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论坛

标题: 民国的一天 [打印本页]

作者: 阮夕清 时间: 2008-8-30 00:38
标题: 民国的一天
民国的一天  阿炳醒来后便去摸睡在身边的人，开始没摸到，往里边挪了挪身子，继续摸。总算摸到了，他紧紧抱住，把脸往那软绵绵的地方凑，寻着了乳头，一口含住，嗯嗯地吸起来。身边人被他弄醒，厌恶地推了推他，骂道，死瞎子阿炳，一晚上还没折腾够，大清早又来搅人了。阿炳没理她，把身子往里拱拱，含得更紧了。身边人推不开他，打了个呵欠，脸别到另一边，随他怎么去弄也不作回应，他的动静不大，她很快又响起了呼声。缓慢均匀的呼声勾起了阿炳还没完全消失掉的困意，他渐渐松开了嘴，渐渐又松开了手，于是他把身子往外挪挪，转过身继续睡，嘴角渐渐流下了一条哈喇子。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觉得脸上有点热，眼前的茫茫黑色里混上了些红晕，他就知道天大亮了。他听到鸟儿在高处叫，叫出一条条的弧线，很好听；几只苍蝇带着轰鸣轻触着他的额头和手臂，有一只还叮了叮他的嘴，他的嘴唇感到它的嘴湿漉漉的，有点咸味。窗外响起涮马桶的声音，那人滋啦滋啦刷了一阵，接着用水冲，冲好后接着又刷，那毛糙的竹帚就像在无休无止地刷着阿炳的耳朵，将他的睡意一点一点刷光。他听得心烦，摸索着起身，摸到桌旁，摸到堆在上面的衣裤，靠着桌慢吞吞穿。身边人也醒了，她斜着脖子看阿炳穿衣服，明亮的阳光下灰尘静静飘浮，灰尘里的阿炳一边身子很亮，另一边身子就很模糊，好像是无数挨得很近的灰尘，还在微微地起伏着。他套上宽大的褂子（褂子其实并不大，只是阿炳太瘦了，所以看上去就大，大的像戏服），戴上墨镜时不忘掀起衣角拭拭镜片上的灰，身边人看了好笑，骂道，死瞎子还擦眼镜，把玻璃擦破了你也看不见啊。阿炳觉得今天有些不一样，他眼前虽然一片黑色，她的脸被均匀的涂平在这片黑色中，但他好像能看清她的脸庞汗毛上的光，她奇怪的眼神，还有自己斜长的身体，也在微微发光，像是夜色下一滩隐隐的水渍，这些让他得出一个结论，昨晚所吸的福寿烟馆的黑货果然纯正。阿炳没理她，抿着嘴整整褂子,再戴上黑布帽。戏服一样的衣服，阴森的墨镜，没有表情的僵黄的脸，他看上去实在像鬼。他听到她又骂了，辣块妈妈，你倒真是个鬼，夜里生龙活虎跟抽了大烟似的，一出太阳就像只煨灶猫。阿炳提起竹棍往门口点，点到门板上，他回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轻哼一声，说，我是野鸡，哪有什么名字。阿炳认真说，野鸡也得有个名字啊，比如小妹黄毛那种的，下次我也好找你。她似乎是懒得回答了，头也不抬地说，你就叫我小红吧，要找我晚上到西门桥好了，反正我认识你。阿炳接着问，你今年多大了？她真是不耐烦了，恶狠狠地道，死瞎子你问这么多有个屁用，我跟你说十八岁你又看不见。阿炳沉吟半晌，说，晚上到西门桥真能找到你吗？我肯定在，骗你就让我明天出门被东洋人飞机炸死，快走吧，我还想睡个回笼觉。那我走了，他推开房门，吱嘎声如一条蛇般滑了出去，刚跨出门槛，他又回过身点着地去取搁在椅子上的二胡，她冷冷笑道，你的上面总算也有个头，还记得吃饭家什！   和往常一样，青石巷的巷口有一家河南人开的大饼铺，巷中间有一个苏北人摆的馄饨摊，穿过巷口的晨风把河南和苏北的香味吹到阿炳的鼻端。阿炳抬头看看天，看到阳光在半透明的树叶间闪着光斑，像一些碎玻璃，他想，我是瞎子，是看不到树叶的，明白过来后，他的眼前又恢复了黑色。阿炳先买了一副大饼，再小口咬着饼走向馄饨摊，要了一碗红汤辣。他划着竹棍小心翼翼地坐到长凳一头，只坐了半个屁股，接着将竹杆放在双膝间，将二胡解下，靠实在凳脚边，做完这些，他咽下一团已经在嘴里嚼了很长时间的的大饼。很明显，他的周围还坐着一些人，他听到幸福的大口咀嚼声，使劲地撸鼻涕声，调羹同碗的碰撞声，再远的地方，一只灵巧的手正在快速地洗着碗，一只只洗好的碗先后闷声闷气地沉入水中。再近的地方，一块散着馊气的抹布在他胸前的桌面上呼呼地移动着。阿炳，你的红汤辣，当心烫；摊主把馄饨放在他的面前。谢谢，谢谢，阿炳半躬起身子，点了两下头，热汽轻轻蒙上了他的脸，里面有青葱和紫菜的香味。阳光照着这个不大的馄饨摊，数十个人影铺在青石地上，树影在他们的附近缓慢地晃动着。他们的身边飞舞着袅袅的白烟 ，抬头是爬满青苔的矮墙 ，一排排的乌瓦上面，有几只麻雀踱来踱去，它们的叫唤纤弱而轻盈，仿佛几声哭泣。阿炳吃下去六只馄饨了，对面有一个吃饱喝足的嗓门说，阿三啊，你啊晓得，东洋人的飞机昨天轰炸东北了。稍远处的阿三不屑地回答，这有什么希奇，我昨天夜里就晓得了，听说东洋人的炸弹厉害的不得了，一颗炸弹扔下来能把一条街都炸平。吃饱喝足的人打了个饱嗝，叹口气说，报纸上讲，炸断的人手人脚铺得到处都是，有个拾垃圾的老太婆，光是断手上的金戒指就撸了几十只，东北人倒是真的有钞票啊！阿三有些不满地说，妈的，她倒发财了；喝口汤又说，陈小弟，只可惜你不在东北，不然的话你也发财了。吃饱喝足的陈小弟没立即吭声，他掏出包"老刀"，点上一根，表情奇怪地看着阿三，说，阿三，东洋人来，女人们都怕，就是你老婆不用怕，你啊晓得为什么？阿三戒备地说，你嘴里又要嚼蛆了。陈小弟不管他的反应，还是把答案说了出来，你老婆细眼睛细鼻子，长得就像东洋人，东洋人看见她只会跟她认亲戚，哪里还会动她，弄不好你也可以跟她享享福。阿三愤慨地说，你老婆才是东洋人亲戚，你老婆才给东洋人碰到。因为激动，他的唾沫喷得气势澎湃，几点没嚼尽的肉屑也夹在其中。陈小弟嘿嘿冷笑道，别人一说你，你就跳起来，你怎么不想想自已说别人的时候。阿三弹起眼珠说，我啥时候说过你。陈小弟只是冷笑，不再回答。气氛一时有些紧张。阿炳觉得有些头大，他放下手中的调羮，双手把住了竹棍。摊主走过来劝架说，辣块妈妈，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没事干，有这个精力吵架，还不如省下来在老婆肚皮上多压一会儿呢！他的声音在阿炳听来更加刺耳。一个坐在妈妈怀里吃馄饨的小孩含糊不清地问他母亲，姆妈，你说是东洋人厉害还是孙悟空厉害？母亲替他擦去粘在嘴角的油渍，告诫道，小把戏你不懂事不要瞎说。小孩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孙悟空厉害。他又问坐在身边的阿炳，老伯伯，你说呢，是东洋人历害还是孙悟空历害？阿炳又小口尝了汤，非常鲜美，他回答说，东洋人打不过孙悟空的，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金箍棒用点力一甩，飞机成两瓣，掼得粉粉碎。小孩又说，那么，只要喊孙悟空去打就可以了啊，他为啥不去呢。阿炳安慰他，快了，快了，国家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阿三或许是吃完了，或许是气饱了，他起身跟老板打个招呼，挑起搁在墙角的糖人担，仿佛要和谁划清界线一下，重重地呸一声，走了，就像一个女人扭着水蛇腰，晃下一路的咯吱声。陈小弟有点没趣，他左右看看，脸上浮起了一层笑意，他轻手轻脚绕到阿炳身旁，把一截烟灰弹进了阿炳的碗中。那抱着孩子的女人看着有趣，嘻嘻笑出了声，孩子不明白妈妈为何发笑，依旧津津有味地咬着手指头。陈小弟回到长凳上时，笑意里更多了一些得意，他示意其它人不要出声。摊主摇摇头，轻吐出一句，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啊，也就笑嘻嘻地不吭声了。阿炳听到了那女人好听的笑声，茫茫黑色里的笑声听上去特别舒服，他想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呢？就因为我吃下一截烟灰，虽然我看不到，我也尝不出烟味，但我知道我吃下一截烟灰，因为是我自己要吃下去的。笑声让他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有一天，在雅片馆里面，听到隔壁铺位老头被老太婆拎着耳朵训话时，他也这么笑过，也是无缘无故的开心，开心的事总是和自己关系不大。他吃完最后一只馄饨，心满意足地坐在广阔而均匀的黑色里，安静地等待食物消化，风吹过檐角，发出一阵口哨声，他想，就在眼前的高不可测的某一个角落，东洋人的飞机排着队，往江南飞来，像几只不声不响的蚊子。               离雷尊殿只有一条街的路了，可他还不能肯定要不要回家。是啊，觉也睡了，天也亮了，早饭也吃了，还回家干吗呢。但去城中公园还得经过那边，今天的路面变得非常软，非常短，好像只是在床上一个翻身，他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浓冽的肥皂水气味，蹲在殿门口洗衣服的女人们有的把脏水哗哗地泼在地上，有的在用尽所有的力气搅干衣服，水像眼泪似的滴滴嗒嗒坠下。阿炳犹豫了一会儿，仅仅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走过去。住在阿炳隔壁的陈大妈搓衣服搓累了，直起身捶腰时正好望见他，赶紧喊道，阿炳，你夜里死到哪里去了，你的两只猫在我的屋顶上闹翻天了，瓦也扒碎了好几块。阿炳只好停下，转身对着她说话的方向吱吱唔唔地回答，是吗，那真是不好意思，要么，拿我屋顶上的瓦弄几块下来赔给你？算了算了，谁要你赔瓦，你管管好那两只猫吧。我晓得了，我晓得了，阿炳点着头又要往前走。喂，陈大妈再次大声叫住他，你昨天夜里到哪里去的？阿炳挖了挖被震得发麻的耳朵孔，愣了一下说，看朋友去的。陈大妈甩甩手上的沫子，暧昧地说，你怎么专门在夜里出去看朋友。阿炳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窘迫地咳嗽几声，没走几步，他的身后响起一些好听的笑声，笑声和搓洗衣服声掺杂在一起，延伸出一片人间烟火的场景，阿炳想，只要是女人，就算是老太婆，笑起来也挺好听的。像会说话的影子一样，陈大妈忽然又从地面冒出，紧挨在他耳边说，昨天晚上，棉花巷水仙道院阿五头喊你去做道场，敲铜鼓，你啊要去啊。他吓了一跳，摆着手说，我现在是讨饭叫花子，和他们不打交道了，他们要是再来寻我，你就帮我回掉吧。   城中公园就座落在雷尊殿的后面。公园的大门口趴着两尊千疮百孔的石狮子，老柳垂下的枝条温柔地摸着它们的头，让它们看上去像两条可怜的癞皮狗。一个小乞丐腆起肚子对准石狮子小便，他黝黑的脸上流露着欣慰的笑容，许多人在他的周围走来走去，他们踩出的尘土悬浮在他们的影子上面，他们就像走在一片浅浅的雾气上。阿炳走在他们的中间，很快被此起彼伏的熟悉的嗓音所围拢了，他听出来有卖茶叶蛋的王阿嫂，拉皮条的张金发，挖耳屎的狗头，摆泥人摊的李瘪三，算命的杨瞎子，还有其它一些同他一样在城中公园讨饭吃的人们，他们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很多年来一成不变，阿炳因为他们的一成不变而倍感亲切。他往公园高处的小坡上走，这草坡的形状，让他想起小红的胸脯，现在脚下是柔软的黑色，前面是图书馆的钟楼，钟楼下是观前街，两旁是水草一样的大树，店招牌像彩色香烟牌一样林立，数不清的人在中间缓慢地游动，他觉得自己像一缕青色的雅片烟，在离他们很远的上空飘着。大自鸣钟当当当当响着，震得他眼前颤出一圈圈旋涡，他想自己很快就要被震得散开了。前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听出是卖泥人的李瘪三，他想应声，但忽然记起一件事，他就假装没听见，但李瘪三叫得越来越大声了，简直像在叫他的魂，阿炳的魂都要被他叫出来了，他硬着头皮说，我人坐在这里，你走过来就行了，有啥个好喊的呢。李瘪三放下摊头，跑过来拉住阿炳，气喘吁吁地质问，瞎子，上次欠我的一顿老酒，到辰光还了吧。阿炳说，这件事我记在脑子里呢，明天晚上请你矮脚楼吃老式面。李瘪三松了一口气，还是不放心地说，明天收摊后我在后门口等你，你可不要一个人先溜掉。另外提醒你一件事，天福楼的张老板要请你吃巴掌，昨天已经派人找过你了，你自己当心点。阿炳惊出一头汗水，他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像一匹马在奔跑，他焦急地问，他为啥要我请吃巴掌呢。还为啥，他小老婆自杀的事情，你编了新闻唱的整个无锡都知道了，他面子上过不去，肯定要打你一顿出出气，反正你自己当心点。李瘪三友好地摸了摸他的头，走开了。阿炳紧张地环顾四周，担心黑暗中随时会有一只大手伸出来，狠狠抽他的脸，听到往他这边来的沉重仓促的脚步声，他就忍住呼吸，伸长脖子，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像是被人从前面扯住头发的囚犯，他忽然觉得脖子掠过一阵凉意，他这么紧张了很久，心跳才恢复平常。   九十点钟的太阳晒得阿炳的背暖洋洋的，他的竹棍扫到了些草，草叶子沙沙的响着，像是虫子在爬动，山坡不大，有几个闲人在漫无目的地逛着，草地上坐着几个面无表情的乞丐，他们的脸因为肮脏，看上去就像是同一张脸。他们捡来的破烂和要饭的盆子零乱地撒在身旁的地上，就像他们的坐姿一样随意而无奈。几只苍蝇在他们前后飞来飞去，亲密地叮叮他，再叮叮她，有一只还撞了撞阿炳，阿炳觉得背被它撞得非常疼。阿炳知道湖边的矮堤上还坐着许多等生意的老野鸡，她们确实很老了，老得不得不把自已降低到一碗豆腐花的价钱，但在很多人眼里，一碗豆腐花还是要比她们值钱得多。阿炳几乎同她们每一个都认识，他没见过她们的脸，但他清楚她们的嗓音，清楚她们身上的味道。张盼弟身上的汗臭味，刘金桂身上的咸菜味，杨阿姐身上的万金油味，还有老四川身上的胡椒味，一闻到她们身上的气味，他就能喊出她们的名字。今天的坡上似乎比平时空旷，阿炳爬起身，想坐到她们中间去，他轻车熟路地往湖边走，脚步甚至有些急促，他熟悉这里的黑色就像熟悉被窝里的黑色一样。 他的身后几步就是湖岸，现在来往的风很小，湖面铺陈的蓝天白云像他的眼前一样保持平静。湖水邻岸处飘荡的青草从水中爬出来，整齐地爬到岸边，一直爬到他的屁股下。他把帽子摘下，帽口朝天放在脚前。他抱着胡琴，拉弓呀呀试了两下音，然后，他仔细摸摸其中一根琴弦下部的打结处（它是在两天前的醉酒之夜断掉的，他清晰地听见了那细微的叭的一声。就像是体内的一根神经蹦断了，他的心揪疼了一下。头重脚轻的他看到那根神经干脆地一分为二，从中间忽忽地朝两头飞扬而去，姿态欢快而轻盈，随后它们便耷拉在了琴柱上，再也不动，就像两条挂在树上的死蛇），他对这根弦的恢复程度表示了满意，他甚至还笑了笑，这突如其来的像吃饱了饭一样的满足感连他自已都有些莫名其妙。  他拉的第一支曲子叫"讨饭调"，他每次做生意拉的第一支曲子都是"讨饭调"，这曲子没有名字，他喜欢这支曲子，才给它起了名字，他喜欢它，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悲凉，更因为它死皮癞脸的反复循环的悲凉，他拉这支曲子就像在拉自已过的日子，而其它曲子拉出来就不像自已过的日子了。每次拉这调子，心脏就像有一只小手揉着，舒服的很，拉到一半，他闻到了刘金桂身上的咸菜味，刘金桂呸呸地把瓜子壳吐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知道已有几粒瓜子壳捷足先登了他的空空荡荡的帽子，紧接着他闻到了杨阿姐身上的万金油味和老四川身上的胡椒味，又闻到了猪头阿五身上肥腻的猪油味和南禅寺小刘和尚身上的香火味，再后来从身后吹来的湖风把他们的味道混在一起，他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刘金桂响亮地呸出一个瓜子壳，吩咐阿炳说，瞎子，讲个杀人放火的新闻出来听听。一旁的猪头阿五不满地插嘴道，新闻有什么听头，阿炳，拉个"十八摸"出来听听。好几个声音附和道，对，拉个"十八摸"，有段日子没听阿炳唱"十八摸"了。刘金桂白了猪头阿五一眼，说，还是听听新闻吧，听说东洋人轰炸东北了。猪头阿五笑着说，东洋人轰炸东北你急个啥，急也要等炸弹轰到无锡再急吗，到时候我们还要问你借个洞来躲躲东洋人的飞机呢。周围的人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起来，阿炳也跟着笑起来，刘金桂开心地骂了两句脏话，不再吭声。先拉了一段滑头滑脑的引子，他开始唱"十八摸"。他似乎一下子就为自已扭捏作态的嗓音所沉醉，开始不停地摇头晃脑，得意忘形的就像一个听梅老板唱戏的票友。他唱到摸肚脐的时候，又有几个人围上来了，有两个人往他的帽子里扔钱了，他准确地捕捉到了铜钱与铜钱相撞发出的叮叮声，一下、两下、三下，这是他最愿意听到的声音，不断发出的好听的声音让他产生了一种成就感，他把头晃得更厉害了。猪头阿五听着听着就咧开嘴瞅老四川，老四川啊，再摸下去是什么地方啊！老四川没好气地说，回家问你老娘去，东洋人没得来，我倒先饿死了。小刘和尚和缓地说，这几天又不是你一人生意不好，我庙里也一样，我有半个多月没吃老酒了。猪头阿五说，和尚，你跑到东北去做汉奸啊，做了汉奸东洋人天天给你老酒吃。小刘和尚说，做汉奸，你以为人人可以做啊，我倒是想，但是我没有资格做，汉奸都要当官的才能做的，我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和尚吧。他唱完最后一句，他们以近乎欢呼的口气起哄道，好，阿炳的水平越来越好了，再拉一个荤曲；黑色里翕动着许多嘴唇，有小刘和尚的声音，有猪头老五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陌生的声音，仿佛一群黑鱼拥挤在水面吐着泡泡。眼前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爷爷,我要听阿炳拉猫叫狗叫。阿炳逗他说，你叫我一声老伯伯，我就拉猫叫狗叫给你听。话音刚落，就有人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恶狠狠地说，你吃屎吃昏头了，还想做我大儿子，你啊知道我大儿子是谁！阿炳一惊，不敢再吭声了。那孩子又说，我想听猫叫，阿炳，你拉啊。阿炳就抖抖弓，拉了一声猫叫。再拉狗叫，阿炳就又拉了声狗叫，拉公母两个吵架呢，阿炳就拉出几声调子，又急又燥，像是一男一女在对骂，小孩非常开心，说，阿炳，你本事真大，你拉的胡琴比随便哪个拉都好听。小孩开心之余，给了他一张纸币，阿炳摸摸，大概是五块的，他说，太多了，不要这么多的。那恶狠狠的声音又说，我孙子给你的，你就拿。阿炳就解开长衫的扣子，把纸币揣入里衣的口袋。围着阿炳的人群换了几拔，他拎拎帽沿，沉甸甸的，知道掉在帽子里的铜钱够吃两顿饭了。他直起身，揉揉腰，又坐下去。站在他面前的一个小青头为了在同伴面前表现自己，翘起一条腿扫过阿炳的头顶，划一下就引起一阵哄笑声。阿炳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能模糊看到他裤裆处的红补丁，他故意糊里糊涂站在来，那条腾空而越的腿扫在了他的头上，小青头被顶得一阵趔趄，他后退两步，举手对阿炳敬个礼，说，和你开个玩笑白相相，你不要生气，我对你敬礼了，不信你问问其它人。就有人劝说，对对，他是对你敬礼了，阿炳你别去和他一般见识，他又不懂道理的。阿炳摆摆琴弓说，拿一个瞎子白相有什么劲，有本事去白相眼睛亮的，才显得出本事啊。那小青头赔着笑脸说，我不白相了，听你拉琴。阿炳不好再说什么。他歇了一阵，接着拉琴，几个人在他面前走过，其它人忙不迭地让开，阿炳闻到了他们身上发出的浓重的酒气，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横行霸道的脚步声过去好一会儿，阿炳听到有人小声问，刚才那帮人是做什么的，看上去凶得要吃人了。有人小声地回答，带头的是学前街上有名的麻子小王，他的姐夫是穿黑皮的，吃死人不吐骨头。于是大家就恍然大悟地地哦哦道，怪不到这么狂，原来姐夫是穿黑皮的。小青头说，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姐夫要是穿黑皮的，我肯定比他还要凶。阿炳没有吭声，他放下手中的胡琴，开始整理帽子里的铜钱，阳光把这些铜钱晒得发烫，隐隐泛着一股血腥。      中午他吃了一碗米粉，还就着一碟干丝喝了二两烧酒。它们的味道还是以前的味道，这时候阿炳就觉得人在吃饭的时候是分不出年龄大小的，小时候的味道跟长大后的味道一模一样，舌头怎么就不会老呢？他吃饱喝足后，就坐在椅子上养神，店小二忙碌的脚步声和各种叫卖乞讨声在他周围不断响起，他就像从在昨天和前天的椅子上。公园里的空气被阳光烤得嗡嗡作响，他的脑袋也在嗡嗡作响。湖边的人似乎都被阳光烤得蒸发了，偶而响起的人语，也好像是从半空中传来的，细如黑色深处的蚊蝇。  有人大声叫他，阿炳，阿炳。他懒洋洋地回答，啥人喊我啊。那人气喘吁吁地说，我是棉花巷火神殿的小六子，我师傅喊我请你去主持道场。阿炳说，我很久没和他们来往了，我就不去了。小六子着急地说，无锡做道场怎么可以少了你呢！我师傅说，你一定要来帮帮忙，替我们撑台面。听了这话，阿炳有些心满意足，他思忖很久没参加道场了，不如去看看他们水平如何，长进了没有。于是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小六子赶紧上去扶好，另外还有两个人，在前面地毕恭毕敬地引路，不时说一声，小天师，前面有个坑，你走好，前面路上有些碎石子，你小心一些。今天的路面变得非常软，非常短，好像只是在床上一个翻身，他就到火神殿了，他能听到殿外已经坐满了人，有人在试笛，有人在调弦，还有人在细声商量着要演奏的曲目，这些声音忙碌而安静，就像他们匆匆的脚步,一股香烛烟火的味道弥漫在他周围，他产生了自己是一座塑像的错觉。因为他的经过，很多人都站起身，挪开座椅。有些认识他的，争先恐后地和他打招呼，形成了一场小型的混乱，小天师，你来了，我们都在等你。灵阳官的、灵官殿的、泰伯庙的、明阳观的、铁索观的都来了，他和他们已有数年未见，听到他们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数年以前，那时的他能熟练地吹拉弹唱出一整本《钧天妙乐》，他反复想着里面的曲目，马上，他会使开浑身本领，让他们知道，阿炳虽然眼睛瞎了，变成讨饭叫花子了，但阿炳还是受得起他们那一声小天师的。   他安静地坐在边上，等待他们进行漫长的设坛摆供、焚香、化符、念咒，仪式的繁琐使他的等待更添了一种肃穆的光辉，这样的等待本身就是享受，越是漫长，他就越是能够得到延伸的快乐。他们帮他换上光滑的道袍，披上紫色的鹤氅，他摸到上面细密的针脚，这些针脚形成了祥云和红日，以及苍劲的老松，他的指肚滑过这些图案，就像滑过某个女人的长发，说不出的心平气和。他自己戴好道冠，一个道童扶他坐上鼓位，这时他面前一下变得安静，他好像是坐在一片旷野中，面前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辩不清方向的两三声鸟叫，但他知道他们都在，密密麻麻、高冠羽袍，他们的头顶是几棵大树形成的云盖，树影披在他们身上，不时变幻一阵，像是行云流水一般。他很久没有坐过鼓位了，他像一个刚出世的孩子，表现出对身边所有事物的好奇，他先摸了摸板鼓，又摸了摸木鱼和双磬，还站起来，费力摸到了七钹，烛火发出哔剥一声，再发出哔剥一声，他深吸一口气，轻重徐疾已在胸口奔腾，他正正道冠，提起鼓键，正要敲下首通锣鼓，有人大声叫道，阿炳，你给我死下来！一块石头砸破了他内心的水面，鸟雀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扑腾着离开树枝，一只又一只的青蛙从夜色中跳出，不安份地咕咕乱叫，他的周围跳满了这样的青蛙，他就像坐在了一锅快煮沸的粥中，浑身上下蒸绕着紧张的水汽。他装作镇静地左右转转脑袋，好像是在找那说话人的位置，然后细声细气地问着黑色，刚才讲话的先生，找我有什么事，能等我做完道场再说吗。他觉得一阵急风扑面而来，面前的供桌咚地一响，那人已揪住他的袍襟，厉声喝道，我等不及了，找你没什么事，就是要请你吃巴掌。阿炳被他揪得整个身体往前稍倾，半个身体趴在供桌上，他难堪之余，还是觉得奇怪，那人跳过来的时候，供桌前的鼓架为什么没倒呢？ 阿炳咳嗽几声，摆着手说，先生，有话好好讲，你别欺负我眼睛瞎。那人腾出手，拎拎阿炳的耳朵，嘿嘿笑了，你瞎七搭八拿我老板的事情编新闻，他关照好了，肯定是要请你吃巴掌的，你不还手，我只打五记，打完就算。说完就甩了一巴掌，声音清脆，像在空中劲抽了一记皮鞭，阿炳脸上火辣辣一烫，他也不还手，双手尽量伸直，对着黑色艰难地作揖道，各位师兄师弟，麻烦你们帮我讲讲话，帮我劝劝。黑色中的人群发出了潮水般汹涌的笑声，这笑声令他倍感吃惊又不知所措，他在心里问他们，你们笑些什么，笑我被他吃巴掌还是笑我刚才讲的话？仿佛听到了他的疑问，有一个破锣般粗犷的嗓音回答，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凭什么帮你讲话，凭你的屁股让我们踢，还是帮你讲了话后我身上会长块肉啊。一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宛如笛音的声音接着说，你装模作样的扮神气，简直要把我肚皮笑破掉了，你知道你头上戴的是什么吗！阿炳慌忙去摸，道冠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野鸡毛，插在发髻中间，他拔下野毛，捏在手中，脑子里全是浆糊，所有的事情都粘在一块，无法理清头绪，他想，这根鸡毛真的是挺长的，他想人要是想死便死就好了。另一个嗓音沉闷的如同大鼓的人说，阿炳，我帮你劝，但你要先拉两声猫叫狗叫我听听，或者拉两下女人在床上叫的声音，听得我舒服了，我就帮你劝劝。阿炳正色道，你瞎说些什么，这么多师兄师弟在，头顶上还供着三清祖师爷的像，我怎么可以在道场里拉这些东西。话还没说完，叭的一声，他眼前的黑色晃动一下，他就知道自己又挨了一个巴掌，那人说，再打三记，打完就算。又有人说，三记嫌少，要多打几记，阿炳听声音是明阳观的汤师兄，他不明所以地说，汤师兄，你不帮我劝就罢了，怎么还煸风点火。汤师兄说，阿炳，你该打，你吃雅片卖庙产，华天师留下的一张红木八仙桌是不是让你卖掉了，无锡道士的台全让你坍光了。阿炳听后默不作声。汤师兄起了个头，大家便七嘴八舌说出阿炳的许多不是来，阿炳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做了哪些事情都有人记着，他忘了，他们还记得滚瓜烂熟，包括他第一次吃雅片的烟馆和第一次嫖宿的野鸡，他们全喊得出名字，他身上梅毒疮口愈合留下的疤痕，他们也清楚哪条腿上多一些。他还欠我一顿老酒呢，我看也是准备赖掉了。这气急败坏的声音阿炳非常熟悉，是李瘪三，他也跑到火神殿来了？竟然一本正经地质问自己。阿炳被李瘪三质问得实在羞恼，他也抬高的嗓门说，我说好请你就肯定会请你，我有钱，我随时都可以请你，你一天盯三次怕我为了一顿老酒跑掉吗！你有钱，你有屁的钱。李瘪三鄙夷的吐出一句话。又有人说，阿炳有钱的，阿炳的钱都藏在女人的无底洞里呢，想用就好拿出来用的，阿炳，你现在先拿两张出来用用呢。阿炳听的非常真切，这个有着木鱼一样明亮的说话声，正是方才毕恭毕敬的小六子。黑色中的人群又发出了潮水般汹涌的笑声，阿炳想起那张五元纸币，就解开道袍的扣子，把手伸进里衣，气愤地说，我今天就请你吃，你要吃几瓶就几瓶，吃死你拉倒；他用力掏出那张钱，随手一递，说，李瘪三，你拿去吧，够你买十瓶黄酒了。阿炳静静地等待着李瘪三伸手，长时间没有人去接那张钱，他感觉到有几张脸凑了过来，他们的呼吸濡湿了他的手背。他听到他们的胸腔好像在抖动，嗓子发出连续吞咽唾液的响动，如同低声哼鸣的狗，似乎在酝酿着石破天惊的一叫，很快，像事先说好了一样，他们共同发出锣鼓喧天的笑声，他的耳朵被笑声狠狠砸了两拳，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连他们的笑声也听不到了。那人又打了阿炳一个巴掌，失望地指责道，你真是穷疯掉了，拿冥币请人吃酒。阿炳瞪大墨镜后的双眼，怎么可能是冥币，那人夺下钱，凑到阿炳面前，你睁大你的瞎眼珠子，看看清楚。阿炳就睁大眼睛看，他果然就看清楚了，果然是张色彩鲜艳的冥币，阴间银行发行，面值十万，头戴帝王冠的阎罗王对着他一脸微笑，不仅如此，他还看清了自己根本就没穿着道袍，也没披着鹤氅，他们给他穿的是的一件千疮百孔的破衣服，披的是一张破渔网，他也看清了打他耳光的人，竟然是小刘和尚，后者高高扬起手，保持随时击下的姿势，正对着他挤眉弄眼地笑，而面前也没鼓磬钟钹，一个破木架上用草绳悬了些碗盆之类，风吹得摇摇晃晃，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所谓的供桌，不过一张油迹斑斑撒着些零星骨屑的肉案，他面前的人们都对着他笑，有些熟悉，有些却是陌生的，看起来都像隔了一页油纸，模糊不清，只依稀可以辩出大致轮廓。他发现其中有一人很像他的父亲，越看越像，渐渐雾气消隐，眉目清晰，的确是他父亲，穿着深紫色的寿衣，脸色惨白，对着他绝望地摇头。阿炳看清了他眼里的来自阴间的痛苦，心脏和身体同时一抖，两脚往前一伸，却伸入空虚，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掉了进去，他惊恐地在心里大喊一声，他想我要醒，然后他就知道自己醒了。   他还坐在小面馆的椅子上，头很晕，他想这可能是酒喝多的缘故，梦里的事情缠绕了他一会儿，很快就消失了，像一直醒着一样，他听到钟楼那边传来四下沉重的响声。他想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啊，半天就这么过去了，他背好二胡，提起竹棍，穿过很多人的说话声，往回去的路上走。他快走回公园大门的时候，他听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响亮哭声，他经过哭声，一路踢到了几个泥人，竹棍还点到了几个蹲在地上捡泥人的人，阿炳几乎能听到她的眼泪在脸上哗哗流动的声音。不知为什么，阿炳忽然也有点难过，他皱紧酸酸的眉头。 他还经过一辆三轮车，车夫的大脚板踩得石板叭叭作响，车夫认得他，热情地喊，阿炳啊，今天这么早就不做生意了。阿炳听着这嗓门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过了一会儿答道，是的，身体不太舒服，早点回去。叭叭的脚步声也匆匆去远了，阿炳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他丢掉的一样东西。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一亮，等他认真注目时，很快又暗下来，他一路走着，脚下的路面变得非常软，非常短，好像只是在床上一个翻身，他就躺在床上了。可能是下午睡够的原因，他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不停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把竹床折腾得咯吱咯吱响，他起身摸到窗边，站在那里，看着一片漆黑的窗外。他清楚那儿有两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探过屋檐的枝头闪烁着水银一样的月光，月光把叶片映成深黄的颜色，就像自已的脸色。叫了一天的知了在大口大口饮着夜露，树下的叶影里有几个人在乘凉，切切的交谈声就像蛐蛐的叫声。凉风吹过树梢，带动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掺有树叶清香的凉风轻抚过他的脸庞。这让他得到了一些安慰，充斥胸口的难以名状的委屈在缓缓地摊开，他随口哼起了一段曲子，和讨饭调差不多，是刚才突然从自已的嘴巴里溜出来的，他觉得这调子不错，他想得多哼几遍，把它记住。  阿炳又在床上磨了一阵，他还是睡不着，他摸着下身，回想刚才哼的调子，却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又起身，套上长衫，持着竹棍往门口点。他想到西门桥去走走。西门桥上跟以往一样热闹，他听到女人们欢快的笑声，毫不顾忌的讨价还价声，这里每一个晚上都像过节一样热闹，阿炳仿佛看到眼前的黑色里飘满了五彩缤纷的汽球，他的心思也因此变得荡漾起来。他走过他们的身旁，擦过他们的肩膀，闻到他们浓冽的发油味和汗臭味，他数着脚步，从桥这头走到桥那头，他来回走了几遍，却没有任何做生意的女人同他打招呼。他不死心，又在人堆里走了几遍，依旧没有人同他打招呼，阿炳想，也许她已接到生意了，也许她还没来，也许她已经看见他了，故意不理他，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阿炳有些想不明白。阿炳开始主动同那些把脸隐藏在黑色中的女人搭讪，希望可以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但很少有人理他，她们有的在大声地谈笑，有的在放肆地吵闹，有的在忧郁地喃喃自语，可她们情愿一个人忧郁地喃喃自语，也不理阿炳。他离开西门桥，往水曲巷走去，那里是另外一个可以把夜晚变成节日的地方，他想也许她去那边守生意了，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于是他跟着又去了后城头弄和田鸡浜，结果仍旧没有改变，可他还不死心，他依旧在往前面走，他的竹棍点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就像和尚在敲着木鱼。他走得满头大汗，就想等待她的突然的一声叫喊，喂，死瞎子阿炳，又来啦。这声叫喊一直没有出现，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找小红，可能就是因为她那一句，要找我晚上到西门桥吧，自己才去找她的。她说她会在，结果她还是没在，阿炳有点难受，就像一个大人答应了买玩具送他，却最终两手空空的孩子。这时，他听见枪炮的声音，像电影里一样的枪炮的声音，他看到炮火像烟花一样在城市的空中炸开，把远处的城墙照得红一阵，绿一阵，身边的人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跑，像一群没有头的苍蝇。他看到他们被炮火映亮的满脸惊恐，他想，今天我的眼睛怎么了，做梦时能看得到，怎么现在没做梦，也能看到了。他摘下墨镜，仔细打量起身边的一切，确实有无数人在他周围来回奔跑，拖儿带女，满地狼藉，阿炳拉住一个小青年问，这是怎么回事？小青年哭丧着脸说，你是瞎子还是聋子啊，东洋人打过来了，南北两个门全轰破了，再不逃，被东洋人捉牢，要砍头的。阿炳说，你别哄我瞎子，东洋人在东北呢，即使要打过来，算他一天走一百里路，也要走个年把的。小青年用手指着前面说，你自己看看，阿炳就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就看到一群东洋部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响亮的口号往这边推进，一排排刺刀在夜色中闪光，那面膏药旗呼呼地抖着，又大又白，像是有电灯泡照着，中间的一团红，像是一个血洞，往外喷着汹涌的人血。阿炳吃惊地半张开嘴，长时间保持着这个姿势，如同等待谁拔掉他的牙齿，他觉得两腿间冒出一阵冷汗，回头再看，那小青年已经跑得不见了，这天下却不是刚才的天下了，街上到处都是塌倒的墙壁，黑烟滚滚而来，好像是有人在把房子当木柴烧，人们就在大块大块的废墟中奔跑挣扎，身影全是黑色的，衬着大片晃动的暗红的背景，像一张张平面的剪影，身边的哭喊声和远处的枪炮让阿炳心惊肉跳，他觉得此刻是在自己唱的新闻里，也应该是在街头报童摇晃的报纸上，烟火熏得他眼睛刺痛，他揉揉眼，前方变得泪水朦胧，前方的城楼正在泪水中融化，他心神不定地想，我回不了家了，我是瞎子，我怎么办呢？又有一群人跑过他身边，他赶紧跟着他们跑，却怎么也甩不开腿，两条腿就像长在了地上，纹丝不动，他停在原地，心急如焚地看着一群人又一群人跑过身边，他拼命呼喊，希望谁可以拉他一把，可他们全跑远了，没有谁停下来，他们身影在阿炳眼里变得很细，很杂乱，像一群被风吹散的蚂蚁，而东洋人却越靠越近，那么快，好像只是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他们就站在他的面前了，高头大马喷着响鼻，钢盔有一股油漆的味道，刺刀呢，阿炳用手摸摸，冰凉冰凉的，他的五根手指忽然就一根根落下，可他并没感到疼，他用力抱住了那个握刺刀的东洋人，他想和他一起死，他想，其实和他一起死也没什么作用，但碰到这种场景，书上都是写玉石俱焚的，可他忽然又犯困，他打个呵欠，想抱着他一起睡，他翻个身，便不理会那些东洋人了。  阿炳心想这东洋人怎么还不砍我，他忘记了吗？他终于醒过来，他的嘴里还含着她的乳头，她的胸脯柔软，有墙壁腐败的气味，她还是那个在梦里称自己为小红的野鸡。屋子的四周在滴着水，滴嗒，滴嗒，像是有气无力地掉着泪，窗外那人还在滋啦滋啦地刷马桶，鸟叫清脆，他的胸口，仿佛飘过几片碧绿的小树叶，他还停留在清晨，他在梦中经历了一天，他想，福寿烟馆的黑货果然纯正，日子要真这么过，倒也挺舒服的，躺在床上翻翻身就把生老病死全解决了。刚才所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像是一秒钟前的事，但他明白，等吃好早饭，它们就会烟消云散，像是从来没出现在他梦中。他觉得脸上有点热，像敷上了一片浸过温水的毛巾，但眼前依旧是一片茫茫黑色，他就知道天还没大亮。想到天亮后要去城中公园卖艺，坐在地上，当一天的讨饭叫花子，他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但阿炳很快就不往这方面想了，他给自己找了一件开心的事情想。雷尊殿还剩下两间房子，殿里还有些自己可以做主的法器、家什，先卖掉法鼓、琵琶、月琴、祖师石像、供桌、法椅，再卖掉书桌、案几、父亲收藏的箫笛，最后再卖房子，把这些慢慢卖掉，可以维持这样的日子多久呢，应该可以两三年吧，如果只抽不嫖，那可以更长吧，对了，殿里还有些田产，平时的香讯，卖艺的钱也可以算上。他盘算几番，心里因为踏实而产生了温暖的松弛，他身心懈怠，把她搂搂紧，又睡着了。他的身体渐渐倦缩，嘴角流下一条哈喇子，她沉沉睡着，抱着他乱草堆一样的头，像抱着儿子。

作者: 冯与蓝 时间: 2008-8-30 13:00
是故意巧合还是想替瞎子阿柄立个别传？总之字里行间的情绪都是你自己的，不是人物本身的，我个人不喜欢这样的视角。

作者: 阮夕清 时间: 2008-8-30 14:51
谢谢冯与蓝.     应该是真实的阿炳吧，或者说我心中认为真实的阿炳，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比那些电视剧电影舞剧中的阿炳肯定要更接近阿炳一些，我这么认为，阿炳的确伟大，阿炳的伟大是一个破落的时代破落的希望的伟大，并不是作为一个有民族这个头衔的音乐人，而是作为一个人，我一直倾心于阿炳，因为地理的关系，自觉得，他身上的某种气息，已经融入了千疮百孔的新世纪江南，如果还有江南的话。

作者: shep 时间: 2008-8-31 00:48
我一向认为历史题材有太多的窠臼，以及为了逾越这些窠臼而又掉入的另外一些窠臼——比如这个“千疮百孔的新世纪江南”就是其一。

作者: 匿名 时间: 2009-11-23 23:03
不。我认为这篇小说写得很棒。第一次读我就喜欢上了她。作者的功力很深厚！

作者: 孙浩然 时间: 2009-11-28 03:15
读了，很煽动，但冯与蓝的话作者你没看懂。究竟这篇接近阿炳还是影视剧接近阿炳，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种接近都充满了意淫似的第三者情绪，把你的人物硬塞进你心目中预设的(并不合适的)位置，从这一点来说你写的东西可能还不如电视剧那种目的性很强的商业化更成功。可以联想现在有很多专门给企业家做的传记。
随便举个拙劣的例子，阿炳听见枪炮响，怎么会联想到电影呢。

欢迎光临黑蓝论坛 (http://www.heilan.com/FOR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