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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上洼（短篇小说） [打印本页]

作者: 仍然一笑 时间: 2007-11-22 19:10
标题: [原创]上洼（短篇小说）
上洼（短篇小说）一太阳一竿高的时候，张七老汉来到了光棍爷爷的大门前，光棍爷爷那两扇大门还紧闭着。这个老不死的还睡着，张七老汉心里骂着，挟着酒，没有推光棍爷爷的两扇破大门，却慢慢地从半截矮墙上骑过去。嘿嘿，吓他一吓，然后寻两个酒盅，好好地喝一个早上。昨晚，张七老汉的儿子从城里回来了，给张七老汉捎了一瓶"陇南春"，老汉就想起了光棍爷爷。和儿子拉呱了一阵，睡得迟了，眼一睁太阳已经冒花了，张七老汉穿上衣服，慌慌张张地往光棍爷爷家赶来，呵，还怕这个老不死的乱转去，连大门都没开呢。进去后，没一点声音。钻进黑乎乎的睡房，屋里烟雾缭绕，炕头上的一盆火正红着，火盆旁光棍爷爷赤身裸体蹲着，一只手捏着一个茶盅，头搭在膝盖上仿佛睡着了。张七老汉想笑，终于没有笑出来，伸手嘴前一摸，张七老汉紧张的心倒放松了。呵呵,看你的个求样子，咋样来的就咋样去了！张七老汉说。老汉把酒放在炕上，一碰光棍爷爷蜷曲着的身子，已经有点硬了。张七老汉慌忙爬到炕上，双手掰下茶盅，把光棍爷爷的身子拉展，打开酒瓶，把那瓶陇南春哗哗地浇在了光棍爷爷黑瘦的身躯上，那酒就在光棍爷爷黑黝黝的皱折里流淌着。屋子里立时飘着浓浓的酒香。张七老汉坐在光棍爷爷身边，瞅着光棍爷爷说，我还想让你给我收尸，没想到你这个坏鬼，跑到了我前头。堆在炕角的被儿，和光棍爷爷一样，闪着黑黝黝的光。光棍爷爷穿的背心和衬衣在被儿上顺势躺着，不太破烂，但很旧了，黑黝黝的，一幅安安静静的模样。裤子在炕边搭着，露出一绺红色的裤带，这是毛线拧成后染成红色的。这老不死的，还迷信！张七老汉笑着说。村上大大小小的人没了，都是你救尸，现在你去了，谁还会救尸呀！光棍爷爷，我给你学着救尸、穿衣吧。张七老汉说着，瞅了瞅台台上门箱，没有锁。门箱是红色的，漆已脱了大半，这是屋里唯一的家具了。还是再叫一个人吧，张七老汉想着，跳下炕，向屋外走去。叫谁呢？村学<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杨</personname>老师。杨平时最和光棍爷爷说成话。张七老汉从半截矮墙上骑过去，向村学走去。学校离光棍爷爷家不远，半根烟的功夫就到了。平日，课余时间，杨就在光棍爷爷家，和光棍爷爷闲唠嗑，学生打小报告，不去学校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往光棍爷爷家跑，村学老师杨也就在光棍爷爷家审案判案。一来二去，光棍爷爷也和学生熟了，一看到往来跑的学生，大老远就喊，又要坏人啦，去，把那人也叫上。学校里很安静。学校没有围墙，只有一排教室和宿舍。张七老汉大老远就看到教室里没人，又走近在教室的窗子里瞅了瞅，教室里只有一排排桌子，呆呆的，愣愣的。人呢？噢，今天怕是星期吧。这个该死的杨，他怎么偏偏要今天星期呢！张七老汉又折过身，看到"大个子"背着喷雾器从洼上回来，刚进了大门。便又向"大个子"家走去。张七老汉推开"大个子"家门，喊道：大个子！大个子！"大个子"刚洗完，手里拿着毛巾正在脸上使劲搓着，口里喊着，来，进来。"大个子"娘在炕上坐着，"大个子"娘在炕上瘫了一年多了，看到张七老汉从门里进来，说，哎呀，你还不是个稀客！能自己下炕吗？张七老汉问。人搀上能到圈里去，唉，我是一个废人！"大个子"娘说。"大个子"把张七老汉让在椅子上，给张七递了一根纸烟，点着，便一跳，坐在炕沿上，自己也点起了一支烟。光棍爷爷死了。张七老汉说。啥时候？就刚才。什么，死了？"大个子"跳下炕，差一点儿摔倒。咋一下子就死了呢？"大个子"娘说。这不，一下子就死了。张七老汉说。唉，啥积修，一辈子的积修！"大个子娘"说，你看人家，死得多容易，一下子就死了，一点疼痛都没有，一辈子的积修呀！"大个子，光棍爷爷还赤身在炕上，走，咱们去给他穿衣裳吧。"张七老汉和"大个子"来到光棍爷爷家大门前，"大个子"说这大门怎么还没开？说着，他俩推开光棍爷爷的大门，从大门里进去，"大个子"说，好香的酒！一院子酒香呀！从睡房门里进去，看到光棍爷爷赤身裸体在炕上平躺着，"大个子"说，就这样，死了？手在光棍爷爷的鼻子底下揣了一会儿，说，老年人真把话说绝了，说把死当瞌睡，这死确实和瞌睡一样。这不，像梦睡梦一样。张七老汉把门箱打开，里面有一些旧衣服，张七便一件一件往出来拿，最后，给光棍爷爷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老式汗衫，老布的，提到手里重重的。下身穿了一件青色的裤子。穿毕，"大个子"就瞅着光棍爷爷笑。你说，光棍爷爷像啥？像啥？你看，像不像电视上给地主扛活的的长工。张七老汉又一件一件在衣裳里仔细地揣着，什么也没有揣到，又在门箱里看了看，门箱里面也空空的，啥也没有。张七老汉记得光棍爷爷说过，他有一些钱，可这钱藏在哪儿呢？你在翻什么？"大个子"问。没什么，来，把光棍爷爷抬到地下。张七老汉说着，从炕上跳下来，和"大个子"把光棍爷爷抬到地下。你去叫人吧，我在这儿守着。张七老汉说。“大个子”便拍了拍手，出去了。光棍爷爷你放心，我还是要把你红红火火地送出门!张七老汉对光棍爷爷说。二“大个子”从光棍爷爷家门里出来，回头望了望光棍爷爷的大门，想，光棍爷爷熬了几十年，从这个门里出出进进几十年，这个大门从此会闲着，再也不会有人走了。光棍爷爷的院子里有两棵粗粗的洋槐树，在院子里戳着。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洒下来，洒在了树下一小堆柴上，“大个子”站在大门外猛一看，像卧着一只花狗。对了，“大个子”想，还正愁棺板呢，这不是有了吗？“大个子”便转身向柴木匠家走去。光棍爷爷!光棍爷爷!“大个子”便走边这样念叨着。村里老老小小的人都叫他光棍爷爷，从“大个子”记事起，人们都这样叫他光棍爷爷。是他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呢，还是人口里有毒，这样叫着叫着，他果真成了光棍爷爷？这就像叫他“大个子”，从他很小时，人都这样叫他。他十岁时，还没有村上五六岁的大，因此人们都叫他“大个子”，一叫就叫了几十年，他果真成了村里最小的个子。“大个子”回头又望了一下，已看不见光棍爷爷的大门了。柴木匠家大门是刚翻修的，磁砖白花花的，又洋气又气派。但大门上扛着一把锁。“大个子”看到小顺家的小卖部门前很多人，有下棋的几个老汉，有几个盘腿坐在地上的老婆婆。“大个子”又向前走去。“光棍爷爷死了!”什么，死了？死了。死了。什么时间？小顺在小卖部里喊着问。今早!“大个子”大声说着，走进了小卖部。你晓的柴木匠干啥去了？“大个子”问小顺。没见，这几天在外乡给人修房。小顺说。我去了他家，没人，锁子看家。找他干啥？给光棍爷爷修房呀!噢，我这儿有他的手机号码，我给你联系。小顺边拔号码边说，以前，没手机时，都是在我这儿联系的，哦，通了。喂，柴木匠吗？是，你是……光棍爷爷死了，要给光棍爷爷修房，你能顾上吗？什么，光棍爷爷死了？咋顾不上，啥活也得停下，给光棍爷爷修房要紧，我这就来。唉，再没有木板，光棍爷爷家有两棵洋槐树……听见“大个子”拿起电话变腔变调，小顺想笑，终没敢笑。看见“大个子”还想说，便一把拿过来，扣下。哼，他怎么能不来，他大大去世时，光棍爷爷前前后后守了几天几夜，他能不来？光棍爷爷能欠下谁的？谁的都不欠!“大个子”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块钱，要丢下。小顺说，拿上，你这人，一块钱在筋上攒着呢，况这不是为你的事，拿上。这么——我就拿上了。“大个子”说着，便走了出去。只要这小卖部周围的人晓的，不费一顿饭的工夫，全村的人都会晓的。“大个子”想。“大个子”又往光棍爷爷家走去。走着走着，从村主任家门前走过，头脑又猛地一清醒，为啥忘了大队呢？光棍爷爷是名副其实的光棍呀，活着，不领那个啥福利，死了，他大队不能不管吧!刚想推开门进去，脑子又一清醒，想，这事儿家里说不方便，还是在大队里等他吧。这样想着，又向村委会走去。村委会里没人，“大个子”掏出一根兰州烟点上。我就不相信等不住你!杨边吃烟边想。一会儿，村主任来了。光棍爷爷死了，大队里咋表现呢？“大个子”大声地问，很理直气壮的样子。大队!还大队!早变成了村委会了，还大队!嗯，嗯，村委会，村委会。“大个子”口里说着，慌忙掏出一根兰州烟，捧给村主任，然后又一掬火，掬在了村主任脸前。“大个子”原本想沉住气，可一看见村主任，才想到这个气原来不是那么好沉。哦，怎么死的？今早，张七老汉说一进去，发现光棍爷爷已死在了炕上。哦，是这么回事。村主任说着，便站在那儿思考了一会儿，又说，哦，是这么一回事。这样吧，村里还有修戏台时剩下的几块板，就给光棍爷爷修房吧。唉，我爷去世前，光棍爷爷守前守后的。“大个子”高兴极了，像个孩子，飞也似的向光棍爷爷家跑去。到光棍爷爷家时，柴木匠已领着人要放树了。“大个子”向他们的脸上扫了一下，又慢慢地扫了一遍，说，不用放了。咋了？咋了，你说话呀？大队里说了，队里有几块板，干板，要给光棍爷爷!“大个子”慢慢地说。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说话的节奏控制得很不错。那几个人听见不放树了，高兴地跳了起来，说，走，咱们一人一块就扛过来了。说着，向门外走去。你见村学<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杨</personname>老师来吗？张七老汉问。没见，但小卖部周围的人都晓的了，只要他一回来，一定会晓的。三快到中午时，杨拉着满车子菜子从洼上回来，听说光棍爷爷死了，慌忙洗了手，抓了一块馍，就往光棍爷爷家赶。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杨走在路上，边吃边想。小卖部门前，树荫下，几个老婆婆盘腿坐在地上。光棍爷爷从来都没死过，怎么说死——一下子就死了呢？哪像你，今儿不行了，明儿不行了，老衣穿上，工工整整地又活过来了。哈哈……杨在小卖部里卖了一卷烧纸，一把香。人，就是这样假！杨胳膊下挟着烧纸，手里捏着一卷香，连走边想。昨晚还要去找光棍爷爷呢？结果没有去。杨想。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了！杨想。杨小的时候，胖头大耳。杨的母亲把杨刚出月抱出去时，村里人这个抱抱，那个抱抱，从这个臂弯里转到另一个臂弯里，大大地冷落了和杨同岁的几个。最爱抱杨的是光棍爷爷。有时别人给他一根纸烟，他要杨先尝一口。那时，杨吸烟吸得极好，鼻孔里常常冒出两股烟柱，再加上杨得天独厚的福相，光棍爷爷脸上就闪出了少有的兴奋！"地主的娃娃也不过就这个样！"他常常在村人面前夸耀杨。"看，吃天的大嘴！"有一次，给杨灌了一杯酒，没想到连脸带耳都像血染的。从此，光棍爷爷的心凉透了膛,凉了好几个月。光棍爷爷说，戏里的好好喝酒，都是大碗大碗的!在杨一岁半的时候，光棍爷爷便在杨的面前放了一枝毛笔，一根放羊的鞭子。直到现在，杨不明白，为什么那时会一把抓起那根秃头头毛笔。那时，光棍爷爷高兴得连口水都笑出来了。他一把抱过杨，说："我就知道，你不是抽牛的后半截子的。"从此，光棍爷爷的心又热起来了，杨三四岁时，光棍爷爷走到那里就把他抱到那里，给杨换洋糖，称葵花，按麻子。杨那时只会叫一声大大，叫一声妈，偶尔也能说一声毛主席万岁，不过说得不真，还不能和别人进行正常的交流。可光棍爷爷每天要给杨讲一下午的故事。白狼打了败仗经过龙城，龙城乡绅正打鼓敲锣欢迎，走到打狼嘴，走到打狼嘴，白狼说地名犯将名，便又回军陕西。李自成是个长工，打入北京，问他的伙伴，什么最好？伙伴说过年最好。于是李闯王把这穷人家受的苦都忘了，天天过年，花花美女。光棍爷爷十五六岁就给大老爷家扛长工，常给地主大老爷上学的儿子送饭。那时，中学在县城，来去百里路，一个来回两头见黑。那位大老爷的儿子曾经拉着光棍爷爷的手说，中国有一个诗人，名叫艾青，写了很多诗，最著名的是，大堰河——我的母亲，他能在文学上成就这样大，听说，全得力于小时候听保姆讲故事。后来，他也没有忘记他的保姆，就写了这首诗献给她。那位大老爷的儿子哭泣着说，无论到哪一日，我也不会忘记你！后来，大老爷被镇压了！镇压在雨子河湾里。那一日，大老爷的儿子疯了。倒是光棍爷爷一直没有忘记这个故事。当杨懂得光棍爷爷讲故事的用意的时候，杨已经十四五岁了，杨已经读过这首诗了。当光棍爷爷说大堰河——我的母亲时，一字一顿，脸上闪着少见的光彩。杨那时非常的感动，仅凭光棍爷爷能记下“大堰河”三个字，杨没理由不感动。杨发誓以后一定要成一位诗人，一位和艾青一样大的诗人。我说过，我一定要给光棍爷爷写几首诗，杨想。可我现在已不知道什么是诗了，光棍爷爷！光棍爷爷的两扇破大门也卸下来了。杨站在光棍爷爷家大门前，觉得这没有门扇的大门，就像光棍爷爷脱了门牙的大嘴，好像要说一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真切。光棍爷爷静静地躺在地上，白色的老式汗衫，蓝色的裤子。光棍爷爷的脸色比过去白一些了，脸上也比过去多了些肉。杨跪在地上，磕过头，站起来，很想哭，终没有哭，就站在光棍爷爷脚下。站在光棍爷爷身边的杨，就像一位做错了事的小姑娘，站在老师旁一样。木匠正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响着，给光棍爷爷修房。杨站了会儿，取过几张烧纸，割了，然后，从衣兜里取出一块银元，在纸上拓着。这块银元是光棍爷爷送给杨的，杨一直在他的裤兜里装着，兜口用洋针关着。这枚银元是大老爷的儿子送给光棍爷爷的，光棍爷爷又送给了杨。每每当断顿了的时候，当生活不下去了的时候，杨都会想，我好着哩，我还有一枚银元。杨拓着，拓着，眼泪就滴在了烧纸上。烧纸很薄，湿一点就润了几张，稍不留意，银元就沾破了烧纸。后来，光棍爷爷曾当了组长。组长是干什么的呢，就是喊人们上地！上——洼——了！天麻麻亮，光棍爷爷背着手，一只脚在前，准弓步，脖子伸得长长的、细细的喊了起来。那架式，很像鸡公打鸣的模样。那腔那调，也很像鸡公打鸣声。杨小时，杨一起的伙伴都跟在光棍爷爷的后面，弓着步，大声地喊：上——洼——了！倒底是小孩，声音尖尖的，远没有那样沙哑，也没有那样响亮。架式也生硬。光棍爷爷喊的时候，不仅喉咙战，每一个骨节都仿佛哗啦啦战。光棍爷爷很瘦，中山装也就宽大了。光棍爷爷每次喊的时候，那中山装都会抖得哗哗的响。每次听到这稚嫩的喊声，光棍爷爷便转过身，脚步很响地向他们跑来。光棍爷爷一边向他们撵，一边嘿嘿地笑着。看到这个跑远了，又嘿嘿地地向那个撵去，脚步很响。杨一次也没有喊过。有几次，很想喊，但终没有喊。肚子里喊了很多次：上——洼——了！毕竟是在肚子里，杨从来没有学过那个公鸡打鸣的架式。杨拓结束了。又拿过几张烧纸，割了。对了，钱多很了，光棍爷爷花不完了，“大个子”说。还要用，杨说着，揭一张白纸，盖在光棍爷爷脸上。又揭了两张，刚想往大门上贴，从门里出去一看，才想起大门早取下来了，便转过身，贴在了睡房门上。四张七老汉从门里进来，看到村学老师杨，便把杨叫到院里，说，光棍爷爷说过他还有一些钱，你知道在哪儿吗？杨说，我听他说过，但不知道在哪儿。就一个门箱，几件烂衣裳，我都翻遍了，没有找着。张七说。杨从门里进来，眼睛四处搜寻着，就这么大的地方，能放到哪儿呢？是啊，光棍爷爷说起过，大老爷的孙子给他给了些钱，可这钱怕早花光了吧。不对，很少见光棍爷爷花过钱呀！杨站在地上想。咋一下子就死了呢？这样，就死了？六十九了，多少岁得够！昨天还好好的！人假的很！ 听说，九爷死后，还有人在槐树底下见过……你记九爷！我和九爷坐在学校门前的柳树下，拉着闲，拉着，拉着，九爷的身子就顺着树往下缩。脸蜡黄蜡黄的，脸上长满了豆大的汗，眼皮也耷拉着，眼珠子像捏成的一团菜。我站起来慌忙喊人，跑来了几个人，往家里抬的抬，叫医生的叫医生。赤脚医生赶到九爷家，捏了好长一段时间脉，说，死了。有人说在老洋槐树底下见过九爷，和平时穿得一模一样。这个九爷，还那样细那样扣，把老衣脱了，舍不得穿，肯定又在板箱里压着。你说，到啥年月他才肯穿！杨听着人们的话，眼睛仍旧搜寻着。能放在哪儿呢？就巴掌大的地方，能放在哪儿呢？唉，他哪儿来的钱，有几个钱，早花光了吧。忽然，杨眼睛一亮，他发现一团塞椽眼的纸和其它的纸不一样，其它的都烟薰火燎，黑黝黝的，和木头黑成一体，这一团纸比其它的纸稍白一些，稍黄一些。杨站在炕上，把这一团纸扯下来，在外面把土掸了，杨才看清楚纸上有字，原来是报纸。拿进来，放在炕上，打开，呵呵，里面全是钱！壹佰元的几张，其它都是十元和五元的，还有一大堆角票。杨细心地翻看起来，那报纸上有很醒目的小标题：粉碎四人帮，人民喜洋洋你数一下钱，共多少，光晓得读报纸!“大个子”说。杨慌忙对"大个子"说，你把张七老汉叫进来。张七老汉从门里进来，对杨说，找到了，好，你数一下，共多少？杨便数起来。好像一千贰佰元吧，杨说，我再数一遍吧。每每翻到一张烂钱，看到小心地用纸把对方沾在一起，杨便伤感地把这张钱在手里搓几下。有些毛毛钱的一角烂了，也这样用纸把对方沾在一起。数着数着，杨很伤感，取下了眼镜，用手背在眼睛上擦着。不对，这一遍怎么成了一千捌佰多元了。杨说。杨一头的汗水。念书人，没纸和笔，数不清！"大个子"说。一个人便寻了一张烧纸，交给了杨。你可能没笔吧，我给你在他哪一个阿姨跟前借一个。一个说。杨很老实地说，笔，我有。把眼镜戴好。从前的一个教书先生，看到墙上一个钉子，把眼镜一挂，嘭掉在地上，原来不是钉子，是一个苍蝇。一天，看到墙上一个苍蝇，说，哼，我今天才不上你的当，小心地把眼镜放在桌子上，啪地一声向墙上拍去，哎呀，我的巴掌！原来是一个钉子。众人都哗哗地笑起来。这是光棍爷爷说给我的。于是，人们都瞅着光棍爷爷笑。算出来了，杨按了按眼镜，便大声地念起来。壹佰元：3张，300元十元：28张， 280元五元：67张， 335元伍角：675张，337.5元贰角：985张，197元壹角：2349张，234.9元总计：1684.4元张七老汉抹了抹眼睛，对"大个子"说：你把院子里的人都叫进来。"大个子"就站在门外喊：都进来！张七老汉说，光棍爷爷的心思我明白，大伙儿也可能都明白，这些钱，买些烟，买些洒，大伙儿吃喝，光棍爷爷不欠咱们的。剩下的，买些老衣，买些纸货，还有鞭炮。把这些钱都花光，但只是烟洒，饭，咱们就不管了。地上好多人都抹着眼睛。唉，咱们的红白喜事，光棍爷爷都跑到底，没想到光棍爷爷……唉，再啥话也不说了，咱们把光棍爷爷风风光光地送走！张七老汉说，难得大伙儿都有这个心，钱，你不要给我交，杨，你就管理着，谁需要啥谁在你跟前取。咱们把这些钱花不光，光棍爷爷也是不安心的。这是多少钱？张七老汉部杨。杨说，一千六百多元。这钱也不少，这样吧，这钱分成三股，一股，给光棍爷爷再卖些老衣；一股，卖些烟、酒，你看天气这样大，大伙也很辛苦。还有一股，这几块板大概里是五百多元，把这五百多元还给大队。啥，还给大队？为啥要还呀？还给大队，还不是叫村主任给贪污了。大个子很气愤地说。光棍爷爷没欠任何人的，死了。死了，也不欠任何人，哪怕是政府的，生前没欠，死了也不欠，这样，才是光棍爷爷。现在该干啥就干啥，光棍爷爷能这样走，我们该高兴才对呀！张七老汉说着，又用手在眼睛上抹着。一会儿烟酒来了。吃吧，来，吃，这是光棍爷爷的烟。这是红盒盒的兰州烟，一包两块。这是光棍爷爷的酒，“陇南春”，喝吧。一会儿，纸货也来了。童男女，金银斗，还有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里面有电视，有沙发，还有车库，车库里一辆红色的车，车牌上写着奔驰，车里也有一位司机。有儿子的也没有这样排场啊！有儿子和没儿子的，死后有分别，就是坟上多一些哭场棍儿。一个说着，手在四合院子里摸着。是啊，坟上还能看到这个人是怎样死的，是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正常死亡的坟，正，顺，在地中心；非正常死亡的坟，偏，倒插着，在地头或地尾。另一个说，去，取些纸钱来，装在司机的衣兜里，不然，光棍爷爷不是领导，使不动他。以前的拉马娃儿还要在锐务所打票，不打票说假着哩，这要不要票？取些来装上，活人免的死人的意！一个说。听说，陕西人完了还要唱戏。一个说。一会儿，寿衣来了。青色的缎袍，黑红色的缎褂，还有帽子，鞋，套在光棍爷爷身上，杨看着，便笑了。呵，多像电视上的财主啊！杨说。四点，光棍爷爷的房修成了。五亡人奔土如奔金！五点，炮声中，人们就把光棍爷爷抬着送走了。坟地在光棍爷爷的饲料地里。光棍爷爷的饲料地在南山上。埋的时候杨也去了，在张七老汉的身后走着，扛着一把铁锨，头耷拉着，模样有点滑稽。送葬的队伍走的很舒缓。啊呀，这么重，光棍爷爷还不打算去吗？一个抬着棺材的小伙子说。是啊，这一次上洼，就再也回不来了，但愿光棍爷爷能够入土为安。杨想。鞭炮一声接一声，光棍爷爷的棺材上盖着一块红被面，杨忽然觉得，这不是送葬，而是打发闺女。这何尝不是一次出嫁呀!杨叹息道。不一会儿到了，就下棺，就扔土。埋吧，埋吧，埋得越深越好。村上人嘻哈哈地笑着，一锨土，哗，一锨土。光棍爷爷，下辈子娶个女人！哗，一锨土。下辈子当个省长，光棍爷爷！哗！一锨土。鞭炮叭叭地响着。一锨锨土扔下去，阳光渐渐地生长出来了！好了！坟堆堆起来了。来，吃吧，这是光棍爷爷的烟。杨边散烟边说。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去了。杨没有走。杨拄着锨在坟前站着。杨很伤感地站在坟前。麦苗刚遮住人的脚面，要是往年早就淹过人腰了。这南山的还就是这个村最好的麦，北山上就如秃子的头，只看到红红的白白的土，见不到一绺绿色。二月盼到三月，三月盼到四月，人们每天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头看天，看到东边的天蓝蓝的，就又瞅西边，就又瞅南边，就又瞅北边，于是整个天空也就水汪汪地蓝在眼睛里了。小麦无望了，还有秋田呢。尽管秋田都种的很少，但多少一年总算有所收获。如果再不下雨，这刚刚破土而出的秋苗恐怕也会变成一把柴毫。今年的麦恐怕镰刀又用不上了，大人、小孩，女人、娃娃，蹲一地拔麦了。呵，就是这么儿长的苗苗，也仍然在这个季节扬花抽穗，矮矮的个子耷拉着指头肚大的穗子，犹如一个一直没有见过奶的婴儿。但就是这麦苗，好像正大口大口地吮吸着阳光。等你一转眼，就要黄透了的狠劲！杨觉得那麦苗摇头晃脑，有点像“大个子”。细看，一地的“大个子”在唠唠叨叨。唠叨声大起来，又像多年前光棍爷爷很响的却步声。忽然，杨丢下锨，背着手，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脖子伸得长长的、细细的，喊了起来：上——洼——了！麦苗好像安静了许多。然后，杨便扛起锨，悠悠地向村里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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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老残 时间: 2007-11-22 19:22
<a href="http://www.heilan.com/forum/dispbbs.php?boardid=26&id=26320&page=1">http://www.heilan.com/forum/dispbbs.php?boardid=26&id=26320&page=1</a>

作者: 仍然一笑 时间: 2007-11-22 19:41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老残在2007-11-22 19:22:22的发言： <a href="http://www.heilan.com/forum/dispbbs.php?boardid=26&id=26320&page=1">http://www.heilan.com/forum/dispbbs.php?boardid=26&id=26320&page=1</a></div>看了，多谢老残的提醒，不过，我这篇主要写一个老人如何面对死。 问好！

作者: 仍然一笑 时间: 2007-12-1 20:44
一个老人，在二十年前就准备他的身后之事。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7-12-2 23:30
很正常啊，二十年轻就准备后事。谁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活了这么久。这也用得着提自己帖子啊

作者: 至尊宝 时间: 2007-12-7 14:11
现在你知道黑蓝和辽河的分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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