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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推荐】赫拉巴尔:钻石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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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鳜膛弃
时间:
2007-10-17 16:22
标题:
【阅读推荐】赫拉巴尔:钻石孔眼
[捷克]赫拉巴尔 著
杨乐云 译
旅客的一只脚刚跨上列车车厢的踏板便感到有人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只见月台上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
“先生,您这是去布拉格吗?”他问道。
“是去布拉格,”旅客回答。
“那就麻烦您把我的女儿范杜尔卡带上吧。在布拉格车站会有人接她的。”说着,他把一个年约十六岁的小姑娘的手递给了那位旅客。
车站值班员的哨声吹响,乘务员扶姑娘登上车厢,然后用手掌示意:列车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值班员举起发车标志。
那位爸爸在月台上一面跟着列车跑,一面嘱咐女儿:“范杜尔卡,祝你一路顺风!到了马上发个电报,听见了吗?”
“听见了,爸爸,”姑娘喊道,“到了马上发个电报!”
列车驰过出发标志后,旅客推开车厢门迎着一阵扑面大风把姑娘领进车厢。他还一直拉着姑娘的手,显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小单间里传出说笑的声音:“有一回,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呢,她给我去买衬衫,可是买不成,因为她不知道我的号码。她刚要退出商店却突然想起来了,于是隔着老远大声嚷嚷:‘我卡他脖子的时候,我这双手总是这个样!’售货员于是拿来米尺,量了她双手比划的圆周说:40号!那件衬衫,请相信我,穿在身上甭提多合适了……”
小单间的门砰地一声撞开,冲出一个秃脑袋的旅客,大笑着嚷嚷:“该死的,太不像话了!”他一面喊,一面用拳头使劲捶打车厢的板壁。闹腾了一通之后,他回小单间去了。小单间里又传出原先那个声音:“我心里暗自琢磨,圣尼古拉什节她送了我一件衬衫,让我好快活。圣诞节的时候我送她一顶帽子吧,出其不意她准会惊喜。我走进一家时装店,说:‘我想买你们橱窗里摆着的那顶别致的女帽!’时装店的店员说:‘请问,什么号码?’我不知道哇,可是我想起一件事来,我说:‘有一回我跟未婚妻吵架,我用了个网子这么样套在她头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的脑袋有多大。’店员于是捧出高高一大摞女帽,一顶一顶凑到我手底下试,直到我说:‘就是这顶!’我把这份礼物放在圣诞树下,未婚妻戴在头上就跟屁股坐在小马桶上一样,正合适。”
秃脑袋旅客又从小单间里冲了出来,手帕捂在嘴巴上直哼哼。之后,他推开小姑娘,上身扑到窗外,那模样活像号角上挂着的一条毛巾。过了一会儿,他一边喊着“该死的东西,不像话!”一边又捶了一通板壁。然后抹抹眼睛,走回小单间去。
一直拉着小姑娘手的那位旅客这会儿下了决心,他跟在秃脑袋旅客的后面走了进去。
“先生们,”进了小单间,姑娘开口了,“我叫范杜尔卡·克希什托娃,我上布拉格。”她伸出双手在前面摸索,手触到了那位谈笑风生的旅客的鬈发上。“我叫克拉萨·埃米尔,”鬈发旅客自我介绍道。
“我叫伐茨拉夫·科霍泰克,”秃脑袋旅客说。
带领小姑娘进来的那位旅客想把手提包撂到行李架上,不小心碰了一下秃脑袋。
“活见鬼,你就不会小心点儿吗!”
“对不起。”
“撞着谁了吧?”小姑娘喊了起来,“没关系,这样的事我也有过。有一回我去寄信,我知道邮箱在哪儿,那点路我熟悉得就跟套自己的鞋子一样。却不料该死的邮局把邮箱挪了地方,挪近了两栋房子,我一头撞在铁盒子上,受了伤。可我马上抡起白手杖抽了那家伙两棒子!”
“请坐在这儿吧,”秃脑袋旅客招呼说,抹了抹眼睛,“靠窗户,可以看看景色。”
小姑娘摸摸坐椅,又摸摸车窗,伸出手掌像试试是否下雨似的,满意地说:“阳光明媚哇。”
旅客们静了下来。
“刚才站台上的那位是你爸爸吧?”领小姑娘进来的旅客问道。
“是我爸爸,”小姑娘点点头,“我说,先生们,我爸爸可神啦!有这样的爸爸谁都会眼红。我爸爸是种果子的,有一次他开送货车撞了瘸腿邻居戴玛契科娃,为此上了法院。我爸爸的冤家对头们可高兴啦,谢天谢地,老克希什达这下子可逃不脱喽,罚也会罚得他倾家荡产呀。哪晓得老戴玛契科娃却自己跑到法院里来啦,她没拿拐棍,伶伶俐俐地跑来了。她吻我爸爸的手,感谢我爸爸开车撞得那么漂亮,把她的腿给撞好啦。如今她不瘸了。她说,真遗憾我爸爸没有在三十年前就撞了她,要那样她肯定嫁人了。”
“多好的爸爸,”鬈发旅客赞扬说。
“是吗?”范杜尔卡笑了。她伸出手掌,可是列车拐了弯,阳光转到过道的窗口那边去了。
“太阳落山了,”她说。
旅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了点头。
“您的爸爸呢,他是个什么样?”小姑娘拍拍那位爱打趣的鬈发旅客的膝盖,问道。
“我爸爸十五年前就退休了,因为他长了一颗欧洲最大的心脏,”鬈发旅客说,“大得跟个桶似的,在胸腔里晃悠……”
“那……”秃脑袋旅客有点儿怀疑。
“那有多了不起啊!”范杜尔卡叫起来。
“说得对。因此我爸爸跟医学院签了合同,他死之后心脏捐给医学院,”鬈发旅客接着说,“有些外国人想买我爸爸的心脏,可我爸爸是个爱国主义者,他说不卖。按照合同,我爸爸既不许走路,也不许洗澡,还不许坐飞机或特快列车……”
“我明白!”小姑娘喊叫说,“免得这颗高贵的心脏给碰破了或者丢失了,没错!”她边喊边摸索到鬈发旅客的手,紧握了一下。“这样一位爸爸准是好样儿的,您的爸爸跟我的爸爸一样,是好样儿的。”
“说得对,”旅客说,脸上仿佛添了光彩,“有时候我陪爸爸去医学院,在那里他们让我爸爸脱光衣服,教授先生用蓝铅笔、红铅笔在我爸爸身上画道道……”
“对,对!”范杜尔卡快乐地说,“红铅笔是动脉,蓝铅笔是静脉,没错!”
“是的,”鬈发旅客手掌按在小姑娘的手上继续说道,“他们随后把我爸爸送进大厅,学生们围在他身旁低着脑袋看,教授拿根小棍儿在我爸爸身上像指点河流图似地一边指点一边讲解、教课,然后教授把麦克风接到一个学生的身上,一切正常,那声音就跟打小鼓,或者像当兵的穿着靴子在走廊上踱步似的。可是,当他们把扩音器接到我爸爸的心上时……”
“那声音就像暴风雨在推向远方!”小姑娘大声叫喊,“像山岩崩塌!像土豆倒进地窖子,像埃米尔·吉里尔在演奏,没错!”
“千真万确,”鬈发旅客惊叹地说,伸出一根手指在领圈里划拉了一下。
“啊,先生们,”范杜尔卡高兴地说,“跟你们在一起好快活。原来别人也有了不起的爸爸。”
火车这会儿行驶在与公路平行的线路上,旅客们眺望窗外,只见一块广告牌上画着个巨大的蓝色的心脏,从中淌出两股水流,它们的下面写着:波杰勃拉德【地名,离布拉格不很远,为疗养胜地,那里的矿泉水可以治病。】地处中心。
小单间的空气中迸溅着秘密的火花。
“冯德拉切克教授都迫不及待啦,”鬈发旅客说,“他就等着用解剖刀剥出那颗不同寻常的心脏哩。”
“那还用说!”小姑娘笑了,“真没想到,又将有一颗捷克心脏闻名于世啦!”
“谁能上哪儿去找像你爸爸那样的一颗心呢,”秃头旅客说着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包。
“一点儿不错,可惜我爸爸自己并不知道。亲爱的先生们,我爸爸跳舞跳得好着哩!”范杜尔卡拍了一下手,“那次赶庙会,我们俩跳得可欢了,舞厅里的人围成一个圈儿观看。爸爸还常常独自表演。有一次你们猜怎么着。那时候我还小,我爸爸吩咐说:演《红和白》,因为演的那支曲子的歌词是:绿和白,我们足球队的运动衣和队旗都是绿和白,跟斯拉维耶一样,一抹儿绿。一名宪兵走来了,说:‘《红和白》不能演!’我爸爸抽出一张一百克朗的钞票递给乐队指挥,说:‘就演《红和白》!’宪兵说:‘《红和白》不能演!’两人就这样像打扑克叫牌似的叫到第三轮,我爸爸不干了,‘就要演《红和白》!’说着啪地一声打到了宪兵的鼻子上。亲爱的先生们,你们知道吗,那宪兵在这以前长相可难看啦,因为他的鼻子是歪的,歪在右边。流的那个血哟!我爸爸却跳起了《红和白》,一面跳一面唱:绿和白,我呀,我所爱。邻居们暗自高兴,心想这老家伙克希什达,这回可要把老本也赔光啦!没想到过了四个星期开庭审理的时候,一位漂漂亮亮的宪兵出庭来了,他说他鼻子上挨的这一拳正是他需要的,甚至还为此预约了呢。他向我爸爸道谢,多亏那一拳把他的鼻子推向了左边,如今那鼻子长得可端正了。庄园的一位富贵小姐爱上了他,同他结了婚。直到现在,每逢过节,我爸爸总会收到这位宪兵送的一筐小点心,冬天他请我爸爸赴杀猪宴以表示感谢!”范杜尔卡兴高采烈地喊叫着说。
“谁料得到呢!”秃头旅客若有所思地说,“鼻子挨了拳头却得到了家庭幸福。”说着,他穿上了外套。
“您的爸爸呢,他是干什么的?” 范杜尔卡问道。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姑娘,”秃头旅客说,“他是那么好的爸爸,直到今天他已不在人世我才看到他有多么好……他经常上夜班——早晨门扉吱呀一响,妈妈便把热水倒进脚盆,爸爸把带家的码在院子里……”
“什么是带家的?”
“那是煤矿工人带回家的一大块煤,他们的外套上都有一个老大的口袋……过了一会儿,爸爸进屋来了,他脱掉外套,妈妈把一杯咖啡放在方凳上,爸爸洗脸洗身子,然后坐下来,就着咖啡吃块面包,一边吃一边换上一双漂亮鞋子,穿上衣服……等他喝完咖啡,正好戴上帽子走出门,去蓝星酒店跟伙伴们玩牌,我中午给他送午饭,他吃完了接着玩。四点钟他回家来,躺在地板上说是直直骨头架子。他睡醒之后就又去上班了。可是有一天,妈妈在脚盆里倒了热水……”
火车速度放慢了,秃头旅客把手递给范杜尔卡:“姑娘,祝你幸福,我得下车了,”说着他走进了车厢的过道。
火车停了下来。
范杜尔卡伸手在车窗框架上摸索,摸到铜扣眼放下了车窗,她对着乡村小站的月台喊道:“亲爱的先生,给我讲完了吧,亲爱的先生!”
秃头旅客站到车窗下面接着说道:“妈妈又一次加了热水,可是爸爸没有回来。水凉了,妈妈走出去想看看爸爸怎么了。不料爸爸的烟斗落到了地上……”
火车启动了,秃头旅客小跑着跟在火车旁边说:“妈妈拾起烟斗哭了起来。她抓起外套就往矿井飞奔……我爸爸被岩石压死了……伙伴们跑我们家来送信……可是不敢见我们……因此把烟斗放在门框上转身逃走了……唉,姑娘,你知道吗,我从没见我妈妈睡过觉,我醒来时她已起床……我睡下时她还在忙碌着……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她睡着了……”秃头旅客喊叫着站住了,喘着气。
范杜尔卡大声嚷道:“亲爱的先生,请原谅,我还有爸爸,请原谅,请原谅!”
可是火车已拐了弯,阳光从过道又转到小单间的窗口。
过了一会儿,带领小姑娘进来的那位旅客说道:“我爸爸是制皮工,他得了一种病。那时候人们管它叫‘恶性老人疮’。那就是说,他的脚每年都得锯掉一截子,因此他坐轮椅。他的爱好是种蔷薇花,沿着制革厂的围墙他种了一大溜。这种蔷薇叫大元帅,黄颜色的。我爸爸知道它们开多少朵,他不许别人碰,总是亲自剪下来,只送给教堂或者年轻的小姐。后来开马路要穿过我们的围墙,人家就把大元帅给挖掉了,我爸爸心疼得险些送了命。可是他为自己另外找到了乐趣。他坐轮椅来到死亡拐角,在那里指挥交通。起初他用双手,后来用小旗子。他从早干到晚,雨天也照样。我不得不在他的轮椅上装了把雨伞。这样过了八年。他去世后,上百名卡车司机到墓地来吊唁,死亡拐角那儿的花束堆这么高!”
“有多高?”范杜尔卡问。
“这么高,”旅客说着托起了小姑娘的手,“后来那拐角又一再出车祸,人们就在那儿装了两面镜子……”
“我的天哪,您也有一位了不起的爸爸她喊道,“一位变成了镜子的爸爸!”
几位旅客相互对视了一下,随后将目光转向窗外。火车此刻正驰进一座小城市,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挂着两面圆镜子,像两个硕大无比的夹鼻眼镜,镜中照见了一个预先看不到的拐角。
小单间的空气中飞溅着秘密的火花。
“你的爸爸在车站上看来挺瘦……”领小姑娘进来的旅客说着咳嗽了几声。
“说的对,”姑娘喊道,“可是您要是一年前看见他,他胖得简直不像话!闹得心脏负担过重,肝呀、胃呀、肾呀,全都出毛病。妈妈常说,这是生活放纵的结果。医生给他规定了饮食,可是爸爸意志薄弱,他嘴馋。后来,有个卖草药的女人对他说,你既然没有意志管住自己,那么惟一有效的办法就只有去找个警察对他说些不堪入耳的侮辱话了。真走运!我爸爸给带走啦,警察局记录下他的那些侮辱话,他在上面签了字。他被判了半年刑。我爸爸的那些冤家对头可高兴了,感谢上帝,克希什达这头豹子再也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啦。谁知过了半年我爸爸回来了,细长个儿像个大学生似的。他马上在维纳斯酒店举行记者招待会,摆了许多好吃的,他说:‘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听着,世上所有的矿泉疗养院都比不上劳改所!瞧啊,我还带回两千克朗呢!而且健康得像条小鱼儿似的!’爸爸一边说一边拽着外衣上的一个扣子这么样扇风似地扇着,那些大腹便便的邻居不得不承认自己哪儿比得上老克希什达呀……哎,亲爱的先生们,恕我冒昧,我邀请你们上赫拉德强尼宫来,在那儿我们每星期四都有舞会,你们来跟我转圈儿吧!不过,那得从今天算起两个月以后,好吗?”
“跳舞?”鬈发旅客吃惊地问。
“跳舞,因为我已经成年啦!医生对我说,我长到十六岁他就给我动手术。就在那个星期里动!之后,我也能看见这美丽的世界啦。我能看见人,看见东西,还有风景,还有自己做的活儿,我编的小筐儿会有多漂亮?亲爱的先生们,这样世界准是美得很哪!”
“你这样认为?”带领姑娘进来的旅客冷笑地说。
“那当然啦!肯定是美丽的,”姑娘叫喊道,“因为在盲人院里和我一起干活的有一个人叫卢德韦克,他来我们院之前不幸失恋了,他就用墨水笔一个劲儿地在眼皮子底下划拉来划拉去,大夫对他说:瞧着吧,再这样划拉一次,你就永远看不见这美丽的世界了。卢德韦克说,我永远也不想要这个美丽的世界了。他照旧用墨水笔在眼皮子底下划拉。现在他跟我一起编小筐,可是他想世界想得像窝里的狗似的哀嚎……唉,由此可见这世界准是美得很哪,美得像您爸爸的心脏一样,那颗小桶似的大心脏。这世界准是美得很,就像您的爸爸,成了死亡拐角的两面圆镜子。亲爱的先生们,两个月以后我就能看见了,你们一定会来参加庆祝会跟我跳舞吧?”
小单间的门打开。
“请出示车票,”年轻的列车女服务员说,闷得直打哈欠。
本篇选自《巴比代尔》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年0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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