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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她说的有点凄凉 [打印本页]

作者: 黄若来 时间: 2008-1-12 11:54
标题: [原创]她说的有点凄凉
  1、这周过完一半，即周四的下午，我们班和电气系的一个班打了一架。我也是犯事者之一，并在事情的高潮阶段把手弄断了。想来是有些不值，可也没为此后悔什么。事端是由5号君和7号君挑起的。这天下午，原本是例行大扫除时间，全校学生都要抽出两节课时间搞卫生。即有教室卫生，也有宿舍卫生，还有学校派到系里，系里派到班里的公共场所卫生。这对相声搭档提前完成班里交给自己的劳动任务后，心血来潮，溜去打篮球。见篮球场上人不是很多，便把旁边练习投篮的四个低年级学生叫来，又朝对面打半场的六个人喊：“喂，打全场不？”对方答应说好，一边六个人，来个超出常规的对抗赛。对方个个身材高大，球技精湛。5号君和7号君是搞文艺的，哪里擅长打什么篮球，加上同队者也都是新手，根本没机会得分。几个回合下来，对方渐渐露出鄙夷神色，不再把他们当对手看待，而是当猴耍：一名队员传球给另一名队员，另一名队员传球给第三名队员……中间是有机会进球，可对方偏偏要这样闹够了才肯投篮。7号君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对方是在故意奚落自己，于是以牙还牙，使起了小动作，要么在抢断过程中把对方拌倒，要么在争夺篮板球时朝对方脸上拍去。一名队员被戳中鼻孔，发怒了，指着7号君骂起娘来，骂完还推了7号君一把，摆出准备打人的架势。4号君见势不妙，立即跑回宿舍搬救兵。搞宿舍卫生的二十几名男生听说同学被打了，纷纷放下活计，往篮球场奔去。株洲回来后的这几天里，我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至于是何原因，我也说不大清。反正胸口闷沉沉的，巴不得能扁谁一顿，或者被谁扁一顿也行。此其时也！我想。所以和5号君冲在队伍的最前头。一个留着光头、高高瘦瘦的男生揪住7号君的衣领，大概在警告什么。听5号君说就是“他”，我便加快速度，纵身跳起，拔尖膝盖，朝“他”侧腹踹去。他偏开两米，歪倒在了地上。不料这斯经打，马上又爬起来了，还拿眼珠子瞪我。我火了，在他脸上来了几记侧拳和下勾拳。嘴巴出血后，他瞪我的眼神好歹变得幽怨了。我也心软了，没再动手，觉得打不还手的“他”实在没多大意思。不过后来赶到的同学可没我客气，应是把他围在中间，一拳过去一拳过来，活活打排球一般。其它五个角色被追追打打一阵后，逃之夭夭了。惟独这斯还赖在这里，身体承受着接踵而来的铁拳，东摇西晃，却不倒下，看样子是个不怕死的家伙。我早就住手了，他却还像开始时那样瞪着我，好像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突然，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啊”地一声，冲出包围圈，朝我身上扑来。两人搂成一团，扭扭打打了一阵，撞在石头栏杆上。石头栏杆下方是隔开篮球场和足球场的水泥大道，大概有三米高。可能他想同归于尽吧，死死箍住我。老子还怕你不成？我想，索性也死死箍住他。两人一起用力翻身下去，重重地摔在路面上。路面硬得不行，我疼得要命。这斯却安然无恙，爬起来拔腿就跑。被压在下面的我却爬不起来了。后来被同学扶去学校附近有X光的医院，发现左手的肘关节粉碎性骨折，后脑勺还起了个鸟蛋大小的包。第二天星期五。上午第一堂课时，参与打架的同学被班主任老师叫到教室外面，说是去教导处会议室，当着领导的面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清楚。“你们很团结，很勇敢。”他教育我们说，“我为有你们这样的学生感到荣幸和骄傲。但我拜托你们，别在学校里面打架。到外面打可以，那样收拾你们的就是公安局和派出所，学校概不干涉，而且即便被打死了，学校也不用负完全责任。在里面打却等于给我找麻烦。我会因为教导无方而被学校降薪，甚至可能被炒鱿鱼。”走进教导处会议室时，昨天的六个对头已经坐在那里了。我里面穿件背心，手臂上绑着石膏，外面再披一件粗布衬衣，把我弄成这副熊样的光头男生的脸肿得跟猪似的，估计连他妈一时半会也认不出来。比较起来，他比我酷多了，这让我心里多少好受些。听取双方供词后，领导用大会上的陈词滥调讲了一通大道理，而后要六个对头向7号君道歉，再叫我们向六个对头道歉，末了还吩咐双方人马像入场的足球运动员那样握手致意。事情就这样结了。其实，这样的事情算不得什么重大事件，毕竟没出人命。毕业班的男生默守陈规了三四年，四五年，平时积压下来的对世界对社会对学校对自身的诸多不满，早就想以某种方式发泄出来了。打架不过是发泄方式里比较偏激的一种罢了。这在哪个学校都在所难免。而校方在毕业班事情的处理方面，相对于非毕业班来说也显得宽恕得多，因为稍有不慎，便可能酿成真正的重大事件，诸如集体罢课之类。虽说当今的中国还没出现需要通过集体罢课才能解决的教育问题，但实际上，变相的罢课运动时有发生，起码我所在的学校就是这样。只是没有组织性，也没有形成规模，通常只是班里的一小部分人，由于各自的莫名其妙或者不可告人的原因好些天不来教室上课。称其为罢课，似乎显得有点勉强，但从概念上讲，又很难不和罢课联系在一起。权衡得失后，校方只好作出让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颇有敷衍了事的味道。好像在说：“反正你们也要走了，我就不怎么为难你们了。”由此之故，这次事情的处理结果相当令人失望：我，5号君，猪，三人被警告处分，余者通报批评。没人被严重警告，没人被记大过，没人被留校察看，更没人被勒令退学。想当年，4号君因为打架应是被看似刚正不阿的他们留校察看了一年。这回却畏首畏尾到了这步田地，想来实在叫人反胃。有趣的是，传达这些信息的红色字报在学习公告栏的黑板上贴了不到一顿中饭时间，便被人撕成两半。一半剩下，一半不见了。剩下的一半好歹挨到下午，然后被以《爱情命运号》为宣传对象的电影海报取代了。不见的一半命运惨多了，竟被几只连接起来的避孕套捆在升旗台的旗杆上。如此看来，学校里需要发泄的角色真的不只我们这么几个。 2、因心情亢奋，我在食堂吃罢晚饭，便直接拐去李自由的寝室，打算邀他看电影。同室人说他在洗衣服。我钻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找到李自由。李自由问什么电影？我说刘德华的《爱情命运号》，好像是新片。他说没问题，但不要我请客，门票他买。“本来打算借你的摩托车，和湖大的一个女生出去办事。瞧你这狼狈相，怪可怜的，我可不能坐视不理。怎么样？伤得不轻吧？”他停止洗衣，看着我藏在衬衣里的手问。“不是很重，就是动不了。”我也看着自己的手回答。“花了不少钱啰？”“嗯。七七八八用了四百多块，接下来还可能更多。但百分之七十的医药费可以分摊给保险公司，手能动了握着发票去报销就是。我说，你和女生出去办事，什么事呢？”“干。”李自由口气轻松地说，“此外还有什么事，又能有什么事？”“就是说，不追曾欣了？”我问。“哪里。”他停顿了两三秒，接着道，“只是，在曾欣到手前，我要和别的女生顺理成章地干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抚平创伤，找回信心，然后继续战斗。知道么？我是个爱面子的人，死缠乱打的勾当只用在曾欣一人身上，而且心灵脆弱得像鸡蛋壳。”“如果我没记错，上星期有个人说打算改头换面，莫非不是你？”“当然是我。”李自由显得有点困惑。“可是人这玩艺儿——怎么说呢？高级得很，复杂得很。今天一种想法，明天另一种想法。捉摸不透的。类似的伤脑筋的事情，在阿猫身上却发生不了。怎么回事呢？因为阿猫作为动物的级别比人类低，它只根据自己的本能做事情，不用考虑别的。“所以，作为高级动物的我们，要好好地借鉴这点，行为上尽量按动物的本能办事，别让它和思想靠得太近。我是在追求张娣，而且自认为爱她爱得不行，这是思想。但在那个幸福时刻来临前，我还是要做原来的我，这是行为。两者我行我素，井水不犯河水。一旦违背这点，思想和行为之间就会发生冲突，我就会坠入情网而不能自拔。这样的人生我高攀不起。“总之一句话：我不想因为一个没有到手的女人，而对别的女人不屑一顾，不想一直憋着，不想像绝大多数男生那样打手枪。”一口气说到这里，李自由好热似地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之后叹了口气。“可惜。”我发表看法。“可惜什么？”他朝我问道。“你不去当诡辩家，真他妈的可惜。”“讽刺我？”“不是讽刺，是由衷的佩服。”我说。“得了吧。”李自由苦笑道，“我还不了解你？狗嘴吐不出象牙，老在我面前说反话。”“知道就好。”我也笑着说。 售票口旁边是电影院的大门，里面是一间当桌球室使用的大厅，共计摆了四架桌球台和三架斯洛克球台。大厅对面的墙上开一道挂有黑色帘布的小门，那是放映厅的检票口。李自由排队购票的时间里，我透过窗户玻璃，觑见正在大厅中间位置打桌球的林茜，对手是一个穿戴整洁、相貌英俊的高个子男生。两人来回击球，都不怎么开口，即不热情，也不生疏，显然刚认识不久。我对李自由说声“在里面等你”，闪身进去，朝林茜招呼一声。林茜只瞟了一眼我的脸，然后继续击球，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上次的事，真是对不起。”我站在她背后低声道歉。“临时去株洲有事。返校后也想过向你解释清楚，可找不到你人。即不知道你们班教室在哪里，又不晓得你的寝室电话号码。”这句话我重复了四遍，每重复一遍，就把音量提高一倍。可林茜就是不吭声。起先，那个男生没有注意我，大概以为我和旁边的几个人一样，只是不动声色的看客，直到发觉其实我在朝他的同伴说话，才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我左边的肩膀，表情相当难看，怕是把我当成独臂情敌什么的。李自由进来后，对我说声“桌球有什么看头”，两人朝检票口那边步去。检罢票，正要跨进放映厅时，我回头望了望林茜所在的位置，以为她会看我一眼。但林茜也好，那个男生也好，都不见了踪影。人间蒸发了一般。 从电影院出来，两人在①食堂附近的夜宵店喝了啤酒，吃了螺蛳和臭豆腐。我要买单，李自由却不答应，坚决自己付了。回到寝室，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就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脱掉衬衣，登上自己的上铺时，手机突然响了。电话号码的前四位与本寝室电话号码的前四位相同，由此推断可能来自本校别的寝室。一接听，是林茜打来的。“真的么？”她劈头盖脑这样问道。问得我莫名其妙。“什么真的？”“你说的那些话呀！”她没好气地说。“真的！”我慌忙应道，然后把三个钟头前重复过的话再说了一遍。林茜“噢”了一声。这“噢”的尾音拖得极长，好像是第三声调。“为什么不打我电话？”我问。“你失约在先，干嘛要我自作多情打你电话？”她反驳道。“我是说：当时见我没去，你可以打电话过来，问问情况的嘛。”“肺都气炸了，哪里还有心情问什么情况。”林茜嘟囔着说。“真的炸了？”“差一丁点。”“还好。”我说。“现在哪里？”“寝室。”林茜懒洋洋地说。“烦死了，这几天。”“什么东西让你烦呢？”“好多好多，反正。你是原因之一。”我学她的口气“噢”了一声。“喂，吃醋了没？今天。”林茜不冷不热地问。“看见我同别的男生在一起。要老实交待。”我吃醋了不成？“不知道。”我说。“巴不得你吃醋才好！”她诅咒什么似地说道。“明天有空吗？”我试着问。“想见见你，向你陪礼道歉。毕竟是我的不对。”“想得太美了，你。”林茜冷冷地道。“事情如果就这么算了，岂不太便宜你了？我就这么好哄么？”“那倒不是。”我说。“告诉你，别以为我现在主动打你电话，就好像原谅你了一样。哼，门儿都没有。之所以打电话，是因为听你今天讲话的口气，觉得你没有骗人。下次在哪里碰见，我还是不会理你。你也别理我。不然后果自负。”“那你说怎么办？”我问。“不知道。”林茜的语气软了下来。“反正等我气消了再说。一直气鼓鼓的，这些天，对谁也没有好脸色。到时打电话给你。不过我警告你，气消了可不能再让我生气。比如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能说半个‘不’字。”“看情况。”我说。“看情况？喂，被惹毛了，什么想象不到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包括跟今天你见到的那个男生睡觉。这可不是吓唬你。”“知道了。”我说。说罢那头传来“嘟嘟”声，林茜把电话挂了。 3、送走九月，迎来十月，空气的味道变了，景物的色调变了。因公共课程早已上完，接下来的专业课程听说比较重要，我便每天到教室听课，做笔记。一二年级除外，别的年级都没固定的教室：即没固定的上课教室，又没固定的早晚自习教室。上头每周发张课程表下来，这两节课安排在第②教学楼的五楼，下两节则在综合楼的二楼，诸如此类。甚至有时还要跑到图书馆的教学厅同别的几个班一起上同一门课。此举的目的，无非想把体育课和实验课的教室节约下来，供“非在教室上课不可”的班级使用。因为学生实在多得不可开交，比较起来可以利用的教室却少得可怜。把原因说大一些，也是中国学生多却学校少这一事实的缩影。而晚自习时间一到，只要是上头拍案的流动教室，去哪间看书都行。这时间里，我便独自一人关在寝室，莎士比亚的喜剧集读过了，开始读他的悲剧集。手臂依旧绑着石膏，去医院换了几次药，每次换药都要花些钱，但无关痛痒，反正可以报销。国庆长假期间没有课上，我便从早到晚坐在几乎没有别人光顾的图书馆教学厅里，一边照样读小说，一边看词典。看词典的活计已经坚持一年多了。六厘米厚的《现代汉语词典》从首页翻到尾页，连附录的计量单位表也不放过。末了合上书，居然全无印象。于是再次从头看起，可还是觉得收益不大。 国庆过后，全班同学背上行囊，挤上长沙开往南宁的火车，打算从那里转乘开往平果县的大巴，直达平果铝厂。 上火车前，我拔通了两周前林茜打来的电话号码，说找林茜。对方问我是谁，我报以姓名。“林茜说暂时不跟你讲话。”对方以俨然宣读公文告示的口气说道。“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必须对她讲。”我说。那头突然没了任何声响。大概对方被我的话吓住了，死死捂着话筒，在同林茜商议什么。“林茜说，她会打你电话，叫你不要着急。”稍顷，对方这样答复我。“不是着急——”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十五分钟后我重拔了一次，还是刚才那个女生接的。“请问找谁？”语气比刚才客气多了。“林茜。”我掐着喉咙说。故意咳了两声。“您是哪位？”“她就读过的高中学校的校长。”我仍旧掐着喉咙，说谎道，“毕业前，她有东西忘记在学校了。咳咳。想要她来学校一趟，把东西拿走。”“请等一下——”……“喂？”换成林茜的声音。但又不像她的声音。“我要离开这里，去广西了。”因害怕她立即挂断电话，我开门见山地说。“原来又是你。”她显得并不惊讶。“对不起！是我。嗓音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关心地问。“难听死了，对不对？”林茜的嗓音属于张柏芝那一类型，本来就不动听。这回又嘶哑得相当厉害。好像只能低声说话，气流稍微大些，声音就发不出来一样。“有点唐老鸭的味道。”我说。“生病了？”“重感冒四天了。”她说，声音依然死气沉沉的。“不回来了吗？”她问。“十二月份返校，毕竟是实习嘛。”我说。“哦。”“喂，如果对我有不能谅解的地方，等我实习回来后，两人再慢慢解决。可以么？”我问。“哦。”“嗯，就这样。在火车站候车室，马上要和大家一起进站了。再见。”……“再见。”我重复一声。“嘟”——那头电话挂了。 火车上，只要闭上眼睛，我就会想起张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俨然我即将前往别的星球，一去不复返了似的。而且，在想张娣的同时，许多以前未曾记起的童年时期和她有关的生活细节纷至沓来，如画卷般在眼底浮现。栩栩如生，美丽动人，却又恍若梦幻。何以这样呢？我扪心自问。莫非最珍贵的情感，只有在长路漫漫的旅途中才体会得到么？并在体会到后重拾遗失的记忆？思来想去之间，一股销魂蚀骨的孤独感涌上心头。为驱除这种孤独感，我睁开眼睛，久久盯视被夜色染黑的车窗玻璃，并下意识地哼起郑伊健的《甘心替代你》来。只哼了一半，就被歌中旋律轻易地刺伤了心里最脆弱的部分。一时间，我悲哀得难以自禁，一粒豆大的泪珠出声地滴落在手背上。时值深夜，好在只开车厢两头的壁灯，光线不是很亮，没人看得清我的表情。“怎么？在抽鼻子？”坐在身边的3号君停止与对面的5号君和7号君争论成都美女多些，还是苏州和杭州加起来美女多些，拍了下我的肩膀，贼眉鼠眼地看着我问。“有点感冒。”我骗他说。 南宁站下车时，时间已是次日中午1点。昨晚9点多出发，火车跑了将近16个钟头。出得出站口，带队的班主任老师和家在广西的两个男生到附近的客运中心物色大巴。他们打的走后，有同学马上喊肚子饿，于是大家商量，不饿的同学留在原地看守行李，其它人分成五队，找地方吃饭，两点之前必须赶回站前广场集合。尽管如此，意外还是发生了：一个性格开朗却头脑简单的女生，在钻进附近的大型水果贸易市场之后不久，和队伍失散了。直到下午三点，她才拖着疲软的步伐折回这里，已经哭得一塌胡涂。看见她这副即狼狈又伤心的样子，许多同学都围过去安慰几句，也有觉得好笑的男生躲在旁边幸灾乐祸似地发笑，我则条件反射地想到了林茜：倘若林茜和她对调身份，百分之百也会迷路。想着想着，自己居然也笑了。 大巴上，没人交头接耳，没人像在火车上那样高谈阔论，大声喧哗。都枕着柔软的车座靠背，神安气定地打量窗外景致，一副大为陶醉的样子。确实，外面的风景和湖南判若有别。金秋十月，艳阳高照，按理说正是秋收的好天气。可沿途即不见黄灿灿的稻田，又不闻打谷机的隆隆声，但见一片接一片的香蕉林，宛如绿色地毯一般，由近处蔓延到了远方，铺天盖地，无边无垠，一派热带风光。另外还有一种让我感到希奇的景象，那就是公路两旁街树的形状多少显得有些畸形。虽然同样是灌木，可由于纬度偏低，气候炎热，雨量充沛的缘故，这里的树冠出奇的高，树杆要比我们那里的修长得多，而且，从下到上长满藤状的树根，鱼网似地挂在树身上。此外，但凡有村庄出现的路段，两边总能看见直接堆在路面上的小土丘样的水果摊，旁边的木凳上，坐着头戴遮阳帽的果农。水果我是见得多了，可这些水果却多半叫不出名子。我欠身站起，向坐在后排的家在百色市的一个女生打听外面究竟怎么回事？“卖呗。”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卖给谁呢？”我表示怀疑，“这里是国道吧？又不是水果交易市场。再说路上只有来往的车辆，根本没人呀，哪来什么买家？”她好看地一笑，说自己住在城里，农村的事，不是特别清楚。说罢沉默不语。我只好坐下，再没多问。即然敢拿出来卖，买家恐怕还是有的，我想。大巴在这样的公路上行驶了将近四个钟头。抵达平果铝厂招待所时，夜幕降临了。 第二天，厂部派了个戴眼镜的角色下来，对我们进行了安全教育，发了出入证、防护手套、工作制服和安全帽，还带领我们踏进厂区，参观并介绍了各个车间的功能和生产情况。该人男性，不高偏瘦，尖嘴猴腮，不过口才甚是了得，待人也还算热情。自我介绍说二十九岁，工龄五年。估计他对本班哪个女生动了心，居然神经质地强调自己未婚，是我们的校友。虽说是校友，可在次日上午，还是不容分说地把我们编成两队。一队去氧化铝厂，一队去电解铝厂。在那里，我们被打发到车间，搞了安全教育。又被车间打发到班组，再次搞了安全教育。三级安全教育好歹搞完时，这个星期也接近尾声了。直到第二个星期一，真正意义上的实习才正式开始。不过，与其说是实习，莫如说是跟班。就是说，工人师傅做什么，你做什么，不懂就问。可一般问不出什么高级名堂。“抽屉里有资料，自己看吧。”他会冷若冰霜地这样答复你。而且很少允许你真正动手做点什么，万一捅出个质量事故来，不是他（她）没警告你，罚款单上的数据等于其半个月的工资。他们的工资的确不高，也就一千左右，奖金却高得有点离谱，通常是工资的双倍多。所以，工人师傅生怕你惹事，权且把你当成空气，视而不见。你也真的成了空气，不闻不问。开始的几天，我还有点激情，希望可以通过实习，懂得点课本之外的什么。但几次碰壁后，心情冷了下来。早上七点起床，在招待所旁边的食堂吃罢早餐，挤上相当于普通公交车四倍长度的厂车，进入厂区，找到岗位。同值班室里的工人师傅打了照面，识时务地坐在旁边的休息室里听音乐。有文件规定员工上班时间不准做与工作无关的事，可没人把我当员工看待，况且我也确实不是什么员工。中午开饭时间一到，第一个冲进工区的食堂吃饭，回来后继续听音乐，直至下班。得得，简直同慢性自杀无异，我真后悔没把自己那本词典扛来。某日上午，工人师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从门口探出脸来，说：“反正没事，回去吧。”“真的么？”我摘掉耳塞问。他犹豫了两秒：“真的。算你出勤。”我找到在附近岗位实习的诸君，劝他们同我一道回府。我们没回招待所，因为班主任老师整天守在那里，见我们提前下班，没准儿会火冒三丈。而是钻进招待所附近的网吧。可上网费贵得叫人哭笑不得，四块钱一个钟头，简直是天价。而且网速慢，机子性能又不是很好。只上了一刻钟，便扫兴离开。随后，在公路边拦住公交车，打算去几公里开外的平果县城欣赏美女。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发现一个美女。平果县城不大，但还算热闹。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不假。街上赶集的男女老少，多半皮肤黝黑，鼻子扁平，颧骨突出。五官端正者实在不多。这倒不是我有意说别人坏话，事实的确如此。而且，身材都不是很高。我们这帮人走在他们中间，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俨然到了越南或者柬埔寨。失望之余，大家商定，找录相厅看A片。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每人掏五角钱，进去了。可里面在放早已过时的香港仇杀片。而且客人奇少，除我们外，也就四个五年级模样的小学生。看了不到十分钟，1号君不耐烦起来。“换毛片呀！”他喊。录相厅老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估计听不懂毛片是何意思，脸现惑色。 “老板，哥哥想看黄色东西。”小学生中间的一个开导他。老头茅塞顿开，把光盘出仓，换了部八十年代的台湾三级片。虽说也是黄色东西，可女主角不怎以漂亮，而且从头至尾只露出个上身，脱没脱光都不晓得。片子播完，录相厅里嘘声一片，我们也罢，小学生们也罢。后来的每个工作日，我也大致是这样度过的。说无聊，也实在无聊，可找不出打发时间的更好方式。不光我和诸君，其它同学也大抵如此，包括一些品学兼优的女生。只是都不似我们这般频繁，也没专程跑去县城看黄色录相的雅兴。而是隔那么几天才想起似地早退一次，折回招待所，乘班主任老师不注意，悄悄溜进房间看书或者睡觉。 每逢周末，我就伏在自己房间桌上，给张娣写信。一写就是一整天。删删写写，涂涂改改，权且当作练笔。同枯燥泛味的实习生活相比，给张娣写信要惬意得多。写火车上的感想，写南宁和长沙的不同，写大巴上目睹的香焦林和街树，写在平果县城见到的人和做过的事。我写道： 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因为想你，走在这个南方小城陌生的街上，我才一次一次地左顾右盼，一次一次地回头，打量同自己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总希望里面有一张属于你的面孔。你朝我微笑，朝我开口，说这只是给我的一个惊喜。我知道这纯属妄想，你在株洲，你不会出现在这里，可眼睛就是不听使唤。 写故弄玄虚的安全教育，写工人师傅的冷酷无情，写无聊至极的规章制度，写早退，写旷工，写周末除了写信外，再无别的感兴趣的事做： 老早以前，我就有“以后轻易不从事冶金工作”的想法。提不起兴趣，半点兴趣也没有。而对这种行业的深恶痛绝，则是到这里以后。只要踏进厂区，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浓烈的盐酸味儿，看见到处林立着的机器人骨架样的厂房，我就烦躁不安。心想自己往后与其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虚度人生，还不如回家种田来得痛快。另外还有一点，说出来可能有点好笑。上次从你那里回来后，我好像突然对医学有了兴趣。眼下虽然没有这方面的实际行动，可心里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适合当医生。倘若可以重新选择专业，无论如何，我都要学医。果真那样，毕业后，即便在正规医院找不到事做，我们也可以在县城租个门面，开个药店什么的，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写了共计八封信。实习两个月，九个周末，最后一个周末来不及写，就返校了。所以，八封信这点记得比较清楚。而且，每封信都附有这里的地址和邮编。不过，我没收到张娣的回信，一封也没收到。也没接到她的电话。怎么回事呢？ 给林茜打过一次电话。东北口音的一个女生接的，林茜仍像上次那样，不肯接听我的电话，而是叫这个女生代问我返校的确切时间。我回答说12月6号从实习单位出发，大概次日下午十一点半抵达长沙。“也就是下个星期六。”我提醒道，然后问：“她要去火车站接我么？”那头沉默下来。一如上次。良久，对方压低音量，有点为难似地告诉我说：“林茜说了，你在做春秋大梦。” 返校前一天的中午，终于接到张娣的电话。“刚收到你上周的来信，你在信里说明天回来。是真的吗？”她郑重其事地问。我高兴地说是真的，明天下午，厂部派汽车送我们到南宁，赶晚上八点钟的火车。“记得多穿些衣服，别感冒了。这边比那边冷好多好多，气温要低十度以上。”“调查得这么清楚？”“天气预报这样讲的嘛。”张娣放软了语气，不无羞赧意味地说。“知道啦。”我笑道，“多穿衣服，以免下火车时冻着。对吧？”张娣默然。我接着说：“要不要带东西回来呢？我们那里没有的东西。比如火龙果、莲雾之类的。”“火龙果，雾莲。什么呢，那是？”“水果呀。”我有些得意。“我也是到这里后，才晓得这些果名的。想买几斤回来，给你尝尝。”“可是，你不是还要写实习报告么？哪里抽得出时间来我这边呢？就别买了吧？”“也行。”我想了想说。“一放寒假，马上来株洲接你。”张娣“嗯”了一声，然后拿几乎听不清的语声加了句“我等你”。我们又聊了一阵。我搜刮了好几个有趣的话题，但真正出口时，却又觉得并不有趣。末了，张娣突然说下午第一堂课的铃声响了，用的是教学楼梯间的IC卡电话机，这就挂断电话回教室上课。“一路顺风。”她低声向我道别。我脑袋有些运转不灵，不知如何回应。五秒后，那头传来话筒落下时清脆的声响。 4、返校时，购买的火车票是软卧的。票价比来时的硬座贵出大截。不过，车厢内多了空调，多了颜色时髦的地毯，窗帘的款式也很新颖，一派豪华气息。卧铺床面虽然不足一米宽，却如沙发般柔软。被子洁净异常，透出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所以，没有同学抱怨不值。我最先跳上火车，认准班主任老师说过的几号车厢的多少号到多少号，选了一个上铺，把帆布袋往高头一扔，猴攀而上。这软卧车厢的设计，同硬座车厢颇有些不同。过道不在中间，而是占据了车厢的一半。另外半边，被裱有软皮的金属板隔开了，变成好些个独立的隔间。窄一看，恍若街边整齐排开的出售家具的门面。隔间里有两张铺架，左右对称。每张铺架又分三层。一共六个铺位。本来，我指望自己所在隔间里剩下的铺位能让诸君占去，不想这帮家伙回答说这里离卫生间近，臭，纷纷摇头朝里头走了。结果，这些铺位尽数丢给了后头上车的女生。其实和五个女生同睡一个隔间，也没什么，不是多么损面子的事，可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我从铺架上探出脑袋，环视相邻的隔间，打算找个落单的女生交换铺位。问题是：根本没得换。因为班里只有十七个女生，加上我这个男生，刚好凑齐三个隔间。火车发动后不久，五个女生里面的三个，在下面桌上玩起了斗地主。另外两个坐在旁边抱膀子。玩前，也邀请我参战来着。我回答说你们玩，我在上面看就是。观看她们斗地主的时间里，睡意渐渐袭来，我不知不觉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的。甚至在漆黑的梦里，都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醒不了。然而，后来的某个时刻，有人托住我的额头，把我推醒了。当时，车厢里阒无人息。估计正是睡觉时间，所有乘客都处于深度的睡眠中。没开灯，到处黑魆魆的。只有车轮碾过铁轧的振动声如阵风般传来耳畔。火车正在高速行进当中。被推醒后，我神志有些恍惚，全然搞不清怎么回事，只是木木地盯着这个人发呆。是个女人，黑暗中她披头散发的轮廓若隐若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好看的脸形也浮现出来了。但看不清脸，她的脸黢黑一团。“不好意思。推醒你了。”女人向我表示歉意。音质干净，幽雅，给人一种莫可言喻的心灵抚慰感。是曾欣的语声无疑。见我没开口，曾欣怕我生气似地继续道：“你这样睡觉，很叫人担心。担心可能掉下来。而且，”她顿了顿，“也怪吓人的。”睡在上铺的我，仍以原先观看女生们斗地主时的姿势趴在床上。不同的是，脑袋已经从床沿没装铁栏的空隙里偏出来了，吊死鬼样地挂着。曾欣坐在下面的床上，轻言细语地朝我发话。我们的脸相距不过二十公分。确实，倘若睡在下面的不是她，而是我，黑夜里睁眼醒来，却发现上面挂着一只人头，没准儿也会感到害怕。“对不起。”我说，“看你们打牌，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曾欣谦和地接口。“睡前，应该提醒你的。但又不忍心打搅你。见你睡得太香了。”我没说什么。缓缓转过身子，对着车厢天花板重新躺好。“喂，睡着了？”约两分钟后，曾欣再次开口了。“没。”我回应道。“被我推醒了的缘故？”她在下面低声问。“不是。只是很难马上入睡。毕竟刚才扎扎实实地睡了一觉。”“还不是我的原因？”“别误会。”我强调道。“反正没有怪你的意思。”“知道。”她笑了。“其实，我也一样。本来，只是黑暗中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睛，却恍恍惚惚地看见你和自己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连你是谁，连自己在哪里都不晓得。简直被吓得半死。所有瞌睡都被吓走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兀自打量什么也没有的天花板。那上面黑糊糊的一团，恍若被弥天大雾罩住的另外一个世界。我试着朝那个世界探出手臂，指尖却被硬硬的塑料板挡住了。“喂，请你帮个忙。可以么？”稍顷，曾欣有点难以启齿似接着说。“只要帮得上，都没问题。”我说。曾欣再次笑了：“不是帮不帮得上的问题。只是，想请你到开水房那边呆一阵子。我有事情想对你说。在这里说话，吵醒了其它同学不大好吧？”“李自由的事？”我问。“差不多吧。”曾欣回答。最终，我们一起下床，摸索着朝车厢一头有光的地方走去，来到开水房旁边一个集装箱样的房间。其实算不得房间，而是连接前后两节车厢的过渡场所，面积也就十来平米的样子，随着车身在行驶中的上下移动，脚下的铁板便跟着起伏。进来时，曾欣轻轻拉紧了车厢门，暖气过不来，从哪里的缝隙灌进来的凛冽的气流，如刀刃般磨擦我们的耳轮和脖颈。斜对面可以看见盥洗室的入口，入口上方亮着一盏小型号的日光灯管。这是车厢里惟一亮着的灯管。明亮的灯光以斜斜的角度照射进来，我们得以看清彼此的脸。因没有坐处，我背靠冰凉的车壁站着。曾欣则好冷似地交抱双臂，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冷呀。”她首先开口了。“是啊。”我附和道。她上面穿一件质地单薄的橙色敞领毛衣，脖子上挂一条闪闪发亮的银项链，下面一条黑色牛仔裤、一双尖头黑皮靴。估计里面除了胸罩和内裤，再没别的东西，所以才感觉到寒意。我听信了张娣的忠告，在短袖T恤外面另外罩了三件夏天穿的长袖衬衫，下面则是运动裤加长布裤，所以不是特别冷。“三年来，我们还是头次这么面对面单独交谈。是吧？”曾欣停下脚步，学我的样子靠在对面的车壁上，看着我说。“是啊。”我承认。“为什么呢？”她问。“你同班里哪个男生都没过多接触。”我思索片刻，这样回答。“你太忙了。除了上课时间，平时很难看见你的踪影。你在班级之外的地方搞到一片更为高远的天空。你是女强人。”“女强人？”曾欣不无费解地重复道。“这是我给你的印象？”我点头。曾欣想说什么，但没出口。而是略微昂起脖颈，望着天花板好笑似地自我苦笑了一番。尽管没出声，但确实在苦笑，这瞒不过我的眼睛。从盥洗室那边过来的灯光，把她的身体切成光线强度有着明显差异的左右两半。倘若以此拍摄以“苦楚”为主题的艺术照，八成可以得奖。最先切入正题的是我。我交待了自己把她的姓名、寝室电话号码、出生年月、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等私人信息透露给李自由的事实。并向她郑重道歉。“不指望你原谅我。”我说，“因为不论怎么看，这些都是龌龊小人的行径。”“你是怎么晓得的呢？我的这些。”曾欣问。“听班里男生说的。”我说。而且决非说谎。“你是公认的班花、系花。甚至说你是校花的也大有人在。成批的男生为你好看的脸蛋和动人的身材倾倒，同时又被你高贵的气质压倒。所以，还是在一年级的时候，他们就穷尽所能，通过各种渠道打探你的各种情况，然后像获得什么宝贝似地满宿舍炫耀。而作为长耳朵的我，又很难听不进去。”“富有魅力喽？我？”“万人迷！”我说。“你也那样认为？嗯？”“同性恋排外，所有见过你的男生都这样认为，包话我。”曾欣摇了下头：“我可是蒙在鼓里哟。自我感觉再普通不过了，无非比别人长得稍微好看点，哪里谈得上气质高贵。”“情书里就没人提起这些？”“情书？”曾欣显得有点迷惑不解。“据我所知，光班里就有不下两个男生以极其神秘的方式给你写过情书。只是，他们的情书像是喂进了大象嘴巴，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来，你指的是那些信。”曾欣若有所悟。“入校以来，我确实收到过好多寄信栏写着‘内详’的信，大概有三四十封。但不知道是情书，真的。从来没有过目，拆都没拆开。一旦接到信封颜色暧昧，或者感觉上没有必要打开的信件，就用橡皮筋整整齐齐地扎好，装在皮鞋包装盒里，然后锁进抽屉的底层。打算结婚前一直尘封着，结婚后再点火烧掉。”“这又是为何？”“不想知道内容呗。”曾欣叹了口气。“因为不想知道内容，所以不看，所以装作知道不是情书。生活也就可以风平浪静地延续下去。这是同人生作战的好计策。三十六计中的‘瞒天过海’。不觉得是高招？”听她这么说，我有些为那些情痴们鸣不平。比方说我知道的班里的那两个家伙吧，跟我关系都还算可以。把我邀到学校外面，说是去哪个商场逛一逛，或者哪条街走一走。中途聊天的时间里，便见缝插针地扯到曾欣的话题上来，说自己对她是如何的倾心，若是在兵荒马乱的上古时期，甘愿为她丢掉一条臂膀什么的。喋喋不休，一扯就是几个钟头。然后抱怨说自己写作水平一般，却又希望在爱慕的对象面前尽量表现得完美，请我代笔写情书，或者修订已经拟草好了的情书。末了，叮嘱我别把这种事情传播出去，要守口如瓶。就是说：那些情书里也有我作为个人对感情这种东西的纯粹性理解和诠释。煞费苦心——他们也罢我也罢——弄出来的情书，对方居然看都没看。“想什么呢？”曾欣关切地问。“不赞同我的做法？”“哪里。”我底气不足。想了想又说：“那毕竟是你的权利。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曾欣沉默不语。她也罢我也罢，都没说话。大约五分钟后，她慢步走来我身边，拉过我的手，示意同她一起背靠车壁蹲下。我顺从地做了。我粗笨的手腕被她精心修饰过的手指捉住的当时，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一种被埃及女王选中的美妙感觉在脑际萦绕，仿佛戴上了王冠。但持续时间不长，王冠转瞬又摘了下来。“像你刚才说的，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是，这种生话方式不是没有来由。想听？”曾欣松开手，盯视脚前的铁板低声询问。问的方式颇有些奇妙。俨然不是问我，而是一厢情愿地想对铁板倾诉什么。“这也有来由？”“有的，当然有的。”她接连轻轻点了三下头。然后转过脸，看着我的眼睛：“前面说了，有事情想对你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想听！”我说。曾欣没有马上出口，而是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回铁板，陷入了沉思，仿佛在头脑里梳理往日的记忆。未几，她轻轻启齿，讲述了那个死了的男孩的故事。男孩是曾欣初中三年的同学，身材魁梧，体育成绩甚是了得，长头发，人长得相当帅气。但学习成绩马马虎虎，性格内向，几乎不和同学说话。而且，骨子里有一种爱打抱不平的倾向。在学校里，只要高中部那帮吊儿郎当的家伙不招惹他，他一般不惹事生非。可在学校外面，他有一群辍了学的哥们儿义气十足的同龄朋友。那些朋友不务正业，成天呆在网吧玩网络游戏，手头没钱了，便摸进别人家里拿些值钱的东西卖掉，或者在上学的半路上敲诈小学生和中学生的伙食费。一旦这群朋友中的一个因为什么得罪了社会上的另外一帮人，受到那帮人的欺负，或者挨了揍，他便不容分说地召集和带领大家为这个朋友出头。他经常举起刀棍和外面人火拼的事情，班里同学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所以都不敢和他交往，他也很少和别人交往。可是，这个孤僻乖戾的男孩惟独和曾欣说话，惟独对曾欣热情有加，惟独对曾欣关心倍致。诚如亲哥哥疼爱自己的妹妹一般。三年时间里，一直如此。“那时候的我，较之现在的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曾欣接着说。“性格外向。头脑简单。学习成绩普普通通。优柔寡断，忸忸怩怩。同一般活泼开朗的可爱女孩没什么两样。为什么呢？因为身边有他护着，我得以放任性格里软弱而野性的部分。“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我家庭方面的原因。家里钱多得怎么也用不完。在爸爸妈妈的溺爱中一下子长大。成长速度太快，跟不上生活阅历的节拍。没有吃过苦。只会伸手要钱买穿的买吃的，不会砍价，把钱不当回事。以为这种特殊的纸张是自己家里造的，反正多的是。没有自己动手洗过衣服，没有动手做过饭。连饭的做法都不晓得。就这样，不谙世事地冲进了中学校园。“话说回来，正因为不谙世事，我才得以接受这个男孩。接受他的说话，他的热情，他的关心。而且没有半点悔意。即便在他死后三年的今天，也同样没有悔意，心里同样想着他，觉得与他有关的记忆是自己人生仓库里最珍贵的财富。在一般同学眼里，他是个坏男孩。喜欢打架的男孩都坏，这是大家的观点。可当时的我不那样觉得。不就是打架吗？我想，小学时我也和别的女生打架来着。扯头发，揪耳朵。打架过后不是挺伤心挺难过的么？有谁愿意打架呢？况且，他相貌英俊，作风冷酷，确确实实给自己一种大哥哥的印象。见我不开心，他主动找上门来，耐心地听我发牢骚，然后像大人那样开导我，安慰我。学校里有学生惹我生气，他就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警告对方几句。就连老师，他也不放在眼里。记得有一次，数学代课老师因为我回答不出一道题目的答案，叫我站在课堂上，一直站到下课。我觉得委屈，就哭了。他马上站起来为我说话，指责老师太过分了，还摆出打算和老师动粗的架式。这样的点点滴滴实在太多了。再比方说放学的路上，他怕我受别人的欺负，远远地跟在后头，等我钻进公共汽车离开了，才往相反的租房方向走去。起初的几天，我不知道他跟在后头。直到一道回家的女生提醒——喂，曾欣，那个男生怎么每天都在我们后面——我才注意。不知为何，注意到后我非旦没有怪他，反而暗自窃喜起来，高兴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接着的好些天里，我故意单独步行回家，故意把步子拖得很慢，很慢。在路上东瞧瞧，西望望，对着橱窗里的精美饰品观赏好久，钻进大型超市半天不出来。这时间里，他形影相吊地远远站在原地，等着我的再次出现。样子可爱极了，真的。平时冷若冰霜的脸色消失了，在外面横行霸道的作派不见了。一来二去，我主动接纳了他，请他吃零食，喝冷饮。要他陪我逛商场，买衣服。答应他每天放学后送我回家。他拉开一米距离，像溜狗的大爷似地，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我则心花怒放，春风得意地在前面蹦蹦跳跳，左窜右窜。”说到这里，曾欣停顿下来。似看非看地注视搭在膝盖上的十根手指。她的手指白皙而修长，好像《仕女图》里出现的那种。说话的时间里，她双目生辉，嘴角挂着笑意。浅浅的甜甜的笑意。仿佛回归到了那个天真无邪的自己身上，回归到了那个相貌英俊的男孩身旁。我有些纳闷：曾欣平时说话的语调不是这样的呀？这样婉转悠扬，这样富有余韵。那个庄重、典雅、有着“高贵气质”的曾欣遁去哪里了呢？曾欣依然盯着手指，神色不变地继续道：“第一次去他家做客，我兴奋极了。那是在二年级的秋天，一个风清气爽的周六中午。你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简直和我家完全相反：养专门看家的那种大黄狗；喂鸡和鹅；烧柴火做饭；用大木桶去好远的山下挑水。没有空调，没有液化气，没有自来水，没有电视，没有挂历。土砖建成的单层瓦屋，石头砌成的台阶，泥巴的地板。屋前，从附近山上割来的杂草和枯枝扎成捆，整整齐齐地堆起，一直堆到屋檐，风一吹，薄公英的种子就到处乱飞。从外面看，整座屋子就像一只大鸟的窝棚。还有厕所。厕所在瓦屋的后头，用木柱和茅草盖起来的，前面挂一面竹编的席子，当作门。厕所旁边的木圈里，关了几只总是‘咪咪’叫的可爱的小羊羔。“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和惊喜。为什么呢？因为这里的东西，包括近处的田园，还有远处的山峦，都是我以前的生活里没有出现过的景象。我家住在平顶山市中心一个高墙大院的社区里，触目望去，四面全是高楼大厦。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出过那座城市，即便出去，也是到外婆家所在的郑州，而郑州又是另外一座更为庞大的城市。我们就读的中学，在城市的西郊。再往西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就是这个偏僻而贫困的小山村了。母亲为了让他拥有更好的学习环境，把他送进城里读中学，还特意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所有花销，由在渐江打工的姐姐承担。他四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回家取生活费。说来好笑，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家穷，准确说来，是不知道穷是什么概念。只晓得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自己家人不大一样。“他没有爸爸。爸爸在世时，是鲁山县一个煤矿的矿工，五年前死于一次煤矿坍塌事故，连尸体都没找到。妈妈是勤劳朴实的农民。打工的姐姐除外，还有一个十岁的妹妹。他是老二。见我来家里玩，他妈妈热情得有点不知所措，说二娃子没有带过同学回家，一带却是这么个机灵乖巧的姑娘。于是打发他去邻居家弄些招待客人的吃的东西来。我吃东西的时间里，他妹妹扶着门板，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看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看得那么专注。他妈妈却像电视里出现过的嬷嬷似地，站在我身边一边慈祥地微笑，一边打量我的吃相。我也朝她笑，并说这窝窝头的味道比城里的好吃多啦——”曾欣意识到什么似地突然止住话头。“不好意思。”她抬起脸，看着我，“越扯越远了。本来，这些细节不是我想说的。可进入到当时的情景，心里就高兴，就不想出来了一样。”“没关系。”我说，“想在里面呆多久，就呆多久，不用管我。我就是想听你说话才来的嘛。”曾欣没有继续后话，而是打听我初中时候的情况。好像怕冷落我似的，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我回答说没多大意思，在国家级贫困县城里最时髦的中学念书，也不爱说话，成绩也一般。只是体育成绩不是特别了得，也没有她说的那个男孩的霸气。曾欣动人地浅浅一笑，再次把视线转落手指。瞧这气氛，我该问点什么才行。“他是怎么死的？”我问。“被人杀死的。”曾欣沉吟了七至十秒，不看我地说。“死于斗殴啰？”“凶手不是别人。是我。”“你杀了他？”我难以置信。“嗯。”曾欣点头。“我不杀伯乐，伯乐却因我杀死。”我没继续问下去。因为我感觉出她最后的这句话里带有硬硬的东西。曾欣也没再说什么。她显得有些怅惘。目光迟滞，表情呆板。我后悔极了，因为我刚才的问话可能刺激了她。还好持续时间不是很长。良久，她恢复了些许神气，喃喃自语似地低声道：“尽管不是故意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确实死在我的手里。”我屏息敛气，静等后话。“三年级下学期，离中考还有大概两个月的时候。一天中午，他把我带到学校附近的马路上散步。散步的时间里，突然开口说喜欢我，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而是真心实意地爱我，希望可以和我在一起，照顾我一辈子。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低着头，看着路面，羞答答地不知道怎样回复他。尽管当时的我对男女之间的关系懵懵懂懂，可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说得这样坦白，心里还是特别激动，特别高兴的，激动得高兴得好像吃了蜂蜜一样。从小到大，第一次有男孩子说他爱我，还说打算照顾我一生。关键是，说这种话的恰恰是自己长期怀着好感的人。不过，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说爱我，照顾我，完了。然后，我们像往常那样一起折回学校上课。“那之后的几周时间里，他对我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不再和我说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课余时间里，一个人坐在教室角落自己的课桌前，什么也不干，只是盯着翻开的课本发呆。但他没看，目光空洞洞的，根本没有看书。我过去和他说话，他也只是强颜欢笑地随声附和几句，然后继续发呆。我有些生气，就把他叫到学校外面，问这是怎么了。追问了好半天，他才开口说以后和我几乎再没机会见面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毕业后，要离开这里，去别处打工。我问去哪里打工？他说去姐姐以前所在的地方。还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妹妹的成绩好得多，打算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妹妹。我说你和妹妹都可以读书的呀，说什么让呢？他难以启齿地说姐姐失踪了，弟妹俩以后的学费已经没有指望了，他要出去打工，为妹妹挣学费。他把事情说得很悲观。说姐姐以前一个月给家里汇款一次，一个月打一次电话到自己所在的房东家里。可这回，已经三个月没收到汇款单，没有接到姐姐的电话了。他打电话到姐姐所在的厂里，厂里说姐姐不在，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上班了。即没递交辞职信，又没结算工资，就那样突然消失不见了。‘和爸爸的情况一模一样’，他伤感地说。不过厂里在接到他的电话后，已经报警，那边的警察正在着手调查这件事，声称被传销组织掳去的可能性比较大。“总之：这次谈话让我有点失望。想到他即将前往别处，以后再见不到面了，我心里就有种怪怪的感觉。很浮燥，这里看不顺眼，那里也觉得不舒服。很想冲人发脾气，动不动就大吼大叫。我劝了他几次，说自己打听过了，高中学费不贵，还没我一个学期的零花钱加起来多。‘那是你，’他反驳我说，‘你是富家千金，我是穷光蛋。我跟你是两码事。’总之，我劝不动他，有时反而越劝越让他不高兴。他好像铁了心要去到外面。而我却想不通。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打算念书了呢？也不明白打工究竟是怎么回事。打工就是劳动，听别人这样说过。至于其它的什么，不是特别清楚。现在我却知道，当时的他，即便真的出去，也是找不到待遇不错的工作的。不满十八岁，正规厂家不敢接收，只能在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做事。不过，他样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得成熟得多，如果办个假身份证什么的，把年龄拉大一点，未必找不到事做。对吧？”说着，曾欣把目光转向我的脸，“听班里同学说，你去年办过假身份证？”她最后这句话突然转到我头上。我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连忙点头承认。“但不是为了攥改年龄。”我解释道，“而是把头像换成李自由的。好让他顺顺利利走进考场，帮自己对付湖南大学英语三级。我对付不了。对付不了就拿不到毕业证。而这件事的代价，只是请李自由到外面戳了一顿火锅。”曾欣莞尔一笑。大概见我反应迟钝才笑的。“为什么不换成我的图像呢？然后把性别改成女的。这样的话，保准让你拿到国家大学英语六级证书。而且分文不取。”她打趣似地说道。“哪里开得了那个口，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我实话实说，“还是找别班人士帮忙得好。再说了，即使你能帮我把国家大学英语六级证书弄到手，可对我来说，那东西级别太高了，是无论如何不敢拿出来的。一拿出来就露馅了，肯定。”“多少钱呢？办一个假身份证。”曾欣好像来了兴致。“另外，是怎么办到的呢？”“这，怎么说呢……”我想了想。“一般公共厕所的墙壁上，不是涂有办证的电话号码么？打电话过去，约好在哪里见面。讨价还价后，就把李自由的一寸免冠照和自己的身份证原件交给他，交待清楚只需要换头像，其它地方别动。之后，他叫我在他的鞋摊旁边呆着别动——这些人不是修鞋的，就是刻章的，还有就是配钥匙的，反正是这三号人中的一种。不出半个钟头，他拿着我递出的东西和我要的东西回来了。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至于多少钱嘛？我当时花了七十块，现在不晓得垮价了没有。”曾欣好笑似地再次笑了。三四分钟后，她沉静下来，继续前面的话题：“所以我想，他也是事先考虑到了这点，才决定出去打工的。前面说了，他和社会有一定的联系，假身份证对他来说也应该不成问题。而且，他不是没有胜算就轻易投入到什么事情中去的那种人。就这样，中考一结束，他连句招呼也不跟我打，悄悄退掉租房，回家去了。“等待中考成绩发榜的时间里，我脑袋里考虑的尽是他。为什么不和我道别呢？我这样想，明知道以后几乎没机会见面了，还这么冷血？起先，有些埋怨他，甚至有点恨他，至于恨他什么，我却模棱两可，反正对他即将远行这点心怀极大的不满。后来，却变成想他了。那可真是想得不行，称得上地地道道的少女怀春。他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像蝴蝶一样在我的脑海上空飘来飘去。白天飘，晚上飘，什么时候都在飘。想起三年来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各种窘相，做过的各种傻事，我就满心欢喜，有时忍不住还嗤嗤地笑出声来。笑过之后，却又记起近段时间里他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好像哪里突然泼来一桶冷水，把我弄得气急败坏到了极点。我就这样思来想去，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想来，如此痛彻地想念一个人，那之前，那之后，再没出现过。”曾欣闭目合眼。仿佛在心里琢磨往下该如何出口。稍顷，她打开眼帘，继续后话：“大概两个月后吧，一天，我什么后果也不顾地跑去他家，打算找他摊牌，问上次说爱我的话是不是假的。当然，也有好久没看见他，自己心里着实挂念的原因。以往的每个假期，寒假也好，暑假也好，他每隔几个星期就来城里一趟，目的只是为了陪我玩。我也有时按捺不住无聊，对爸爸妈妈谎称去城东的女同学家玩，偷偷摸摸溜去他家。“那天，他家里没人。正是农忙季节，一家三口在田里收谷子：妈妈割稻草，他打谷，妹妹帮忙递把子。见我站在田坎上喊自己的名子，他放下手里的活儿，对妈妈交待了句什么，然后跑过来，把我拉到附近没人的山上。那是一座我们在以往的假期里爬过很多少次的大山。山的面积是比较大，但不是很高，形状有点像一只爬行中的蜗牛。山上长满又高又大的松树，松针和松塔散落下来，由于久经年月，在地上厚厚地铺起一层。人走在上面，和走在床上的感觉差不多。“我们从蜗牛的尾部上山，穿过松林，来到蜗牛的头部，并肩坐在崖边的一块磐石上。仍像以往那样，欣赏蜿蜒在下方的小溪，沉浸在这片美丽而岑静的风景里，适当寒喧几句，分别讲述近段时间里发生在自己身上和身边的趣事。语气平平淡淡的，好像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发生一样。可在后来，他说出了那句让我失望的话。回去吧，他说，太色晚了，再不回去就赶不到车喽。我没做声。他又说，再过些天，毕业证一拿到手，自己就走了。于是我问他上次说过的话是不是假的。这回他也没做声。我又问他到了外面以后，可不可以和我通信？“他说没有必要。说得很干脆。说他迷恋我，一直迷恋着我。但那是不对的。因为他当初不懂事，对未来充满憧憬，还比较自信。可是，他现在明白了。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自信的权力。迷恋我的权力也跟着丧失了。他现在只希望我过得比他好，这点最重要。别的什么都无所谓。如果我认为他讨厌我了，嫌弃我了，也行。“听他这样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说的几个月前已经说了。我大老远跑来这里，只差说出我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他，很想很想他的心里话。可他却巴不得我快点离开。想到这点，我就想哭，而且眼泪真的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见我哭了，他开始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安慰我，还把双手搭在我肩上，在我嘴上轻轻地送上一吻。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还是特别在意我的。就在他吻我时，我主动迎接了他，投在了他的怀里。让他摸我。隔着衣服摸我的上面，摸我的下面。可是，在他解开我衬衣的纽扣，开始亲我没戴胸罩的，还没完全隆起的那里时，好像意识到了不妙的什么，突然放开我，背过身去，用双手死死捂住脸。好像没脸见人了一样。没过多久，他松开手，还是叫我回去。口气比开始时绝情多了。还说以后再不想看见我了。我坐在那里一直没动，注视着他的背影，等着他的判决。听他这样说，我即羞愧又气愤，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扣好，扭头就跑。那还不是，人家作为十六岁的姑娘家，连身子都愿意给你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你还要我怎么做呢？”曾欣轻轻拍了拍牛仔裤的裤腿。我不知道她拍什么。因为在我看来，那上面即没灰尘，又没杂质，什么也没有。“狼狈啊，那次。”她接下去说，“一口气冲到几里开外的镇上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末班车没有了。回不了城，只能步行回家。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百多里呢。可我那时没考虑这个，只想着回家，一定要回家。只有回到家里，心里才可能多少好受些。没走出多远，就走不动了。像无家可归的猫一样，蹲在即感觉不到人息，又听不见狗叫的黑沉沉的公路边。比夜更黑的街树的轮廓就像鬼影一样，屏息敛气地埋伏在我的四周，等着我自投罗网。蹲了大概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后，一辆大型卡车亮着刺眼的灯光从我眼前闪过，又想起似地在前方七米开外的地方刹住。一个憨厚形象的大个子司机踱步过来，可怜我似地问了好几个问题。我紧紧抱着膝盖，都没回答他。回答不好，呜咽得太凶了。最后，他说自己到市区的水泥厂拖最后一趟水泥，问我打算去哪里？顺不顺路？顺路的话就上车？我还是控制不住哭的情绪，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这天出门前，没跟爸爸妈妈打招呼，也没说要到同学家过夜。回到家时快十二点了，爸爸妈妈在客厅里急得团团转，说之前又是给亲威打电话，又是给同学打电话，就是打听不到我的下落。问我上哪儿去了？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两只眼睛怎么肿了？我的情绪差不多已经稳定了，但在他们的追问下，不由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抱住妈妈，号陶大哭起来。后来，见我的情绪有所好转，妈妈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被坏人欺负了？于是我把自己和他的交往过程，四个月前他对我说的话，以及后来自己的所思所想，还有今天发生的一切，统统说了出来。并说自己特别喜欢这个男孩子，他也真心喜欢我，但今天却这样对我，太欺负人了。听到这里，坐在旁边的爸爸不动声色地在玻璃茶几上拍了一巴掌，‘啪’——茶几震垮了。他几年前当过郏县的公安局长，拍烂茶几的本事还是有的。接着，仍不觉解气地拾起掉在地板上的烟灰缸，‘哐啷’——朝墙上的画框砸去。记忆里，爸爸从来没有发过火，即没对妈妈发过，也没对我和当时在复旦大学念书的哥哥发过。这回却火冒三丈，而且是冲着我来的。他拿发抖的手指着我说：‘小小年纪就谈恋爱，成何体统！’另外还手插腰杆，加了句‘贱’之类的话。一向护我的妈妈也跟着起哄，严肃地表示希望这样的事情以后别再发生。没过多久，他们平静下来，开始对我讲早恋的错误性、严重性，对今后的影响，应该如何理智地面对等等。讲了很多很多。但我听进去的不多，我像活死人一样笔挺挺地坐在他们中间。一动不动，不哭，也不笑，也不出声。听了我的遭遇后，他们居然是这种反应？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也委实吓一大跳。回家的路上，我还指望他们为我说话呢！我突然觉得：世上再也没人关心我了，再也没人在乎我了。一边无情地抛弃我，赶我走；一边无情地责备我，骂我贱。我即没犯错，又没犯法，难道就那么讨嫌么？”曾欣叹了口气。摇了下头。好像对以前那个稚气未脱的自己表示不满似的。“第二天早上，乘爸爸妈妈还没起床，我走出家门，搭车再次来到他家。昨天晚上散会后我一直没睡，坐在自己房间的梳妆台前抽抽嗒嗒哭了一夜。想到这边也伤心，想到那边也伤心。天蒙蒙亮时，一个大胆的想法终于让我解脱出来：何不同他一起出去打工呢？“可能见我满脸浮肿的样子有点可怜吧，他没赶我回去，而是把我拉去昨天的山上。两人仍然并肩坐在那块石头上。他向我道歉，说他昨天有点过分。说他赶到镇上时，我人已经不见了，问我是不是正好赶上末班车？因为心里已经拿定主意，有些轻松，我便开玩笑地问他到底哪里过分了？他沉默一会，没有回答，而是开口说两人以后还是朋友。如果可能，天远地远，永远都是。但有一点，我会成长，会在以后的学习生活中受到很多启发。阅历会越来越深，思想会越来越成熟，目光会越来越高远，到时如果嫌弃他这个打工仔，大可不必当回事，顺其自然就是。说自己原本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听他说话的口气，我忍不住笑了。他仅仅大我一岁，却摆出一副叔叔的架式。所以才笑。不过细想起来，他就是这样的人：面临关键问题时，出口成章，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好像我懂的东西他都懂，我不懂的东西他也懂一样。而且，每句话都显得即斯文，又冷静；即优雅，又刚毅。而这恰恰是一种在同龄人中十分罕见的才华，在当时的我看来。“他满头雾水地看着我，问我傻笑什么。我回答说没什么呀。并再次向他提出两人一起进高中的建议。说我大不了找家里多要些零花钱，全部积攒下来，供他和妹妹交学费。他摇头说不行，一来不愿意接受这笔施舍，二来别说以他的成绩进不了高中，就算进去了，从里面出来了，大学的学费也是没有着落的。他说到时的情况，可能比现在更糟。“我痛快地回答也行。那么，就带我一起离开好啦，都不读书了。他高兴地接口好哇。但马上反悔了，改口说那怎么行。我问为什么不行？不是说过要照顾我的么？天远地远，怎么照顾？两人一起离开这里，你上哪儿我上哪儿，你做什么我做什么。那样悠哉游哉地打发日子。适婚年龄一到，回来办证就是。爸爸人缘好得很，权力也挺大，到时求他物色两份不错的工作，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他出声地苦笑，说我想象力丰富过头了。说真正踏上社会后，不可能是我说的这个样子，毕竟不是玩网络游戏。说社会那种东西无情得很，复杂得很。里面有很多现实的、危险的、偶然的因素。这些因素谁也意想不到。人会随着这些因素的冲击，而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观念改变，想法改变，行为改变，一步一步沦为谁的奴隶。说他在外头也有女性朋友，她们中间的好几个在不长的时间里，已经被这些因素磨损得不像样子了，他不希望我步她们的后尘。还说我现在这样想，是因为时间没到。如果时间往后推，等我不再依靠父母，必须用自己的两只手去开辟新的天地时，就会明白。明白到时我会明白的东西。“我明确表示他说得太玄乎了，我听不明白。我别的什么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明白反正这回要和他私奔，不然就死给他看。赌这个咒的当时，我正在气头上。但他没注意到，所以没怎么在意，仍喋喋不休地向我兜售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大道理。“他说一段时间后，我可能恨他。恨他带我出去，恨他使我放弃学业，恨他毁掉我原有的幸福生活。说我同时也可能恨我自己，恨我当初那么傻，跟着他这个穷鬼出来受苦受累。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我的这些情绪会跟着升温。还一本正经地说所有的可能性，他早就想到了，问我怎么就这么固执。“我反驳他，说你就这么自信？自信得把我看成傻瓜。认定我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用的东西。我是人，是感情动物，有聪明的大脑，而且自认为长相不错。我知道自己喜欢谁，在乎谁；该争取什么，该舍弃什么。这些都还分得清。而且，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爱开玩笑——说到这里时，我已经退到崖边了。不知不觉退过去的。我想让他知道，我前面赌咒的话不是闹着玩的。他一直把脸偏向一旁。这回瞥见我这样，立刻跳了起来，焦急地盯着我的眼睛，朝我伸出手，劝我慢慢走回去，千万别做傻事。“我对他大吼大叫，说要你陪我读书你不陪，想让爸爸妈妈痛骂你一顿他们反倒骂我，要你带我走你不带。我脑子里有的所有念头，就这样被你们打翻了。我连自己寻死的话也说出来了，你还在那里啰啰嗦嗦。真的不把我当回事么？”曾欣再次叹了口气。叹息声比前次显得沉闷，里面夹杂显而易见的悲哀情绪。“老实说，我当时压根儿不想真往下跳。”她像解释给我听似地接着说。“只是逼他答应带我离开，他一答应，我就撤回。很简单。可是，当我真正退到崖边，往身后很深很深的下面望去时，却变得不由自主起来，着了魔似的——怎么说呢？那好像是一种好奇心。强烈的、富有神圣意味的好奇心。反正冲动得很可怕。耳边有声音朝我搭话，叫我不妨跳下去试试。好玩着呢，它对我说，和跳伞一样刺激；也很伟大，同法轮功信徒自焚升天没有两样；跳下去嘛，一了百了；再不用考虑不开心的事情，烦恼统统抛掉；再遭受不到别人的拒绝和责备；再不必这么狼狈。“后来我才明白：那种声音，其实是当时我自己的心音。情绪低落时的一种自我安慰和暇想。在它的引诱下，我轻轻地、慢慢地继续后退。这中间，他好像说了好多答应我、决定带我离开的话，可我已经顾不上了。我好像成了机器，被这种类似咒语的趋势操控着的机器。更要命的是：越往后退，我确确实实越觉得心情踏实、放松。“就在下面的视野越来越开阔，差不多可以看见攀缘在崖壁上的藤蔓植物时，有人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拽了回去。力气很大，我被拽回三米远，然后扑倒在了地上。我立即翻过身子，左顾右盼，打算找到那个人，问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好事。然而这里除了我，再没别人。神志好歹恢复过来了。我这才意识到：他可能在拽我的同时，不小心滑了下去。这种可能性是有的，因为有反作用力。于是，我趴到崖边，再次往下张望：扯断了几根腾条，凹凸不平的崖壁上有什么东西滑下去时留下的痕迹。再仔细一看，他正——” 曾欣说不出口似地停了下来。停了很长时间。估计三分钟，但可能更长。我被他说的内容吸引住了，麻痹了对时间的感觉。“死了吗？”见她仍不开口，我逼不及待地问。“死了。”曾欣探出小指肚，动作优雅地擦了擦右边的眼角，不看我地说。“当时就死了。我从侧面的树林下山，连滚带爬绕到悬崖下面时，他已经断气了。”曾欣像给自己打气似地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继续道：“悬崖很陡，几乎是直角。大概有四层楼高吧。他躬着躯干，以磕头的姿势趴在下面小溪的水里。衣服被撕破了，到处都是刮伤的痕迹。小溪不宽，最宽的地方只有七八米宽。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鹅卵石铺就的河滩。水也不深，最深处只淹到我的膝盖，也不怎么流动。由于脑袋先落地，扎进三四十厘米水深的溪底，拉了半天，我才把埋在淤泥里的另外半截拔出来，然后掀翻他的身体，从下面箍住两只腋窝，拖到河滩上一起坐下。估计溪底的淤泥下面是坚硬的岩层。因为在他脑袋浮出水面的一刹那，大量的鲜血从似乎松动了的头顶鼓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水面。“坐下后不久，他的鼻孔、嘴巴里也有血流出。只是颜色不怎么鲜艳，而是黑红黑红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就像还没完全成形的豆腐，血量也比头顶少些。看见这种状况，被染红了白衬衣的我并不害怕。一点恐惧的感觉也没有。但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做。因为无论怎么用力摇、大声喊，他都不做声，也不睁开眼睛。一点反应也没有。惟一能做的，就是不想松开怀里的他的身体，兀自坐在河滩上哭鼻子——就这样，我连和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曾欣再次擦去右边眼角的泪水。之所以只擦右边，不擦左边，大概由于我在她的右边，怕我发现她落泪的缘故，我想。见我正注视着自己，她自欺欺人地微微一笑，接着说：“事后不久，公安局的人来了。估计有人在附近听见我的哭声，发现死人了，报了警。我对闻讯赶来的村民说：我是杀人凶手。但所有人都摇头不信。他妈妈不信，说我经常来他家玩，是个非常乖巧懂事讨人喜爱的孩子，和儿子的关系好得不得了，不可能杀他。他妹妹也说姐姐是好人，不会杀哥哥。听她们这么说，负责调查的公安也不相信起来，问我是不是说谎。我一口咬定没有说谎，是我把他推下来的，你们枪毙我吧？后来，我被他们捉进警车，说是回公安局录口供。在公安局，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向他们交待的。记不大清了。反正情绪很不稳定，没说两句话，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即使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也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些自责的话。但最终，他们好像还是从我嘴里摸清了事情发生的整个经过。当天晚上十一点多，就把我放了。我被一直守在门外的爸爸妈妈接回家里。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谁敲门也不开，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这样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天，反正后来得了一场身体虚弱的怪病，住进了医院，连续打了好多吊针。等到出院时，中考成绩已经发榜两天了。如他所料，他落榜了。我却以几分的微弱优势排在高中部中榜名单的末尾一排。”“你是知道的，我没读高中。如果读了，就不会来长沙。对吧？我对爸爸说：不读高中，要离开河南，离开平顶山，去别的地方读中专，而且越远越好。爸爸说志愿里只填高中，没有选择了。我说那我可不管，要么出去读中专，要么出去打工，你帮我选择。结果，爸爸找门路，把我弄进了如今我们所在的学校。因为在他眼里，这所学校还算可以。他有自己的大型煤矿公司，公司高层的几个管理人员差不多都是从这个学校出去的。送我到这里报到的那天，他为我选学了企业管理专业，在他走后，我私底下改成了现在的专业。不是我喜欢这个专业，只是不想领爸爸的情，另外胡乱选择了一个。因为当时的我对爸爸仍怀恨在心，总觉得那场悲剧他也有责任。“来这里报到前，我去了他家一趟。他妈妈像他在时那样热情地招待了我。只是脸上的笑容显得有点不自然，仿佛只消轻轻一碰，里面就可能渗出泪来。坐在木桌旁喝茶的工夫里，我像他在时那样喊她一声妈妈。她没像他在时那样亲切地答应，而是苦着脸哭了。他在时，我一直跟着他喊妈妈来着。不光跟着喊妈妈，即便在村里碰见别的人，听见他喊什么，下次见了，我也亲热地喊那个人什么。他在时，我是不经意出口的，喊得特别轻松，而这回，喊得有点吃力。为什么呢？因为我打心眼儿里想继续喊她妈妈，可又不得不考虑她失去儿子的感受。我说妈妈，明天我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读书，以后可能少有机会回来看您了。她强忍住不哭出声，说好哇，闺女读书出来就有出息喽。我说想看看他，妈妈于是带我来到他的坟边。妈妈离开后，我跪在坟前上了柱香，然后哭了。本来不想哭的，可想到他是被自己害死的，又不得不哭。我边哭边说你安安心心地在这里睡觉，身上的担子交给我好了，凭家里给我的生活费，腾出一半给妹妹交学费是不成问题的，以后有工作了，拿工资了，那个时候妹妹也上大学了，学费照样不会没有着落。“那天黑尽了，我才从他的坟边离开。爸爸派人开车送我来的，不必担心像上次那样回去时错过末班车。离开前，我许诺说每年他走的那一天，无论自己身在何处，都要回到那里看他。三年时间过去了，我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过。”说到这里，曾欣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表示她已经说完了。我也看着她。她眼角已经没有了泪水，什么也没有。而且从表情看来，心情似乎不错。“对不起。”她低声道。“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向别人提起这事，还是第一次。全部说出后的现在，自己是觉得舒畅多了。可作为听者的你，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真想不到，也看不出，你身上发生过这种事。”我发表感言。“知道为什么吗？”她问。“想让我转告李自由，叫他以后别再缠着你，叫他死心。”我当即回答。“这，怎么晓得的呢？”曾欣愕然。“因为这也是我的想法。”我说。曾欣妩媚地一笑：“平时不怎么看得出，其实，你这个人很不简单。”我说谢谢。老实说，我有些佩服曾欣的记忆力：三年前发生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如数家珍地口头描述出来。但仔细一想，也许并不奇怪。估计在她的梦里，已然成为过去的东西又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回。抑或，不知道多少回她想把这些东西试着传达出去，来博取世人的原恕和理解，而不得不在记忆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过去的悲欢与痛楚。虽是猜测，但可想而之。注意到时，我下肢已经完全麻木，好像打了高浓度的麻醉针一样，连动弹一下都觉得困难。大概由于蹲的时间太长，气温又低，血流受阻的缘故。说话的时间里，火车停站了几次呢？我一面拿十指尖轻轻按摩小腿，一面在脑海里搜索答案。好像四次。但这节车厢的车门没有打开过。“真的打算那样告诉李自由？”俄顷，曾欣不放心似地问。“是啊。”我说。“不觉得过分？他一直那么努力，我却这样对他。”“千万别这样想。”我停止按摩，看着曾欣的眼睛，“李自由可不是什么值得同情的角色。比起你那位，不是我夸大其词，起码差五倍以上，连舔脚板心都嫌得他舌头粗。这是心里话。奉劝一句：别自责，拒之千里就是。其它的话就不好说了。”曾欣沉思了七八秒。“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十分感激。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也知道李自由是花花公子。可是，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我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得当——总之，被李自由追求了三年，说我一点也不心动是不可能的。毕竟是女儿身，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什么。你知道，李自由为得到我，也做过许多无聊透顶的事情，尽管作派不一样，但都是一些荒唐可笑，而又令女生咋舌的傻事。这些傻事，恬恬又和死去的他曾经对我做过的如出一辙。莫非他们两人之间，有共通的地方不成？由于有这种想法，后来我才接受李自由的约会。结果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两人之间的确有共通的地方。说是说不明白，但在给我的感觉上，真是这样。两人身材差不多高，脸型相似，体型相仿，要命的是连说话方式也相差无几。我有时会产生错觉，恍惚觉得走在身边的不是李自由，而是他，他通过李自由的存在再度和我约会。这不骗你。我和李自由约会过几次。知道我和李自由约会？”我说听李自由提起过。曾欣探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将右边长长的鬓发撩去脑后，而后轻轻偏头，不胜专注地盯视我的脸。“听我这么说，是否觉得自相矛盾呢？”她问。“原本打算请你转告李自由，叫他放手。我现在却说他的好话。”我点头。“就是说，你动摇了？”“没有，没有动摇。”曾欣轻轻摇头，“和那个人相处久了不行。和李自由相处得越久，就越想念死去的他。错觉终究是错觉，不是现实。是吧？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活过来。一旦明白这点，我就彷徨得不行。另外还有一点就是：由于李自由的出现，他活着时的形象被潜移默化地强调出来。可他毕竟是自己害死的。想到这点，我原本平静下来的心情又变得焦燥不安起来。彷徨和焦燥。其结果，无疑落得不知所措，和痛苦。怎么回事呢？莫非我再也不能正常地恋爱了不成。青春已逝？”“青春已逝？”我在舌尖掂量这话的含义。“对呀。我的青春，好像在他死的那个中午，便和他一起夭折了。或者说青春的门扉就那样关闭了。再也打不开。别人打不开，自己想打开也没办法打开。因此，我才成为如今的我：言行举止和从前不一样的我，不看别人写给自己的情书的我，给你以‘女强人’印象的我。”我默然。“青春已逝。”她重复一声。“恋爱还是要谈的，毕竟人人都要结婚生娃娃的嘛。”我放松语气开导她说。“这是生物界的规律。小打小闹左右不了什么，时间会冲散一切，人生仍将持续下去。书上都说啦：我们不是为别人，也不是为自己，才降临这个世界的。而是耶和华发给众生一张请贴，请众生来世间走一遭，欣赏世间的风景，感受世间的人情。而后返回天庭，返回天庭时的灵魂就变得比来时高档了。如此而已。”“哪本书上这样说的？”曾欣问。“《圣经》里的《新约》。”我说。百分之两百的说谎。但没办法。曾欣蹙着眉头看我：“你这人，真的不简单。”我对此没任何表示。半晌，曾欣起身，慢慢展开双手，而后“啪”地一声在胯前合拢。这中间，她好像叹息了一声。但声音被巴掌声淹没了。轻松的叹息，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似的叹息。“好了，再次感谢你。”她居高临下注视我的脸。从我的角度看去，可能是我想入非非，其端庄的气质和华美的容颜，简直跟《圣斗士》里的雅典娜有得拼。倘若我的人生中没有出现张娣，应该像李自由那样缠着她阴魂不散吧？甚至和那个男孩一样为她殉情了不成？抑或——“谢我什么呢？”我停止思考，这样问她。“谢你听我说这么多话。我现在，身体好像轻了九斤重似的。”“不客气。”我自言自语，因为她没听见。她已经从我眼前穿过，走进开水房对面的盥洗室不见了。小会，里面传出打开水龙头的声音。乘客仍在酣睡。火车仍以飞快的速度奔向前方，隆隆不息。我用力撑住膝盖立起，耐心等待麻木感彻底消失。这时我才注意到，整条走廊已经沉浸在雾一样的晨光之中。原来，黎明来临了。*若干年后，我辞掉埋头苦干了四年的工作，从新缰返回家乡的途中，到郑州市中原区李自由的居所停留了一宿。那时，李自由和曾欣已经结婚，儿子刚满周岁。李自由得到岳父的赞助，在郑州大学附近一条狭窄的街道边开了一所兼售美术用品的油画馆。账台工作由曾欣打理，他负责作画和陪顾客聊天。生意听他说还算可以。两年前，李自由在信里提到即将和曾欣结婚的消息时，我就颇有不满：曾欣怎么嫁给他了呢？而且在给李自由的回信中，我直抒胸意，谈到了这点，告诉他若是对曾欣不起，以后就别和我交往了。但李自由方面一直不予正面回复。直到那天我从郑州火车站出来，他在曾欣的推动下，坐在轮椅里一边朝我挥手，一边呼喊我的绰号，我的不满情绪才略微有所收敛。他怎么成了残疾人呢？那天晚上，李自由把我拉去客厅隔壁，坐在他自称是工作室的五彩斑斓而又脏不忍视的宽大空间的藤椅上，啜着浓茶，隔桌长谈了一夜。他得意地向我出示自己近年来的油画作品，要我谈观后感。还说多数作品卖掉了，最高价是多少。剩下的一般开价多少。自己最中意的那幅要多少才卖。他的人物油画作品半数以曾欣为模特儿，半数以别的女人为模特儿。以曾欣为模特儿的作品，要么光膝跪在水清见底的荷花丛中，要么绽开和煦的笑容立在银妆素裹的松林雪地里，要么支颐卧在色泽暧昧的席梦思床上。不过都没脱衣服。他说脱衣服的只有一幅，被白布盖住的那幅超大尽寸的——把有关曾欣的作品嵌在画架上，集中摆在工作室的某个角落。曾欣一丝不挂坐在靠前一点的腾椅上，手心托只苹果。灯光调至最佳效果。李自由立在稍前的位置写生——便是这样画成的。由于画中有画，画了将近一个月。但不让我看。估计李自由不想别人看见曾欣的裸体，他自己除外，我想。以别的女人为模特儿的作品，则一律脱得精光，背面也罢正面也罢侧面也罢，都姿势大胆，举止轻挑，富有诱惑力。我赞叹这些女人长相都蛮可以的嘛，哪里物色的呢？他文质彬彬地回答说没什么意思，花钱请的职业模特儿罢了，目的只是为了让画出来的东西好卖，毕竟是餬口的营生。得得，说话方式已大不如从前，带有随遇而安的现实味道。除去人物油画，再就是风影、建筑油画。不过风景画也好建筑画也好，都比人物画逊色得多。根据倒是没有，毕竟是门外汉，只是给我一种这样的感觉罢了。欣赏完这些年他的成就，两人开始追忆学校时代的往事：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归纳起来都是混帐事。又谈毕业后各自的工作生涯，以及后来的婚姻。婚姻生活他有权力谈，谈得不冷不热，我却没有，一直光棍一条。最后，我问他腿怎么搞的？怎么不见了呢？他轻描淡写地说被医生锯掉了，不锯掉连命都保不住。“灾祸？”我问。他摇头。说不是灾祸。是自己的计策，苦肉计。“是条妙计。”他满意地补充，“运行得相当成功，目的也达到了。更走运的是只断送一双小腿，没把命搭进去。理论上讲，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要搭命进去的。”接下来，李自由谈到计策的相关事项。他说当年听我讲了发生在曾欣和那个男孩之间的故事后，表面上，答应了我的无理请求，以人格作担保，保证从此往后再不打曾欣的主意。实际上，不碰南墙不回头的决心反而愈演愈烈。他不知道决心为何陡然增大，反正跟大力水手吃菠菜一码事。他是大力水手，我是送菠菜的人，对他讲的发生在曾欣和那个男孩之间的故事则是菠菜，他吃到了菠菜。吃到菠菜后，灵机一动，得出一条锦囊妙计。即像黄盖的“苦肉计”，又像项羽的“破斧沉舟”。计策危险性极大，实施起来也比较麻烦，还可能因此枉送性命。但没有同谁商量的余地，他觉得冥冥之中自己注定这么干。早已定下了。非这么干不可。这么着，毕业那年夏天，他从长沙出发，坐火车来到平顶山，打算寻找故事里那个男孩曾经在过的小山村。而且当天就找到了。至于怎么找到的，李自由说得有些让人瞠目结舌。“直感！”他说，“你不是说过，平顶山往西大概三个钟头车程，附近有个可能给人寒碜印象的小镇么？托你吉言，坐车的时间里，我一直注视窗外，留意小镇的贫困程度来着。觉得此镇最鸟不拉屎，于是叫司机停车。下车后买了包烟，向卖烟的商店老板打听附近有几个小山村，盘问哪个小山村最穷，哪个小山村有小溪流过。然后朝即有小溪又比较穷的那个大步流星迈去。结果正是自己要找的小山村。”找到男孩曾经在过的小山村后，李自由花言巧语，向村民打探四年前跌下悬崖至死的那个了不起的男孩高姓大名和家在何方。又以生前好友的身份去男孩家里拜访，摸清具体哪天死的，葬身何处。而后折回镇上，在旅馆投宿了十七天。第十八天是男孩的祭日，李自由天未亮起床，再次走进小山村，埋伏在男孩的坟茔边，并且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正午时分他被曾欣的说话声吵醒。曾欣见李自由从坟后及腰高的茅草丛中爬起来，大吃一惊，问李自由怎么出现在这里？还红着脸说刚才自己对男孩说的话他听见没有？李自由告诉她听得一清二楚，不就是你喜欢上了别人，对他不起，叫他原谅吗？曾欣又问知不知道她喜欢上的那人是谁？李自由回答说不知道，猜的话应该是自己。曾欣沉吟片刻，走了。李自由堵住她的去路，请求答应自己一件事。曾欣勉强答应下来。于是此两人像曾经的彼两人那样信步穿过松林，来到锅牛山的头部，并肩坐在那块磐石上。李自由又请求说想知道当年事情在这里发生的整个过程，曾欣违拗不过，顺从地说了。李自由就照她说的演。只是他扮演的不是那个男孩，而是曾欣。曾欣说到哪里，李自由演到哪里。曾欣快说完时，李自由已经演到跳崖那一出了。曾欣一直把脸偏向一旁，这回瞥见李自由那样，立刻站起来，焦急地盯着李自由的眼睛，朝他伸出手，劝他慢慢走回去。李自由并不吃这套。揪住曾欣的衣领，把她推了回去。力气很大，曾欣被推出四米远，然后滚倒在了地上。抬起脸时，人已经不见了。李自由早有心理准备，加上空中驾驭平衡的能力不差，腿先着地。曾欣赶到时，他正坐在淤泥里平心静气地等着。“不是我吹，哼都没哼一声！”说完，李自由得意地打了个响指。“这又何苦？”我问。“不是挺好么？现在。”李自由拍了拍没有小腿的大腿，不当回事地说。“免得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出去拈花惹草。别人看不上嘛，如今。嫖就更不可能了。见过只有半截腿的嫖客？”我问李自由后悔没有。他说不知道。“婚姻生活不比想象中的好，也不比想象中的差。就像刚才说的那样：画画，陪客人聊天，哄儿子笑一个，偶而帮他妈妈分摊家务，洗洗尿片什么的。应该没有后悔。后悔的人生我才真的高攀不起。虽然青春已逝，但还是幸福的。我想。”“青春已逝？”我记起以前曾欣好像也这样说过。“是啊。”李自由沉吟了七八秒。“青春期身体里类似亢奋的东西，在我跳下悬崖的一瞬间，就不见了。像是被谁剥夺了一样。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想再亢奋起来，让自己变得更加丰富，更加精彩，已经是力不从心的事了。或者说不想再把自己当成锋利的刀片在砺石上蹭来蹭去。你也老大不少了，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在吃了几年食粮后的今天？难道还有心情像在学校时那样胡闹？还觉得有必要去扁别人或者被人扁？那个女孩消失后，你激情燃烧的青春依然如故不成？”我摇了摇头。

作者: 恶鸟 时间: 2008-1-12 22:12
不自然，看了说的话都不怎么让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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