />  我“呃”了一声。见林茜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便问她是不是很累?<br />  “有点。”她说,然后像对我的好意表示谢意似的微微噘起嘴唇,腼腆地一笑。“下边就是湖南大学。”她朝树林的前方伸出手指,“再前面一些,是牌楼路,堕落街就在牌楼路的中间。”<br />  “居然到这里了?”我吃了一惊,“我们可是从中南大学上来的呀!”<br />  林茜根本没理会我的话。“一年前,你就是从那边的网吧里背我出来的。记得么?”<br />  “记得。”我说。<br />  沉默了大约两分钟后,林茜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难为情似地低声说道:<br />  “由于我的独断专行,今天的岳麓山之行算是泡汤了。所谓的景点一样也没看见。本该听你的,那样说不定还能看到一些不至于失望的东西。生我的气?”<br />  “没什么好生气的吧。”我笑道,“下山了不也挺好的么?早点回学校休息。”<br />  “真想那么早回去?”<br />  我看了眼表。“都快五点了,折腾了一整天。你不也说累么?”<br />  “再聊些什么,可好?不想那么快回去。”<br />  “好的。”我说。<br />  林茜拉过我的手,将悬在我手腕上购物袋里的可乐和瓜子一件一件抽出,摊在栏杆台上。之后问我喝不喝可乐,我说不喝。一泡尿从中午憋到下午,现在若再喝水,怕尿裤子——当然这话我并未出口。林茜开始独自喝可乐、剥瓜子。<br />  “讲个故事吧?”她边剥瓜子边说,“你不是说,去年夏天,被人雇去给别的女孩讲故事么?现在也说给我听。”<br />  “想听什么类型的?”我问,“长些的还是短些的?”<br />  “随便什么类型。我现在啃瓜子,不想多插嘴,就讲长些的吧。最好,我将两袋瓜子全部啃光之时,即你住嘴之际。故事若是足够吸引人,我会啃慢些,到头来赏赐一两捧给你。”<br />  不知何故,耳闻林茜“嗑哧嗑哧”剥瓜子的声响,我突然有种“应该来点什么”的强烈欲望。<br />  “可以吸烟么?”我问。<br />  “当然可以!”林茜看穿了我心思似地哧哧笑道。<br />  我一边抽烟,一边讲述自己曾经读过的一部长篇小说。算不得多么了得的小说。作者不大忘记了,好像是台湾的某位资深作家。小说名倒记得特别清楚,叫《百年之愚》。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名子带有自嘲的味道,而带有自嘲味道题目的小说代表着我嗤之以鼻的少数事物。行文佶屈聱牙、半文不白。内容跟行文贴近,属于旧时风月小说的翻版。更糟糕的是,作者刻意追求行文与时代感上的统一,随着情节在年代上的推进,朴实的白描手法亦跟着翻新,加进了后现代的意识流,又搀杂了先锋派写法。其结果,成了一部在阅读感上落差极大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要是有人问我何以竟然将此等东西通读两遍,我也无从回答。总之,作品中超现实主义色彩和类似寓言的东西有点吊人胃口。<br />  情节颇为冗长,概括起来是这样:<br />  公元1880年冬天,广东巡抚的女儿雪出生时,门外来了一个自称是恻隐之神座下弟子的尼姑,说雪是扫帚星下凡,身上晦气甚重,二十年方可散净,必须寄养别处才不至于殃及家人。巡抚深信不疑,遂遣人送雪去邻县乡下的农夫家里。二十年后,巡抚照尼姑说的,派马车接雪回家。不料回来的路上,遭到山贼打劫,随行侍从全部战死。雪也身受重伤,昏迷在逃亡途中的山林里,幸亏被砍柴的阿让及时发现,背回山下自己的茅屋细心照料了一个月,雪才转危为安。阿让家中只剩他一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人长得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对雪的照料也是无微不至,这些都让雪即同情,又动心,暗地里便有了以身相许的想法。而阿让对天生丽姿的雪也是一见倾心。由此之故,雪在身体恢复自如的那个寒气袭人的冬夜,向阿让表明了自己的意思,阿让欣喜若狂。意乱情迷间,两人鬼使神差地做了那事。<br />  事后,阿让同雪一道回到农夫家里。农夫托人捎口信给巡抚,巡抚便再次打发人接雪回家。雪把诸种情况据实禀告巡抚,请求巡抚替她作主,成全与阿让的婚事。不想巡抚勃然大怒,责备雪身为名门闺秀,竟与下贱草民勾搭成奸,更是将阿让以奸淫罪名打入死牢。月余天后,巡抚把雪许配给广州城内一富商之子,雪死活不从。巡抚以赫免阿让的死罪作为交换条件,雪这才答应。阿让出来后,发现雪业已成婚,一时悲恸欲绝,万念俱灰,于是对天许下誓言:今生今世若再娶妻,死无葬身之地。自此往后离开广州,流浪四方。<br />  然而这一切,均被恻隐之神看在眼里。她对雪和阿让深表同情,却对阿让的誓言抱着怀疑态度。于是施展法术,赋予阿让一种神奇的力量,令他永葆青春,长生不老。阿让在没有发觉自身这种神奇力量的漫长岁月里,投身于诸如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广州起义之类的革命运动。之后参加了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他总是冲在队伍最前头,只求一死,可子弹也罢炮弹也罢,偏偏只与他擦身而过,即便是肉搏战,对方的刺刀也从不扎在他身上。全国性的内战爆发后,阿让成为国民党军队里的一名中级军官。内战结束后,他与其它国民党军人一样,横渡台湾海峡,在台湾太平无事地生活了三十几年。<br />  八十年代初,海峡两岸的中国政府达成共识,台湾民众有了回大陆探亲的机会。时值百多高龄的阿让回到广州,发现苍海桑田,什么都变了,惟一不变的是自己年轻的面容。他知道雪尚在人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却又存在一丝半缕的侥幸心理。为此,阿让在广州定居下来,明察暗访了十多年,一无所获。直到一九九九年夏天,阿让坐在中山路一家咖啡厅角落里的位置独自喝咖啡时,外面推门进来一名长相上同雪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孩。阿让想方设法接触这个女孩,讨她欢心,得知女孩名叫雪还,之后又多次找机会去到雪还家,搅尽脑汁打听她的身世和家庭背景。阿让从雪还爷爷的口中了解到,雪还只是雪的玄孙女,雪自缢于一九零二年,即自己出走后的次年;另外,雪还原本不叫雪还,只因八岁那年,妈妈带她去附近的妈祖庙上香,庙里的住持说她非用“雪还”这个名字,不然活不过十二岁,妈妈半信半疑,不过还是将原来的名字去掉,换成如今的名字。<br />  两月后,阿让以台商的身份向雪还求婚。因为阿让发现,雪还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乃至凝视自己的眼神,都同雪如出一辙。雪还欣然接受,雪还的家人也没反对。婚礼定在新世纪来临的头天。<br />  婚礼当晚,在窗外传来的迎接新世纪来临的轰天介响的礼炮声中,夫妻俩忘情地缠绵着、抚慰着,一次次冲上性欲的巅峰。早上醒来,丈夫的头发开始脱落,皮肤开始枯萎。及至中午,头发也好牙齿也好,都脱光了,说话也不清晰了,终究缩成只有几十斤重的木仍伊样的怪东西。妻子并不恐惧,也不惊慌。相反,她仍旧俯身躺在床上,白皙的躯体赤裸着,侧着脸,脸上泛起幸福意味的浅浅笑意。她不胜温柔地爱抚睡在旁边的丈夫脸上的皱纹,眼角淌出的不听话的泪水则成了涓涓细流,浸湿了绘有鲜花图案的枕巾,浸湿的面积愈来愈大,直至吞没整张床铺。<br />  阿让违背了一百年前许下的誓言,恻隐之神赋予他的神奇力量消失了,身体呈现出如今这个岁数该有的容貌,这便是他猝然老去的原因。而雪还之所以表现得那般镇定自若,却又哭得那般伤心欲绝,则缘于她在之前的梦中,洞悉了前世今生里自己与阿让之间的故事。在那个奇妙的梦里,雪还席地坐在一片嫣红的桃花丛中,看似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美丽女孩就坐在对面。美丽女孩自称是恻隐之神。恻隐之神施展法术打开了雪还的天眼,使得雪还早已丢失的前世里的忆忆得以复苏。另外,还耐心地开导她:<br />  “你作为雪还,拥有嫁给自己太祖父的权利,因为你原本就是雪的替身。你是雪还,同样也是雪,但作为雪还的你只是雪的替身,而不是转世。替身与转世是两回事,这点你必须弄清楚。作为雪的你,属于自缢身亡,自缢身亡的人理当投胎做畜生,而你却做了‘雪还’,在这里,‘雪还’即雪的‘替身’。之所以这样,是我和姐姐爱情之神从中作祟的结果,目的在于你和阿让能够再度相逢。可是对我和姐姐来说,这样的做法不是不存在危险。<br />  “也就是说,我们的做法触犯了天条,而且很快就可能被父王司法天神知道。因此,你和阿让,务必在二十一世纪来临的当天了断自己的性命,接下来,我和姐姐会有更好的安排。记得:这天是你们留在那个世界的最后期限,否则,你们就会错过轮回转世的机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而那之后,即便我和姐姐再想插手恐怕也插手不了。<br />  “当然,不排除你埋怨我们好管闲事的想法。你有没有这种想法呢?你们的命运原本可以遵循我哥哥命运之神的布司,稳稳当当地各自发展下去,不该发生关联,或者发生关联后不该如此凄凉。从这点看来,我和姐姐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无论如何,请两位放心,只要你们照我说的去做,我们就有机会负起自己该负的责任,轻易不让你们再次分开。”<br />  小说的最后,是雪还和阿让死去的情景。当日午后,两人沐浴完毕,换上清代的服饰,对着镜子打扮妥当,而后驾车来到沿江路,乘电梯上到广州宾馆的楼顶,翻上护栏后,便紧紧地久久地拥抱在一起了。楼下围观的群众还发现,两人的身体在后来的某个时刻突然往前倾斜,然后就像麻袋一样,从高处笔直地坠落下来,摔成了肉饼。次日,广州城各家报纸的社会版对此作了综合性报道。与其说是报道,莫如说是猜测。以“美女傍大款的恶果”、“商战之——伸向女孩和她爷爷的黑手”为题目的文章层出不穷。喧哗取宠,无中生有,搬弄是非。不过很遗憾,一个最叫座的事实倒被媒体漏掉了,那就是:事发五分钟后,雪还和阿让的尸体在被火速赶来的救护车运往医院的途中,变成一对白鸽飞走了。<br />  显然,这是一部断代史式的小说。它反映了国民党在中国革命道路上走过的艰难历程,在抗日战争和内战中的功德与过失。笔调中肯,遵重历史。之所以可以在大陆印行,也是这个原因。另外,作者重新审视了发生在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的战争,不止一次提到它是“中国的内战”。之所以强调这个说法,缘于作者自始至终抱着一颗‘中华民族不可分割’的赤子丹心在进行这部东西的创作。小说的民族意义即在这里。而要将这种东西以讲故事的形式口头描述出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好歹讲完时,东面的天空已经开始泛黑。看看表,讲了两个钟头多点。这中间,林茜没有插话过一次。此刻,她半张着嘴,痴痴呆呆地望着我,仿佛被无形的什么冻住了一般。<br />  “完了?”半晌,她恍过神来。<br />  “完啦!”我回答。<br />  林茜“呃”了一声。想了想又问:<br />  “他们怎么变成鸽子了呢?”<br />  “不知道,作者没写明。不过我想,是人都会死吧?可能作者不愿违背这条自然定律,所以才那样安排的。”<br />  林茜同意地点了下头,而后叫我伸出左手的手掌。“喏,这个东西给你。”一面说,一面将紧紧攥着的两把瓜子倒在我的掌上。<br />  “谢谢。”我说。<br />  我嗑瓜子的时间里,林茜蹙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久久仰望头顶阴郁的天空。“喂,我说,天上要是真有一个恻隐之神,该多好啊!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和她通话,说出自己的烦恼啦。”她的话未免有点异想天开。<br />  “你有什么烦恼呢?”我问。<br />  “多着哩。”林茜答非所问,“反正很多。很多嘛!”<br />  “可是,从科学的角度出发,世上根本不存在神仙,也没有鬼。”此言一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林茜马上朝我转过脸来,老大不高兴似地瞅着我的眼睛。我怀疑自己说错了什么,于是低下头去。<br />  林茜重新抬头看天,自言自语似地接着说:<br />  “我会对恻隐之神说:神仙姐姐,拜托拜托,给我一个叽哩咕噜吧?您要是知道叽哩咕噜对我是多么的重要,肯定会给我一个叽哩咕噜的,对不对?可是,您还不知道叽哩咕噜对我是多么的重要吧?那么,我现在就告诉您叽哩咕噜对我是多么的重要。”说完,林茜闭目合眼,口里叽哩咕噜起来。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仿佛在背诵经文,又俨然寒冬腊月间牙齿打颤的声音。<br />  见林茜叽哩咕噜完毕,我不失时机地请教道:“叽哩咕噜是啥?”<br />  “叽哩咕噜就是叽哩咕噜。至于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晓得。”林茜字斟句酌地解释着说,“反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叽哩咕噜。我的叽哩咕噜,代表着一切可以给我惊喜的东西。好比圣诞夜的第二天早上,孩子们不晓得挂在床架上的袜筒里究竟装着什么礼物。叽哩咕噜就是那件神秘的礼物。”<br />  我“唔”了一声。<br />  “明白么?”林茜郑重其事地问。<br />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br />  林茜习惯性地噘了下嘴,再没解释什么。至于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我自是看不出来。不过在我眼里,它显然增强了女孩魅力的成分。不错,林茜属于可以通过噘嘴这一行为而释放出自身魅力的女孩。随后,她拿右手的中指挑开右边额角的秀发,神情萧然地注视前方。她右眉上方有颗小小的黑痣,那黑痣多少给人以肃穆感,与此时此刻她的面庞相得益彰。大约五分钟后,林茜转过身子,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而后轻轻踮起脚尖,稳稳地吻在我的嘴上。这是一个安详的吻,一个美妙绝伦的吻,我深深地陶醉在这个带有几许抚慰味道的静谧的吻中。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主动去迎接它,它便赖在那里没再前进。停留了大概两分钟后,林茜才松开,接着将视线从我的脸上转落到我胸前的衬衣扣上,不无羞涩意味地说这是她的初吻。<br />  “哦。”我应道。<br />  “做我男朋友吧?”林茜抬高下巴。这回显得信心十足。<br />  我没料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br />  “给你一周时间考虑。嗯?”<br />  “考虑倒是没问题。”我想了想说,“可是,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比我好上三倍的——”<br />  “行不行嘛?”林茜切断我的话。<br />  “那就下周再答复你吧。”我只能这样回答。<br />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都没吱声。一起看天,一起看在栏杆下方铺展开来的阴森森的树林。我将瓜子吃得一粒未剩,喝光林茜留给我的半罐可乐。天快黑尽时,林茜将所有瓜子壳在栏杆台上摊平,然后拿指尖小心翼翼地挑成两个惟妙惟肖的心形图案,中间还造了一只类似丘比特之箭的东西,又将两只空易拉罐煞有介事地摆在旁边。如此做罢,林茜开心得连连拍手,对我又是抓又是扯的,俨然回到了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br />  沾沾自喜了四五分钟后,林茜冷静下来,伸手挽住我的臂膀,对我说声“走吧”,于是两人开始走那段剩下的走廊。湖的另头有条笔直通往山下的公路,我们在那上面步行没多久,夜色便完全暗下来了。林茜的问题我并未回答,难道这点她忘了么?我踏着路灯下梦幻般的路面边走边想,或者在我面前,林茜已经自信到可以忽略人家情感的地步了么?所以,她才小鸟依人似地挽着我的臂膀不放?我蓦地生出真有这么一个女友依在身旁该是何等美妙的想法。但这种想法在随后纷至沓来的思绪中又被打翻了。我好像更希望缠住自己臂膀的不是林茜,而是张娣。想到这里,我彷徨得不可收拾,惟恐会失去什么东西。于是刷空脑袋,一切听之任之,不再考虑任何事情了。<br />  出得山门,我和林茜在灯火通明的街上踱步一阵,然后钻进第一家映入眼帘的蒸菜馆,吃了热气腾腾的浏阳蒸菜,喝了味道清淡的饭后茶。吃罢饭,林茜说要回左家垅的家里一趟,问我现在就去她家看那东西如何?我推托说下次吧,因为今天实在太困了。<br />  “那么,下个星期六上午十点。吴记餐馆。可以么?”<br />  “可以。”我说。<br />  “不见不散?”<br />  “不见不散。”<br />  我突然想了起来:<br />  “对了,如果我没记错,去年你离开这里时,说是去火车站吧?可是,你家不是在左家垅吗?方向恰恰相反的嘛?”<br />  “记得这么准?嗯?”<br />  “是啊。”<br />  “那次,是回爸爸在袁家岭的公寓,因为这边家里的钥匙在爸爸手里。不过我说,下周带你去我家,除了看荤段子外,还有好多好多有意思的节目招待你哩。真的哟,保证让你流连忘返。”<br />  “如果真是那样,那就谢谢啦。”我说。<br />  “另外,千万别忘了求我做你的女朋友。”<br />  “怎么变成我求你了?”我愕然道。<br />  “人家是女孩子嘛。会难为情的。”<br />  “这世界比你拘束的男生多的是。”我说。<br />  “比如你?”<br />  “比如我。”我承认。<br />  林茜好笑似地笑了,然后朝我挥了挥手,又朝开来的一辆计程车挥了挥手。林茜钻进计程车走后,由于刚刚在蒸菜馆的卫生间方便过了的原因,我的心情变得格外轻松了。于是打算徒步走去荣湾镇的公交车站。路程看起来并不遥远,目的地就在几栋高楼的楼顶之隔的彼端,可正经走起来,却花了相当不短的时间。我在那里找到直达学校的公交车。好歹回到宿舍时,九点都已过了。<br />  <br />  6、<br />  第二天中午就餐时,遇见李自由。他坐在食堂大厅中间人少的位置,一面吃饭,一面埋头苦思着什么。我向他招呼一声,坐在他对面。食堂光景同往常一样,闹哄哄的,聚集了几百人之多。<br />  我问李自由近况如何。他说还行,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br />  “有心事不成?”我边吃饭边问。<br />  “是啊。”他不看我地说。<br />  “想什么呢?”<br />  “光。”<br />  “光?”<br />  “是啊。阳光的光。”<br />  “何苦想那东西?”我好奇地问。<br />  李自由没吭声,接连吞了好大几口饭,将盆中物一扫而光。而后“唰”地一声把饭盆推开,手肘支在桌面,两只拇指抵住太阳穴,长长地叹了口气。<br />  “烦呐!”他说。<br />  “因为我么?”我见他显得有点不悦。<br />  “不不!哪里是你。对不起!”<br />  我默然。兀自吃饭。<br />  “还在不在?那画。”稍顷,李自由突然记起似地问我。<br />  “什么画?”我问。<br />  “《亚威农姑娘》,去年在你家里见过的那幅。”<br />  “不知道。自从被你说过后,就再没回去啦。”<br />  “哦。”李自由确认似地点了下头。<br />  “怎么了?”我问。<br />  “没什么。随便问问。”<br />  “唔。”<br />  “黄蒂?”李自由仍旧按住太阳穴,神情庄重地盯着我的脸。<br />  “嗯?”我吃了一惊。<br />  “书上说,光的传播速度不变,还说光没有惯性。我认为,这些定论不足为信。你觉得呢?”<br />  “不晓得。”我笑道,“你是因为这个才烦的吧?”<br />  “也不全是。最近我有这样的思考:科学家说从运动着的飞机上发射导弹,理论上讲,导弹的速度等于导弹自身的速度和飞机速度之和。而从运动着的飞机上发射激光,激光的速度则是光的速度,是不变的恒量。他们还通过实验论证了这种说法,从而得出“光在任何情况下传播速度不变”的定理。但我觉得:由于光子的传播速度太快,而质量却近乎为零,这才在表面上显得没有惯性。可肯定有惯性,只是光的惯性效果微乎其微,人类目前的科学水平无法察觉出来罢了。同样的道理,光速也是可以改变的。在理论面前,科学家们想找一件合适的东西作参照物,于是找到了光。可是,这个世界这个宇宙都是由物质构成的吧?绝对的参照物根本不存在。毕竟都是物质,又没有上帝。如果真有上帝,那么只有上帝才可能造出一件绝对的东西供人类作参照。你说呢?”<br />  “怎么耿耿于怀起这个来了?”我仍旧笑着说,“你是搞美术的吧?又不是搞物理学的。”<br />  “不知道。这些天一直在考虑这个。”李自由轻轻揉了揉两边的眉毛。“那天和曾欣钓鱼回来,脑袋里装的就尽是这个。因为那天下午我为曾欣画了幅画,写生画。当时并未完工。当我回到美术协会活动室仔细端详她身边的夕阳时,就想起这个了。不经意间想起的,搞得这几天老是失眠。”<br />  “这么说,到手了?”<br />  “到手了?”李自由满脸困惑。这个情圣居然没听懂我的意思,咄咄怪事。<br />  “曾欣现在变成你女朋友了?”<br />  李自由摇了下头:“哪里。她现在对我的态度还比较暧昧,说她十分清楚我的为人和作风,说我是个十足的花心大萝卜,要再观察我一段时间。我想我是栽在她手里了。为了她,我必须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br />  “思维方式?”我愕然道,“这跟思维方式有什么关系?”<br />  “我打算将以前的神经细胞冻结起来,以全新的思想投入到往后的生活当中,以尽可能与以前不同的思维方式考虑自身的生活,以及周围的环境。”<br />  “比如光?”<br />  “差不多吧。反正就是在改变思维方式的前提下,改变视角,改变自身的行为准则,以崭新的角色亮相。一段时间过后,再回头审视自己的得与失、正与误。曾欣满不满意我没把握。但必须为她作出这些努力。”<br />  得得,我看这小子多少有点神经过敏。<br />  “这么爱曾欣?”我问。<br />  “不清楚。反正现在交往的女孩里面,她最对我的胃口。”<br />  “唔。”<br />  “告诉我:我配不配得上她?”李自由一本正经地问。<br />  “怎么这么问?这话可不该从你这种人口里说出来呀。”<br />  “配不配得上嘛?”<br />  “说真的?”<br />  “真的!”<br />  “不生气?”<br />  “哪里的话!”<br />  “配不上。”我直言不讳。“老实说,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同学跟你这号人物搞在一起。俗话说得好:‘狗改不了吃屎’。 你若是亏待了人家,我心里会难受的。”<br />  “是啊。”李自由喟叹一声,赞成地点了下头。<br />  饭后,我提议去我寝室下象棋,李自由说很不巧,自己要去美术协会值班。<br />  “你知道,我根本不会下象棋。”李自由说。<br />  “你不会?”我有些吃惊。<br />  “你几时见我下象棋来着?”<br />  “知道你也有不会干的事,真叫人高兴。”我打趣道。<br />  “改天教我好了?嗯?”<br />  “还是找曾欣教你吧。她可是我们班里的象棋高手。”<br />  “好好,学会后第一个对付你。”<br />  “行啊!别裁在我手里就行啦。”<br />  李自由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那是他最拿手的笑法,男人式的,很大气,女孩见了肯定着迷。我也笑了,不过我的笑法截然相反。无论多么兴高采烈,我都永运是那种低音式的笑法,是何原因不清楚,估计跟胸腔结构有关。<br />  李自由走后,我返回宿舍换上足球服,登上足球鞋,而后同班里几个爱好足球的同学来到足球场,练习打门一直练习到四点。四点一到,钻进收发室取信——这回,我总算收到了张娣的来信。但也许算不上信。小学生作业本大小的棕色信封里装一张硬纸片,一摸便知是明信片之类的东西。我将其它信件托同学带回宿舍,告之能发就发下去好了。随后,一个人来到C区公园的树林,在四周无人的石凳上坐下,对着信封再次确认一遍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然后慢慢拆开。<br />  里面是张生日贺卡,对开式的。画面是一棵树冠宽得出奇的苹果树,一个大头小男孩;小男孩立在树下,手握竹杆,在捅上面成熟的苹果,身后草地上蹲着的小黄狗,则把头扭去一旁;蓝色天空的上方,飘着几团标有紫色“happy bearstorday to you”字样的白云。贺卡里面的签字栏,以工整得俨然拿凿子凿上去的蓝色小字写道:<br />  <br />  祝 生日快乐 <br />  学习进步<br />  身体健康<br />  <br />  另外还夹了一张七寸的彩色相片、一张两折对开的四方形白纸。白纸薄得出奇,羽毛一般。上面写有同样工整的一篇话。<br />  <br />  原本打算送体面些的生日礼物给你,连送什么都想好了。可是,昨天突然记起你上次说过的话,觉得可能送相片会更让你高兴,于是到学校附近的照相馆照了一张。刚洗出来,必须抓紧时间寄给你,否则,两天后你生日的当天恐怕就无法准时收到了。所以,相片不怎么正式,连去市中心过塑的工夫也没有——照相馆的机子出了故障,还没修好,我所在的学校坐落在郊区,附近再没第二家提供过塑服务的地方了——这点无论如何请你谅解。<br />  表情是呆板了一些,衣服也是按同学的指点穿的——她信誓旦旦地说只有这样穿,才符合我这种女生的类型——不过照出的效果挺好的,自我感觉也比较满意。你觉得呢?别笑话我才是。说实在的,这可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照两寸以上的相片,以前只照过办学生证和准考证需要的免冠相片,再就是初中和高中毕业时的合影。<br />  若是有空,来我这边玩一次可好?每次都是我去你那边,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下回,就让我好好招待你一次如何?想必你已经知道,我不在宿舍住了。同学告诉我,说你曾经打电话到寝室找过我。我已经跟同学打了招呼,如果你哪天有过来的打算,之前往那里打电话提前通知一声即可。她们会转告我,而我就可以去车站迎接你了。<br />  <br />  我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初二,折成公历则是九月十八,还差十天。张娣长我八个月,81年腊月的。张娣记得我农历上的生日,这让我即感动又意外,因为连我自己都几乎不记得了。我身份证上一直沿用的是公历,所以,我并未意识到今天就是自己生日。即然张娣把今天看成我的生日,那肯定是我的生日。无疑,这份生日礼物对我而言,是再重要再满意不过的了。或许张娣已然忘记,其实早在中学中代那些有去无回的信中,我就不止两次提出过想要得到她的相片。<br />  相片是张娣的全身照。她上面一件敞领半袖白T恤,下面一条开缝黑短裙,脚下一双橡胶鞋底的紫色凉鞋,黑色的鞋底高得出奇,就跟清朝宫女穿的差不多——她便以这样的装束手扶吊绳,坐在黄色底板的秋千上。吊绳是两根崭新的铁链,上面缠有竹叶样的装饰物。背景则是一堵红褐色的火砖墙。墙上垂下的几条颜色各异长短不同的藤条,情调优雅在点缀在张娣的背面和右面。<br />  这张相片同样令我即感动又意外。感动的是,里面的张娣从骨子里透出一股纯洁可爱的气息,那是一种无法付诸言语的美感。那瀑布般一泻直下的黑黑长发,那不无羞郝意味的浅浅笑意,那白白嫩嫩的肌肤,那纤纤细细的臂膀,那伸向裙底的白色长统袜套住的丰腴大腿。一切都美不胜收。我有些意外:张娣并不胖呀,上半身莫如说有些偏瘦,可何以拥有如此丰腴的大腿呢?后来我才明白,那属于青春期少女特有的大腿。长时间看相片的时间里,我有种感觉,觉得这相片我以前见过,不是在今生,就是在前世,而且还可能是我特地为张娣拍的。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可我当时的确产生了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宛如波涛一般,将我一次又一次地打往微妙暧昧的地带。<br />  对着相片盯视了大概十分钟后,我抬头透过树梢看了看天空,静坐了四五分钟。而后将白纸上的文字重新过目了几遍,慢慢地读,一字一句地琢磨。内容差不多可以背下后,将几件东西原样装进信封。这时,食堂开饭时间到了,而我却提不起食欲。于是走去学校外面,找一家打印室将相片过塑,之后来到商业街的移动通信股务点,给手机加了五十元话费。确定话费到账后,给张娣以前的寝室挂去长途电话,说自己下周末打算去株洲玩,请接电话的女孩转告一声,女孩不冷不热地说可以。<br />  三天后的周四晚上,我再次打电话过去,说自己今天已提前两头购好从长沙开往株洲的火车票,告之以车次,说准确到站时间是星期六早上十点三十五分。对方说声“拿笔记下啦”,然后挂断电话。周五中午,张娣打来电话。<br />  “相片收到了?”她问。<br />  “收到了。”我回答。<br />  “很难看吧?”<br />  “哪里!”<br />  “明天真的过来?”<br />  “当然。车票都买好啦。”<br />  “到时去车站接你。不熟的吧?株洲。”<br />  “不熟。从没去过嘛。”我笑着说。<br />  “嗯。明天见!”<br />  “明天见!”<br />  <br />  <br />  <br />  <br /></p>
作者: 顾耀峰    时间: 2007-9-20 16:09
<p>我不太喜欢在小说中看到好几个离身边比较近的文学作品名字,总觉得这要么是有点“炫耀”,要么是拉虎皮扯大旗虚晃一枪的做法,这是个人的口味区别,不一定非要听。</p><p>文字的叙述上比较顺,这是事实。但在气息上,似乎还是有点故弄玄虚的“炫”的味道。要说很具体的证据,也有,比如“我、李自由,加上经济管理系一名叫黄若来的学生分到一队”。“我们只是打着他们的幡号罢了”——此处用“幡号”一词个人觉得实无必要,不如就老实地用“旗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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