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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有点那个 [打印本页]

作者: 黄若来 时间: 2008-1-4 12:33
标题: [原创]有点那个
  1、周六早上六点，我被手机闹铃叫醒。匆匆刷牙洗脸，洗漱用具塞进帆布包，而后踏着朦胧的夜色出门。不想比我起床早的大有人在，操场上浮动着几十条暗淡的人影，大多在晨跑，也有的倚着双扛做压腿练习。教学楼有几间教室亮着灯光，里面传出朗读英语的声音，大概是黎明时分太过寂静的缘故吧，那声音俨然硬币投在了金属盆中，历历在耳，连每个音节的微妙变化都能分辨。我不禁心生疑窦：印象中学校里全是游手好闲之辈的呀，哪里冒出的这干家伙呢？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直到天亮，也不见公交车的踪影，估计首班车时间未到。于是拦了一辆计程车，直接开去火车站。路程有点遥远，不过路上车少人稀，只花了将近四十分钟。见时间绰绰有余，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小餐馆吃了带韭葱和肉馅儿的包子，喝了一瓶价格比别处贵一元的矿泉水。随后，在候车楼入口旁边的报摊要了一份《潇湘晨报》，抽出填满招聘求职广告的那张垫在台阶上，来了个席地而坐。读报读到七点五十，然后钻进二楼的候车室。八点十分，火车当即出发，往南奔驰了一个钟头多点，抵达株洲站。从出站口出来，我恍惚觉得自己依然置身于长沙站，因为中国的火车站仿佛都是用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大大的火车站牌，站牌底下的洪钟，大面积的站前广场，广场三面的候车售票配套设施以及对面宽阔的马路——看不出什么大的区别。此时太阳已经爬高，世界也露出了喧嚣的原形，不过空气里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并不特别热。迎接我的是张娣，和一名大概是她同学的女孩。女孩同张娣差不多高，不过白白胖胖，恐怕比我都要重出好几十斤，容颜姣好，上面一件宽宽大大的白色教练衫，下面是相同款式的教练裤，脚下一双黄色高帮运动鞋，一副举重运动员的派头。倘若只看面部，把那看似臃肿的身材忽略掉，算得上百分百的美女。这种类型的美女，我还是头遭遇见。张娣介绍着说她的名子叫果冻。“果冻？姓果么？”我傻气地问。“不是，原名叫陈果。果冻只是外号，她喜欢别人叫她果冻。”“反正叫我果冻就行啦。其它的别管。”胖女孩开口了。语气刚毅，音质干净。从声音听来，大概是个性格爽朗的女孩，与那胖乎乎的体形给人的印象大相劲庭。我对果冻说声“你好”，她回应了一句“你好”。随后，三人横穿广场，往马路那边踱去。两位女孩手挽手走在前面，我拉开两米左右距离跟在后头。果冻附在张娣耳边絮絮叨叨着什么，不时笑出声来。大概在评论我的长相，因为我好像听见她说什么“样子不差，就是太木讷了”。这中间，张娣俨然害怕我走丢似地回头张望过几次，每次与我的目光相碰，她嘴角都露出甜甜的笑意，我也跟着笑了。我们在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等了几分钟，钻进从右边驶来的一辆公交车。车上比较拥挤，我们都没坐位。身边站满了乘客，女孩们也就不大好说话了。公交车一路东行。从窗口朝外望去，只见高楼林立，人潮攒动，气势蔚为壮观。不过，这种景象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便被城市里随处可见的普通街道取代了，人流也稀薄起来。汽车俨然不见黄河心不死的蛆虫，在多少给人以苍桑感的壁面无不沾满黑污的楼舍间穿行，一路左转右拐，走街过巷。中途的公交站台特别多，每次在站台停下，都有好几个人下车，上车的却少得可怜。从火车站开出大约二十五分钟后，乘客便只剩下我们三人了。“还有多远？”我朝坐在前排的张娣发话。“快啦，还有差不多一个钟头就到家了。”果冻转过脸来，抢在张娣开口前回答道。“胡说，都走完一大半啦。”张娣说。果冻好看地一笑，不无嘲弄似地看着我说，“她可真疼你！”又把脸转向身边的张娣：“你可真疼他！”张娣征求果冻的意见：“想坐到后面去，可以吗？”“你是说，要跟那个木头疙瘩脑袋亲热亲热，撇下我不管？”“是呀。”张娣笑着说。“唔，早晓得你是这么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我是二十个不该和你一起出来的。”果冻装出恼火的样子对张娣如此说罢，然后把脸转向我：“在这之前，你可见过我这么大瓦数的电灯泡？从体形上讲。”“好像没有。”我想了想说。“天呐！你的那位果真把我当成电灯炮啦！”果冻拿余光瞅着张娣，耸耸肩，作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张娣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而后起身，在我身边坐下。果冻再次转过脸来，“我要奉劝两位：肉麻话最好别说。我的机器有录音功能，可以把你们的甜言蜜语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到时，我会把这些秘密像撒种子那样撒满整个校园，你们就等着收拾果子吧！”“什么机器？”我问。果冻从下面翻出一台白色手机，在我们面前得意地晃来晃去，然后朝我挤了下右眼，一回身又从哪里抽出耳塞塞进耳孔。俄顷，里面低音淌出节奏强烈的摇滚音乐，她的身体便随之一窜一窜地轻轻跳动起来了。“对印象好的人，果冻总有恶作剧的倾向。骨子里却是一个真诚，善良，心眼儿一点儿也不坏的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孩。真的，这点请你不要误解。”张娣解释似地说道，“她的手机只有MP3，不可以录音的。”“看得出来。”我笑着说。“喜欢她么？她可是学校里我玩得最好的朋友哟。”“喜欢！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不过，感觉好像有点不可思议似的。表面上看，她是个再活泼开朗不过的女孩吧，与你的性格相差很远的呀？怎么就这么要好呢？”“是啊，我也不大明白。班里合得来的很多，但最合得来的，就是她，而她可能也是这样。”张娣稍事沉吟，继续道，“大概我们都在对方身上寻求一种类似取长补短的东西吧，所以才这么要好。”“不过我和你之间，却不存在那种类似取长补短的东西。”我说，“我是这么认为的。然而，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莫如说我很看重这点。”“你我不同的。”张娣说。此时，汽车已经彻底开离城区，以较之先前两倍的速度奔驰在郊区畅通无阻的公路上，路面有些地段不是很平坦，汽车却丝毫不当回事地快速碾过，跌荡得俨然腾飞起来，又恍若掉进了谷底。翠绿的榕树在公路两旁整齐排开，宛如无边的屏风伸向世界的前方。沿途多是些低矮的居宅，瓦屋倒是一座未见，不过不时有农家的菜园跳入眼帘。我向张娣打听假期里的事，她说同往常一样：做家务，学习，仅此而已。我又问去过县城没有？她说三年来一次也没去过，不过由于爷爷和奶奶的身体状况已大不如从前，爸爸妈妈倒是经常过来寨子这边。说话的时间里，张娣习惯性地伸直腰背，端端正正地坐在我旁边。我则由于背着帆布包的关系，略微躬着身子，不时歪头看她。她上面一件质地厚实的长袖衬衣，白白净净，俨然刚从服装店买来的一样。下面一条显然洗过多次的蓝色牛仔裤，膝盖的部位有些腿色了。衬衣是敞领的，却丝毫掩藏不住她那修长而白皙的脖颈。那脖颈显得比较纤软，纤软得仿佛轻轻一掐就可能断掉。她的表情变化微乎其微，连偏头也显得那般小心翼翼。起先，我以为她是故意装出这副淑女形象的，可想到她以前的言行举止，却又觉得这其实并不异常。当然，我仍免不了有些苦恼：是你主动坐来我身边的吧？何以显得如此拘谨呢？我伸出右手捉住她搭在大腿上的左手，她的表情略微有点紊乱，转眼又恢复了平静。大概五分钟后，张娣主动拾起我的右手，揣在怀里，朝我淡淡一笑，而后把头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闭目合眼，再也不动了。我总算明白了：张娣的心情或许跟我一样，都在渴望着对方。只是在这一步实现之前，不知该以何种方式实施罢了。一旦领悟这点，我的心情便豁然开朗了。我闻着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香味，感受她身体的重量，本想揽住她的腰，让她靠得紧一些，而且觉得这样做不可能遭致别人的指责，可我没那样做。相比之下，我隐约觉得张娣所在乎的，可能更是这种死水一般静寂的方式。注意到时，已经到得一个偏僻小镇模样的地方。公路在大概快出镇的地方被眼前的山头分成两条。汽车朝左边的那条下行不远，司机便问我们是不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听张娣答说“是的”，便“嘎”地一声刹住车，我们下车后，他又当即加大油门，连同空荡荡的车厢一起消失在前面山脚的拐弯处。速度相当之快，恍如逃命一般，这不禁让我想起在刚才过来的途中，他可能撞死了一个人。虽说是大学，可正门并不给人以威严之感。有阻止车辆通行的电动栅栏，电动栅栏的右侧有个兼收发室使用的门卫室，两者中间留一道供学生出入的不足两米宽的通道。电动栅栏左侧的水泥墙上，挂一块长长的白木板，上面用黑漆涂着该校的全称。如此而已，活活一座即将倒闭的国有企业的入口。不过说实在话，在这里的门口一站，我却油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就跟张娣带给我的肌肤之感一模一样。进得校门，是一条有着“V”字形触手的水泥路，颇宽，右边的触手是平的，左边则是一段徐缓的上坡，坡顶耸立着半截尚未完工的图书馆的骨架。迎面七层高的教学楼连同水泥路一起，将个有花有草有树的庭园紧紧抱住。张娣指着教学楼大概五楼的位置，问我困不困？困的话去她们教室坐会儿如何？“还是先熟悉一下环境，四处看看吧？”我笑着说。“两位玩得开心。我的任务完成了，这就拜拜。”果冻开口了。“不能一起走走吗？”张娣看着果冻，一脸希望她留下的表情。果冻并不回答，只是转给她一张诡异的笑脸，那笑脸我吃不大透，估计只有女人才能读懂。果冻把脸转向我：“喂，背上的那个包包，要不要我替你暂时保管？背着它在校园里瞎逛，学会生的干部们撞见了，肯定以为你是商品推销员，会把你轰出去的。当然，如果你对别人碰自己的东西觉得心情别扭，那就别当别论。”“哪里！求之不得。”我卸下帆布包，交给果冻，说声谢谢。张娣问果冻打算回宿舍还是教室？果冻答说教室，因为今天班委会要出以“喜迎国庆”为主题的黑板报，自己这个宣传委员缺席不得。张娣说那好，十二点再去教室找她，一起到外面吃中餐，作为对今天的答谢。“好哇，有喜酒喝喽！”果冻开心地笑道。张娣显得有点难为情，想辩说一句，可终究没有出口。果冻朝庭园那边走后，我和张娣爬上斜坡，来到图书馆后面的足球场。足球场上长满了及膝高的野草，一片焦绿，仿佛从未有人踢过球似的。右边的高地上排列着布达拉宫式的建筑群。左边则横亘着一条巨型战壕样的山谷，可以眺望对面坡上的几栋民宅和远处起伏的青山。我们顺着足球场左侧的跑道慢慢移动步履。张娣向我介绍每栋建筑的功能：那里是实验楼；那里的一楼是食堂，二楼是可以容纳千人的大会厅；对面的几栋住着教师和教师家属；男女生宿舍在高地的另一侧，位置上与足球场对称，被眼前的建筑群挡住了。“学校有多少学生？”我问。“包括老师在内，也就三千五百左右吧。不过，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女生。好像世上的男孩子不大喜欢医学这个专业似的。我们班五十四个同学里，只有九名男生。”“怪不得这么棒的足球场没人用。”我表示惋惜。我们穿过足球场，然后右拐，在网球场旁边的亭子里并肩坐下。亭子靠近山谷，从谷底上来的风一疾一徐地吹着。张娣略微眯起眼睛，凝视着山谷上方的某处空间。强风打乱她的笔直秀发，有意无意地撕扯着。阳光时而普照，时而躲进棉花团似的云间。足球场上坐着晒太阳的学生，三三两两，各自组成小小的天地散布在草坪的各个点上。里面居然没有一名男生，全是表情愉快的女生。她们或聚在一起玩扑克牌，或懒意洋洋地横躺竖卧。也有独自伏在草丛里读书的，但她会不时地收起书本，偏过脸，同几米开外的同伴打招呼。尽管如此，校园内仍然一片沉寂：网球场上不见人打网球，后面的乒乓球台也没人光顾；建筑群那边亦无任何声音传来；甚至连走动的人影都很难发现。除了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四下阒无声息。“好一个空旷寂静的地方。”我感慨着说，“假如我也在这里读书，多好啊！”“真的这样想？”张娣转过脸来。“真的这样想！”我说，“这里虽然与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可给我的实际感觉却温馨得多。说出来你别见怪，想到这里就是你读书的地方，我心里就有一种类似回家的亲切感。”“经常过来不就得了？”张娣嫣然一笑。“会的。”我说。然后打趣道，“不过得有你陪着才行。”我们在亭子里坐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起身，顺着足球场这侧的跑道往回走了大概一百米，在山谷间草多的地方再次落座。这里的草坪与足球场上的截然不同，几乎没什么杂草，绿油油的，俨然从太平洋剪切下来的一页波浪起伏的海面，以一定的斜度粘贴在了这里。上面尚未成林的松树以相同的行距和间距整齐列开，宛如探出海面的无数美人鱼尾巴。稍顷，张娣把头偏在我的怀里了，像小猫一样躬在我的旁边，仿佛在聆听我肠子汲收营养的声音。我则以怀揣工艺品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我们久久地这样坐着不动，倾听风的声音，眺望远山的风景。约十分钟后，我伸出右手，以张娣的第一脊椎骨为起点，朝尾骨那里滑去，至大腿内侧打止。倘若以这根线条把张娣切开，她极有可能变成完全对称的两部分。来回了三次之后，张娣似乎有些忍受不住，不重的身子轻轻地、缓缓地翻过来了。“好像很喜欢碰人家似的。这里不合适的。被别人看见了，多难为情呀。”她依旧枕在我的怀里，羞郝地看着我说。声音很轻，里面没有责备的成分。“想你。”我说，“上次分开后，几乎天天都在想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么？我？”“那还用说！”“为什么是我，不是别人呢？”张娣定定地注视着我。我也盯着她的眼睛。那对黑色的眸子深隧得有些叫人心悸，仿佛只消一直盯着看，自己就可能变小，就可能无缘无故地掉进去一样。“我也不清楚啊。”我叹口气说，“反正，脑袋里每天都有你的身影出现。不怕你笑话，想得最多的，是上次和你投宿时的情景，还有十二岁那年见到的你洗澡时的身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可我实在渴求你，就像在干燥的沙漠中渴望得到水喝一样。而对于除你之外的女孩，哪怕比你长得好看，我也不怎么提得起兴致，甚至多看对方一眼的心情也几乎没有。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加想你。头疼啊，到底怎么回事呢？”“你身边的人，也有这样的吗？”“不知道。这方面很少跟人交流。”“如果我可以满足你，多想满足你的一切呀。可是，这中间有好多好多的实际问题，那些问题对你很不利。”“什么问题呢？”我问。“很难解释清楚。”张娣仍旧看着我的脸说，“真想让你快乐起来。”“我的问题，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我说，“比较起来，我倒是担心你多些。”“担心我什么呢？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那边的。不是吗？”“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以前就说过：我们一家人是为了你们一家人才来到这个世上的。当然，这话现在听起来可能觉得有点滑稽，毕竟都二十一世纪了呀。可是，有些东西是什么也左右不了的。真的。”“说了不是担心这个。”我捧住张娣的脸，开导她说。因为我发现她的情绪好像变得有点不安了。我想继续补充点什么，可口内已经没了言语。我们再未说话。 2、十一点半钟，我和张娣折回原先与果冻分手的地方，然后爬上教学楼的五楼，钻进右边走廓尽头的一间教室。这间教室与楼梯口之间，另外隔着四间教室，位置上都在走廓的右侧，左侧则是涂着白色瓷板砖的栏杆，可以俯视下面的庭园及对面的山丘。每间教室都坐有学生：或读书，或看电视，或无所事是地走来走去，或听播音机里中等音量的音乐。发现我贴着窗户玻璃朝里窥看，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看我的脸。果冻所在的教室算是人最多的。共有七名穿戴整洁的女生，男生倒是没有。其中三人在出黑板报：写字、画图、给花边着色。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孩扮演着跑龙套的角色：传递粉笔和刷子。余下的则成了鉴定黑板报好坏的评委，站在教室的各个角落横看竖瞄，指手画脚，各抒己见。正在出黑板报的也不甘示弱，便与她们争辩起来。不过，双方的语气里都不带攻击性，无非以此取乐罢了，俨然一群爱唱歌的乌鸦。未进门之前，我就被她们说话的气势怔住了，心里颇有些胆怯。后来不出所料，张娣同大家寒喧完毕，还没来得及把我介绍出去，便被一个学生头女孩拉去写字，而我却成了几个热情过度者公然为难的对象。她们提出好几个与张娣有关的问题，一旦我回答得不合适，教室里便荡起欢笑。这样还不够，一个扎着马尾、身穿腰带裤的女孩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评头论足起来。虽然是些善意的评价，可还是把我弄得心情紧张，不知所措。这种活跃的气氛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才结束，然后变得鸦雀无声了，出黑板报的出黑板报，没出黑板报的做自己欢喜的事，好像她们这时才认识到自己与我之间的距离似的。我在教室里慢步兜了一圈，欣赏墙壁上贴着的医学家画像，阅读课程表与值日生表，然后坐在教室后排的课椅上，打量张娣写字的背影。她的粉笔字写得相当够水平，一笔一划，中规中矩，打个不贴切的比方，同她本人一样标致。“喂，像不像女儿国？我们这里。”稍顷，评委中的一员向我发话了。她坐在我左边两课桌之隔的自己桌前，右手举着圆形小镜子，左手举着塑料小梳子。与其说她在梳理探出额头的一绺波浪形秀发，莫如说正在斯斯文文地进餐。是个打扮相当时髦的女孩，耳垂上的问号形耳环闪闪发亮，光手镯就戴了三只。“像。”我说，“一路上的确没怎么见到男生。”“男生在我们这里算得上珍稀动物。帅哥就更希奇了，简直跟大熊猫有得比。”她瞅着镜子，不看我地说。我“呃”了一声。“男生，在这里玩到什么时候？”左边传来招呼声，我立马掉头过去。声音来自坐在教室前排收看电视节目的另两名评委。至于到底是谁说的，我分不清楚。她们穿着相同款式的紫色T恤，而且都干巴巴地望着我。除去T恤前面的图案不同外，身上没什么大的区别，略微卷曲的长头发也好，圆圆的苹果脸型也罢，就连胸部隆起的程度也是一样的。无疑是对双胞胎。“明天下午回长沙。”我大声回答。两人一齐点了点头。“放心，我们会好好招待你的。”时髦女孩再次开腔了。“那就谢谢啦。”我笑着对她说。“不能多玩几天吗？”双胞胎女孩继续前面的话题。“星期一要上课呀，所以明天就得回去。课上不上其实无所谓，即使上也没用心听。但觉得还是回去好些。”“就是说，你是一个不翘课的好男生。对不对？”“不对不对。”我纠正道，“我不是好男生，也算不得坏男生。只是不大喜欢翘课，那样的话，就可能心里不踏实。”她们再次机械性地点了点头。“给你机会请大家吃饭，怎么样？就我们这里的几个人，不用把全班同学都叫来。比较起来，还是相当划算的哟。”时髦女孩这回看着我说。“比较起来？”我听不明白。“那还不是。上回班长的男朋友过来，应是把我们班里所有同学都请去吃了一顿。五十四个人哩，在华天摆了六桌，回来时还掏腰包让我们打的。由此可见，他是多么多么地爱我们的班长呀。”“可以是可以。”我想了想说，“但不知道怎么个吃法。老实说，我带的钱不是很多，要是去华天那样的五星级大酒店，估计光酒钱都不够付。”“这样啊。”时髦女孩显得有点失望，“下次过来，一定记得多带些哟。这回算了，请我们到外面的小餐馆应付一顿好了。便宜着哩，一个人才十块钱，而且不用打的。”“那就照你说的做吧。”我勉强答应下来。“还有一点要说：你这个人好像不规矩。”“不规矩？”我吃了一惊。莫非我和张娣抱在一起的情景被她们看见了？“是啊，还用得着我们提醒你吗？班长的男朋友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请人把一轿车尾巴的零食扛进了我们宿舍，用来犒劳我们这些声援者。可你的包包里，”她指了指自己前面放在墙角桌上的帆布包，“什么吃的也没有，只有牙刷，牙膏，洗脸巾，还有几本破书和一条皱巴巴的内裤。我们的规矩是：班上女生的男朋友过来看她，首先得通过我们这关。通过我们这关相当容易。你知道的，我们女生就是嘴谗。只要满足这一条，买足差不多一轿车尾巴吃的东西就可以了，不过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最好各种各样的零食都买齐喽。”我仔细打量那只帐布包，不错，确实是我的。不过拉链已被人拉开。“哪里买得了那么多。”我战战兢兢地开口，“意思一下，聊表心意就可以了嘛。何必那么破费呢？”时髦女孩说话的时间里，出黑板报的几个女生一直在偷偷发笑。至于笑什么，我当然不清楚，这同样只有她们之间才能明白。这时，正在给花边着色的女孩偏过脸来，就是先前对我评头论足的那个腰带裤女孩，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看着我的眼睛：“玲玲在开玩笑，别当回事。我异性朋友是多，可没什么男朋友，更谈不上有朋友过来请班里同学吃饭和零食。都是玲玲自己胡编乱造的，大概她指望自己有那么一个财大气粗的白马王子吧。我们这个班里，像她这种爱贪小便宜的女生多的是，你可得堤防点儿。”“比如我。”站在课桌上画主题图的果冻转过身子，同样看着我说，“班里男生全被我们整得神经兮兮的，路上看见我们，掉头就跑。周末也不敢来教室了。缺德啊！是吧，娣妹？”“没事的呀。”张娣笑着说。真是一群古灵精怪的女生。她们有着插科打诨的性情，有着风趣烂漫的谈吐。但总的说来，是直抒胸臆的尤物，而且给人开心活泼的美好印象，俨然冰雪消融时节钻出地底觅食的一窝小兔。我与她们的关系愈发融洽了。十二点半钟，黑板报出到差不多一半时，我主动邀请大家到外面吃饭。她们欣然叫好，然后结伴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商议哪家餐馆口味好，哪家实惠，路上遇见熟人，便欢快地呼来唤去，俨然校园里所有人她们都认识一样，就连看守校门的老头，也被她们逗得笑眯眯的。我和张娣放慢脚步，跟在后头。吃饭地点定在校门对面。同我所在学校的门前光景一样，这里同样是以学生为对象的价格便宜的小餐馆。我们穿过马路，钻进左数的第二家。女孩们好像跟里面的老板很熟似的，亲热地打完招呼，便蹿进厨房，点了自己爱吃的菜肴。我见大家要的都是中份，价格才五元，于是加了一个二十元的鸡肉火锅。然后问她们喝不喝啤酒，回答说都不怎么喝酒。我给自己叫了两瓶青岛，另要了大瓶的橙汁多和花生奶，供大家饮用。吃饭的时间里，女孩们不时拿我取笑，说我夹菜不够积极、吃饭老埋着头什么的，学生头女孩还主动为我盛饭，搞得我颇有些过意不去。至于这中间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大清。反正多得很，从落座到散席，她们的嗓门就没停止过运转，叽哩呱啦，当然全是一些开心的打趣话。记得比较确切的，是去年发生在时髦女孩身上的一件窝囊事。时髦女孩说当时自己刚进学校不久，对很多东西还不大熟悉，别班搞实习，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去停尸房训练胆量，她出于好奇也偷偷溜了进去。她以为只要看看泡在药水里的尸体就够了，不想里面的专业老师把死人身体从药水里捞起来，放在平台上，要求学生们从脸部摸到脚尖。她当时没戴医护手套，不过还是鼓起勇气摸了。是具洁净得俨然刚刚从荷花里降生的女人身体，上面滑滑的。从停尸房出来后，她足足呕吐了两天。印象最深的，倒是那女人的阴户相当之大，中间的细缝几乎贯穿了整个裆部，估计长达二十公分。她说想不到世间居然存在那么大的阴户，洗澡时她也经常留意别的同学来着，找遍全班的女生也没发现再大的。说到这里，坐在旁边的腰带裤女孩一把揪住她的耳朵，嚷道：“你的这些下流话在宿舍里已经说了三十遍了，就不能讲些别的！”由此看来，时髦女孩似乎在故意说给我听。大概以为我会对她的话感到惊讶，若有可能，估计会问我：“那么，你见过那么大的阴户么？”抑或没把我当男性看待亦未可知，我想。这无疑有点伤害我的自尊，因为这样，我才记得这么确切。吃完饭，大家打算回教室继续出黑板报。我觉得背着包走来走去不是办法，便拉着张娣去她附近的租屋。“包包放下后，再来教室玩呀？”已经走到校门口的双胞胎女孩中的一个回头大声招呼。“还是看情况吧。”我回应道。“娣妹，没有你写的那手漂亮粉笔字，我们的黑板报就出不下去。一定要来啊？”果冻也扯着嗓门喊，“顺便把那小子也揪来。”“好的。”张娣高声答应。我们朝小镇方向步去。来时的下坡路变成了上坡路。虽说是上坡路，可坡度实在微乎其微，几乎察觉不出它的存在。距离校门大概二十至两百米的地段，路面被水果摊侵占，窄得只能错过一辆公交车和一辆三轮摩托车，也有卖蔬菜的，俨然山下一个小小的露天交易市场。我们在一个摊位前购买葡萄时，不知谁家的白色小猫伏在木制的摊架下，“喵喵”地叫着。张娣捧起猫，搂在怀里，把脸贴在猫身上，朝我粲然一笑。“小猫咪，乖，快回家哦。”说着，张娣轻轻摸了摸猫脑袋，把猫放回地面。小猫回头张望了几次，又“喵喵”了几声，依依不舍似地朝校门那边踱去。走到有岔路的地方，眼前是一条笔直而平坦的水泥大道。时值阳光灿烂的正午，两边街树的树冠俨然乌贼的触手缠绕在一起，泻下的光照只有街心的一小部分。方形的楼舍阵形往前延伸，不过都只有三四层高，而且底层经营不明商品的门面显得不怎么景气。之所以有“不明商品”的说法，是因为我记不大清那些门面到底经营什么来着，反正不是服装，也不是洗发水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好像附近有个类似生产机器的工厂，这里的门面大多扮演着直销店的角色。我们在这条街上漫步了十几分钟，然后钻进右边两栋楼舍之间的小小胡同。胡同里别有一番天地，石板铺就的小径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两三层高的平房与古色古香的单层瓦屋胡乱地挤在一起。我们左转右拐，穿过各家的前庭或后院，不出五分钟，到得一个前面再无通向的类似胡同尽头的地方。不想走到三面高墙的角落里一看，原来右边开有某户人家铁栅栏式的院门。张娣告诉我，里面就是她住的地方。是栋估计刚建成不久的平房，两层，浑身贴满白瓷板砖，在阳光下闪闪耀眼。铝合金窗也是崭新的，同样反射着阳光。房门两旁分别摆一盆大得出奇的赏叶植物。透过敞开的门扉，客厅内的光景尽收眼底：一套组合屉柜、一套木漆沙发、一幅毛主席画像及画像周边的朱字横联与对联。二楼走廓的栏杆柱子倒是赤红色的，透出优雅的气息。房子两侧建有垂直坐向的厦棚样的瓦屋，显得很不协调，火砖砌成的墙面黑乎乎的，估计已有了相当年月。右边的屋顶有黄灰色的烟囱探出，大概是厨房。这三座房屋之间，成了一片宽敞的庭院。不过水泥粉刷过的地面坑坑洼洼，已经破旧不堪。正中有口石楞探出地面约摸二十公分的给人以古老印象的井，井旁摆一口蓄水用的黑色大瓦缸。距离井口大约三米的地方，有一株比厨房屋顶还要高出许多的橙子树。一根长长的竹篙架在橙子树丫与厨房墙缝之间，发挥着晾衣竿的功能，上面挂满了婴儿的衣服。庭院前边，是一片新月形状的黑土地，下陷大概半米，里面栽满了桔子树，青涩的桔子挂满枝头。我们踏上桔树林中连接院门与庭院的砾石路，来到左边瓦屋的檐前时，正在井旁木盆里清洗衣服的五十五岁左右的老婆子，朝张娣热情地打招呼：“娣妹子，回来了？”“是呀。郭妈妈，宝宝的情况怎么样了？”“烧已经完全退了，不过还有点流鼻涕。”“会好起来的！”张娣安慰道。“我想也是。这小伙子是？”“我弟弟。早上刚从长沙过来，打算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下午回去。给您添麻烦了。”“哪里添什么麻烦，在为家里不够热闹犯愁呢。”说着，老婆子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像！两子妹是有些像。”“郭妈妈，您好！”我大声说。“嘴巴真甜呀！”憨厚的老婆子开心地笑了。张娣掏出钥匙，打开瓦屋靠近桔树林的那间房门。里面光景与从外面得出的印象反差极大。除去光线不足这点，总得说来是个宽敞舒适的空间。天花板也好，墙壁也好，地板也好，都用墙漆和瓷板砖精心装修过，显得档次十足。只是家具款式不怎么新颖。而且，不论是横在房门右侧直抵墙角的衣柜，还是房间右边贴墙摆着的席梦思床和床头柜，抑或左边摆着的兼书桌使用的抽屉，都是旧货。我在略显狭长的房间里东张西望，然后走到尽头墙上开有的惟一一只窗户前，透过玻璃窥视外面的风景。视线被两米开外的水泥砖围墙封住了，一无所见。我试着推了推右边墙角的木门，不想门开了。里面是同样装修过的卫生间，面积不大，可也不小，配有白色帘布的窗前牵一根银色的铁丝，上面挂着内衣和袜子等物。“不带厨房么？”我问。“不带，用不着嘛。”说着，张娣脱下我背上的帆布包，搁在抽屉左侧的凳子上，“一来没时间自己开火；二来离学校不是很远，相对说来，在食堂吃饭要方便得多。”“月租多少呢？”“一百。便宜吧？”“便宜得要命！”我说，“在我们那所学校附近，租这么大个空间，说破嘴皮看能不能两百块钱拿下。而且还没有家具，要自己掏钱重新订置。”“那是因为我们这边租房的人少，所以才这么便宜。屋子挺老的，不觉得？不过我搬进这里之前，房间重新装修过。那都是果冻的功劳，她举出好大一堆理由，说服郭妈妈装修的好处。隔壁的那间倒是没装修，因为要当仓库用来着，门一年四季都锁着。郭妈妈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间房本来是儿女高中时代专门读书用的。因为清静嘛，这里。两人后来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参加了工作，房间也就都空下来了。”张娣一边夸夸其谈，一边提起摆在抽屉右侧地板上的热水瓶，给我倒了半塑料杯温吞吞的白开水。“用得着这么客气么？”我愕然道。不过还是接在手里，呷了半口。“客气什么。只有白开水，又没像样的东西招待你。”张娣说。然后走去窗前，将偏在墙壁上的折叠式圆桌放倒。又拖过左边墙角两把带靠的木椅，摆在桌子两边，坐下后朝我嫣然一笑：“过来呀！这边明亮些。”的确，窗外有餐巾纸大小的一片阳光泻在平滑的桌面上，粲然生辉。其光彩反射到张娣身上，无形中把她染成若明若暗的两部分。我不禁看得呆了。“怎么了？”张娣问。我落座后，张娣却不怎么说话了。大概是我刚才长时间看她，让她觉得难为情的缘故。从我踏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她就变得判若两人，殷勤得无以复加，连说话也好像比平时多些，仿佛真像信中写的那样，要好好招待我一次。“这么大的院子，除你和郭妈妈外，好像还有一个宝宝，是吧？”我没话找话。“嗯。我，郭妈妈，周爹，宝宝，一共四个人。”张娣一边掐手指一边看着我说。“宝宝才四个月大点，是个男孩儿。周爹是郭妈妈的老伴，患有中风症，半身不遂，整天关在二楼看电视呢。”“谁的男孩儿？”我问。“郭妈妈的孙子呀。”张娣笑着说，“才四个月大的宝宝，难不成你以为是郭妈妈的儿子？”“哪里。”我也笑了，“郭妈妈不是还有个女儿么，是外孙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吧？”“女儿大学毕业后嫁到河南，据郭妈妈说，几年才过来一次。至于儿子和媳妇儿，同在深圳一家上市公司工作。薪水相当不薄，可休息时间也少。媳妇儿回家生下宝宝，宝宝满月后就又回公司了。所以，孙子也好，老伴也好，全凭郭妈妈一双手照顾着。家里有钱是有钱，媳妇儿也说请个保姆来着，郭妈妈却说自己身子骨还硬朗，死活不肯答应。再比方说洗衣吧，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非要在水井打水，说什么自来水花钱得很，而且不那么卫生。这方面，郭妈妈实在坚强得很，也固执得很，全家人都拿她没办法。不过，这里面可能也有小宝宝病情方面的考虑，我想。”“怎么对别人的家庭结构了解得这么清楚？”我笑道。“经常和郭妈妈聊天的呀，我。比方她洗衣时，我得空就帮忙打水。或者周末没事的傍晚，她叫我过去看电视。这中间，就向我说这说那，简直把我当家人看待。尽管内容不是很多，她却可以一遍接一遍地说个没完。今天说的明天可能还说，而明天说的，昨天可能就已经说过了。其实是个头脑再正常不过的人，就是有时话语特别多。而我又不好意思回避，只能呆在旁边默默地点头，你说是吧？”我点了点头。“宝宝的病情，就是你们刚才说的发烧和流鼻涕？”“不是。如果只是那样，就好了。”张娣轻叹一声，搁在桌面的双手有意无意地叠在一起，又有意无意地分开，继续道，“而是严重得多的先天性疾病。宝宝刚生下来，就与别的婴儿不同。眼角上翘，看人的视线没有焦距。医生说暂时不能确诊，要等六个月后，才能诊断是否真的得了唐氏综合症。唐氏综合症，晓得么？”“哪里晓得这些。”我笑着说。“最早发现这种病的英国医生，觉得患者宽宽的脸庞有些像中国的蒙古人，所以又叫蒙古症，或者蒙古综合症。西方一般称作第二十一对染色体综合症，我们国家也叫先天愚型来着。反正，是先天染色体异常引起的。患者多是些高龄产妇和近亲结婚的妇女孕育的宝宝，普通年轻夫妇的宝宝里也有，可发病率小得多。听得懂么？这些。”“一生下来就是傻瓜，对吧？”我直言不讳。“嗯。不过，我们这些话可不能在郭妈妈面前提起，那样她会不高兴的。可不是，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孙子，却是个傻子，老人家会怎么想呢？尽管这样，郭妈妈还是对宝宝关爱有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旦有空，就抱着宝宝在院子里哄来哄去，嘴里哼着旋律优美的儿歌，宝宝却斜着眼珠子，一直瞅着同一个地方。每当看见这种情景，我的情绪就提不起来，恨不得自己掌握的专业知识再多一些，可以替他们排忧解难。”“治得好么？”我问。张娣摇了摇头：“现在的医学还治不了。先天性的疾病很难医治的。这种孩子的体质和智力发育比一般孩子要迟缓得多。肌肉张力也低。别的小孩九个月左右就可以行走了吧？而这些孩子，那时的身体依然软绵绵的，像没长骨头似的。别的孩子开始上学读书时，他们却连话也说不全几句。世上根本没有治疗这方面缺陷的药物。”“就是说，患者可能一辈子瘫在床上爬不起来？或者一直到死也不会说话么？”“不是的。只要大人们耐心引导，还是可以站起来的，也可以说话。不过这需要时间，可能是一般小孩的几倍或者十几倍。并且，即使可以行走了，可以说话了，智商也还是不高。面貌也实在不怎么雅观，别人一见，就晓得是傻子。”我点了点头。“这些情况，郭妈妈多少了解一点，所以才那样节俭，以便以后给宝宝治病。”张娣接着说，“只是，她不知道这种病根本治不好，或者知道也不愿意相信。是个好人呐，开水都是每天早上在她厨房打的，平时对我也很关照，月租又那么便宜。”说到这里，张娣抬起脸，把视线从桌面转回我的眼睛，轻轻地启齿，“相对说来，我真是幸运。”“我们都比较幸运。”我说。 3、两点时分，张娣打算回教室出黑板报，问我去不去。“去也可以，不去也行的。”她说。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昨天睡得太晚，今天又起得太早。在你这里洗个冷水澡，之后睡上一觉。可以么？”我问。“没什么不可以吧。看出来了，晓得你困，眼珠子都是红的。”张娣看着我的睛眼说。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卫生间，“里面有洗发水，有沐浴露，虽说郭妈妈不喜欢用自来水，可水龙头还是装了的，毛巾也有。如果不嫌弃，随便用就是啦。不过，我去厨房那边提桶热水过来好么？用冷水洗澡，怕感冒呀。厨房烧的是煤炉，上面的平底锅里什么时候都有热水。”“不用那么麻烦。这样的天气，洗冷水才叫痛快呢。对了，我不去的话，果冻会有意见么？”“没关系。可能会埋怨我失信吧，但不会放在心上。没那么小家子气的，她。你就好好休息吧。”说罢，张娣打开房门，朝院门那边走去。我站在门前目送她。她回头看过我几眼，笑了几次，神态酷似先前路上见到的那只小猫。张娣不见后，我依旧站了几分钟，然后关上门，衣服裤子丢在床上，赤身裸体钻进卫生间。不知何故，衣服裤子尽数脱光时，阳具竟霍地勃了起来。脑袋空空如也，即没那方面的强烈欲望，也没那方面的想法，何以勃起得如此迅速呢？俨然一把坚硬的匕首插在下面。这种状况，直到洗完澡钻进被窝也不见好转。估计是房间的原因，我后来得出结论。房间里有张娣睡过的床，有她踩过的地板，有她坐过的椅子，门旁摆有她穿过的鞋，抽屉桌上有她读过的整齐叠好的书，卫生间里有她穿过的衣服，加之光线实在幽暗得很。一想到这些，我这一存在就俨然被融化在张娣这一容器中了，并生出蜂蜜般甜美温馨酣畅淋漓的感觉。而作为风华年少血气方刚的我，稍微一点刺激就可能被弄得亢奋不已。原因大抵如此。为克制这种兴奋感，我钻出被窝，从帆布包里抽出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然后依然赤裸着身子，坐在依然有光的桌前。连日来一直在读《挪威的森林》，已读了两遍。从班里一个性格内向的女生那里搞来的。之所以读两遍，是因为里面主人公的性格与自己似乎有微妙的相通之处（他主动朝我搭话）。而随着读的次数增多，里面又好像有了相似的成分产生。5号君不提倡我读这本书，因为这不是一本正经书。“玩物丧志，”他说，“会受影响的。”“或许。”我承认。可还是忍不住多读了一遍。哪怕读别的写得很棒的书，我可能同样会受到里面人物的影响。其关键在于“影响的可能性”有多大，或者“影响的可能性”存不存在。小说就是这么一种东西：进去了，影响力要比其它艺术形式——音乐、电影、电视剧——来得凶猛一些。《挪威的森林》第三遍只读了个开头，脑袋便被阳光熏得昏昏然了。从帆布包里翻出内裤套上，扑在床上便睡。睡得死沉死沉的。梦随之而来。是个怪梦。梦里我来到儿时住过的村寨。大概十点多钟，一个繁星点点的夏日夜晚。大人们从吊脚楼里出来了，小孩们也停止了嬉戏，都和老人们一起，朝寨子南边广场样的空地走去。大家聚集在那颗五百高龄的槐树下，黑压压地，以相同的姿势注视着悬在对面山头上空的明晃晃的月亮。我身旁站着爷爷、奶奶、妈妈。不是后妈，而是生我的亲妈。我从未目睹她的面容，可我一眼就认出她是我的亲妈。以及我那五个死去的却已经长大成人的哥哥姐姐们。还有张娣一家三口。时值满月之夜，天朗气清，苍穹寥廓。可很快，圆圆的月亮被旁边镰刀样的黑东西慢慢吞没了。吞没的时间里，大家一边拼命敲打随身带来的锣鼓之类的东西，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天狗吃月亮呐”。喊声惊动了山谷竹林里的鹤群，铺天盖地的鹤群飞上来，在我们头顶盘旋一阵，然后朝月亮方向飞去，越飞越远，终究变成密密麻麻的小点消失了。然而当月亮完全被吞没，天地间一片黑暗时，四周却万簌无声了。没有锣鼓声，没有叫喊声，没有鹤鸣声，只有我自己呼吸的声音。我飞快地转动身子，重新环视四周，可所有人都不见了踪影。他们统统在黑东西完全吞没月亮的一刹那消失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只有我，还有老槐树，以及月食过后我们修长的身影，形影相吊地立在广场的中央。“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声音也罢，内容也罢，我都好像听过，只是一时弄不清究竟是谁。它在我耳边的空气里响起几次，无论我的眼睛瞪多大，就是看不见它的主人。直到被张娣捉住臂膀，拽了个仰面朝天，我才好歹从这个梦里醒来。“鬼压床！”张娣一面拿湿毛巾揩去我额头的汗，一面诚惶诚恐地看着我说。“想醒醒不了，想喊喊不出，吸气也有困难。胸口朝下睡，蒙着被子睡，或者捂着胸口睡，都比较容易出现这种状况。挺难受的吧？”我“呃”了一声。因心有余悸，除了坐在床上喘气，此外不知说什么好。“中枢神经不同步引起的。”张娣手里不停，开始用毛巾的另一面为我擦脸，活活把我当植物人照顾。“大脑一部分神经中枢已经醒了，可是，支配肌肉的神经中枢还没完全醒来。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鬼压身。医学上叫睡眠瘫痪症。”“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问。张娣迷惑不解地看着我的脸。“黑板报出完了？”我改变说法。“都五点钟了哩！”张娣吃惊地说。然后走去卫生间。稍顷，里面传出水龙头出水的声音，搓洗毛巾的声音，关掉水龙头的声音，毛巾拧水的声音。出来后，张娣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的床头柜上，关心地问：“做恶梦了？”“不是什么恶梦，只是有点怪而已。”我回答。“可以说给我听么？”我把梦境说给她听。怪事，居然记得一清二楚。一般说来，梦那玩艺儿醒后大半内容都会忘掉。“的确挺怪的。不过，爸爸怎么不在里边呢？”“不知道。大概因为我讨厌这个人吧，所以，我的梦也拒绝这个人。”张娣对此没表示什么。而是改变话题，问我晚上去不去溜冰。“附近有个旱冰场。作为对中餐的答谢，大家邀请你去玩儿。去不去呢？去的话，我们两个的门票她们出。”“你答应了？”我问。“嗯。不是挺好的么？难得大家都有这样的兴致。”“问题是：那东西我不拿手。刚到长沙那年玩过几次，只勉强学会走路。”“不怕你笑话，我连站都站不稳哩！”张娣嘻嘻笑道。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只有一条三角式内裤，并对此觉得不自在。拾起先前随手抛在枕旁的白衬衣和长布裤，穿在身上，还努力作出从容自得的样子。这中间，张娣平心静气地看着我，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这反倒让我变得有点紧张了。“尴尬啊。”我嗫嚅着说。张娣会意地一笑，把脸偏开了。 4、六点时分，我和张娣来到中午吃饭的那家餐馆，点了辣劲十足的茄条和回锅肉。饭后，拖出一条长长的木凳坐在外面，留意马路对面学校门口的动静。七点约定时间一到，便和出现在那里的七个人——果冻，娇小，学生头，背带裤（班长），双胞胎，时髦（玲玲）——一起，往溜冰场步去。是个兼篮球场使用的室内溜冰场，建在水泥大道尽头一家国营企业的职工家属区内，路程上约等于张娣租屋的双倍。门票相当便宜，每人才三元。不过顾客也实在不少，简直称得上爆满。多半是些我们这个年龄的青年人，余者都是十来岁的小学生和初中生。不见而立青年，也不见叔叔阿姨级别的人物。不过，这些少年的溜冰技术相当不赖，我战战兢兢地拉着张娣的纤纤细手，在栏杆附近走走停停，几次险些撞上正在极速滑行的他们，都被他们灵活而巧妙地闪开了。从溜冰场出来，已将近晚上十点。每个人额头上都布满了水蒸气凝聚体样的汗珠。时髦女孩提议去唱KTV，响应的人却一个没有。背带裤女孩和学生头女孩钻进售票厅旁边的小卖部，出来时手里捧满了包装精美的冰淇淋，每人发了一支。返校的途中，大家有说有笑。聆听她们谈话的时间里，我不由再次佩服起来：日常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我看来，再稀松平常不过了，连提起都觉得没必要，可是，从她们口里说出来，却好像成了富有浪漫情趣的什么事件。咄咄怪事。街边出现胡同时，我和张娣向大家道别，拐进租屋。大家则朝学校方向走了。“黑板报还有一点点没出完。明天上午要来教室玩呀？”临行前，白天发话的双胞胎女孩中的一个再次开口了。我这回只“呃”了一声。 5、回到租屋，张娣问出了这么多汗，要不要洗澡？“当然要洗。”我说，“不过，厨房好像已经锁门了。没热水不要紧吗？你。”“偶而洗一次冷水，应该不要紧吧？”张娣犹豫不决，反倒问起我来了。“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得好。”我笑着说。张娣叫我先洗，然后自己洗。“一起洗好么？”我问。张娣想也不想地点头答应了。她答应得过于干脆，这让我觉得颇有些过意不去，好像我在荒郊野外挖好一口陷阱，唆使她跳了下去似的。但终究，我们还是脱光衣服，钻进卫生间。接下来的情景，是这样的：到处贴满白色瓷板砖的卫生间里，赤条条的我背靠墙壁站着，从身后抱住一丝不挂的张娣，两人头发都已湿透，身上沾满了沐浴露泡沫。耳畔传来水龙头往水槽注水的声音。墙角的日光灯旁边，两三只苍蝇大小的灰蛾来回飞舞。我亲吻张娣往上扬起的挂有水珠的嘴唇，轻咬她的舌尖。右手游移在她那水生动物一般光滑细润的肚皮上，不时陷进小坑般的肚脐，又不时滑入谷底般的胯间。左手揽住她那两只坚挺得实在叫人心魂荡漾的乳房，并用指尖爱抚右边那粒小小的乳头。这对洁白的乳房被压挤得有些走形，却热乎乎的，圆圆的乳头也越来越硬。横在张娣胯间的我的阳物，则紧紧抵住她那小枕头样的屁股蛋儿，又在自己滑入胯间的手指的协助下，将这具软得似乎马上就要化成水的胴体扛得高些，再高些。我屏息敛气，尽情感受异性带给我的生理安慰，口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张娣也只是偶而吸气受阻似地低哼一声。洗罢澡，张娣在床上做了迄今为止没人为我做的事。她趴在我分开的两腿中间，用不大的双唇含住我鸡蛋形状的龟头，缓缓地轻轻地吸吮着，宛如正在吃食的一只小兔。我把她湿湿的软软的头发撩去一旁，并在情绪高亢时捉住她的小脑袋瓜，叫她稍微慢些。而当我实在忍无可忍，问可不可以进去时，张娣再次拒绝了。“不也挺好的么？这样。”她一面拿舌尖品尝味道似地舔龟头的前端，一面打开缀有长长睫毛的眼睑盯着我说。我没做声，只是朝这对拥有流线形双眼皮棱线的眸子出声地吞了一口唾液。张娣也没再说什么，将嘴前的棒状物重新含在口里，闭上眼睛。这回含得更紧，浑如吸盘一般。吃得也更深了，几乎喂进了喉咙。节奏亦随之加快。在我体验过的冲动里边，这回最为可怕。张娣何以拥有如此娴熟的技巧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末了，精液直接射进了她的喉咙。我抽蓄了几次。身体里类似能量的东西就这样被抽干了。我简直成了空壳，没有血肉没有灵魂，什么也没有的空壳。在此之前，我和张娣之间的关系确实存在“不融洽”的地方——我不知道“不融洽”的形容是否恰当——这点我得承认。至于是何原因，我可以付诸文字：张娣曾经拒绝我进入她的体内，那以后我一直为此困惑，我不能理解她的做法，同时对自己守住她的能力也不自信，因此我时常陷入患得患失的情绪波动中。而现在，被抽干后的现在，我似乎可以某种程度地理解她的这种“固执”了：无论她脑袋里装有多少种想法，她是我的这点却是毋庸置疑的。我想。全部结束后，张娣来到我右边躺下，然后慢慢翻过身躯，轻轻压在我身上，赤身裸体的我们以略微倾斜的角度叠在一起了。她把可爱的脸蛋搭在我心脏与肩窝的中间，视线落在我的下巴，就那样不动了。我夸她乳房长得好看：身上没有赘肉的呀，那里却即丰满又挺拔，怎么回事呢？“我怎么知道嘛。”张娣害羞地说道。我又称赞她那方面的本事实在太强了。她难以启齿地说医学专业的女生对生理知识了解得比较透彻，这方面的本事自然不弱。“如果我可以满足你，尽管找我就是。”她温柔地接着说。“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需要我。”“就是不能进去。对吧？”我问。张娣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好冷似地缩了缩身子。我伸手搂过她的背，在形状姣好的额头上送上一个深情的吻。接着拉了拉搭在她背上的毛毯，盖住尖尖拱起的右边的肩膀。那肩臂显得不胜柔弱，白皙无瑕，宛如易碎的玉器。 6、这天夜里，张娣回忆了一九九零年秋天，爸爸妈妈去世时的情景。她依旧躺在我怀里，一字一句讲述当时事情发生的经过。她说的，与我从别处听来的相去甚远。不过她头脑冷静，条理清晰，口气也比较轻松，不像是在信口开河。她不知道告诉我这些是否正确，因为她说这原本只是她一个人的痛苦，把这种痛苦分摊在我所代表的别人身上，是不对的。可是，若不说出真相，我就理解不了她的身体构成，也理解不了拒绝我进入她体内的原因。“身体构成”，这是她的原话。张娣说：那天星期二，她中午就放学了，因为下午老师家里突然出了点事儿——我们那个地方的小学确实如此：学生少，老师少，教室也少，而且还是土砖砌成的，天一下雨，上面的瓦缝就到处漏水，而这个时候，学生们就把课桌挤在一起，继续听老师讲课。一个班级的语文、算术、音乐、美术，四门功课一个老师全包了，从学前班带到六年级，一旦老师有事，课就再也上不下去了。回到家里，大概十二点半钟。登上吊脚楼的木梯，见爸爸妈妈坐在堂屋中间抹玉米棒子。张娣说声“我回来啦”，就过去帮忙，把抹在簸箕里的玉米粒捧进旁边的麻布口袋。这样帮忙了大概半个钟头，玉米粒差不多全部装进口袋了。可晒干的玉米棒子非常坚硬，自己力气小，不大抹得动，帮不上忙，便问爸爸妈妈吃过中饭没有，要不要自己做点吃的。爸爸说还没吃呢，随便煎几个糍粑好了。张娣咚咚哐哐跑下楼梯，来到吊角楼前面的灶屋。煎了共计五个糍粑，自己一个，爸爸妈妈分别两个。这中间，爸爸妈妈没有任何反常的地方，默默地劳动，适当拉几句家常，偶而想起似地问几句女儿学习方面的话，一如平日。不想中饭过后，两人同时埋怨说头痛，因为不是很痛，也就坚持下来，继续抹玉米。抹下的玉米粒可以挑到几座大山之隔的镇上，要么在那里的加工厂打成玉米粉，煮熟后给猪吃，要么直接卖钱。不过一般都是挑回家里喂猪。灶屋旁边的茅棚里，关了两头大肥猪。爸爸妈妈的怪异行为，大概出现在头痛两个钟头后的三点钟。当时，张娣趴在神龛下面的八仙桌上写作业。爸爸不知怎么搞的，“嗵”地一声，突然坐在地上，可又慢慢爬起来了。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的妈妈对此没表示什么，连看都没看爸爸一眼，这似乎说明她当时也处在相同的“状况”中。由于只看见爸爸的背，见不到脸，张娣以为他只是坐偏了位置，才不小心滚下来的，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随口安慰一声“要小心哟”，便接着写作业。这之后不多久，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爸爸妈妈一起起身，朝卧室那边走去。走路姿势相当奇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显得非常吃力，而且身体好像硬梆梆的，冻僵了一般，每动一步，还轻微地反弹几下。不过，平时看惯了爸爸“跳神”和“下阴”的张娣并不害怕，只是觉得有点蹊跷：爸爸是出了名的傩师，这样走路倒也罢了，妈妈怎么也学着这样呢？爸爸妈妈刚走进卧室，里面就传出很大的声响，像是掀倒家具的声音，还有拿东西砸墙的声音。张娣怀疑爸爸妈妈之间起了争执。可能爸爸正在里面打妈妈呢？她想。于是悄悄踱步来到门口，打算偷偷地看个究竟。透过拳头宽的门缝，张娣这才看清爸爸妈妈的脸。他们的脸胀得通红，紧绷绷的，青青的血管鼓起来了，俨然爬在额头上的植物根须。由于嘴唇一个劲儿地抽搐，合不拢嘴，口水便一串一串地往外流。脖梗上的肌肉拉得直直的，上面的脑袋机械地歪来扭去，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喉咙，无法呼吸一样。还有就是他们的身体在颤抖，手指像要掐死什么似地硬硬地勾起，到处乱挥，碰到什么就朝什么撕扯一通。不过，他们只是分别在自己的地盘上为所欲为，之间并没发生争执，而且头脑似乎还比较清醒，为了不伤害对方，能够有意识地离开一些。“看见这一幕的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张娣不无伤感地说，“伤心得要命，害怕得要命。渐渐地，脑袋变懵了。仿佛哪里飞来一块大大的石头，重重地落在自己头上。头脑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思维，意识，记忆，全部震飞了。留下来的，只是类似变电压器工作时的嗡嗡声。声音并不大，可是尖锐得不得了，宛如无数支细细小小的弓箭一发接一发朝耳膜射来，带着隐隐约约的痛感。除了这种实实在在的痛感，我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我成了木偶人，看着在那里受罪的爸爸和妈妈发呆。”张娣叹了口气，接着说：“后来，妈妈还是发现了我，并且开始朝门口走来。爸爸也注意到了这点，就跟在妈妈的后头。两人都走得特别慢，跟原先进去时的姿态一模一样。只是，这回他们一边走一边朝我伸手，身体前趋，嘴巴大大地张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不过，他们的嘴巴依然在抽筋，合不拢，舌头也好像有些运转不灵，即便发出声音，恐怕也是极其含糊不清的，加上我脑袋里的嗡嗡声一直响个不停，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尽管这样，我还是领会了他们想要传达的意思。‘别害怕，孩子。’这就是爸爸妈妈当时想说的。他们的口形极其不自然，即使自然，我也没有读懂唇语的本领，然而却领会到了。真的。解释自然解释不好。可是，当时他们确确确实实这样说的。这我知道。”说罢，张娣抬高视线，楚楚可怜地看着我的眼睛，眸子里流露出期待我相信的神色。“他们是这样说的。”我安慰道。张娣把视线落回我的下巴：“正因为我领会了他们的意思，所以，心情才变得格外害怕起来。知道么？这回的害怕与原先看见他们脸时的害怕截然不同，莫如说恰恰相反。那种害怕是对亲人的担心，这回，则是对恐怖东西切切实实的恐惧。为什么会这样呢？面前是生我养我的父母呀，不应该恐惧才对。可我实在害怕得不行，下意识地慢慢往后退。退到摆有簸箕的堂屋中间，就退不动了。簸箕被撞翻了，自己也被拌倒在地上，就那样被追赶出来的爸爸妈妈捉住了。他们的手指冰凉冰凉的，僵硬僵硬的，捉得我手腕很痛很痛。我像面对坏人一样，一边刨手蹬脚，一边惊恐地盯着他们。不过他们没有伤害我，只是仍有什么话说似地张动着嘴巴，口水仍不断地掉下来，滴湿了我的裤子。“这样持续了不久，爸爸妈妈被散落在地板上的玉米粒滑倒了，之后就再也没办法爬起来。我伺机爬去堂屋的墙角，诚惶诚恐地注视着他们。他们努力了好一阵子，还是站不起来。大概二十分钟后吧，他们好像被什么利器突然刺中了要害一样，四肢猛地弹几下，再也不动了。而这个时候，我脑袋里的那个声音终于消失了，意识也好歹从恐惧的状况里回过神来。可是，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一看，爸爸妈妈已经停止了呼吸。”说到这里，张娣停顿有顷，仿佛陷入了沉思。约五分钟后，她问自己是不是一个坏女儿。我说这不能怪她，那种情况那种年龄的孩子，谁都可能被吓成那样的。张娣再次沉默下来。“我记得，当时没人找得出叔叔和叔母的真正死因，村民们便传言可能是被鬼整死的。你觉得呢？”良久，我试着问。张娣轻轻摇了下头，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事情没有那么离谱。他们死时，脸上表情较之痛苦，更为安详，根本看不出死前挣扎过的蜘丝马迹。好像正是通过死，才让身心完全放松下来一样。身上也没发现与一般老死之人不同的特征。惟一不同的，是后脑部位的正中间有血液渗出，量实在不多，充其量也就被针扎一下那么少吧，混在头发里，连流出来都不可能。我抱住妈妈的脑袋，一边哭一边叫她快点醒过来，那血便粘在了我的掌心里，好像毛笔尖随意点上的一笔。可是，那血跟普通意义上的血又不大一样。殷红的中间有白白的成分，而且那白白的成分好像在动，凑近一看，原来是极细极细的蚂蟥样的小虫子。可我当时没有在意这个，把血在裤子上揩干，然后继续哭个不停。也真是奇怪，原先无论怎么想出声也出不了，现在却情不自禁地哭了，无论怎么想收也收不住。我们的爸爸听见哭声从你们家赶来时，我仍在哇哇大哭。如果我没记错，你和妈妈也在场，还有附近田伯伯他们一家四口。小个头的你留着光溜溜的小平头，穿一件大人的宽布衣，下摆都碰到膝盖了，到处都是补丁。对吧？”“嗯。”我承认。“爸爸向你打听事情的经过，泪流满面的你只是不停地摇头，他也就没再多问。那件衣服是爸爸的。老实说，那个时候，我们好像都没像样的衣服穿似的。”“是呀。因为都穷呗。”张娣莞尔一笑。即刻又镇静下来了。“爸爸没再多问，是由于事有先例的缘故。晓得么？”“事有先例？”“对呀。我的爷爷和奶奶，也是三十几岁就死了的。你还不知道？”“哪里。知道当然知道。听爷爷说，张爷爷算命的本领相当高强，可惜年轻时就过世了，那之后不久你奶奶也过世了。死于同一年。那年你爸爸才十岁，我爸爸都快二十了。”“他们也是折腾了好一阵子，然后突然死掉的。这个也晓得？”“不晓得。这些爷爷倒是没说，只说死于意外。”张娣没再发话，我也没再作声。我们都在以沉默的方式悼念这些长眠地下的长辈们。半晌，张娣一字一顿地再次开口：“我们的爸爸心里肯定还是清楚的，清楚我的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是一样的死法。所以才没追问下去。”“可能吧。”我附和道。“同样的原因，一直以来，我们的爸爸才希望你我之间的关系不要太亲密，知道么？尽管这在行动上不大看得出来。可是，只要细心留意他平时的言谈和表情，我还是感觉到了。再说吧，你十岁那年，舅舅提出打算和爸爸结为亲家的想法，等自己的女儿长大后，就许配给你。尽管舅舅话里的玩笑成分占了大半，可爸爸不是欣然接受了么？还乐不可支地到处炫耀呢。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好像在说爸爸坏话似的。其实，我只是想把自己那时的心请如实地说给你听。总的说来，爸爸的想法是对的，我们是不可能的，这我知道，可心里就是有点不好受。还不是？那样的话，不就违背了爸爸妈妈死前交待下来的事情么？他们当时死死捉住我的手，想说的无非有两点：一是在他们死后，我能主动投靠到你们家去住；二是叫我自己照顾好自己，同时好好照顾你，还说了以前我对你说过的那句预言式的话。他们交待这些时，我同样听不见，同样是在无声的状态下领会到的。虽说是领会，却比实实在在的有声语言要刻骨铭心得多，就像解除不掉的封印，永远扣在了记忆的核心里。“正因为爸爸的想法是对的，我才在我们家打算搬去县城时，坚决留下来照顾爷爷和奶奶。那以后三年里，你不是给我写了好多好多的信么？我都收到了，也明白你的心情和想表达的意思。只是，我不能给你回信。不是不想回，而是不能回。即便去年的这个时候跑去长沙找你，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错。事实就是这样：我身体里，估计也存在那种三十几岁就可能使自己命丧黄泉的遗传因子，虽然还没找到确凿证据，可我心里清楚，我们的爸爸心里也清楚。”“怎么说到遗传因子上面去了？”我不禁问。“明摆着的呀！”张娣愕然道，“爷爷奶奶死于那种状况，他们把那种状况遗传给我的爸爸，爸爸以某种方式传播给妈妈，然后一起死掉了。无疑，他们也把那种状况遗传给了我，而我无论如何不可以传播给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进去了吧？”“那终究不过是巧合罢了！”“不是的。”张娣说，“高中毕业后，我为什么不报考你所在的学校呢？你所在的学校同样有四年制本科班的吧？为什么非报考这所医科学校不可呢？即然我心里其实特别地想离你近些。嗯？”我缄默不语。张娣看了一阵我的眼睛，自问自答似地接着说：“还不是因为那个。我想弄清楚那种状况究竟是什么。所以，才努力学习，才从嘈杂的学生宿舍迁来安静些的这里。在这里，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学习和思考许多东西。并且，通过自己目前掌握的知识，也知道了那种状况可能是什么。要么是基因突变，要么是血液寄生虫。百分之百的把握当然没有，可病因是这两种情况中的一种的可能性还是有的。DNA构成基因，基因和蛋白质构成染色体。如果是基因突变引起的，毕业后去专门医院用专门仪器观察和分析细胞核内染色体上的基因排列情况和性状就可以知道。不过，这种情况在理论上的可能性其实不大。因为基因有复制功能的，它会把自己的突变复制给下一代，却不可以复制给没有血缘关系的配偶。照这种逻辑，爷爷有，奶奶就不该有，爸爸有，妈妈也不该有。事实却不是这样。所以，问题又可能出现在血液上。就是说，那种状况以血液为媒介，由丈夫传播给妻子，由父母传播给儿女，同艾滋病的传播方式一样。真是这样的话，我的血液也有问题才对，里面也可能存在那次见过的从妈妈后脑部位渗出的血液里的小虫虫。”我喟叹一声，打断张娣的话：“世上有那种虫么？”“不知道，不过类似的虫还是有的。猪肉绦虫，听说过吧？还有裂头绦虫。裂头绦虫通常寄生在青蛙、蛇、鱼等与水有关的动物体内。比方青蛙的大腿肌肉里，比方蛇和鱼的皮下。人们在生吃或者进食没有煮熟的这些东西时，可能把裂头蚴也吞进了肚子。裂头蚴就会分泌一种叫酶的物质，钻进人体的眼、皮下、口腔、脑和内脏等部位，然后迅速繁殖后代。一旦寄生的部位不妙，就会让人出现各种病症，严重的话还可能夺走性命。很肉麻的，这些裂头蚴的成虫。教学片里见过一个非洲老头，医生把裂头绦虫从他的眼球里夹出来放在金属皿里，也就大概两厘米长吧，拉直之后，却可以达到二十多厘米。这种裂头蚴寄生虫病人在中国也相当不少哩。不过，猪肉绦虫也好，裂头绦虫也好，都不能通过血液传播，也不是专门栖生在血液里的寄生虫，个体也比较显眼。所以，我们张家人患的，可能是一种特殊的寄生虫病，目前为止还没被医学界发现的寄生虫病。”“你的血液里发现那些虫了？”我一本正经地问。“没有。每次来月经，我都仔细观察血液的颜色，没有发现那些白白的成分。可能那种蚴的成长能力比较低，还没长大吧，我想，当人达到一定年龄时，比方三十几岁，它们才刚好长大到肉眼可以看见，才对生命构成威胁。若是这样，在显微镜下应该可以观察出来呀，对吧？每隔几个月，我就跑到学校的实验室，用高倍显微镜观察自己的血液来着，可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到底怎么回事呢？我的分析哪里出了差错不成？”说到这里，张娣寻觅答案似地再次看我的脸。“两种可能性即然都不成立，那么就是你太杞人忧天了。”我口气轻松地说。“事情的背后，肯定存在我没参透的东西。”张娣若有所思地开口，“所以，分析的结果才都得不到证实。我要坚持下去，直到找出真相为止。能等？”“能等？”我听不明白。“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天呀。然后解决掉。然后让你高枕无忧地进去。”我注视着定定看着我的张娣那对美丽动人的眸子，很想说即然你有那份担心，戴上安全套不也可以的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觉得这样说未免太欺负人了。我实言相告：“假如，事情真有你想象的那样坏，我也不会畏惧什么！”张娣温柔地接口：“可我不想连累你，那是万万不能的事。另外还想说一点。如果，你在生活中遇见令自己心动的女孩，放心大胆地和她交往就是，不必管我。我是比较乐观，可事情也有个‘万一’什么的吧？”我心头一阵混乱，不知说什么好。“爱过我吗？”俄顷，我问。“你说呢？”“不知道啊！”我说。“我们都这样啦。你说爱不爱嘛？”“反正我爱你。”我说，“以前不知道是爱。现在可以肯定是爱。一种任何东西都阻断不了的小桥流水式的爱。”“真的？不是因为可怜我？”“真的，不是可怜你。所以，事情不管朝哪个方向发展，我都会陪着你。”“假如我死了呢？”“别瞎说！”“我是说假如嘛？”“我就守在你的坟边，到死也不离开。”“这些话，太让人高兴啦！不过，说是这样说，你可千万别那样做。我会为你伤心，会责备自己的。不是么？那样的话，不就等于我抹杀了你的人生？往下的路那么漫长，要开开心心地走完才是，就像欣赏旅途的风景一样。答应我，别做那样的傻事，好么？”“答应是可以。”我想了想说。“可你也要答应我，别再胡思乱想才行。活得好端端的，干嘛说什么死呢？”张娣迷人地一笑，“知道啦。”她说。然后挠痒似地用额头轻轻擂几下我的脖颈，就势不动了，仿佛睡了过去。我抱住她的双手箍得更紧了。“目睹爸爸妈妈去世的当时，”良久，张娣突然想起似的说到。声音轻飘飘的，恍若梦语。“我的身体里仿佛多了一台类似时空穿梭机的机器。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一旦听到有关人去世的消息，我就被这台机器捎去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再次目睹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而这个时候，我的心情就糟糕得无法收拾，因为我产生了比那次还要厉害的惊恐、紧张和失控情绪，就像上次你一起投宿时表现出来的那样。觉得自己体内真的存在那些白白的蚂蟥样的虫子，在肆无忌惮地吞食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心理作用。”我发表看法。“是呀。”张娣承认。“今天把事情一古脑儿说给你听，我表现得还算不错吧？没有出现上回那些情绪，而且说得也比较成功。和盘托出后的现在，心里也轻松多呐！好像事情真的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变得不再可怕了一样。什么原因呢？难道你分摊并化解了我的痛苦不成？”“如果可以，全部交给我来化解好了。”我笑着说。“喂。要不要再来一次？”张娣抬起脸问。“再来一次？”“对呀。你都箍得人家差些不能呼吸啦。不是那方面作怪？”我松开双手，以大概四时四十分的角度紧贴床单放平：“这样可以么？”张娣笑而不答，缩进被窝，滑至我的大腿位置，握住阳物摸了起来。摸法十分巧妙，整体性的，连同阴毛和睾丸的所有部位。老实说，我压根儿没那方面欲望。刚才听张娣说“死”什么的，心慌得不行，心情苦涩到了极点，于是情不自禁地把她抱紧了，诚如某种救亡仪式。所以，现在无论怎样抚摸，阳物还是软绵绵的。直到被张娣再次喂进嘴里，才慢慢勃了起来。不得不勃起。因为它被整个儿吞进去了，又被湿软湿软的嘴唇死死夹住，拉动着，如同拉橡皮筋一般。不大工夫，就变得坚不可摧了。一泻而出的当时，我好像听见了火箭炮升空时的“嗖嗖”声，委实妙不可言。完事后，张娣钻进卫生间漱口，出来后以原样姿势在我身边躺好，俨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被你这么一弄，似乎比真的进去要快活——”“嘘……”张娣探出食指封住我的嘴，压低声音道：“有些话，不可以出口的。” 7、一觉醒来，手机时间显示10时37分。日期是9月15日，星期日。同昨天一样，是个晴天。窗口那里又有一小片日光泻进来，只是角度好像略有差异而已。白亮亮的，晃得我睁不开眼。张娣已经换了种姿势，仰面睡在我右边，香沉沉地，表情安逸得仿佛停止了呼吸。绘有荷叶图案的毛毯以奇妙的斜度盖在她胸部，只勉强遮住右边的乳头，左边的暴露在空气里。锁骨分明，玉骨冰肌，长长的头发四散开来，颇有童话里睡美人的味道。昨晚几点入睡的呢？我思索准确时间，但记不起来。大概凌晨三点吧？我想，可也不一定，估计还要晚，天快亮时才睡着也有可能。我蹑手蹑脚下床，尽量不发出半点声响。一件一件地、慢慢地穿上内裤、白衬衣和长布裤。之后走进卫生间。水龙头出水就行了，不必开得更大。洗脸，涮牙，又把昨天替换的内裤洗了，装进小塑料袋塞入帆布包。接着，在张娣身边的床头柜上悄悄落座，舔一样地打量她的身体。不厚的绿色毛毯下面，她身体的轮廊历历在目：精致小巧的脚丫，少女时期特有的大腿，几乎盈手可握的腰肢，陡然凸起的乳峰。打量这些的时间里，我的情绪渐渐低落下来。何等美不胜收的女人身体啊！我想，里面竟然存在小虫虫之类的东西？还可能夺走她的生命？打死我也不相信！但退一步讲，假如真有那样的坏事发生，作为我，会出现何种反应呢？我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这是毫无疑问的。然后跋山涉水，找到传说中埋葬在撒哈拉沙漠里的亡灵骑士，巧言令色博取他们的信任，嗾使他们攻打东方的阎罗殿。接下来，我们的军队和阎罗王的军队在印度森林里狭路相逢，短兵相接。阎罗王在释迦牟尼的援兵到达后，干掉了所有的亡灵骑士。我被押到阿鼻地狱的斩头台上。行刑前，阎罗王问我为何非反对不可？我没搭理他，我已视死如归。他开始引诱我。只要我说出一条可以反对的理由，他就赦免我的死罪，还让张娣还阳。我屈服了，在脑海里搜索那个理由。搜索的时间里张娣悄然睁开眼睛，欠身坐起，慢慢偏过脸来，把脑袋歪成45度的样子，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了？”她轻声问。“观察你的身体。”我老实交待。张娣揭开被子，从下到上审视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怎么了？我的身体。”审视了大概三遍后，她蹙起眉头问我。“没什么。只是身材太好了。”我说。张娣淡淡地一笑。“你这人，开玩笑也显得这么正经，人家会轻率地信以为真的。”说罢起床，一件一件归拢衣服，七手八脚穿在身上。“现在几点了？”她边系鞋带边问。我再次确认时间：“快12点喽。”“真的快12点了吗？”张娣不信。我打开手机翻盖给她看。她点了下头：“即然这样，中饭去食堂吃好了。11点半开饭，持续到12点半，刚好赶得上。也好让你感受一下，同你们学校相比，我们学校在就餐气氛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好？”“好的。”我说，“不过，吃完饭就别再回这里了。行么？”“为什么？”张娣问。“晒太阳去。躺在足球场上，晒它一个下午。时间一到，我坐公交车离开，你也可以回教室上晚自习。这样，可以省掉走来走去的麻烦。再说——说出来你别有什么误解才是——在这里呆久了，我老是出现不良反应。即有生理上的，比如那里变硬。也有心理上的，比如想入非非。当然，我不是说这房间不好，正因为太好了，这些叫人头疼的东西才有机可乘。”张娣立在房间正中望了我一阵。“明白啦。”她好笑似地说罢，到卫生间洗脸去了。 食堂气氛同我所在的学校差不多。估计哪个学校都一样。起码我没找出像样的差别。微妙的差别倒是有的，那就是女生多一些，噪声委婉一些。还有就是大厅的面积宽一些，这大概由于学校里就这绝无仅有的一个食堂的缘故。赶到这里时，吃饭的学生已经散去大半，桌上也好地上也好，到处都是残羹剩饭和白色遗留物。姗姗来迟者倒也相当不少，只是里面没有熟人，我和张娣得以平静地进餐。饭后晒太阳的时间里，我们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张娣想听上次分手后发生在我身上的趣事。我告诉她自己身上没什么趣事发生，学习成绩中等偏下，课堂上却老是翻一些不相干的书，想一些遥不可及的事情。如此而已。“遥不可及的事情？什么事情呢？”她觉得好奇。“比方等你毕业后，我们能不能马上结婚之类的。”我红着脸说。而且决非信口开河。张娣没表示什么。我们都眯着眼睛，望着金色的寥阔的天空，以大字形状睡在草丛里，指间也就那么两公分的距离。“要说周围奇怪的事，或者人，那倒是有的。”我改变话题。张娣说也想听。于是我简单介绍了六月份的那次世界杯，讲述那些天发生的荒唐事件。例如晚上七点，班里一大群男生与社会各层人士一起，聚集在五一广场观看摩天楼外墙上直播的足球比赛，把交通搞得水泄不通，见中国队输球，就把喝空的啤酒瓶朝那里的巨型数字屏幕砸去——场面相当混乱，跟武装暴动似的，人们稍不留心就可能被天上掉下的不明硬物击坏头颅。然后说到李自由。说与他结识的过程，说他那惊人的绘画才华与奇特的人生观，以及追求女孩屡屡到手的特殊能力。我隐去自己与李自由去星沙寻欢的事，那事无论如何出不了口。还有林茜。至于林茜，其实说说也无妨，但考虑到对方对我的好意，觉得还是不向张娣提起好些。也是在这时，我才记起与林茜的约会。说好星期六上午十点在吴记餐馆不见不散，可今天是星期天。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了。“你的世界，好像比我的世界大很多。”张娣转过脸来，看着我说，“这单从表面又似乎不大看得出来。”“哪里。”我笑着说，“可能你把注意力投去了别处吧。” 三点时分，我对张娣说该走了。张娣说送我到火车站，我说不行，送到学校外面就可以了，送远了我不放心。她没坚持。从图书馆前面的斜坡下来时，教学楼的五楼那里传来吆喝声：“包包都背上了。要回去了吗？男生。”起先我没在意，张娣也没在意，以为别人在同别人打招呼。对方重复了数遍之后，我才搞清是朝自己搭话。仔细一看，原来是果冻。“是呀。这就回去。”我大声回应。“我们送你吧？”出现在果冻身边的背带裤女孩也开口了。估计听见了果冻的吆喝声，立马从教室里钻出来的。一起出来的还有两胞胎、学生头，和几名我不认识的女孩。“不必了。谢谢。不会迷路的！”我扯着嗓门喊。我的话并不好笑，然而女孩们却笑得很大声。俨然电视里见过的青楼里卖醉的妓女，站在白色栏杆的后面，朝我打出各种示意“再见”的手势。我感动莫明，险些落泪。“下次再来呀！”一个之前从未谋面的女生大声喊。“好啊！”我也喊。 站在学校门口等车的时间里，我告诉张娣这个学期恐怕没时间再来了。“国庆节过后，我们班要去广西平果铝厂实习。实习两个月。返校后又要写实习报告什么的。”“没关系。”张娣说，“可以寒假再见面嘛。”“是啊。”我说。“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喽！”“你和我一起回家？真的吗？”“真的。有些怀念那里的雪。”“就是说，不打算去县城爸爸那里？”“当然。我不想看见那个人。没准儿会打架的。”张娣想劝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口。“你能回去，爷爷奶奶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好几年没见到你了，他们。”稍顷，她这样说道。这时，公交车出现在山脚的拐弯处。“实习期间会写信给你的。”跳上车后，我这样强调道。“你可以回信，也可以不回，换成打电话也行。不过我倒是不擅长通电话。总觉得写信实在些。”“喜欢你的信——”张娣追出几步，停住了，因为汽车已经把她甩远了。汽车爬到坡顶时，她依然呆呆地立在那里，直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8-1-5 00:15
看到结尾也没照实干一炮,遗憾.

作者: shep 时间: 2008-1-6 00:03
还需要在遣词造句方面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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