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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冥沽》一个小品 [打印本页]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8-2-27 15:28
标题: 《冥沽》一个小品
冥沽
他:“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啊……”
她:“我快死了,快死了,死在医院的大厅里。”
他:“我知道那儿,我还记得门诊楼大厅地面上用红色地砖拼出的巨大红十字,是。”
一
那是离东沽不远的乡间平原,到处都是干硬的黄色土地。地面坑洼不平,空气茫白耀目、干燥炎热。一个逃亡的农妇在那片荒原上奔走,她就是我。
她爬上一道山坡。干燥的空气中有一股渐渐浓烈的腐败气息。不远处的山冈上立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它是石制的,插在硬梆梆的土地里,上面绑着一个痛苦男人的雕像。
她气喘吁吁地,她回过头,望着自己刚走过的路。她微张的嘴唇里露出粗壮的门牙,在她浅色的瞳人里,瞳孔放大又缩小。
昏黄的天穹里有一只黑色的鸟无声地游动着翅膀。
在走近十字架时她放慢了脚步——在十字架前,滩着一堆已经风干的人体内脏——她保持着和那十字架的距离。它们又好象是一堆已经晒干了的胎盘和脐带。在晒干前就已经腐败了。无数苍蝇黑压压地落在上面,使那堆污物看起来仿佛在颤抖。
我为那不得已的牺牲而逃避、逃避。如今,我看到圣像了。我已来到他的脚下。他是那样威严、痛苦、高大,和土地血脉相连。后面追我的人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明白我是逃不出这个命了。现在他终于显灵了,他脚下早已有了别人的祭品。她们也是从这里跑过去的,她们早就经历了我今天经历的事——为了逃避“医院”的迫害而不得不自残。我望着那一堆东西,浑身发抖,我不想这么干,可我没别的法子。
她一路逃到这里,这会儿实在跑不动了,这倒霉的荒野使她彻底丧失了逃下去的勇气。在这样的天穹下,她又能逃到哪儿去?一个女人本不会轻易绝望。
她穿着肮脏的红色毛衣,毛衣下摆塞在裤腰里,更包紧了她鼓鼓囊囊的乳房。红色衣袖下露出她黝黑的小臂和粗壮的大手。她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发出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初听起来像是在偷偷发笑。她用力抹了把脸,一边啜泣着一边撩起上衣,松开裤腰带。她用一只手用力地抠进肚脐下面的皮肤里。她的手渐渐被肚皮上的脂肪盖住看不到了。可她在用力,她开始呻吟,她的那只手越进越深,再退出来时能看到她的手腕上沾满了红色的血。她发出低沉的嘶叫,可这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沉闷单调。
随着她声调的拖长,一团油亮亮的脏器从她的肚脐下面被掏出来。它在抖动着,连着血丝,散发出新鲜的腥气,那团脏器后面连着的一根像肠子一样的细肉带也被随之拽了出来。农妇把那根肉带在手上缠了一圈(手上已经全是血了),一用力给揪断了,余下的部分被她用手胡乱塞回肚子里。农妇的面颊已经湿透,散开的一缕头发已经被汗水粘在额头上,她的黑色裤子和裤腰上勒的红色布绳也被流出来的血给浸染了。
她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挣扎着站起来,她把从肚子里掏出来的那团东西在手里拢一拢,隔着远远的,抛到那堆风干的脏器上,这使原来密密麻麻落在一处的苍蝇一下子全被惊飞了,它们在十字架脚下的半空里骚动着,发出仿佛被激怒了的嗡嗡声。新旧内脏堆在一起,散发着阵阵恶臭,空气里充满了这种味道,它让整个世界都变得窒息。
我已感到精疲力尽。
二
……在爬上山冈前,我就看到了那个十字架。它好象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带着坑凹班驳的疤痕,和土地一样焦黄干硬,而挂在十字架上的石雕人像,他大张着嶙峋的双臂,脸上还残留着分娩式的痛苦。这是一个奇怪的遗迹。当你走近它时,就能闻到那股死亡的气息,而苍蝇象天使那样绕着它飞来飞去。石字架下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内脏。不知这又是哪一种野蛮信仰的祭物。在这广漠的大地上,在远离文明与法律的荒僻的大地上,到处泛滥着千奇百怪的迷信,个个都象我眼下瞧见的这种一样令人作呕。我还听说过一种偏远地区的邪教,它甚至教人们相信,他们可以让死去的人重新苏醒,并永久专注地做他生前的工作!这是多么荒诞不经的说法……唉,这荒诞不经的世界!这荒诞不经的理想!
在经过十字架时,他注意到那堆腐败物上有一块比较新鲜的内脏——他意识到,那个逃跑者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他已追逐了她三天三夜。她或许就躲藏在附近的村镇里。在爬上另一座土丘后,他看到了她——一个在黄色的大地上蹒跚着的黑色小点,那个违法的村妇。尽管她放弃了抗争,像个逃跑时丢掉赃物的小偷那样丢弃了自己的内脏,可他还是要抓住她。这是他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他必须抓到她,这是他活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
他年纪轻轻,穿着制服,像条累坏了的狗。他皱着眉,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一边把蓝色的衬衣重新向皮带里掖了掖,然后继续向着山坡下走去,他的裤脚上沾满了尘土。
再往前就是东沽了。荒地里零零散散的一些土黄色的房子汇成了一片小镇。从东沽到医院那边,得经过一个水塘——它泛滥得很厉害——四周陆地都被淹了,只露出一个个小小的山包。水塘里漂满了绿色的絮状物和泡沫,塘岸边全是人丢弃的垃圾。
他看到那个农妇动作缓慢地扑腾着淌过那个水塘,水没到了她的胸口,她看起来快不行了。他离她还不到1000米,他反而不急了,他知道一切尽在掌握,只是那种出自女人身体内的顽强令他恼火不已。
三
来到医院时已经是深夜。医院的院子里没有人,他隐约看到小路两旁满是修剪过的黑色灌木丛。医院里那栋白色的门诊大楼没有了,有的只是几个并排着的农贸市场那样的大棚,每个大棚的入口都挡着两扇厚重的黑色革制门帘。靠最左边的那个大棚的门口挂着块窄长的白色木牌:渤海石油职工医院。
看到这几个字,我的心在黑暗的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本以为我不会这么激动的——我是多么怀念“海洋”的一切啊。我有多久都没回来过了?我掀开一个大棚的黑革门帘——这是医院的候诊大厅,里面人群熙来攘往,就是光线太暗,日光灯瓦数太低——这里一切都显得厚重、陈旧、拥挤、肮脏,空气不好。
我又掀开第二张门帘——这是医院的中药房。一排排高大的药柜像图书馆里的书架。医生们从每个立柜不同的抽屉里取药。这里也是一样昏暗。
我掀开第三张门帘,才看见了医生办公室。我问也没问就走进去。这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我看见医生身后的窗户——窗外已经是鱼肚白了,太阳不久就会从海平线升起,当然从这窗口没法看到它。几位医生都坐在书桌后面,面对着我。由于是背光,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并排坐着的样子使我联想到法庭上的法官席。
“你还记得我么?”我刚进屋,就有一个人这样问。说这话的医生是个东北口音。
我一时看不清是谁在和我说话,“天亮一点我肯定能想起来。”我只好调侃。
“你爸你妈都挺好的?”这个是天津口音。
“挺好的。”
“就你自己来的?”
“是。”
“来了也不通知我们。”
“我也是公干,才碰巧回来的。”
“你都工作啦?”东北口音问。
“是。”
“工作几年了?”
“刚刚工作不久。”
天津口音发出几声感慨的笑,“我们都老啦!”又问,“干什么工作呢?”
我拍拍自己的外套:“算是公安系统吧。”
这次几个声音一起笑了——地方上的医生,并不是什么文雅人,笑声里也透出常年抽烟的沙哑。
“你也工作了,真是快啊……”天津口音又说,“你小时候你爸值班,还把你带过来,你才那么高,还玩我听诊器,这你都还记得吗?”
“呵呵,好像有印象,您和我爸是一科的吧?”我对他们的声音都有印象,只是一时叫不上他们的姓名,只能猜。
“对啊,你还记得啊!你爸妈都好么?”
“都挺好的,谢谢您。”我该去抓那个快要死了的村妇了。她藏到哪儿去了?会不会混迹在候诊大厅的那些人群里?或者躺在急诊室门口的椅子上?还是躲在医院后院的灌木丛里了?她逃不掉的,这地方很小。我甚至想像清晨时发现她已蜷缩着身子死在灌木丛后面了。
我唯唯诺诺地冲着虚无的空间笑着,应付着那些医生。他们不断地对我问这问那——都不过是些客套话。
“有空让他们回来玩啊!”天津口音又说。
“好,好。”我打算要和这些医生们告辞了,我从就诊病人坐的椅子上站起来。
“你离开海洋时多大啊?”东北口音又问我。
“我?大概是9岁,或者10岁吧!各位叔叔、伯伯,我还有点公事还没完,我先……”
“那你是哪年生人?”
“是76年。”我随口说。
“你先坐下。”天津口音几乎和我同时说道。
“你确信是76年么?”东北人问,“不是85年?”
房间里突然变得安静了,我只好先坐下。
“不是啊,85年我们就调动了。怎么了?”一瞬间,我突然想起爸爸曾经告诉过我,当年为了调动,在手续中做了假,当时还反复叮嘱年少的我,如果人家问起我多大,我一定要咬定是1968年X月X日生的,不管别人怎么不信,我都要咬定这一点。这么多年来父母一直没有回“海洋”来探访友人并且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正是因为他们为了带我离开这里,不惜对调动手续做了手脚,而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违法行为!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这些坐在窗户后面的人,或许却一直在这儿耐心地等着我们回来。
连续几天劳顿所导致的混沌的思路,在这一刻突然异常清晰起来——可这清醒或许来得太晚了。
父亲当年所做的是不是违法的?如果是的话情节有多严重?他们问我这些是不是为了抓我?我逃跑的几率有多大?我眼睛看着那几个黑色人形身后的窗户,东北口音刚才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窗外天色仍是一片灰白,似乎没有更亮一点。这时天津口音说了一句话,我听清楚了,“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关好门!”他话音没落,几个黑影就已经同时站起身来。
1995.05-2007.12.12
[ 本帖最后由 生铁 于 2008-10-31 16:42 编辑 ]
作者: 穆楚 时间: 2008-2-27 18:55
平原和医院两处叙述的对照很有意思。觉得字里行间有些突兀。
作者: 破冬角 时间: 2008-2-27 19:24
<p>茫白耀目是生造词么?反复读了两三遍才看到它的样子。不过这个生造我想是值得的。</p><p>“滩着一堆已经风干的人体内脏——她保持着和那十字架的距离”这种任何地方都有,而且十分漂亮的描写意识是我十分值得去学习的。</p><p>关于“我”和“他”的用法,二里用得很恰当,但我比较不明白为什么一里也要用“我”。如果可以的话能解释一下么?</p>[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204111784[/lastedittime]编辑过]
作者: 李耕夫 时间: 2008-2-27 20:22
<p>一、二俊。三完全失败。</p><p>凭浅见和直观,我不喜欢的地方在:</p><p>一:<strong>它们在十字架脚下的半空里骚动着,发出仿佛被激怒了的嗡嗡声。新旧内脏堆在一起,发出阵阵恶臭。。。。</strong>两个“发出”感觉说不出的别扭。</p><p>二:<strong>他们并排坐着的样子使我联想到法庭上的法官席。</strong>捅破下,暗示强化上。</p><p><strong>“你也工作了,真是快啊……”天津口音又说,“你小时候你爸值班,还把你带过来,你才那么高,还玩我听诊器,</strong><font color="#ee1111"><strong>这你都还记得吗?”</strong><font color="#000000">红色部分删除似乎好些。</font></font></p><p><font color="#ee1111"><font color="#000000">另外必须说,视角转换不是炉火纯青,也是八九不离十了。一二可与《佩德罗?巴拉莫》相匹。此篇可从长计议。</font><br /></font></p>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8-2-27 21:45
<p>像道德故事啊。觉得这个方向并不好。</p>
作者: 林通 时间: 2008-2-27 22:48
<p>对黑蓝文学的系统研习,我是从生铁兄开始的。</p><p>那篇《梦》很迷人!您的其他作品,我也将陆续读完。</p><p>对于这个小品,作为初学,我说不出什么也就不多说了。</p><p>跟帖致敬!</p>[em10]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8-2-27 22:54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破冬角</i>在2008-02-27 19:24:22的发言:</b><br /><p>茫白耀目是生造词么?反复读了两三遍才看到它的样子。不过这个生造我想是值得的。</p><p>关于“我”和“他”的用法,二里用得很恰当,但我比较不明白为什么一里也要用“我”。如果可以的话能解释一下么?</p></div><p>1、改了很多年了,生造词是早期写的,一直没舍得改。现在很少造词了。 </p><p>2、为什么写了好多年呢,就是因为解决不了人称的问题。我最早希望一和二都用第一人称。可我把握不了农妇的感觉——口吻如果对上了,气氛又对不上。 </p><p>3、正如李耕夫所说,第三部分其实是今天才加上的。因为觉得二的结尾太“工”。也许画蛇添足。 </p><p>4、大家批评都很委婉啊?谢谢指点。</p>
作者: 子木 时间: 2008-2-28 00:11
沉静中的悲苦;暗色天津。
作者: 白垩 时间: 2008-2-28 19:36
<p>为何不再用海明威常用的那个技巧。那样的话,故事会厚重一些。或许你用了,可没有成功。</p>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8-2-28 19:53
<p>噢,胡安,他总是诅咒般把家乡锤打成一只漏水的黑铁皮扁桶,要不就是一条漂满死猪烂羊的浊流、不长庄稼的戈壁、近亲繁衍的智障、魂魄出壳的行尸。他越咒骂,我们越感到他热爱家乡,如此的迷恋。</p><p>生铁这篇小品笔触到了——不管它像谁不像谁——可灵魂没附体。</p>[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204199739[/lastedittime]编辑过]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1-2 23:34
一个灵魂的回忆。
不错,但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1-2 23:41
原帖由 生铁 于 2008-2-27 22:54 发表 
QUOTE:以下是引用破冬角在2008-02-27 19:24:22的发言:茫白耀目是生造词么?反复读了两三遍才看到它的样子。不过这个生造我想是值得的。关于“我”和“他”的用法,二里用得很恰当,但我比较不明白为什么一里也要用“ ...
有启发。一个灵魂观看着自己的前世今生。再发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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