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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郑小驴作品系列(部分已发作品,更新中……) [打印本页]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27 20:37
标题: 郑小驴作品系列(部分已发作品,更新中……)
  短篇小说
  秋天的杀戮
  ◎郑小驴
  我对南方的秋天厌恶由来已久,追溯起来,源于南方法国梧桐的落叶。落叶总是让我不可避免地闻到死亡的气息。这种古怪的散发着锈迹般的气息在干燥的空气中像水蛇般晃悠。这也是我不喜欢秋天的原因。可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是不能逃避这种轮回的气息。眼前的这条路弯弯曲曲地折射在我面前,我的皮鞋下面沾满了落叶,这让我的思绪如秋风中枯叶翻腾着飘向远方。
  这条冥寂的河流每天注定将流失一个光阴的故事。1942年秋天的黄历是这样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这些带着血迹般的字眼在那个秋天仿佛散发着腐烂的气息,亦如锈迹上的黄斑那样醒目。故事里,一个叫郑岸的男人已经踏上河边这条芦苇密布的小径。他背着一杆鸟铳,里面塞满了铁砂和硝。你又要去打鸟么?河边的鸟都被你打光了!有人不满地嘲笑着朝他喊道。他头也不回地闷声道,又不是去打你老婆!
  男主角来到了河边,茂密的芦苇荡让潜伏着的鸟群拔地而起,天空中不断响起悲戚的叫声。一艘小船驶向岸边,穿青色长衫的男子跳向岸边。叫郑岸的瞪着他说,你知道这群鸟为什么要逃吗?
  穿青色长衫的男人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那是因为你来了。
  枪声由此而响。可以推断,1942年秋天的枪声源于一群鸟的去向。说这席话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船工,他和我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唯一目睹整个过程的人。可是在秋天更深入一点的时候,可怕的中风让这位目光有些浑浊的老人,躺在了一间四面无窗黑乎乎的房间里的木床上。他的话开始让人扑朔迷离起来:这场所谓的谋杀实则为意外的走火造成的。他说完这句话,第二天就死了。他的被褥里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恶臭。
  1942年秋天和往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该落下的树叶注定要在这个季节开始它们的轮回,该干枯的河流也终究会在这个季节选择消失。可是生命呢?1942年秋天的那一天早晨,一个叫郑岸的年轻人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水瓢咕咚咕咚地饮下大半瓢井水。这个不好的习惯一直在郑家世代沿袭。早晨空腹喝太多的井水对肠胃不好,这个不争的事实在年轻的郑岸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他用袖子擦拭了下嘴唇然后跑到牛栏给老黄牛扔了一把稻草。这个年轻人干完这些的时候,照例来到灶屋吞下了大碗剩饭,然后抓起墙壁上挂的那杆鸟铳便出门了。1942秋天的这个上午和往常并没有区别。耀眼的阳光照射在他的头发上让他结实的身躯充满了火药味儿。
  石门的县志可以作为那天郑岸所干的事情的一个参照,他们简明扼要地将这桩谋杀案描述了出来:1942年9月14日上午,黑影游击队队员郑岸因枪支走火,打死了另外一名叫博的队员。而博在他死后的几天后,青花滩所有人都一致认为他的死是罪有应得,因为他是汉奸。
  县志就是这样说的。可以证实,郑岸所持的鸟铳,确实造成了另外一名游击队员博的死亡。这起死亡事件作为史料毫无争议地写进了县志。
  1942年秋日上午的郑岸或许在他走向河边的那一刻起,斜跨于肩的猎枪便不断地摩擦着他炽热的身躯,这似乎预示着一个死亡诞生的某种可能性。
  秋天的形势格外的紧张,河的下游日本人的汽艇在日夜巡游,这个命名为黑影的游击队在这种情势下应运而生。在博与郑岸同处一条战线的时间里,两人的交往从一开始便显得不同寻常。说这席话的人死于很多年后的一场霍乱。这场霍乱差点将所有的古稀之年的生命席卷而去。他们曾经是朋友,那个老头就是这样和我说的。
  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去芦苇荡里打鸟。那种个头足有八两的青灰色的水鸟最合适打来下酒,老头说。这么说来,他们的友情起源于酒。酒总是让男人们相互斗殴或成为朋友。博穿着青色的长衫,他曾经就读于一所师范学校,和所有的书呆子形象一样,他也戴着眼镜。那是一副足有千层底般厚的眼镜。说这话的人所采用的夸张语气让我暗地里感到好笑。但是可以肯定,博是个深度近视的人。因为高度近视,所以他不喜欢拿枪。他似乎什么也不想做,后来唯一给黑影队员留下印象的便是发呆。他很爱发呆。很多队员后来就是这样总结博的一生的。还有一点不能不提的是,博的声音非常古怪,他的声音就像被茅草割破了皮肤发出的尖锐的呻吟。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想必定是十分的奇怪。
  1942年的春天,他们策划了一起偷袭计划。计划的重点就是炸沉鬼子下游的三艘汽艇。行动计划的具体时间却迟迟未定,起因是有人告密了。可以想象,他们的计划得逞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同去的十三个人,回来的只有四个。这其中一个便是博。他们用九条人命换了鬼子的三条汽艇。这个计划的失败长时间都让黑影游击队一蹶不振,直到有人开始怀疑他们内部出了汉奸。这个疯狂的猜想让所有人都愤怒不已,特别是这个名叫郑岸的年轻人。他将拳头一把砸在木桌上,震破了一只大海碗。博的眼神饱含忧郁,他说,迟早会查出来的。郑岸望了他一眼,很快便将眼光移开了。
  秋天的时候,他们又开始策划了一次偷袭,他们劫走了一只汽艇上的三千斤大米,藏在一个四周均是茂密芦苇的孤岛上。但是第二天夜里,游击队去取的时候,他们中了埋伏。这是一个鬼子绝对不会知晓的孤岛。当所有愤怒的目光在游击队里相互扫射时,他们发现唯独不见了博。后来博对此的解释是,他那晚拉了整宿的肚子,所以早早睡下了。对此青站出来替他作证,她说,那晚,博确实吃坏了肚子。
  青在这个秋天显得格外打眼。她爱穿着翠色衣裳,看起来很美,并且像哺乳期的女人一样多情与慈爱,总在黑影游击队员面前晃来晃去。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被这个眼眸黑亮的女人拨弄得有些神情恍惚。这些眼光中,也包括了那个戴着厚厚镜片的男人。他仿佛像撞了邪一般,以致某些过于失控的举动遭来了另外一些眼光的嫉妒。一场无声的战斗在这个秋天让所有的男人心中都满怀心事。事实证明,博那种略带知识分子气息的忧郁最终在所有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他取得了胜利。所以在某次喝完几碗米酒后,他略带胜利的语气差点引发了一场真正的较量。事件的起因源于他一句不经意的话,他说,以后你们别再打她主意了。很快有人反击道,谁他娘的打过她的主意了?!此话引起一片共鸣声。
  当某个原本属于大家共同竞争的东西,某一天突然属于私人拥有时,某些人心态便会发生微妙的倾斜。所以这个叫郑岸的年轻人在那个晚上掀翻桌子,还差点和博打了起来。桌上的几只碗碟应声而碎。后来那个死于霍乱的老头喃喃自语,他断言,郑岸与博的友情就是终止于那个晚上。他说得信誓旦旦,我能想象这个老头当时的心情,或许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青的追求者之一。
  真正的战斗开始于那个叫青的女人身体变化的那天,她怀孕了。她妊娠反应非常强烈,当她脸色苍白战栗着出现在阳光下的时候,博平静的脸色微微地起了变化。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下眼镜,一声不发。他们最后选择了结婚。他们的婚礼原定在1942年9月15举行,遗憾的是,青并没有等来那一天,她未来的新郎在14日的上午被那个叫郑岸的年轻人不小心走火用鸟铳击中了脑袋,当场死于非命。几个月后,当青终于产下一个重达八斤的男婴时,其时博的坟头上已经青草萋萋。青抱着怀中取名为洛的婴儿,跪在坟头哭了半日,在断乳的一个月后,她选择了投河自杀。捞上来的时候尸身已经微微变形,人们草草地将这个不吉利的女人埋葬了。
  洛由年轻的郑岸抚养,他将洛寄养在自己的妹妹家中,一直到洛长大。
  1942年秋日的那个上午,这个叫郑岸的青年如约来到了清江边上。芦苇荡里的船只悄悄地滑向了他的身前。博撑杆的手在微微地发抖,他目光不断地游离在郑岸手上的那杆鸟铳上。当船往岸边靠得更近一点的时候,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无数个黑点,水鸟似乎将天空都遮蔽了。郑岸肩上的长枪下意识般地滑落,他从博的眼光里看到了无数放射性般的斑点,仿佛带着对某种宿命的迷惑。
  枪声足够将所有的水鸟迅速惊飞,当秋天明朗的阳光再次照射于他们身上时,他们当中的另外一个人已经躺在血泊之中,死亡迅速地攫取掉他生命的气息。曾经归属于博的生命只留下了一具逐渐僵硬的躯体,他一动不动躺在岸边的芦苇荡中,鲜艳的血从他的头颅中汩汩地涌了出来,它们像蚁群般渐渐奔入了河水中。河面泛红了一片,上游的水迅速消融了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差点让郑岸呕吐。
  他有些神不守舍地拾上掉在地上的鸟铳,黑洞洞的枪管一缕缕地往外冒着青烟。血腥夹杂着硝烟混合成了奇怪而独特的气味,多年后郑岸才想起这是铁锈的味道。这种味道一直延续到郑岸死于中风的那天,始终在他鼻前氤氲,让他惊慌失措,噩梦连天。
  一个在河面上游捕鱼的中年人自称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在他后来的叙述中,他大致是这样描述的,当鸟群惊起的那一刻,枪声就响了,因为距离太远,他根本就无法看清楚整个枪击的过程,更加听不清他们在事发的前头的对话。反正枪就是那时响的。枪响后博就死了。在他不断闪烁的眼光中,似乎对这起死亡事故充满了不屑。因为在几天后,关于博是黑影游击队里面的内鬼的传闻像群起的乌鸦一样飞往青花滩的各方。
  在郑岸自己的陈述中,他是这样讲的。博就是暗藏在游击队里面的那个内鬼,他不仅在汽艇事件中充当了可耻的告密者,而且在9月14日凌晨再次前往下游向敌人告密了游击队的行动计划。郑岸在陈述此事的过程中义愤填膺,而告密者这个颇不光彩的身份在他的陈述完毕后无可争议地落在了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博的身上。博的眼镜在河边事件时落入了清江,直到21年后被一个在水边游玩的小男孩拾得。那男孩就是我,后来他们一直叫我郑小驴。
  我早就预料他不是个好东西!郑岸愤慨地说道。但是他坚决否应是故意杀害博的。他不止一次在人面前说,因为枪支意外走火,才造成了博的死亡。也就是说这个偶然事件,竟然帮游击队除掉了一个巨大的毒瘤。当时所有人都对郑岸的说法不抱任何怀疑,他们想得更多的是巧合,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多行不义必自毙。
  郑岸当上了除奸英雄并没有过多久,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那就是出家做了一名和尚。活着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这句话曾在青花滩广为流传,其中的消极影响尤为恶劣,这句话的始作俑者,便是郑岸。后来青花滩的人们开始逐渐忘记他的名字,改称他为郑和尚。
  1942年秋天的那场走火事件如果不是因为后来青的死亡可能永远都不会让人提起。青的死亡可以合理地解释成为一桩丑闻的牺牲者。在所有人看来,青的自杀源于她肚里来历不明的种子,她一直到死也没有说出种子的主人究竟是谁。她的死让这个孩子的身世彻底成了一个哑谜。那么博呢?为什么博就不能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呢?对于这个问题,青花滩的人们不置可否地默认了。他们在没有得到更加明确的答案之前,只能将有限的想象力束缚在博的身上,尽管这种矛盾的想象无法解释清楚在青怀孕的时候博整日眉头紧皱的原因。
  事情得到转机开始于文革初期。当时剃着光头的七师父也就是郑岸被一群人推搡着去批斗时,有人发出了这样的喊声,发生于1942年秋天的那场事件其实是郑岸的蓄谋。郑岸当时也爱上了青,他为了独占青,设法除掉了博。当这种传闻日渐甚嚣尘上的时候,时年已近五十的郑岸表现出了一副沉默的态度,他任凭人们怎么说也不肯吭声,他的沉默在某些人看来成了一种默认的可能。青生的孩子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其轮廓与郑岸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有人甚至说,在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清晰地目睹了整个枪击事件的全部过程,博确实为郑岸蓄意谋杀的。
  博在临死之前还和他进行了简短的交流,他哀求他不要开枪,但是郑岸并没有手软,他端起枪瞄准了博的太阳穴。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这个卑鄙的夺爱者便杀害了博。更加让人惊讶的说法更加可怕,博并不是什么汉奸,所谓的汉奸,来源于郑岸的诬陷。对于这种说法,郑岸始终傲视着说这席话的人。他的眼光涣散而空洞,迷茫中却穿透出一缕缕寒光,这使得他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付出断了两根肋骨的代价。一直到运动结束,他始终都没有承认博死于他的蓄意谋杀。
  1942年秋天的上午,博死于郑岸手中的鸟铳已经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当历史的云烟在风中日渐吹散开去,很多年过去了,似乎已经没有谁再去关心此事。晚年的郑岸总是喝酒。他沉湎于酒中不能自拔,像吸上了鸦片一样爱上了酒。而曾经在青花滩广为流传的那一句话在某年秋天的午后最终又从他嘴中得到了温故。活着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他说这话的时候恍惚了半天,犀利的阳光投射在他空洞的牙床里映照出年华的飞逝。
  或许晚年的郑岸曾经在很多不同的梦境中重温了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所发生的事情。
  1942年秋天的上午,博站在郑岸的身前,这对情敌,他们中只能一个最终拥有青。青年轻丰腴的身躯像道艳丽的屏风不停地在他们面前晃动,她深邃而黑亮的眸子里面折射出秋天无限的娇艳。
  他看到博从船头走了下来,他穿着青色长衫,脚踏一双黑色布面的千层底。郑岸知道这双千层底出自于谁的手,他想了想自己脚上的那双千疮百孔的破布鞋。博忧郁地望着他说,你迟到了。
  冒着寒气的声音像是从水面飘过来。博甚至带着一丝不屑。郑岸从他的眼角看出了这丝不屑,这更像是挑衅。这使郑岸感到一阵愤怒。他看到博从船头跳了下来,肩部的枪也随之滑落了下来。博望了眼他手中的枪说,我知道你要杀我,我还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告密者。郑岸拿枪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他说谁是告密者?博的眼光像在郑岸的脸上捏了几把,他说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这句话像是一句谶语,在1942年以后日夜纠缠于郑岸的耳边让他时刻不得安生。他夜里经常能梦见一条蛇,它一直缠绕于他的脸部,朝他梭梭地吐着鲜艳的信子。梦见蛇一般都会有艳福,可是从郑岸在那个秋天的上午之后,他大多是在孤寂的状况中度过的。
  晚年的郑岸中风瘫痪在床上直到一个月后才死。在临死前的一个月里,他躺在充满了恶臭的被褥里胡言乱语。在他最清醒的时候,便是常人说的回光返照的一个小时里,他突然要人扶他坐在床沿上,目光游离于斑驳的窗棂上说,他真的全部都猜到了?他为什么不反抗?一连串的问题像濒临死亡的鱼在水中吐出的气泡。
  在短短的回光返照里,他像是一个带着无尽疑问的孩子随后进入了永久的梦乡中。他说,他后悔向博开那一枪。那一枪不仅让他彻底失去了青的爱情,同时还让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惑怪圈中,到死也没有能够解开这个谜团。他说想不明白博在临死前为什么说谢谢他。可以证实的是,1942年的秋天下午的走火事件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枪击事件。
  郑岸临死的几分钟前,他又说,当时确实存在走火的可能。但我更愿意杀了他。他那天穿了件我最讨厌的青色长衫,我最厌恶别人在我眼前装正经穿长衫。在我端枪的一瞬间,脚下在腐烂的芦苇打了一个滑。就是那个趔趄,使我在失去平衡前叩响了扳机。这是一个充满着复杂的臆断。我想我应该相信黄历上所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那天确实是个不适合出行的日子。
  1942年的青正处于一个女人最曼妙的年华中。她扎着红色的头绳提着竹篮在河边行走时,两个男人的目光被这道迷人的风景蛰得生疼。如果青不是因为被一种知识分子的气质所迷惑,或许1942年秋天上午的事件一切均会得到一个新的开始。但是青和所有喜爱扎着红头绳的少女一样,她不可避免地被他束缚住了。这个人便是博。扎红头绳的少女青在昏暗的油灯下替博细心地纳起了千层底。而另外的一个男人却独自在黑暗中忍受着无尽的煎熬,她后来为此颇为后悔,因为她没有察觉到郑岸的爱。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过那位戴着厚厚的眼镜的纤弱男人。他眼镜片下掩饰的光芒无时不在提示着一场谁也不可扭转的悲剧正在与她悄悄靠拢。
  有关这一点,可以从博去世前的日记里管中窥豹。那是一本悬挂在梁上的竹篮里的蓝皮日记,和日记存放一起的,还有三二十块光洋。青从未想过博竟然会背着她写日记,并且把日记隐藏得如此隐秘,以至于她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做女人的失败。做女人一定要细心,青或许后来一直为这种不应该有的疏忽而痛心不已。她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防范她,为什么不要她看到他的日记。或许这本蓝皮日记上面记载的正好证实了她伤心的原因。
  这是一本语序紊乱的日记,没有一篇是完整叙事的。青摩挲着蓝皮日记本,她的眼泪像屋檐上的雨珠,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或许他从未想过她会为此而哭,甚至从未想过她会看到这本日记。这些语无伦次的句子像一个处于失语状态下的绝症者所发。
  ……这报应是迟早会来临的。或许那个可恶的悲天悯人的命运,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秋天来临,我看到那双指鹿为马的手,戴着虚伪的面具,站在人间的所谓的正道上,可笑地扮演了一个救世主的角色。……
  当青颤抖的手翻着日记,她发现每隔上一两页纸,上面便豁然刺眼地呈现出一团淡黄色的污秽,她对此产生的联想让她脸红和恶心不已。她想起和博谈恋爱的日子,他从未说过他爱他,可也从未对她表示过厌恶。当她渐渐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均已不可挽救,或许在博看来,死亡对他来说就像一场迷藏,从此别人永远也找不到他了。可是在之前,少女青却被这双隐藏在厚厚眼镜片后的眼神彻底征服。她回想起和他恋爱的场景,他总是沉默着,仿佛处于一种游离的状况中,他眺望莲藕色的天空时显得格外的执迷,仿佛天空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足以让他走神的东西。
  你在望着什么?她忍不住问。
  我在望着天空,博说。
  天空里空寂无边,有什么好望的。
  确实没什么好望的。博低下头说。
  他的眼神那么忧郁,正是这种忧郁,让青欲罢不能。他从未吻过她,甚至连手都没牵过。有个黄昏,群起的水鸟从芦苇荡中奋翅而起,青有些心动,靠在他怀里,摇了摇他的手臂。这是一种唯美的暗示,但是很快博便让青失望了,甚至让她有些难堪。博将嘴唇慢慢地靠往青光洁的额头上,在即将贴上的那一刻,博却选择放弃了。他一本正经地望着青说,你不能这样引诱我。他有些过度的不安与紧张,青决定原谅他。或许1942年的恋爱大多是在如此单调而又充满了幻想的氛围下进行的,青隐隐地觉得少了点什么,可是她又不确定究竟少了什么。
  这种略带沉闷的恋爱却让另外一个人眼中冒出了愤怒与嫉妒的火花。或许博从一开始就和郑岸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在感情方面,郑岸不能不说是个十足的笨蛋,他总是将自己的愤怒与不满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博正好与之相反,他所做的,表情永远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没有谁能真正猜透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这种人是十足的阴险的!郑岸略带嘶哑的嗓音让青对他日渐感到了厌恶。正如前头所说,青深陷于博略带迷茫的眼神之中不能自拔。或许1942年的悲剧的起源,和青对博那种眼神的迷恋有关。她的迷恋让博陷于一种原罪的状态中不能脱身,手淫与爱情之间矛盾的选择一直折磨于他。
  1945年秋天枪毙大汉奸张世杰的时候,有一点是值得去关注的。张世杰在刑场临死的时候供出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向他告密的人。张世杰在临死前说的这席话虽不可作为史料来论证,因为在他临死的时候不能不说有存在一种多拉一个人来垫底的可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张世杰所说的,确实是曾经黑影游击队的队员。当审问者问他,告密者是否是博是,张世杰被反绑的双手剧烈地摇晃着,他连声说不,他说告密者是个非常结实的青年,和审问员所描述的博的特征相去甚远。那个人拿了二十五块光洋,那是告密者的奖赏,他当时戴着一顶毡帽,谁也没有能仔细看清他的脸。张世杰在临死的时候说,如果让告密者站在他跟前,他一定能一眼将他揪出,因为他和告密者曾经说过几句话。可惜的是张世杰并没有获得这个机会,呼啸而来的正义的子弹击穿了他致命的器官,他死于1945年西安兵工厂生产的一颗子弹。
  而另外一个汉奸李根的供词却恰好和张世杰的相反。他临死前的供述是这样的,告密者是一个雨夜来的,他穿着蓑衣,全身散发着寒气,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就像筛中黄豆在蹦跳的声响。李根说,那人故意用蓑衣遮住了脸,根本就看不清他的外表,他拿了悬赏钱就匆匆走了。告密者要求让他们将前来的黑影游击队所有队员一个不剩地消灭掉。这句话让所有幸存的黑影队员震撼不已。李根最后说,告密者反光的眼镜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黑影游击队的队员在解放后专门研究了这段历史,他后来在县志修订上有着这样的记载:1942年的春天开始,一直到秋天结束,黑影内部连续出现了两起告密事件,告密者让游击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同时强调,告密者并不是当时让人们都一致认为的博。事实上当后来游击队员回想起的时候,发现很多重大的举措都是源于博的建议,并且当时行动的晚上,博还差点送了命,一颗子弹从他的颈部射来,多亏了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祖传下来的铜牌替他挡住了。从各种因素上推断,博都不具备告密的可能。可当时为什么人人认为这事是博干的呢?这一点让所有健在的游击队员惭恧不已。可以肯定的是,告密者肯定是那天晚上行动时没有前去的一员。这么多年过去了,没谁能回忆起那晚哪个是没有参加行动的队员。谁是告密者,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永久的哑谜。
  当洛在长到四岁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了惊讶。他长得既不像青,更不像博。随着他的日渐成长,关于他的容貌也随之成为了青花滩私底下窃窃私语的一个话题。洛长得只像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养父郑岸。他的脸型,他的鼻子甚至连脾气都不可避免地和郑岸相像起来。没人敢公开指出来,青所生的是郑岸的孩子。未婚先孕并且死的时候一直没有结婚,这本来就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
  这个不光彩的谜团或许在博还未死于非命之前就已经布下了。谜底的主人青几个月后在看了博的日记后,也随之而去。没有谁知道另外一个谜底的主人是否还存在于世。如果存在,那么郑岸肯定是不能逃避的人选之一。晚年的郑岸在临死之前终于说出了真相,那就是洛确实为他所生。
  洛是喝母猪奶与米浆长大的,他的“养父”郑岸在他半岁的时候便出家当了和尚。对于他为什么要去做和尚,他对谁也没有提过。仿佛万念俱灰,当和尚的郑岸对一切都已经提不起兴头。他反复念叨的一句话仿佛成为了一道谶语,活着就是等待死亡降临的过程。
  在后来有人幡然大悟的时候,认为郑岸的出家实则是为了忏悔与赎罪的时候,郑岸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略带嘶哑的声音充斥着火药味,听来并不是出家人所言。干吗得去赎罪,她原本就应该是属于我的,是他用阴险的伎俩夺取了她的欢心,既然这样我为什么就不能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呢!
  即便到了晚年的郑岸,也是如此地铮铮有声。他从未为此事而后悔过,更不用说去赎罪。或许在他看来,强行在青体内播下的那颗生命起源的种子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青在妊娠反应强烈的时候,博不可能没察觉到她身体的变化。他忧郁而迷茫的眼神隐藏在厚厚的折射着光芒的眼镜片后,让持胜利者态度的郑岸略感诧异和失望。他渴望与博来场真正的正面较量,那样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好好地教训纤弱的博一顿。对于这场较量,郑岸显然抱有着十成胜利的把握。但是博又一次让他失望了。他平静的表情不得不让按捺不去挑衅情绪的郑岸将愤怒与鄙视化作唾液狠狠地吐了出来。因为在九月,博宣布要和青举行婚礼。这原本属于郑岸的胜利在婚礼消息传出的那一刻变成了一枚苦涩的果实,郑岸只能选择独自将这枚胜利的苦果咽下肚中。
  同样处于忐忑不安中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青。随着婚礼的日渐逼近,青开始变得焦虑不安起来。她看到博毫不在意地坐在秋天的阳光下翻看着一本破旧不堪的书,偶尔抬抬头望望远方的秋景。青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背过身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婚还是得结的。博是这样安慰她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这场人生重大的婚礼他并不是参与人之一。青说,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守住自己的身子。博很快就将这个话题转移开了,他说,这有什么要紧呢?人总得要个孩子的。1942年秋天的博似乎并没有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当的。在青看来,博起码还是爱她的。在青后来的叙述中,她提到,如果他真的不爱她,那为何还非得提出要娶她呢?或许有一件事情这里不能不提,在1942年青告诉博她怀孕了这个消息后,博非常冲动地与青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他的动作那么粗鲁,可又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让青略感尴尬的是,博一直没有向她询问强奸她的人是谁。他似乎在等待着青主动地告白,可是仔细地看上去,又不是那么简单。他似乎对这个答案索然寡味。青决定要告诉他那个人是谁。她已经等不及了。她说出了郑岸。
  博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没必要告诉我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又说,你告诉我的原因是想让我去找他教训他甚至干掉他是吧?我不能不说你自私,我不会去的!他有些幽怨地说道。
  青简直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有想过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对这些不在乎了,我对什么都不会在乎。博吁了口气说,活着就应该这样。以上对话发生在1942年9月13日的晚上,也就是在博临死前一天的晚上。博说完就走了,他轻轻地将门掩上,青有些揪心地说,博,你要去哪?你还爱我吗?
  博忧郁地回头望了她一眼,他说他想出去走走。他还劝慰她说,你不要多想,后天,我们就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了。
  青终究还是没有迎来她坐花桥的那天。当九月的夜色散尽太阳升起之时,博倒在了枪声中。他流的血洇入了潮湿的土壤,染红了河面。
  或许那天的确是个不吉利的日子,老黄历上面是这样写的:岁煞西,羊日冲牛。宜沐浴,忌出行。
  对于9月13日夜里博究竟去了哪里,具体做了什么,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哑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他去见了郑岸。或许这也是他出门的目的之一。晚年的郑岸患有严重的白内障,眼前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是影影绰绰的。这似乎和1942年的秋夜他所经历过的情景有了几分相似。中风瘫痪在床的郑岸在大小便失禁的时候,躺在恶臭的被褥中老泪横流,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与他如影相随。他深知在未来的某一刻,他随时都有可能告别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在他偶尔的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按图索骥般又回到了1942年秋夜。
  博来到他跟前,这丝毫没有让郑岸感到诧异。他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很久了。为此他甚至做好了充分的格斗准备。但是博显然又一次让他失望了。是彻底的失望。博说,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用不着那么敌意地对着我。郑岸说,那你还来干什么。博说,我就想来问你一句,你和她做那个事,真的幸福吗?
  幸福?郑岸懵在那里呆若木鸡,他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么突兀的话题。
  博说,既然这样,那以后你不要和她再有瓜葛了。他说这话似乎一个旁观者的劝说,语气轻得像一滴水。郑岸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般地望着博的背影像一个黑点一样在他视野里无限地拉长。郑岸在他身后竭斯底里地骂道,你这个孬种!你他娘的不是个男人。博转过身来,神情恍惚地望了他一眼,顿了顿,转身又走了。他似乎并没打算在此做多久的逗留。
  晚年的郑岸一直活在对往事的忆念当中不能自拔。他不停地回想出门时为什么要带枪的场景,或许他已经有些微微地后悔了。早年的郑岸要是也能这样想,或许秋天的那场事故可能由此消失,但是当时郑岸并没有这样想,他甚至越想越生气,他想不明白青怎么会爱上一个这样软弱的男人。一个如果连自己的女人被人家调戏了都无动于衷的男人,那还算是男人吗?!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怀着他的孩子却要去与博结婚。这让郑岸心中充斥着一团团怒火。这终究是场不愉快的交谈。博的平静让郑岸感觉到了耻辱,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博手中的一件玩物。
  青后来在回忆起那段感情时已经情难自禁。她想博始终都是爱她的。他的爱让她始终无法领悟和体会,他在爱情上的沉思让她感到心慌不已。在博死后的日记上青看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在我背叛了自己身体的同时,同样地背叛了我的爱情,我的爱情已经渐渐地离我远去,啊!多么可耻的罪恶!
  青始终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臆想是如此的偏激。在此后短暂的光阴里,青在日记本的发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污秽后兴许找到了一丝答案。日记上有一句话让青悲痛不已,他是这样写的,青,我的女神。
  这句话让青在生下洛之后最终选择追随博而去。可是当晚年的郑岸说出一句足以让所有的感动荡然无存的话时,青的自杀又显得了过于冲动了。老态龙钟的郑岸说,博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就是为了想让她难堪。按照郑岸的说法,博最终选择与青结婚,为的是报复心态。可是果真如此吗?
  青最终还是没有原谅郑岸。或许在她看来,郑岸是这一起罪恶的制造者,在博死后的时间里,她甚至连杀他的心都有。当时的青花滩几个年轻小伙至今都能回忆起发生在河边的那幕往事,当生下了洛的青竭斯底里地朝郑岸厉声咒骂的时候,郑岸如一蹲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他像死了一样。青最后泣不成声地说道,我恨你,是你毁了我和博。郑岸呆呆地望着青从河滩上一步步走远,他想跑过去追她,但是脚下像生了根似的。
  当时我的脑子像是空了一般,就像扔进了一个炸弹。后来郑岸后悔不已地说道,要是我追上她,或许她也不会死。
  青的死亡让郑岸彻底地消沉了下去。当青花滩的人不停地听到他嘴里念叨着生即是等待死亡的过程这句话时,他已经打算出家了。晚年的郑岸并不愿意过多地向人讲述这段往事,他除了嗜酒外,几乎没有什么不正常之处。而每次酒醉之后,他定会拉着一个人的领口说,你知道那句话是谁先说出来的吗?笨蛋我告诉你吧那是博所说的!你知道博是谁吗?他是个大笨蛋大骗子!他娘的知道我的所有底细,却不去揭发,他娘的他是个疯子,他真的让我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晚年的郑岸是这样评价博的。
  1942年秋天的那个上午,郑岸背上枪走向了茫茫的芦苇荡中,秋天的阳光将他的面孔映照成古铜色,像极了一顿雕像。他步伐沉稳,满怀心事地走向了河边,他看到博正在那里已经等候多时。秋阳下的博单薄身影像一根芦苇般飘忽,让郑岸显得心神不定。枪声响起后,大片受惊的水鸟扑哧扑哧地从芦苇荡中奋翅而起。这是群惊慌失措飞向远方的鸟。

  ——完——

  2008-11-2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12 编辑 ]
作者: 子木    时间: 2008-11-27 22:31
风格偏于外文,如:1.这场霍乱差点将所有的古稀之年的生命席卷而去。
                                2.真正的战斗开始于那个叫青的女人身体变化的那天
                                3.让持胜利者态度的郑岸略感诧异和失望。(感觉是倾向于诗,却没中文诗的神韵,但读出来外文诗的感觉了。)
                                4.他是这样写的,青,我的女神

文风和结构体现的时空转换表达了一种很大气的意图,长句子也使这个意图和文风更明显和易于识别。
但我觉得偏得不严重。
只说这些。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8-11-27 22:52
既然是处女作,就上了一把。但是请原谅,我精力有限没能持续到最后。就前面的感受来说,还是太嫩,不该这么早推出来的。(但显然已经做出很完备的样了)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8-11-28 13:14
我个人感觉有点做作。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08-11-28 13:24
原帖由 生铁 于 2008-11-28 13:14 发表
我个人感觉有点做作。


同感。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28 13:24
标题: 谢谢批评!
此篇为历史题材,偏重于先锋的叙述,可能没怎么写好。是给一家刊物做专辑用的。问好黑蓝的朋友们,有好稿也可以发来支持我。小驴问好。另,还有一篇,与此篇同时写的,题目为《与一具薄皮棺材有关的》,哪天有空也发来与大家批评!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28 13:29
想问下,黑蓝的小说版里为什么找不到此篇文字?左岸网站与小众菜园是否不会这样做的。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28 13:34
标题: 八月三日
  《八月三号》(短篇)

  海洋,是河流的最终目的地。
  八月三号,正好是星期日。少年用小刀认真地在同桌小菊的课桌上刻上三个字:你去死!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将教室洒得满满的。夕阳下,少年面上的表情有些茫然,带有一丝恶作剧般的调皮。他从后桌的璐那里借来了削铅笔的小刀。
  “借小刀我用。”他说。
  “可是,你没有铅笔,你借刀干吗?”璐说。
  “我有用。”少年眼神不容置疑。
  课桌上朱红色的油漆早已斑驳。这是一所建国时期建立起来的寄宿中学。八月三号,正值南方水稻收割的季节,秋天和煦的太阳挂在碧蓝的原野上,几只飞鸟从水稻田边的苦楝树上插翅远行,远处似乎可以听到稻田里农民砰砰砰打禾的声音,如少年的年轻的心跳。这个时候,原本金黄的稻田,用不了多久,一个个褐色稻草垛便会立起来,齐刷刷晒在秋天的阳光下。那时,便可以带着锄头下田挖泥鳅了,秋天的泥鳅,总是那么肥,躲在水田的渠道里,打着气泡呼吸着秋天的气息。
  少年用小刀开始在同桌小菊的桌上刻字。他先刻了一个“死”,笔力遒劲。少年是班上字写得最好的。最后一笔显得有些拖沓,似乎还颤抖了一下,这让他很不满意。他想,本来这个字可以刻得非常好的。
  他像在欣赏一件手工艺品,歪着小脑袋儿,小刀在他手上转着,像蛇一样灵活。“死”,怎么看都没有死亡的气息。他有些气愤那些造字的人,他们把“死”造成得别扭不堪。他想,如果换他来造字,死,肯定是另外一个字形,最起码,也得带上点死亡或者悲伤的气息。
  八月三号,是一个南方再平凡不过的日子。有人在收割稻子,有人在田里捉泥鳅。他知道,秋雨过后,稻茬上便会冒出一寸高的绿色新芽。他想,要是施上点肥,兴许新芽又会长高结稻。但是在石门,似乎还没谁这样干过。妈妈说,稻子收割后,便死了。
  八月三号下午,少年从石门背着一个星期的干粮,从石门赶往二十里外的寄宿中学,沿途所见,全是金黄的稻浪。他走到石门的尽头,在收割后的水稻田放鸭子的歪头李朝少年远远地说,走这么急,去相亲呀!
  少年恶狠狠地冲他喊,去死吧!
  这段日子,他总是少有好脾气。少年公鸭似的嗓子穿过南方低矮的水稻田,传去老远老远。妈妈总是对人叹气,他少时可不是这样子的呀!现在见人也不说话,低着头走路,头都要栽到裤裆里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妈妈见人就说,他觉得很烦躁。他朝妈妈嚷道: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他觉得自己的嗓音太难听,苦涩得像野菜叶子。
  “我再不管,你就要像二告一样变成小坏蛋啦!”妈妈指着他的脑门没好气地说道。二告是石门远近闻名的坏蛋,他摸石门张家女人的屁股。
  少年自己也觉得在慢慢地变化着,夜里他听到了自己骨骼成长的声音,就像烤竹管时一样爆响。他的脚总是将被子踢到床下去。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粗大的喉结大得像核桃一样,上唇不知哪个晚上还偷偷长出一层淡黄色的绒毛。少年的脸有些红。他想起一些事情的时候,脸便如八月落山的彩霞。他喜欢看八月的夕阳,群山环绕的石门,墨绿色的山脊像镶在天边的逶迤飘逸的带子。他很想走到山的那边去看看,山的那边是什么?这段日子,一种别样的情绪总是在他心中翻腾,他的心像块薅过的草地。
  夏天暑假,夕阳的余晖洒进木屋,他望着远方的群山,静寂无语,蝉在梓树上缠绵,伴着他整个夏天的寂寥。夕阳拖着尾巴即将跌落远方的山脚时,他决定,买块手表送给同桌朱小菊。
  这个计划让正握着火钳烧火做饭的少年暗暗激动不已,他用火钳在灰烬上不停地写着一个“菊”字。
  整个夏天,他就是伴着这种激动度过来的。虽然,在夏天里,他和石门的伙伴们一起捉过青蛙,摸过鱼,也做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有些梦是与小菊有关的。他看到小菊穿着淡绿色的连衣裙,她的个子比他高出一头,站在一株苦楝树下,群鸟从她头上掠过,夏日的天空碧空如洗,只剩下几片飘然的飞絮。
  剩下的事情,开始具体起来。主要和钱有关。石门的一些年轻女子,开始时兴戴石英手表,她们总是在有人的时候抬腕看看:现在北京是时间——
  少年羡慕地看着手腕上的那些手表,他似乎能听到指针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北京,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名字,遥远得像首革命歌曲。
  他开始搜集塑料瓶。主要是搜集农药瓶。甲胺磷、敌敌畏、氧化乐果、井岗霉素据如此类,这些农药瓶子如果细心点,总是能从稻田的角落里捡到,当然,更多的情况是,瓶子的主人也将它捡回家收集起来卖钱了。少年的眼睛在夏天里像鹰隼般尖锐,他总是知道哪丘田的角落里会冒出一两个农药瓶出来。他像缴一批战利品一样,兴高采烈地将它们带回家,藏在家里的阁楼上。一个瓶子可以卖一毛钱。他去镇上问了,买一块一般的石英表,需要十五块钱。那他得收集到一百五十个农药瓶。
  那个绿油油的夏天,少年孤单的身影像只风筝在南方空旷的田野上不停飘荡。他搜遍了石门所有的田埂。
  少年看上去一脸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如夏日微风吹拂起的层层稻浪。妈妈说,你搜集那么多农药瓶子回来干吗!?全家都充满了农药味啦!
  他低着头,似乎不屑于和她说话。
  有一天,妈妈愤怒地将农药瓶扔到了木屋前的一个旮旯里,黄昏的时候,少年一声不响地又一只只捡了回来。
  妈妈说,你好像不是我儿子了,你变得连我都不认了。
  他冷眼瞧着母亲,似乎也感觉一阵陌生。“我是她生的吗?”他想。
  他将晒谷坪上的一颗颗小石子用力地抛向远方,小石子迅速消失在黄昏的暮霭中。
  有一天,他从家的木箱底意外地搜出了一把马刀来。妈妈说,那马刀是舅舅从湘西带回来的。外公据说杀死过两名日本鬼子。他想,马刀是不是沾过鬼子的鲜血?他想到此便充满了兴奋。少年在木屋的梓树下将马刀磨得嚯嚯响。他用手不停地试着刀锋。那天他用磨得锋利的马刀砍倒了一株幼小的杉树,当刀口上沾满了杉树汁液时,他感到一阵异常的寒冷与兴奋。像砍人一样。
  要是我拿着这把刀去学校,那谁也不敢再欺负我了。少年想。
  少年没有带刀去上学,他将搜集起来的农药瓶全部卖给了前来石门收购废品的歪脚李。歪脚李用一大把零钞换走了三麻袋农药瓶。少年攥着一把零钞望着远方墨绿色的山脊,他的脚步在黄昏的蝉叫声中变得异常轻浮。
  妈妈说,你把零钞给我吧,可以让家吃上一年盐了。少年警惕地望了望母亲,他的目光变得格外冷漠。“休想!”他说。
  他将钱用塑料袋包起来,藏在地板下。如果他死了,这钱肯定没谁能找得着。他得意地想。
  妈妈总是在其他妇女面前抱怨连天,这孩子,啊,我管不着他了,神经病一般。
  他站在苦楝树下,充满仇恨地瞪着妈妈。妈妈说,你这样瞪着我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杀了我?!
  他于是转身走掉了。
  他边走边拔路边的芦苇与茅草。夏日里的茅草盛开着紫色的花,少年狠狠地拔了出来,握着在手中像旗帜一样飘荡。抽调杆的茅草很快就将枯死。他似乎很希望这些茂盛的植物在风中枯萎掉。
  仰面而来的芦花飘浮在他的头发上,他将手中的茅草尾巴摇得更欢。晚上月光将整个大地温柔地覆盖的时候,他躺着竹席上沉沉地睡去。一股潮湿的暗流像岩浆深处的泉水开始在他体内翻滚,最后冒了出来。第二早,红扑扑的太阳从东方的山尖冒出的时候,他羞涩地夹着双腿很晚才起床。
  他梦见他将漂亮的石英手表戴在小菊的手腕上,但是却怎么也戴不进去。他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无济于事。他急得快要尿裤子了,最后神使鬼差地抱住了她……
  第二天的时候,少年回想起那些朦胧的片段,内心充满了伤楚的痛感。他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些东西,同时又失去了一些什么。
  少年掀开地板,钱还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他一把抓过钱,去了镇上。
  但是他回来的时候,依旧两手空空。镇上供销社的女人告诉他,他还差一块五毛钱才能买到一块最便宜的石英表。她表示,他可以用这些钱买到一块上好的电子表,问他要不要。少年摇了摇头,走掉了。他只喜欢石英表。
  他已经厌倦了捡农药瓶子。他掀开地板,依旧将钱完好地回归了远处。
  少年刻完“死”字的时候,他去厕所撒了泡尿。他看到河边的草地上,那片小白杨依旧绿意浓浓。他纳闷,秋天了小白杨怎么还不落叶呢?
  在座位上坐下的时候,他发现小菊还没有来,按照道理,她应该早来了的。晚上他们得上自习。璐和他邻座的威此刻正坐在小菊和他的座位上,他们正在盯着少年刚刻的那个字看。
  你刻得真漂亮!他们说。
  走开。他冷冷地说。
  她真该死,他妈的,我最讨厌她那股骚味了!威有些讨好他说。
  语文老师还那么看中她,她的黄头发好像一百年都洗不干净似的。璐也随即表态。
  少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想,以前小菊应该早来了的。他们虽然同桌,但是从未说过话。他总是装着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看着她。
  少年想起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终于凑足了十五块钱。他兴冲冲地跑到了供销社,挑选了一块细手链的手表。手表的颜色是银白色的,在阳光下散发着细腻的光芒。少年紧紧地捂住这块手表,他的脸上汗津津的,吐着粗气跑到教室。少年心里装满了甜蜜的憧憬。
  他看到小菊坐在课桌上,她的脸上散发着瓷质的光泽。少年偷偷地瞥了几眼,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她旁边。他不知道下步该怎么走。他装作写作业,结果出了很多低级的错别字。少年假装咳嗽了一声,他给自己壮胆,但是很快又低下了头,结果脸红得如秋天的野柿子。他偷偷地将手伸入裤兜里,握着手表,很快手心便汗津津的了。他假装转头悄悄地瞥了小菊,发现她依然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少年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
  少年在一个周末,再次步入供销社,他对供销社的那个女人说,我要退手表。
  女人问,你干吗要退?
  “我缺钱,再说我也用不着这手表。”少年说。
  少年从女人手上接过了女人退回的十二块钱。她要求少年少找三块钱才肯给他退。
  少年傍晚回家的时候,买了一大袋爆米花,他在乡村耕路上,边走边往嘴里狠塞着爆米花,像在发泄怨气。书包里装的,还有他替妈妈买的几包食盐。沉甸甸的。
  八月的阳光温和了许多,洒在课桌上,金黄一片。透过窗外,他看到挑着稻子回家的人们,几只麻雀正停留在松柏树上叽叽喳喳。黄昏总是那么宁静,即使有喧哗的声音在耳边腾起。
  少年坐在课桌上,拿出一本课文随手翻了几页,他觉得有些无聊,便又拿着刀子,在小菊的课桌上添加了一个字:“去”。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雕刻着,其实指头有些慌乱。他怕小菊在这个时候降临。璐从后桌站起来,伸长着脖子像公鹅一样。少年回过头对他说,你别看。璐嘻嘻地笑了声,坐了下来。少年知道,他很快又会站起来。
  少年将“去”字刻完,课桌上便多出了些许木屑。他望了望这两个字,觉得非常刺激。他想不出刺激在哪,也想不出为什么要刻这两个字。他想像小菊来的样子,她总是先将书包轻轻地放到课桌上,然后才挪挪凳子,坐下。他想她肯定很快就发现这两个字的。他在想象她看到这两字时的表情。他想象着她苍白娇嫩的小脸发怒时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但是,等少年将字刻完,小菊也没有出现。少年放下手中的小刀,微微有些失望。窗外暮霭已经浓了,远处的原野在暮色的笼罩下,呈现出一片广阔的寂寥。天边已经没有金色的夕阳了,大地便开始沉寂下来,远方墨绿色的山脊随着暮色开始渐渐隐去。
  但是小菊依然没有来。少年捉刀的手开始微微愤怒。他狠狠地在自家的桌上划出条条痕迹。她从未迟到过的。
  蝉总是在暮色越浓的时刻叫得最欢。他想,以后捕到蝉,他会用火烧死它们。
  璐和威也有些失望。他们怂恿少年放一袋垃圾到小菊的课桌里。“要是她看到课桌里有袋臭气冲天的垃圾,她肯定会气死的哈哈!”他们恶作剧般地大笑。少年冷冷地瞪着他们,他看他们放垃圾到小菊的课桌里。他有些焦灼地扫视着玻璃外面。
  他犹豫着要不要用刀子毁去刻在小菊课桌上的字。
  少年孤单的眼神呆呆地瞪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只蜘蛛正在织网。他看到墙顶上有无数的斑点,各种各样的斑点在晃动着,飞快地拼凑成一幅幅画面,像放电影般。他看到了渔翁、脚夫、卖冰棍的张三、放鸭子的歪头李与她。他望着斑点,斑点在他眼底变幻无穷。
  天开始彻底黑了下来。班上的同学都来齐了。他将头歪在课桌上,瞪着那两个字看。“去死”像松涛阵阵,在他脑海中不停刮拂着。他立正了身子,决定拿起小刀又在小菊的课桌上添了一个“你”字。
  他刻得飞快,这个字便刻得毛毛草草起来。他几乎充满了怒火。刻完字,他将小刀掷在璐的桌子上,头也不回地飞快翻着书本,书本被他翻得像赶一群鸭子一样嘎嘎响。
  夜色彻底将天空合上的时候,已经开始响铃上晚自习了。小菊依旧没来。她迟到啦!他想。少年想她以前从未迟到过的。少年一点书都看不进,小菊不来,他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总是感觉少了点什么。
  教室门口这时出现了两个成年人。成年人肯定白天刚刚收割稻子回来,他们的裤脚是卷起来的,上面还沾满了泥巴。他们朝教室内张望了几眼,目光落在少年旁边的空桌上,然后走到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去了。有人认得,说这是小菊家的亲人。
  班上的同学平时很少有亲人来,特别是晚上来,几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所以大家都显得很兴奋,仿佛有事发生般。
  过了不久,两个大人就走掉了,经过教室窗户的时候,他们张眼往里面瞧了瞧。
  那个晚上,少年什么事情没没干。熄灯的时候,他将身子小心翼翼地缩在被子里,蜷曲得像条虫子。不知怎地,那天夜里他失眠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总是在黑暗中晃动,张牙舞爪地朝他袭来。
  璐爬了过来,他瘦小的胳膊碰到了少年的身体,他想钻入少年的被窝里和他说说话。少年冷冷地说,滚开。
  第二天的早上,她依旧没来,座位上空荡荡的,少年感觉到缺少了点东西,他总是不经意地走神,眼神瞥过右边的位置。少年感到一阵孤独。他将小菊课桌里的一包塑料袋装的垃圾拿了出来,扔掉了。
  语文老师走上了讲台,这是上午的第一节课。语文老师的表情显得有些凝重,她将讲义放在讲台上,双手按住讲台的边角上,语气缓慢沉重地朝他们公布了一个消息:小菊于昨天下午死了。
  语文老师她漆黑的眼神中汇聚了众多的惊讶。“是的,就在昨天的黄昏,她永远离开了我们。”
  少年将双手撑着下巴,他的目光一阵慌乱。
  语文老师说,今天的语文课我们改成音乐课吧,我教首歌,以此来纪念我们共同的朋友。语文老师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她示意他上讲台来板书歌词。少年写断了好几支粉笔。歌曲叫《朋友》,台湾歌星周华健演唱的。少年在黑板上开始板书: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有过泪,有过错……”
  语文老师开始领唱,少年和同学带着变声期苦涩的声音开始在秋天阳光晃动的上午飘荡。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
  下课了,语文老师让同学们把小菊的桌椅抬出了教室,放在走廊上。少年座位的右边空空荡荡,像缺了一角般。黄昏的时候,少年拿着一截蜡烛,掏出打火机来,开始在小菊的课桌上滴蜡烛油。火苗升起,课桌上的那三个字很快变成黑乎乎的一片,谁也不知道上面刻的究竟是什么。黄昏笼罩四野,蝉声隔着几丘田,在肃穆的暮色中隐隐地传来。少年那天逃课了,他翻过学校高高的围墙,奔跑在广阔的田野上,八月的黄昏将他浓缩成一个小黑点儿,他卯足了劲儿,跑到了无人的河边,他开始朝着远方的群山大声呼喊:小菊——小菊——
  第二天,少年在日记里记下了八月三号。
  八月三号,同桌朱小菊死了。她和十三岁的少年同岁。八月三号下午,小菊吃完最后的晚饭,背着那个米黄色的书包正准备踏出家门赶往学校的时候,她奶奶一把拉住她说,你偷了我的十块钱!
  小菊说,我没偷。
  奶奶说,你偷了干吗还不承认?!
  小菊说,我没偷。
  奶奶说,肯定是偷的,家里除了你,没谁会去偷我的钱。
  小菊说,我真的没偷,你怎么这样说我呢?
  奶奶生气地说,我的钱也偷,你这该死的!
  小菊望了望奶奶,没有再吭声,她转身回到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她便出来了,她站在晒谷坪上朝奶奶大声说:我没偷。我快要死了。
  奶奶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农药味。她几乎喝下了整瓶甲胺磷。她临死的时候,抓紧着奶奶胳膊喊,你快救救我吧,我真的没偷,我不想死!我还想活呀!
  语文老师说,钱是小菊的弟弟偷的,读小学六年级的弟弟偷了奶奶的钱,栽赃到了姐姐身上。
  少年在河边喊累了,滔滔细浪从他脚边缓缓流走,他不知道这条河发源何方,奔流去何处。但是他想,肯定会汇入海洋。海洋,是河流的最终目的地。少年躺在河边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听着细浪从耳边静静淌过。他看到被黄昏烧红的天际,红云像绸缎一样在西边铺开,最后渐渐消失掉。少年躺在石头上,流了很久的泪。他很懊悔。最后睡着了,他梦到小菊化作了一粼细浪流向了远方神秘的海洋。
  (约6300字)
  ——完——
  原发《上海文学》2008年9期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18 编辑 ]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28 13:35
标题: 1945年的长河(中篇)
  一九四五年的长河

  找到了河流,人便有了方向感
  ——郑小驴
  题记:
  这条河一直向东,水波不兴。温柔得就像青花滩的女人。
  1945年,我的父亲站在长河边上,河风吹起了他的杂乱的发须。他依然会想起很多年前祖父被小日本押往河滩枪决的那个春天的清晨。当时父亲7岁,他在那个清晨赶了群鸭子去河边,看见一群穿黄呢子的鬼子扛着三八盖步枪,押着祖父往河滩走来。那是一个多雾的早晨,浓浓的白雾像纱帐一样将湘西的丘陵包裹着。河上起了层白雾,像轻烟一样飘忽。河岸边是大片大片的油菜田,清晨的油菜花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不断地钻入父亲的小鼻子里。油菜花上还带着露珠,早起的蜜蜂,有几只已经在上面落足了。这幅安静的清晨湘西乡村画面,使父亲产生着幸福的错觉。他看着那些人正押着他的父亲离河滩越来越近……鬼子们杂乱的皮靴声响在湘西的早晨还残留着露水的阡陌上,显得那样的沉闷,让父亲感觉在敲着一张牛皮大鼓。河边的芦花打湿了他们的裤腿,这是一个多露的早晨。父亲缩在一块油菜田里,伸着一个小脑袋紧张地望着鬼子们押着他的父亲走来。蜜蜂在他耳边嗡嗡地打着圈儿,他蹲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带着露水的油菜花儿沾了很多在他的小脸上,他的脸黄黄的。他看到两名鬼子的刺刀正抵着他父亲的脊背,鬼子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东洋话,父亲紧张得合不拢嘴,他扯了一把带露水的婆婆丁,大气都不敢出,他的父亲被抓住了!
  1】
  我的成长始终伴着青花滩男人那种野性的挣扎,我一个梦一个梦做下去,当有一天茂密的胡须开始在我的下巴上像茅草一样疯长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坚信,郑家的祖祖辈辈的男人都是如此:坚挺竖直的鼻子,茂密的胡须,爽直的笑声,永远地荡漾在清江的长河上。这让我想起了那个长年靠捕鱼为生的德汉爷爷,当有一天,他核桃般的手掌抚摸到我的头上时,他的笑声里面堆满了沧桑:长得多像七爷呀!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说完就久久地叹息,叹息过后,竹竿一撑,一叶小舟就荡到了河心里去了。
  七爷就是我的祖父。对于祖父的印象,我是通过青花滩那些老人口中零零点点的记叙以及郑家那本族谱上的记载上知晓的。而我对祖父的追忆则是靠神龛上那张遗像开始的。我的祖父端坐在神龛上,眯着眼睛,一眨也不眨,注视着他的孙子。相片上的那个人,竖直的鼻子,茂密的胡须,坚实的下巴,这就是典型的青花滩男人呵。这张画像很传神,画于1943年。画这张像的画匠,早已经仙逝了。他们和祖父一样,化作长河的一粼细浪,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祖父的右侧,端坐着我的祖母。祖母打了个大发髻,眉如弯月,嘴如朱丹。只是脸色看来很带有丝病容,眼睛装满了沧桑的浮云。这据说是祖母的自画像。我的祖母陈青云,曾是青花滩女子中学的校长。我的祖母是个才女。
  我的成长,始终带着对外界的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小时候,我曾听父亲说过,我的祖母曾坐过火车。在我16岁之前,我对火车的了解一无所知。那时的夏夜,父亲搬了条小板凳,拿着把大蒲扇,坐在长河的边上的苦楝树下乘凉。伴着滔滔的江水,我开始了对祖父祖母零零星星的了解。但是父亲从来就不愿意多给我讲祖父祖母的那些故事。父亲是个很拂郁的人。从我打小记事起,这个人就没有刮过胡子,这样看来,他看起来彪悍中却带有点忧郁的气质。他有时性格暴戾,发起火来,整个房子都乌云密布。母亲说,父亲一生都未曾真正快乐过,直到他死。
  我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正在杭州师范教书。母亲的电报发了过来,说父亲已经去世了,我站在那里,春天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我,手中的烟悄无声息地坠到了地上。
  我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走得这么突然。我什么准备都没做,匆匆地回了湘西。
  母亲说,父亲那个下午喝了点酒,坐在堂屋里久久地盯着祖父母的遗像,突然发出了声长笑。然后就趴在桌上睡去了。晚上母亲去唤他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许久了。我的父亲一生都在怫郁中度过的,他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去世时刚好是1988年,享年50岁。我的父亲死于心脏病。事隔多年,当我重新来到青花滩时,父亲也和祖辈们一样,化作长河中一粼细浪了。

  2】

  历史记载,1945年4月,日军从雪峰山一路而下,曾打到过我的家乡青花滩。但是国军78军58师174团和鬼子在溆浦境内展开了场激烈的狙击战。鬼子溃逃后,逃往我家乡的事实上只剩下不到一百号人了。1945年6月3日,湘西会战结束。而那一百多打到青花滩的鬼子,早就在青花滩被游击队干掉了。多年后,当长河边上开始了批判祖父是个大土匪的时候,他们心中对祖父1945年的那场壮举却无人敢提起。我的祖父的确杀过很多的人,在青花滩所有的男人当中,祖父是第一好汉。
  郑家在当时的青花滩,是响当当的,我的曾祖父昌自公,是长河上第一个开米行运的人。他念过私塾,是青花滩第一个秀才,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剑拔弩张。空闲之日,总爱端着紫砂茶壶,立在长河边上,摇头晃脑地背诵《中庸》《论语》,但是曾祖父却是个极善于经商的人。昌自公所处的年代是清朝末年的宣统年间了。此时的清朝老烛残灯,而曾祖父却意气风发,现在青花滩还留传着他当年拖着一船大米独自闯湘中的故事。后来他办起了船队,专门运粮去湘中的娄底湘潭去出售,开始了他长达半生的运粮生涯。曾祖父是个极精明的人,和所有的青花滩的男人一样,坚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茂密的胡须,所不同的是,他手中还多了袋水烟。曾祖父在生意兴隆的时候,曾拥有不下二十来艘运粮船。清末陆路多强盗,水路则安静多了。最起码在曾祖父手上,都是相安无事的。湘西多土匪,我很惊讶,曾祖父却在一生的经商路上,一直如清江的水面一样,平缓舒动,波涛不惊。昌自公后来还打算在青花滩办所学校的,此时刚好民国成立,我仿佛看见一位老人,着长袍,灰白的小发辫笔直地附在背后,他背着手,踱着小步,对着长河的落日,低吟浅唱。
  曾祖父后来最终没办成学校,但是他捐了一笔银子给青花滩女子学校建了教室。多少年后,我的祖母陈青云则成了这所学校的校长。
  曾祖父生了7个儿子,其中有三个不幸死于霍乱,一个在三周岁的时候不小心落水而亡。我的祖父排行第七,在七个儿子当中,曾祖父最为看得起他。因为祖父排行第七,按青花滩的规矩,少时,称他为七少爷,稍大就称七爷了。在存活的三个儿子当中,曾祖父一直想将祖父培养成郑家的接班人,所以也最为看重。可是据族谱记载,祖父少顽而厌学,好动。青花滩好动的意思就是好斗,祖父爱打架的故事至今在青花滩流传不止。有一次,祖父曾用一把剪刀将一位恶少刺伤了,害得祖父亲自跑到那家去赔礼道歉。那时祖父才十岁。曾祖父曾问祖父,你长大后想干什么呢?祖父的回答让曾祖父目瞪口呆,他说,我长大后要当土匪,我要成为青花滩的霸王!祖父对此忧心忡忡,他开始意识到郑家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了。为了制止这种结局,曾祖父将祖父常常锁在他的书房中,逼他背《大学》《论语》《中庸》。当有一天,曾祖父悄悄打开门时,发现祖父正在看《荡寇志》。祖父说,这书简直一派胡言,还是《水浒》好。有一天,曾祖父发现祖父躲在房间中看书入了迷,当这个老人悄悄走近他时,发现他正在看一本词话本的《金瓶梅》。
  女人是水,男人是火。水温柔,火猛烈,但是水却能灭火。曾祖父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郑家祖辈的所有男丁中,祖父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当时祖父的上唇还刚冒出汗毛般细的胡须。祖父是十四岁结的婚,在今天看来,他当时只能算是个孩子。
  在曾祖父看来,祖父和祖母是绝配。祖母陈青云是青花滩的大家闺秀,陈家世代书香门第,祖母的祖父辈都是儒商,家道殷实,陈家祖上曾出了个进士,那是光绪年间,后来官至四品。那时的陈家在青花滩可谓风光无限了。陈家到了祖母这一代却没有男丁,祖母还有一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早年就读于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后来和姨爷爷进了湖南大学,姨爷爷是国立湖南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祖母比祖父大三岁,曾祖父认为,女大三,金不换。正如曾祖父所愿,祖母能够管住祖父。我曾说过,祖母眉如弯月,脸如凝脂,这样看来,我的祖母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更难得的是,我祖母从小家教就好,上过新学,知书达理,温和贤惠,对曾祖父母也很孝顺,这使得曾祖父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
  祖父或许是被祖母那种大家闺秀的优雅气质镇住了,或许被祖母那种貌若惊鸿的美貌叹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祖父都收敛起了那种恶少的坏脾气,他很迎合地接受了祖母的到来。之前,祖父曾爱打架,爱去青花滩的河床与那群游手好闲的人赌钱,下棋,鬼混,然而,祖母的到来,让这一切戛然而止。
  祖母是位难得的才女,会吟诗作对,精通音律,郑家族谱上记载,陈氏多才,善吟诗,会作对,通旋律,善丹青。父亲曾说,祖母的《春江花月夜》《昭君出塞》拉得很好。这些在当时的青花滩看来,都是很了不起的。
  3】
  我的父亲是个很怫郁的人,他好像天生忧郁,很少快乐过。但是他却有一身健硕的骨架,他修长的身子走在青花滩的河边,像芦花一样飘忽。我常看见一个赤裸着身子,皮肤晒成古铜色的男人一个猛子扎进清江里,不一会儿,他手中就多了条活波乱动的鲤鱼;或是在某个深夜,大门突然被推开,堂屋里突然多了口百来斤尚未咽气的野猪。这个人就是我父亲,他脚步轻伐,身躯健硕,无疑是青花滩最优秀的男人之一,但是这个人我一直都没见他笑过。我母亲说,父亲临死之前曾笑过,但是我没见到。我打小就体弱多病,和同龄人相比,我显得单薄和纤弱,这使得我常常被他们摁倒在河滩上欺辱。他们管我叫小土匪,他们说,我的祖父是土匪王,我家是土匪窝。为此,我常常抬不起头来,我跑回去问父亲,祖父真的是土匪么?父亲拎起我的后襟就是一顿耳光。母亲说,阿四,你怎么打小孩下这么重的手呢?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称父亲为阿四,阿四这一称呼在青花滩除了母亲之外再无第二个人这样叫父亲。青花滩的人见了父亲都是直呼名字:郑逸平。到他中老年是则称他为老平老郑。母亲一辈子都是这样称呼着父亲。父亲曾叫过母亲一次六妹,那是我考上江西大学的那年。我看见母亲的脸娇嫩得像二月的桃花。
  父亲一生都没快乐过,也许在他七岁之前或童年,他也是快乐的。1945年的3月,我的父亲刚满7岁,祖父唤他满崽。满崽就是心肝宝贝的意思,听母亲说,父亲还有个姐姐,但是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因是难产,所以祖母生下父亲后就是再也没生育过了。
  我的曾祖父,那个留着一条小辫子的老人在1929年的一个秋天的黄昏永远地离开了青花滩,离开了长河,长河上的运粮船还在,这些船只上依然留着曾祖父独自一人闯娄底湘潭的回忆。祖父在曾祖父死后,他一只船都不要,全部留给了两个祖叔公。后来就抗战爆发了,米行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德汉爷爷是青花滩最长寿的人之一,他曾是祖父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德汉爷爷饱经沧桑的脸上记录了祖父当年大闹青花滩的壮举。鬼子打到溆浦时,祖父就在青花滩组建了支抗日支队。我能想象到的是1945年的长河边,一个满脸落腮胡子哈哈大笑的大汉,他组织了一二十个游手好闲且善斗的青壮年,自立为雪峰山抗日支队,在鬼子来临之前,他们白天在河滩边的枞树林呼呼大睡,晚上则成群成伙地去打野猪,打野兔子。
  祖父好兵法,平时喜欢读《三国演义》《孙子兵法》,从他的嘴中,经常能听到兵贵神速,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成语来,这使得祖父在支队中的威望空前高涨,后来人数发展到了一百多人,他们都毕恭毕敬地叫祖父为七爷。后来支队闹大了,和白马山那边的游击队连上了,游击队的队长姓金,年龄和祖父相仿,有一段时间,他们很要好。
  金队长是**员。以前打过仗,后来负伤就退了。之后成立了游击队。他们有枪,而当时祖父手上都是些梭镖,鸟铳,但是祖父会造土炮,这造炮的技术曾在青花滩广为流传。将春天的棕树砍倒,掏其树心,将火药,硝碎石瓦砾倒入树心,捣紧砸实,然后装上引线,一门土炮就造成了。这土炮威力不大,但是打在人身上,火药碎石钻入肉体,是件生不如死的事情,稍顷就毙命。1945年的春天,祖父在青花滩用土炮将鬼子打得心惊胆战。
  祖父好饮,喝酒海量。喝酒肯定有遗传,父亲也是个极善饮酒的人,并且在我的记忆中,这个人好像从来没醉过。祖母曾劝过祖父,说喝酒误事,成大事者,当少饮。祖母说《世说新语》里,刘伶是个极善饮酒之人,喝醉了就爱在大街上裸奔,这是多丢脸的事啊。祖父呵呵大笑,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男子汉大丈夫,更应痛饮。祖母后来就不劝他了,大概她知道,要劝这个野土匪一样的人戒酒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金队长来过祖父家喝过几次酒,他们在一起称兄道弟,恨不得桃园二结义。队长年长祖父两岁。祖父便称他为兄长,祖父叫祖母也过来拜见队长。当时祖母已经是女子中学的校长了,祖母那种带着才女佳人的清韵气质深深地吸引了队长的眼球。队长那天喝了很多酒,眼睛红红地望着祖母,眨都不眨一下。后来,祖母曾对祖父说过,队长不是一个可靠的人,让祖父防着点,但是那时的祖父怎能将祖母的话当真听呢?
  4】
  一支小分队鬼子押着祖父一直向前。这对鬼子脚步散乱,精神萎缩。这看起来一点都找不到那支从雪峰山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鬼子的影子。1944年4至11月,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在中国展开“一号作战”计划,即豫湘桂战役。1945年的春夏之交的时候,他们从雪峰山下一路而下。
  这队鬼子兴许他们是被祖父打怕了,当时祖父,脚步轻伐,威名在青花滩远扬。当时国军的58师在溆浦境内并没有完全将鬼子消灭,鬼子溃退后四处散逃,这使得湘西会战一直到6月3日才逐渐结束。
  当时的祖父,意气风发,他指挥着他的兄弟们在青花滩上游给鬼子下了个圈套,共打死过19名鬼子。消息传到青花滩时,祖父那阵一下子就神气来了,他走在青花滩的河滩上,高声阔谈,就连郑家的族长,也得让这个野土匪三分。这个野土匪般的人,终于开始了他多年前要做青花滩霸王的愿望。他有些嗜血,喝酒后更加如此。他曾当众生嚼过野兔子的肉,喝过野猪血。死在他手上的野兽远胜如死在他手上的鬼子。祖母对此曾忧心忡忡,她说,多杀生会折寿,人应该多积善。我祖母是个很善良的人,多年后青花滩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记得,在民国一十八年的时候,湘西大旱,祖母大开粮仓,赈灾救民。当时青花滩上上下下的百姓都称她为观音菩萨。
  这个男人,冬天的时候,总爱往身上披一张黄鼬皮。他站在河滩边的枞树林里,所有的动物都怕他。夜里,那些动物都躲在河滩边隐蔽的地方,窃窃私语,它们发誓要将这个野土匪这个给它们带来过无穷恐惧的人来一点教训。
  祖父后来最终没逃脱鬼子的魔掌,命运早就向他伸开了手掌,祖父一来,他们就将祖父捉住了。
  碎杂的脚步声沿着河岸一直延伸,父亲这个小家伙已经将那群鸭子赶下河滩去了。露珠还没散去,金黄的油菜花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晨雾带着春天的气息沿着河边缓缓而来,父亲将手中赶鸭子的长竹竿伸入河水中搅了下,平静的河面上就起了个小涟漪,渐渐流走消失。1945年春天的父亲,他还沉醉于春天给予他的喜悦中,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在这个带雾的春晨与他永别了。
  长河在广袤的土地上划出了条苍凉的印记,它给漂泊的人建立了坐标,找到归宿,就像多少年前,青花滩开始出现人类足迹的时候,郑家的祖先就来到这里了。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在这个起先荒凉的滩上建立了村庄,繁衍出一代又一代郑家的传人。
  清晨的河滩,一个人也没有,我的父亲站在河边上,矮小的身子缩在油菜花中,鬼子从他身边过去都没发现他。他看见祖父走得很从容,这个野土匪样的人眯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丝桀骜不顺的笑容。父亲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他的父亲会去哪里。
  祖父或许是看见父亲了,他走了几丈后回头望了望他,这个背影作为祖父留给父亲的最后纪念永远地留在父亲心中。
  在祖父走远后,他小跑着跟上前,他想看看他的父亲究竟要去何方。当父亲跑到河边的时候,他吓得呜呜地哭起来。他看到一个鬼子朝他父亲的头上开了一枪,但是祖父的头似乎偏了下,子弹呼啸着从他的耳际擦了过去。祖父突然一个猛子扎入了春天的河流中,于是河面马上响起了一排细密的枪声。父亲在鬼子走后马上跑向前,发现水平上好像冒出了些血沫,但是很快,滔滔不息的河水就把这些冲散了。
  父亲哇哇大哭起来,他想不到,他的父亲就这样没了。祖母找到他时,他语无伦次,颤抖不停,他说娘,爹被鬼子枪毙了!爹被鬼子枪毙了!我亲眼看到的!
  5】
  我时常在夜的深处醒来,我梦见我就站在当年祖父被枪决的地方,举目远望,渺渺的江水,滔滔依旧。我似乎看到那位有着豪爽笑声却面目模糊的人,湿淋淋地站在河中,身子像鲤鱼一样迅滑。这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就像白雾一样在我心中氤氲。我内心的深处,一直渴望自己与我的祖辈一样,笔挺的鼻子,健硕的身躯,当我纤弱的身子越来越与我的梦想相去甚远时,我看到父亲站在远处对我冷笑。我很自卑,我多想,我也能与这个土匪一样的人,有着健壮的身躯,粗实的骨架啊。但有一天成长的讯号在我脑中呼呼作响时,我知道我完了,我一辈子都无法与祖辈们相比了。
  清明,当我和母亲以及郑家的子孙后代立在青花滩郑家先人的祖坟上,给我的祖辈们的坟头上立上白幡,烧纸钱的时候,我想起了他们,想起那些曾未见过面或者已经记忆模糊的先人形象。我立在长河的边上,三月的长河呜咽,继而沉默无语。母亲小心翼翼地将父亲坟头上未烧尽的纸钱点上。三月的长河随着虽月的流逝依然在涛声不断,然而,我的祖先们,却早已化作长河中的细浪远走了。
  祖父的坟是空冢。祖父并不在里面。听母亲说,祖父和祖母是同时下葬的。但是祖父在1945年就失踪了,所以,他的坟里事实上只葬了些他生前的衣服和鞋袜。
  祖父的生死到现在依然是个谜。
  这个巨大的疑问号留给了父亲,父亲继而留给了我。
  有人说,1945年的春天,我的祖父就死在鬼子的乱枪下了,这是我父亲亲眼看到的。但是这个说法却很难自圆其说,因为那样的话,祖父的遗体应该很快就会浮上来的,最起码,应该会很快被找到。事实上,当时人们曾顺着河流下游找了一百多里,却没有找到祖父的遗体!1945年的祖父,好像和人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突然从人间蒸发了!
  1988年,当父亲接过政府发给祖父的革命烈士证时,父亲接过那个红本本时默默不语。晚上的时候他突然在饭桌上长笑三声,也跟着他的父亲走了。祖父在1988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青花滩头号土匪的代称。包括政府也是这样认为的。
  祖母一直认为,祖父一直没死。她到死都不相信祖父就这样就走了。在祖父走后不久,青花滩曾掀起了寻找祖父遗体的热潮。但是这股热潮很快被不久后发生的两件骇人的事件压下了。
  1945年的3月28日夜里,游击队的金队长遇刺身亡,金队长的头被人连开了七枪,看上去他的头颅成了个马蜂窝。一时游击队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就在金队长被人刺杀的同天晚上,驻扎在青花滩最后30名鬼子,在第二天早上起来在操场上集训的时候,踩上了地雷,一下子死了大半。余下的鬼子后来都在青花滩被干掉了。地雷是那天夜里被人埋上的。和金队长遇刺刚好是同一个晚上。这两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青花滩迅速流传。人们都在猜测这两件事是谁干的。
  6】
  父亲生于民国二十六年,这是一个动乱的年代。当父亲嘹亮的声音在青花滩响起的时候,或许,祖父曾计划着复制着一个小土匪,来继续他那轰轰烈烈的事业。当时父亲已经是一脉单传了。民国二十五年,湘中大旱,祖叔伯泰德、泰仁在运粮的水路上不幸遭到了湘西土匪的洗劫。八吨白花花的大米被洗劫一空,更惨的是,泰德泰仁两位叔伯和几位伙计也被灭了口,遗体被抛入了湘江,尸骨无存。躲在船苍底下的一名伙计心惊胆战地看完了洗劫的全部过程,他被吓破了胆,逃回去不久就疯了。
  祖父当年不肯接管昌自公的那些运粮船,看来是正确的,或许是命运早就安排了祖父的土匪命运,它不让祖父早早就将命葬送在湘江的船上。假使祖父也在船上的话,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又能逃脱湘西那些土匪的魔掌么?
  祖父曾对祖母说过一句话,他说如今天下大乱,乱世出英雄,该我七爷出头的日子了。
  如今想来,我仿佛看到一位满脸虬髯哈哈大笑的汉子,立在湘西丘陵的高处,举目远眺,雄心满怀。他着对襟开怀短袖衫,青黑色灯绒长裤,一双青色的粗麻线纳的布鞋。这是一个十足的英雄好汉形象,一个十足的湘西土匪山霸王形象。
  祖父虽然粗鲁却很有细腻的一面,在祖母看来,祖父虽然杀过不少人,但是他所杀的人之中,没有哪一个不是罪大恶极的。祖父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带着几个兄弟挑了青花滩的头号恶霸孙三。第二天当青花滩的人们陆续起来时,发现河滩上立了根竹竿,竹竿上高高地挂着孙三的肥脑壳。祖父当时正在河滩上正在与他的兄弟们痛饮。
  祖父一生杀过很多人,就连带着生命气息的生物体,都对这个人带有着深深的恐惧和仇恨。这哪还是个人呢?他生啖兔肉,喝野兽血,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他手下的兄弟打着抗日的旗子和土匪无异却又干着与土匪截然不同的勾当。这使得七爷在青花滩被人又爱又恨,恨的人是那些有家世的人,他们去找郑家的族长,去曾祖父的坟头去哭诉。他们说,昌自公,你在天睁开眼看看啊,你的不孝子都变成怎样的人了啊!
  最坏的时候,他们曾设计要除掉青花滩这个肉钉。
  祖父一生不知躲过多少次想要致他于死地的暗杀。最危险的一次,有人送上来一壶酒,说是上等的竹叶青。祖父持壶想痛饮的时候,父亲那个小家伙却伸出小手一下将酒壶扫落在地上摔碎了,谁也没想到父亲当时会有这么大的力。酒流了一地,结果家里喂的那只老黄狗向前舔了下,顷刻就毙命了。
  祖父和祖母相视大惊,祖父暴跳如雷,继而面如土色。在某种宿命上,是父亲救了祖父一命。后来祖父去找那个送酒的人时,那人听到祖父没死时,吓得早就逃走了。此后,祖父再也不在外面饮酒,他饮的酒都是祖母自己亲自酿造的。
  我的记忆中,父亲好象从来都没喝醉过,这也许得益于祖父对他过早地进行了喝酒的启蒙。父亲有一日似乎心情很好,他说,三岁的时候,祖父就开始教他喝酒了。我仿佛看到一位粗壮的汉子将他的小儿子抱在怀里,用筷子往酒碗中蘸了蘸,然后小儿子就像吮母乳一样用劲地吮着筷子嘴巴。祖父呵呵地笑了,他对祖母说,你看,多像我啊!
  祖父对野猪从来就不手软,他呼啸而出的子弹不断地穿透粗厚的野猪皮。祖父举着冒烟的长鸟铳,眯着眼睛哈哈大笑。湘西多野猪,野猪和土匪一样多,野猪比土匪还可恶,它们把村里的庄稼都拱完了。土匪杀野猪,野猪拱庄稼,在某种程度上说,人们更恨野猪。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我的祖父和父亲,不知吃过多少野猪肉。我一生都未见过野猪,更不用尝野猪肉了,但我很羡慕,在那些长河般的岁月中,祖父们牙缝中常常是香的,在苦难的岁月中,是野猪养活了他们。现在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他们的牙缝中一定还香香的吧?
  在父亲的教育问题上,祖父和祖母曾产生过很大的分歧。
  祖父认为,身逢乱世,男儿当投笔从戎。祖父在父亲五岁的时候就教他打枪,这使得父亲后来的枪法十分神准,特别是打麻雀似乎到了百步穿杨的境界,说打头从不打尾。
  然而祖母却认为,大丈夫光有匹夫之勇是远远不够的,还得胸怀天下,容纳四海。为此,在父亲三岁的时候,她就开始教父亲识字。稍大,则指导他背诵《三字经》《百家姓》。祖母的藏书颇多,父亲小时候读的书很多,且杂。《世说新语》《剑南录》《陌上桑》他都读过。我能想象得到,父亲的性格始终处在一种文人的阴柔和祖父遗传下来的刚武中挣扎。这些,使得父亲后来的性格很怫郁。他一生闷闷不乐,和这些,不无关系。
  7】
  1939年,长沙会战,日军攻陷了长沙城。战火一直烧遍了大半个古城。当时国军在岳麓山拼死抵抗,整个长沙城在日军的蹂躏下,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湖南大学早已停课了,姨爷爷和姨奶奶带着两个表叔来青花滩避难,这也是祖母和姨奶奶在出嫁后第一次相见。当时祖母的父母都已过世,由于陈家没有儿子,其家业全部交与了祖母的堂伯接管。姐妹相见,物是人非,悲从心起,相拥痛哭。
  父亲是见过姨爷爷的,只是当时他年纪仅一岁,早已记忆全无了。姨爷爷是湖南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他主讲《中国古代文学史》,学识渊博,讲课妙趣横生,深得学生喜爱。姨爷爷后来遗留了张照片,这张陈旧的照片,是张合影。左边依次站的是姨爷爷和姨奶奶,祖母。当时姨爷爷手中抱着父亲,祖母和姨奶奶则抱着我的两位表叔。我的两位表叔大的当时刚满两周岁,小的才半周岁。后来,1942年的时候,姨奶奶又添了位小表叔。照片上没有祖父的合影,当时祖父在干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在合影之中呢?这些都已无从考证了。1939年的祖父,也许已经像土匪一样在湘西的丘陵间像豹子一样活跃开了。
  照片上的姨爷爷戴着黑色的礼帽,蓄着小胡子,戴着当时很流行的黑色圆框眼镜,这样看来,一股儒雅的学术气质从照片上跃然于表了。姨奶奶着旗袍,打着一个小发髻,描了眉,倒是祖母,站在那里,穿着件白色的短袖,很平静。
  1984年我在江西大学求学的时候,曾在一份中文系的内刊上看到过姨爷爷戴钰龙的简介。我的姨爷爷是个极儒雅的人,尽管此次湘西之旅给他以后的人生添了无穷的麻烦。
  姨爷爷他们曾在青花滩避难长达2年之久,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后,他们才敢回长沙。1961年祖母曾去长沙看过他们一次,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在三个表叔中,我只见过二表叔和三表叔。那是在1988年冬天的长沙,我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我从杭州出差路过长沙,与二表叔和三表叔匆匆地聚了下。当时的二表叔在湖南师范大学的图书馆工作,三表叔则在长沙电厂工作。大表叔则远在甘肃的天水一个冶金研究所,直到现在,我都无缘与其见上一面。
  姨爷爷和姨奶奶这样的打扮在当时的青花滩,是前所未见的。青花滩的祖祖辈辈们都习惯了那些着长衫穿青灯绒布鞋的高贵人,当姨爷爷们这样的西洋化打扮出现在他们眼里时,他们以为姨爷爷们来自西洋。这些,是当时祖母没注意到的地方,多少年后,当青花滩那些所谓的真理者将一冠私通资产阶级的罪名扣在祖母和父亲头上时,他们才猛然醒悟过来。
  让人吃惊的是,远在长沙的姨爷爷母同样也厄运难逃,罪名则是反革命,私通土匪,牛鬼蛇神。长沙那边的那些人是怎样知道我祖父是个土匪的呢?他们竟然对祖父的情况了如指掌。这成了个永远的谜。
  祖父被俘后枪决的消息传出去时,原来跟着祖父混的队员大多跟着金队长走了。金队长在祖父生前曾劝祖父与之合并,但是这被祖父很坚决地拒绝了。当时金队长虽然是**员,但是在祖父看来,其人品却不甚高,特别在生活作风方面,1989年我曾听德汉爷爷讲过,金队长是个很好色的人,一见稍有姿色的妇女,就挪不动脚。有人说,金队长其实在部队是被开除的,原因是在连队的时候,他在驻扎的地方曾和一个当地的寡妇好上了,寡妇的族人抓了奸,部队于是给他处分开除了。
  8】
  很多人很惊奇,祖母竟然能与祖父和睦相处下去。用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来形容应该是毫不为过的。
  祖母生于民国元年,读过几年新学,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她一生所处的环境复杂:封建专制刚刚瓦解,军阀混战,外寇入侵,三反五反……祖母是个才女,但是一生坎坷,多少年后,当我读着祖母的遗稿时,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眼睛。祖母一生共作旧体诗词86首,对联5副,自由诗8首。共8000余字。可惜今日幸存下来的仅二十余首了。祖母的诗集大多焚烧于1960年至1961年间。1960年的中国,月黑风高,鬼哭狼嗥,我仿佛看到一位病残的老妇颤抖着手点燃了她的《焚余集》。
  祖母幸存下来的二十余古诗我后来打印出来,1993年我给湖南大学中文系熊清泉先生看时,老先生长叹不已,他感叹到,想不到这些精品竟然出自于一普通的村妇之手。
  祖父和祖母的性格是如此的迥异,有段时间我都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抱着怀疑的态度。祖父豪气过人,桀骜不顺,就像匹野马,放蹄四野,纵横千里;而祖母则刚好相反,一股柔弱多情的才女气质,愁肠百结,经常对月咏怀,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结合在一起,真的会幸福吗?
  祖母一生命运多舛,又加上恃才傲物,在青花滩,是很难找到知音的。祖母有首诗叫《题林黛玉》里有句“萧萧竹月鹃啼闻,泪点斑斑几个知?”其幽凉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1945年的祖父,豪情万丈,在青花滩风风火火,自古美人配英雄,祖父是个很自负的人,在他眼中,也只有祖母这样的才女,才能够配得上他。青花滩年老的人回忆,1945年以前的祖父母,常常在黄昏中的长河岸上散步,这些浪漫的举动,在当时的青花滩是独一无二的。德汉爷爷曾和说过,祖母和祖父之间一生很少闹过,这在当时让那些长河边的汉子很恼火,那些长河边的汉子总是在晚上的时候,用那些白天还未曾使完的劲,用在了女人身上。夜里常常能听到女人细长的哭泣声从长河的两岸传来,祖母说,多可怜的女人呐,那些短命的男人又在打女人了!
  1945年祖父从那阵乱枪下失踪后,让祖母以后长达16年的岁月中,尝遍了人生的坎坷苦难,祖母直到临死都不相信祖父就那样地走了,她临死都相信祖父还活在世上。每当黄昏的时候,祖母就坐在长河的边上,看着青蓝色的河水从她的脚下流远,德汉爷爷好几次都躲在枞树林里,他担心这个可怜的女人会跳入河中与祖父去相会。
  祖父的命运永远地定在了1945年的那个春天。
  1945年的春天,祖父在青花滩的上游和鬼子狠狠地干上了。有关于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是从德汉爷爷的口中得知的。1945年的3月,祖父联合金队长在白马山的花瑶古寨给鬼子们来了个迎头痛击。
  通过德汉爷爷的叙述,我仿佛又回到了半个世纪以前的那场悲壮的战事。祖父这个野土匪,他用自制的土炮、鸟铳和很少的几杆枪,在白马山的原始森林与鬼子干上了。
  祖父和金队长率兄弟们利用熟悉的地形,不断地向鬼子偷袭,那可是一队百多号人的鬼子呀!祖父事先也不知道会遇到这么多的鬼子,当时祖父和金队长是分开两队开拔的,金队长在祖父后面接应他们,而金队长的侄子金顺却跟着祖父一起来了。金顺是个怕死的人。
  祖父没想到鬼子会有这么多,他没想到从溆浦溃退下来的鬼子会有这么多。当时祖父总共才带了60余名弟兄。金顺说,七爷,鬼子人多,装备好,我们还是撤吧?祖父说日你奶奶!
  鬼子最终还是发觉了他们,将他们逐渐包围在清江旁的一个山凹里,当鬼子架起机枪将祖父所躲的土凹扫得尘土飞扬的时候,祖父的三门土炮响起来了,土炮的响声极大,鬼子从来都未见过这东西,懵在那里硬是不敢冲过来。土炮火力不大,但是杀伤力很大,比手榴弹还管用。能打断一棵水桶粗般的杉树。一土炮过去,打中了几个鬼子,鬼子痛得在地上死去活来。鬼子一时不敢冲上来,祖父憋着气,他头顶上系着条红绳,这是临行前祖母给他系上的,说是避凶。他脸如红枣,眼睛睁得比铜铃般大,火星四射。祖父之前没见过机枪,他没想到那家伙会有这么大的火力,一梭子子弹扫来,立马就倒下了几个兄弟。日你奶奶!祖父狠狠地骂着。旁边的金顺脸如土色。祖父说,德汉,你快去搬救兵去,把金队长拉来!德汉爷爷就跑着走了。祖父不知道金顺是怎么时候逃走的,当时清江边上还有只竹筏子,那是他们最后的退路,但是那个胆小的怕死鬼却一个人悄悄地伐着竹筏渡过江逃命去了。祖父发现筏子不见时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暴跳如雷。龟儿子!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后来土炮哑了,棕树做的炮管全裂了。鬼子开始冲了上来,祖父们从地上弹了起来,抓起一根根梭镖,梭镖化作一道笔挺的直线穿过一名鬼子的胸膛紧紧地钉在一棵大枞树上。那鬼子还来不及吭声就咽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鬼子们的机枪很快就响起来了,他们训练有素,机枪子弹扫得祖父脚下的黄土突突作响,他身边的兄弟像竹子一样倒下去了。快撤快撤!金队长他们驾着3张筏子赶来了。祖父临走之前差点死去,一梭子子弹从他的头皮贴过去,擦破头皮。这个野土匪样的人,临走前狠狠地蹬着脚,他胡乱地打了机枪最后渡过江去了。
  那一战下来,鬼子和祖父一样恼火。鬼子死了8个,祖父死了15个兄弟,还伤了十来个。
  鬼子是恨极了祖父的,可是他们又能怎样呢?祖父当时就像野兔一样在湘西的山林中出入自如。
  如果不是后来被人下了圈,鬼子是永远抓不住祖父的。多少年后,当德汉爷爷这句话和着他的老旱烟雾一起喷出来时,那个圈套的谜团就像烟雾一样变得模糊。后来,我还曾问过德汉爷爷,出卖祖父的人是谁时,德汉爷爷不语。他站在那里像截枞树桩。
  当祖父潜回青花滩时,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怕死鬼拎了出来。这个野土匪用手枪顶着那人的脑门,嘴里呼呼地冒着粗气。面目狰狞。
  你这个怕死鬼,老子今天一定成全你!
  金顺跪在地上,颤抖得像寒冬的枯叶。
  金队长向前给他的侄子求情。他年小不懂事,饶了他这回吧?
  野土匪回头瞪了瞪金队长。死去的15个兄弟如果能早点渡江,或许他们现在比你还活泼呢!
  枪声响了。怕死鬼倒在地上,脸如土色,颤抖不已。裤管里流出了尿迹。他没死,子弹贴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
  金队长说,好,你有种。头也不回地走了。
  1957年前的很多年前,青花滩的很多人背后都会悄悄的称那人为怕死鬼,1957年后,背后悄悄称他的人赶紧闭紧了嘴巴。
  9】
  青花滩第六中学,在1951年以前,曾是所女子中学。祖母陈青云在这所女子中学曾担任过长达十几年之久的校长。
  解放时,祖母曾作七绝,其中有一句是,琼光遍地添新彩,玉色横枝放早梅。可以看出,当时的祖母对新中国还是抱有很大的幻想的。
  但是1957年后,郑家在青花滩的地位就彻底地转变了。特别是在那个怕死鬼金顺在青花滩担任了大队书记以后。那个无赖,不止一次迫害祖母,他采取了疯狂的报复行动,这仇恨的种子则是祖父在1945年的春天种下的。
  父亲是民国三十三年上的学。当时父亲刚满七岁,就读于祖母执教的女子中学。父亲是里面惟一的男生,而且是最小的。那些女生像姐姐一样对这位特殊的小弟关爱有加。父亲从小就在女人中成长,7岁前,那个野土匪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时浮时现,甚至,根深蒂固。当女性的那种温柔像潮水般地覆盖他时,他觉得自己想一个古怪的物体出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这个男人,有着祖父一样粗壮的骨骼,却像女子一样沉默。他一生都在两种不同的性格的拉扯中寻找平衡。
  祖母对父亲的管教得很严厉。祖母有三大箱古书,用把精巧的铜锁锁着。据我所知,里面曾有过《春秋》、《尚书》、《左传》、《唐宋诗词》等。
  撌?灾荆?栌姥裕??烙溃?珊蜕??多少年后,父亲依然能清楚地背诵出《尚书?尧典》。
  父亲的记忆力超群,在我小的时候,他曾一字不漏地背诵出《史记?陈涉世家》。父亲酷爱音乐,在他小的时候,祖母曾教过他拉二胡,祖母不仅二胡拉得好,《汉宫秋月》、《高山流水》拉得呜咽婉转,听之断肠,祖母还擅长打算盘。祖母的算盘在当时青化滩是出了名的。刚一报数,她就能马上报出结果。旧时,人们见了祖母,都是恭敬地叫她校长。
  祖母曾读过新学,在学校中接受过撊巳ㄆ降龋?鲂越夥牛?懒⑷烁駭等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的教育。在当时的中国,青花滩的男人是绝对不能允许出现男女平等这一现象的。
  民国十八年,郑家家谱记载,陈氏曾领导女子中学的学生在青花滩举行了浩大的游行示威,抗议郑家的族长将一私通的女子沉潭。那女子的丈夫去世很早,按郑家的族规,她应终身守寡,那女子当时才25岁,后来就逐渐和青花滩的一个货担郎偷偷好上了。后来那个女子怀孕了,事情就败露了。
  多少年后,青花滩的女人都对祖母当年那个大胆的行动敬佩不已。可以这样说,青花滩的女人在祖母的号召下,才纷纷醒悟过来,她们之前,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原来也可以男女平等的。
  祖母在未嫁之前曾很爱读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后来还想托人从省城捎来。
  我站在长河的边上,想象70多年前的长河边上的那位少妇,高举着撃信?降龋?炊匀?铀牡聰的标语,领着一百多女生在青花滩的河岸高声示威。她们清脆而激昂的呼喊声仿佛今天还在长河的上空回荡。
  这件事情在当时的青花滩无疑象扔了颗炸弹,击起了千层浪。郑家连夜商量,扬言要杀了这个女人。那些恐慌不安的男人,纷纷找到祖父,他们说,七爷,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啊,青花滩从来都是男人掌管的呀!祖父一声不吭,粗粗地呼吸。
  晚上回家,祖父第一次动手打了祖母。是用荆条抽的,他说,青花滩,永远是男人的,你们女人,想都不要想!之后这个野土匪又搂住祖母,替她擦掉眼泪,他说,你这是何苦呢?人家私通被沉潭是自作自受,关你什么事呢?祖母一言不发,只是揩泪。第二天清晨,她又组织游行去了。
  这应该是祖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祖母,尽管他这样土匪般的人,对祖母,却是一个很温柔体贴的人。
  游行的事情影响很大,上面的监学也知道了。那位监学是个很开明的人,他很支持祖母,为此,这件事情才压了下来,但是影响却是无穷的。那个女人最终没有被拉去沉潭。很长一段时间,祖母成了青花滩女人的守护神。祖母给她们讲解什么是人权平等个性解放,尽管在当时的青花滩女人看来,这些思想是闻所未闻的。从此,也有女人在遭男人辱打后,能勇敢地站起来,奋力抵抗。
  祖母写过一首《蝶恋花.惜春》的词。
  翠叶藏莺骄不语,惆怅春归,十日九风雨。杨柳多青青还浅,多情怕向行人舞。
  小院黄昏啼杜宇,一霎韶光,浑是游仙羽。镇日闲愁添几许,落花飞絮飘无主。

  10】
  找到了了河流,人便有了方向感。很多人都在那些苍茫的岁月中跋涉,看到了奔流的河流,才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远去的长河,是去哪里呢?滔滔的白浪,呜咽声声。我的父亲一生都未曾离开过长河,或许他小的时候,也和我一样,静坐沙滩,对着远去的细浪展开浮想:河的尽头是什么呢?
  从小我就是一个爱幻想的人,我的幻想通过长河的细浪渐渐构成了呼啸而过的火车和冒出大烟囱的轮船。在我十六岁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火车是屁股后面冒着火的铁车,轮船是木头做的。我曾无数次地幻想着火车和轮船的模样。有的时候,我爱黄昏的余辉中,坐在沙滩上看远方墨绿色的山脉,那些在天边无限蜿蜒的山脉就像一条墨绿色的长带,仿佛在暗示我,山的那边有些什么?我对外界的渴望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加强,终于有一天,我离开了湘西,离开了长河,抵达了一个我很陌生的城市。在那里,我睁大眼睛:马路是沥青涂的,高耸的摩天大厦原来看不到一块红砖。多少年后,绿油油的火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或者长鸣而去时,我依然会被某种情绪上的东西拔动着心弦。独立黄昏,泪流满面。
  我离开长河的日子,父亲开始了迅速的衰老。他年长的岁月就像长河的细浪一样容易逝去。我是1980年离开青花滩的,那年我以青花滩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江西大学。我的离开在青花滩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作为青花滩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赶来,给我送来了布鞋,棉衣和鸡蛋。父亲是替我自豪的,最起码,在我被大学录取的那段时间里,这个人还是很为我骄傲的。他事实上,也是在为自己骄傲:看啊,郑家还是熬出来了!
  他一生郁郁寡欢,只有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里才在他的儿子身上找到了些许慰籍。我有个妹妹,我念大学的那年就嫁到青花滩下游的龙潭去了。和青花滩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们早早地潦草地无奈地决定了她们的命运。尽管,命运并没有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我从没想过,那个有着祖父一样粗坯的骨骼的男人,会这么早地离开她们。当我重新从长河中解读父亲时,仿佛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中去了。
  女子中学解散后,祖母随之也被辞退了。父亲随着也跟着退了学。不久父亲上了新学,当时父亲刚满十三岁,成绩非常好,老师给他安插到小学四年级,但父亲只上了一期,就跳级上了初中。父亲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经常寡着脸,默默无言,但是他很懂事。祖父曾对他讲过姨爷爷,父亲对这个仅见过一面的姨爷爷抱着极大的敬仰之情。尽管当时父亲当时算术也很好,但是他更喜欢中文。他想考湖南大学的中文系。与姨爷爷见面在湖南大学的林阴小道上,但是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姨爷爷是1957年自杀的,那位儒雅的教授,穿着整齐的礼服投入了湘江的橘子洲头。二三十年前,毛泽东曾在此指点江山激扬文字。1957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姨爷爷却带戴着右派的帽子投入了滚滚而来的湘江中去了。
  1957年,正在读高中准备考大学的父亲被迫退学了,这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父亲一直到死也未能从这件事解脱出来。他是个性情中人,性格沉浮不定,就像长河中的细浪。
  那个怕死鬼是1957年开始在青花滩呼风唤雨的。作为革命烈士的后代,且是革命炮火中长大的,他义不容辞地担任起了青花滩大队书记的重任。从此,这个无赖成了郑家的灾星。他对祖母和父亲展开了残酷的迫害,直到1976年文革结束后,他在青花滩调戏一个女子时,被女子的丈夫当场抓了奸。那女子的丈夫是个傻子,搞火了天王老子也不怕。结果傻子打坏了书记的坐骨神经。怕死鬼直到那时才从呼风唤雨长达二十余年的队长宝座下瘫下来。可惜那个时候,祖母已经看不到这一大快人心的报应了。
  祖母在解放时是逸兴满怀的,这个知识分子,曾作《咏家乡.鹧鸪天》。
  自是春工术最高,江山点染着新袍,红围翠绕街前路,一树重杨一树桃。
  风似剪,雨如膏,菜花十里泛金涛,人民世界风光好,车走雷声市语嘈。
  看得出来,祖母当时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但是后来接踵而至的打击就像一股股寒流,将祖母的心逐渐冰结。
  1957年的春天,青花滩突然刮起了大风,这股飓风将郑家这棵老树盘根带起。他们对祖母和父亲进行了残酷地打击和迫害,罪名是右派,私通资产阶级,他们将祖父定为反革命和土匪。祖母本身出身就不好,可想而知,在1957年那个指鹿为马的年代里,如果不是父亲年龄尚小,祖母早就像秋风中的枯叶飘逝而去了。
  1957年的父亲,风华正茂,正值奋发有为的少年时期,可是那场风暴将父亲的前程无情地毁了。从此,父亲的人生轨迹全部被改写了。父亲是个牺牲品。这是德汉爷爷在我工作后和我说的。当时退学刚满19岁的父亲,长得很英武,在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上,我看到了那个当时理着小平头一脸英气的父亲,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羞赧的笑容,就像平静的河面上起了个微小的涡旋。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站在半个世纪的阳光下,穿着一身黑色的灯芯绒中山装,长河正从他的脚旁缓缓地流过。可谁又曾想到,照相后的短短几个月后,这个年轻人的命运就彻底变化了呢?
  11】
  1957年的父亲,心中就像一条多雨的河,他一定恨死了那个给他带来了无穷灾难的野土匪了。当时祖母的处境更加糟糕,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被政治的风浪冲击得万念俱焚了。
  父亲酷爱音律和书法,文章也写得有声有色。多少年前,我能想像得到的一个愁肠百结的少年,在一个个长河落日圆的黄昏中,寂坐余晖,掏出一根长笛,面对黄昏,相执向晚。也就在这不知过了多少个苦闷的黑夜后,我的母亲来了,这位年轻的姑娘走近父亲时,兴许她是被父亲那种与众不同的忧郁气质打动了。
  那时母亲称父亲为阿四,父亲则称母亲为六妹。这是一个秘密的称呼。在父母长达27年的婚姻中,我只听父亲称过母亲一次六妹。那是我去江西大学求学的时候。我记得父亲那天高兴,喝高了点,母亲扶他上床休息,给他盖被子的时候,父亲拉着母亲的手说,六妹,我们终于熬到头了啊...
  母亲听了当时眼圈红红的,说阿四,睡觉吧。于是轻轻地替父亲盖好了被子。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们之间是否真正存在过爱情。作为子女,他们一生都不曾给我和妹妹讲过他们当年的恋情。倒是德汉爷爷,在多年后,愿意向我这个大学生透露点父母亲当年前在青花滩那段感人的故事来。
  当理想破灭后,父亲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愿意与任何人说话。他整日徘徊在河床边上,或在河滩边上的那片枞树林中游荡。当那些批斗声在青花滩不绝于耳时,父亲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将眼光深深埋下。
  父亲或许内心深处也渴望母亲那种温柔的呵护,他也需要那种女性的温柔来抚平他内心那种不可言状的忧伤。但是他怎么敢去想呢?当母亲像一阵清风一样带着三月的油菜花香走近父亲时,这个忧伤且彪悍的男人目光中充满了惊讶和疑惑。母亲是个很爱音乐的人,当长河边上响起那撩人心弦且悲怅的笛声时,母亲被吸引住了。这个同样多愁善感的女人,踏着春天的脚步走到了父亲的跟前,她不顾家庭的极力反对,执意要和父亲在一起。当时母亲的出身是贫农,当时的贫农在政治上是很红火的。而父亲却是右派,野土匪的儿子,甚至一度被攻击为反革命。这些石头般重的帽子一顶顶地压在父亲的头上,使他走路的时候,都是低着头。对于这些,母亲同外祖父母做了坚决的斗争。母亲在众多舅舅阿姨里,排行老大,这使得母亲从小就养起了独立思考的习惯,在这两年中,没谁知道父母是怎样过来的。父亲和祖母白天整天挨批斗,遭人辱骂,甚至关进牛棚毒打。祖母就是在当时遭打而患上哮喘病的。母亲在父亲挨完斗回来,就悄悄地来到这个苦难的家庭里,给他带来温暖。1958年后,郑家祖辈遗留下的房子被没收了,祖母和父亲被赶离了出来,他们不得在青花滩离河滩不远的土岗上盖了两间草房。没谁记得清楚母亲在那些年月里受过多少人的白眼,金顺亲自来外祖父家里给她做思想工作,要她认清形势,不要害了自己一辈子。母亲对这些压力都坦然处之,外祖父当时被气得跳了起来,你疯了!说完操起扫把就要打母亲……外公直到去世也没原谅过母亲。
  金顺,那个被祖父吓得尿裤子的怕死鬼,在他当上大队长后,对祖母和父亲以及后来的我,进行了残酷的批斗和迫害。他给祖母带上尖尖的帽子,脖子上还吊着一块木板,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土匪婆。祖母被他们反绑着手在青花滩游街,就像多年前祖母在青花滩率领女生在青花滩游行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次游行变成了对祖母的批斗。有人在祖母面前向她吐口水,父亲挣扎着向前给祖母挡,反而遭来毒打。之前,书记做过父亲的思想工作,他要父亲揭发祖母,让父亲写揭发信。父亲拒绝了。这是父亲获得“重新做人”的机会,但是父亲放弃了。祖母和父亲站在高高的台上,相视无语。血正从父亲的嘴角流下,他浑然不知。我的祖母是个很慈祥的人,解放前,在青花滩遭大旱或水灾而颗粒无收的日子里,她没少给过那些揭不开锅的人救济。但是他们都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德汉爷爷是当时唯一敢向前替祖母和父亲说话的男人。他粗实的身子站在人群前,替他们挡住了不少的拳头和叱骂。德汉爷爷站在人群前,怒目圆睁,天啊,你们这些狗日的,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啊?!
  那个青花滩的头子走向前,他让德汉爷爷走开。德汉爷爷双手叉腰,对那个人一脸不屑。没人敢向前去打德汉爷爷。德汉爷爷刚从朝鲜战场回来不久,他放弃了部队的挽留,匆匆地回到了青花滩。他说他答应过一个人的,要好好照顾祖母一辈子。德汉爷爷是革命战士,乡武装部的张部长还是他当年淮海战役时的兄弟。这个男人,一生都未曾娶过女人,或许他一生有过很多的秘密,但是他宁愿守口如瓶也不告诉其他人。祖母之前曾认真地劝过他要给他找个家,他拒绝了,他说 ,他答应过七爷的,我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祖母说,成了家照顾我还不是一样么?他说不一样的。他笑了。笑得那么羞赧。
  当时祖母33岁,德汉爷爷27岁。青花滩曾流传过很多祖母和德汉爷爷的流言。但是这个男人最终都不敢往前跨上一步。他说,我的命都是七爷捡回来的,我怎能做出对不起七爷的事情呢?德汉爷爷小时候家穷,给青花滩的头号恶霸孙三家放牛,结果把牛放跑了再也没寻着,孙三把德汉爷爷吊在梁上,打得半死,说要去送官。当时祖父用30块光洋救下了德汉爷爷。
  母亲在生我之前曾怀过两个哥哥,但是不幸都夭折了。
  1957年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踏入了父亲的内心,她像一只小鹿,在父亲心中活泼乱动打着圈儿。多好的一位姑娘啊,当年青花滩所有的人都在为母亲惋惜着,好当当的一朵鲜花,就这样插在父亲这堆牛粪上了。她的声音就像春天的百灵一样婉转,那双包含秋水的眼睛,忧郁中又带着对父亲的期待和中肯。这对父亲来说,母亲的到来无疑如一股沁入心脾的春风,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也绽放出了笑容。在那些潮湿的夜晚里,父亲给母亲朗诵戴望舒的《雨巷》。母亲小心地偎倚在这个彪悍的男人的怀里,他们就这样相爱了。不久我的哥哥降生了,那个青花滩阎王说,让他们去死吧!变不出人来了!
  12】
  1945年的那个春天,日本鬼子在中国已经成强弩之末了,正在湘西会战中作垂死挣扎的鬼子,从雪峰山一路直下,祖父却未能逃脱出其魔掌。德汉爷爷说,祖父是被出卖的。
  1945年的那个春天,祖父同他的十五个弟兄深夜去河边的码头弄沉鬼子的三艘渡船,结果遇到了鬼子事先的埋伏,还未来得及撤,就被鬼子包围在一个山凹里了,枪声大作的时候天边已经冒鱼肚白了,十五个弟兄全部没有生还,祖父弹尽的时候被被抓住了。鬼子们想开枪打死祖父的时候,那个鬼子的头目举了下右手,祖父的命暂时保住了。那个鬼子头目或许知道祖父就是那个声名远扬野土匪。所以他当时并没有马上处决祖父,而是押到了码头,或许他们想将祖父押到娄底湘潭去,但是祖父在河边就收住了他的脚步。
  祖母直到死,都不相信祖父就这样离开他了。对于祖父的生死,成了青花滩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父亲是亲眼看到鬼子向祖父开枪的,他甚至看到了江面上冒出血沫出来。但是祖父的遗体,却神秘地失踪了,一直都没找到,这成了一个很大的悬念,因为祖父的水性极好,或许当时子弹没击中要害,他泅水躲过了这一劫呢?
  德汉爷爷对祖父失踪后青花滩发生的那两件大事沉思良久,他说,或许,七爷还活着。这个推测给了祖母不少的鼓舞。祖父是青花滩头号土匪般的彪悍男人,他怎能这样容易就死去呢?祖母想。
  1945年的德汉爷爷,还是一个小伙,祖父将他当成弟弟看待。那个晚上,德汉爷爷刚好身体不舒服,拉了两天的肚子了,祖父说,德汉今晚你就甭去了,睡个好觉。这想不到成了祖父留给德汉爷爷最后的遗言。那个晚上,祖父听从了金队长的安排,夜里去河边弄沉那几艘鬼子的渡船,结果再也没能回来。
  德汉爷爷说,祖父是中鬼子的埋伏才被俘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鬼子会知晓祖父那晚会来弄沉船呢?
  1957年,湖南大学党务办公室桌上摆着一封署名为青花滩村党委书记的来信。信中,将姨爷爷他们1939年在青花滩入住祖父家中的种种情况做了令人发指的描述。信上,祖父是青花滩头号土匪霸王,祖母是资产阶级分子。这封信成了姨爷爷被打倒成右派的罪魁祸首。他们把姨爷爷扯到主席台上,喊着大家看啊,这就是这个虚伪的资产阶级毒草,他竟然还敢和一个引起了公愤的湘西土匪恶霸公然交往,大家说说,这是公然的藐视社会主义,破坏我们伟大的革命战线,是毒草,我们要坚决地毫不留情面地永远地打倒他!!
  因为这封信,湖南大学的党委还特意派了个专案组前来青花滩调查取证。金顺书记很配合地陪着专案组做完了调查。专案组一回长沙,姨爷爷的罪名就像一根长长的洋钉,紧紧地钉在了右派的名单上。甚至,比右派的罪名更严重。他成了特务和反革命。
  大表叔早年就读于湖南大学的冶金系,当时他正在读大二,大学没念完就派下放到甘肃天水一个偏远的山区金矿去了。那个金矿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四处狂风沙尘暴肆扰,南方人去根本就不适应。1988年我在二表叔看到大表叔的照片,照片上他已经是个头发稀少满脸皱纹的老人了,尽管当时他年仅六十,看上去倒像年近耄耋之年了。二表叔在1957年后也失学了,后来知青下乡去了贵州一个叫金南的黔南小镇放了几年的猪,三表叔则去了内蒙古的呼和浩特,在一个牧场劳动。1978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二表叔通过自学,考上了湖南师范学校,即后来的湖南师范大学。毕业后,二表叔留在学校的图书馆工作,三表叔则去了长沙一个电厂当了名电工。
  姨奶奶我是见过的,这个生于民国二年的老人,坐在1988年的阳光下,微风吹起了她额头上的一丝白发。她和祖母一样,都结婚很早。这位老人亲切地拉住我的手,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就像布满张蜘蛛网。我唤了声姨奶奶,她就像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了,她说,好啊..好啊..郑家还是没有断代,还是熬出来了啊..熬出来了啊……
  姨奶奶卒于1990年,享年77岁,她死于中风。
  祖父虽然粗莽豪爽,却有时也很细心。这个人嫉恶如仇,一天夜里,一位老人敲响了他的房门,老人向他诉说了他女儿的不幸。那个年仅16的少女,在月色下的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一个游击队员强奸了。老人跪在地上,老泪横流。祖父扶起了老人,说了句,我会为你讨回个公道的。
  这个野土匪这回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的暴跳如雷,他静静地回到房间,静静地排查着游击队里的那些可疑之人。祖父或许不用排查就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了。他不说出来,他悄悄地去取证调查寻找证人。白天,祖父还是和以往一样,和游击队的人大碗喝酒大声说笑,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晚上他就像游魂一样出去了。几天晚上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目击证人。
  那天晚上的河边,月色如洗。那位流氓将一块蓝花底白的手帕送给了那位姑娘作礼物,姑娘害羞不肯要,那位流氓却使劲地把手帕往人家怀里送趁机在河床上摁倒了人家……
  公审大会在河床上举行。祖父足足喝了两斤老白干。他抓住那人的胸襟拉上前去,一记老拳打得那人鼻血长流。河床上挤满了人。祖父说,我当前还念你是个好汉原来却是这样的孬种!
  祖父说别的什么都不说了,人家是黄花大闺女,现在传出去了以后还怎么嫁人?说完将手枪上了膛递给了那人。游击队的人向前替他们队长求情,祖父红着眼,日你奶奶,受害的不是你女儿你们肯定不伤心,都给我滚一边去!
  那人对这个野土匪有着巨大的恐惧感。他在祖父眼睛里看到了绝望。他扑地跪在沙滩上,说七爷,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了我一回吧!!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祖父呵呵地笑了,这个野土匪说 ,下辈子我才不要你来给我做牛马呢,你做牛马我的公牛马都不安心。周围人都笑了。那人也苦着脸挤了个笑脸。祖父说你笑什么!?你瞎眼了?你没看到那个女孩的老父亲都哭瞎了眼睛了?你还有脸笑!
  那人尴尬地跪在那里。祖父把枪替给他,他不肯接。祖父说大男人敢做敢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于是大声呵斥。那人颤颤地接住枪,缓缓地举着枪,望着祖父,祖父抬着头望着天空,理都不理,那人的眼睛里装满了绝望,他恨死了这个野土匪。祖父说,快点下手吧,大丈夫,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好汉。那人闭上了眼睛,手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13】
  我在长河中差点死去。同青花滩所有的男孩一样,我也是在河水中泡大的。在那些灼人的夏日,我们站在河床上,一个猛子扎入河中,许久才冒出个小脑瓜儿出来,浮在河心中,若隐若现。我八岁才敢游泳,与我的祖辈相比,我显得天生的胆小怕事。当我胆战心惊地剥光裤子站在河床边时,对湛蓝色的河水充满了恐惧。我知道那湛蓝色的水波下一定隐藏了很多秘密,我站在河床边,双腿打颤。父亲看见了,就骂我。这个野蛮的男人,有几次把我的头按到水里,终于有一次,他终于不耐烦了,他一把将我推入了河中!我在水中大声尖叫,哭喊声很快涛声淹没。我像只鸭子在水中慌乱地挥打着翅膀。父亲像土匪一样望着我哈哈大笑。有一瞬间,我觉得我要死了,死定了,我极力呼喊,可是无能为力。我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寂静,仿佛四周全无生气,入睡了般。我想那个野土匪般的人一定是想要杀掉我了,我想我一定完蛋了的时候,那个野土匪却把我从河中捞了上来。我趴在沙滩上一个劲地吐着肚子里浑浊的河水,胆汁都吐出来了。
  父亲站在一边嘻笑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恨不得干掉这个野土匪。
  我的水性就是父亲一次一次地将我推入河中挣扎着提高的,直到一天,我成了青花滩男孩中水性最好的人之后,我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可是有一次,我差点真的死去了。
  1975年,清江发大水,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灭顶之灾。德汉爷爷后来说,这是天意,这是上天故意给青花滩降的灾难,怪不得之前几天,在河滩的枞树林里,野猪,鼬,灰兔,甚至是小麻雀都逃之夭夭了。只剩下人类还傻傻地留在祖先驻足的土地上,等待灾难的降临却一无所知。
  那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一刻都未曾停过。人们都睁大瞳孔躲在屋里一刻都不敢出来。夜里父亲突然听到了一阵隐隐而来的轰轰声,这声音排山倒海般地往青花滩而来。母亲也醒来了,她点燃了油灯。父亲说,怕是上游的木瓜水库决堤了!说完赶紧抱住我和妹妹往外面跑,母亲跟在后面,踩着膝盖深的水往高处爬。父亲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水库决堤啦水库决堤啦!父亲嗓子粗,粗犷的嗓音伴着电闪雷鸣显得格外恐慌,妹妹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一切都晚了,屋高的洪水像闪电似的快,转眼就堆卷到了跟前,父亲刚对母亲说句抓紧,一个浪头打来,他打了个趔趄没立住,等他想立住脚跟的时候,我已经被浪花从他怀里淘走了。迷茫的雨夜,漆黑不见五指。四处都是昏浊的大水,父亲不知站在何处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狗子!狗子!之间还伴着母亲的哭声。我想应,但是似乎有双用劲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咽喉,我的声音细如蚊子。我想,这次我是真的完了。这种恐惧感漫天盖地。我想这次我真的完啦。
  好在我在水中胡乱抓住了一段木橼,这像根救命草,我紧紧地抱住了它。面对四周不断漫溢的洪水,我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多年后我才体会到,当一个人真正绝望时,是没有泪水的。
  是德汉爷爷救了我。天麻麻亮的时候,德汉爷爷撑着长竹竿立在一块门板上在漫漫的洪水上四处救人。当德汉爷爷把我拉上木板时,我才发出一声嘹亮的哭声,这哭声连绵不绝,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
  德汉爷爷搂住我,说狗子别哭了,大难不死,我们的狗子必有后福的。
  之后,我就对河水再也不恐惧了,试想,一个从小在河水中泡大甚至连命都差点送上的人还会对河恐惧么?在某种程度来讲,是河流养活了人们,养活了那些常年在河中游走的生命……
  河水中曾装满了秘密,父亲曾对我说过,祖父母都在这条河中。这让我对湛蓝色的河水产生了无穷的幻想,浅蓝色的波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里面会有龙宫么?祖父母就住在龙宫里么?当我有一天一个猛子扎进河水中,许久上来时发现我在河底抓的只是一把淤泥和一块鹅卵石时,我迷惑了,我知道,河流下的秘密我只能永远保留在心底了。
  几年后,我离开了长河,离开了那些终年住在河边的人们。在外面,我看到了比清江更阔更深的河流,它们的水波比清江更纾缓,但是在我看来,它们是不能和长河比的,它们没有长河的那种生气。它们是永远也比不上的。
  作为青花滩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我被长河边上的人们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我的父母亲,从小就对我的学习极为关注,关注到了几乎苛刻的地步。白天的时候,我随父母一起下地挣工分,晚上父亲就陪着我在油灯下看书,练毛笔字。我从小就基础好,这要得益于父亲严格的指教。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让我背《唐诗三百首》,演习算术,闲来就教我写毛笔字。这些都使得我后来参加高考时基础比一般的人好了不少。
  记得那年中秋节的晚上,我因为没背出王维的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父亲让我跪在地上,一晚上不让我睡觉,母亲过来替我讨饶,父亲冷冷地说,你是想要他以后也像我一样在青花滩永无出头之日么?
  我对父亲一直存在着深深的恐惧感,小的时候,我一直在躲着这个野土匪样的人。父亲粗坯的身躯,满脸的络腮胡子,这使得他看起来威风凛凛。事实上他却是一个很柔弱的人,他爱背李煜的词,好几个月夜里,我都看见这个男人站在长河的边上徘徊,我心怕一有闪失,这个男人就会像祖父母一样在长河中消失掉。有一次,刚好那天是祖母的忌日,父亲草草地吃过晚饭就去河边了,他掏出笛子,吹起了《月江花月夜》,母亲让我悄悄地跟着他,父亲吹完一曲,我站他背后唤了他声发现这个野土匪般的人正在流泪,看见我赶紧别过脸去揩泪。
  母亲后来说,《月江花月夜》是祖母教父亲的。
  和我的祖辈们比起来,我的命运是舒坦的。虽然我也在文革中受过很多的苦,但是那时年龄尚小,对我并没有刻成太多的烙印。
  在江西大学里,我和父亲通过几次信,每回父亲都只嘱咐我发狠念书,不用担心家。我不敢向父亲提及他心中那些不可言及的伤楚。我想时间自然会带走一切,我想不到的是,时间会这么快地带走父亲……
  我知道某种意义上,我是替父亲完成他多年前未完成的梦想。我考上大学妹妹就不读书了,她在家中替父母干活,后来早早地嫁人了,和青花滩的所有女人一样,她早早地结束了自己的梦幻般的年龄,持家,生子,干活……
  大学四年我只回过一次家,那是在大学毕业后即将去杭州师范教书的时候。我领回了个姑娘,那个叫若兰的姑娘带着水乡女人的情韵像三月的细雨,淋湿了我的心。遇到她后,我的心像条被雨淋湿的河。她是浙江绍兴人,家庭殷实,父亲是个纺织工人。她不嫌弃我卑微的出身,不顾家长的极力反对,执意要和我在一起。我们相爱了,爱得很深。
  父母对若兰很满意。母亲从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找出了隐埋多年的嫁妆,那是祖母遗留给母亲的一个玉镯子。
  14】
  最爱清秋晚景,阁外红霞相映,明月瘦窥人。
  恰似半开奁镜,波静波静,珠聚一池星影。
  这是1956年祖母所作的《如梦令.秋晚》。1957年后,祖母再也作不出这样的诗词了。1957年,像张手掌,向祖母捏紧了拳头。尽管德汉爷爷尽力地保护着这个纤弱的女人。但是1959年德汉爷爷那个乡武装部张部长倒台了,他也连同遭到了批斗。祖母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生命好像就粘在树枝上,一阵轻风就能将她扫落。更严重的是,祖母那时的哮喘病更加严重了,走路稍快就喘不过气来,咳嗽得厉害,背弯得像虾米。
  1960年的那个夏天,祖母已经在青花滩无法呆下去了,她或许也感觉到了生命尽头某种神秘的召唤。她悄悄地去了趟长沙,见了姨奶奶,当时姨爷爷已经投江快四年了,这对可怜的姐妹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
  这是祖母和姨奶奶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匆匆地踏上了去长沙的火车,赶着见她妹妹最后一面。当时姨奶奶那里的风声更加紧张,对外来人口查询得紧,祖母第二天就匆匆地赶回来了。我一生都未曾赶得及见上祖母一面,那个和善的女人,或许1988年姨奶奶的身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吧?
  破四旧时,那个可怕的怕死鬼强迫祖母焚烧了她的全部藏书和手稿。这些对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是致命的。祖母一生藏书颇多,古书多达800余册,在1961年的一把大火中,都化作了灰烬了,这把大火使祖母的心彻底地冷绝了。
  所幸的是祖母的手稿至今还残留了二十余首。据父亲讲,这二十首诗词当时藏在一把破伞中,没人注意到,幸免于难。
  1961年的春天,祖母做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两首诗,她在《雨后》中感言,“年来似觉诗情淡,坐对青山句也无”。而后在1961年秋天所作的那首《七律.一九六一年秋日》里心情却是“漫云晚景多清兴,长卧青山便是仙”,可以看出,祖母此时已经对生死看得很淡了。一个人想走,谁又能挽留得住呢?
  多少年后,德汉爷爷依然对祖母的离去唏嘘不已。德汉爷爷是青花滩真正的男人好榜样,在祖父离去的十几年中,他对祖母一直没动过什么脑子。对于青花滩那些闲言碎语他都能坦然处之。
  岁月无法浪漫,就像在我念书后父亲要我解释什么叫浪漫这个名词。我解释不上来。现在我还是解释不出来。浪漫就是浪漫。当我似水的年华随着长河的波涛一样渐渐远去时,我的祖辈们都已经比我远去得更远了……我站在青花滩的河边,静默无语。我想,1945年的长河边上的那幕或许只是祖父或祖母命运的一个偶然。当随着历史的面纱层层揭露后,我才发现原来看似坚强的东西却不堪一击。
  1945年的那个春天,那个人扣响了扳机,事实上他却没死。他睁大眼睛半响都没回过神来,祖父哈哈大笑,这个狡猾的野土匪,原来给那人的手枪子弹做了手脚,扳机一扣就卡壳了。
  祖父说,你现在也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回了,今天就饶你回算了,下次让我还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保准一枪击爆你的头!
  金队长脸如死灰,灰溜溜地走了。
  游击队的人很多人都想和祖父一起干,祖父说这怎么行呢?你们还是先和他干吧,他最起码还是个党员,我是土匪般的人。
  那个受害的女孩,祖父打发了他们50块光洋,托一个熟人,送他们去了遥远的广西,在那里重新开始了她们崭新的生活。
  德汉爷爷说,当时祖父兜里还装着一把枪,上膛了,如果金队长敢用祖父给他的那把枪打祖父的话,那就活该这个色鬼倒霉了。祖父是个很精细的人,从这些地方能看出来。
  1945年的那个春天的晚上,当那个野土匪深夜去凿沉鬼子的渡船时,他不知道他生命已经被打开了一道很大的豁口。肯定是有人向鬼子透露了风声,那个人究竟是谁,已经没有探究下去的意义了。长河自然会带走一切,人的生命相对于长河来说只不过是个短暂的瞬间,每个人最终都躲不过岁月这条长河的洗礼。
  生如蝼蚁,死若尘埃。当我后来明白那句话的时候我对那个告密的人的追究也渐渐失去了兴趣。我想,祖父还在的话,他也许会这样做的。或许他也会杀掉他。
  多少年后,当我重返青花滩时,带着的还有我的女儿。
  面对长河,回想起那个长达半个多世纪前的祖父母,和1945年的长河一样,它依旧日以继夜地奔流着,所不同的是,我的祖辈们已经随着浪花永远的去了。那息流不止的河水中,一定还有着祖辈们的影子吧?当我在月光下看长河银白色的浪花一粼一粼地朝东流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曾祖父,祖父,祖母朝我走来,他们湿淋淋地,朝我这个后辈打着招呼,当我尽力想挽留住他们时,他们却化作长河中的一粼细浪,静静地远去了。
  生命只是一个过程,昙花一现就匆匆而谢,只有长河才能永恒。就像年幼的女儿问我,爸爸,长河一定比爸爸老吧?我无声地笑了。和所有的生命一样我们曾在长河中涉足过,所不同的,有的人来得早有的人来得晚有的人还唯唯诺诺地活着。
  我决定把母亲接去杭州度过她生命中的晚年。那个城市将是我或者我后辈的青花滩了。和青花滩告别的时候是一个清晨,当河面上镀上了层金色的阳光时,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将很有可能与长河划上一个句号了。
  尾声】
  祖母一生都不相信祖父就这样离去了,她总是在无人的静夜独语,七爷,你真的就这样走了么?你不要我们母子了么?
  祖父的生死成了青花滩最大的悬念,曾有人言之凿凿,说在湘中的衡山上看见过祖父,他当了和尚;也有人说,祖父当时确实没死,他只受了点小伤,那个春天的夜里发生的两件大事就是他干的,后来在乌龙山当了名真正的土匪,杀人如麻,后来被解放军镇压;还有人说祖父在1945年的那个春天就死了。
  这个当年青花滩第一好汉,野土匪般的人在1945年的春天失踪后给青花滩人心中打上了个巨大的疑问号,我不知道祖父至今是否还活着,他是民国四年出生的人,如果还活着的话,也该九十多岁了,我女儿该叫他声曾祖父了,就像我称昌自公一样。
  祖母生前曾作自挽联:
  薄命竟如斯,忆多年妻妾生涯,空余梅骨,哪堪阴阳反目,枕席难安,阿母有知,幸过泉台重荫我。
  幽魂聊自慰,想一世坚贞气节,无负松操,最是兰桂挺枝,芳庭竟秀,吾儿勉志,精忠革命慎防修。
  1961年的夏天,我的祖母陈青云化了个淡妆,给父亲留了道遗言,夜里,从容地投入了清江。或许她想,在长河中才能干干净净地走完一个生命的尽头。在临死的前几天,她还给自己画了张自画像,还叮嘱父亲,等她死后,将祖父的衣服埋了。祖父母的坟葬在河床边的枞树林里,祖母或许是想,“长卧松场便是仙”的日子里,整日面对东去的江水,永远与祖父面对黄昏相执向晚吧?
  ——完——
  原发《江南》  
  《中篇小说选刊》选载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14 编辑 ]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28 13:38
标题: 枪声(中篇)
  中篇小说
  (约17000字)
  枪 声
  ◎郑小驴
  1.
  九二年八月的一个早晨,干事小娄的房门被人粗大的巴掌擂得山响,小娄睡眼惺忪地打开一条门缝,一个尖扁的脑袋便像条泥鳅一样钻了进来,他的解放鞋上沾满了褐色的泥巴,小娄认得是石门的王大方。昨晚下了一整晚的小雨。小娄皱着眉头说,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王大方咧着嘴,吐着粗气说,娄干事,郑时通今早死了!
  小娄披了件外套,八月早晨的天气微微有些凉,乡政府的那株老槐树上几片叶子正在往下滴水。
  小娄往嘴里塞进一根烟,问,咋个死的?王大方便开始叽里呱啦说出一大堆话来,小娄竖起耳朵听了好半天才知道,郑时通今早和A一块去猫耳朵茶山打猎时,枪走火被击穿了下巴,脑浆都被冲到了空中。
  小娄走到石门,用竹椅抬着的郑时通正被四个男子从猫耳朵抬了回来,竹椅上的郑时通歪着脑袋,半个下巴没了,猎枪从下巴往上击穿了脑门,脑浆流在郑时通的胸襟上,像朵绚丽的梅花。他的脚软绵绵地垂在竹椅下,像一个古怪的符号。小娄皱了皱眉,大清早的去猫耳朵打猎,真是见鬼。
  猫耳朵在茶山里,四周荒无人烟,稻子收割已经有段日子了,那边更是少有人去。茶山里埋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后生,还有一些难产而死的妇人,怨气重得很。小娄小时听奶奶说,她年轻时有回傍晚走猫耳朵时,遇到了一个倒路鬼,你走到哪,一转眼便又回到了原点,她走了老半天还是在一条田埂上没迈出一步来。
  A站在郑时通的身边,肩上还扛着两杆猎枪,小娄识得,那杆短的是郑时通的。郑时通每年冬天都要背着那杆短猎枪去打几只野兔子来乡政府找老郑下酒,老郑是他老朋友。小娄见到他,郑时通便远远地朝他喊道,娄干事,来来来,喝碗酒去哇,刚打的兔子!
  郑时通有好几杆猎枪,都是他自己制的。他爱摆弄这个名堂,杂货店的角落里经常竖着几杆长短不一的猎枪。郑时通最爱使那杆最短的。
  郑时通的女人唐爱荷正扑在竹椅前哭得死去活来,这个女人曾经是石门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在农村信用合作社做出纳。因为不用下田做活,所以她的皮肤是石门所有妇女中最白皙的。眼下这个女人跪在地上,扎的发辫散了,哭声把河边马路上的一群鸭子惊得嘎嘎嘎响,它们扑打着翅膀一只只跳入了河中。很多人都在替这个她惋惜,这个家曾经是石门堪称典范的。
  看到小娄来了,这个女人便一把抱着小娄的裤脚哭起来。小娄最怕见这样的场面了,似乎死的人就是他害死的一样。小娄被她一抱,感觉大腿根在一股股地发麻。他弯下腰,说有什么话好说嘛,先站起来,站起来。
  A将肩上的枪解了下来,正打算往郑时通的杂货店走,小娄一把叫住了他。
  A愣了下,但他还是站住了。
  小娄就说,等下你和我去下乡政府,把当时的情况说一下。
  A叽咕了句,我可不可以先回趟家,我还没吃饭,今早四五点就被他叫起来去猫耳朵了,他说那里有野猪打。——他指着躺在竹椅上的郑时通说道。
  小娄板着脸说,少吃一顿饿不死你。
  A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没敢回家吃早饭。小娄被人围着,动不了身,他看到A挪了几步,蹲在路边的白杨树下抽烟,脸色铁青。
  周围都是一片叹息声,石门的大半人都围了过来,马路有些窄,黑压压的人群挤在马路上,像条巨大的响尾蛇。
  郑时通的父母佝偻着身子望着儿子的尸体,双目呆滞,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倒是郑时通读高中的儿子,举着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泪。

  中午天气阴晦得厉害,收割后的田野呈现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黄褐色草垛,有的倒在水田里,像尸体。
  A被小娄用根麻绳反绑在一只椅子上。小娄吃完午饭便开始和老郑一起审他。老郑不停地用眼瞥A,说,今早是咋回事——郑时通好好的咋个死的?
  A明显有些紧张,他说,老郑……郑干事、娄干事,他枪走火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呀。
  小娄就说,你先把今早的情况说说看。
  A说,今早四五点郑时通像发神经般到我家把我叫醒去打猎,本来我是不想去的,最近太累了,刚收割稻子。
  老郑盯了A眼说,累,怕不是收割稻子累的吧……
  A的脸有些发黄,对老郑说,怎么不是……
  老郑不耐烦挥挥手说,你继续吧!
  今早他非得要去猫耳朵,说那里有野猪,我也是被迷魂汤灌晕了,竟然相信他的鬼话就和他去了——我老婆是不让我去的,他非得拉我去我就去了。我们来到猫耳朵时,天还没亮起来,模模糊糊的让我有些害怕。郑时通就说,怕什么怕,又没有鬼。我说咋个没有鬼,猫耳朵专闹鬼,埋的尽是些年轻死去的。听我这么一说,他也有些怕,但是他很快骂了我,要我别提这方面。我们后来边抽烟边走路,说着说着就去了茶山,这时天慢慢的有些光线了,在快要爬茶山的时候,我们刚好看到水田里有只鸟飞起来,那只鸟很大,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鸟,于是我们便跑去打,我们跑到田里时那鸟就不见了,——真是见鬼了啊!
  小娄便说,简洁点说。
  我们见到鸟没了,就从田埂往上爬,上面是通往茶山的山路,昨晚下了小雨路有些滑,我走在他后面,看他爬田埂时一连打了好几个滑,差点摔倒,结果我就向前扶了他一把,他爬了上去,我还在下面,结果就……就听到了枪声……等我爬上去时,发现他靠在土壁上,枪管还冒着烟,他的下巴差点都打飞了,我喊了他一句,已经死了,把我吓得……他是枪走火了,我敢保证,我看他的扳机上还沾着一些泥巴,他肯定是打了一个趔趄不小心用脚把扳机睬响了!
  老郑冷笑道,真就这样的吗?
  A躲避着老郑的眼光,说就这样,要是我说的假话,让我天天撞鬼!
  小娄就说,他临死前有没有和他说过什么话?
  A瞧着小娄说,他一下就死了,哪还有时间说话。
  老郑站起来揪着他的衣领说,他真的就没有和你说过话吗!?
  A有些害怕老郑,就说,在路上我们俩倒是说过的。
  小娄就说,那你把你们说的话说说吧。
  也没有什么话,我们主要是抽烟。他平时话就不多,郑干事应该知道……老郑咳了一句,你放屁!A就不敢说了。停了会儿,小娄便说,你继续说。
  我们也没谈什么……男人嘛,肯定会谈起女人的事,我们谈了些……哎,其实也没说什么……就那样的,主要谈唐爱荷和我妻子……娄干事,我们真的没谈什么……

  2.
  下午的时候,小娄又去了趟石门。A的婆娘见到小娄一把拉着他的裤脚跪在了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把鼻涕大把地揩在路上的青草上,小娄皱着眉头,这个女人原本就有些邋遢,鼻子右侧长了颗黄豆大的痣,小娄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这个女人弄得一愣一愣的,他说,哭什么哭,晚上去给你男人送饭去吧!
  郑时通的尸体已经从竹椅上抬下来了,被一张竹席卷着,放在他马路边上的杂货店门口。悲伤似乎已经将唐爱荷脸部的表情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坐在店子门口的水泥地上,脚上的胶鞋一只跑到了远远的白杨树下去了。下午从请来了道士罗师父带着一班人马扎好了灵堂。
  小娄拨开人群,他想再看看郑时通的最后一面。被枪击开了花的头部此刻明显有些变形了,小娄蹲下来,仔细地端详着郑时通的脸部,这张依旧年轻的脸表情有些僵硬。上月他还见到过郑时通一次,在赶场的时候。郑时通平时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他见到小娄总是微微低着头,然后将眼光斜斜地投过来。
  小娄蹲得更近点,他看到枪是从下巴垂直往脑门打的,下巴有个窟窿,小娄想起脑袋里肯定被枪打得稀巴烂心里有些恶心,又有些难过。他不知道究竟是否如A所说郑时通是枪走火死的还是其他原因……一具黑漆漆的棺材从马路的前方抬来,郑时通的娘踉踉跄跄地走在棺材的前面。这具棺材肯定是他娘的寿料,郑时通四十不到不可能有寿料的,小娄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看到四周的人都在叹息着。
  小娄的婶娘也在人群里看热闹,她远远地朝小娄打着招呼。小娄回头便看到娘也在里头。他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的。小娄在乡政府工作,一直是石门娄家的骄傲。小娄走向前说,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娘不经意地拉扯了下小娄的衣角,小娄看到娘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低声说道,这是趟浑水,看着就行了别得罪人知道吗!
  小娄没有点头,他转过身又走到了尸体的旁边朝唐爱荷说道,尸体现在先别入殓,等一天吧。
  唐爱荷抬起来来,红着眼睛揩了把鼻涕在门槛上说,死都死了,为什么还不能入殓?
  小娄就说,先调查下吧。
  唐爱荷就说,调查也没有用的,我知道的……接着又哭了起来。
  小娄站在那里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该不该去安慰这个女人。他想起上次郑时通与他和老郑一起吃野鸡肉的情景,心里越发难过起来小娄想不通郑时通好端端的人咋个一下子就死了,还死得那么惨。
  郑时通常常来乡政府找老郑喝酒,他们话不多,但是投机,老郑得意之时,便爱站起来说话,拍着郑时通的肩膀,说你还未开口,老子就知道你他娘的想要说什么了!老子是最了解你这狗日的!郑时通就斜斜地瞥着老郑对小娄说,你看这人,你看这人……想要笑,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却端起碗酒咕咕地喝了,眼睛倒是透出一股悲凉来。
  傍晚他骑着自行车回到乡政府,老郑不知去哪里了,张干事正在看守着A,A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反绑在一条长凳上。A的女人用篮子送饭来了,一只大搪瓷碗里面装得满满的一碗饭,上面堆着尖椒炒腊肉,碗用一块大毛巾罩着。小娄揭开毛巾用手拈起一块腊肉放入了口中,他感觉到肚里饿了。
  张干事说,刚才他女人才走,你路上没碰着?
  小娄说我没有碰着。
  张干事就说,他娘的在这里闹了半天才走,烦死人了。
  小娄就问老郑去哪了?
  张干事说,刚还在呢,和那女人一起出去的,天都快黑了,应该不是回石门了吧。
  小娄就掏出“老司门”来,丢了根给张干事,掏出火柴给自个点着了把余火递给了张干事,吐了个烟圈儿朝A说道,一天没吃饭了吧,把今早的情况再说说,是咋回事,说清楚给你吃饭说不清楚,我们就这样继续耗吧!
  A便有些慌神了,他朝小娄说道,娄干事你不会认为郑时通的死与我有关吧!?
  小娄说,有没有关先不说,你先把今早的情况老实交代清楚再说!
  A说,娄干事,今早的事我早就与你老郑说得清清楚楚了,郑时通是碰到鬼了,自个走火把自个崩了的!
  小娄就说,你敢保证他的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干事就说,哎呀都是熟人有啥就说吧,省得耽误时间。
  小娄想起张干事他家里老母病了,他晚上都不住乡政府骑车回石门家,就说,张干事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先回去。
  张干事恩掉烟屁股朝A说,还是老实交代清楚好了,省得大家都麻烦,是吧?
  A望了望张干事没有说话,不一会院子里响起单车的链子声,张干事咳嗽一声骑车走了。
  晚上九点多了,小娄扒完了A的老婆送来的饭,趴在桌子上打着盹,院子里的秋虫在桂花树上唧唧嘶嘶地叫过不停。小娄伸了个懒腰,长凳上的A开始呻吟起来,他一脸哀求地望着小娄,小娄避开了他的目光直径走出了房门。
  惨白的月光倾泻了下来,树影婆娑,四处都影影绰绰的,像张牙舞爪的影子朝这边袭来,小娄想起白天看到的尸体,心里倒是有些怕起来。他快步走入房中,望了望钟,已经接近十点了。老郑还没有回来。小娄有些纳闷,他想老郑究竟去哪了,老郑家在石门但是晚上都是住乡政府的。
  他心里略微有些担心。郑时通是老郑的好朋友,老郑却并没大郑时通多少,他们平时经常在一起喝酒。小娄想会不会是郑时通的死让老郑一时无法接受一个人去喝闷酒去了?
  快到十一点老郑才回来。小娄并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也就说,老郑晚上并没有去喝酒。
  老郑走到房中,脸色阴郁,小娄问他晚上去哪了他一声也没吭,直径走到A面前,哗哗地抽了A两记耳光,小娄赶紧朝前一把抱住了老郑。
  老郑呼呼地出着粗气,朝A骂道,狗东西!狗东西!
  A被他抽了耳光,也不敢喊疼。
  小娄移了根板凳,按着老郑坐下,问他吃晚饭了没有。
  老郑说不饿。接着马上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出去,转过头指着A道,老子和你还没完!
  小娄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平时他是个很少发火的人。他看到老郑的衬衣扣子搭错了,刚走出门时他还仿佛闻到一股气味。一股很独特的气味,小娄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气味。
  3.
  第二天早上,小娄大清早就爬了起来。老郑的门还没有开,平时老郑都是大清早第一个起来的。小娄喊了句老郑,等他洗漱完了老郑才懒洋洋地起来。小娄就说,我们今早去猫耳朵看看去吧。
  老郑神色疲倦地说,有什么看的,人都死了,他妈的。
  小娄就说,还是去看看吧。看看现场也是好的。
  老郑就说,随你吧。
  小娄从灶膛里扒出三个早已冷了的煨红薯来,递一个给老郑。A昨晚一宿没睡,饿得不行,朝小娄说,娄干事,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也给我一个吧。小娄便把手中一个小的扔到他脚下。老郑说,这狗东西也配吃!上前一脚将红薯踩扁了。
  小娄发现A的眼睛红了,似乎想哭。但是最终没有哭出来。
  中午小娄和老郑才走到猫耳朵。连绵不绝的阴雨一直将天笼罩着,四周收割后的田野荒凉一片,被雨水浸霉了的稻草垛软绵绵地立在田里,像患了软骨病的病人。
  一路上都是黄色的泥巴,打滑得很。老郑和小娄都摔得衣裤上黄一团黑一团。猫耳朵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地方平时就少有人来,收割后的雨天里更是没有人迹。
  老郑一路上都少说话。小娄想他是不是因为郑时通的死而想报复A?他想要是老郑要报复现在的A,那A就有好日子过了。
  他们到了猫耳朵昨天早上郑时通出事的地方。果然和A说的一样,他们当时是从田埂上往上面的小路爬的,田埂上有个大大的脚印,是打滑留下来的。小娄有些紧张和隐隐的害怕,他想昨早郑时通就是在这里丧命的。
  他们看到了那个脚印从田埂上一直往路上延续,——如果真如A所说,郑时通走在前头,那么郑肯定是已经爬上了田埂的,田埂虽然打滑,但是他依旧爬了上去。小娄看到从小路的最外沿开始,有个长达十几厘米左右的脚印,也就是说郑时通在爬上小路的那刻打了长长的滑,在这个脚印的前方大概十几厘米左右,却没有见到打滑的痕迹,但是靠小路的土壁上,上面有个巨大的枪口,上面还残留着郑时通的脑浆。也就是说,郑时通是打了个长长的滑后,走了大概一步才走火的。
  小娄望了眼老郑,老郑死死地盯着土壁上的那个枪眼,脸色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小娄有些害怕,就朝老郑喊了句老郑才回过神来。
  小娄就说,看着场面八成是郑时通自己不小心走的火吧。
  老郑盯着他说,你为什么那么确定?
  小娄就说,我也是乱说的,要不我们还是向上级汇报请警察来吧?
  老郑凝神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先别,——我们回去吧。
  小娄想安慰老郑几句,想想还是把话掐在了喉咙里了。他看到老郑心里仿佛装满了心事。
  他们回到石门时,发现郑时通的杂货店门口已经扎满了花圈,一副黑漆漆的棺木用两根木凳架在门前的马路边上,道士罗师父正带着自己的几个小徒弟在念经打卦,一扎一扎的纸钱灰从灵堂前飘起,趁着风卷上了白杨树,最后落到了河里朝水流湮灭得无影无形。老郑望着纸灰有些发呆,小娄的心也沉重起来。他们每人点着三根香朝郑时通的棺木拜了三拜。
  小娄就对唐爱荷说,不是要你先别入殓的吗?
  唐爱荷就说,罗师父他们昨晚就来了,唱丧歌的也请来了,不入殓行吗!?
  小娄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厚厚的棺盖合上了,他觉得郑时通一下子和自己遥远了起来。
  老郑就朝唐爱荷说,埋了倒是好,几掊黄土就把什么都掩盖了啊你!
  唐爱荷被他盯得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哭了起来。
  老郑皱着眉转过头朝小娄说道,我们回去吧!。
  前来帮办丧事的人都纷纷围着老郑和小娄,说你们赶紧把A放了吧,他女人都要哭疯了,都是石门出来的关照关照吧。石门姓郑的老族长也来了,拉着老郑的手求情。老郑有些尴尬地立在人群里,他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娄想向前替他解围,结果他娘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在耳边悄悄说道,别搅这摊浑水哩!小娄便站在那里没动了。
  他想不明白娘为什么再三叮嘱他不要搅这事。身边的人他大多都识得的,有些他小时还抱过他,或者吃过人家的杨梅、板栗。他们都在纷纷替郑时通惋惜,这曾经是个让石门充满了羡慕的美满家庭。郑时通是在石门第一个建立铺面的,又是第一个经营杂货店的,这在当时在石门石门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周围都是羡慕的眼球。
  小娄拨开人群,他娘没有拉住他,他决定去杂货店看看。杂货店的隔壁也是郑时通的铺面,暂时是空着的,当堂屋用,上面还有一层房,是住房。房间里都挤满了人,大家都在张罗着丧事。看坟场的老范戴着老花镜围在一张圆桌上,桌上摆放着罗盘,他们上午刚去山里看完坟场回来,正在和郑时通的家族讨论安葬在哪里风水好些。
  小娄慢慢地在各个房间里穿梭,他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房间,甚至暗地里有些羡慕,房间都很大,比乡政府的宿舍好多了。他想郑时通应该是整个石门最有钱的人了。
  略大的那间墙壁上画了幅巨大的八卦图。卧室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卧室里竟然摆放着两张床。一张是大床,靠窗台的那边摆放了一张窄窄的竹床。大床上的被子折得很整齐,而竹床上的床单则凌乱地卷在上面,像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折好。小娄有些纳闷地想,难道他们是分开睡?他进一步想脸便有些发红起来。他刚满二十,还没有碰过那事。卧室里也挂着三四杆猎枪,还有一个小竹篓,专用来装飞禽等猎物的。小娄望着这些东西,眼睛有些发憷。这时他意外地发现在卧室的墙壁竟然有个洞,他走向前摸了摸,发现是个枪眼。卧室里为什么会有枪眼呢?他知道这种自制的猎枪,里面装的都是一些硝和铁砂,硝与铁砂分别装在火药袋里,枪不用时是绝对不会装上火药的……
  小娄怔怔地盯着这个枪眼,他实在想不明白郑时通为什么会在卧室里拨弄猎枪,难道这个枪眼是意外的走火留下的?墙壁上的猎枪斜斜地挂在那里像个巨大的疑问号,他仿佛在墙壁上看到了郑时通那张阴郁的脸在朝他发笑。小娄这样想时,他便打算转身走,才发现唐爱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幽幽地盯着他,把他吓了一大跳。唐爱荷就说,娄干事看什么呢?下去吃午饭吧,午饭开了。
  小娄说你刚才把我吓一大跳!就问道,你平时和郑时通都是分开睡吗?
  唐爱荷的脸顿时刷地红到了耳朵尖。她有些慌地望着房间里的床,一时有些语塞地说,有时……有时也不……
  小娄就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下午他们回到乡政府时,发现A的女人并没有送饭来。小娄觉得有些纳闷。饿得不行的A已经把地上被老郑踩扁的红薯啃吃了。老郑望了地上一眼,小娄想他肯定也知道了,但是老郑并没有说什么,装作忘记了般。
  待老郑走了,小娄就问A,你婆娘为什么不送饭来了呢?
  A有些尴尬地望着他,没有做声。小娄想起娘的话,便去厨房拿了一个玉米棒子给A,将反绑改成了正面绑。A有些感激地望着小娄。小娄就说,你先吃,吃完了有力气了,把昨早的事情详细交代清楚。顿了顿,他又说,我们今早已经去过猫耳朵了。A有些吃惊又似乎显得在预料之中,他一声不吭地将玉米棒啃完了。
  4.
  天色晚了下来,也没有见到A的女人前来送饭。老郑正蹲在院里抽烟,小娄向前嘀咕了句说,他女人怎么还不见来呢?
  老郑冷不丁地说,她不会来了的。
  小娄笑着说,你怎么知道她就不来了呢?
  老郑就说,这个狗东西,饿死活该!
  小娄就说,我看郑时通的死与他确实没多大关系的……
  老郑转过头瞅了他眼说,你怎么能确定!?这狗东西,就是和他没关系也得好好整整他!
  小娄就想起中午在郑时通卧室里看到的情况,说,郑时通好像和唐爱荷是分床睡的!
  老郑就说,时通撞到这样的婆娘也是背时了……说完叹了口气说,那婆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娄愣了愣,他想不清楚老郑怎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或许是郑时通的死对老郑的打击太大了,小娄想。老郑至今孑然一身,早年结婚一年就离掉了,孩子都没有,他没别的爱好,就爱郑时通拎只野兔来一起下酒,两个人坐在一起话却少得可怜,只顾着喝酒。老郑有回喝高了,叹了声气道,朋友呀,数郑时通最够仗义!
  晚上九点了,A的女人还没有来,小娄就想,怕是真如老郑所说,A的女人不来了。她的男人关在这里为什么不来送饭呢?小娄想了想有些纳闷。A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小娄,说要撒尿。小娄就说,你女人今晚怕是不来送饭了。A神色黯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小娄看着他去了茅坑,A出来的时候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说娄干事求你放了我吧,郑时通的死真的与我无关啊!
  小娄就说,我哪有胆放你啊!要是真的与你无关,你怕个卵!
  A低着头没有出声,呼吸却急促起来。小娄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回到了房间后,小娄犹豫了下,去了厨房替A端了碗冷饭菜来。
  他想,郑时通的死可能还真与A无关。但是又想,A为什么一直不肯吐露早上的具体情形呢?莫非他有难言之隐?
  A正在里面狼吞虎咽着,小娄忽然觉得有些烦躁,走到院子中央抽了一支闷烟。
  小娄听到了房间里的呵斥声,是老郑发出的。他不知道老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悄悄地走到房间外面,听老郑略带嘶哑的声音在里面低低地回荡。
  ……你他娘的和唐爱荷究竟是什么关系……郑时通的死是不是你的预谋?!
  ……
  小娄就知道事要坏,于是他推开门,看到A还未吃完的半碗饭已经被倒在地上了,A的手被老郑反剪在背后,疼得满头大汗,老郑神色有些狰狞。
  小娄就说,老郑你冷静点!
  老郑就说,对付这样的流氓,有什么好冷静的!
  A痛得咬牙咧嘴,说唐爱荷……她……她是……自愿的……
  老郑听到这话更来气,将他的关节扭得更紧,说她自愿你就乱来!?你他娘的!
  小娄便渐渐开始明白了,老郑是在替郑时通在出气,心里倒是渐渐放了下来。石门似乎早时便有类似的一些流言,但是具体的谁也没有说出来。大家都是点到为止,而且谁也不敢乱和别人讲,所以知道的人也没几个。小娄偶尔不经意间听到婶婶们聊天说过,说是石门某一个女人守不住自己,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就是唐爱荷。
  小娄想这个A真的不像话,就说,郑时通知不知道你们私通的事情呢?
  A喃喃地说,我……我也不大……晓得……昨早……昨早……
  小娄就说老郑你先让他说。老郑于是把手放掉了。
  A松了口气说,是唐爱荷主动来找我的……
  老郑扬手就给A来了下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潘金莲勾引武松为甚人家就不像你!?他娘的还是个男人嘛,事事都推在女人身上!
  A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巴,脸红了起来说,唐爱荷说他不像个男人,对什么事都没有责任心……
  小娄示意他继续说下去。A就说,唐爱荷经常在我面前哭,说是和郑时通过让她有些怕,对什么事都表现得异常的冷漠,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一样,他不与她做那事也不关心他的父母亲,上个月他父亲哮喘病得快下不了床,他问都没有去问下。
  老郑就说,那你倒是做了好事,同情唐爱荷来了!?
  A就说,我也纳闷着,唐爱荷似乎并不怕郑时通知道这事,起先她是有些顾虑的,后来就没有了……
  老郑就问,你们两个在一起多久了?
  A咕嘟道,怕是有一年多了。
  老郑脸便拉下来了,他说,你他娘的已经让郑时通戴了一年多的绿帽子了!伸手想去打A,小娄把他拉下来了。小娄知道,老郑是个为朋友很仗义的人。
  老郑朝A冷笑着说,你知道你老婆为什么不来给你送饭吗?
  A愣愣地望着老郑。老郑冷笑着眼里瞬间冒出了一丝寒光。他继续指着A说,你老实交代,昨早是不是郑时通发现了你与唐爱荷的奸情,你把他……把他……
  A扑通一声从板凳上跪倒在地上,脸都青了说,郑时通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啊!

  5.
  三天三夜的道场打得轰轰烈烈,这是石门这几年来最热闹的一场道场。河岸上撒满了纸钱,河滩的水庙口插了几炷香,一只白色的搪瓷碗盛满了米饭倒扣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饭洒落在地上,触目惊心般的白。
  小娄一宿没睡,听了半夜的蛙声,脑海中翻来覆去浮现起猫耳朵的那个几个脚印。
  如果真如A所说,他走在郑时通的背后,郑时通在爬上田坎后在小路上打了一个滑,然后造成枪走火的——这似乎无懈可击。可是晚上的审问让小娄越来越有些动摇起来。他隐隐般觉得A有些东西在瞒着他和老郑。他仿佛看到被发现了奸情的A用枪抵住郑时通的下巴……这个念头像团迷雾在小娄眼前挥之不去。同样出现的谜团是,老郑为什么知道A的女人也偷人?小娄觉得熟悉的老郑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起来。
  中午小娄来到石门的时候,午饭刚结束。马路边上摆了长长的一排饭桌。河流在灰蒙蒙的阴天中像条长长的带子。小娄看到郑时通的父亲挑着担白菜远远地从桥对边走来,白浪滔滔的河水不断从他脚底下流去……他佝偻的身子像张弓一样,郑时通是他的独子,小娄就想,要是哪天自己也死了,娘会怎样……
  几个小孩正捡路边的鞭炮放,空气中有股硝的味道。郑时通的父亲慢慢走过小娄的身边,扁担的声音嘎嘎作响。他并没有和小娄打招呼,微微低着头便走过去了。
  小娄心里微微有些堵,他不知道为什么。灰蒙蒙的天气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时他发现郑时通的父亲从堂屋里走了出来,朝他走了过来。
  娄干事……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憷。他说,郑时通的死你们调查得怎样了?
  小娄就说,还正在调查之中。小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就说下葬的时候,娄干事要是有空,来喝酒吧。
  小娄就说,我一定来。
  他微微扬起头说,我那崽啊……哎……仿佛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娄望了望他,他就接着道,这一年多来就没见他笑过,啥事也不做,就像被鬼迷住了,我早就预感到了,他要走这遭的。他逐渐哽咽起来。小娄就说,老伯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力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的。
  他就说,人死都死了,又不能活过来的。他是入了魔障,哎!
  小娄就说,我问一个不该问的话……唐爱荷平时和郑时通关系还融洽吗?
  老伯疑惑地望了望小娄,说你要问什么呢,这个……这个……你去问唐爱荷吧,哎……也实话告诉你吧,这事,这事估计也瞒不过你的,他们平时也不见得怎么说过话……
  小娄就说,他们好像是分开睡的。
  老伯脸就有些挂不住了,他说这个我怎么知道!
  小娄倒是脸红起来了。他就说,我也只想了解下,没别的意思,我不会和别人讲的。老伯喃喃地说,讲不讲也没有关系了,郑时通他自己守不住老婆,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啊……
  小娄就有些疑惑了,他想不通为什么郑时通会冷淡唐爱荷,唐爱荷在石门也是颇具几分姿色的女人。但是他没敢把话说出口。
  6.
  这个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小娄心里揪得紧紧的。他想不到外表风光得意的唐爱荷也有这般遭遇。
  平时你们两个关系如何?小娄问。
  唐爱荷显然没睡好,她有些疲倦地说,这个怎么让我怎么说……
  小娄就说,那你和A是什么关系?
  唐爱荷脸刷地红了起来,双手掩住面抽泣起来,顿了顿说,我就是这八字了,外人都以为我过得潇洒,我有个好老公,谁也不晓得这些年我过的什么日子!说着说着眼泪便如谷雨般滚落下来。
  ……他那人哪像个男人啊,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上回他老子快要咳死了要不是A帮忙送去卫生所早就死掉了。他就爱拨弄着几杆破猎枪,他做了许许多多的猎枪,一到夜里就到天台上去打空枪……我要是稍微骂他几句,他就用猎枪抵住我的脑壳,要不是我命大,死一百次都够了!
  ……你也看到了卧房墙壁上的那个洞了,要不是我闪得快,我早被他的猎枪崩得脑浆四溅了……他也不和我说话,整天就愁眉苦脸,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问他也不哼声,连他父母都有些怕他……他就像入了魔障一样,和谁也不说话,店里的事要不是我在打理,早就垮了……呜呜……他就爱找乡政府的老郑喝酒,每次都醉得半死……他死了倒好……
  小娄就说,是不是因为你去找A了呢?
  唐爱荷便渐渐止住了哭泣,脸有些发红,说,他肯定知道的,有回都差点被他撞上了,我也不知道,他明明知道,却不肯说出来……
  小娄就说,敢情他是知道你和A的事?
  唐爱荷点点头说,他们一家都知道的,他老子都气坏了,也不敢张扬出来,但是郑时通似乎并不介意我与A之间的事,要是他介意,我早就打掉这个念头了,我就想气气他的,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哪是个男人啊……
  小娄就有些纳闷了,他想哪有一个男人不介意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子的?
  唐爱荷就说,娄干事说来你还不信,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却不肯和我做那事,他……他宁愿自己拨弄也……也不肯与我……说着又掩面哭起来。
  ……我和A刚开始,还怕他发觉,心惊胆战的,但是他有回竟然对我说,你与他过吧,我不介意……他竟然还朝我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笑得我心里发毛,但是后来他并没有把我怎么样,也没去教训A,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娄就说,那卧房的那个枪眼是因为这个吗?
  唐爱荷说,我也不知道。他晚上总是睡不着,有回我半夜醒来,拉亮灯去上厕所发现他还没有睡,双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我叫他,他一句话也没说,把我吓死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我们之间可以一个星期不说话,他和他父母也同样如此,甚至连孩子,放假回家,他也懒得和他说话……他从来都不关心孩子的成绩和身体,孩子都有些怕他,也不敢叫他爸爸,有回孩子叫爸爸,被他无缘无故地暴揍了一顿,我们几个人拉他都拉不住,呜呜,他什么事情统统不管,他入魔障了,哪有不死的哇……
  ……他就爱去找老郑喝酒,天底下似乎只有老郑就是他亲人,其他人他都不管了。他给老郑做猎枪,两人一起打猎,醉酒后夜里常常不回家,有时回家又垂头丧气的……
  小娄越听心越乱,就问,郑时通是不是有病?
  唐爱荷扬起头说,他哪有病啊,好好的,就是神经不对劲……卧房里的那个枪眼就是他用猎枪抵住我的头打的,他说,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早点解脱就早幸福一天,要不是我躲得快,娄干事……我……我早就……没命了……我和他在一起,没一天不是担惊受怕的……
  小娄就问,那他平时还干些什么事呢?
  唐爱荷叹了声气说,他哪干什么事啊,自从把铺面盖好,我调去信用社后,他就变了,在外人看来我们最风光的时候,他就开始慢慢变了,变得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起来,哎……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马路边的那株大槐树上的喇叭正在播放《团结就是力量》,过后,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领导的讲话。这段时间,广播里频繁地出现着特区、经济、开放的字句。据说上游的马庄已经出现万元户了。
  那几杆猎枪依旧挂在那里,有一两杆的枪管很短,那是郑时通的最爱。他总是喜欢用枪管很短的猎枪。使郑时通出事的那杆枪却不见了,小娄在他的铺面里转悠了很久也没有看见,唐爱荷说那杆枪昨天已经被老郑拿去了。
  “这是件凶器,看着我就不舒服,老郑说要,我就给他了。”唐爱荷说。
  小娄从墙壁上摘下一杆猎枪,端在手中沉沉的,他看到杉木做的枪托上刻上了这样的一行小字:无聊者造。
  字刻得有些歪歪斜斜,像是用小刀刻上去的。
  他就爱在夜里拨弄着这些名堂,一声不吭的,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啥……唐爱荷说,娄干事要是喜欢,这几杆你抱去吧,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东西了!
  小娄放下猎枪,说,你留着吧,我胆小放不了枪。他仿佛看到郑时通在某个角落里朝他不时地冷笑。
  回去的路上,小娄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前行着,天下着毛毛的细雨,灰蒙蒙的前方就是马庄、枫树然后便到乡政府了。小娄就想,郑时通恐怕也是万元户了吧!他那么多钱,为什么还不快乐呢?他回想起唐爱荷说话的情景,心里倒是毛了起来。他想不通为什么郑时通会在每杆猎枪上都刻上那行字。他想,要是自己有一万元,他就去特区做大生意,每天会快活得像神仙似的!
  7.
  回到乡政府,小娄才知道老郑喝醉了。张干事正拎干毛巾给老郑擦身上的污秽,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老郑喝得一塌糊涂,吐得地上都是。谁也不知道老郑下午去哪了,喝了那么多。张干事就对小娄抱怨,你才来,我都要被他折腾死了,他说要吃烤麻雀,这么晚了我去哪找麻雀。
  老郑咕噜着说,你去找郑时通去……郑时通那有的……
  小娄就说,你先睡吧,我待会让郑时通给你打去。
  老郑就不耐烦了,小娄呀……想不到你……你也这样骗我……你难道也不晓得郑时通已经……死了!?
  小娄用毛巾覆住老郑的额头说,你先睡,明天我就给你打去!
  老郑翻了个身,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小娄向张干事使了一个眼神,他们便一起把老郑架住放到宿舍的床上。老郑呼噜着躺在床上,折腾会儿就睡着了。
  张干事走到院里,吸了口烟说,郑时通他妈的是不是把阴魂附在老郑身上了!我看老郑这两天就是不对劲!
  小娄说,A呢?
  张干事朝房间指了下,还捆在那呢。他媳妇傍晚来了,两人在房间里哭了个底朝天,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哭得他娘的好像A要上刑场似的。
  小娄就说,你先回吧,我去看看去。
  张干事就说,那家伙今天被老郑折磨得够呛的。
  小娄推开房门,大吃了一惊。A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绳索,他用绳索悬在梁上打了一个死结,站在板凳上脖子正在往里面套。小娄呀了一声疾步走上去一把抱住他的双脚,凶道,你他妈的寻死也不要在这死呀!
  A双脚一软,满脸泪痕,沮丧地说,娄干事你救我作甚,我还有什么脸皮活在世界上呀!
  张干事正推着单车刚走到院子门口,感觉不对劲也跑来了。就说,你他娘的死在这里要我们乡政府以后怎么见人啊,说是我们把你逼死的!?
  A蹲在地上,双手掩住面哼哼地哭了起来,声音就像木匠在刨木花。过了半响,谁也不说话,张干事靠着门抽闷烟,小娄也要了一支,两个人皱着眉,心里堵得慌。
  A这时把手放了下来,小娄才发觉他的右眼袋肿了起来,红红的像个大桃子。张干事就骂,狗娘养的!小娄不知他在骂A还是骂老郑。
  老郑正在东厢的单身宿舍里睡了,要是A真的吊死在这里,不知老郑会咋个想?
  小娄看到桌子上摆的那只大海碗正用一块大毛巾罩着,不用猜,这就是他媳妇带来的晚饭。但是饭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A连毛巾都没有揭开。
  小娄想不通A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动了死的念头。张干事抽完两支烟,有些焦躁,就对A说,你先吃饭,有我和娄干事在这里,老郑他不敢对你怎样的!
  A心事重重地枯坐在那里,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地打着哭嗝。
  张干事走后,小娄就对A说,你这是怎么了?
  A依旧坐在地上,小娄给他倒了一杯水,又过了半响,A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说娄干事我真后悔呀……
  小娄就说,你慢慢说,有什么好后悔的?
  A就说,他娘的我上了郑时通这狗娘养的当了!当初他和我打猎时说,他那方面不行了,要我去帮帮他老婆,我当时还以为他开玩笑,哪知道那狗日的是来真的!
  ……他说他已经厌倦了和他老婆困觉了,要我去帮他。我哪知道这是那狗日的耍我,他行得很,撞鬼了突然就不想做了。
  ……这狗娘养的从此就让我去替他父母干活,什么农活都是我包揽了,还有他丈母娘家的,他抱着杆破枪整天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就是他儿子开家长会,这狗娘养的也让我去冒充参加!这狗娘养的什么负担都没有了!
  ……他又不许我对任何人说,他常常用那杆破枪抵住我的脑壳,我几乎每晚都要做噩梦,生怕这狗娘养的没准儿哪天不开心了一枪把我崩掉!娄干事你不知道,这狗娘养的真是神经不对劲了,天底下哪有人把自己婆娘送给别人睡的?
  ……那天早上,我本来是不去猫耳朵打猎的,我早就预料到了不妙,那么早去那个鬼地方脑子肯定出问题了!我他妈的怎么就信他说的那里有什么野猪呢!这狗娘养的走着走着就在我背后嘿嘿地发着冷笑,我就马上转过身来,发现黑洞洞的猎枪管已经抵住我的后脑勺了,我当时吓得差点尿裤子,就求他别这样,当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要是真的被他打死了,那不是白打死?那么早肯定没人看得见的。这狗娘养的一句话都不肯听我的,他说,你他娘的偷我老婆!你当了我儿子的爹!
  我就说,那不是你要我做的吗?
  这狗娘养的就说,我让你偷你就当真去偷啊!我就说说嘛!我当时还真被这句话噎住了,心里肠子都悔青了,发誓他老婆是杨贵妃我也不碰了。
  这狗娘养过了会见我不说话就说,他娘的放你算了,打死你就上你他娘的当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娄干事,说实话,这话我现在还未明白过来,他上我什么当呀?!但是这狗娘养的硬是说不上我的当,他把枪从我后脑勺上放了下来,说杀你就没意思,就中你圈套了!我转过头去,这狗娘养的竟然一脸得意的表情。娄干事你想想我设老么子圈套呀!?
  小娄就说,你继续说。
  A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真的感觉这人是撞鬼了,要不是撞鬼怎么会像这样子的!他放下枪,我心里还是惊魂未定的,我就说要他走我前面,这狗娘养的一脸得意的,他说我走你前面你也不敢把我怎么着,你要是把我怎么着了,你就中我圈套了你信不信?!我说我能把你怎么着呀!我到现在他妈的都不敢割鸡脖子!
  我们这时就看到那只不知道名字的大鸟了,他娘的那只鸟真是见鬼了,我们俩都明明看见它落在稻草垛上了的,落下来时足有簸箕那么大,黑黑的,还发出几声怪叫声,枪响后它就落在那上面了的!可是等我们跑过去看时,却连根毛都没有捡到,他娘的真是见鬼了,肯定是鬼变的,猫耳朵这边经常出这样的鬼!郑时通就说,它肯定飞到上面的小路上的茶山去了,他说他看到了。可我明明看到它是落在稻草垛上的,这狗娘养的硬是不信,说他看到它落到上面的茶山去了。茶山上埋的都是些十七八和二十几的人,我有些怕,就说待会等天再亮些再上去,这狗娘养的硬是说要上去,说鸟就在小路上的第一个茶圈上。
  他是走在我前面的,左手提着枪,刚才的枪是他开的,之后又装上了火药,我看到他有些踉跄地爬上了小路。我在他背后,还未爬上小路,就听见了枪声,等我爬上去时,看见他靠在土壁上,一动也没动,叫他也不吭声,我就知道不对劲了,向前一看,他半个下巴都没了。枪托顶在地上,枪管刚好抵住了他的下巴,枪口还在冒烟……枪声很响,我看到那只黑色的大鸟还真是他说的落在茶山上,并没有死去,扑打着翅膀起伏不定地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小娄就说,你听到枪声的时候是在田埂上还是站在小路上了?
  A就说,我当时并没有爬上来……
  小娄皱了皱眉说,当真?
  A的眼光有些游离地望了眼小娄说怎么了?
  小娄就说,我看到土壁上离郑时通死的不足两尺的地方又有一个枪眼。
  A顿时脸就有发青,嘴角在不停地蠕动着,说,娄干事你是不是看花了眼,怎么可能呢?
  小娄就说,我看花了眼,老郑总不会也看花眼吧?!
  A脸全绿了,愣在那里半响都没有做声。小娄静静地盯视着他,看到A就像一个巨大的雪球一样在阳光下慢慢缩小融化掉。
  小娄于是站起来,他对A说,你仔细想想吧,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叫我,绳索在那里,想死在这里也无妨!
  小娄把门锁了,去厨房找东西吃。
  他看到老郑的单身宿舍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的,昏暗的灯光隔着玻璃显得格外的朦胧。

  8.
  门是虚掩的,小娄才记起,他和张干事扶老郑上床出去时并没有关紧门。小娄咳嗽了声,老郑你醒了?里面并没有做声,小娄就进去了,老郑正失神地坐在床上抽烟,满房子的烟味。
  小娄向前拍了他把说,酒醒了?老郑斜着瞥了小娄一眼说,那狗娘养的是不是要在这自杀?!老郑把烟屁股扔得老远从床上差点跳起来,吼道,这狗娘养的,让他死去好了!老子把他女人日了,看这狗娘养的拿我有什么办法!
  小娄没想到老郑会醒得这么快,或许他并没有完全醉。房间隔音效果很差,又在夜里,A的话他可能都听见了。小娄挥挥手说,他没事,你先睡觉吧,有事明天说。他知道老郑发火的时候什么话都能从嘴里嘣出来的。
  关门时他又想,是不是该把唐爱荷说的话告诉老郑。过了会,老郑倒下又像是睡了,于是他轻轻把灯拉熄,关上门。他看到郑时通出事的那杆猎枪和老郑的中山装外套一起挂在门的背后。他决定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告诉老郑郑时通的事情。他觉得应该和老郑好好谈谈了,这几天因为郑时通的死,老郑有时变得诡异甚至有些古怪起来。
  A依旧坐在那里发呆,他已经没了勇气再往梁上抛绳索了。小娄就说,你怎么不上吊了?刚才是不是想畏罪自杀?!
  A望了望小娄,沮丧地说,我上郑时通这狗娘养的当了……缓了会神才想起刚才小娄说的话,说我干吗要畏罪自杀,我又没杀他,我干吗要为这个去死!
  小娄就提高了声音说,那你是为什么要上吊!
  A愣愣地望着地面说,我……我……
  小娄等了半响,A也没说出话来,脸色愈发阴暗下去。小娄就说,你他娘的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A就说,我上郑时通这狗日的当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碰他狗日的婆娘了!这狗日的真不是好东西,他那天早上明明是想杀我呀,最后被鬼撞了一样放下了枪,这狗日的看我怕了,想玩猫抓老鼠,慢慢折磨死我……
  ……我看到他上了田坎后,在小路上打了个滑……我不能等死啊,于是我……我……哪知道这狗日的背后像是长了只眼睛,我并没打中他,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似的……他转过身来,朝我突然做了一个古怪的笑脸,这狗日的仿佛很得意,我当时心就凉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脚滑动了一下,下过雨后的小路上的黄泥巴非常滑,他身体倾斜得厉害,像是要倒了,枪声这时就响了——他抬起左脚来,似乎朝我说了句什么,结果睬响了扳机,枪口朝着下巴……他不是我打死的,是自个走火死的!
  ——我也不知道这狗日的临死之前向我说了句什么话……
  突然的一阵细声的啜泣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哭声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断断续续。A也听到了。小娄看到院子东厢的老郑单身宿舍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又亮了。他推开门,看到老郑窝在被子里小声地哭泣,神色悲戚,伤心地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小娄自打进乡政府来,从未见过老郑哭过。他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哭,并且哭得这么伤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看着平日里不拘言笑的老郑皱着眉头,他的样子让小娄感觉从未有过的陌生。
  老郑脸色苍白地望着小娄说,他娘的我太失败了!他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的……我也曾以为我很了解他,我懂他心里想的啥,可他娘的我全错了,我从来都没感觉到我和他原来是如此的陌生……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天呐!他一把将被子踢到了床下。
  小娄劝慰了他一会,老郑像是大海中狂潮里的一叶扁舟,失去了控制。点燃一根烟,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小子你还年轻,只有你这样的年纪,才会相信他娘的未来,相信他娘的狗屁生活,只有等你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才会明白什么叫他娘的生活和希望了!我以为我是最懂他的人呢……他娘的这世界谁也不可能懂谁,他朝小娄吼道,你懂我吗!你懂我吗!?
  过了好会,老郑才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说,你明天把A放了吧,这事不关他的事,我他娘的做了件对不起他的事了……
  小娄没敢问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过了半响,他似乎也听到A在那边传来的低低的啜泣声。他不知道老郑听到了没有。
  天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一轮寒月正挂在桂花树梢上,秋天清晨的凉气从脚底腾起,让小娄微微地打了一个寒战。很多事情都把他弄懵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这就是他也必须经历的憧憬的未来?
  他刚想进去看看A,八月清晨的一声清脆的枪响从院子里远远地传了出去。小娄和A都被这声巨响惊呆了,等他们回过神来跑进老郑的房间时,老郑正坐在床上,抱着那杆短猎枪,一只脚踩在扳机上,枪口正在他下巴上冒烟。小娄失声地扑上前去摇了下老郑,老郑顿时倒在床上,身体弯曲得像个巨大的疑问号。

  清晨的唢呐声与鞭炮的巨响一起回荡在河岸边,在河滩烧完灵屋,八个汉子抬的山漆棺木从郑时通的店铺口抬了出来,披麻戴孝的唐爱荷与儿子在棺材前三步一躬五步一拜朝惜梦山移去。请风水先生看好的坟场,昨天就挖好了坑,下过雨的坑里微微地积了些水,当黑压压的棺木稳稳地放入坑里时,大伙又看到了很熟悉的一幕,死者的家属跪在坑前抓着泥土嘶声力竭地哭喊起来。
  打完了这场道场,罗师父又带着一班人马赶到了老郑家中,下午时老郑的灵堂就搭建了起来。谁也想不到老郑会死,石门个个神秘兮兮地说,老郑是被郑时通的鬼魅附上身了,郑时通嫌一个人在阴曹地府孤单,于是就把他的好友老郑也一块拉上去了。这个传闻在郑时通入葬后的中午酒席上达到了高潮:石门的神婆罗氏吃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满嘴白沫并口吐狂言,她披头散发地跌坐在地上,脚上的鞋子也踢掉了,突然变声厉声地说起鬼话来(她的声音变得和郑时通一模一样!)。“他”说,我在那边一切都很好,不用牵挂,只是河滩上的灵屋有一角还没有烧尽下雨时这边会漏,还有纸鞋有些小码,穿着挤脚,他最后说,老郑现在也来陪我了!
  现场所有的人都听得毛骨悚然,饭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纷纷作鸟兽散。几天后,老郑的新坟堆就在郑时通的左侧,这也算是了解了石门所有人心中的愿,他们死后也作伴,倒也太平。
  老郑死后,小娄害了场大病。走路都有些打颤,他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就病了,在梦中,他时常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想睁开眼睛仔细瞧个明白却总也开不了眼。他后来才知道,那杆猎枪被当作不吉的凶器烧掉了。石门有个放牛的老汉,在老郑死后的几天里才敢披露出来,他说,老郑死之前的一天傍晚,他去河滩寻牛的时候,看到老郑正在茅草地里和一个女鬼做那事。“他是被鬼缠住了,河滩那边一到傍晚就有鬼出来的!”老汉说。
  小娄本是不怕鬼的,他听到这个传闻时,一股悲凉从心底渐渐腾起,他不知道老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道老郑对女人之事早就不行了,对于这个很多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是夜,当惨白的月色掠过淡淡的乌云笼罩院子时,小娄想起小时月夜赶路的情景:人走,月亮也在走,似乎月亮与人在赛跑一般,人却老了,月亮依旧如初,他抬头望了望月亮,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从心底流过。
  他看到桂花树上停落了只巨大的乌鸦,乌鸦在树上朝他凄厉地尖叫了几声。夜里,小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眼前不停晃动的是那杆冒烟的猎枪,正静静地瞄准着他的眉心。
  ——完——
  发《十月》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16 编辑 ]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08-11-28 14:12
(“几只飞鸟从水稻田边的苦楝树上插翅远行,远处似乎可以听到稻田里农民砰砰砰打禾的声音”,)这句话怪怪的,“插翅”这个词用得不恰当,应该是“似乎可以听到远处……”会比较通顺一点吧。(“这个时候,原本金黄的稻田,用不了多久,一个个褐色稻草垛便会立起来,”)“原本”这个词也值得商榷。

总觉得还是做作了点,有些意象是刻意造上去的,虽然很容易营造某种氛围,但这些是以抽离(至少是大大地削弱了)现实生活情感为代价的,便显得大而无当。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8-11-28 15:45
读了一下, 后两篇可能比2008年得鲁迅文学奖的那个什么田耳的作品略好一些。
但整体来说,还是不好。写作的基础训练上,还有通过阅读培养起的口味上,这两篇我都有保留意见。

抱歉实话实说了。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8-11-28 17:16
标题: 这些小说我基本都读过,小驴.
平心而论,的确不错,有一定层次.这是事实.
但,放到黑蓝的确没多大意义.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8-11-28 17:17
标题: .

作者: josephk    时间: 2008-11-28 17:35
我觉得写的文笔很不错啊。楼主应该是在语言方面很有才的。好比这里:

“少年用小刀开始在同桌小菊的桌上刻字。他先刻了一个“死”,笔力遒劲。少年是班上字写得最好的。最后一笔显得有些拖沓,似乎还颤抖了一下,这让他很不满意。他想,本来这个字可以刻得非常好的。”

节奏不错,也比较细致,不很造作。

问题是这几篇大多不能算是创作,而是一种模仿。第一篇尤其如此,象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对名画的临摹。即使再象也很难称为艺术(当然,在如今的**,能临摹的这么象的人已经是难得了)。并且可以看出来你临摹的时候并没有能够分辨什么是神来之笔什么是败笔。
作者: 纪小齐    时间: 2008-11-28 23:16
这个,发哪儿发哪儿的,似乎没必要写出来的。感觉你似乎想强调,我都在在这些大刊上发上东西了,你们看着办吧。我就一点都不想说了。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1-28 23:29
作家来了。不过有点伪先锋的意思。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29 00:16
为什么在首页上最新更新的也提不上去?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29 00:26
标题: 黑蓝的朋友们好。
回酒童老师:可能我之前在某杂志上看到过关于黑蓝网站的介绍,一直对这里的朋友保持一种尊敬感,可能我的小说不是他们喜欢的类型吧。作为编辑,我很乐意结交这些朋友,我相信,黑蓝里肯定有优秀之作。
回楼上朋友:文字是我在电脑里直接粘连上去的,不存在刻意去把发大刊的名字写上去的可能性。我也没必要去炫耀这些,很多东西,该来的自然会来。
关于伪先锋问题:这是个很笼统的说法,我现在就在某先锋杂志社,我想问那位朋友一下,什么叫先锋?我从不标榜自己的为先锋小说,我不会也不擅长写先锋,我写作很多方面是抒发掉自己内心的那种不安,我为自己而写。我有些朋友如李浩,他的小说也先锋,但是更内敛,不张扬,是内在的先锋。我觉得那不是伪先锋。时代在变化,写作方式也变化中。
我贴上来的稿,愿作交流只用,与其他任何无关。郑小驴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8-11-29 01:28
原帖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29 00:26 发表
回楼上朋友:文字是我在电脑里直接粘连上去的,不存在刻意去把发大刊的名字写上去的可能性。我也没必要去炫耀这些,很多东西,该来的自然会来。


我觉得你应该刻意地把它们去掉。哈哈!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1-29 10:22
标题: 回复 19# 郑小驴1 的帖子
我不喜欢在小说里看见上个世纪别人已经用烂的技巧,正因为你是作家,你是编辑我才这样说。我自己自然做不到。我只是希望在小说中找到看攻壳机动队或者玩合金装备的感觉。郑编辑不会是河南作家吧?不过你的涵养是真够好的。拿网刊上的几篇文章说说你的看法如何?交流一下。
现在还有先锋杂志吗?哪几本刊物?能介绍一下吗?

[ 本帖最后由 lostboy 于 2008-11-29 15:30 编辑 ]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30 15:52
标题: 小驴
回楼上的黑蓝朋友:

《秋天的杀戮》我承认有欠缺的地方,是《枪声》的一种延续。和北大的一些朋友也做了交流,我正在尝试着做第三次修改。我不是作家,我更认为我是一个写作者。写作让我内心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外在的一些东西并不是我的追求目标之一,我追求的是那种能安抚我内心平静的穿透力。我不是河南人,我不知道你说河南的意思是什么?河南离我很遥远,我生活在南方,但是我认为河南的很多作家是优秀的。我和所有的朋友一起,欢迎大家批评,我的小说不足之处,多多指教,我们一起进步。
目前我认为还延续着先锋的杂志有《山花》《大家》等少数几家。声明:我的小说不先锋,我也不是先锋的写作者。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30 15:57
标题: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
  郑小驴
  故真主使他在死亡的状态下逗留了一百年,然后使他复活。他说:“你逗留了多久?”他说:“我逗留了一日,或不到一日。”
  《古兰经》,第二章第二百五十九节
  爷爷躺在床上,已经五天滴水未进了。老黑狗趴在床脚下,它耷着耳朵,满脸委屈,半眯着眼睛,妈妈刚踢了它一脚,它缩着尾巴呜呜叫了一通,呻吟声在寂静而空旷的木屋里回荡着,格外凄惨。爷爷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丝涎水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挂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几天来,一直都这样。冬天的天气那么冷,我看到涎水在胡须上起了晶莹的水珠儿。如果不仔细看,你完全看不到爷爷的花白胡须上有那么一串水珠儿。
  妈妈说,“他快要死啦!”
  “爷爷快要死了……”我默默地回味着这句话。人快要死的时候,乌鸦总是在那株老枞树上彻夜地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爷爷不吃也不喝,他仿佛要成仙了。他甚至一声也不吭,厚重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像座坟墓一般。冬夜的风从屋后的山岗呼啸而过,地皮都要掀起来一般。他偶尔也睁开一下眼睛,偷看我们一眼。妈妈说,“瞧,他还没死哩!”
  他上了一次茅坑。那是在妈妈刚好不在家的时候——她正在通往菜园拔白菜的路上。他说,我要上茅坑!我都要快憋死了!
  他口气像被喷上雾水的玻璃,含糊不清。“我要上茅坑!”他又重复了一句。甚至,他还叽里咕噜地骂了我一声,“小杂种!”
  我听清楚了。爷爷要上茅坑。
  “妈妈!”我喊道。我幼小的身子无法扶住中风后摇摇欲坠显得异常笨重的爷爷。但是,妈妈在通往菜园的路上,并没有听到我那充满恐惧的呼唤。——或许,她是故意不听。我突然害怕极了,心怕爷爷在通往茅坑的路上或者在茅坑里死掉。但是,爷爷的态度非常坚决,他一个翻身从床上滚了下来,“小杂种,快扶我起来,我要上茅坑!”在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一丝犹豫。我只好扶他起来,他那件厚厚的黑色棉袄在被尿水湿润了无数次后显得格外沉重与刺鼻。“哼哼,我快要死了,你们肯定心里高兴了吧!我晓得的……”他说。
  他倒地的身子是如此地笨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扶起。“我自己来!不用你扶!”他说。
  当然,最后还是我扶他起来。“我死了,你们心里才高兴呢!哼哼!”他边走边说。
  通往茅坑的道路显得格外漫长,感觉就像人的一生那么久。可是,我却不知道人的一生究竟有多漫长。爷爷摔开了我的小手,他扶着墙,慢慢地走着,像钟摆一样晃动。我惊恐万分地跟在他背后,如果他摔倒了,我想,我愿意替他死去。死亡是那么的陌生,让我暗暗激动且不安。
  他走得那么慢,可是妈妈一直没有回来,或许,她被菜园里那几只偷吃白菜叶的母鸡缠住了。她肯定在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上扎着一块花花绿绿的尿布片,像举着一面旗帜一样,在菜园四处追赶着馋嘴的老母鸡,把它们赶得走投无路屁滚尿流——这是有可能的。
  我将小手从温暖的裤兜里抽了出来,万一他突然摔倒了,我的小手便可以立刻发挥作用。可是,他一直走得很平稳,甚至让我产生了他根本就没有中风的错觉。
  “别跟着我!小杂种!”他骂道。“你有天也会和我一样的,屎尿都拉在床上,让人捂着鼻子盼你早日死掉!”
  我停了停脚步,但是并没有停止下来。
  从卧室,穿过房门,走过走廊,尽头便是茅坑。
  “到啦爷爷!”我朝他喊道。
  “叫魂啊,我拉了那么多年屎尿了还不知道么!”他并没有领情。
  我便停了下来。我仿佛看到他衰老的屁股在蹲下的一瞬间在我眼中产生的幻觉就像往昔一样清晰。以前,他蹲茅坑的时候,我总是好奇地尾随着他来到茅坑的门口,看他解下裤子,露出有些发黑的屁股。“滚开!”他总是这样朝我吼道。
  爷爷走到茅坑前了,在即将踏上茅坑的瞬间,却摔倒了。
  呜呜呜……他四脚朝天地躺在茅房的那条小水道里,哭了起来。我头回看到爷爷哭。他光着头,头上一根毛发都没有,也许是脱掉了,也许是剃掉了。
  爷爷之前是虔诚的佛教徒,他是一个在石门享有崇高地位的和尚,石门死了人,他们都请爷爷去给死者打道场超度亡灵。但是,后来他却突然对佛教不感兴趣了,在多年前五月的下午,被一本谁也读不懂的书迷住了,奇迹般地信起了鸡毒(基督教)来。——石门人都称爷爷学的是鸡毒教,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基督。“只有上帝才能把人带到天堂去!”他信誓旦旦地对石门的人说。可是在之前,他一直说观音才是最灵验的菩萨。“观音——哼哼,那算老几?!”他后来的语气显得有些不屑,甚至,他还说,玉皇大帝只不过是耶和华的远方侄子而已。
  在世纪末的那一年里,爷爷不止一次站在石门的桥亭上和来来往往赶集的人说,世界快要毁灭了,再过不久,人间将呈现一番悲惨的地狱场景。他奉劝所有经过他身边的人,包括卖豆腐的阿张三,“你要是不去卖豆腐,跟我一起信耶和华,诚心恳求天父免除你的罪行,那么你才不会下地狱!”卖豆腐的阿张三被他扯住了豆腐担子在桥亭上悠悠晃晃,像马戏团里的表演者一样。可是,他最后还是走掉了:“我还是卖几块豆腐挣点钱,能吃几块算几块吧!”爷爷对此嗤之以鼻,“哼哼,他的修行还没到家,就算他悔悟返回来求我,上帝也不会原谅他!”
  一个常年在石门的桥亭上靠算命为生的瞎子,常拉着凄惨的二胡。他替爷爷算命,对爷爷说,“你赶快去买棵洋参吃吧,那样你可能还会多活两年。”爷爷的愤怒就像桥亭低下波涛起伏的河水,“就是我不吃洋参,你也肯定比我死得早——你迟早要被地狱召下去的!”爷爷撅着屁股边走边说。
  爷爷躺在水沟里,我赶紧跑上前去。他的额头在倒下的时候刚好碰上了水沟边沿上的瓦砾,流血了。暗红色的血从他的额头上洇出来,像红墨水透过纸张。他仰面躺在水沟里,好在水沟里并没有水。茅坑就在他身边。他没有迈过窄窄的水沟,便已经躺倒了。
  “唔唔,我要死了。“爷爷躺在水沟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我被吓坏掉了。这一具体的恐惧真实且残忍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像风中呼呼飘荡的旗子。
  早几年在爷爷还能打得动道场的时候,我还看见他舞着一把刀把缠着红绸丝的驱鬼磨刀劈着风声呼呼而响,可是,他现在却要死了。
  这是多么恐惧且不安的一件事情!我不敢离开他,我心怕在离开他的一瞬间,他便断气了。按照石门的规矩,临死的时候,晚辈都会准备好几块对准了北京时间的手表,看着指针滴答滴答地转动,直到躺着的人落气为止。
  爷爷半开着眼睛,依旧哼哼地呻吟着。我望着他,既担心又痛恨着,要不是他执意要起床去茅坑,或者等妈妈回来他再去,这事便不会发生。
  死了活该!我心里甚至有了一种可怕的念头。
  我去拉他,扶他……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妈妈,稚气的呼叫在冬天阴暗的上空回荡着,久久不息。可是,妈妈像死了一样,许久也没有回来。
  我累极了,筋疲力尽,结果爷爷还是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他的棉袄像屋子摆的那具棺材一样黑,颜色阴森。
  我开始绝望,一屁股坐在水沟边上,抽泣了起来。
  这时,爷爷却笑了!他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笑容,像一圈圈水波一样荡漾着。他望着我,“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他脸上诡异的笑容开始慢慢凝结起来,嘴里的哼哼声也突然转变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响。“别怕,我死后会变成鬼保护你考上大学的!”他盯着我的眼睛说。然后,他站了起来!他像游泳的人从河水里突然冒出头一样,呼吸了几口空气,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房间里走去。额头上的血便停止流了。
  妈妈回来了,她其实只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的时候,爷爷的额头又出血了。所以,妈妈指着爷爷的额头狠狠地骂着我,“这是怎么弄的?!”我想分辨,但是妈妈的气势咄咄逼人,让我无法有喘息的机会。后来她不骂了,但是我心中想说的话,突然像膨胀的气球里被放掉的空气一样,全没了。爷爷躺在床上,他在妈妈转过身子的时候,朝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是的,在笑,他眼角的皱纹笑成一朵菊花。但是,妈妈转过身来,他就闭上了眼睛,死了一般的沉寂。
  晚上,月亮发着毛边儿,没有下雪,但是天空昏暗暗的。
  四周一片寂静,方圆几里都是荒山,我家房子孤零零的像朵蘑菇一样立在山冈上。据说,山冈上曾经埋了不少土改时被镇压了的地主。地主的老子、妻子和儿子……大大小小的坟茔像馒头一样在光秃秃的山岗上凸起。
  我和妈妈坐在木火厢里烤火。冬天的气候,虽然没有下雪,可是下雪是迟早的事情,或许,它们早就蓄谋已久了准备来场突然袭击。爷爷躺在床上,他一声不吭,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这又回到了几天前的状态中。几天前,爷爷还没有中风的时候,他戴着棉帽,穿着大衣,提着小火箱,在队里的仓库里和人还谈笑风生、扯乱弹。《旧约全书》已经被他翻得稀巴烂了,他几次都嚷着要妈妈用那把纳布鞋底的钻给他这本厚厚的书用麻线重新装订起来。但是妈妈一直无动于衷,所以,爷爷在扯乱弹的时候,便穿插了妈妈的种种不是。“这个臭婆娘……”他总是在第一句话的开头提起。
  很难想象,爷爷会在晚年那么强烈地贬斥佛教。年轻的时候,当他还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和尚时,他总是将风流的种子在石门年轻的寡妇中间撒种,就像春耕时朝秧田随手撒一把谷种般利索。爷爷很快成了石门风流的且深谙佛经的和尚之一——这样的和尚还有好几个。
  结婚了,他总是将奶奶打得嗷嗷叫,用通红的旱烟管去烫她,直到她很快病死掉。这样,爷爷便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单身生涯。爷爷对佛教之前的那种痴迷就像春蚕附息在桑叶上那么眷恋。甚至,文革破四旧的时候,石门的小伙子们用抬猪用的担架把他从家里抬到队里批斗,他也没有动摇过丝毫的信念。“你们会被打入第十八地狱的!”他狠狠地朝抬他的小伙子们咀咒着。
  但是后来,他让石门的人开始目瞪口呆起来。
  爷爷撕掉了所有手中保存的藏经,《法发经》被他撕来当了手纸,之前,爷爷一再强调,把书当手纸会患痔疮和遭天谴的,但是,他显然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改信了基督耶和华。张口闭口全部都是石门前所未有的新鲜名词:天父、圣母、诺亚方舟、所罗门……所有这些,都来自于他从枫树来的担货郎破箱子里那本破书:《旧约全书》。这些新奇又陌生的名词在石门一度广为流传。
  爷爷便自称是天父之子,做什么都是奉天行事。甚至,他开始不吃肉了,也不吃鸡血鸭血和猪血,吃饭、睡觉前后都要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做祷告。这在他当和尚的时候都未曾有过的事情。
  爷爷预言:1999年,世界将迎来末日。
  爷爷躺在床上,一脸平静,看不出一点儿波澜。甚至,连呻吟声也没有了,妈妈走向前在试探了下爷爷的鼻息,“还没死哩!”她说。
  她总是这样说,把死这个充满恐惧和不详的字眼常常挂在嘴边。但是爷爷仿佛故意在和妈妈开着玩笑,在未来的几天里,他除了偶尔习惯性睁开下眼睛趁我们不注意偷偷瞥我一眼外,看上去就像真死了一般。实际上,他依旧仔细认真执着地活着,呼吸着房间里充满着浓烈的尿碱味的空气。
  “外面那株枞树皮最近突然剥落了。”妈妈说。
  那株古老的枞树,就长在山岗上的石缝里,迎着山风,在我爷爷还没出生之前或许更早就出现了,——猫头鹰肯定就立在上面!这几天它一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呜呜呜地唱着凄惨的歌声。
  “妈妈,猫头鹰是益鸟,它抓老鼠呢!”我说。
  “谁说的!一派胡言!难道你没有见过,死人的时候它就来了没人死的时候,它怎么不出现呢!?”妈妈对我课本上的描述几乎充满了愤怒。
  是的,妈妈说得不无道理,石门死人的时候猫头鹰总是会从一些遥远的地方飞过来,带来差点让人遗忘了的,深深恐惧不安的凄惨叫声:在连续几夜的叫声里,石门人的耳朵高高竖起,他们在聆听叫声的方向——它朝哪家叫,预示着哪家的某个人就快要死了。
  “听!它又在叫哩!”妈妈用眼光示意我仔细去聆听。果然,它又立在山岗上的那株枞树上,凄迷的叫声划过冬夜寂寥的夜空,在山岗上传去老远。
  “该死的月亮怎么总是长毛呢!”妈妈说。
  从枫树请来的赤脚医生瘸子李背着那只小皮箱来到了爷爷的床前。
  他打开小药箱,我睁大眼睛,恐怖地看到了里面的钳子、针筒、玻璃瓶儿……浓烈的药味在充满尿碱味的小木屋里迅速弥漫、中和,最后空气中充满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味道。
  瘸子李坐在我家的火厢边沿,他甚至不去仔细看爷爷一眼。他坐着抽老旱烟,烟雾顺着他戴毛帽的脸往上升窜,弯弯曲曲像条小白龙。我讨厌这个人。我看到他的小药箱,我的屁股蛋就隐隐发痛。
  “他会不会死掉?”妈妈问。马上快要腊月了,妈妈不止一次朝我说,“要是腊月死去,多不好呀!”
  “唔唔……”瘸子李含糊不清地应付着妈妈。我感到一阵愤怒。
  他终于吐掉了嘴中的烟卷,伸出手来替爷爷把脉。爷爷闭着眼睛,脸上如水面般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先打一针试试吧,只打一针,如果还不行,那就准备料理后事吧。他有点不负责任地说。妈妈说,“打吧打吧!”
  我看到他用针筒在玻璃瓶缓慢地抽取着蓝色的液体,满满的一针筒。
  ……血液是红的,而这却是蓝色,我想这一针筒下去,爷爷肯定会被毒死的!对,毒死的!我被自己的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会毒死爷爷!
  可是,我并没有用行动去阻止这次谋杀。
  我看到爷爷身上的被子被掀了起来,他持着针管慢慢地在爷爷的手臂上寻找着最佳谋杀路径。爷爷瘦小的手臂在寒冷的空气裸露着,我看到上面虬结的血管像蚯蚓一样触目惊心。正当瘸子李的针管快要插入爷爷的血管时,爷爷醒了!
  他突然睁开了双眼,眼睛闪射出来的光芒把瘸子李吓了一大跳。“你这个混账……给我……滚开……”爷爷迟钝着说。他眼睛混沌不堪,就像快要下雨时的天空,乌云密布。
  妈妈走向前去,按住他说,“瘸子李给你打针来啦!”
  “滚开……”爷爷依旧说。
  显然,爷爷力气衰竭得厉害,他死死地盯着瘸子李手中的针筒,浑身颤抖得如漏筛里的黄豆。快要下雪了,天气阴暗。妈妈不得已提前点燃了马灯。这让小木屋显得更加昏暗。爷爷最后说,“求……你,别……别打……针……”他环视了四周一眼,目光渐渐落在我的身上。我看到马灯中的灯芯在煤油中逐渐燃灭掉,最后化成黄豆大点的一束灯苗。我所有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那盏马灯身上,爷爷喃喃地叫了我声,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爷爷的手臂无力地摆放在了被子上,衰老的皮肤青黑发紫,上面还有着暗麻色的斑点……这只手臂,年轻的时候一定孔武有力,像树桩一样结实,把奶奶打得嗷嗷叫,可是现在却像发霉了一样,正面临着腐朽。
  “要是你不打针,你挨不过多少日子了,你会很快死掉的!”瘸子李威胁着爷爷说。
  “——他肯定是怕痛,他从来都没有打过针,肯定的,他怕痛!”妈妈快言快语,像小孩子向大人告状般和瘸子李说道。
  瘸子李示意妈妈去按住他的身子。针尖冒着水珠,闪着寒光,我尖锐地感觉到了自己屁股突然不寒而栗地冰冷与痛楚。
  终于,爷爷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就像一只死了的动物一样——对了,妈妈每次宰掉一只家禽,它们流尽最后一滴血时,眼睛也是这样闭上的!
  那只装满了蓝色液体的针筒终于插入了,暗蓝色的液体渐渐地注入到爷爷的血液里。我想象着这股暗蓝色的液体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在爷爷鲜血中融合——是像一滴蓝墨水滴入水中一样渐渐被淡化?抑或他鲜红的血液全染成了暗蓝色?
  整个过程,爷爷始终一动也不动,像处于冬眠期的动物。针管终于从爷爷的血管中抽了出来。爷爷被他在身上扎了一个微小的洞。瘸子李用一根药棉堵住了那个朝外面洇出血液的针洞。爷爷不流血了。
  “如果他能挺过晚上,或许便还能继续一段时间。”瘸子李收拾好行李接过妈妈手中的八块钱说。
  呜呜唔……
  爷爷又开始动起来,我看到他迅猛地瞥了眼瘸子李,最后终于睡着了。
  晚上的爷爷,病情并没有受白天的那一针而好转,相反,情况似乎更加难以预测。他呼吸沉重,打着呼噜,但仔细听又不是那么回事儿——鼻子似乎被堵住了般。他花白的胡须露在被子外面,几天下来,胡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妈妈把马灯拔亮了些,坐在火厢里,望着床上的爷爷。爸爸还在千里外的地方干活挣钱,昨天发去的紧急电报可能还没有接到,或许他接到了正在往返家的路赶。我和妈妈都借来了别人家的手表,时间调得准确无误。我看着手表上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小木屋外面已经漆黑一团了。子夜时分,外面好像飘起了小雪。妈妈在火厢里舔了把炭,然后就开始打盹。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心里异常的清醒。昏黄的灯光下的爷爷,鼾声依旧,灯火摇曳,爷爷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不清……
  最先听到的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那么熟悉和亲切,踩在子夜时分的地上,格外清晰。我感觉到背脊一阵发凉。脚步声越来越近,多么像爷爷平时走路发出的声响!我望了一眼爷爷,可他好好地躺在床上。
  ……已经走到了小木屋的晒坪上,如果我大胆朝窗口张望一眼的话,我想一定能望见他!可是,我害怕极了。老黑狗迎了出去,它一声也不吠,像迎接主人一样,在晒坪上欢快地吭吭,摇着尾巴,我想它的两个前爪一定在晒坪上刨出了几个梅花印。
  ……似乎还有咳嗽声,断断续续!那么熟悉的咳嗽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我听到平日熟悉的开门声!小木屋的门随着一阵钥匙的响动后似乎开了!之后,仿佛一个人走了进来……堂屋里的茶壶在响动,有人开始倒茶,烧火,甚至饭桌上的那只瓷杯仿佛被人挪动了位置而发出了声音……
  我哭了。妈妈醒来,她望着一脸惊恐的我说,“爷爷还没有死哩,哭什么哭?”我没有和她说刚才这些事情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眼角堆着眼屎。她呵欠连天,这些让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厌恶,那一刻,我决定什么也不告诉她。但是,在她醒来的后半夜里,我缠着她想方设法不许她睡去。
  我们都听到了那只该死的猫头鹰在后面的山岗上那棵老枞树上凄厉地叫唤。一只我们从未见过的硕鼠——足足有五六斤重,花白相间,像只猫一样!它围着爷爷的床爬了两圈才匆忙逃走。
  我盯着昏暗的马灯,感觉到满屋子都在动。最后睡着了。
  天色明了。外面下了一夜的雪,全部白了!我正对着外面洁白的世界发呆的时候,妈妈在小木屋里尖声叫了起来,比猫头鹰还凄厉:他死啦!!
  我飞快地跑了进去,妈妈正一屁股焉坐在地上,一脸惊恐。“白借手表啦,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走的!”她说。
  我走到爷爷面前,他还是像昨天一样,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但是,他的确死去很久了。我跪在他身边,感觉那么的陌生。
  “等你爸爸回来,我一定要砍掉山岗上那株该死的老枞树!”妈妈狠狠地朝我说。
  ——完——
  原发《山花》08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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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30 16:03
  中篇小说
  1921年的童谣
  □郑小驴

  甲
  我想象着与我相隔遥远的1921年,年仅6岁的祖父郑公能安坐在夏日的芦苇荡里唱起那首青花滩耳熟能详的童谣时是什么样的一副情景。或许滔滔不绝的清江水正从他的脚板下静静流过,他扬起的水花打湿了碎花小裤脚;或许不远处的渔夫正赶下竹筏前头的鸬鹚;或许他拔出一节芦花,抛在水里,眼看缓缓的河水即将芦花带去遥远的下游,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一把抓去它。诸如此类,常让我惭恧不已,在一个个黑夜中,祖父们的形象正渐渐消弭于我脑海里的夜色中,他们离我如此的遥远,而我也正随着他们渐渐老去。
  或许那个在河边被夏风披拂的少儿,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他的大半生以后会将怎样度过,在无数个无聊的午后,我常常踱步于老屋的堂屋中,用各个不同的角度去揣摩着神龛上的祖父,我发现他无时无刻不在盯视着我。他的眼睛那么的小,光头,小脸,一颌银须,下巴上有颗小痣,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相框下头写着一行秀逸的小楷:郑公能安老大人之遗像。
  在祖父的左边,端坐着的是祖母陈氏云青老孺人。我从未见过祖母,她让我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她忧伤地坐在神龛上,她大而黑亮的眼睛散发出来的光芒让我感到一丝畏惧。她的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左边夹着一个黑色的发夹,结实光滑的额头,整齐的牙齿,或许在描这幅自画像之前,祖母曾经还化过淡妆,她细而长的柳眉像是神来一笔,立刻将她忧郁的表情展现得跃然于表。这幅自画像便是祖父陈氏云青的最后手笔,她在画完最后一笔后,将画笔轻轻地放在砚台上,回过头来对父亲郑弦清说,给你们留个纪念吧,以后看着这幅画便能记得我了。小姑指着画面朝父亲说,上面画的是谁?
  父亲说,那是娘。
  祖母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父亲旁边的小姑郑玉姳也跟随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是祖母的绝笔,第二天,父亲再也没有见过她。三十年后,我看郑家族谱上是这样写的:陈氏青云,郑公能安妻,陈家坪人氏,生两男一女,公元1967年春投河自尽。
  郑姓在青花滩是一大姓。一直到如今,青花滩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姓郑。在每年的清明时分,族里的人舞着旗敲锣打鼓从清江边逆流而上,去各个坟山祭奠郑氏的祖先。他们每年照例会在郑家祠堂召开一年的族姓大会。大会由郑氏年长的最富权威的老人主持。有一年,他们一顿吃掉了两头上三百斤的肥猪和一头牛。青花滩的另一半姓便是陈。陈也是大姓,特别是在青花滩的上游一带。两大姓相聚在一起,势不两立,每年都会生出点事情来。郑姓曾经在陈姓面前吃过一次大亏,关于这件事,很长时间里,郑姓在青花滩总是抬不起头来,或许是不甘心,在暗地里蓄势待发准备着悄悄给陈姓来一个疯狂的报复。
  那是关于争夺一块坟地的事。坟地在清江旁边的山头上,地势开豁,放眼所处,清江从脚下打了个大大的弯儿,碧波荡漾,滔滔而去,风光旖旎,那是快宝地。那个弯,青花滩会风水的先生都知道,这是龙开头的地方,正对着这块坟地的口子。争议由此展开。陈姓和郑姓的坟地挨在一块,那块风水宝地刚好挨着郑姓这边,按理,这应该是属于郑姓所管的。但是陈姓不甘心这么块宝地就这样落入了别人的手里。他们使了个让人哭笑不得诡计,在竹筒里装入?子粑,然后一节节挤出来,黑乎乎的像极了狗屎。陈姓事先将这些“狗屎”倒在坟地的周围,扬言哪方能将狗屎吃下,坟山就归哪方。第二天请县太爷来断坟山,陈姓叫嚣着对郑姓说,既然你们说坟山是你方的,那你们谁敢把这堆狗屎吃下去么?!
  郑姓这边也不示弱,难道你们就敢吃!?
  陈姓就说,坟山本来就是我方的,怎么就不敢!
  县太爷看着有些意思,顺水推舟就说,哪方吃下了这堆狗屎,这坟山就断给哪方。
  陈姓就说,要得!于是派出一个壮年,三下两下便将“狗屎”抓来吃了。郑姓看得瞠目结舌,无奈之下只得认输,坟山从此归了陈姓。
  这事让郑姓愤愤然,因为不久陈姓故意传出来,那狗屎原来是?子粑做的!这更加让郑姓丢了个大脸,本来就输了,还被人家当孙子耍了一回,岂有此理!从此与陈姓更加势不两立起来。曾祖父终生都对那块坟地耿耿于怀。你们看吧,以后有陈姓的好日子过的,做人不讲诚信,他们是没有好下场的。
  曾祖父说的这席话还没有过两个月,红军就打过来了。红军在青花滩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陈姓的祠堂征用来做了驻扎地,头号大土豪陈炜新绰号陈大膀子被红军在一个清早拉到清江边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操着浓重新化口音的中年红军举着大刀朝陈大膀子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陈大膀子缩着头说,祠堂你们也征用了,我的田产你们也分了,为甚还要砍我头?
  络腮胡子思忖片刻说,你放心上路吧,红军是不会错杀好人的!话刚说完,刀光一闪,陈大膀子的头便像一个冬瓜一样骨碌碌地滚到河里去了。郑姓的人看得心里暗暗高兴又隐隐发毛: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没了?
  乙
  曾祖父生了7个儿子,祖父是兄弟间最小的,排第七。最小的总能得到长辈们多一点疼爱,青花滩有句话说,哪个爹娘不疼满崽?祖父是七个兄弟里头唯一读过一点书的,读的是私塾。头回去念书,曾祖父扛着桌椅去先生家,祖父屁颠屁颠非常好奇地跟在后面。他的眼光中凝聚着众多兄弟姐妹的羡慕:读书的人是不用下田干活的。
  先生是上游请来的,他手中厚厚的戒尺将祖父读书的热情打了个精光。先头几天,祖父放学回家,还会兴高采烈地把私塾里学会的几个字在家炫耀几番,郑家没一个识字的,祖父欣慰得不得了,搂着祖父在郑家神龛下鞠了几个躬,拜的却是孔夫圣爷。青花滩的人对孔夫圣爷尊敬得不得了,所有读书人初一十五都上香贡茶。
  后来祖父放学回来,坐在堂屋的高木椅上一声不言地望着曾祖父带着哥哥们从田里干活回来。曾祖父说,阿七,今天识到了几个字?
  祖父红着脸说,今天先生没教识字。只教了首童谣。
  祖父甚是诧异,说,先生这么大了还教童谣?
  祖父躲闪着曾祖父的眼光点了点头。曾祖父便说,既然是童谣,你唱来我听听。
  祖父起先不情愿,他的哥哥们纷纷望着他笑,祖父盯了他们一眼,嬉笑声顿时静了下来,只听祖父稚嫩的童音在郑家祖传下来的院子里开始阵阵回荡:
  ……
  衣要遮体呃
  饭要吃饱呃
  苦难再多呃
  活着就好呃
  ……
  祖父唱完,有些胆怯地望着曾祖父不敢说话。曾祖父说,这童谣还要先生教吗?他有些疑虑地望了眼祖父。祖父小脸一红,说是的。这首童谣在青花滩即使是很少的童子都会唱,根本就不需人教的。
  后来曾祖父终于得知,原来祖父才上了半个月的课,就坐不住了。他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戒尺都打断两条了,还是不管用。曾祖父去了私塾,先生于是和他叹息着说。曾祖父说,有劳先生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孽子。先生却说,人各有命,你又何必强迫他呢,他不是干这行的料,即使再逼他,也不见得有效的。曾祖父满脸堆笑地说,是,是,先生不亏读书人,说句话就是在理。
  祖父那时便已经开始逃学了。他起先跑到青花滩的庵堂里去玩,庵堂后园是块花生地,他饿了便去偷偷拔花生吃。生的花生味道不怎样,他有天发现花生地的后边还有一块凉薯地,这才算是找对地方。八月份的凉薯又大又甜,吃起来清脆可口,祖父吃得带劲,没料到背后站了一个人。
  是个和尚,留着胡须,是俗家弟子。俗家弟子出家可以做和尚,回到家依旧娶妻生子,也吃肉。青花滩并没有真正的和尚。这个和尚一把拎着祖父的耳朵,小兔崽子终于让我给逮着了。祖父被五师傅和尚拎着耳朵踮起脚尖跟着进了屋。他说,我前几天还在纳闷,好端端的花生地怎么像是薅过一般,我还以为是野猪呢,原来是你这小兔崽子捣的鬼。
  祖父也不怕,立在那里眼睛盯着五师傅只笑。五师傅是个光头,有些胖,长了一副菩萨脸,祖父并不怕他。
  五师傅就说,你还笑,到时告你伢佬倌去,看你还敢不敢笑。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说,你是谁家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祖父便说,你答应不告诉我伢佬倌,我才告诉你!
  五师傅乐呵呵地说,要得。
  祖父便一一说了出来。五师傅说,郑家的教养是出了名的好的,想不到也有你这样的捣蛋鬼。他俩甚是投缘,五师傅空守着一座破旧的庵堂,平时一个人也闲得慌,祖父的到来,给他解闷不少。五师傅便说,以后别去后园了,那儿的还没熟呢,以后你来,到我这直接吃就是了。祖父咧着嘴,一颗小虎牙像笋尖般冒了出来,说要得,要得!
  祖父每天早上渡船过清江,曾祖父还以为他真的上学去了,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去的庵堂。先生也很少主动渡船过来,还以为是曾祖父不让祖父来上学了。
  有天,五师傅在庵堂抄经书,写的是苍蝇般大小的小楷,内秀而遒劲,祖父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就说,你也教教我吧,这写字,比识字好玩多了。
  五师傅说,你先写个字我看看。
  祖父抓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能”字。五师傅细细地望着这个字,过了半晌说,难得。
  于是祖父开始跟随着五师傅开始练字。祖父并不认识字,也懒得去识字,但是他非常喜欢写,于是五师傅下意识地开始每天教他几个字认,久而久之,一般常见的和经书中的字他竟然在潜移默化中渐渐都识得了。祖父回家时在墙壁上写了一板,曾祖父欣喜得不得了,拉着祖父一起跪在神龛前,语无伦次,菩萨保佑,郑家终于有了个识字的人了!
  祖父一生只会写小楷和行书。他起先跟着五师傅抄经书,学习小楷,后来进而练行书,五师傅的字也是无门无派的,祖父和他学,写的也都是无门无派的字体,他既不知道颜体也不知柳体为何物。祖父后来说,这字呐,就像做人般,端正,不斜不歪,便是好字。
  据说我的曾祖母的奶特别长,她有个外号叫长奶婆婆。曾祖父的七个儿子分别是能彬、能祯、能昌、能崇、能保、能泰叔公和祖父能安。郑家人口多,曾祖父九弟兄在青花滩虽然不算多,但是一家人口聚在一起,颇为壮观。
  郑家的田产也不算多,自己有十亩水田和几亩地,赶上风调雨顺的年头,还能吃饱,要是天成不好,便只能勉强糊口了。所以郑家一直非常节俭,他们每顿饭里,都要伴混着许多杂粮,如干红薯饭、南瓜饭、阿恩叶子饭等等。叔公们很早就开始起床,天还没亮,便得起床。老大能彬,为人老实,不爱说话,外号叫兵马子(青花滩方言“bin”与“bing”的发音是一样的),他只干粗活;老二能祯,手巧,外号鲁班,他会打竹筛、簸箕、米箩,很讨人喜欢;老三能昌,青花滩的人都叫他昌鸡公,好玩,但干活动作麻利;老四能崇,脾气火暴,凶狠好斗,青花滩的人都有些怕他,叫他蛮脑壳,有回猪跑出了栏,怎么赶都不肯进栏,蛮脑壳恼怒,抓起把打野兽的叉子,一把插入猪的脖子里,当场便把猪叉死了,他后来去湘西龙山当了名土匪;能保、能泰两位位叔公都是中规中矩的人,为人本分老实,其中能保叔公去溆浦躲壮丁,再也没能回来,音讯全无,不知死活。
  那时叔公们都还小,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小的还得背着。曾祖母一到干活的时候,幼小的儿子们趴在祖母的背上饿了就哇哇大哭,曾祖母干活腾不出手脚来喂奶,于是掏出奶子往背后一抛,年幼的叔公们便一口含住使劲吸吮起来。这个传说是否真实,已经无从查证。但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直到今天,青花滩的老人们还为此津津乐道。
  天还未亮,郑家的妇女们已经早早地把早饭做好了,用一个甑蒸熟,然后倒在一口大铁锅了,满满的一大锅饭,里面什么都有,南瓜皮、红薯丁子、干豆角都能吃到。菜以咸菜和青菜为主,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肉。妇女是不允许上桌的,要得男丁们吃完了,她们才能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蹲坐在灶前匆匆扒完碗里的饭。郑家的叔公们以能吃而闻名青花滩,大叔公曾经有吃下三升米的记录。他们能吃,但是绝对不会浪费掉一丝粮食,“糟蹋粮食,会遭雷劈的。”这是祖父吃饭时经常说的一句话。
  丙
  红军来到青花滩的时候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天里,他们是溆浦龙潭那边打过来的。那是个清晨,打着严霜,河面上还起了浓雾。围堵的国军并没有拦截住,自己倒是吃了不小的亏:两支部队合围时因为浓雾没有弄清楚对方的身份,彼此都以为对方是红军,结果没头没脑地在浓雾中便干了起来,死伤惨重,等到发现时,双方都懊恼不已,红军却早已撑着筏子逃脱包围圈悄悄来到青花滩了。
  曾祖父打开门,发现青花滩突然之间四处都是红军。红军并没有像之前传说的那样红毛黑脸,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们见人便称老乡。曾祖父甚至发现红军里面竟然还有女人,有些女人甚至还大着肚子。这让曾祖父和青花滩的人暗地里吃惊不小。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萧克将军的部队,是红十七师和红校,他们从小龙潭打过来,经圭洞、大华、青山界、龙庄湾抵达这里,打算在此与主力会合。
  红军在这里驻扎了下来,他们领头的是个湘西佬,满嘴大蒜味,是个魁梧的大汉,他身后是名戴着眼镜的白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曾祖父们暗地里更是惊讶,戴眼镜的怎么也当土匪啦?
  红军热情地和曾祖父们打着招呼,叫他们老乡,但老乡们都不敢与他们搭腔。部队里什么口音都有,有几个,听口音似乎就是青花滩上游石门一带的。祖父们一言不发地盯着红军,采取一种既不支持又不反对的态度。红军们开始在墙壁上贴标语,有些是直接刷上去的。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无事不进店,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些标语让青花滩的人暗地里又是吃了一惊。
  第三天早晨,他们便把青花滩头号地主陈大膀子绑了起来,绑在陈家祠堂前的古樟上,然后开始审问他。
  四周围上了层层前来看热闹的人。陈大膀子瞅了瞅人群,脸上开始冒汗起来,人群中隐隐地散发着一股杀气。人们一言不发地望着红军的举动。红军领头的那个湘西佬,走到陈大膀子面前粗声粗气地说,陈大膀子,你穷凶极恶,鱼肉百姓,罪当万死,今天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大膀子挣扎着不服气,说,我哪该死了?你们把我们陈家祠堂也征用了,地契也没收了,饭也给你们煮了,还杀了一口猪给你们吃——我也是过年才杀得上猪啊!
  湘西佬吐了几个烟圈,眯着眼睛说,这我知道,可今天必须要把你杀掉。
  陈大膀子说,为啥呀?!
  湘西佬说,这是革命上的问题,给你说了,你也未必能明白,你懂了吗?
  陈大膀子低着头,说,我不懂。
  湘西佬说,还不懂?!不杀你我们杀谁去,谁让你是青花滩的头号地主,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
  陈大膀子说,我富,也是靠自己一点一滴节俭出来的,我既不偷又不抢,凭啥杀我!
  湘西佬一脚将烟卷踩了,说,你一点一滴节俭出来为啥就富了,别人同样一点一滴节俭,为啥还穷得没裤子穿?!陈大膀子顿时被问得哑口无言。湘西佬扬了扬手说,你他娘的别啰啰嗦嗦了!两个背大刀的红军便解开陈大膀子拉他走了。
  陈大膀子哑着嗓子边走边喊,难道富也有罪吗!?
  陈大膀子被处决后,红军拿出了他的地契,大声说,这是陈炜新的所有地契,划了根火柴,全部当众烧掉了。又将陈大膀子的粮仓打开,号召人们去分。起先没一个敢来分这谷物,一个个站在愣着。
  湘西佬大声道,老乡哇,陈大膀子死都死了,为啥你们还不敢来分粮?蛮脑壳站出来说,分了你们就走了,那我们怎么办?!
  湘西佬说,我们还会回来的!你也可以和我们走!
  蛮脑壳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湘西佬捻起烟卷眯着眼睛说,这个,这个,这个暂时不能说,军事机密。一句话把很多人都惹笑起来。气氛慢慢和缓起来。蛮脑壳大声道,娘的分就分,大不了脑壳上多一口疤!于是走向前分了两百斤。曾祖父站在人群里跺着脚干着急,也不敢向前去阻拦,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于是渐渐有胆大的向前来分粮,有些人最终还是站在那里不为所动。湘西佬便走向前问,你们为啥不去分粮?
  那些人便说,我们是苦八字,轮到吃啥就吃啥吧,这粮,怕我们咽不下去。湘西佬再劝,他们就是不敢向前半步,最后都悄悄回家去了。
  湘西佬跺着脚说,为啥这里的人革命觉悟那么低!
  蛮脑壳一回到家,曾祖父将神龛上的那大把荆条取了下来,低声吼道,给我跪下!
  蛮脑壳歪着头,偏偏不跪,还说,我也要去参加红军!
  这把曾祖父肺都气炸了,他大声地喘着气说,你刚说啥?!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蛮脑壳又说了一遍,我要跟湘西佬他们去当红军!
  曾祖父举起荆条劈头盖脸朝蛮脑壳抽去,你这孽种,孽种!你好不学偏要去学当土匪!
  蛮脑壳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说,他们不是土匪!上游石门的好几个都当了红军了!
  曾祖父气得将荆条也扔掉了,背着手在神龛下团团踱着步,你要是敢去当红军,我就在你面前死去,你看我敢不敢!
  曾祖父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这回把郑家所有的人都吓住了,没谁敢向前来替蛮脑壳讨保,蛮脑壳也被怔住了,他没想到曾祖父会为这事生这么大的气。
  那两担谷,曾祖父等到红军走后,一直未动它。后来又打发兵马子送回陈家去了。蛮脑壳后来最终没能当成红军,他后来却成了名真正的土匪。
  丁
  红军在青花滩只待了四天。第四天清晨,天还刚麻麻亮,红军就启程了,他们用筏子渡过清江,去了下游的陈家坪。陈家坪姓陈的比青花滩姓郑的还多,那里几乎全部都是姓陈的。红军走之前的晚上四处宣扬道,老乡们,我们还会回来的!
  红军浩浩荡荡地渡过了清江,第二天下午国军就追击过来了。国军的装备比红军好多了,里面也没有妇女和小孩。青花滩第一回看见正规军,看刺刀尖在冬天的北风中闪着阵阵寒光,心里头便有些惧怕,比头回见到红军还怕。国军也不宣传,也不刷标语,倒是把红军留下来的标语全部揭掉了。他们把揭下来的标语放在脚下踩,还撒尿在上面。
  倒没见哪个红军当着那么多人撒尿的。有些青花滩的人便悄悄说。
  他们把保长叫过来,保长说,红军已经昨天早晨就过江了,他们往陈家坪方向去了。
  国军里头便站出来一个头目,说北方话,拿着根马鞭,指着保长说,共匪在这里还干了些什么?
  保长望着这根乌黑的鞭子,心里有些害怕,就说,他们把陈大膀子杀了,陈大膀子是我们这里的绅士。
  北方佬又问,还有呢?
  保长便如实道,他们还把陈大膀子家的家财分了。还鼓动这里的年轻人去参加他们的部队。
  北方佬沉思了下,说,都哪些人分了粮?
  保长说,一二十户吧,不过我一时也想不起那么多了。
  北方佬又沉吟了下,骂了句,他奶奶的!
  青花滩骂人都是骂他娘的,他奶奶的这骂法还是头回听见,感觉很新鲜。北方佬又说,爷们都饿了,你去搞点吃的,有猪牛羊鸡狗什么的最好!
  保长说,我们这里从来都不养羊,牛要用来耕田的,鸡狗倒是有。
  北方佬扬起鞭子在空中击了下,奶奶的屁话那么多,搞到什么吃什么!
  吃完饭,这些兵也不停歇着,大伙儿远远地望着他们,不敢靠近。第二天,便传出国军要征兵了。征兵这说法倒是体面,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但是保长不那么说,他们对青花滩的小伙们悄悄说,他娘的你们赶紧跑,他们要抓壮丁了!
  蛮脑壳说,是去当兵吗?有没有枪发的!?
  保长说,他娘的有枪发你就敢去?是要你去送死的!
  起先蛮脑壳还不肯跑,后来听保长这么一说,脑壳也就开窍了,和五叔公能保当天夜里就逃到溆浦的一位堂兄那去了。其他几位叔公连夜躲在五师傅的庵堂里,也避过了一难。
  第二天早上,国军稀稀拉拉没抓到几个壮丁,抓来的都是四十好几了的人了,北方佬便生气了,朝保长大声吼道:他奶奶的这里的壮年人都死哪去了!?是不是你让他们逃的!
  说着扬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保长,保长委屈地驼着腰说,他们可能是早些日子红军来时躲上山了吧。
  这话回答得很乖巧,北方佬便不生气了。北方佬说,你不要耍我,要是我知道你耍我了,我一定有你好下场的!
  保长唯唯诺诺地应了。
  国军终于也走了。一个月后,蛮脑壳从溆浦回到了家,说,他娘的国军走啦?
  曾祖父说,走了好久了。又问,老五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蛮脑壳一个劲地骂道说,他娘的我们俩还没走到溆浦就给国军的部队撞上了,他们要抓我们做壮丁,还好我眼疾手快,夜里趁他们不注意,逃了,老五就没那么走运了,他被他们抓走啦!
  曾祖父忧心忡忡地说,老五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蛮脑壳就说,这哪像正规军呐,他们还说红军是土匪,我看他们才是土匪,红军还不会强迫人去当兵!
  曾祖父长叹了口气,这年头,管他们是红军还是国军呢,咱这些泥巴子能活着吃口饱饭就万幸了;我看红军还是会回来的。
  蛮脑壳说,你怎么知道。
  曾祖父不放心地盯了眼蛮脑壳说,我说会回来便会回来,你问那么多作甚!
  红军在陈家坪只待了两天。在这里红军处决了大财主陈文祥。青花滩的陈大膀子被砍的消息在红军未到陈家坪时,这里就已经家喻户晓了。1935年12月19日,红军到了陈家坪。当时的财主、土豪、巨商闻讯,能逃的都携儿带女迅速逃到山里去了。来不及逃走的反动街长陈文祥感到左右为难。他逃晚了一步,正准备逃时,红军已经过江来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文祥便拿定了主意不逃了。下午,他头戴博帽,身穿长袍,手拿鞭炮,站在码头上,迎接过江的红军。过不久,一支高举着工农红军大旗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街上开来,陈文祥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燃放鞭炮,欢迎红军进街。还殷勤地递烟给红军,但是红军并没有去接他的烟。陈文祥包揽诉讼,欺压人民,是横行陈家坪的一霸。受过他们迫害的邓记斋铺,早暗地里派人到青花滩,找到了红军控告了他。所以红军来陈家坪时,对陈文祥的罪行了解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早上,红军便把陈文祥从洪昌商店拉了出来,进行审讯。
  湘西佬说,你就是陈文祥?
  陈文祥说,我就是,我就是!他边说边给湘西佬点烟。湘西佬也不拒绝,抽了口便说,你进步倒蛮快哇,昨天放鞭炮的是你吧!?
  陈文祥哈腰道,我老早就等着你们来,对你们的大名久仰了!
  湘西佬就说,我听很多人举报你呀,说你平时鱼肉百姓,是陈家坪一大恶霸!
  陈文祥一听脸就绿了,叠声道,我是积极拥护你们的,要不我怎么没逃!湘西佬就说,也好,看你表现不错,你今天上午赶紧找一百个穷人来保,如果一百个穷人都说你不该杀,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这一百个穷人哪能一时凑得齐,再说即使找得到,穷人也不太愿意去帮他说情。陈文祥找了许久好不容易稀稀拉拉找到四五个。湘西佬就说,就这么几个?看来穷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嘛!第二天清早,红军开走时,把陈文祥从正街人泰和布店带出。押到云集街口小溪江边一刀砍了。
  戊
  红军打到陈家坪的时候,祖母陈云青还是18岁的闺女。祖母是正儿八经上过学堂的,据父亲后来的话说,她念的是邵阳师范女子学校。她是个开朗的女士,在学校时交往过很多男女同学。祖母家新中国成立后被划为地主成分,祖母在家排第四,她前面的是三位姨奶奶,她下面是舅公陈广廉。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父子新中国成立后一同被作为地主镇压在陈家坪的打枪坪。红军在陈家坪待的两天里,老外公并没有做逃跑的打算,但是他把舅公陈广廉藏到了石门的一户佃户家避开了风头。老外公婆婆说,那你和三位闺女怎么办?老外公说,我还逃个屁,反正崽女都那么大了,我也不怕死了,至于闺女,我倒要看看红军是不是连女人都不放过了,要是真那样的话,那他们还打个卵天下?!
  红军果然来找老外公,说,你家儿子陈广廉呢?
  老外公装聋作哑半天,说,陈广廉早半个月前就去了湘中贩运大米去了。红军在老外公家搜了半天,果真没发现舅公的影子,将信将疑地走了。陈文祥被红军处决后,老外公捋着下颌几缕稀疏的胡子说,这下太平了。
  舅公后来回来说,陈文祥都杀了,为什么反而说好了呢?
  老外公说,红军是杀鸡儆猴,他们不会再杀了。果然,杀了陈文祥后,红军再也没在此杀过人。老外公靠做米行生意发的家,红军当天把陈家坪做生意的人都召集了过来,对他们说,做米行生意的,吃的都是嘴里的饭,莫做过分了,不要把发过水的米卖给穷苦人家。
  老外公连连点头应允,红军便接着又说,这生意嘛,以后肯定还得继续做下去,不过钱赚一点就行,不要赚得太狠了,不要搞剥削,要不下次我们来,就对你们不客气啦!
  老外公和其他做生意的忙点着头说,红军放心,我们也是做点小本生意,都是乡里乡亲的,保证不会对他们缺斤短两!
  红军就说,这就对了嘛!
  红军在这里休整的晚上,老外公打发人抬了五担米到红军住的地方,但是红军没有收。老外公亲自去了,说,这是我陈家的一点小心意,还望你们受纳。红军说,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收人家的东西,你要给,那我们按市价给你钱。老外公忙忙推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就走了,米却留在了红军那里。
  红军临走的时候,打发人又将钱送到了老外公手里,说,这是你的米钱,够不够?
  老外公说,使不得,使不得!
  来人便说,我们又不是打劫的,吃你的粮便要给你钱。说完便走了。老外公愣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长叹了声气,转身进屋去了。从此陈家卖的米从不缺斤短两,也不发水,老外公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如日中天,达到了顶峰。或许老外公一直没有想过,财富有时也是挂在脖子上的一把刀。
  大姨奶奶嫁给了水车一个茶商的二儿子,二姨奶奶后来嫁在了罗通,后来丈夫眼瞎了,新中国成立前靠老外公接济还勉强度日,新中国成立后,日子便愈发没法过下去了。祖母四姊妹中,三姨奶奶是嫁得最好的,三姨公公是现在湖南师范大学前身的教授,教国文,三姨奶奶出嫁后便一直跟随着三姨公公生活在长沙。祖母是四姊妹之中唯一一个嫁过两次的。或许在其他三位姊妹看来,祖母的身世是最凄惨的一个。祖母出嫁时已经二十有余了,在当时算是大龄出嫁了。祖母一生多愁善感,极富才情,在陈家四姊妹之中,她是最擅长吟诗作对的一个。当时陈家在陈家坪虽算不上首富,但绝对可以称为殷富之家。陈家在新中国成立前,广达良田两百多亩,在陈家坪和石门还有四家米行。父亲说,祖母在未出嫁时,老外公喜欢出一些对子来让子女们做,祖母总是最先答出来的,答得极快,又极其工整,简直堪称绝对。老外公欣喜之余,便会拿出一些金银首饰作为奖赏,时间长了,祖母竟然整整装满了一个小桃木箱。
  陈家一直节俭,虽说衣食无忧,但是却从未浪费一丝一毫东西,在今天看来,他们是真正的土财主,自己省吃俭用,把积攒下来的钱财,全部用来购置土地。直到现在,青花滩过年吃年夜饭时,还沿袭着这样的过年“专用语”:吃过年肉时,家庭的长者便会指着这块肉说,来,你来买这块“田”!
  这就是他们的希望和目标,广积粮,多置田。
  但是陈家和我想象中的还有一点不同,他们每年的农历六月初六,太阳暴晒的那天,会把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放在晒谷坪上暴晒一天。那天,陈家坪的人眼睛都会放光:花边、光洋,各种锦衣绸缎,各式家具等,足以让许多人暗地里垂涎三尺。
  这种做法,是否妥当真是值得商榷。新中国成立后土改时,陈家的家财被没收得一件都没有留下。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陈家要把家底暴露在外人的眼中,难道是仅仅出于单纯的炫耀心理吗?
  己
  或许曾经祖母是暗地里计划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的。这在她后来的《读回文有感》可为一例:
  “为感良人意,新传织锦诗。才名冠千古,巧思几人知。莫倚冰雪质,休论五色丝。循环不能读,何以慰兰思。”
  回文,即织锦回文。晋代窦滔在远地做官,其妻苏惠(字“若兰” ),以五色丝将自撰的一篇长达840字、意甚凄婉的回文诗织于锦上以赠窦滔。祖母诗题目中之“回文”可能就是这一篇。 如今已经无法考证《读回文有感》这首诗的写作年代了,如果是写于祖母出嫁之后,“循环不能读,何以慰兰思”这字里行间中的幽怨,那是可以理解的。祖母的头嫁丈夫是石门的一个靠做染坊起家的裁缝的大儿子,叫田世光。田家终日忙着做裁缝,家里没一个识字的,平日里忙于裁布加工,哪能理解祖母的那些所谓的“离愁别绪”!夫妻之间终日无共同语言,从《读回文有感》中,不难看出祖母心中的那股幽怨。祖母迟迟不出嫁,起先老外公还没着急,认为自家条件好,不愁嫁不出去,何况祖母长得端庄秀气,又是个识字的。可是等了几年,老外公心底里暗暗有些焦虑起来,媒婆做了好几个媒了,可是祖母始终不发话,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她成天躲在闺房里拿着一本《桃花扇》或者《聊斋》看,有时也绣绣花,老外公见她脸上始终一摊秋水般平静,根本就不为出嫁而着急,外公便静不下来了,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不嫁出去,这哪能像话,外人知道了,会讲闲话的。于是便将后来媒婆介绍过来的田家比较了下,说,田家虽比不上我们陈家,可裁缝是有手艺的,世道怎么变,怎能少得了个裁缝!?只要人还得穿衣裳,就不愁没饭吃!只要有口饭吃,这人就能活下去!
  这桩婚事便由老外公做主定了下来。祖母之前从未见过姓田的长什么样,心里急得慌,一万个不情愿,又不能讲出来,怕老外公生气,暗地里一个劲地流泪。老外公婆婆到底见祖母是自个心头上的肉,就说,要是那姓田的不咋的就算了吧。老外公一听,拍着桌子说,你咋也这么糊涂了!?这婚事是儿戏么,说算就算得了的吗!老外公是爱面子的人,答应的事哪能反悔的,硬逼着祖母嫁了出去。姓田的丈夫长得也不丑,但却是个大老粗,平时只知道做活,至于其他,便什么都不管了。他见祖母整天坐在那里发呆,愁肠百结的样子,慌了神:你是病了吗?
  祖母摇了摇头。
  那你是这边的饭吃不习惯吗?
  祖母又摇了摇头。
  姓田的便诧异了,说,有吃有喝的,又不要你做活,你干吗还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你瞧外边的妇女,哪个不是在田地里做活累得半死的,人家也没像你这样成天愁眉苦脸的!
  祖母的泪却像树叶上的水珠一颗一颗滑了下来。
  祖母一直到姓田的丈夫新中国成立后被当作地主镇压,这其中十几年时间里,她一直没有给田家生过一儿半女。或许祖母在这十几年时间中,她是在孤寂中度过的。祖母曾在《灯下的飞蛾》这首自由诗中终于把话说白了:“唉!人生男女的结合,倘使遇到不淑之人,她的身世,也像飞蛾一样的不幸与惶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祖母在这十几年时间里可谓惶惑来形容,一点也不算过分的。据石门的老辈人回忆,祖母与田姓丈夫之间常有冷战,偶尔甚至有打骂现象发生。家庭之外,祖母同样感到孤独,“不是秋来感慨多,愁心先已入诗魔。一年明月今宵好,杯酒同君且放歌”(《中秋夜同陈霞玩月》)。陈霞本是个少有文化、更不懂赏月吟诗的普通村妇,祖母邀其玩月,赠之以诗,其孤独无奈之甚可见一斑。或许是祖母那种清高的性格,普通人终难与她靠拢在一起。
  老外公每隔几年都会主修一次陈姓的祠堂。修祠堂是族里的一件大事,一般都是由族里德高望重的人来主持。族里本来有位资历比老外公更老的人,按理应该由老人来主持的。老外公拍着桌子说道,陈斗轩拿个屁来修,他哪收纳得齐钱来?!
  老外公于是当了主持。他朝陈姓的每家每户去收钱,民国二十四年,正好赶上天灾,几个月没下过大雨了,田干得露出了手指宽般的缝隙,闹了大饥荒。族里的老辈人就说,眼看都要饿死人了,这祠堂晚点修也未尝不可的事。
  老外公胡子一翘,冲他说道,老祖宗都不认的人,活该饿死!
  钱照例去收,家境稍好的,还可以勉强拿出几吊钱出来,家境不好的,饭都没得吃了,哪还有钱拿出来修祠堂。就说,修了祠堂又怎样?祖宗要是灵验,怎么不下场雨,难道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
  老外公搬条凳子坐在那人屋里,也不多说话,就认准了一个理:修祠堂是祭奠祖宗的大事情,哪容得了你讲理?!
  逼得没法了的人家只好把仅有的一点粮分一半给老外公,也算是出钱了。外公也不多说,拿了就走,背后的人恨得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这是件得罪人的事,可老外公就认准了一个理,死也不改。
  庚
  祖父是民国十七年开始跟随五师傅学和尚的。祖父那时已经十四岁了,在当时可以成家了的。祖父的六个哥哥中,只有兵马子和鲁班成了家,剩下的都是光棍一条。祖父跟着五师傅练了几年毛笔字,经书抄了几大卷,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给练了出来,到后来,五师傅都连连摇头自愧不如了。便说,老七,愿不愿意和我学和尚?
  祖父天生懒虫一条,就说,学和尚有什么好处?
  五师傅笑道,怎么就没好处了,你想,这世上哪天不死人的,死了人就有我们饭吃,又不用下田捉泥巴下地挖土,吃的是碗轻松快活饭。
  祖父便说,这倒快活,天天坐在这儿打打盹写写字,又不用日晒雨淋,好,我跟你做和尚吧!
  起先曾祖父并不知道这事,后来祖父会打飞铙了,他才告诉曾祖父。“犀牛望月”、“苏秦背剑”、“嫦娥奔月”,祖父一个打得比一个漂亮,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似乎命中注定就是当和尚的八字。曾祖父的心便放下了,看了个日子,拿着些礼品来到庵堂算是正式替祖父拜了这个师傅。
  红军打到青花滩的时候,湘西佬的眼睛里面进了粒沙子,肿得老高,像个桃子,见不得风。
  见了祖父,湘西佬捂着眼睛说,你多大了?干吗要去当和尚?
  祖父说,还未满二十;做和尚轻松自在,吃的是菩萨饭。
  湘西佬说,都是些骗人的把戏吧,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祖父便说,念经拜佛,哪有骗人的?我们做的可是真把戏,不信,我给你吹吹眼睛,保管马上就好。
  湘西佬半信半疑,说,要是没吹好怎么说?
  祖父十拿九稳地说,要是没吹好,我跟你走好了,任由你处置!
  湘西佬见他样子长得还算标致,就说,吹吧,信你一回。
  祖父先用手指捻成一个圆圈在湘西佬面前晃来晃去,嘴里念念有词,非常神秘的样子,然后就凑到湘西佬眼前,扒开他的眼皮,连吹了三下。
  祖父说,你眨眨眼试试!
  湘西佬疑虑地眨了眨眼睛,竟然不痛了,沙子早出来了。
  神了!湘西佬惊讶地说,我之前好几个人都帮我吹过,都没有吹出来,你竟然把它给吹出来,他娘的真有两下子。
  祖父说,不是玩把戏吧。
  湘西佬说,还真有点玄乎,不过里面肯定有把戏!
  祖父嘿嘿一笑,便不再说话。
  湘西佬说,你叫什么名字?祖父说,叫郑能安。湘西佬说,没有法号吗?
  祖父就说,我们不是正式出家,没有法号。湘西佬就说,你跟我革命去吧,做和尚没前途。
  祖父说,革命是做什么?那还不是为了能吃上口饭,可我在这里坐着就有饭吃为啥还去革命?再说这枪子儿,打到人身上不长眼,说不准哪天真的就去见菩萨去了,那还拿啥革命?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做我的和尚吧。
  湘西佬听了连连摇头,说,你这是胸无大志,难道革命就是为了吃饭?!
  祖父就说,不是为了吃饭,那你们还革命?
  湘西佬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思忖半天就说,不对,不对,革命虽也得吃饭,可这革命还得多点意思,这里头有道理,哎,说了你也不明白的。
  祖父就说,你们革命不是说要让所有穷人翻身得解放吗,既然让穷人解放,那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有饭吃,不挨饿吗,这就是你们的革命吧!
  湘西佬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光有饭吃还不够,那些佃户不是照样有饭吃嘛,可是他们并没有被解放,我们革命,就是为了让他们身心都得到解放,你明白吗?
  祖父想了半天,说,我还是不明白。有饭吃,有衣穿,这世界不就太平了吗,干吗还要弄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的?再说这人一生下来,八字就注定了他该干吗就得干吗,命中早就定好了的,这革命能闹腾起啥来呢?
  湘西佬连连摇头说,跟你说你也不懂,你还是当你的和尚吧!
  说完掏出一块光洋来,递给祖父。祖父不接,说,干吗要给我光洋?
  湘西佬说,你刚才给我吹好了眼睛。
  祖父说,这事我经常做的,从未收过钱,你这钱,我不要。湘西佬再给,祖父依旧不接,湘西佬只好作罢。走的时候说,看你还有药可救。
  祖父游手好闲惯了,一样农活都不会干,又不用日晒雨淋,长得白净秀气,倒不像是个农村里的。天天和那些闲汉凑在一块斗蟋蟀,下五子飞棋,渐渐成了个二不挂五的人,到后来,竟然私通了一个石门的妇女。
  那妇人男人刚死不久,祖父见她长得还算标致,便打了人家的歪主意。和五师傅去石门打道场,夜里的时候祖父开始打飞铙,飞铙在空中旋转得呼呼响,看的人都心惊肉跳,祖父像做杂技表演般将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妇人被祖父的绝技折服得五体投地,时间久了,两人便粘在一块了。
  曾祖父起先还不知道,后来风声越传越大,便开始坐不住了。他一脚踹开房门,正赶上祖父去陈家坪一带打道场去了,不在,那妇人却被曾祖父逮着了。曾祖父说,你这婆娘还要不要脸,我儿子可还是没成过家的,你不要把他的名声毁了!
  妇人道,是七师傅自己主动的,我有什么过错?
  曾祖父就有些生气了,说,你比他大,又是过来人,难道也就由着他的性子来?我看是你耐不住寂寞了吧!
  一句话把妇人噎在那里半天做声不得,哇地哭了起来,地动山摇,曾祖父气得捋着胡子,说,得,得, 得,就你这样子,以后也休想进我郑家的门槛!
  祖父一回家,看到这架势,抬脚就想溜。兵马子一把将他拖住,曾祖父从神龛上取下那把荆条,大声朝身边的昌鸡公喊道,端盆水来!
  水端来了,用木盆盛的。祖父狠狠地白了眼昌鸡公,木盆的水起码也盛得有八成满。曾祖父朝祖父吼道:给老子跪下!
  祖父从未见过这架势,双腿一软,便在神龛下跪了下来。曾祖父气得围着祖父团团转,说,俗话说,爹娘疼满崽,我以前从未舍得打过你,你这王八蛋就飞天上去了!今个让你见识下郑家家法的厉害!厉声道,把水盆举在头顶上!
  祖父心知理亏,一言不发地将水盆举在了头顶上,他平时没干过什么重活,举着的手一个劲地打战,水溢出了不少,都流进了脖子里,冷得直打战。
  曾祖父冷冷地瞪着他,说,咱郑家,虽然穷,但是也不能乱了规矩,你要娶妻,和我们说,咱找正儿八经的媒婆去做媒,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倒自个去找寡妇了,你要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去!
  曾祖父又说,咱穷点就穷点,饭没得吃,咱就去啃树皮,吃饱就行;衣服不求好,能遮体就行,可这婚姻大事,怎由得你胡来!这是规矩,咱穷,也要穷得有骨气!你三哥四哥五哥六哥虽然还在打单身,娶不起老婆,可也没谁说过闲话,怎么就你这王八蛋这么不争脸!
  祖父举着洗脸盆早就体力不支了,大冬天,冷水流进脖子里人都快冻僵了,不停地打着摆子。曾祖母就说,算啦,算啦,故意朝祖父说,阿七你记住了吗?!
  祖父赶紧说,记住了,记住了!
  曾祖父这才算饶了他。祖父过后揪着三叔公的耳朵骂道,千刀万剐的昌鸡公,活该你娶不到老婆,盛那么多的水!
  昌鸡公笑着说,谁让你卵毛都没长齐就胡来!
  大叔公能彬是最先成亲的。他算半个猎人,农闲时爱赶山打猎,提着一杆自制的鸟铳,青花滩的人见他背着鸟铳回来,便喊道,今天打到了什么,今晚去你家喝酒哇!
  兵马子大方得很,就是不爱和人讲话,整天一言不发的闷着脑袋干活,娶的老婆性格却刚好和他相反,是个长舌婆。曾祖母非常不喜欢这个媳妇,于是婆媳之间没少吵过架,兵马子都是看在眼里,曾祖母见他一回家,便说,你大男人一个,也不管教管教这个婆娘,都无法无天了。
  老婆也不甘示弱,吹枕边风,横竖都是婆婆的不是。兵马子是个老实人,有话也不肯与别人说,有天却找到祖父说,老七你替我看个八字吧。
  祖父抓着兵马子的左手装模作样地端详了半天,老大你虽是苦八字,却是个长寿的命。
  兵马子说,既然是苦八字,活那么长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趁早做鬼快活!祖父说,好死不如赖活呐!兵马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作声。过几天,兵马子用枪对着自己的口踩响了扳机,后脑勺被打了个大洞,人见人怕。兵马子的死让曾祖父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失魂落魄了好久,五叔公自从逃壮丁几年了杳无音信,不知死活,这回又失去了大儿子。祖父得知消息后直摇头,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说他是苦八字啦!
  后来我听父亲说,大叔公也可能不是自杀死的,据蛮脑壳说,当时他看见兵马子用嘴吹枪管,可能是枪管被硝堵住了,便用口去吹,哪想到不小心踩响了扳机。对于大叔公的死,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疑问号,“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呢!”父亲后来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语气和我说道。
  辛
  祖父一生究竟和多少个女人有染,这个答案似乎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他一直将答案装进了棺材也不肯与人分享。其他人除了皱着眉暗地里说,郑家这个老七,也算是青花滩出的一个风流鬼了。日本人来的那年,青花滩的一户人实在忍不住着窝囊气了,那个当家男人是个很矮的人,长得像个大冬瓜,他有天扛着一把大板斧坐在曾祖父家门口,朝屋里狠声道,他娘的郑能安给老子滚出来,老子今天不劈了你就死在你家门口!
  曾祖父那时还没中风,拄着拐杖颤抖着走出来说,这孽子我会收拾他的,改天我让他登门谢罪,任凭您处置。
  矮冬瓜将斧头叭的一生剁在郑家的门槛上,说道,郑能安有今天,那还不是你纵的?今天不和他来个了断,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人!
  蛮脑壳等几位兄弟出来了,手里都操着家伙。说,今天老七不在家,你要不信,进屋去搜好了,搜到了,应由你剁也好烹也罢!
  曾祖父连连斥退了儿子们,只差点没向矮冬瓜下跪了。说,要是他以后还敢这样无法无天,我一定亲自将他缚上任你处置,今天,你就给我这张老脸一个薄面吧。
  矮冬瓜见蛮脑壳等人一副凶相,心里也有些怕,并不敢进屋搜,于是扯起嗓子喊道,郑能安你狗娘养的你给老子记住了,以后别让我见到你,要以后再到我家来,老子一斧头劈了你!
  矮冬瓜走后,差点没把曾祖父气死。祖父起先躲在庵堂里,昌鸡公说,老七你赶紧到石门避避风头吧,老父逮着你了,会把你沉潭的。
  祖父躲在石门一直躲到日本人打了进来,才方敢回家。足足躲了一个月。
  日本人来的时候,已经是民国三十三春了。他们从雪峰山一路打了下来,气势凶猛,没谁挡得住那架势。
  他们打到青花滩,所有的年轻妇女都逃进山里去了,日本人只抓到了一个郑姓的老妇人。老妇人快八十岁了,耳聋背驼,实在是跑不动了。她说,我活了这么长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仗没经历过,难道日本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
  日本人从她家门口经过,刚好看到了她家牛栏里的牛。本来日本人并没打算在她家做多久停留的,但是看见牛,情况便又不同了。
  他们把牛从栏里拖了出来,用刺刀宰了,那是一只耕田的老牛,又时值春耕季节,老妇和儿子看了都心痛,便骂了几句。
  日本人朝翻译官说,他们刚才说什么了?
  翻译官说,他们骂你杀了他家的牛。
  日本人狞笑道说,不就一头牛吗!便朝老妇的儿子扬了扬手,招他过来。老妇的儿子犹豫着走了过去。日本人就说:
  你刚才骂我了?
  老妇儿子不敢说话,一脸畏惧地望着日本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刺刀一言不发。
  日本人一起笑了起来,端着刺刀围着老妇的儿子说,你媳妇呢!老妇的儿子脸上开始冒汗起来,说,她今早出门去娘家了。
  日本人说,她为什么要去娘家!
  老妇的儿子一时答不上来,他媳妇其实是躲在后面的山头里去了。日本人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去割些上等的牛肉来给我们吃!
  老妇的儿子也不敢不依,日本人吃饱了,团团坐在屋前的空坪上,便开始推起老妇儿子来。日本人手中都是端着刺刀的,老妇的儿子被这个一推,那个一脚,身上挨的全部都是刀子,全身顿时多了几个透明窟窿,还没死,瘫在地上成了个血人,奄奄一息了。
  老妇开始破口大骂起来,这帮畜生,吃了我家的牛也就算了,还干出这样没德行的事来,我的儿呀……
  日本人虽没听懂,但是明白。有些不耐烦,于是几个年轻点的日本人走了过来,一把扯掉了老妇的褂子,赤裸裸的老妇被一把按在了一条长凳上,哪有还手的力。
  日本人盯着老妇枯萎的身子,眼神中有些厌恶,便脱下老妇脚上的布鞋,朝她阴户一下一下狠狠地抽了起来。老妇每抽一下,身子便弓起来一下,没几分钟工夫,老妇便再也不动弹了,给活活抽死了。
  日本人走时,还说,真他妈的没劲。这个事是真实的,至今还在青花滩广为流传,如今青花滩的年轻一提到小日本,牙齿便会咬得咯咯响。
  这些小日本在哪家吃完饭,便把锅全部砸碎,更可恨的是,还有的会在米缸里拉上一泡屎。
  曾祖父叹息道,这哪是群军队,就是畜生嘛!军阀的部队虽然野蛮,可人家吃完饭也不会砸锅,更不会往里拉屎的,更不要谈那样对待老妇了!暴戾到如此的程度,气数也快到头了。果然这队日本人后来打到芷江便被全歼了。
  日本人不久在洋溪制造了屠杀,整个洋溪遭到了日本人的血洗,他们将死尸全部扔进了一个巨大的坑里埋掉了,这个土坑便是后来洋溪著名的 “万人坑”。
  蛮脑壳就说,这世道,就他妈的谁有枪谁做主,真后悔听你的没去当红军!
  曾祖父说,你以为当兵就好,当兵还不是为了能吃上口饭!你以为那口饭就那么好吃了,天天将脑壳挂在脖子上,说不上哪天就掉下来了。咱不去争那风头。
  蛮脑壳这回终究没有听曾祖父的,他在一个夜里悄悄地走了,临走之前只和平日里最要好的昌鸡公说他去龙山了。龙山那边是土匪窝子,曾祖父得知消息几夜睡不着觉,急着要去龙山将蛮脑壳找回家。众人怎么劝都无果,但是他临走前中风瘫了。曾祖父老泪横流,躺在床上,一股恶臭从被褥中散发出来。他说,兵马子死了,能保十年来一个音讯都没有,怕也是死了,我不想让蛮脑壳也是这样的下场呐。说得在场的人无不黯然落泪。
  蛮脑壳最终没有回来。鲁班后来去龙山找过他一次,那是曾祖父快要临终的时候,曾祖父躺在床上,几天都落不了气,眼睛死死地盯着大门口的方向,嘴里已经说不清话来了。
  鲁班来到龙山,寻着了蛮脑壳。蛮脑壳当时正在给大匪首瞿波平当手下,手里拿着一把驳壳枪,人却完全变样了,蓄着络腮胡子,一身彪悍,眼睛生冷得让人害怕。鲁班说,父亲咽不了气,好几天了,一直等着你回去看他一眼。
  蛮脑壳说,我不回去!当时要是我不听他的,哪会像是今天这个样子!
  鲁班就说,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今天不回去,这辈子也见不着了。
  蛮脑壳说,天皇老子请我也不去!我去见了难道他就不死了!?把鲁班气得一句话也没跟他说就下山了。
  蛮脑壳以后肯定没人替他收尸!鲁班回来恨恨地说。
  果然,解放军剿匪的时候,蛮脑壳的脑壳被挂在了城头上足一个星期,尸身却留在了龙山的一丘水田里,后来还是当地的农民看不下去,草草地在山坑里给挖了个坑埋了才算完事。
  壬
  青花滩很多人都说,祖父会很多法术。这些法术我大多都没有亲眼一睹,有人曾说,祖父能在一个生鸡蛋上照出死人的影子出来。讲这话的人当时的神情把我确实吓了一大跳。我从未听祖父说起他有这等本事。给人吹眼睛里的沙子、替人收魂、拔脚板下的暗荆、化孟婆汤(青花滩人讲那叫蒙神水)、打南岳醮这些我是亲眼看见祖父做过的。祖父有把大刀,刀把缠着红布条,乌黑乌黑的,透着一股邪气。刀并不锋利,那是用来打南岳醮时驱厉鬼用的,平时不会轻易示人。我曾亲眼看到过祖父从一口大木柜里小心翼翼拿出来过,据说那刀邪气重,夜里会发出沉吟之声,再厉的鬼,见到这把刀也会落荒而逃。
  祖父究竟会多少种法术,连父亲也不知道。祖父曾经要父亲也跟着他学和尚。结果,父亲说,你打死我也不会跟你学的!小叔的态度更加激烈,当时正处于武斗时期,小叔是一个派里的小头目,但是因为祖父是个和尚,祖母又是地主家庭出身,他再怎么努力,也入不了团,小叔便把一股脑怨气全部发泄在了祖父母身上,他彻夜不回家,整天阴沉着脸,祖父母也不敢说他。
  祖父一直到中年才结婚,那时全国都已经解放了,祖父像匹脱缰已久的烈马,终于被驯服了,将祖母从石门娶了过来,他几乎一个子儿都未花。
  解放战争期间,湘西佬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他又一次打回了青花滩。此时他已经是副旅长了。湘西佬此回是骑着高头大马来的,脸上多了道长长的刀疤,显得狰狞了不少。
  当时**已经溃不成军了,成了团散沙。湘西佬有些得意,对祖父说,你还是和尚,可我们的革命却是要成功了。
  祖父说,革命成功了,那以后世界会怎样?
  湘西佬说,全国人民翻身得解放。
  祖父说,什么叫翻身?
  湘西佬说,翻身也不懂?翻身就是得自由了!
  祖父说,那还不是要吃饭的。湘西佬说,他娘的你就知道吃饭!祖父说,我们做百姓的,这一辈子,人一个,卵一条,不为吃,为啥?你们的那些革命,太高深了,我们也明白不了,我们只关心每天有没有吃的,有吃的,就翻身了,这天下便太平了。
  湘西佬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脑壳没开窍。这世道,该变的还是会变的,人是该吃饱饭,但是也不能光为吃而活着,要是那样,不就成了猪狗了?!
  祖父说,改变世道,那是你们这些人干的事情,我们只要每天祈求平平安安温温饱饱活着就够了。
  湘西佬摸了摸脸说,这道刀疤,也算是革命的纪念品。要是为了你刚才的那席话,还真他娘的不值得。
  湘西佬走后,祖父还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和他走。那刀疤当时劈着时就不痛?他当再大的官又怎么,还不照样每天吃饭拉屎,到头来还不是挨不过阎王的那根索命索?
  郑家土改时划为了贫农,而祖母一家却没那么走运了。祖母的丈夫家被划为了地主,娘家自然是逃不过地主的帽子的。祖母差不多一个月时间里连续目睹了丈夫和父亲家兄的死亡。
  和十几年前红军处决陈大膀子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吃枪子儿死去的,死之前还开了审判大会。底下一群人挥舞着拳头大声吼叫,台上的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低着头,被绑了个严严实实。审判大会临近结束的时候,老外公陈尧华似乎想讲几句话,但是声音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巨大的吼叫声彻底将它掩盖了。
  倒是祖母的前夫死之前还说出了话,他说,为啥要枪毙我,红军当时也没说过要枪毙我,我家当时还请泰和裁缝店的田裁缝给红军做过一百顶军帽呢,钱都是我父亲出的,当时红军还说我家觉悟高!
  就有人说,石门就你最有钱,你的田最多,你的地最广,你开裁缝店,可我们却穷得没裤子穿,我们都给你当佃户,你靠剥削我们的血汗发家,为啥不能枪毙你!
  田世光就说,我经营有方,那都是靠我的本事赚来的,我平时哪天吃过一点细粮?哪天就穿过一件绸缎了?我还不是靠自己辛勤节俭发的家!?
  低下就有人喊,要穷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块富,你先富了,你就是地主,是恶霸,就该杀!
  田世光就说,这哪是什么道理,你们这样做还有天理可讲吗!
  底下的就说,我们平时要累得半死才有碗饭吃,你坐在家里屁事都不用做就有饭吃,这难道不是剥削吗!
  田世光想了想,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了起来,捶胸顿足道,早知道呐,还是做穷人最保险!
  祖父打一场道场回来,一般情况下会得到一只开叫的雄鸡,一尾三斤重的草鱼,一斗米一块肉和二十来个斋粑。办丧事的家里条件好些的话,还会打发师傅几贯铜钱。铜钱大多数是康熙通宝和乾隆通宝,还有些是光绪和咸丰通宝。这些铜钱祖父用一只木箱锁着,差不多足足有几十斤重。郑家直到我读小学时还保存了少数一部分的铜钱,后来被我“败光”了:我隔几天偷几串出去到学校里用铁丝串起来,玩“丢沙包”的游戏,甚至嘴馋得不得了的时候,身上又没钱买糖吃时,天真地拿着几个表面很光亮的乾隆通宝去小卖部买泡泡糖吃。坐小卖部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拿着通宝端详了半晌,我看到她最后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黑洞洞的牙床,最后又把铜钱退了给我说,这钱是你祖宗花的。
  我什么也没买到,回去的路上很生气,一股脑地把装兜里的沉甸甸的一把通宝全部扔河里了。现在想来,非常的后悔。
  这些铜钱都是祖父一个一个挣回来的,最后全部被我败光了,按理说,我成了个败家子。
  祖父一样农活都不会干,甚至连秧都不会插。有人说,祖父一辈子从未下过水田。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一个农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自己还有田有地,但从未下过水,也算得上是条新闻了。
  祖母来到郑家,一点嫁妆都没有,全部被没收了个精光。祖父像捡来了一个女人似的,连喜酒都没有请过,两人便结合到一起了。1951年他们结婚,1952年生下父亲郑弦清,次年又生下小叔郑楚南,1955年,最后生下了小姑郑玉姳。祖母或许终究会在这些动荡的岁月中沉思下去,祖父游手好闲惯了,并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脾气也愈发暴躁起来。或许他根本就不适合结婚,而整日东游西逛,偷偷情,下下棋,遇到死人打一两场道场,那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祖母的一到来,让他很难适应那种家庭伦理的束缚,特别是在生下了父亲等几个儿女后,祖父愈发感到了难以承受。他平时桀骜不驯惯了,一时哪能收得回。这股气,便通通发泄在了祖母的身上。祖母沧桑一世,空负满腔柔情,可惜还是没有谁能真正是理解她的。她后来写的几首诗作中都可以读到这样的心情。
  ?春怨之一  归来
  连宵风雨酿轻寒,朝来点滴残。春愁满眼泪栏杆,鸣鸦语未删。
  吟旧句,泣青衫,韶光水一般。池塘芳草梦阑珊,诗苗何处探?
  春怨之二?清明
  如毛细雨润莓苔,空教景物催。年年懒制踏青鞋,心情久化灰。
  春已半,蝶飞来,桃花犹未开。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
  这两首诗作于何时,已经无从考证了,“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被处决后,当时就埋在乱葬岗,清明时,是不允许家人前去扫墓祭奠的,在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季里,或许祖母的心情也化作了如愁思般的雨丝了。
  癸
  蛮脑壳的死仿佛是了某个魔咒,在此后的几年里,郑家剩下的其他4兄弟也跟着倒霉运。最先死的是鲁班。鲁班的死让青花滩的人为他惋惜不已。他打的簸箕即使用上几年也不会损坏,他打的米筛,能把糙米中的沙粒全部筛选出来。他的手那么巧,仿佛天生便是做木匠的料。父亲两岁的时候,鲁班还为他做了辆小火车。他都是凭借着自己的想象造的,他甚至从未见到过火车,只是听别人描述,便拿起刨子、斧头、矬子敲敲打打起来,大半天工夫,一辆漂亮的小木头火车便交到了父亲手中。父亲自然喜爱得不得了。他总是很得小孩的喜欢,只要闲下来,便会变戏法般做出一两个让孩子们惊讶不已的小玩具。二叔公是青花滩最负盛名的木匠,石门、枫树、水车等地的人都会慕名远来,请二叔公去做木匠活。二叔公在六月份和冬天总是最忙碌的时候,夏天做好的农具,上过桐油,秋天便可以用来做收割的农具了,例如斛桶、米箩、风车;冬天的时候,是打家具的好季节,桌椅板凳和五斗橱等等,二叔公总是打得比别的木匠既快又好,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时时想着为主人家节省木料,这点也很得主人家的心意。
  鲁班是得一种很奇怪的病死的,起先是胃胀,吃不下东西,后来肚子越来越大,而且肚皮在日渐变得发亮,像只皮球般鼓了起来。青花滩从未见过这种病,以为是中了邪,便请来祖父去替他驱邪。
  祖父走到他床前,闻到了一股很奇异的气味。他的二哥已经脸上苍白地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了。他对祖父说,老七,我知道我不行了,你也不要玩那些鬼把戏了,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鬼怪。听哥哥的,好好养好自己的孩子吧,别东游西逛了。
  祖父望着二叔公,差点哭了出来。他说,你还有婆娘儿子要养呢,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鲁班就说,这半年躺在这里也是拖累他们,索性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想了这么长时间,我总算是想清楚点了,这人活着一辈子,什么事是该干的,什么又是不该干的,起先未必自个清楚,只有到头,快要死的时候,才会体会,可惜已经晚了。
  接着又说,还是那首童谣唱得好,饭能吃饱,衣能遮体,苦难再多,活着就好……老四不听父亲的话,一心想要闯出个名堂,到头来还不是死无全尸,哎,很多事情,还是依天命的好,这人呐,都是八字注定了的,自己适合干啥就干啥,超过了头,便会遭天谴的。
  鲁班死时,青花滩的人都自发赶过来替他送行。抬棺的人群沿着清江一直逆流而上,抬往郑姓的坟山。
  再后来,破四旧开始了,开始不允许和尚打道场,所有的庵堂里的和尚、尼姑都被驱逐了出来。那时五师傅已经死了,祖父一个人守着青花滩年久失修的破庵堂。
  祖父不服,说,难道今后死了人就不用打道场了吗?
  来人就说,打道场,那是旧社会的迷信,必须彻底铲除掉!
  祖父就说,旧社会死的也是人,新社会死的也是人,难道他们就有区别了吗?
  几天后,祖父被一副竹架强迫地抬出了破庵堂,庵堂后来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祖父后来才知道,石门、水车一带的和尚尼姑和他的下场一样,都不允许再给人打道场了。祖父闷闷不乐,他是闲不住的人,平时总爱出去寻点快活,可每天出去,回来时都是憋着脸,锁着眉,祖母稍微有点不如他意,少则大骂,甚至用铜旱烟管去烫这位可怜的妇人。
  祖母的哮喘病是大饥荒时期落下的。那是冬天,傍晚时分祖母去清江边上洗萝卜叶子,脚下一滑,掉入了河中,祖母不会游泳,幸好有人看到,把她捞了上来才幸免于难。她湿淋淋地回到家,受了风寒,祖父嫌萝卜菜叶子被水冲走了,又骂了她一顿,再加上受气,一卧就是一个多月,差点病死。开春的时候,能起床了,可是最终落下了哮喘的病根,从此愈发严重,在文化大革命批斗她的时候,已经咳得直不起腰来了。
  父亲总是不愿意和我讲那段岁月里所发生的事情。他是个性格有些孤僻的人,什么事情宁肯自个往心里藏着也不会抖出来,我小的时候,刚好那天是清明,母亲不在家,我看到父亲在房中将头整个地埋在水盆中,足足有一两分钟,差点窒息死掉,把我和妹妹吓得哇哇哭。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吗,为何要这样虐待自己。他有时盯着祖母的遗像就掉眼泪,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哭过。记得有年中秋晚上我们坐在空坪上赏月的时候,他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小的时候,青花滩过中秋晚上去偷别家的甜高粱和花生、凉薯是不当贼的。他说他那晚和小伙伴们约好,邀请他们去偷自己家的甜高粱,结果被祖母逮了个正。祖母很快装作没看见他们似的,又关上了门。
  当时就那么傻,别家的偏不偷,总想着要把自家的甜高粱偷吃了才心甘。父亲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笑容。他是个不爱笑的人。他还说,祖母做的蕨粑是青花滩最好吃的,他说,祖母的算盘也是青花滩打得最利索的。但是,他从不说自己的母亲所写的诗作,一次都没提过。父亲也总是绝少提起祖父,仿佛祖父在他心中什么也没有留下,他说的关于祖父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他呀,没少打过你祖母呢!语气是愤愤不平的。祖母很早就死了,而祖父却一直活到我读小学的冬天才中风去世,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住祖父的模样,光头、一颌灰白色的胡须非常漂亮,经常穿一条灰白色的洗得很干净的长裤。他从不打光脚。
  祖母很多诗作都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作的。在《七绝》里或许祖母已经将自己的后世预测到了。
  秋 灯
  顾影生幽怨,残灯黯欲明;
  凝寒花结艳,照见夜吟人。
  七绝?黄叶西风动暮迟
  黄叶西风动暮迟,飘零又过菊花时。
  漫怜身世伤鸿爪,且喜霜枝踏有诗。
  在祖母现存的诗作中,这首《一九六零年杂感》是最让我动容的。
  访友出门去,凄然伤我怀;
  素心能有几,拄杖独徘徊。
  1960年,年龄最小的小姑也已经5岁了。而父亲则已经读小学了,父亲的成绩出奇的好,和祖父刚好相反,父亲非常好读书。但是还未能完成初中的学业,父亲突然有天从学校跑了回家,他说,我再也不去念书了!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父亲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甭想从他口中掏出一句话来。而没过多久,祖母就死了。
  鲁班死后,接着去世的是六叔公能泰。1957年六叔公去了湘中的冷江修铁路,被一块钢材砸中了头部,当场死亡。他也是祖父的兄弟当中死得离家最远的一个。六叔公死之前刚处了一个女朋友,是一个冷江佬的小女儿,本打算年底成亲的,但是还没有等到成亲,六叔公就死了。之后两年,三叔公昌鸡公也饿死了。那时正赶上大饥荒最严重的春耕时节。昌鸡公无儿无女,本来自个养活自个还是不难的,但是他人懒,一般成年男人一天挣十个工分,他只能挣七个工分,这和妇女没什么差别了。他爱玩些把戏,比如斗蟋蟀。斗蟋蟀是他最大的爱好,因为这个爱好,青花滩的女人对他有些怨恨,因为他带坏了别的男人也爱上了这玩意儿,所以他从未有过女人。
  大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即使下地做活了,队里也分不出来一点粮了。大伙都饿得两眼发黑,凭着每天二两的粗粮勉强还能活下去。但是能泰公食量大,平时做活又懒,队里只给他每天一两的饭吃。一两米饭哪能够,六叔公饿得发慌,两眼直冒金光,于是去山里摘野草莓吃。雨水充沛的时候,野草莓多,但是一到天气渐渐热起来,野草莓也就全部落光了,再说这野草莓哪能填饱肚子的,时间长了,六叔公便饿出了病,脸色蜡黄,瘦得像根竹竿儿,还患上了严重的痢疾。他是被饥饿折磨死的。七兄弟到头来只剩下祖父一个仅存于世,在那一两年时间内,饥饿成了摆在人们眼前的最大难题,直到1962年,情况才稍微出现转机。但没过几年,谁也没料到,一场更大的浩劫迎面而来,将所有人都卷入了进去。
  子
  在这个家族里,或许父亲说自己的弟弟是说得最多的。他是想急于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太仓促了而最终把命也给带上去了。父亲每次给我们做思想总结的时候不免会说到二叔。二叔有段时间甚至成为他的口头上常常挂着的话,开口必言,你二叔……
  二叔仿佛成了父亲教育我们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凡事都要一步步来,不要做得过火。父亲就是这样和我说的。要是二叔真的在天有灵,看父亲这样天天说他,保证也会被气得够呛。
  二叔死的时候还未到15岁。15岁,我想我在干什么呢,除了待在学校里,似乎没有地方可去。
  而那个时候的二叔已经是个热血沸腾的有志青年了。要不是被区里的人把他的名额刷了下来,二叔很有可能是青花滩头个到过天安门的人。他不知写了多少份入团申请,最后都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功。但是二叔并不因此而灰心丧气。伟大的无产阶级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倒我们!这是二叔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名言。他后来渐渐把入不了团的种种原因总结出来,那便是祖母的成分问题。祖母是地主家庭,前夫也是地主,她家就是个地主窝窝,有这样的出身,二叔即使再表现好,也甭想入上团。二叔因此很少和祖母说话,他总是冷着脸,叭的一声将自己关进屋子里不出来见人。后来父亲也跟随染上了这种古怪的脾气。两兄弟仿佛像商量好似的,故意要把祖母气死。我甚至想,父亲后来的退学是否与祖母有关。我问父亲,父亲总是找各种搪塞的借口不正面回答我。他对我说,他美术不好,所以他就退学了。这哪是一个理由,美术压根就不是主课,即使再不好,也用不着拿这个而退学的。父亲从不告诉我那些他少年时的那些事情。他只说,你二叔……
  现在镇政府门口的那两蹲石狮子你发现了有区别了没有?父亲问我。我说,颜色是有些差异。父亲说,那蹲颜色浅的是后来补上去的,先前那蹲,早给你小叔用铁锤崩坏掉了。父亲说,小叔是青花滩武斗时表现最抢眼的一个,也是最英勇的一个。
  二叔好像天生不怕死般,早上穿着干净的衣服出门,晚上回来时,衣服上便沾满了别人的血迹。那时青花滩分两派,成天打得难解难分,连区里都不敢派人来过问。祖父祖母见到二叔的样子,忧心忡忡,劝了不知多少次,要他别去搅这摊浑水。二叔生气得跳了起来说,这怎么是搅浑水了!这是革命!
  祖父就说,你知道什么叫革命?!人家湘西佬也不像你们这样,我看你就知道瞎搅浑!
  二叔说,我搅浑?!我这才是真正的革命!我必须去革命,这是我的理想!我不会再像你这样过一辈子的!
  祖母说,你再怎么革命,可你也是我的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办?
  二叔盯着祖母,许久狠狠地吐了一句话来,就是因为你这个地主婆,让我永远都入不了团!祖母被他气得两眼泪水涟涟。
  和二叔相反,父亲似乎对革命天生就不感兴趣。他只爱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理,但是他从不参加什么派别。他对那些激进的派别总是避而远之,小心翼翼的样子。或许是祖母的成分让父亲从小在心中便埋下了阴影,但是他绝少和祖母发生争执。父亲是祖母最疼爱的一个,父亲在刚读初中的时候,她不知在哪凑了钱,为父亲买了他平生用的第一支钢笔。那是一支黑色的金星钢笔,上海生产的,在当时班上是非常稀有的,这只钢笔很快就被人偷走了。父亲一直不敢对祖母讲钢笔丢了的事情。
  二叔是当时青花滩记忆力最好的人,他能将绝大部分毛选的语录倒背如流。他字也写得非常漂亮,特别是写标语时,这似乎继承了祖父的遗传。二叔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将石灰刷在墙壁上,一个字比一个字工整漂亮。有次他刷标语的时候险些酿成大错,在写“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在最后一句里面少刷了一个“万”字。好在他马上主动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态度非常诚恳,又加上他是青花滩唯一一个会写毛体的人——他写“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时,写得和毛主席写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因为这些,二叔并没有受到过于严厉的处分。但是他也永远也入不了团,他每年都会写好几回申请。二叔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努力,或许在当时看来,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能入上团。至今依然记得修青花滩水库的情景,那个晚上大约两百人去工地上加班夜战,但是煤气灯却一直点不燃,划了三四盒火柴都没能把灯点燃。大伙都非常纳闷,感觉到有些隐隐的不安。
  后来灯还是没点燃,大伙便渐渐回家睡觉去了,只有二叔不走。他说,煤气灯没点燃,难道月光也没点燃吗!?他独自挑着簸箕留在那里挑石块。后来要不是二叔命大,几百个二叔也死了。水库四周全部都是山岩,修水库动到了地基,山岩轰的一声巨响,像张开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朝水库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要不是二叔当时正处在水库的边沿,听到响动跑得快,早就被山活埋掉了。事后,所有回家的人都惊魂不定,大伙儿要不是多亏了那盏点不燃的煤气灯,全部给水库殉葬了。
  即便如此,二叔的申请压在上头也没谁去认真看上一眼。
  二叔死于一次武斗,他被人装入麻袋里沉了河,几天后捞上来时,已经被河水冲走到百十里的下游去了,脸部浮肿得根本就认不出人来,还是身上佩戴的一枚毛主席像章才认出来是二叔。那时祖母已经去世了,要是祖母在世看到自己的小儿子遭遇如此下场,不知道会不会活活气死掉。
  自从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祖母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挨斗,起先,他们给祖母戴上高高的尖帽,是纸做的。押着她和其他出身成分不好的人一块“游团”。祖母那时的哮喘已经相当严重了,整日整夜的咳嗽让她直不起腰,背弯着就像只虾一样。游斗回来,祖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后来的批斗更加严厉了,要上台,脖子上挂着木板,木板非常沉,是湿杉木,上面写着“地主婆陈云青”几个大字。这样的批斗一站便是几个小时,那时的人没什么事可干,热衷于斗争,隔上几天便要开会。大到社里,小到组里,都得开会学习。除了批斗,祖母这样的异类分子还得接受侮辱和叱骂,祖母后来写下的“多少事,花谢水流东;襟袖只余红泪渍,沈腰销尽又秋风,万念逐尘空”的时候,已经是万念俱灰了。或许唯有一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丑
  我上学后,特别是在读完了小学迷恋上了看闲书后,父亲的态度让我感到愤怒:他开始禁止我阅读除课本外的任何读物。记得小学的一年寒假,父亲出门了,我一个人抱着《三国演义》坐在火塘边上看得入了迷,父亲吱呀的一声推开大门,从外面突然回来了。那本书本来我是藏在床铺的夹层,父亲的突然回来让我始料不及,已经没时间藏了,只好仓促地把它抛在了床脚下。父亲回来看我眼色不对劲,他装作没事般地坐在火塘旁烤火,眼光四处瞅,一下子便把书从床脚下拨弄了出来,说,要我怎么处置你?快要过年了哇!
  我们那过年的时候是不兴打骂小孩的,说是年关挨打,第二年会常遭大人打骂。但是父亲还是严严实实地揍了我一顿,他把我的《三国演义》一页一页地撕掉了,他看上一页,撕上一页,看得入了迷,后来越撕越快,噼里啪啦全部撕掉了。火塘里的火蹿起老高,暗蓝色的火苗腾起,我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心跳,但是我不敢对父亲怎么样,也不敢怎么样,我那时肯定不是他对手。我只能流泪。
  这是闲书,都是古时候的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写的,你读这个你以后就不用去念书了,跟着我在家干活算了!父亲是这样评价《三国演义》的。
  他时刻在我面前念叨着读书的用处。我问他,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退学?他死也不肯开口说。我还想问他,读书就真的那么管用么?祖母念了那么多的书,她的才气那么高,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凄凉的下场?祖父没念过什么书,活得不是照样好好的?
  这些话都是我装在心里头不敢说的,要是他知道我这样想,我晓得会是什么个下场!我从小就很害怕父亲,他阴郁的表情常常让我想起刀锋,只有刀锋才有这么生冷锋利。
  父亲对我的学业抓得非常紧,他怕我看闲书耽误学业,我放学回家,他甚至会翻看我的书包,查看里面有没有藏着闲书。有天被他翻到了一本有些黄色内容的言情小说,父亲铁青着脸气得要把我沉潭。我一直到了大学,远离了他之后,才敢看小说的。他说,在农村,不读书你做什么?你跟着我去种田,你愿意吗!?我当然不愿意,可是当时我也不愿意他剥夺我看小说的权利,我实在反感他强加在我身上的种种束缚。我看到岁月在父亲身上悄悄留下的痕迹,或许在他眼里看来,我的身上承载了他的许多寄托和曾经失去了的梦想。有天农闲,他难得坐下来,问我,你有什么理想吗?
  我坐在那里,脸色涨得通红。我实在想不出我以后有什么理想。父亲盯住我良久,意味深长地说,你要发狠念书,不要再待在青花滩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重,好像是憋屈在心中很久了。我们这辈子,就这么定了,你祖父本来是可以走出去的,可是他偏偏喜欢去做和尚……我说,那我二叔呢?
  父亲说,你二叔是被人害死的,他那样下去,即使没被人害死,也是走不出去的。他接着又说,这人两条腿呐,是用来一步步走的,跑的话会跌跟头。
  青花滩的青少年再也没有谁唱那首童谣了,或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听过。或许在他们眼中,没衣服穿,没饭吃,一年难得见到一回肉,那样的过去究竟是个传说还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那天父亲似乎和我说了很多话,我记得的却不多,他说的有一句话我却永远记住了:别学你祖父那样吊儿郎当,学他是没有出息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评价祖父,之前我还从未见过父亲这样说过祖父。
  祖母死后,父亲很快就定了亲,那时他还刚满15岁。母亲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字,她的祖祖辈辈全部如此。
  一个女人家要识字作甚呢?会生娃干活就够了!祖父说。
  祖母才情过人,她是会双手执笔写对联的,这在青花滩至今都无人能望其项背。祖母双手执笔,泼上浓墨,在展开的白纸铺在桌上,她双手挥毫,剑拔弩张间,一副对联便跃然于纸了。她写得非常快,需有人在前拖纸。
  1965年冬天下过一场大雪,那场大雪将青花滩差不多所有的竹子都压断了。祖母写下了《满江红?咏雪》,那是她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窗雪无声,正丘壑玲珑透曙,飞鸟绝,山川冻合,苍茫云树。萧瑟梅花舒冷艳,凄凉乡思迷归路。叹今生,无力起东风,沾泥絮。
  诗牵梦,春光妒,愁侵鬓,霜华吐。化鹃啼夜月,血凝朝露。蹈海欲填精卫恨,挥戈难挽斜阳暮,看年来,谗毁骨余灰,身名误。
  祖母死后,祖父27年后才中风去世。他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北风凛冽,年幼的我仿佛也嗅到了空气中死亡的气息。祖父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躺在那里,拒绝赤脚医生前来打针。他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打过针,既然要死了为甚还要让人在身上扎个洞呢?!
  在他中风的前一个星期,当时我和他坐在火箱里烤火,他眯着眼睛打盹,突然醒来,对我说,二宝,你要好好发狠读书,我快要死了,我死后会保佑你考上“太学”的。一席话听得让我毛骨悚然,当时我对死亡看得如此陌生和遥远。我对祖父说,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干吗要去死呢?
  祖父呵呵笑着说,我该去看看你曾祖父和祖母啦,他们在那边等着我呢,等久了他们会生气的。
  祖父死于1994年的冬天,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穿着祖父过于宽大的棉布鞋跪在移动的棺材前给祖父引路,棉布鞋宽大得像一只小船,我的小脚伸进去空空荡荡,我感觉到自己和祖父的差别在这双布鞋里强烈地体现了出来。
  在他去世的前几年里,他爱上了赶集。几乎每一场集市,祖父都不会错过。我像一头忠实的小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走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乡间小径上,清江从我们的眼前缓缓流去。我对这条不知去向的河流充满了无穷的幻想,于是问他,这条河究竟将流多远流到哪里去呢?祖父怔了怔,咧着嘴笑了,它呐,流着流着,就流到天上去啦!
  我们经常会在清江上的桥亭上小憩,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夏天,清凉的风从河面刮来,我和他躺在桥亭上的宽板条上纳凉的情景。一个瞎子和祖父扯起了乱谈,瞎子说,七师傅,我给你算一卦吧。祖父呵呵笑着说,算吧,你算算我两个谁先去阎王那报到。瞎子装模作样半天,说,不行了,你顶多还能活半年。祖父笑着没有答话。瞎子又说,或许吃支上等的洋参,你还能多活半年。有还没弄完的事情?抓紧时间呐。祖父捋着银白的长须似笑非笑地答道,活那么长干吗呢,活着还不是在等死吗!
  在他的那口漆黑的木箱里,放着几本古旧的小说。我依稀记得有本《七侠五义》,他用一把很大的铜锁牢牢地锁着,谁也不许越雷池半步。只有冬天的时候,寒风在窗外呼啸之时,他才肯拿出来,泡上一杯浓茶,坐在火箱里每天看上几回。他的鼾声那么响亮。在我记事的那年夏天,我依稀记得他带我去一寡妇家串门。寡妇用一个鸡蛋般大小的马铃薯将我哄出了房间,“乖儿,去门外一个人耍去呵。”他们将门虚掩了起来,我的小脸挤在窄窄的门缝中,我看到祖父光着身子将寡妇压在了床上,他们在剧烈地喘息,当时诧异的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青花滩后来又把烧掉的庵堂重新修葺好,祖父听到这个消息哑然失笑,说,这到底是搞什么名堂呐?新中国成立前允许打道场,成立后又禁止了,可现在又说打了,这世道究竟要变成什么样才甘心呢?湘西佬后来曾当过我们县的县长,大概五年不到就被批斗推翻了。他的一双腿被打残了,要靠轮椅才能行动,祖父听到这个消息默然许久,叹了口气说,看来还是做个平民百姓好呐,上面整啥我们听啥,我们有口饭吃有件衣裳穿就够啦,湘西佬闹了大半辈子的革命,到最后还不是被人革了命么?
  青花滩的最后一名和尚师傅去世了,在祖母去世的27年里,祖父在青花滩重操旧业,打过无数场道场。而他打得最好的,也是他平生干过的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把祖母的坟地从石门迁回了青花滩(祖母死后当时葬在石门)。那已经是祖母去世十五年后的事情了。祖母的棺木已经开始腐烂,不得已只能重新换了一具新的棺木。道场打得轰轰烈烈,祖父亲自主持了这场迟到了十五年的道场,在烧千年屋的那刻,有人看到祖父举起手来擦了擦眼角。我看到郑能安哭了,有人这样说道。尽管直到现在,我依旧不能确定,祖父是否真的爱过祖母。

  寅
  祖母自杀于1967年的春天。那天清江刚刚下过一场春雨,河面有些浑浊,卷着一个个涡旋的小浪花从祖母面前流走,祖母不知道这些浪花究竟要流多远才能和其他的河流汇聚在一起,她从未沿着这条河走出过一百里外的地方。当河水渐渐漫过她的头顶时,青花滩唯一一位识字的女性消失了。她在她的自挽联中这样写道:
  悲怀何处遣,晚岁风光,梅花惟瘦骨,维枝有托,庭茂芝兰,屋起烟尘,那见春温伏荫,苟地下能安,聚首泉台,晨昏依阿母。
  薄命竟如斯,卅年婢妾,藜藿饱枯肠,更狠多贪,杏魂凄冷,晴空霹雳,顿教筋断肢离,恨天阍莫叩,伤心家室,血泪洒啼鹃。
  或许,这才是她一生的写照。而我们这些后辈,依旧唯唯诺诺地活着,什么都不是。
  ——完——

[ 本帖最后由 郑小驴1 于 2008-11-30 16:04 编辑 ]
作者: 纪小齐    时间: 2008-11-30 16:12
请问楼主一下,您贵庚?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1-30 16:20
今年22了。
作者: 纪小齐    时间: 2008-11-30 17:16
好在你只有二十二岁,你要再大个两三岁,我就不说了——说了什么也不想说了,又食言了。我总是食言。
二十二岁就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很有天赋了。
又在这么多的大刊上发了东西,前途很光明。

说回你的作品。我只看完一篇,随便说说我的看法吧,兴许说得不好,你别见怪。
第一,结构。《八月三日》是我看完的一篇。结构非常完整。缺陷是你总喜欢用重起一段来推动情节的发展或者跳到其他的地方进行叙述。这个小技巧并不是说不好,但用多了会让读者产生审美疲劳,觉得作者太懒,通篇下来都是这样,太过单调了。
第二,语言。很多人说过了,你的语言偏翻译语,属余华、蒋峰那一类。应是舶来品读多了落下的病根。我觉得,一个出色的小说家,语言一定要有自我的风格。这方面你应多思考。虽然开创属于自我的语言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但以你能在二十二岁就写出这样的东西,我认为你的速度相比他人会快一些。
第三,故事。似乎你有很多类似历史题材的小说?我认为,写这类小说,必须对想写的那个故事的历史时期非常熟悉,不然,就会因知识面的缺乏而使小说显得单薄。不好写的。我建议,多写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时间和熟悉空间会让小说丰满、自然、有力量。
第四,我仍觉得,小说发在哪里,真不应该写出来。实在是本来就有的,你可以把编辑一下,删了嘛。免得大伙觉得你显摆。

[ 本帖最后由 纪小齐 于 2008-11-30 20:54 编辑 ]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1-30 23:21
才二十二岁吗?可以理解。
不过在小说里频频有诗出现,实在让人受不了。没必要老是写历史故事,这总让人怀疑,要么是无力描述时下的生活,要么是搞借尸还魂那一套。厄普代克老头好像说过,在这个信息报道铺天盖地的时代,故事和个人体验已经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了。我觉得,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小说,这才是讨论的方向,要开创的方向。
郑小驴,我本以为是郑州的小毛驴之意。
说说你对黑蓝精华版你最喜爱的小说和你最不喜爱的小说,这样便于大家交流。
欢迎你常来。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2-1 19:37
回朋友:
《八月三日》近日正好和北大中文系的朋友聊了下,她的意见和你有些相似。我当时写作此篇的时候内心是平静的,几乎没多加思索。我个人认为这是篇很单纯的小说,纯粹地写童年回忆的故事。缺点就是过分的辞藻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文本的内在表达力。读起来缺少质感,所以此篇我不认为是我满意的作品,尽管有些读者比较独爱它。
至于语言问题,实不相瞒,这是一个阶段性的问题,我觉得。纪德、马尔克斯、余华、格拉斯、博尔赫斯的语言我均认为不错。但是以后我肯定不会单纯地靠语言写作,就像田耳聊天和我说的,青少年哪有不抒情的时候呵呵。则臣的早期的小说语言描写也是非常精彩的。
至于故事。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之所以选择历史,第一我喜欢它,第二,我更愿意将作品与现实拉开一段距离,形成一个自由的空间供想象虚构。而且我认为太年轻没多少社会实践体验的人是写不好有分量的现实主义题材小说的。我目前写的以童年视角为切入点的一些小说,可以看做是对我追忆过去年华的一种总结。而且我认为纯文学写作是一条漫长和枯燥的道路。
至于你最后一个问题,呵呵,我也不好说。以后我会刻意去删的,现在去删以前的,就像楼上某些朋友所说的,有些做作——尽管我至今还未弄明白做作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网络,迟复为歉!问候黑蓝的朋友。
郑小驴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2-1 19:42
回楼上朋友:
前几天,我刚好和80后一些青年作家如马小淘、苏瓷瓷以及北大中文系博士谢琼等人一起做了一个长谈话录,谈到了很多文学观点和当今文学现状,非常有意思。过阵子会在我的杂志和左岸等网络媒体发出来的。到时我也贴这里一份,不过年轻争强好胜是好的,但是不能恶语想冲呵呵。

另,历史题材是我这一时期的偏爱,不过正在慢慢转变方向。黑蓝如有特别好的小说,也可以投给我。
作者: 家童    时间: 2008-12-1 20:14
您是那位一年挣好多钱进了作家富豪排行的作家吗?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08-12-1 20:29
看了《归去来兮》,这篇和之前看的两篇都有个问题,就是行文中远远夹杂着那么一两句感觉不纯正的句子,结构完整但也没有出彩之处。这篇较之《八月三日》,刻意的成分少了很多。但是还能感受到叙述者是把自己设定在某个特定的氛围中进行叙述的,而不是通过他的叙述去展开这种氛围的营造,虽然前者也达到了把我感染的效果,但总觉得不能把我感动。当然也可能是接受心理的问题(作者越为读者想得多读者就越不乐意,其实读者和作者都喜欢耍小聪明的)。这篇给我的感觉就是小聪明,而不是大智慧(说重了说重了)。

其中对佛教和基督教那些叙述,由于停留在罗列“事实”的层面,让我感到在故弄玄虚。

建议作者去看看重塑雕像的权利最近的《良宫春日》,你们的写法有很大的不同,或许能过相互启发。http://www.heilan.com/forum/view ... &extra=page%3D1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8-12-1 21:26
回X
首先,我不同意《归去来兮》是篇完整的小说。它带有很多留白,和《八月三日》几乎是两个极端,我不清楚为何你读出了完整的结构这一感觉??
其次,这个小说虽山花替我发了头条,但是我依旧认为这个小说带太多的实验性色彩,我并不认为它不刻意,相反,这篇小说我是相当地刻意了,最后弄得我自己都不明白在做什么了。
最后,这一定不是一个让人能感动的小说,从下笔开始,我就没往这方面想过。如果你是带着预留感动的念头去往下读的话,我只能说这个小说写得太失败了,竟然让你读错了方向。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08-12-1 22:09
回郑小驴:
留白跟完整性无关吧。为什么会觉得带太多实验性色彩呢?感动你理解得太狭义了。
我觉得我们理解不了对方的观点,还是让其他人来说说吧。
作者: josephk    时间: 2008-12-2 05:51
原帖由 纪小齐 于 2008-11-30 17:16 发表
似乎你有很多类似历史题材的小说?我认为,写这类小说,必须对想写的那个故事的历史时期非常熟悉,不然,就会因知识面的缺乏而使小说显得单薄。不好写的。我建议,多写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时间和熟悉空间会让小说丰满、自然、有力量。


这个评论非常好。其实写历史故事而不去认真了解那段历史,也是对过去的一种不尊重。我并不认为历史故事不能写。好比《战争与和平》写的就是托尔斯泰并没有经历过的拿破仑战争时期。可是,如果写历史故事一定要写得好象你真正经历过那段事情一样,要做很多研究调查。

我觉得这种对历史的不尊重也是余华传染给中国作家的一种通病。这也是我最讨厌余华的地方。
作者: 一步拉稀莫为奇    时间: 2008-12-2 08:47
原帖由 郑小驴1 于 2008-12-1 19:42 发表
回楼上朋友:
前几天,我刚好和80后一些青年作家如马小淘、苏瓷瓷以及北大中文系博士谢琼等人一起做了一个长谈话录,谈到了很多文学观点和当今文学现状,非常有意思。过阵子会在我的杂志和左岸等网络媒体发出来的。 ...黑蓝如有特别好的小说,也可以投给我。


啊,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留下,怎么知道你的诚意呢
希望你会是个好伯乐,这样将来也功德无量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2-2 09:34
真是执著,执著得拒绝真正的交流。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2-2 09:36
标题: 回复 35# josephk 的帖子
这就是所谓借尸还魂。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2-2 09:37
原帖由 一步拉稀莫为奇 于 2008-12-2 08:47 发表


啊,连个联系方式都不留下,怎么知道你的诚意呢
希望你会是个好伯乐,这样将来也功德无量

贵人来了。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8-12-2 09:42
引用:郑小驴:目前我认为还延续着先锋的杂志有《山花》《大家》等少数几家。郑小驴声明:我的小说不先锋,我也不是先锋的写作者。
      其次,这个小说虽山花替我发了头条,但是我依旧认为这个小说带太多的实验性色彩,我并不认为它不刻意,相反,这篇小说我是相当地刻意了,最后弄得我自己都不明白在做什么了。
作者: 宫林二世    时间: 2008-12-2 19:34
除了被当做反面教材,不知道这些雷同的作品有什么价值~~~~~
作者: 段林    时间: 2008-12-3 11:45
郑小驴是个很负责的编辑哦,我给他投过稿,虽然没过,但还是第一时间通知了我!
作者: antares    时间: 2008-12-3 11:51
原帖由 宫林二世 于 2008-12-2 19:34 发表
除了被当做反面教材,不知道这些雷同的作品有什么价值~~~~~

所以无知
作者: 匿名    时间: 2008-12-3 12:04
原帖由 酒童 于 2008-11-28 17:16 发表
平心而论,的确不错,有一定层次.这是事实.
但,放到黑蓝的确没多大意义.


酒叔说得中肯,特别最后这句。
作者: 宫林二世    时间: 2008-12-3 12:06
原帖由 antares 于 2008-12-3 11:51 发表

所以无知


什么也没有无能最可怕,难道不是嘛?
作者: 宫林二世    时间: 2008-12-3 12:07
原帖由 段林 于 2008-12-3 11:45 发表
郑小驴是个很负责的编辑哦,我给他投过稿,虽然没过,但还是第一时间通知了我!


负责人的编辑不等于有能力的编辑,有能力的编辑不等于有能力的作者。当然,负责任已经很难得了,是吧。
作者: 子木    时间: 2008-12-3 12:29
你能滚蛋么?
作者: antares    时间: 2008-12-3 12:30
原帖由 宫林二世 于 2008-12-3 12:06 发表


什么也没有无能最可怕,难道不是嘛?

无能没啥可怕,觉得自己能才是可怕,不是嘛?
作者: 宫林二世    时间: 2008-12-3 12:32
所以说嘛,你们才可怕啊~~~~

子木,妈了个八字你让谁滚蛋~~~~~~~你好赖分不清,为这种货色叫好害你一辈子
作者: antares    时间: 2008-12-3 12:33
原帖由 宫林二世 于 2008-12-3 12:32 发表
所以说嘛,你们才可怕啊~~~~

子木,妈了个八字你让谁滚蛋~~~~~~~你好赖分不清,为这种货色叫好害你一辈子

我没法可怜你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8-12-3 15:34
“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有“好、坏”,这肯定。
“非传统意义”上的小说也有“好、坏”,这也肯定。
首先我们不是在“破坏”小说,而是企图“建立”一种(些)新小说。
不是所有的“先锋”和“实验”都是有意义的,却是不可避免的。
作者: 蔚文    时间: 2008-12-4 09:00
语言的节奏和故事的节奏很好,但我觉得叙述空洞了,欣赏中。。。。
作者: 金特    时间: 2008-12-5 18:54
样子像那种大的题材,不过缺乏灵性,对一种不假思索的“岁月”的重复而单调的品味,导致整个作品凝固在一个感叹的层面上,即便连感慨也算不得,不是说它肤浅,那是另一个体系了,而是美,这篇小说即便有美之处,也是廉价的,至于小说的语言与技艺,就不必再追究了,因为小说本身的失败也是毋庸置疑的。
作者: 张浩    时间: 2008-12-6 11:54
标题: “苏童加莫言!”
看了一篇,我觉得这样的东西毫无意义!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9-9-7 00:27
  短篇小说
  石 门

  ◆郑小驴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艾略特《烧毁了的诺顿》


  1.

  腊月的时候,牯岭小学早已放假,学校像被豺狼叼走心肺的躯壳,顿时变得空空荡荡起来。小学地处偏僻的牯岭上,这是所由建国前罗氏祠堂旧址改造而成的小学。阴暗的祠堂现在变成了学校的礼堂。怀抱粗的立柱据说是从青山那边运过来的,经过几十年沧桑岁月,筑基已经被虫蛀咬空了。礼堂的青砖墙壁上,刷满土改时的毛录,猩红色的字眼突兀地留在了青砖上,显得有些鬼气。土改的时候,这边不少地主土豪,被拉到祠堂里公审,毙了。据说都埋在了祠堂下面,用一张破席卷着草草地埋了。礼堂的阳光被前头的教室给挡住了,白日里,也透着一股凉风,黑漆漆的,阴魂不散的样子。有人曾说,礼堂里经常闹鬼。特别是雨夜,里面隐隐传出惨呼声。白天学生们经常去礼堂玩螺旋、弹玻璃珠,倒也不怕。
  这天小学教师陈清起来得特别早。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往火炉上烤了一个糍粑,当作早餐胡乱地吃了。寒假一放,学校怪清冷,寂寞得有些可怕。好在陈清年轻,加上刚失恋,心情颓然,倒也不怕外人说的那些鬼事。学校仅有的三位老师平时就不住校,学校一放假,都早回去过年了。小小的学校里,现在只剩下陈清一人。可有天陈清发现,学校旁边的那座低矮的小平房里也冒出了炊烟,走进一看,才发现敲钟人老李也没回。
  陈清有些诧异,学校放假又不要敲钟,怎么不回去过年呢?
  老李正抱着火塘坐在那里打盹,半眯着眼说,你刚来不久吧?这就是我的家呀,我在这里已经过了十五个年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拄着一根拐棍,提起一条瘸腿来让座,小陈老师过来烤火吧。小陈忙推辞道,你烤你的,我先回去弄点东西。
  小陈不大愿意进这个低矮的黑屋,里面被烟熏得开不了眼,而且有股刺鼻的酸臭味。小陈一下便联想到了那种气味,脸有些红,他感到有些难为情地厌恶。小陈之前听同事讲,这个老李平日神经兮兮的,怪得很,也不大和本地人往来。他是越战时期因伤退的伍,是个中越混血儿,不是石门人,但是却来这里了。
  “他这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十几年了,也没见过他回过一次家,据说老家在边境。按理说,他是部队里立过功的,还高中生呢,干吗要来这鬼地方敲一辈子钟呢。”有天小陈听见两个同事下课的时候站在小学操场旁边的一排槐树下悄悄议论着老李。那时小陈刚来牯岭小学,失恋带来的没头没脑般的打击让他还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小陈很快也学着其他老师的样子,无意间远离着这个老李。
  老李每节课负责敲两次钟。敲完钟,他猫着腰,提着那只小榔头,拖着瘸腿,马上钻进那间低矮的小黑屋中去了。

  上午的时候,小陈一位学生的家长从下面提着一篮子糍粑上来,又拿了一块腊肉,非得让小陈拿着不可。这边地理位置偏僻,地势险恶,没哪个青年教师肯来这上课。小陈是破天荒的头一个。他来这里半年不到,吃的喝的,几乎都是学生家长送来的。家长都对他很友好,因为他是牯岭这里第一个操标准普通话的人,这让他们既新奇又敬畏。小陈想想失恋的事,心里对家长们更加过意不去起来。如果不是失恋一狠心,想去个偏僻的地方调节下心绪,或许他压根就不会选择来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
  学生家长嘘寒问暖了一番,最后悄悄对小陈说,那个人没对你怎么样吧?小陈被家长的口气吃了一惊,疑惑地摇了摇头。家长就放心了,又说了些闲话,小陈好不容易才打发她走掉。中午的时候,他熬了一小锅肉粥,吃了,又看了会书,巴尔扎克的头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怎么看都看不进去,纸上的字在眼前不停地跳拉丁舞。小陈腾地站起来,推开窗,看到小黑屋的门是开着的,老李手里提着那只小榔头走到石门上悬挂着的破铜钟前,举起手,像是要敲钟来。小陈刚想嚷他,说又不上课,敲什么钟。但是小陈的话硬生生地掐在了嘴中又缩了回去。老李并没有敲响钟,他只是将小榔头往钟上面轻轻地触了一下,反复几下,竟然没发出声音来!
  小陈想,这老李怪毛病还多着呢,放假的,一个人都没有,敲什么钟呢。
  老李“敲”完钟,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猫着腰进了黑屋里去了。小陈看到老李进门的那一刹那,像是朝他这边的窗户望了眼。进门的时候,他的拐杖还碰着了门槛,差点让老李摔了一跤。小陈盯着那条瘸腿,突然感起兴趣来。他知道老李的这条腿是在战场上炸飞掉的。他喜欢军事,小时候便听从朝鲜战场回来的人讲打仗的故事入了迷。下午小陈闲得发慌,卧在冰冷的被窝里发闷。带来的几本书早已看完,牯岭还没通电,天一擦黑便得早早睡下。
  傍晚打算做饭,小陈才想起,上午家长送东西来的时候,她并没有给老李一份。不仅没有,她甚至提都没提老李。小陈回想起前几回,其他家长给他送东西的时候,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老李的。她们送完东西,甚至连那间黑屋子望都不望一眼,就撅起屁股走了。这样想的时候,小陈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上午的时候,他分明也看到老李看着她提东西来了的。
  小陈吃完饭后,便提了一块腊肉,拎着一袋糍粑去了老李那。老李正驼背坐在灶膛前生火做饭。见他来了,显然吃了一惊。他慌忙站了起来。他的手比屋子里的光线还黑。小陈说,这点东西,都是学生家长提来的,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天常吃这腊肉,嗓子都冒烟了。于是递了过去。老李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佝偻着腰,不安地瞧了瞧小陈,“这……这……使不得……”眼神的光芒分明扑朔迷离。小陈坚持了半天,终于把腊肉放在了案板上。老李不推了。
  小陈扫视了下小黑屋,竟然没发现一点肉类。老李搓着手不自然地笑着说,我有吃的,我有……他揭开一个缸,小陈看到的都是米。他很快就把米缸盖了起来。小陈心里有些怜悯起来,说,这就要过年了的,赶紧去集市上称点肉吧。
  老李干笑了两声说,会……会的,我自己种菜,他打开小黑屋的后门,指着一圃菜园说,你瞧,都是我种的。小陈一瞧,里面种满了蒜苗和白菜。
  小陈说,我帮你生火,你做你的饭去。老李说,这怎么使得!要不得的!小陈说,正好我也好烤火哩!
  老李忙着去做菜,他肯定以为小陈也没吃饭的,把那块腊肉也切了一截来炒了。小陈心里晓得,但是他没说自己已吃过饭了。
  菜做好了,果然老李请小陈一起吃。小陈说,你吃吧,我刚吃过了。老李就愣那里了,手中的筷子僵在空中半晌也没放下。小陈笑了笑,不骗你的,我们后生,不客气的!啊,真吃过了。
  老李啊了一声,像是才回应过来。又说,那再吃点吧……小陈有些责备自己了,还是摇了摇头,他退回到火塘边烤火去了。老李于是只好一个人吃,他的神情有些难堪。小陈看到他分明拿了三副碗筷,以为他还在坚持。老李说,那副碗筷,是供人的。小陈看到老李低着头朝那副碗筷软绵绵地说了几声,像是身边还坐了一个人似的。小陈分明又没看到其他人!老李抬起头来,冲小陈笑了笑。小陈猜想,供着的那人肯定是老李的亡妻。坐了一会,天渐渐暗淡了下来,小黑屋里影影绰绰的,小陈越坐越凉,于是推说回去还有事,便离开小黑屋了。
  月光如水,斜斜地吊在苦楝树上,操场显得格外的清冷。

  2.
  第二天小陈起了个大早,他赶早去下面的乡镇给家里发封电报,告知不回家过年了。外面打了一场冷霜,小陈踩着黄白色的霜土咯咯地走出了牯岭小学的操场。突然发现敲钟人老李早已起床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小学左侧的那道石门下面,双手缩在袖口里。像在思忖着什么。
  石门的历史据说比那座罗氏祠堂还长,是清康熙时建造的,像个“人”字形。石门进去,便是小学阴森森的礼堂。小陈朝老李打了声招呼,但是老李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寡言地面向着这道沉默之门。
  四周雾气蒙蒙,寒冷的气流目空一切地横扫着这个冬日的清晨。
  下午小陈发完电报回来,发现宿舍的窗台上有人放了一大把青菜。小陈把青菜拿进房子,心想这老李还真有点意思,一下便把昨天送的“礼”还了过来。
  晚饭后,小陈决定去老李那坐坐。
  小陈说,谢谢你的青菜。老李僵在那里,把手往衣服上使劲地擦了擦说,别客气哩,青菜那么多,一个人也吃不完的。说着便笑了起来。是那种憨厚的笑。颧骨耸得很高,黝黑的脸,一张典型的越南、广西人的脸形。小陈心里踏实了起来,他坐在火塘边,说你今早起得很早的。老李伸着手往火苗上烤了烤说,天一发麻,我就睡不着了,这十五年来,都是这样……小陈想,早晨老李当真是没发觉他打招呼么?
  小陈笑笑说,人嘛,年纪大了睡眠就少了。老李也笑笑,说,快要死了的人了,还贪什么睡呢。死了想不睡都不成。说完大声地咳嗽,往火塘里吐了一大口痰。小陈望着那口黄绿色的痰慢慢被灰侵蚀掉,心里咯噔了下,喉咙里也痒痒的。
  都是烟害的,老李说,他掏出包“老司城”,抖出一根来,小陈便接了,他本不想抽的,但是莫名其妙地接了。
  小陈指着老李那条瘸腿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老李狠抽了口烟,低下头,烟雾便统统喷在了拐杖上,地雷炸的。他说。
  那时不知埋了多少颗地雷,他有些自嘲地说着,一颗地雷只炸断一条腿,我赚了啊。
  小陈说,你不是本地人吧?老李说,和你一样的,老家离这里少说也有五百里呢,在中越的边境,我母亲是越南人。
  怪不得你的口音有些像广西那边的。小陈说。
  小陈又说,你应该立了功吧,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老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喜欢这里,这里安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喜欢这样待着……这个地方,谁也找不着我。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小陈说,听说你还是高中生呢?
  老李更加不安起来,但眼神是踏实的,心安理得的。
  你的妻子呢?……小陈嗫嚅着问道。
  她早死了……她是越南人,他的神色愈发黯淡下来。
  ……不过她还在我身边……阿莲!他喊道。
  小陈被最后一句话吓了一跳。小黑屋子没点煤油灯,黑魆魆的。火塘里的柴火也渐渐灭掉了。小陈说,老李你别吓我啊,我胆小。
  老李叹了口气道,是真的,你别怕,她是好人呢,不过再过一阵子她就要回去了。又朝黑洞洞的屋里喊了一声,阿莲,过来坐坐吧,冷着咧。小陈背后如股冷风吹来,脖颈处感到凉飕飕的。脸色顿时煞白起来,却不敢走半步。他央求了老李一眼,老李当作没看见一样,说,你不要害怕,她和我在这里已经十五年了,我从越南一回来,她也跟着我来了,家乡我待不下去了,都在说我……于是,我便来这里了……这里的人……嗯……都一样的……不过好在这里孤零一地,他们也说不着我……
  你知道我是怎么才得以退伍的吗?他望着小陈说。小陈更加不敢离开了,他努力地定了定心绪,也装作不害怕的样子说,不就是地雷么……
  老李嘿嘿笑了起来,突然站了起来,像是给人让座,然后又坐下,仿佛那人已经坐在他怀里了。他说,其实,那地雷,我是知道的,是我故意踩上的……
  小陈说,你知道有地雷还踩上去!?老李说,不来点狠的,怎么能退伍呢!腿没了,他们就只能把我送回国啦。
  小陈说,你是中国国籍?
  老李点了点头,我有一半越南血统,又会说越语,于是装扮成越南人,穿着北越的战服参加了部队。他们最后还是知道了,也没追究我什么。小陈你莫怕,阿莲是好人,她不会吓你的……受伤后,我便回国了,她跟着我的气息走,于是我们俩终于回来了……老李往火塘里添了把柴,火苗蹿上来,小屋里忽明忽暗。小陈好几次想抬腿走,发现脚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起来。冷汗便下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继续听老李唠叨。后来竟然也入了迷。

  3.
  那年的战事,说不出的惨烈。树木都被炸弹打光了,触目惊心的焦土上趴满了死尸,有越共的,也有美国佬的,我们的也不少……当时我们负责守卫一个码头,那是一个交通要塞,打仗前,那是一个很繁华的集市……河流下游便是西贡,船只来往很繁,我和阿莲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那天,我和战友奉命去执行一项任务。那段时间经常下雨,那鬼天气,闷热得像个蒸汽笼,即便是下雨也热得要命。我们从河面巡游了一圈,刚踏上码头,我就看到她了。码头上的人川流不息,可是我一眼就看上她了……她站在楼上,戴着斗笠,穿着青色的裙子,脚趿白色凉鞋。她正在和人攀谈,但是一转头,就在那个瞬间,我们的四目相对,像是磁石般牢牢地互相吸引住了,她朝我浅浅地笑了一下。神使鬼差一般,我竟然上楼来找她。但是等我一上楼,她便不见了,像是空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附在栏杆上,看到浅黄色的河流从北往南缓缓地流着,过往的船只和战舰是那么的频繁,就像时间一样,在我眼前不停地晃过。那一刻,我不知怎么了,心里有些说不清的伤感。
  隆隆的炮声一阵阵地传来,那是加农炮的声音。每天都有战友从我身边消失。下楼我转身时,仿佛又看到了一个青色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仔细去搜寻时,又没了。但我相信她一定就在我身边。
  第二天我又在码头执行任务,我便开始留神起来。但是我依旧没能看到她的影子。我想,她肯定在和我捉迷藏。但是谁知道呢,可能当时她压根儿就没看到我,或许她的微笑是朝我身边的某人打的。这让我对此有些犹豫起来。这更像是一个梦啊。当我一个梦接着一个做下去的时候,某天夜里,她便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了!她笑着对我说,你干吗要找我呢?我说,我想你。
  她说,你找不着我的,你以后别找我了。我说为什么?但是她已经不见了,我的梦境里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朦胧,我醒了,背心全是汗水。营房的通道里投射出淡黄色的灯光,我听见站岗的战友在通道里不停地走动。窗外冷冷的月光透射进来,野外的战事正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我坐在床沿上,抽了几支烟,心里依旧没能平静下来。那些天,我的魂像是游走了,剩下一具干枯的躯体在那里麻木地行走着。我不知道我明天会怎样,我甚至在梦中看到另一个血淋淋的自己,他一言不发地瞪着我:你还活着干什么?
  一个月后,战事吃紧,我所在的连队被换防。临走前的那一个夜里,我感觉到心里空空的,在码头旁梭巡了良久。那些天,连日的大雨,使得河面暴涨了不少,很多滞留的船只都停在了码头。天空中,一群群青色的鸟群不断从西边迁徙而来,落单的鸟在空中不停地哀号。就在那晚,我又看到她了。
  她依旧穿着那条青色的裙子,白色凉鞋改换成淡青色的了。她站在楼角前,望着我,见我也注视她时,突然掩起嘴角轻轻地笑起来。我终于确定她知道我在看她了。我几个箭步冲了上去,她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刚想闪进内室,被我一把拽住了。她有些紧张地盯着我。我说,T?i s? cho b?n ch? ??i m?t th?i gian dài①。她摇了摇头,脸色有些恐慌,不说话。我说,我不是美国佬,干吗怕我呢。
  她央求我道,你拽痛我了。我有些尴尬地向她解释。她抬起头来,也羞涩地望着我笑了一下。原来,她的一个弟弟上个星期刚死于美国佬的迫击炮下,她的父母则早在一年前就死于战火了。她从南越往北逃到这里还不久。我们坐了下来,看得出来,她不安地提防着我。她没看我的眼睛,只盯着我的喉结。我问她的名字,她说叫阿莲, 十九岁。声音非常柔和,有些像河内的口音。
  我打量了下她的房间,终于知道她是做那行的。她有些脸红,向我解释。我扬了扬手,什么也没说。她叹了声气说,这战事,也不知何年何月结束……说着掩面低低地啜泣起来,说,等凑足了钱,我再也不做这行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否是实话。她清纯的模样让我一下子有些喜欢她起来,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出来的,她便倒在了我的怀里。她以为我也和那些大兵一样的,但是我并没有碰她。她微微有些诧异。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茉莉花香。走的时候,我把身上的钱全留给了她。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珠。
  你还会回来看我吗?她倚着栏杆问我道。
  如果我还没死,我会回来的!我又说,这个码头越共已经快守不住了,你最好赶紧离开。她点了点头,双眼环顾了下房内的摆设,其实她并不打算走。
  几天后,果然如我所说,美国佬把码头给占领了。我们退到了离这百里远的地方继续驻防。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在战场上也经常走神,要不是胸前挂着的像章保佑,流弹早就击穿我的胸膛了。我发现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青色的身影立刻便在我眼前晃动。后来我买了个香囊,想她的时候,便闻一闻。茉莉花香让我心神不宁。

  码头终究还是重新夺回来了。下半年,我们和南越以及美国佬为争夺码头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双方都死伤惨重。浑浊的河面上常常浮着死尸。那一段时间,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绷紧得像弓弦。我的战友一个个离我而去,又有新的战友陆续填补进来,一个月不到,连长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了。码头夺下来后,我又去看了她。她非常激动,以为我再也不来了。我们都很激动。
  你嫌弃我做这个吗?她问我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在中国,做这行的会让人非常瞧不起,但是这里是越南,是战场。我一把抱住她,她像只小绵羊一样紧紧地缩在我的怀里。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做了。她说,我恨透了那些美国大兵,简直都是畜生!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坐在一只竹椅上说,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死一名美国佬的。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手枪来,你瞧,我已经会使用这东西了。她向那盏台灯瞄了瞄说。
  这样很危险的,我警告她说,你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吧,手枪千万不要让美国佬看到。
  她有些犹豫地说,那我去哪呢?全越南都处在战火中,去哪都不安全——要不我跟着你走,好吗?
  我的心咯噔了下。犹豫了良久,最后拒绝了她。我说,我的部队不会允许的,会遭到处分的。她没有说话,很快把话题转移了。我看得出来,她有些失望。
  从今开始,我再也不让人碰我,我的身子为你守着。她轻轻地说。我没有说话,我相信她肯定喜欢我的。她抬起头来望着我说,你不相信我吗?
  我一把抱住她,第一次吻了她。她的嘴唇那么柔软,像朵绽放的玫瑰。她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来。她说想给我生个孩子。
  果然如她说的,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接客了。

  不久,美国佬夜袭,把码头又给夺了回去。炮声排山倒海般的山洪一般令人恐惧。尖锐的炮声从野外的战地呼啸而来,死亡的气息在每个人心中不停地萦绕。临走的时候,我对她说,阿莲,你要等着我,我们会很快回来的,到时战争一结束,我就带你一起去中国,我们结婚。她靠在门口,一脸的忧伤和迷茫,啜泣不止。我将要下楼梯的时候,她叫住了我,跑过来把一块玉挂在我的脖子上。她说这是她家祖传下来的,能辟邪和带来好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回来,她握住我的手说。我点了点头。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心也跟随着一步步地沉入了深渊。活着,这两个字仿佛成了我对生命的最大期盼。那段时间,我已经不知道,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活着?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竟然是我们之间的永别。

  4.
  小黑屋愈发暗淡下去。他颓然地抬起头来,像是在哄着阿莲睡觉。她说要睡了,明晚再讲。小陈疑惑地望了他一眼,老李一脸的坚毅,不容二话。小陈只得回家,他的心像乱乱的,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怜悯和惋惜。他知道阿莲肯定会死,对于这个已经昭然的结果,他多少有些遗憾。走出门口的时候,老李在背后说道,你真的不用怕,阿莲是个好人,她不会害你的。小陈怔了下,步伐匆匆地走了。那晚,他整宿都没睡好。他不知道老李为何要和他讲这些。老李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这段往事叙述给他听。这让小陈微微有些诧异。昏暗的马灯静静地在他眼前燃烧,玻璃上面透着一滴滴水汽,门外有什么东西像是想进来,小陈仔细一听,又没了声响。
  不知为什么,小陈一下子又想起分手的女友来。他的女友是他大学的同学,是城里工人的独生女。他一直叫她可儿。小陈以为可儿这辈子都是属于他的人了,但是她领着他去她家的第一次,他们的爱情差不多就遭到扼杀了。晚饭上,没有经验的他被她的父亲劝了很多酒,不胜酒力的他很快就头晕目眩起来,硬着头皮坐在那里,她的父亲便说:小伙子,这人呐,也是讲命的,这命是上天早就给你注定了的,有人生下来便喝牛奶,而有人连稀粥都喝不上……
  小陈头脑顿时猛然清醒了过来。他恳切地说,我是真的爱可儿的!
  她父亲扑哧笑了声说,我知道你爱她,可她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和农村的娃不一般,你怕是服侍不了她,这人呐,一切还是遵照命运的安排为好,你说是吧?
  小陈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她家。

  这个世界有常人所说的平等的吗?这样想着,他干脆披衣下床,打开了门。门外原来是一只地鼠在咬门,见到他,一股烟地溜了。扑面而来的冷气流像把利剑,小陈不禁打了个寒战,关上门,坐在那里发愣,抽了好几支烟,最后打开窗户,朝小黑屋望了眼,冷月下的小屋子黑黢黢的,像垛巨大的草堆。鸡叫二遍的时候,小陈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做了很多的梦,五颜六色的都有,不知怎的,那晚他不停地梦见自己在石门下徘徊。他看到自己从石门进去,又转身出来,反复几次,他看到可儿就在白亮的操场上,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迈出石门,但是终究无动于衷,石门背后黑洞洞的礼堂像双巨大的手掌,一把便将他拽了进去。他湮灭在黑暗的海洋中。

  第二天早上,小陈很晚才起床。恍惚中他听到一阵细微的敲钟声,于是一个激灵地爬了起来,悄悄推开窗,发现老李拎着那只榔头,正在轻轻地敲着钟。小陈仔细听的时候,那钟又不响了。老李“敲”完钟,又回小黑屋了。小陈看了看表,正好是平时上早课的时刻。
  中午后,小陈决定出去走走。他的心闷得慌。走到操场的时候,发现小黑屋的门是关着的,老李不知去哪了。
  四周一片寂静,操场旁边的槐树叶子早已落光。冬天的原野一片荒凉,肃杀得让人脚心顿生凉意。学校后边就是坟场,一排排的坟茔像小馒头一样隆起,里面埋着一个个暴死的、枪毙的、被人谋杀的、老死的生命。小陈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这些死尸曾经是否也在自己的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如他这个模样呆立着思考生死呢?他仿佛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纷纷立在操场上,呆立不动,目光缥缈,又像在做广播体操。
  小陈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有些害怕起来。他像梦境中一样,走到了石门前,盯视着这道门。石门是花岗岩打制的,上面还有石匠刻的花纹。门槛足有半米宽。石门就像一个“人”字形,突兀地立在那里,要想跨进去,都得从这个“人”字里通过。小陈坐在石门的槛上,他想着昨夜老李说的阿莲的模样,恍惚中,石门的石纹在他眼前不停地变幻,他像是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模样在上面清晰地映现了出来。他还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映到了上面。小陈打了一个激灵,眼前的一切又没了。他看到老李从学校后边的坟场走了出来,吱呀一声推开了小黑屋的门。
  小陈吃完晚饭,天还未黑,他就早早地敲开老李的门了。你把故事讲完吧。小陈有些迫切地说。老李埋着头坐在火塘边说,你不怕了么?小陈说,怕又能怎样呢?
  两人抽了很多烟,老李望了望小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知道昨晚为什么我不讲了吗?
  小陈摇了摇头。老李叹了声气说,我已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怕以后没机会说了,才和你讲这些的……有些事你听多了,并不是好事……
  小陈诧异地说,不就是个故事吗?
  老李就不说话了。顿了半晌,他说,阿莲真是好人,处处只为别个想。
  于是继续昨晚的话讲了下去。
  码头被美国佬夺去后,我们连续争夺了几个夜晚,都没能争回来,伤亡惨重。美国佬的炮火厉害,我们很多战友都死了。后来上头大发雷霆,说一个星期内务必再夺回来。我所在的连队化装成南越的难民,悄悄潜入码头的渔船里,伺机行动。我们在码头附近的河面上潜伏了两天,一直没能获得有利的时机。那天中午,我装扮成一个渔民,在码头的摊点上卖鱼,看到几个美国大兵醉醺醺地上了阿莲的那座楼。一个不好的预感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的心一直在不停地跳,这个不好的预兆随着楼上的争吵声很快就发生了。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枪声正好是从阿莲的那间房子传出来的。不一会儿,一条腿上带伤的大兵骂骂咧咧地从楼上下来了,过了会,又有两个大兵从阿莲的房间中走出来。我的心一下子就坠入谷底了。旁边的战友不知我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劲地向我暗示着。我的手已经伸向箩筐里的那堆死鱼下面了,紧紧地抓着冲锋枪的扳机。但是我最终没有暴露出来,一直等到夜晚,上级终于下令开始突击。
  当我冲到阿莲的房间的时候,和我预想中的结果几乎一模一样,这群畜生……我给阿莲穿好衣服,她已经冰冷了……她是被掐死的……
  战事一结束,我把她埋了。亲手将自己喜欢的女人放入土坑中掩埋掉,这是多么悲哀的时刻,我甚至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替她报掉这个仇,我看到她清秀的面容渐渐被一抔抔黄土掩盖。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变成了一堆坟茔,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我真的觉得肚子苟活下去,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那晚,阿莲又重新走入了我的梦中。她依旧穿着那件青色的裙子,却光着脚,浅浅地朝我笑。她说,她虽然死了,但是灵魂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她一个劲地安慰我,要我不要哭,说话的语气和现实中一模一样。
  那些日子,我的心情糟透了。神情颓废,就像生了场大病般。事实上,我也很快一病不起。最后只得告了假,躺在后方的野战医院里休息了好几天。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逐渐厌恶起这场战争来。我不知道双方反复地争夺码头究竟有何意义?我甚至开始怀疑起北越一直歌颂的这场正义之战,是不是真的充满了崇高的价值。就是那几天,我心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想回家,我再也不想在这场可恶的战场上待哪怕一刻钟了!
  重新回到战场,我便开起了小差来。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心里想的是如何度过这漫长而恐惧的一天。阿莲以前的那座楼几天后毁于美军的轰炸,它倒塌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个青衣女子缓缓地向我飘来。当天的夜里,我又梦见她了。阿莲在梦里告诉我,说几天后,我将有血光之灾,让我处处小心谨慎。我笑着说,死了有什么不好的,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块了。她哭着封住我的嘴说,你不许死,你答应过我,带我回中国的。又说,你一定得好好活着,不管怎样的情况,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亡是对上帝残忍的报复,你会后悔的。

  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如何走出我的梦境的,依稀地看到她临走的时候,在我的床头系了一根红绳。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床头果真如梦里所见,上面系了一根红绳。我开始相信:阿莲真的没有离我而去,她依旧留在我的身边。

  第二天,我神志恍惚,头痛得厉害。傍晚我所在的班在执行任务回家的路上遭到了美国佬的突击。他们将我们牢牢地包围在一个坟场里,我们只能躲在坟茔堆里,机枪的疯狂扫射让我们抬不起头来。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是如此的熟悉,原来我竟然就在埋阿莲的那片坟场。敌人的炮火越来越猛烈,更不妙的是,我们和大部队取不到联系,而南越的敌人也声闻赶来增援美国佬,他们渐渐把我们压在了一个小坟场里,包围圈越来越小起来。我抬起头,看到阿莲的坟堆就在相隔我几米远的右侧。
  敌人开始用汽油弹,猛烈的火苗蹿起老高,我们的阵地陷入了一片火海中,我看到战友们身上着了火苗,纷纷站起来呼喊着突围。一梭子机关枪子弹扫射过来,他们无一幸免,都倒下了。我心想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我想起阿莲给我托的梦,愈发伤心起来。我想不管怎样,死也得和阿莲死在一块儿,于是奋不顾身地匍匐,爬到了阿莲的坟上,紧紧地抱着坟茔,就像在抱着阿莲一样。
  说来也奇怪。几个美国大兵和南越兵士也很快就冲到了阿莲的坟堆旁,嘴里唧唧哇哇地喊起来。我听到几个南越士兵骂道:M? th?t s? c?a ??a ng?c, thì r? ràng ?? xem anh ta vào ?ay, làm th? nào ?? bi?n m?t! ?②
  他们在我周围走来走去,搜了个遍,有几个人的刺刀差点碰着了我,但是最终他们也没有发现我。天黑了,几个南越大兵说,他娘的八成是遇鬼了,明明看到他来这边了的!赶紧走吧。于是骂骂咧咧地全走了。
  我知道一定是阿莲救了我。天上挂着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时,我坐在阿莲的坟茔旁低声地哭了起来。我知道她一定听见我的心声了。我扒开她的坟堆,将她的骨灰偷偷包藏好随身带着。
  回到营地不久,上级给我记了一次三等功。但是我已经麻木了,我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样才能回国。
  后来阿莲托的梦渐渐少起来。她对我说,她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她看到父母了,父母要她跟他们走。阿莲在梦里哭得很伤心,说,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又过了不久,她托梦来说,父亲已经做主,给她找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生前是个甘蔗商,迫使她嫁给那男人。她每次来都是泪水涟涟的,伤心欲绝而走。

  那段时间,我的脾气暴躁得像头狮子。有一天差点向一个战友开起枪来。我把我的梦告诉他,他一点都不相信,而且在其他战友面前当众嘲笑我。要不是战友的及时制止,我真想打死这狗日的。
  整整一个星期,她再也没有托梦给我。我以为她真的嫁人了,已经远离我而去。正当我伤痛欲绝的那晚,她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她说,她悄悄地逃出来了,她没有答应那桩婚事。不过她担忧地说,父母肯定会找到她的,到时你就危险了。
  我对她说,我不怕,即使死了,那我们见面倒方便了。她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我说,那以后我们怎么才能相见呢,这样也不是一个办法。
  她想了想,说,过些日子再说吧,现在肯定不行的,我的父母对这边的环境太熟悉了,他们随时都能找到我……我就说,要不我们赶紧回到中国去吧。她就不说话了,思忖了半晌,说,先不要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怎么能不急呢!第二天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便留了个心眼。那天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我知道,我离她见面的时间不久了。
  那个地雷我早就预感到了。它埋得那么隐秘,又像老朋友一样久违地朝我打着招呼。我一言不发地踏了上去,那一刻我的表情把战友们吓了一跳。我踩着不动,转过头朝他们笑着说,我踩着地雷了。
  起先他们骂了我声,以为我开玩笑,后来气氛一下便紧张起来,空气仿佛凝结般。他们大声地朝我喊要我别动。说是找排雷兵来帮我。可是在排雷兵未到之前,我已经迈开脚步了。轰的一声巨响,我被炸飞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右腿已经没了。
  我跟每个人说,是我因为过度紧张才移动脚的。谁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故意迈出去的。
  那个夜里,阿莲又来了,她伏在我的身边哭得很伤心。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知道这样的代价有多大吗?
  我笑了笑,心里坦率而舒服,像是所有的不快与积郁都一扫而空了。有的时候,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看看野战医院里每天都一卡车地运出断臂残肢,它们曾经作为生命的一部分,而现在无一不是作为一堆垃圾埋进了土坑中。我又在想,人的一辈子就这样子啊,死了也不就是一具废物!谁还会多年后惦记起一具死尸呢!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做人真的是件很可怜和可悲的事,远没有做鬼那么自由和舒服。
  一个月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中国。阿莲紧紧地跟随着我,来到了这片她从未涉足的陌生土地。
  回到家中,我才知道,在我打仗的两年里,父母早已双双撒手离去。我来到父母的坟堆前,那里的枯草已经长得有人那么高了。跪在父母的坟头,我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从我心头流淌。我的所有的亲人均已离我而去,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便只剩下我一个孤单单地活着。人生就如一幕梦幻啊。活着活着,身边的人如流水般离我而去。后来我和阿莲举行了“婚礼”。村里的武装部和某些人看我是战场上回来的,起先也不敢吭声,后来渐渐地便有人开始说了,说我这是搞迷信,要受批评的。
  那边的日子愈发难以待下去,后来我一狠心,一把火将家烧了个干净,便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来了。十五年了,一晃就过来了。

  5.
  老李仿佛很累了,他疲倦地睁开眼睛,悠悠地说,已经讲完了,阿莲交代了,说年轻人不要老是活在自己的影子里。
  小陈没有说话,他想,自己的影子又是什么呢?那晚,他又梦到石门了。他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石门前,朝他打着手势让他过来。他便走了过去,但是石门前什么也没有,往里一看,便是黑黢黢的礼堂。他站在石门前踯躅良久,石门突然像把巨大的枷锁,扣在他的肩上,使他无法动弹。小陈马上就醒了,他听到窗外北风怒号,树枝被风刮得呼呼作响。他躺在床上不敢动,睡意全无。一个又一个欲念从他脑海穿过,他突然很想做爱又很忧伤。于是他难过地手淫起来。精液喷射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很想发声大哭一场。

  小陈想,阿莲真的变成鬼了吗?那老李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才对,他干吗总是神色颓然,坐在石门前发呆呢?他为什么要对不熟悉的人说那些埋藏于内心的往事呢?这些问题让小陈想了一宿,也没能解开这把心锁。第二天早晨小陈起来得特别早,他悄悄推开窗户,发现小黑屋的门早就开了。于是他走下楼,看到老李坐在石门下发愣。他走到老李前说,阿莲现在也在你身边了,你幸福吗?
  老李没有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突然剧烈地咳嗽着。他的脸色蜡黄得可怕。小陈也跟着坐在门槛上,屁股一贴上冰冷的石块,顿时如针刺一般。
  老李抽完一支烟,眯着眼睛哈了口气,说:
  “这门也该倒了……我等了它十五年,可它依旧岿然不动。”老李指着石门说。
  “为什么?”小陈有些纳闷地说。
  老李的脸抽搐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刚好被小陈瞥见了。老李便说,“你这么年轻又有学识,干吗来这里呢?”他拉了拉衣领,很冷的样子。
  小陈犹豫了一阵,终于把那段爱情和老李说了出来。老李拍了拍小陈的肩膀说,“你不会在这待太久的。”小陈报之一笑,老李又说,“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两人坐在门槛上抽了几支烟,相互都沉默着。老李将烟屁股扔在石门的台阶上,伸脚使劲地拧起来,像变着花样折磨一具尸体。踩完后,朝石门里的祠堂深深地望了眼说,走吧!

  中午的时候,小陈终于下定决心给分手后的女友写一封信。他把老李讲的阿莲的故事写到了信中。小陈并不是希望她能回心转意,但是一种意念促使他必须写这封信。信写得异常的慢,他仿佛觉得自己心中有许多话需要倾诉,但是下笔的时候,这些冲动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封信写得很长,花了他好久才正式写好。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更像是给阿莲在写信。
  信写好的时候,年味已经很浓了,牯岭小学下面的村庄里,不断传来小孩子们燃放鞭炮的声响。小陈决定趁着还未过年,把信投寄出去。回来的路上,他的心沉甸甸的,又有些莫名的激动。路上碰到了一个家长,家长非得接他到家中吃一顿饭。小陈推辞不过。家长嘘寒问暖的,还说过年想把小陈接到家中一块过年。小陈慌忙谢绝了。他心中一直还在惦记着那封刚投寄出去的信。在信落入邮箱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一阵心跳,眼前像是有一个青色的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饭桌上,小陈便向家长打听起老李的情况来。
  呸!什么老李的,就是一个老流氓!家长对老李简直不屑一顾,这让小陈暗地里有些吃惊。
  那个老李呀,原来我们也当他是个老好人!过年过节,我们怜悯他无亲无故,一个人不容易,都要去给他送点心意的,后来才知他是那样的人!
  家长望了望小陈,悄然说道,陈老师,我看你是个好人,千万不要上他的当,他狡猾得很呢,老是装可怜样!我们也不知他是哪个地方来的,据说念过书,后来打仗,还瘸了腿,哎,可能也是因果报应吧!他来这里十几年了,我们这边的人也没亏待他,他……他……他却做出这样的事来……哎……前两年,宋婶怜悯他,也是这个时候,给他提了一篮子糍粑送过去,哪知这不要脸的却耍了宋婶的流氓!宋婶多大年纪的人啦?什么事没经历过!他竟然还伸手进去摸人家的奶头!陈老师你还年轻,没社会经验,你得少和他来往,这人,可不简单呢,别看他的鬼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他在这里还搞了一个寡妇,两人在一起姘居了一段时间,好在后来那寡妇害风寒死了!
  小陈听得头昏脑涨。他说,那老李说的那个阿莲,你们晓得么?
  什么阿莲阿娇的!?没听过,肯定也是他瞎编出来的鬼话!家长愤愤然地说道。

  回去的路上,小陈想,老李和家长说的哪方才是真的呢?他想,老李似乎并没有和他说假话,他也用不着对他说假话,但是家长的那一席话又让他有些动摇起来。
  刚走到牯岭小学的石拱桥上的时候,小陈看到老李提着那只小榔头又在敲钟。这次可是真敲了起来,老李没想到小陈这么快就回来了,慌忙停了手,转身回小黑屋里去了。
  小陈看了看表,发现钟并不是上、下课时间敲的。他感觉学生家长说的话可能是真实的,于是有些生老李的气来。
  他决定到学校后边的坟场去看一看。老李经常待在那里,一去就是半天。
  坟场里荒凉如烟,几只黑鸦见到他,哇哇地从荒草中慌乱飞到前边的梓树上去了。
  他终于从众多的荒坟堆中找到了“阿莲”的墓碑。坟头立了块木料墓碑,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爱妻阿莲之墓”。小陈蹲在这座陪坟前,心里五味杂陈。最起码,老李所说的阿莲是真实的,他又想,那为什么老李还要如学生家长所说的那样,去和一寡妇姘居呢?
  这点让小陈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听到背后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走了过来,转头看时,老李早已站在他的背后了。老李的脸色依旧难看得可怕,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小陈。
  小陈站起来,说,我随便走走,便看到了。
  老李冷冷地说,他们都和你讲了我不少坏话吧。
  小陈挠了挠头皮,朝他笑了笑说,是说了一些……你在这里还和一寡妇……
  老李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面如死灰。他一言没发地离开了坟场,脚步声比钟表的分针还沉缓。

  6.
  一连几天,小陈都没有看见老李的身影。他像是故意躲着他似的,小黑屋的门接连紧闭着。夜里,小陈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想,难道老李果真在骗他吗?他一点一滴地回忆着老李的话,又想起学生家长的话,老李的形象便在他脑海中渐渐低矮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小陈朦胧中听到小黑屋的门吱呀一声开着了。他又听到了一阵细微的敲钟声,钟声像是带有节奏似的,又仿佛在倾诉。小陈披着衣站在窗户前,看到老李敲完钟,抱着头,神色颓然地坐在石门上。
  晚饭后,老李终于来到小陈宿舍来了。
  几天未见,老李像是老掉了十岁,原本斑白的头发,全白了。小陈心里咯噔了下,有些怜惜地望着他,嘴里却说不上话来。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李缓缓地拖着腿,坐在小陈的床沿上,说,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小陈依旧不知说什么好,他转身装作去给老李倒水,其实水瓶早已经空了。
  老李说,有些话,说出来就舒坦了。再不说,以后就没得机会说了。小陈望了他眼,老李凄然一笑说,你还年轻,还不明白的。老李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其实,有些事情,想一想,就通了;可有些事呐,一辈子也怕通不了。
  老李说着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食盐袋子来,里面装着一大沓零钞。你拿着吧,但愿这点压岁钱,你不要嫌弃。
  小陈被老李这一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来便是口拙之人,这下愈发慌乱。老李将钱放在小陈的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他说,你是好小伙,等走出了那道门坎后,肯定会开朗起来的,你要相信我,我看人很准,这钱,你一定得拿着,就算我一点心意,成吗?
  小陈小心将钱收下。他这些天原本心中要说的话,这下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老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她们会怎么说我,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了……阿莲啊,你怎么就舍得将我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荒凉的鬼地方呢!说着两行浑浊的泪水便滚了下来。
  老李擦干眼泪说,没事,你坐着,我今晚只想和你说说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我只想找个人和我说说话。可我又不知道该去找谁。我天天敲着这口破钟,唯有钟声,才能提醒我还有口气在。活着是对上帝最大的蔑视啊。
  老李很不自然地望了望小陈,拿烟的手有些微微地发抖。于是我就找了那个寡妇了……我有些坚持不住了,我真该死……但寡妇也很快死去。后来,我又尝试了不同的女人,就是那个宋婶……结果弄得不可收拾。
  那阿莲呢?你心里没她了吗?小陈有些心凉地问道。
  老李悲凉地望着远方的夜空,良久才说,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恋吗?
  小陈迷茫一阵,也没能回答上来。
  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我也相信爱情的。可是现在,我越来越有些混乱了……我不确定我死后真的能否见得到她。你把我给你讲的故事,忘了吧……或许她根本就不存在。说完哽咽起来。
  反正我已是肺癌晚期了,老李轻描淡写地说。小陈听得心乱如麻,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老李站起来说,你来吧。小陈跟随着他走到了月色下的坟场。老李一言不发地抓起一块石头在阿莲的坟堆上刨起来。小陈看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老李为什么要这样做。土堆刨平,里面空空如也。
  “假的?”
  “是的。”老李轻轻地说。
  “骨灰去哪了?”
  “回来的路上,就被没收了,后来再也没找到。”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小陈指着空坟堆说。
  老李丢掉石块,两手不知往哪摆放好。
  “有的时候,人也需要自我欺骗一下的。”
  “那阿莲也是假的吗?”
  老李颓然地叹了口气,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转身走了。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非常疲倦。转身的时候,对小陈说,你陪我去敲一次钟好么?
  小陈想去搀扶他,被老李甩开了。他走得那么坚定,虽然拖着一条瘸腿。一轮寒月像把柴刀正斜斜地挂在树梢上,将操场撒得满满的如一盆白银,牯岭小学寂静得如死水般,他们的脚步声在雪地上显得格外的刺耳。石门像座十字架般静静地沐浴在惨白的月光下,透过这道黑洞洞的门,那口破钟悄悄地挂在石门上面,显得格外地诡秘。
  老李从口袋里掏出榔头来,沉重而缓慢的钟声便从石门里传了出来,一阵阵地叩击着小陈的耳膜,他突然感到心一阵一阵地狂跳着,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老李敲完钟,将榔头轻轻地搁在门槛上。榔头从门槛上掉了下来,滚在老李的脚边。钟依旧在上面晃荡,传出嗡嗡的响声。老李再也没看榔头一眼。

  这声音听起来,就和去年的一样。老李大声地咳嗽了几声说道,他掏出一根烟递给小陈,两人坐在石门的槛上默默地抽完烟。老李说,回去睡觉吧,天冷。顿了顿又说,明天就过年啦,一年又到头了……
  小陈很想问问老李的病情。他的心如一堆乱麻,空荡荡的,里面像是什么都没有了。他站起来对老李说,你也早点回去睡吧,新年马上就到了……老李点了点头,我再坐会,待会就去回去睡。
  小陈回到宿舍的时候,他看到老李的烟头依旧在黑暗中一亮一暗的。第二天早晨,他被新年的鞭炮声惊醒了,一翻身爬起来的时候,透过窗外,天空飘满了鹅毛般的白雪,纷纷扬扬,不紧不慢地洒了下来,像张无边无际的网。而老李歪着脖子依旧靠在石门旁,石门远处白茫茫的一片,老李孤零零的像是睡熟了的孩子。

  ①.        我等你很久了。
  ②.        真的见鬼,明明看到他冲到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完——
  2009-4-5定稿于昆明船房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9-9-7 00:33
  叔 叔

  ◆        郑小驴



  NO.1生活就像捉迷藏,不管它之前躲得如何隐秘,总有逮着它的时候。
  NO.2生活就像你的儿子,而不是你私生子,用不着偷偷摸摸去面对他。
  ——叔叔

  这么说吧,叔叔自杀的那天,我和女友笑笑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一本杂志,那是一本很幽默的杂志,我们几乎忍不住想笑出来。我们一边翻阅杂志还一边嚼着飞箭牌口香糖。噩耗就是在那个稍许闷热的下午像口香糖一样黏上我的,于刚,你快回家吧,你叔叔跳楼了呢。宿舍的王卫操着短了半截的广东话大声说道。几乎整个阅览室的人都回过头往我们这边看。
  他又重复了一遍,他以为我永远都听不懂他那狗屁广东话。够了,我朝王卫吼了声,丢下笑笑和那倒霉鬼,骑了他的自行车拼命地往河东跑。河东是我家,我的家就住在河东,包括我家引以为豪的叔叔。我的叔叔是国税局的局长,我妈妈和婶婶们整天把国税两字挂在嘴角前,生怕哪天它变成一只兔子溜走了。
  可我舅舅死了。王八盖子的,我一路骑,一路诅咒王卫。我叔叔就那么给死了,这消息像把降落伞缓缓地罩在了我头上。这样想的时候,我有些晕晕乎乎,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着叔叔的最后一面,我甚至该死地想象着他从高楼跳下在空中翻腾时姿态。我才不相信那些狗屁文人比如的一片树叶那样飘落。我相信叔叔肥胖的身体就像一截树桩,笔挺地掉在地上,甚至没能在空中翻腾一下。

  妈妈脸上苍白地站在人群中。一些警察已经用封锁带将叔叔出事的地方圈了起来。他们在歇斯底里阻挡着想凑向前来一睹这位昔日的国税局长的遗容的人群。爸爸也来了,最后我发现熟人越来越多,我能认识的,他们几乎都来了。仿佛一场告别的演出,神情那么的相似,一个个都像戴了脸谱。
  妈妈一把抓着我的手,她的表情看起来像块拧得皱巴巴的抹布,刚刚,快去看看叔叔吧,你叔叔死了。
  爸爸脸如死灰,他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闷闷地抽着庐山牌香烟。那是一种极其难抽的香烟,我们宿舍的人都嫌它味道涩。其他的两位叔叔,表情各异,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他们没一个把眼光往叔叔的遗体上停留简直那么一秒钟。
  我叔叔跳楼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下班的高峰期。他如抛物线般的一跃而下,使整条街道如条塞得满满的香肠。人人都铆足劲,削尖了脑袋想钻进来瞧瞧。
  叔叔的头部先落地,一只膝盖是微微弯着的,这让我感到诧异。他手腕上常戴着那只石英表,是前年在广州出差买的,已经震落,跌落在地上成了个粉碎。坚硬的水泥地上流了很少的血,五月的空气中散逸着淡淡的血腥味。闻道这种味道,死亡总在眼前萦绕。三楼高的地方有几根电线杆,但是叔叔跌落的时候并没有碰着。我不知道叔叔碰着那些该死的电线是该庆幸还是不幸。如果叔叔碰着了,那叔叔肯定不是这样的一个死法,——或者他不会死的。我稀里糊涂地乱想。就在前几天,叔叔还对我说,说下次去澳洲给我带一只袋鼠皮子回来。是的,如果叔叔不死的话,他可能去澳洲的。很多年了,他一直这样说要去澳洲,但是一直也没有去成。去澳洲成了他人生的一道谶语,他就死在去澳洲的前夕。几天后,在收拾叔叔办公室的时候,去澳洲的护照就搁在他的桌上。可是他再也去不成那里了。生前,他是多么的向往那个大洋洲包围的大陆。甚至,他想移民去。可是,我的堂弟耸耸一点都不喜欢澳洲,他无数次地在叔叔面前嚷嚷,我才不去那鬼地方,我不去!
  叔叔抱着耸耸说,逗他说,澳洲比我们这个城市好多了呢,那里人人住洋房。耸耸说,我不要说英文。我讨厌英文。这其实就是耸耸不想去的原因。叔叔死后,耸耸抱着一幅世界地图,指着澳洲对我说,哥哥,爸爸是不是要我带我去这里呀?
  这下好了,叔叔死了,他哪些去不成了,我不知道在叔叔跌落的几秒钟里,他是否想过这些。那张袋鼠皮子自然也是要不着了,甚至一开始我就怀疑他是不是在向我开玩笑,我压根就不相信澳洲的海关会允许他带着他们国家的袋鼠皮子远渡重洋。
  叔叔就是这样的人,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理由和理想就像他天气再冷也不愿拉上的夹克拉链,坦荡荡的。

  回到学校,全班的人像是都知道了我叔叔死了的消息。他们肯定兴奋不已,我有些沮丧地想。叔叔没死之前,我经常炫耀着,我的叔叔怎么着怎么着。可他死了,自然屁都不是了。更加要命的是,叔叔的死还不一般,听人说,他是畏罪自杀。这让我背脊骨都发凉。我想起前几天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叔叔的客厅吃西瓜,我们还一起看了场NBA,耸耸吃得脸上沾满了西瓜籽儿。叔叔和我们正为最后的一块西瓜的归属争得热火朝天儿,门铃就响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妈妈来了。
  门外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全是我不认识的。他们的一个朝我说道,王迎同志在家吗?
  叔叔缓缓地站了起来。是他开的门。他们进来后,叔叔和他们进了书房,不久叔叔就出来了。他对他们说,我去收拾下。他匆匆地往包里装着洗漱等生活用品,而衣服则一件也没带。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热起来了,我诧异他为什么不带换洗的衣服。我本想提醒他的,又想叔叔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的,根本就不需在那换洗。
  可是叔叔再也没能回来。
  家里凌乱得可以,自从前年婶婶癌症死后,便少有洁净的时候。偶尔叔叔叫来家政,我妈妈有时也自告奋勇来替他收拾一番。妈妈说,老王,也该想想续娶的事了,这样下去不行的,叔叔坐在客厅的角落里看电视喝茶,他一言不发,打着微笑儿。
  叔叔最爱坐在客厅靠窗台的那张皮沙发上,那都是下午的时候,血红的残阳穿透窗纱,淡淡地冷清地倾泻在叔叔的头上,那缕阳光像血,又如天鹅绒般轻。叔叔坐在那里想什么呢?他泡一壶很浓的普洱,普洱也是血红血红的。
  刚刚,人该一天的哪个时候死最体面?
  就是这个时候,我随口说道。日落西山啊,他啧啧赞了声说。

  那天,叔叔甚至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跟着那些人走了,他的手机也落在家里。关门的那一刻显得格外漫长,他像是无限眷恋般地浏览下家,朝我笑了笑,便走了。我后来无数次回忆叔叔留给我最后的这个表情,这样想来,叔叔的那个微笑便显得十足的意味深长了。那个微笑像是告诉我,叔叔在出门的那一刻起,他是不准备回来了。
  那晚,两个叔叔都来了。父亲是大哥,但是他说话很少。两个叔叔却争论不休,他们争论的重点在要不要花钱把叔叔弄出来。二叔的态度最刻薄,他进去了就让我们给他擦屁股了?之前呢,之前坐局长的宝座上时怎么就没想过我们呢?我想起了前年,二叔曾求过叔叔,让他帮二婶把工作从自来水公司调到国税局的会计科来。但是叔叔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弄得二叔一脸土灰。
  他们的争吵给家里蒙上了一层层阴影,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头徘徊,我想叔叔可能要出事了。很久之前,我就听这座城市的人背地里说过叔叔的坏话。他们说叔叔不仅爱财,而且生活作风上,也放荡不羁。
  自从婶婶癌症死后,叔叔再也没有续娶过。婶婶是患乳腺癌死的,之前做过手术,医生的手术刀如推土机将她饱满的胸脯推成了地平线……但还是失败了。他们背地里说叔叔的时候总是附带地加上了婶婶,这多少有些恶毒。婶婶是无辜的,她的乳房被切掉后,整个人就变了。这个妈妈是深知的,她有天回到家黯然神伤擦着眼泪说,水云命苦的。
  婶婶患癌症的那两年里,叔叔没少干出让我家难堪的事来。这些都是他背地里做的。有一天,我甚至听说叔叔在外面和一个女大学生好上了。有人还说得有板有眼的,连女孩长什么样,哪个学校哪个系的,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纷纷猜测是哪个女生那么不要脸。但最终也成了一场闹剧不了了之。我从来都没有亲眼看到叔叔带着陌生的女人从我眼前经过。唯一的一次,是在他死前的一个月,那个时候,我和笑笑还没有认识,我还沉沦于艾略特的那句狗屁诗里不能自拔。那天我从校门口出来,叔叔的小车就停在那里,车里除了他和司机小臣,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艳妇女。我曾多次听说叔叔爱成熟的美妇,关于这点,我也深信不疑。这么说来,那么关于他包养女大学生便纯属谣言了。
  这是钟阿姨,我局里的同事。叔叔对我介绍。
  钟阿姨优雅地和我握了握手,很快地将手收了回去,留给我一个淡淡的笑容。一看就是那种很有修养的女人,比我妈妈强多了。他们坐在后座,一直在窃窃私语,偶尔还浅笑几声,看上去像一对情侣。
  那天我们一起吃的饭。说了一大通无关紧要的话。我不知道叔叔为何要把我拉上去,我夹在他们中间就像三明治里的馅。这让我多少有些扫兴,所以那天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也通通忘了一个精光。唯一让我感到诧异的是,吃完饭后,叔叔并没有坐专车回家,他让司机把钟阿姨送回去,他和我是走路回家的。
  钟阿姨是谁?我问他。
  你不觉得很像你婶婶吗?他半真半假地笑着说。后来我再也没看见钟阿姨。但是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了。钟阿姨是叔叔一个下属的老婆。叔叔和钟阿姨据说在恋爱,这种荒谬的恋情引起了一场尴尬的轰动。谁也没敢当着叔叔的面说出来,那个倒霉的下属有天喝醉酒,提着一把菜刀站在叔叔家的门口,扬言要杀了他。叔叔脸色铁青,他也有些尴尬。站在那里,那是下午的时候,我看到他木然地倒在那张皮沙发上,久久都没有说话,手指上夹着的香烟雾气萦绕,半截烟灰轰然倒塌。当时叔叔和婶婶的结婚照片还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但是钟阿姨那件事被人捅破不久,客厅里那幅照片也莫名地消失了。
  叔叔在我面前很少有说正经话的时候。或许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大学生小伙,他喜欢和我贫嘴。在他死后,我开始失眠,我常常躺在学校宿舍的单人床上想着叔叔。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只对我一个人说那些玩世不恭的话。有几次,我甚至还梦见他了,他站在河的对岸,戴着一顶不知从哪弄来的瓜皮小帽,脸色是青黑色的,像戴了一张脸谱,那样子看上去那么滑稽和陌生。他朝我喊道,刚刚,快过来吧!过来陪我,我一个人说话很孤单。水流那么急,四周无渡船,是不可能过去的。我说,你怎么会是我叔叔呢?他显得很无奈和沮丧,喊了一阵子,就走了。醒来我想,叔叔的一生,就没有耐心干完过一件事。叔叔当过兵,他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过一等功,退伍转正后便干起了税务工作。他以前当的侦探兵,后来叔叔和我有一搭没一搭聊的时候,他的那些陈年往事便如一条永无尽头的铁轨永远在我脑海延伸。

  叔叔死了。他再也没有在我眼前出现过,后来甚至连梦见他也少了。他在我面前画上了一个滚圆的句号。他刚死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什么,有些事情只有等到需要他了,才会惦记起他的好处。
  首先发生在我的身上。叔叔自杀的消息在班上比猪流感传播得还快,这帮幸灾乐祸的王八盖子们平时饱受了我在他们面前说我叔叔的气了,叔叔一死,他们雨后春笋般立了起来,虽然表面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可知道这群家伙心里想的。他们像接力赛般传递着这个消息,平日里也不再像往常那么对我客气。之前,我也认为叔叔死了就死了,反正迟早有天我也会去他那报到的。但很快我就不这么认为了,因为有天笑笑很认真地向我打探,你叔叔真的死了?
  我的女朋友,我简直怀疑她当时和我交往的动机直接来源于叔叔。这简直要了我的命。是的,我的叔叔死了,在这个五月,他从十三楼上空做了一个潇洒的自由落体运动,沉闷得像块铁一样砸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没人怀疑他没死。我的叔叔自然不是张国荣,他的死甚至连当地的晚报都没有报道。这让几个叔叔和妈妈都有些愤然,因为叔叔没死之前,还不时地在报上露露脸,甚至电视上也能瞅见他的脸。
  “都是一群势利眼!”妈妈有天将晚报狠狠扔在茶几上说。更年期的妈妈总是那么爱喋喋不休。其实电视上的叔叔一点都不好看,那是一张如水泡肿了的脸,像是几百年没睡过好觉了,眼光呆滞,表情僵硬。
  我的女友笑笑虽然对叔叔的死不表露于声色,但每天她发给我的短信渐渐减少。鬼知道以后她会怎么想。我的叔叔是局长,他一死,我家里再也没一个端得出台面的人了。

  叔叔的葬礼在雨天。五月的雨天让我想起小时候叔叔经常带我骑车去买棉花糖的情景。那时叔叔还没当这样大的官,他也没有后来的那辆专属于他的奥迪。他骑着自行车,我们在雨天的小巷子里像条金枪鱼般快速穿梭,我贴在叔叔的后背上,有时还恶作剧地挠他痒痒。叔叔故意将车骑得像条蛇。
  “别挠,再挠不买棉花糖啦。”
  叔叔的背受过伤,有次听人说,从他后背足足取出来四五片炮弹碎片。
  叔叔后来当了官,他再也不在人们面前提这些。之前,他总爱向他们吹嘘的。我的婶婶据说就是那样吹嘘来的。那个婶婶还很健康,脸色稍显苍白,是个不胖的女人。谁都看得出来,叔叔并不爱婶婶。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还要娶她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在婶婶住院的那一两年里,我没少往解放军医院跑。我甚至还在医院的停车棚丢了一辆我大学生涯唯一的自行车,这让我对此印象深刻。
  那天下午放学,我去医院看婶婶。叔叔刚好也在,他坐在窗台前的竹椅上给婶婶削苹果。房间里非常安静,空调的冷气开得非常低。叔叔低着头,苹果在他手中缓慢地滑动,苹果皮从他手指缝里不断流淌出来。这就是生活,也就是老生常谈的过日子呀。后来我是这样想的。这个记忆如张定格的照片,永远驻留在我脑海里。我甚至对妈妈说,那天叔叔亲手给婶婶在削苹果呢。妈妈说怎么可能。是的,打死她也不会相信的。因为据说不几天,叔叔就和另外的女人鬼混在了一起。这差点让婶婶气炸了肺。婶婶死后,有人就说,水云呐,哪是病死的,是给人活活气死的。

  事实上,救护车拉他去医院,只是敷衍形式而已。叔叔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那里据说一个极乐世界。大鬼小鬼年轻的年长的挤眉弄眼相互取笑相互拥抱。那是一张张僵硬的脸谱。人没死的时候,脸谱是神情各异的。他们在人间表演结束了,便将僵死的脸谱带去阴间。一张张表情古怪夸张的脸谱,在挥手告别人间的路上,显得格外地引人注目。从太平间出来时我想叔叔是不是也有张属于他自己的脸谱呢?
  那天下的雨仿佛是叔叔给我们的告别,阴霾的天空让我想起雨天的棉花糖。那是一种极其难啃的糖,每次吃,都粘得我满脸都是,但是叔叔总是乐此不疲地带我去买棉花糖吃。他骑着车,扭头看着说,小丑哦,小丑!

  叔叔生前的司机小臣也来了。那辆A6奥迪,后座空荡荡,叔叔已经不可能再坐上去。小臣表情有些阴郁,他的领导一死,意味着他也朝不保夕,所以他哭丧着脸,对此,我们也不奇怪,谁知道他是为叔叔还是为自己呢!再说了,这样的场合,谁不装出一副悲伤的表情出来呢?
  小臣走到父亲面前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爸爸接了他递出来的烟,他背着小臣偷偷地看了下香烟的牌子,是中华的。爸爸肯定是在小臣发给他烟的时候没看清楚牌子,他这样做,让我有些难堪。爸爸看了香烟的牌子后,脸上更加阴霾了,他几乎没抽过中华烟。
  不一会儿,领导们也来了。爸爸和妈妈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叫其中的一位秃顶的老人为钟伯伯。钟阿姨和钟伯伯一起下的车。妈妈后来告诉我,钟阿姨就是钟伯伯的女儿。这让我感到非常吃惊。钟伯伯在殡仪上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沉闷的声音在五月的阴雨天像是发了霉般。

  回家的时候,小臣坚持送我们走。爸爸和两个叔叔都没有推辞。我们四个人都没说话。本来去殡仪馆就是件晦气的事,所以回家爸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他像是要把所有的晦气都洗掉。妈妈坐在沙发上有一个频道没一个频道地按,最后停留在一个丰胸的内衣广告上,我们完了,以后靠谁,谁也靠不住的。
  她的语气非常焦虑和急躁,这个时候我一般都是选择躲进书房避而远之。但是这次她一把逮住我说,刚刚,你也那么大了,你叔叔也走了,你怎么还不懂事呢?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我不知道我哪里不懂事了。
  你叔叔是被人害死的。妈妈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话出来。
  被人害死的?我说。
  爸爸洗完澡出来说,别听这妇人嚼舌头,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妈妈向爸爸翻着白眼,你还好意思不是被人害死的?!难道要亲手杀死他才算么!
  很多流言在我耳边流传,据说叔叔很早之前就受到“关照”了,那只是内部警告,这次倒好,调查他银行账号,里面有九十万。叔叔在里面交代了几天也没能说清这笔钱的来龙去脉。钱虽不多,但是不少。这笔钱就像一把卷口的刀,一道道地砍在他的脖子上。
  叔叔死后,很多人都有些惋惜。按理,九十来万,即使全是不法得来的,也顶多进去几年而已,根本就用不着从十三楼跳下来,跌得那么惨。
  所以叔叔跳楼后,很多人的直感就是叔叔傻,或者他被吓疯掉了。
  后来我听到了更为真实的传言,说是叔叔果真如妈妈所说的,是被人给串联起来污蔑而死的。这个消息让我为叔叔感到非常委屈。说实话吧,叔叔的那套房子,算不得豪华,甚至有些寒碜,而且还是福利房。他自己没有另外去买,婶婶之前在出版社上班,待遇也可以,他们完全有能力再去住个更好的地方的。但是叔叔一直没有买。他最大的愿望不是买房,而是去澳洲居住。
  “这个地方简直是地狱,待腻了!”有天他喝了太多啤酒后,打着酒嗝和我说。“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我问他那想去哪,他盯着我笑,澳洲。他又重复了那两个字。
  去澳洲消费很贵的,而且你又不会说外语。我说。
  叔叔沉思了良久,突然盯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后来又说了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以后谁也没再提起。

  叔叔死了,耸耸一个人自然是不敢住那了。我们那天去搬家,惊奇地发现他卧房的一幅画。那幅画之前我一直没发现,它被隐秘地挂在另外一春宫画后面。
  那是一幅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用了过多的油彩,过于血腥,十字架上的耶稣双眼怒瞪,看不出一丝痛苦,更多的是燃烧起来的怒气。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画面上的耶稣是我陌生的,看起来更像酒醉被割头的张飞。
  下面有一行小字写得有些晦气,穿过你的头颅安安静静。那自然是叔叔的笔迹。
  叔叔没死之前,总爱拉上我去陪他喝茶。他平生只爱喝红茶。那时普洱刚火起来,叔叔便爱上了那种喝起来有些腻腻的茶。
  透过夕阳的窗台远眺,便是一片浩荡的湖水。无数的杨柳沐浴在湖光中,游船来往频繁,一湖美景尽收眼底。后来我想,叔叔一直不肯搬家的原因,可能和这片湖水也有关系。他站在窗台上,端着茶壶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湖水和船只,南方的五月总是让人慵懒和忧伤。
  哪天我死了,你们就把我扔进湖里喂鱼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也跟着你去喂鱼啦,我说。他哈哈大笑。那个时候,耸耸刚放学回来,他歪着头望着我们傻笑,一脸的诧异。

  叔叔死后很快被火化,他生前的愿望自然是实现不了了。而且对于那样一个荒谬的要求,我想不管是我,还是我家人,都是不会答应他的。

  叔叔死后,我家里开始少有轻松的空气。这使得我在家走动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干了亏心事般。妈妈无精打采地上下班。她有天终于忍不住抱怨说,她已经受不了同事们在她面前谈叔叔的那些破事了。
  “简直就是个泼皮!”她有天这样恶毒地骂了叔叔。在一旁的爸爸也没吭气。叔叔可是他的弟弟啊,我想。
  叔叔生前,他们都是唯叔叔马首是瞻的。叔叔说什么就是什么,家里的一切举止决定,都是叔叔一锤定音。他一死,他们立刻把叔叔捅成了一个马蜂窝。他的所有见不得人的龌龊事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我终于知道叔叔和钟阿姨是有一腿的。“那个女人哪那么简单,老三啊这样的女人也敢惹!”爸爸说。
  钟阿姨在叔叔死后,就再也没有从我们眼前出现过。在她写给叔叔为数不多的情书里,我读得心猿意马。简直就是勾引,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叔叔肯定也是给她写过情书,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但是我肯定看不到叔叔写给钟阿姨的情书了。在钟阿姨写给叔叔的其中一份书信里,我甚至看到了他们在探讨未来的婚姻计划,一起去澳洲结婚。钟阿姨表示她会马上和那个窝囊废离婚。
  钟阿姨在叔叔死后,依旧和那个所谓的窝囊废过得美滋滋的日子,他们不仅没离婚,据说还把儿子搞到加拿大留学去了。我想叔叔在天有灵肯定会气疯掉。
  据说叔叔就是被钟阿姨的父亲,也就是我叔叔的上司搞垮的。外面都是这样风传,究竟是谁搞垮叔叔,答案也只有叔叔一个人知道了。他现在天上,从火葬场的烟囱化为一道青烟直溜溜而上,见他的耶稣去了。

  耸耸自从叔叔死后,晚上一直噩梦连连。他一个人不敢睡了,没法子,我从学校搬回了家住。在梦里,他一个劲地踢着被子,你不许跳。耸耸一直这样不停地喊。
  我又梦见爸爸了,他是头朝下跳下去的。他喘着气说。
  事实上,在叔叔自杀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们就察觉出了他的反常。他不时地带着我和耸耸去外面腐败一次。那段日子,我们过得美滋滋的,几条街的饭馆被我们吃了个遍。他好像无限眷恋地望着我们风卷残云,自己却吃得很少。
  他望着我们,笑眯眯的样子。现在想来,这笑里面还装有着一丝其他的东西。可惜当时我们都没在意。在他自杀的前几天,他便已经安排停当耸耸日后的生活。有天他把一个工资存折给了耸耸。搬家的时候,席梦思枕头下的一封遗书让我们触目惊心,上面的绝笔最后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我死肯定是头朝下的。
  事实和他所写的如出一辙。反贪局的同志后来回忆,叔叔瞅他们不注意,一个猛子地跑到窗户,还没来得及他们回过神来,他已经跃出了窗户,果真是头朝下坠落而死。
  “有什么事好好说嘛,干吗要这样呢?”有天反贪局的同志谈到叔叔之死时不免惋惜地说。“其实他那样一个局长,银行里有个九十来万,哎,一点都不稀罕,九百万都正常呢。”他们说的话让我目瞪口呆。
  后来我想爸爸说的话是对的,没谁真的想害死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你。
  有天耸耸朝我说,有天他看到叔叔洗澡出来光着上身,他的胸上刺了一只钵头大的狼头,非常骇人,吓了他一大跳。我已经无法看到叔叔胸前的那只狰狞的狼头的模样了。毫无疑问,这只狼头再骇人也一样同叔叔化为了一道青烟。
  可是那个五月,我又有了很多关于叔叔身上刺青的联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身上刺上那么一个狰狞吓人的玩意儿。那个图像肯定很吓人,就像人戴上了脸谱,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完——

  2009-5-11于南昌大学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9-9-7 00:40
  中篇小说

  和九月说再见

  ◆郑小驴



  9月3日,煞西,冲蛇
  钟楚失踪的第2天



  机械工钟楚在湘潭给女友瓦蓝最后留下的字条潦草而且仓促,上面用蓝色墨水笔写着几个字,我出趟远门,也许回来,也许不回了。
  钟楚走的时候,刚好是九月里最好的天气。那样的天气里,好心情都如约而至,不请自来。所以钟楚留下这张突兀的纸条时,女友瓦蓝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焦虑。她起先,对谁也没说。包括你。你是瓦蓝和钟楚之间最好的朋友,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法眼,但是得知钟楚离家出走的消息,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你是这样安慰的:瓦蓝,我和你打赌,超不过半月,最多一周,这小子保管滚到你面前。那时的你,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管他回不回来,干脆死外头不要回来了。瓦蓝仰起头说。她的表情有些阴郁,显得变幻莫测,你都猜不透她的内心,如是你说,你们最近是不是吵翻了?从来没有,他从未和我吵过架,瓦蓝的语气那么坚定,基本推翻了你的猜测。他马上就会回来的,我保票,于是你说。你说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掉?我做得哪里不好了?瓦蓝嘤嘤地抽着鼻子。这位年轻的高中音乐教师弹得手好琵琶,声音如露珠般晶莹剔透。她忧伤的样子让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你想,钟楚真不是个东西,这么好的女孩死心塌地跟着你,还不知珍惜。
  高中都重基础课,对于音乐,属于可有可无的课程。所以钟楚失踪的第二天,瓦蓝就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批假的秃头校长开着玩笑说,是不是要去长沙看男友了?瓦蓝抿着嘴含糊了一声。
  钟楚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瓦蓝起先接连不断地拨,最后索性对方的号码也消掉了。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瓦蓝握着话筒,忧心忡忡。
  天黑时分,你陪瓦蓝去吃火锅,要了一个特辣的锅底,你们两个都很少说话,默默地动着筷子。街道上的路灯渐渐亮起,你听见瓦蓝幽幽地说了句什么话,但没听清楚。热气遮住了她的脸,你本想安慰她几句,生生地让食物给哽了回去。
  钟楚会回来的,你一直这样对她说。城市的九月夜空那么清爽,如果不是因为钟楚的出走,这的确是个美妙的夜晚。


  9月6日,煞北,冲猴
  钟楚失踪的第5天


  瓦蓝对你说,她要去长沙看看,或许钟楚回长沙的单位了。这种猜测不无可能,也许这小子真的回去工作了。于是你说,没准这小子在和我们开玩笑呢!你的回答让瓦蓝稍许有些放心。但是瓦蓝又说,给他单位打过好几次电话了,那边的同事说,钟楚压根就没来上班。而且据说那家机械厂已经濒临倒闭。
  那边你还有熟悉他的朋友吗?你问。没有,他的朋友寥寥几个,该认识的,我都见过的。她的回答让你有些忐忑,你不知道钟楚这小子在和瓦蓝玩什么把戏。要不要去派出所报个案?你说。他留了纸条的,又不是绑架。瓦蓝说得很对,钟楚是自我消失,报案警察也不会管这些闲事。没准两小口闹矛盾呢,警察可能会这样说。
  钟楚还爱我吗?瓦蓝失神说。你为什么这么想,钟楚只是出去散散心,他没准心里有什么事掖着,出去走走就舒畅了。你说。可是他为什么要背着我招呼也不打一声?他难道不晓得我会担心他吗?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的目的就是想和我分手,好吧,分就分吧!瓦蓝哽咽着说,我早就过够了,这穷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一个在湘潭,一个在长沙,我早已厌倦了长途跋涉的爱情了!
  可是钟楚是爱你的,你心里肯定知道。
  钟楚和瓦蓝恋爱那会,你还混迹于钾肥厂的后勤部。你和瓦蓝在一个城市,她和你有着共同的爱好,那就是写点散文诗。从未发表,后来你竟然神使鬼差地在出版社谋到了一份编辑的差事。有天瓦蓝对你说:我有爱情了。那个人就是钟楚,长沙一濒临倒闭的单位的机械工。
  你甚至忘记那天见钟楚的情形了。钟楚和瓦蓝长达半年殷勤的书信来往,终于等到了见面的那天。你看到一个结实得有些过分的中等个儿站在瓦蓝的身边朝你羞涩地微笑。那人就是钟楚,所以后来你回忆起钟楚的模样时,微笑总是先入为主,可是后来你发现,钟楚并不是个特别爱笑的男人。
  钟楚写诗。因为这个纽带,将你们三个牢牢地缠在了一起。你从未看过钟楚的诗,他总是写好后,藏着掖着,不愿与人分享。你问瓦蓝,钟楚的诗写得怎么样?瓦蓝笑着说,没你好。她这么一说,你更加想去看看。事实上,这样的念头也就想象而已,你最终也没法看到钟楚的诗。
  从长沙到湘潭,钟楚和瓦蓝之间的爱情开始沿着公路无限延伸。瓦蓝,我爱你。钟楚每到周六的清晨,长途汽车载着他的玫瑰准时出现在瓦蓝的面前。那个时候,整个城市都是属于他们两个的。瓦蓝,我爱你,钟楚的表白总是那么直接。这是一个不含蓄的男人。偶尔,瓦蓝也会从湘潭搭乘火车去长沙。长潭爱情线像根红色的丝带,将两人的心紧紧地捆在了一起。那个时候,你以为伟大的爱情莫过于此,最浪漫的爱情,就呈现在你眼前,让你感动,又心怀一丝嫉妒。

  9月10日,煞北,冲鼠
  钟楚失踪的第9天


  钟楚好久没有来看你了。同事小张问瓦蓝。瓦蓝慌忙搪塞了过去。自从长沙回来,瓦蓝的情绪低落得厉害。她对你说,单身宿舍里,钟楚什么东西都没留下。他的被子等生活用品都送给了传达室的单身老大爷老徐。他对同事说既然辞职了,这些东西也不打算带走了。瓦蓝颤抖着说,钟楚什么准备都做了,甚至连工作也辞了。
  你说,钟楚最有可能去哪呢?瓦蓝说,兴许他有新欢了呢,他跟着她私奔去了!你说怎么可能,钟楚爱你那么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没车没房,我都可以跟着他熬,他说他爱我,我说这就够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得了这个的吗?他爱我,我内心感到踏实,充足,每当我想到这个,这个世界对我而言,都是满的。可是他这么一声不吭地消失,让我怎么想?
  你说,先不要乱想,他出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预兆?
  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和平常的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的时候,他带了一本《瓦尔登湖》和庄子的《齐物论》,他说路上看,他一直看庄子那套鬼东西。失踪的时候,那书也一块带走了。他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包括送他的手链,他也留在这里……
  他们的合影还留在相框里,钟楚搂着瓦蓝,两人的微笑在深邃的蓝空映衬下,显得有些矫情。你一直觉得钟楚和瓦蓝在一起,是绝配。但是那天你突然觉得思维有些紊乱。这就是真爱的结局吗?你这样问自己。
  钟楚失踪后不久,一个男人开始出现在了瓦蓝的影子里。那个男人你原先就认识,你记得瓦蓝还有钟楚都坐过他的伊兰特。瓦蓝当时介绍他时,说是她一同事。当时你也没在意,但是这个叫李嘉的男人在钟楚失踪后的日子里频频地出现在你的视野里。那天你还撞见了,那个男人主动向你伸出手,你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上了。
  我和李嘉之间是清白的。有天瓦蓝有意无意地提醒你。你不要乱猜,钟楚虽然失踪了,但是我不会恋爱,归根到底,我已经不相信爱情了,青河,你明白我的感受吗?你点了点头,很疑惑地结束了对瓦蓝与李嘉之间的猜想。或许真如瓦蓝所说,她已经丧失了对爱情的憧憬。但是李嘉还是没头没脑地闯入了进来,他有天对你说,哥们,我真的爱上了瓦蓝,我知道钟楚,但是我还是爱瓦蓝。他的话让你目瞪口结,他说,我一直等着这天,我终于等到了,——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追瓦蓝了。
  你把他的话转给瓦蓝,瓦蓝笑了笑,青河,我不会爱他的。他不是我爱的类型,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就是和你所爱的男人在一起!如果他不是我喜欢的,我永远也不会答应他!瓦蓝的话斩钉截铁,让你毋庸置疑。你开始为那个看上去傻帽的数学老师有些惋惜。你想,追一个她根本就不爱你的女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9月14,煞北,冲龙
  钟楚失踪后的第13天

  你猜钟楚什么时候回来呢?瓦蓝问你。你说,兴许这小子就藏在我们身边!你的想法很大胆,但是她说,我说钟楚死了,你会相信吗?你为她的疑问吃了一惊。于是你说,你是不是伤透他的心了?你甚至把数学教师李嘉也插入了进去。没有,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那么开心。我们从未吵过架。青河,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没说假话,我用不着说谎。别人问我和钟楚在一起幸福吗,我说是的,即便是长潭之间的公路被我们压断,我也不觉得辛苦。我心酸的是,他内心竟然藏着那么多的东西,他什么也不告诉我,只说爱我……
  瓦蓝的哭泣声让你有些手慌脚乱。你说,钟楚有什么好瞒着你的呢,他大男人一个,和我一样大老粗,他没必要瞒着你什么。
  他写过很多日记,在一本黑色的厚日记本里。但是他从未给我看过,你知道吗,那次我去长沙,夜里他睡着了,我偷偷地打开台灯想看下他写了什么,但是我什么也没看着,他一本夺过日记本,很粗鲁地骂了我,我哭了许久,他也不给我看。他说,瓦蓝,里面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我说既然没有什么,为什么不给我看,你不给我看,那就是有什么。他很痛苦地抽着烟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从楼上跳下去?他的话让我感到心寒和畏惧。于是我再也不敢问这事。回湘潭的火车上,他站在月台一脸的茫然,他不知道想要和我说什么,平日精壮的他那时却显得那么憔悴。我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那一刻显得那么漫长,火车的汽笛声迟迟不拉,离去的脚步那么缓慢,我觉得从那时起,我和钟楚心中已经悄悄地起了一个小疙瘩,可是我们谁也没说出来。我们依旧延续着长沙到湘潭之间的长途旅行。可你知道吗青河,我感觉钟楚已经悄悄地变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足够让我感到陌生的人,很多话他都不愿和我说。不知从何时起,他学会了沉默。
  你开始在脑海中搜寻钟楚给你留下的印象。在失踪前的一天,你和钟楚还喝了酒。在聚贤楼的湘菜馆里,钟楚喝着二锅头,半眯着眼,一脸幸福无比的样子。那时的瓦蓝坐在他身边,不断地给你们两个男人碗中夹着菜。你甚至还半开玩笑地问,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呢,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钟楚拍着瓦蓝的肩膀说,还得问问这位娘子肯不肯嫁给我啦。瓦蓝推开他的手说,不嫁,打死也不嫁你。那声音是娇嗔的,包含对幸福的憧憬。
  这些细节给你留下的印象与瓦蓝所说的大相径庭,你一直以为他们过得十分的幸福和美满。甚至当瓦蓝说出钟楚想死的字眼时,你心中战栗了一下。怎么会呢?这是你的第一念头。
  我以为幸福就像一张无边际的网,从未想过也有漏网之鱼。青河,我就是那条漏网的鱼。瓦蓝喝着扎啤说,半个月的时间足以让她内心的堤岸崩溃,但是她没有表现出女人应有的脆弱和忧伤。这些,才是你真正担忧的。

  9月17,煞东,冲羊
  钟楚失踪后的第16天

  李嘉开始约你喝酒。你答应了。在长乐街酒吧,李嘉有些埋怨地说,你说,我这么爱她,我甚至死了都心甘,可是钟楚呢,他算什么男人?玩腻了就躲起来吗?他的语气充满了对钟楚的不服和怨恨。我承认他们之间的爱情浪漫,分隔两地,火车传情,谁不感动啊,可是爱情能当饭吃吗?
  爱情能当饭吃吗?这句话振聋发聩,让你对李嘉有了新的印象。是的,这并不是一个爱情能当饭吃的时代。街上跑的车,咱一部也买不起,地上盖的楼房,没一间是真正属于咱的,什么叫爱情,爱情是以物质为基础的,没物质的爱情,都是透支,迟早要亏空的。李嘉的话让你震撼,你想,那钟楚和瓦蓝之间的爱情是属于什么类型的呢?在长沙,钟楚住的是单位的筒子楼,有时单位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瓦蓝同样住单身宿舍……在钟楚和瓦蓝的世界里,永远只有爱,没有其他任何物质的东西。
  所以,那晚和李嘉喝酒散后,你对李嘉开始稍许有些好感。你对瓦蓝说,是不是该反思反思和钟楚的感情了。瓦蓝一脸诧异地说,反思?爱情还需要反思吗?
  你望着瓦蓝空空荡荡的眼神,突然为她感到有些悲伤。瓦蓝的世界永远只有爱,她对钟楚失踪后纷纷而来的各种猜测显得有些愤怒,钟楚走了你们就那么开心吗?她有天甚至对你这样说。
  九月的夜空深邃幽蓝,没有星星的夜晚,瓦蓝坐在阳台上看钟楚给她写的信。三年多时间里,钟楚足足写了一百多封信。这些信件,瓦蓝用一只小木箱收集起来锁在里面。她对钟楚的来信,向来只读一遍。现在钟楚消失了,她又将这些陈年往事翻阅起来,这些信件曾经在长沙与湘潭的路途穿梭来往,像一只只梦幻般的蝴蝶那样飘然而至。有段时间,瓦蓝深深地沉湎于对来信的幻想之中。她看到信件的时候,钟楚总是如约而至,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他们紧紧地相拥在城市的广场。
  李嘉打电话来,瓦蓝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再打,瓦蓝抓起话筒朝李嘉吼道,没有我你会死啊!
  话筒那边没有了声音,电话无声无息地摁掉了。瓦蓝呆呆地坐在那里,她抽出一封信,丢给你。
  虽然两三年时间过去了,信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香味。那种香味勾起了你对他们爱情的窥视欲,你开始阅读那些让你熟悉又陌生的字体,你仿佛看到那个叫钟楚的男人坐在朝西的阳台,望着远去的夕阳开始对远方的情人倾诉。
  亲爱的瓦蓝,此刻的正是夕阳无边的时刻,我坐在寂寞的阳台,望着五楼下面的人群如蝼蚁般隐去。我对夕阳的迷恋来源于对一个叫瓦蓝的女人的思恋,要我怎么才能停止这些可恨的情绪呢?这刻骨的思念如虫子般啃食着我,让我凄迷而绝望。我幻想的自己,在明天的火车上,望着自己远行的背影,去约会一个心中永远的爱人:那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我要紧紧地拥抱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拥有你,这世界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多了,再也容无二物。永远爱你的楚。

  9月19,煞西,冲鸡
  钟楚失踪后的第18天

  这个九月,头回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街道旁的法国梧桐树影斑斓,雨滴伴随着行人的脚步在阴晦的天气中潮湿作响。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等待,任何的举动都是徒劳的,你甚至在心里微微地瓦蓝感到有些惋惜。你惋惜的是一场在你之前看来百里挑一的爱情,就这样突兀地结束在九月里。你想钟楚心里到底在想嘛,他有什么还得不到满足的呢?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愿意和他那样平凡地过下去。
  你回想在钟楚失踪的几个星期前,你们在一起感叹地喝闷酒。钟楚那个时候精神那么好,长年的机械活锻炼了他的体魄,使他看上去比你要强壮得多。你们在一起无话不谈,谈老庄,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甚至谈到了死亡。这原本不是你们这个年龄所该谈论的话题,可是那天你们却喋喋不休地说过不停。
  你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钟楚说的是当前的社会。
  这个社会真他娘的就像坐过山车,除了疯狂、尖叫、刺激和歇斯底里外,别无其他。哥们,说白了,这是个过山车时代。他轻轻地拍了拍你的肩膀说道。
  你当时并没有怀疑这句话出自于一机械工有无不妥。但是现在你再次想起,除了惊悚,还有恐慌。你想,钟楚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的失踪和这个有关系么?
  你有天问钟楚,你还写诗吗?他摇了摇头,表情显得有些慌乱,他说你干吗问我这个呢?我早就不写什么狗屁诗了。他说未来的打算希望能赚到钱在长沙开家酒吧。酒吧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十辰”,你问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他迷惘了很久说,良辰不在,只有“十”才能弥补它的空虚。开酒吧那需要蛮多钱的,你说。也只是想想,他对笑了笑说,这年头没钱屁都干不成。
  你后来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写诗了,事实上,现在的时代,不屑于写诗是正常的。可是你心中还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下。

  钟楚失踪的这些天里,你一天也不敢离开瓦蓝,你生怕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瓦蓝对你说,钟楚失踪后,我想到的不是悲伤,还是关于他的回忆。她的表情那么平静,看上去她什么事都没有。真的,青河,我像是预感到了一些什么,钟楚其实和我在一起并不开心。我们最开心的是属于过去,而不是未来,我们都不是过日子的人。她的话让你多少有些诧异,你想,瓦蓝这次或许是彻底伤透心了。瓦蓝说,青河,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北海吗?你说记得。那次去北海,正好是九月的天气,你们三个从长沙长途跋涉到南宁,汽车开到北海海边的时候,刚好午夜。
  关于那次的记忆,你的脑海中始终装满了对爱情的憧憬。那种憧憬是属于钟楚和瓦蓝的。你记得瓦蓝从车上跳下来时的活泼的样子,那个夜晚,月色氤氲的海港涛声依旧,远处的轮船在静夜里响起汽笛声,凉凉的海风轻轻地吹拂着头发,像情人的抚摸。那个时候,你刚从一场噩梦般的失恋中挣脱出来,而眼前呈现的是一对浪漫的恋人在朦胧的海边相拥的场景。你甚至有些黯然神伤,你后悔草率地分手。你们三个坐在椰子树下,望着一袭一袭的海浪涌上来,又退了回去。那夜,你一个人坐在那里几乎没有怎么说话,你听见那一对你最熟悉的情人在你身边莺歌燕语。你想,世界上最浪漫的爱情也莫过于此。天色终于亮了,你看到瓦蓝迫不及待地拉着钟楚跑向海边……那幸福的背影给你的错觉是:他们会这样一直幸福地老去。
  所以当瓦蓝对你说,钟楚和我在一起,并不幸福的话时,你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怎么会呢?这句话成了钟楚失踪后你的口头禅。最起码,钟楚从未在你和瓦蓝面前表示过对爱情的失望。他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哄着瓦蓝,当成手心的宝。他们在那间单身宿舍听得最多的一首歌是赵咏华的《最浪漫的事》,那首肉麻的旋律曾让你多次当他们的面嘲笑过,你有次还开玩笑说,明天就给你们俩买张摇椅来。

  有天夜里发生的事,是钟楚失踪后你才回想起的。那是一个冬天的雨夜,外面非常冷。你已经睡着了,却被窗户外的砰砰砰的敲击声吵醒了。你拉开灯,发现窗外站着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那个人就是钟楚。
  钟楚站在寒风中不停地哆嗦,他的衣服全淋湿了。你吃了一惊说,发生什么事了?他一闪进了你的小屋子,说我来看瓦蓝,刚好事前没说好,她去乡下走亲戚去了,她一个亲戚刚去世。所以我就来你这里凑合一夜了。
  你当时压根就没怀疑,给他换上了你的干衣服,钟楚那晚躺在你的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也没有睡着。你问他怎么了,他说有些认床。然后他起身靠在床上默默地抽烟。你没有再问什么,你想着的是成年男人的那些龌龊事,——你以为钟楚这是没有见着瓦蓝的正常表现。
  第二天,钟楚对你说,我这就回长沙。你说,不等瓦蓝回来了吗?钟楚捋了下头发,你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说,算了,她这次肯定心情不好,不见了。他还让你不要把他来借宿的事告诉瓦蓝。当时让你有些纳闷的是,瓦蓝心情不好,他更应该去安慰才是啊。后来你也没有问瓦蓝什么,但是一个月后,你有次无意中问瓦蓝是不是有个乡下亲戚过世了,瓦蓝摇着头吃惊地说,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那晚瓦蓝就在湘潭。但是钟楚撒谎了,他编谎言说瓦蓝去了乡下,他没有去看瓦蓝,第二天直接就上了北上长沙的车。
  这个疙瘩你的理解是:小两口可能闹了什么矛盾。你很快就将这个疑团抹去,因为这没有什么乏善可陈的。
  钟楚失踪的日子,你开始一遍一遍地将这件事从你脑海中拔出来,像拔萝卜一样,留下一道深深的坑口。从长沙到湘潭,78公里的距离,钟楚那晚来湘潭并没有见瓦蓝,后来你听瓦蓝说,钟楚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看我了。你思忖,钟楚明明到了湘潭,为什么却不去看瓦蓝呢?


  9月21,煞东,冲猪
  钟楚失踪后的第20天

  瓦蓝义无反顾地从蓝宇中学辞了职。秃头校长显得无比惊讶,你要想清楚,现在还来得及,现在教师可是铁饭碗呢!金饭碗我也不要了,瓦蓝将辞职书递给校长说,我厌倦了这个工作。她的语气显得有些慵懒和憔悴。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校长有些热情地问。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就是不想做教师了,我不想误人子弟。
  瓦蓝从蓝宇中学离开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以为她马上就要和钟楚去长沙,也有不乏吹冷风的人:说不定两人早已分手了呢。
  你对瓦蓝说,接下来怎么办?
  瓦蓝抽着烟说,等死。钟楚说,庄子有篇文章就是说人生下来就是等死的。
  她仰起头对诧异的你吐了一个烟圈说,青河,世界上最慢的是什么知道吗?是活着!活着真他妈的就是在等死,想死又死不了,这样的日子才最漫长最难熬。

  那天,从新疆克拉玛依开着一辆丰田FJ越野归来的老福请同学一起聚餐。他也是你们少数共同的朋友,那晚他对瓦蓝说,你不要急,有天钟楚这小子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新疆走一趟。那时我还在克拉玛依油田,这小子就叫嚷着要来。那晚,你们的猜测都围绕着钟楚的失踪而展开。对于这种猜测,不无道理,在钟楚失踪前很长时间里,他一直热衷于向我们谈论去新疆长途旅行的话题。他甚至将新疆所有县级市和小镇都在地图上标了出来,你瞧,阿尔泰就在这里,有天他用铅笔敲着地图对你一脸兴奋地说。
  发了财的老福理所当然地接过话题。在我们这一拔朋友里,老福是混得最好的,这小子是个超级驴友,不仅在事业上打拼得整整有条,承包了好几个大型加油站,而且去过很多原始级的地方。他从克拉玛依回来,不几天就接到了电视台的采访,这位从新疆驱车万里来到湘潭的小老板,在电视上有些过于投入地谈论着他那些辉煌的旅程,河西走廊啊,内蒙啊,德令哈等,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说到了钟楚。他说,我有个朋友,长沙人,女友在湘潭,这小子也是个超级驴友,为了旅游,把女友都甩了孤身去了新疆……
  电视机旁边的瓦蓝面部有些木然。老福在电视机里夸夸其谈的那会儿,瓦蓝正在吃着一只苹果,她吃得很机械。抿了一小口,又咬了一口,然后咬了一大口,——苹果上有些血滴,最后整个苹果都被血染红了……你被吓了一大跳,冲她吼道,瓦蓝这是何苦呢,你听老福那瘪三胡说些什么,那也你信!钟楚不是这样的人!
  瓦蓝哇地哭了出来。她咧着嘴,一脸委屈,号啕大哭着。自从钟楚失踪那么长时间以来,你头回看到这么满腹委屈地哭过,哭得那么凶,像是要将整个心扉都打开。

  数学教师在钟楚失踪的日子里没少过来帮瓦蓝料理生活。他觉得钟楚的消失对他而言,是人生非常重大的转折点。他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瓦蓝弄到手。他的表情就是这样告诉你的,也是这样告诉瓦蓝的:不追你到手,我誓不罢休。瓦蓝对李嘉说,你还是选其他的女人吧,这个世界上那么大,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你干吗非得围着我转呢?李嘉说,人世间纵有百媚千红,我只独爱你一种。瓦蓝说,这是歌词,只有在舞台才会出现。李嘉说,那就让我证明给你看吧。瓦蓝叹了口气说,你证明也没用,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不是你算数学题,爱情永远没有正确的答案,我不喜欢的人,纵使他追到白发苍苍,我也不会答应!
  数学教师每天站在瓦蓝宿舍门前手举玫瑰的场景,让你内心感到一阵苍然。世事如烟,手持玫瑰的本来应该是钟楚的,可是转眼间却换成了另外一个男人。
  李嘉和钟楚之间也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好几次,瓦蓝送钟楚去车站,坐的就是李嘉的伊兰特,你不知道这算不算巧合,他的车那个时候偏偏就出现在瓦蓝的门前,上车吧,我送你们。有一回,下车的时候,钟楚还递给了李嘉一根烟,两人算是打了个招呼,彼此都望着对方,想发掘更多的东西,但是最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告别了。你想象着钟楚哪一天再回到瓦蓝身边,两个男人之间肯定会爆发一场恶战。这场恶战自从钟楚失踪后的第一天起,你就开始幻想,更多的变成了意淫,因为钟楚像变魔法似的从你们面前消失了个干净。
  钟楚失踪的日子里,李嘉没少拉你过去喝酒。这位数学教师的目的非常清楚:拉拢你,靠近瓦蓝。你望着他稍微有些发福的脸想,往往是这样脑子里只剩一根筋的男人,什么事都敢去碰。
  李嘉下完班,总是向瓦蓝嘘寒问暖,任凭瓦蓝怎么讥讽和打击,总是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你有回甚至半带认真的样子向瓦蓝打探,要是李嘉再这样坚持下去,你还会这幅铁石心肠吗?瓦蓝手里胡乱地摁着电视的遥控器,转头横了你一眼说,让我怎么说你呢,青河!

  9月22,煞北,冲鼠
  钟楚失踪后的第21天

  你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电话里的口音是你从未听到过的,带着长沙的方言。那个女人对你说,你是青河吗?我有事想和你谈谈。你问她是谁,我认识你吗?那个女人说,我是钟楚的一位朋友。你当时在午睡,钟楚的名字让你霎时睡意全无。什么事你说,你有些紧张地问。女人说,钟楚在你那里吗?你有些颓然,说,我还以为你知道钟楚在哪里呢!女人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着他了,他似乎在和我玩失踪的把戏。她的语气让你感到有些诧异,因为这仿佛是一个女友对男友的诘问。你说,你贵姓?苏思,她说正在从长沙到湘潭的出租车里,想和你见一面。
  在左岸咖啡馆里,你见着了这位时髦的中年妇女苏思,看上去,她比张楚要大七八岁。她给你的名片写着是一位画家。苏思对你说,告诉我钟楚的消息吧,我知道他在躲着我,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不应该不知道。那语气是开门见山的,容不得半点遮掩。是望眼欲穿的。你差点将半口咖啡吐在桌面上,我们都在找钟楚!你说,他失踪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思说,我知道他失踪了。他和我吵了一架后说要来湘潭找你散散心,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她翻出手机的短信,上面豁然地显示着钟楚发过来的信:亲爱的,请原谅的我的不告而别,我想我该去另外一个地方散散心了。可能马上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了,不用等我。
  这则短信对你的震撼不亚于八级地震。你压根儿就没想到钟楚还有这么一招儿,他背着瓦蓝还有这么一手。那一刻你真为瓦蓝叫屈。你有些愤怒地盯视着这个叫苏思的中年女人说,你难道不知道钟楚已经有了女友的吗?
  苏思说,我知道,他都给我讲了,我没有想过要拆散他们,他叫我姐姐……我只想找到他,见见他。
  你耸了耸肩膀说,我无能为力,钟楚他也给他女友留了这么一张纸条后就音讯全无了。苏思沉思了很久,说,他说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呢?
  窗外的雨滴沿着玻璃门一直往下爬,冲刷出一道道沟壑。苏思说,她和钟楚早在两年前就相识和约会了。你的脑海中拼命地搜刮两年前钟楚和瓦蓝的恋爱时光。去北海也是两年前。你有些愤怒,为钟楚的背叛,你觉得生活的真相真是惨不忍睹,他虚伪的表面蒙蔽了所有人的纯真。你无法想象两年前的秋天,钟楚在北海边度假完再回到长沙和苏思缠绵的情景。
  苏思这样和你讲,在两年前,他们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邂逅,她被他那副疏忽的打扮所吸引。两年前,钟楚留了一个虬髯,那样子看上去满身的艺术细胞。谁也不知道他只是个普通的机械工。
  我知道他有个女友叫瓦蓝,他们感情很深,可是我和他之间,是完全不同的。苏思说,他叫我姐姐,说我身上有股母性的气息……我是离过婚的。我对他说,你竟然叫我姐姐,那我们就不能那样,他显得很沮丧和伤心,后来他一直这样叫我。这个女人的话让你对他们的恋情显得扑朔迷离。你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在物质上,我能帮他的,尽量帮他一点,但是他一般情况下都是拒绝的,他对我说,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货币,那该多好。我给他只买香烟,还有zip。事实上,他虽说讨厌物质,但是一直非常缺钱,但有时连张去湘潭的车票也成了问题。
  你不断地回忆,好像有一段时间里,钟楚兜里装着的就是zip,你还曾开玩笑说那是哪个地摊上淘来的,钟楚笑了笑,他什么也没和你讲。那些细微的变化,你一直没有察觉到,包括瓦蓝。有阵子,你发现钟楚突然变得阔绰了许多,偶尔还抽“芙蓉王”,那些烟不应该是临下岗机械工抽的牌子。但是这些细节都很遗憾地被你们所疏忽了。
  苏思说,如果见到钟楚,请对他说,有些东西没必要苦苦坚持。该放下的,就让它放下去。她若有所思地问你,湘潭是不是有什么寺庙庵堂?
  你说难道钟楚出家了?你为自己的话感到哑然失笑。不可能,钟楚出家,打死我也不信的。我也不信,可是我有这个预感。有的时候,人会做出很疯狂的举动的,说不准他还真去了呢?苏思说。
  你说,钟楚给女友瓦蓝留的纸条是去远方,即使出家,也不是在湘潭,湘潭没有什么像样的寺庙。苏思双手托住腮,她开始流泪。我以为我是最了解他的,没想到他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他或许自杀了,他曾经和我说过自杀的事,他说有天不想活了,就去新疆的塔里木沙漠。
  你说,现在没有等到确定的消息前,一切都是假的。钟楚是个明白人,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呢。苏思抽泣说,真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他的知己……我怎么这么傻,有谁能真正理解透一个人呢?他叫我姐姐说他很痛苦,他过得并不愉快,包括他和瓦蓝在一起。在长沙的日子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说着瓦蓝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为何爱把他和瓦蓝之间的那些点点滴滴分享给我,他像是疯狂地迷上了这样。起先我并不爱听,我还为瓦蓝可怜,你想一个她深爱的男人,他心里还有一半是留给另外一个女人的,换谁都受不了。但是后来我变得讨厌这个女人来……他说,瓦蓝是他的精神世界里的乌托邦,而我只是他的后花园。如果另外一个男人在我面前这样说,我没准赏他一巴掌,但是钟楚说这些话,我反而变得受听。
  你在一旁静静地聆听,在想这些话怎么会是钟楚所说,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他说爱我,那是迥异于对瓦蓝身上的爱。你无法理解他说话的那种表情,那是认真的,投入的,我就是被他的真诚所感动。世界没有哪个男人会对身边的女人说出诺言后又转身投入到另外的一个女人的怀中。但是钟楚是。他对我说,他和瓦蓝之间是纯粹的精神恋爱,是柏拉图式的恋爱,他说从未碰过瓦蓝。
  那个下午,你一直纠缠于钟楚和两个女人的情感之间不能自拔。一个又一个疑惑接踵而至:你在想,钟楚为何要这样,难道瓦蓝给予他的还不够吗?

  9月25,煞东,冲兔
  钟楚失踪后的第24天

  钟楚失踪前的一个月,他从长沙赶过来,你们曾骑自行车一起去郊游。这个计划是钟楚提出来的,那天刚好周末,你和瓦蓝三个人去了湘潭郊外的一个水库玩。秋天的天气那么明媚,空气中带着一股丰收过的清香。那天你们三个骑了很远的路,窄小而弯曲的柏油马路如蚯蚓般往山地丘陵地带延伸。你们三个刚开始说了很多话,后来话就少了,特别是瓦蓝和钟楚两人之间。你当时以为是骑车累着了,也没有在意。秋天的原野那么粗犷,南方的季节呈现给你们的是丰收过后的忧伤,放眼所处的稻草垛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孤单。也就是在那一刻,你觉得你们三个人之间,开始悄悄流淌着一股淡淡的忧郁。临近两点多的时候,你们终于骑到了水库边,偌大的水库静静地卧在你们眼前,烟波渺渺,有一股明媚的沧桑,你看到瓦蓝像个孩子般从单车上跳下来,裤脚都来不及卷,就去了水边。后面跟着钟楚,他的眼光有些涣散,有些心不在焉。你问他,是不是累着了,他摇了摇头。他很快就将这种情绪敷衍了过去。你们在水库的这边就地野餐,看到水库对边的一群孩子,光着身子像一条条快活的小泥鳅不断往水库里跳。他们惊起的水花在秋天的阳光下白得有些耀眼。你们三个坐在这边抽着烟,静静地听着这些孩子纯真的笑声在原野响起。不远处还有几头牛,在那里啃草,除此,别无他人。你听见钟楚将烟吸完的时候,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做个孩子真好呀……瓦蓝就说,孩子你还没当够吗?钟楚就说,人要是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
  后来你们什么也没说,坐在草地上开始“斗地主”。秋天的阳光慵懒地洒在你们身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惬意感油然而生。而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料到的事情。你们三个同时听到水库对边的孩子在惊慌地喊救命,那声音那么无助和仓促。救命啊!他们朝你们喊。你看到有个孩子在水库里拼命挣扎,湛蓝的水面只露出一个黑色的脑袋时隐时现,岸边的孩子惊慌失措地朝你们喊:快过来救救三子,快来救命!
  你们自然不认识这位叫三子的小孩。你们站在宽阔的水边,那一刻,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什么叫爱莫能助,你体会到了。那位曾为谋面的三子,在水面挣扎了一会,那一天再也没有能够爬上岸来。很久很久,钟楚都愣愣地站在那里张望。
  后来村里来了大人,夹杂着哭声,大概是三子的父母来了。那天秋日的郊游变成了一场噩梦,你们眼睁睁地望着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在眼前消失。钟楚提着一只刚脱下的鞋子,他沮丧得要命,鞋子被远远地扔到了水库里去了。
  水面那么宽阔,即使能游过去,也得花上半天工夫,几乎不可能救上来的。
  他怎么能死呢,还是个孩子呢……你听见钟楚后来的几天,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任凭你和瓦蓝怎么安慰,依旧如此。
  回长沙很久后,他在MSN上对你说,青河,要是我那天不犹豫,马上游过去,或许能把他救上来。
  他的显得非常沮丧,他说是我害死了那个小孩。

  9月26,煞北,冲龙
  钟楚失踪后的25天


  瓦蓝对你说,我昨晚梦见到钟楚了。这二十多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梦见他。他瘦了,青河,我梦见他左手持着一束玫瑰,右手却奇怪地拿了一捆绳子……你说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他将手中的玫瑰递给我,然后又捆住了我……
  他对我说,我们一起捆绑上天堂吧。于是我就惊醒了。他的样子显得非常可怕,消瘦得很,我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他像是非常仇恨我……
  你说,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我也这么想,可是青河,我觉得钟楚还隐瞒了我一些东西。他有心事,这我知道,每晚的睡梦中,他都会踢床,他用脚狠狠地敲打着床,那声音让我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做梦,在做一个噩梦。他说在梦中非常的痛苦,总是不遂心,他有些羞涩地向我道歉,安慰我。有几回,我还听见他在睡梦中咬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满怀无穷的怨恨。青河,我真的害怕。我问他是不是在长沙犯了什么错误或者被人欺负,他对我发誓说没有。我相信他说的话,他是个老实人,他不会惹什么麻烦事的,但是……
  你尽量说些安慰瓦蓝的话给她听。钟楚在你面前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机械工,还是越来越有些复杂起来。你思忖着钟楚在你记忆中给你留下的那些细小的片段,试图找出一些端倪。但是这些都是徒劳的,让你记忆犹新的一次,是瓦蓝生日的那晚,你们吃晚饭后去温莎唱歌。
  那晚钟楚没少喝酒,你也喝了很多。后来去KTV,在包房里,瓦蓝的同事给他们俩点了一首《知心爱人》,一起来起哄让他和瓦蓝一起合唱。但是钟楚拒绝了。已经站起来拿着话筒的瓦蓝显得有些尴尬,她埋怨地望了眼倚在沙发上的钟楚。但是钟楚依旧我行我素地坐在那儿。你对钟楚说,瓦蓝都起来了呢。钟楚用肩膀撞了你一下说,我不唱。他的语气显得无比的坚定。最后这首歌终究没能唱成,当屏幕上付笛生和任静在默契地合唱这首缠绵的歌时,你不经意间发现钟楚在昏暗的灯光下竟然泪流满面!你当时显得疑惑和惊讶,为什么他就哭了?那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喝酒的时候他还是高高兴兴的。

  后来你曾试探着问瓦蓝,那天钟楚是不是和她闹了不愉快。瓦蓝说,除了唱歌那会,他都很高兴的,你也看到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你不知道钟楚心中有时在想什么,他有些变幻莫测的情绪有时让你摸不着头脑。而苏思的话让你感到更加吃惊,你联想到那个雨夜钟楚借宿的情景。难道钟楚真如苏思所说,他和瓦蓝之间只存在那种柏拉图式的恋爱关系吗?试想,钟楚坐半天车跑到湘潭和瓦蓝见面,难道就是为了一场精神上的恋爱?你有些不解,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和心爱的女友夜里共处一室总不能不发生点什么吧?
  当然你不便把这些疑惑去向瓦蓝询问。如果苏思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你在想,钟楚究竟想干吗呢?他想证明什么呢?

  9月27,煞西,冲蛇
  钟楚失踪后的26天


  钟楚失踪后,我竟有些睡不着觉,开始有种缺失感。每当临睡的时候,他都会给我讲他和瓦蓝之间最新的生活细节。他几乎连瓦蓝用什么牌子的洗面奶和卫生巾都会和我说……当初没人会不觉得这是变态,可是青河,他并没有欺骗瓦蓝,相反他爱她胜过爱我,苏思说。她的一句话让你留意。她说,不久前钟楚从湘潭回来时,有些失魂落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向前抱着我,偎依在我怀里,哽咽着说和瓦蓝闹了一场不快。
  钟楚很痛苦地对我说,瓦蓝开始变了。她的变化让他显得有些焦虑和忧伤,有天他说,瓦蓝在临睡的时候对他说,什么时候我们把那事办了吧?
  他说,我们这样不很好吗?瓦蓝就说,我是个女人,你不觉得这样下去有些纯粹了吗?
  钟楚就是为瓦蓝口中的“纯粹”一词伤了心。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望着瓦蓝,两人都有些尴尬。他对瓦蓝说,那你找与你不纯粹的男人去吧。他的话伤了瓦蓝的心,瓦蓝哭了,弄得他更加心神不安,所以第二天凌晨,瓦蓝还在熟睡的时候,他悄悄起床给瓦蓝留了张纸条就回了长沙。
  他回来对我说,世界上还有纯粹的真爱吗?如果没有,那还要这份爱情干吗?我说你不要犯傻,瓦蓝说的都是合情合理的,是你自己出了问题。他粗鲁地打断我的话说,我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我不爱她吗?!我还有什么没做好的?!
  有次,他对我的一幅画着了迷,很晚了,他突然从床上光着脚跳了下来,久久地盯视着墙上的那副油画看。我画的是《棋局》,一对赤裸的恋人正跪在床上对一盘局势扑朔迷离又险象环生的象棋陷入了沉思。他泪流满面地跑过来偎依在我胸前说,姐姐,这幅画让我感到害怕……如果我哪天消失了,你还会惦记起我吗?

  9月28,煞南,冲马
  钟楚失踪后的第27天

  夜晚的凉意已经深入这个季节,自从钟楚失踪后开始,你一直没有留意过这样的天气。同样的,也没有留意身边的人。那天你去瓦蓝家,在她门前的小卖部买烟时,那个戴着老花镜的大伯问你,好长时间喽,钟楚怎么还没来看瓦蓝?钟楚去瓦蓝的宿舍,以前总在大伯那里买上一包烟。
  瓦蓝家里。数学教师李嘉也在,他正陪着瓦蓝喝红酒,你的到来,明显让他感到慌乱。他甚至对你的不合时宜的来访有些排斥。瓦蓝坐在小板凳上埋着头对你说,青河来喝酒吧,我们三今天不醉不休。
  你夺过她的酒瓶放在地上。瓦蓝问你干吗不要我喝酒,钟楚失踪了,难道我喝酒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你对瓦蓝说,你不能这样。钟楚真的就值得你为他这样吗?
  瓦蓝抬起头说,你怎么这样说他?
  你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瓦蓝不依不饶,他怎么啦,钟楚怎么啦?我的爱情就在这棵树上吊死算了,我认了。李嘉站在那里,他朝你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你没有说话,下意识地望了眼数学教师,他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多余,很惆怅地对瓦蓝和你告了别,匆匆走了。
  瓦蓝说,青河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北海吗?你点了点头。那晚,海风很大,我有些冷,穿的是裙子,钟楚就背着我上了瞭望塔避风。你知道吗,那晚对我说,真想划上一条小船,和我一起消失于茫茫的大海。瓦蓝的话带着一股酒气。她对你说,青河,你当真以为我喝多了吗?我清醒得很,我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爱情,爱情不能当饭吃,钟楚一失踪,我像是明白了,可我之前为什么一直就没想明白呢?我以为拥有了爱情就拥有了整个世界,我想,目前我们没有的,以后两人努力,肯定会有,可是现在发现,现在没有的,未来也不可能拥有。世界依旧存在的,只有爱情——爱情总有一天会从我们身上消失掉的。她的话让你心存几分颤抖,你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

  在钟楚失踪前的一个深夜,他突然上网。刚好你也在,你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还在线。他对你说了两字,无聊。这是这个社会现状下最常见的字眼,所以你也没有在意。但是后来你和他聊的时候,渐渐发现他竟然在长沙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每个周末,他除了来湘潭看望瓦蓝,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干。他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些无奈。他说了除了认识工厂里的几个同事外,在长沙就几乎不认识其他朋友了。苏思可能是他未对你公开的秘密,但是你一直不怀疑他这些话的水分。因为苏思对你说过,他在长沙除了上下班就是上网和睡觉,偶尔看看《庄子》,几乎不外出,连去长沙的五一大道都迷路。
  他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还为他与瓦蓝之间的纯情感动得一塌糊涂,你以为只有心存真爱的人,才不会为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迷惑。你觉得,恋爱就得像钟楚这样的苦行僧,一心一意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另一方身上去。你甚至为苏思所说的那种纯粹的柏拉图式的恋爱所震撼和感动。
  可是苏思的另一席话让你对他甚至感到有些反感,你觉得他不亚于一个骗子。在你和瓦蓝面前装作是一个十足的纯情的好男人的钟楚,事实上,苏思说,钟楚不仅纵情于声色,而且有着许多怪癖。在长沙的日子,他和所有的单身汉一样,常常出入于各种声色场所,而且有足够的理由指出,他在性的渴望上,一点也不亚于其他正常男人。让你感到诧异的是,他几乎不在你们面前谈论性。在他眼中,仿佛除了爱,还是爱,没有欲望。瓦蓝有次嘲笑你某段时间频繁地使女友堕胎说,你怎么和钟楚差别那么大呢?在你眼中是不是性才是最重要的?
  你感到无地自容。和钟楚相比,你处处落于下风。在他面前,你甚至察觉出了自己灵魂深处的龌龊成分。你一点也不怀疑这个世界上有钟楚这样纯洁得一尘不染的男人有什么好疑虑的,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更多的时候是充当了一个反面教材的角色。有时还带着深深的自责。现在好了,一切都是个没道理的谎言。钟楚不仅和你一样,而且苏思在回长沙后和你网上聊天的时候提到,钟楚的电脑里经常存放着不下十部的日本AV影片。他的形象在你心中瞬间崩塌。

  那天你在瓦蓝那里喝掉了他们剩下的所有红酒。瓦蓝对你说起钟楚的身世,关于这些,之前你是一无所知的。
  钟楚出生于单亲家庭。父母在他五岁时离异后,他就跟着母亲过。母亲是镇上的理发师。她是镇上最为风韵的女人,身边每天都有男人凑在窄小的理发店里不肯离去,这些让他的父亲脸上无比的尴尬和愠怒。在他记事开始,两人就没少为此干过架。他们的离婚,反而使他感到有些解脱。他以为母亲会很安静地在母亲身边长大。可事实上,在父母离异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分别目睹了不下于三个以下的男人爬上了他家的阳台,和他母亲幽会。有个夏天的午后,当他午睡从沙发上醒来时,发现客厅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赤裸着身子和母亲在地板上忘情地缠绵。他为这个热辣而陌生的场景吓坏了,那种惊悚的感觉让他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叫喊。他就默默地盯着地上的这对赤裸的男女像两条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忘乎所以地喘息和呻吟。直到他母亲不经意地发现他的窥视。他冷冷地望着他们惊慌失措地爬起来用衣服遮住私处,后来那个男人一声不吭狼狈地走了。他有些无辜地望着母亲,母亲没有打骂他,甚至连说都没有说一声。但是在他后来的记忆中,母亲对他再也没有以前的热情了,甚至有些冷淡。有次放学回家,母亲对他说:以后自己做饭吃,衣服也自己洗,我不欠你什么,你明白吗?
  那个夏日午后,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创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出现在他视野里的中年男女,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他们脱光衣服在一起胡搞的场景。
  那天瓦蓝对你说这些的时候,你的脑海中一直回想着苏思对你说的话。
  你在犹豫,是不是该把苏思所描述的另外一个钟楚对瓦蓝讲出来。后来你一直没说,因为那样,钟楚的形象会毁在你的手中。瓦蓝的世界里,所谓的爱情将永远不复存在。你觉得这样做,实在残忍了一点。
  你又想起了那个雨夜。那夜,钟楚说的话很多你已经不记得了。如果不是他的失踪,你或许连那个雨夜的事也将会在记忆中删除干净。很多往事你感觉就像一架马车拉着你往前方的陌生之地狂奔,沿途的风景如同回忆,——这些都是次要的。
  你把那个雨夜的事告诉了瓦蓝。
  钟楚明明来湘潭是特意来看你的,可是绕了一个大圈没见你又回长沙了。你说。瓦蓝静静地坐在那里,她抽了一根烟。那种平静谁都看得出来是装出来的,里面隐瞒着失落的悲伤。

  瓦蓝努力地回忆起那段时间。她说,我们并没有闹什么矛盾,相反,那段时间,钟楚对我特别的殷勤。那些日子,我们的话费猛涨了不少,有时一天的工资差不多都花在了电话费上。她有些忧郁地望了你一眼说,青河,钟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分明没有什么亲戚去世,我家甚至没有乡下的亲戚!思忖了许久,她幽幽地说,难道那个时候起,他就不爱我了吗?
  他竟然不爱你干吗还跑这么远来呀?你说,而且,雨夜里,他那晚梦中似乎还在念叨着你的名字。
  你的回答让瓦蓝更加忧伤。她忧心忡忡地说,钟楚肯定瞒着我什么,他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的呢?她又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有回李嘉告诉我,他看到钟楚在站台露宿了一夜,凌晨又转身回了长沙。
  那一刻,你很想向瓦蓝打探一下钟楚和她之间的私生活的问题。可是临到最后,又羞于出口。
  可以肯定的是,和你的口无遮拦相比,钟楚和瓦蓝之间,一直很健谈。他们几乎从来未在人面前谈论性,即便是餐桌上的黄色段子,他们也有意避开。记得有一次,你掏出手机向餐桌上的朋友念一条黄段子的时候,钟楚还没少趁机嘲讽了你一番。

  9月29,煞东,冲羊
  钟楚失踪后的第28天

  一张退回来的汇款单引起了你的注意。那天,钟楚单位的电话打到了湘潭,说钟楚有笔汇到湘潭下田乡的款,因为收款人地址变更被退回来了。单位的人联系不上钟楚,几经周折,临时找到了瓦蓝的联系方式,说是要把单子汇给她。
  下田乡引起了你的警觉。那个地方是你们那次秋游水库所在地,让你和瓦蓝感到诧异的是,钟楚什么时候和下田乡有过联系了。据瓦蓝对你讲,钟楚在湘潭压根就没有亲戚和别的朋友。
  单子接到手的那天,你和瓦蓝决定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打探一下。路依旧是以前的路,阳光依旧那么明媚,勾起你们对往事的许多回忆。路上,你和瓦蓝都没有说话,你们找到那个地址,但是已经是人去楼空。款子是汇给一个叫田安的人。据下田乡的人说,田安一家自从孩子溺水后,不久便搬走了。
  你和瓦蓝都明白了。回去的路上,你们都在寻思,钟楚为什么要给田安汇款,他们素不相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孩子溺水后,钟楚背着你们俩,又来过这里。据下田乡的人讲,孩子溺水后,一个从长沙赶来的陌生男青年,满怀悲痛,他给了那孩子父母一笔钱。这事在下田乡广为流传,他们热衷的理由是,现在的活雷锋真的是太少了,而如今,他们竟然亲眼目睹了一回。
  关于这些,他从未和我说过。回去的路上,瓦蓝显得有些沮丧地说。接着她又说,那孩子溺水,和钟楚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瓦蓝的情绪一直在波动。她动不动就开始发脾气,最让她受不了的莫过于她自认为最了解的人,在她背后却还有许多她压根就没料到的举动。你想,如果把苏思也告诉她,瓦蓝或许那天兴许疯掉了。

  自从钟楚失踪以后,他的MSN上的签名就一直没有更改。上面写着庄子《齐物论》的一句话: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

  9月30,煞北,冲猴
  钟楚失踪后的第29天

  老福又开着他的越野回新疆去了。临行的那天,请我们吃饭。席上,不免又谈到钟楚。他有些歉意地对电视上的夸夸其谈对瓦蓝道歉。又说了一些安慰瓦蓝的话。他依旧对自己的猜测满怀信心,说钟楚只是去远方某个地方散心去了,肯定还会回来的。只是这次,他没有再信誓旦旦地说钟楚去了新疆。
  大家之前对钟楚失踪的事还满怀热情地讨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股热情劲也就慢慢消退了。大家口头上一直说,钟楚或许明天就回来了呢。或者说,这小子说不准下午就在我们身边冒了出来。但是内心大家一直都在心照不宣,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钟楚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这些,只是没有谁敢说出来。
  数学教师李嘉对瓦蓝展开了新一轮的猛烈进攻。有一天,他掏出一串钥匙来,放在瓦蓝手心说,嫁给我吧,这是我们爱巢的钥匙。后来瓦蓝对你说起这事时,你诧异的是,这位看上去很粗朴的老师竟然能说出这么有诗意的话来。
  瓦蓝来征询你的意见。
  你什么也没说,坐在一边抽烟。
  爱情不能当饭吃,起先,我一直觉得这话很俗气,可是现在想来,还是你说得对,青河,爱情确实不能当饭吃,这年头,只有自己的胃是真实的。瓦蓝的哑然失笑让你心中徒然地增添几分失落。一个星期后,瓦蓝给你发来短信,说已经接受了数学教师的求爱。并邀请你去酒吧坐坐。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你坐在那张有些破旧的皮沙发上默默地抽烟,电视上的正在回放南方水灾的报道。你看到那些逃难的人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看上去扭曲而且可怕。他们无一不绷紧着脸对记者说,水淹没了我们的家园,我们已经没有家了,以后该去那里呢!?

  这段时间以来,你的烟瘾越来越大。当你站起来揉掉那个空烟盒时,往垃圾篓里吐了一口口水,那个动作又让你想起了钟楚。这是钟楚的标志性动作,他总是揉掉烟盒扔进垃圾篓时,总不忘往里面吐上一口唾液,像是对烟十足厌恶般。你惊讶的是自己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动作。一个月过去了,钟楚几乎每天都在你脑海中浮现,但是模样却越来越模糊。他的五官如一张被水洇过的毛边纸,越来越模糊。你有些担忧地想,要是这小子还不回来,或许不久后,他的样子就在你记忆中彻底淡忘掉了。
  钟楚失踪前给你留下的最后一场记忆依稀和那个数学教师李嘉有关。那个时候,你和钟楚都不知道李嘉和瓦蓝搭上了什么关系。有好几次,钟楚来湘潭时,发现好几次瓦蓝都会坐着同事的伊兰特来接他。这些细节,你完全疏忽了,钟楚的出现,让你对那个数学教师视而不见。但是钟楚却在心里记下了。他有次有意无意地对你说,哥们,那个叫李嘉的数学教师你认识么?你头都没抬,说不认识。钟楚哦了一声,吸了口烟说,好几次我看见瓦蓝都坐他的车呢。
  当时你压根也没有把李嘉往瓦蓝身上想。你甚至开玩笑地对钟楚说,人家长得不比你差呀,你吃醋啦!
  我看他们也很配呢,然后他一巴掌拍在你后背让你杀猪般地号叫。
  那次去回长沙的车站,也是瓦蓝打电话叫李嘉来送他的。钟楚坐在车里什么话也没说,他的目光一直怔怔地盯着前方的路面。快要到站时,他顺口问了句李嘉这辆伊兰特花了多少钱,然后就闷声地下了车。他竟然忘记了和你打招呼就走了。

  10月1日,煞西,冲鸡
  钟楚失踪后的第30天


  十?一那天,久晴的天气突然下起了雨。南方的秋雨一片肃杀,整座城市阴云密布,那天你忘记带伞了,踏着被滚滚车轮反复碾过的法国梧桐落叶,穿过马路,瓦蓝早已在咖啡馆的一处暗角里等你了。
  接下来你心里在琢磨着是该向她祝福还是安慰的好。你喝了一口有些烫嘴的咖啡,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街道上很多没带雨具的行人在雨中显得狼狈匆匆,天气预报有误,这个城市按照预期的报道本该是艳阳高照,可是转眼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你想起那个雨夜,钟楚就像街道上的行人一样狼狈地敲开你的房门。那个雨夜的情景不止一次从你记忆里重现,它像把利刃,突兀地插入到你的回忆里,以至于很长时间里,每到雨天,你就想起那个雨夜。你拨弄着咖啡杯中的勺子,和瓦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钟楚是个雷区,你们一直小心翼翼地躲闪。你们聊到未来的打算,瓦蓝告诉你,她想开个精品服装店。开服装店,一直是她很久前的梦想。店铺地段都已经选好,她对你时,眼神闪过一丝小小的兴奋。你想,或许瓦蓝已经真的解脱出来了。她又对你说,她买了一只哈巴狗,取名为如如。
  而之前,你的记忆里瓦蓝一直对宠物有着偏见,她说不喜欢宠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最后还是不免聊到钟楚,尽管你们之前一直谨慎尽量不谈到他,但是这么长时间坐下来,你发现如果不谈论钟楚,你几乎不知道和瓦蓝说什么的好。你甚至觉得,如果不是钟楚,你和瓦蓝不会有这么多话题可以谈到一块来。钟楚仿佛成了你和瓦蓝之间的友情的纽带,如果这条纽带哪天断了,你不知道还会不会和瓦蓝再来往。这个想法在雨天显得让你恐慌。你有些不安和焦虑。那股不安和焦虑来自你对未来的不可捉摸的绝望。
  瓦蓝对你说,钟楚有一次差点死在他眼前。
  这个故事是你从未听到过的。直到这个雨天,瓦蓝像是才想起,便告诉了你。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关于此事,你一直被蒙在鼓里。瓦蓝对你的解释是,钟楚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一个多月前,钟楚破例地请了三天的假,加上周末,相当于一个小长假。他说要和瓦蓝待久点,之前都是两天不到,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瘾。瓦蓝对此没有任何质疑。那个晚上,和其他晚上没有任何不同。晚上九点,瓦蓝对坐在沙发上看球赛的钟楚说,我洗澡去了。钟楚头也没抬,只嗯了声。
  半个小时后,当瓦蓝从浴室出来时,最先发现的是地板上的菜刀。然后看到一大摊血,她差点滑倒。然后是她的尖叫。钟楚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的左手搁在沙发边,双目无神地盯着电视的屏幕,当时正在转播西甲联赛的录像,梅西转身抽射皮球随声入网。钟楚像是睡着了,他的手腕处汩汩冒出的血像一股细细的温泉……

  回去的路,显得那么漫长。你漫不经心地游离于车水马龙的马路边沿,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你耳边掠过,车上的那位濒临死亡的人,是你素不相识的。可是你不由自主地转头往后方张望,像是在等待。等待什么?你脑海里冒出这句话时,发现天的一边在下雨,而那一边,则艳阳高照。路上的行人都抬头驻足观望这道十月季节里难得一见的奇观。你无动于衷地迈出脚步,想起有次钟楚和你说起他乘火车回长沙的故事,他说火车临到长沙站时才猛然发现车票不见了。
  你猜我是怎么解决的呢?他问你。逃票或补票,你说。但是钟楚一脸得意地朝你说:我压根没想过这些,不知怎的,我靠着椅子就睡了,一路睡到北京终点站。

  ——完——

  2009-6-19于昆明船房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9-9-7 10:29
中篇我没读,叔叔读了:)
小驴,这样写,何时是个头啊。。。现实点说,这样写,出不了名也图不了利呀。(本人说实话,自己写小说成名的想法一直是动力)。
为什么说没名利呢?很简单:国内的期刊显然日薄西山,淹淹一息,它的作用只是:“事业单位”养了一批力图让写小说的人“和 谐”在政权范围内。
你才20浪当,不该被靡朽的写法埋葬。
作者: 酒童    时间: 2009-9-7 10:29
中篇我没读,叔叔读了:)
小驴,这样写,何时是个头啊。。。现实点说,这样写,出不了名也图不了利呀。(本人说实话,自己写小说成名的想法一直是动力)。
为什么说没名利呢?很简单:国内的期刊显然日薄西山,淹淹一息,它的作用只是:“事业单位”养了一批力图让写小说的人“和 谐”在政权范围内。
你才20浪当,不该被靡朽的写法埋葬。
作者: 金特    时间: 2009-9-7 14:00
[quote]样子像那种大的题材,不过缺乏灵性,对一种不假思索的“岁月”的重复而单调的品味,导致整个作品凝固在一个感叹的层面上,即便连感慨也算不得,不是说它肤浅,那是另一个体系了,而是美,这篇小说即便有美之处,也是 ...
金特 发表于 2008-12-5 18:54 [/quote



这,这,这是我的回帖吗?太虚伪了]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9-9-7 15:10
  短篇小说
  7千字
  怎能不忆西洲

  ◆        郑小驴

  和老高来到西洲是六月的一个清晨,芦苇叶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芦苇荡的水鸟扑哧扑哧地从我们前头飞跃而起,发出凄厉的尖叫。荡子水汽氤氲,仿佛伸手便能抓住一把。
  “必须得走一段路,船只能坐在这里了。”村长指了指雾色弥漫的前头说,“一根烟的工夫,呐,前头就是西洲。”
  我和老高背着简单的行李从船头跳了下来。裤脚马上就被露水打湿了。沙白色的小路从荡子里像条蛇一样朝我们逼来。湿漉漉的沙砾钻进我们的凉鞋里,把脚心碾得生疼。村长走在我们前头,留给我们一路呛人的老旱烟味。
  “你们在这里待多久呢?”
  老高望了望我,说,“几天,——也可能要一个星期。反正搞完了就走。”
  老高大我足足一轮,什么事他都爱用搞这个词。老高是北方人,他离婚后来南方的时候,我大学还没毕业。我们这次是来勘察水利的。
  “这里条件是差了点,不过鱼倒是鲜得很,过几日,莲子也熟了。”老村长终于扔掉了嘴上的喇叭,咳嗽了半天又说,“你们就住青家吧,她男人不在,而且她做鱼可有一手。”
  老高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男人不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终于忍不住了,和我悄悄说。
  老村长的黄胶鞋啪啦走得山响。他没听见我们的话,或许他听见了,也装作不知道。
  “青可惜了哩。”老村长又说,“她是改嫁过来的,在梅塘那边,一年都未到,丈夫就病死了。” 这回我和老高都沉默了。
  露水一直没有散尽,青色的芦苇在雾气中显得有些发灰。
  小径深处跑来一群孩子,都光着脚丫子,嘻嘻哈哈的,像群小鸭子。老村长训了他们几句,几个孩子跑到我们身后,向我们做着鬼脸儿。最后哄的一声全消失于后面的浓雾中去了。
  “大清早的他们去干什么?”老高说。
  “去抓蜻蜓呢,起雾的早晨,芦苇叶上都是冻死了的红蜻蜓。”
  向前走了些许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便从我们眼前冒了出来。他怯生生地盯着我们,小心翼翼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你妈妈在家吗?!”老村长朝他问道。
  男孩依旧盯着我和老高看,并没有搭理老村长的话。他像个小气球一样站在与我们相隔丈远的地方,随时都像要飞走的可能。
  “问你呢,难道你聋了!”老村长很不耐烦地朝他吼道,非常地失望。
  男孩朝老村长狠狠地盯了眼。他的脚上套了双露出脚丫子的破胶鞋。显然他是想跟着刚才那群孩子去捕捉红蜻蜓的。
  “他的舌头是裂的,这疯孩子!”他朝我们解释道。
  “裂的?”
  “前几年,他娘死后,他就把自个的舌头用剪刀剪了,成了两瓣。”
  老村长的话让我和老高的心都颤了颤。
  “这孩子八成是疯了,是用剪刀啊,你想。”老村长像是要故意刺激我们,“满嘴的血……”
  “那后来呢?”我们问。
  “后来,就这样了啊。”
  男孩盯着我和老高看了会,眼光始终是勾着的。终于转身又往后方跑去。过于宽大的破胶鞋踢踏作响,像响尾蛇的声音。
  我再回头看时,他留给了我一个模糊的小不点的身影。像被风吹走一般。
  “他是去找那群孩子玩么?”老高又问。
  “他不敢的,那群孩子见他就揍。他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看个热闹而已。”
  老高轻轻地叹了口气。掏出卷烟递了根老村长。老村长说,不要想这些了,我们走,马上就到了。他指了指前方的那座低矮的平房,这就是青的家。

  一个穿翠色衣裳的女人倚着门槛,看不出真实的年龄,肤色水润,穿件翠色的确良,身段略显丰满,倒有几分姿色。她就是青。
  老村长向青嘀咕了几句,青便领着我们进了屋。一张巨大的木床摆在靠窗棂的方位,上面铺的是凉席,墙壁上挂着斗笠。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呃,你们看这合适吧?”老村长说。
  老高和我连忙点了点头。肩上的行李便落在床上了。
  “婴是不是去荡子里了?”她背着我们悄悄地问老村长。
  问完,她又侧身,朝我们望了眼,脸上带着一丝对陌生人的羞涩。片刻,青便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给我们准备早饭了。
  我和老高坐在炕上,听见外面老村长正在低声向青交代了一些事,“好好伺候好这两位爷,将来发电站建立了也有你一份功劳哩……”
  老村长交代完毕,便来与我们告辞。他咧着一口被烟熏黑了的牙说,“同志,有啥要求,尽管向青提……”
  不一刻,女人便端了米粥和蒸好的玉米棒进来。外加一份腌菜。米粥肯定是早熬好的,或许老村长在我们来之前就打好招呼了。
  “同志……你们吃,不够我再给你们添……”她有些心慌脸红地朝我们说着。声音出奇的软。低着头,手不停地搓着围裙。
  我们坐在那里被她弄得有些拘束起来,老高就说,你也来点吧。
  青慌忙拒绝了,她说,我已经吃过了的。于是转身退了出去。老高望着青的背影,偏头盯着我,悄悄地笑着说,“长得还真不差。”

  吃完了,她又端了洗脸水进来。洗毕,又给我们去倒。老高就和她争起来,说我们自己来,你忙你的吧。
  女人显然愣了愣,两个人的手都握在脸盆沿上,青的手马上缩了回去。她走了出去,我们盘着腿坐在床上抽烟。女人又掠起门帘问,中午吃鱼好吗?
  老高挥挥手说,听你的。据说你的鱼做得很好。青就马上拉下窗帘,再也没有露脸。
  席子还是新的,可能是编织不久。睡上去有股淡淡的芦苇清香。隔壁厨房传来切菜的声响,青已经在给我们准备午饭了。老高沉沉地睡去,响起了鼾声。
  从县里到这,足足有二百里水路。我们都累得不行。
  恍惚间,听到窗帘被人揭开,一个小脑袋朝我们身上瞅。原来是早上碰着的那男孩回来了。男孩很快被一只手拽走了,窗帘丝丝一声又垂了下去。


  中午便吃鱼。果然如老村长所说,青做的鱼特嫩,吃着细滑、清香。还有一盘炒豆角。孩子坐在火灶前,手中的火钳不断地发出声响。他在百无聊赖地用火钳敲着自己的脚跟。青把菜端上来,便去忙别的去了。“你和孩子都过来一起吃吧。”老高说。“你们吃吧……”青回头有些羞涩地说着。她又像是在叮嘱婴说,“待会吃,菜还有哩。”
  婴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偷偷地望了我们一两眼,飞快地闪过去了。眼神里装着许多让我们说不上来的东西。
  “他还能说话吗?”中午饭后,老高终于忍不住向青打听。
  我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气。那是一双无言的眸子,“我来这还没三天,他就用剪刀把舌头剪裂了。他和谁都不说话了。”
  老高望了望我,双眉皱了皱,不知在同情这女人还是孩子。

  西洲方圆数十里,都是芦苇荡。夏天的到来,让这些水生植物发疯似的冒了起来,似乎带着呻吟般的成长。我们划了一叶小船,轻轻地荡进芦苇荡深处。“今天这孩子一直在偷偷地瞅我们。”我说。老高沉默着没说话。他将烟屁股弹进水里,又拾起来,高高地扔向了芦苇丛。
  “他一直戒备着呢。”老高终于说。
  采集完数据,已经傍晚。水面上波光粼粼,几只落单的小水鸟从芦苇中惊慌失措地冒了出来,飞跃蓝天去了。
  婴就在我们出发的地方。斜阳下的小影子看上去有些格外地单薄。早晨的那双破黄胶鞋早已从他脚上跑了。
  他看到我们靠近,转身走了。一点都不惊慌,不紧不慢地消失在黄昏的小径上。
  “他在等我们?”老高惊讶地说。
  我们看到婴刚才停留的地面,上面杂乱地摆放了几根芦苇管。沙地上画着几个大大的“×”。

  回到家,马上晚饭。奇怪的是,婴却还没回来。“你儿子呢?”我们问。
  “你们出去不久,他也外出玩了。快要回来了的。”青说。
  “他经常这样吗?”
  “都习惯了,他从不搭理我的。”
  “他和村里的小伙伴能玩得在一起吗?”
  “村里那些小孩子狠毒着呢,经常打他。”青用狠毒这个词,让我和老高感到微微地诧异。“他想跟他们玩,但是他们不让的。”青说。
  接着青又说,“县里好吧?”
  话夹子便打开了。青问了许多关于县里的事,老高兴致也高了起来,他给她说了许多。青对此感到非常新奇。“我想买台缝纫机……”我听到青说。
  老高便有些眉飞色舞起来。他说他亲戚就捣鼓这个的,可以给青去弄一台来。青的脸上荡漾着愉悦。看得出来,他们彼此都把这事当成事了。
  “那死鬼,去了一年多了,一个音讯都没有捎过来。”青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
  “他在那边做什么?”
  “捞河沙。据说那边很乱……”青有些无助地望着我们。“也没寄过钱吗?”老高说。“从未,他们说他在那边有了新的了……也有人说他早已不在那边了。”女人脸色越发凄楚起来。
  老高便显得有些气愤起来。
  说了几句话,女人又问到了我和老高的婚姻。我说还没找对象。老高有些窘迫,说,“我也没……”
  我不知道老高为什么要撒谎。他明明是结过婚的人。

  婴就回来了。他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眼前晃过,低着头。青瞅了他眼,什么也没说,又继续和我们谈话。
  里屋响起一阵啪啪的声响。婴出来,脚下套上了那双破胶鞋。老高走过去说,你怎才回来呀,快去吃饭吧。语气是慈和的。婴抬眼望了望他,咬着嘴唇,有些高兴,便进去了。

  夜里,青在堂屋里借着月光编织凉席。白花花的芦苇片在她手中灵活地流动。“一张凉席,可以卖十块钱。”她说。
  婴早已回房睡去。我和老高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老高也想去给她帮忙编织,几乎没下手的机会,手便刮破了。“让你别来试哩。”青的语气带着自责和娇嗔。老高就笑了。“你们都是吃国家粮的,怎么能干这粗活呢。”青又说。
  “吃国家粮的还不照样来这里了。”
  “你们又不常驻这儿的。”
  老高蹲下身来笑了笑,没作声。

  便谈起我们俩的婚事。老高怂恿青给我做媒。青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在月夜里格外地清脆,像打碎了一青瓷碗。
  “西塘那边倒是有一好妹子,哪天带你去见见?”她似乎还蛮认真。微凉的夜风从芦苇荡拂来,从青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女人香让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这时里屋的窗棂好像响动了下。青站了起来,朝里面嗔了句,“再瞅,明个挖了你眼球子!”窗棂那边马上转入安静了。
  “这孩子脑子有些问题的。”青有些歉意地朝我们说。
  “他受过刺激吗?”
  “谁也不知道。他娘喝药自杀的那天,他就在她身边。”青抖了抖手中的芦苇片说,“真不知他怎么想的,他娘喝了三次,才把那瓶敌敌畏喝完,捂住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口吐白沫,他就在旁边,眼都不眨下,冷冷地望着他娘死去。”
  “一直等她死了,他才出去对人说,‘我娘死了。’”
  “他娘为什么自杀?”
  “据说是做了丑事,被人发觉了,已经待不下去了。”顿了顿,显得不心甘似的,还是说出来了,“她偷人呢,之前传得沸沸扬扬。”

  夜里,老高一直辗转难以入眠。“他肯定恨死他娘了。是不是该帮帮这孩子?”他问我。
  “怎么帮?”对此我一片迷茫。老高翻了个身,没有再说话。“这孩子一直对我们充满了敌意。”我说。
  “你错了,他没有敌意!他太需要一个人和他说话了。”老高双手枕着脑袋说。

  半夜悄悄地起了凉意,伸手往身边一摸,老高却不见了。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一点声息都没发出来。过了良久,还未见回,我终于又沉沉睡去。后半夜老高才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味道。


  一个年轻的后生朝我们假装瞅了眼,终于红了脸说,“你们是县里来的吗?”得到了回答,又问,“县里有摩托车卖多少钱一辆?”
  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又有几个脑袋冒了出来。有问牛仔裤价格的,也有问彩电的。一个小男孩终于挤了进来,他怯怯地望了望我,说,“水彩笔有吗?县里卖多少钱一盒?”
  这是那个清晨里见到的那个领头的小孩,我问他买水彩笔干吗,他扬了扬手中的芦苇说,“我想……画画……”
  “我们这里什么屁都没一个,都要憋闷死了。”一个声音扬起,惹得众人一阵嬉笑。
  婴远远地坐在草垛上,他警惕而好奇地望着我们。我看到那个学画画的男孩在临走的时候,向他扔了一块土过去。婴飞快地躲开了。他回敬了那个小孩一块石头,好在没砸中。
  “杂种!”男孩朝婴大声骂道。骂的话越来越难听。
  “你嘴巴放干净——”老高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概是这里人都没有见过老高开过口,所以那个小孩很快赤红了脸,羞愧地走了。老高有些尴尬地望了望我,扭头进了屋。婴并没有感激老高,相反,他愤怒地朝老高瞪了一眼。

  就说起昨夜的事。老高有些不安地盯着我,干笑了两声说,昨夜着凉,肚子拉坏了。他见我疑惑的表情,又补充道,你不会不相信我吧。
  门被人一脚踢开了,婴闯了进来。他埋着头,一阵折腾,竟然翻出了一把劈刀出来,显然刚磨过不久,刀锋还闪着寒光。
  老高吃了一惊说,“你要拿刀去干吗?”
  婴终于盯视着我们,嘴里咿咿呀呀,手中的刀四处飞舞。他的眼光带着一股毒辣的幽怨,满含悲愤。
  我很快发现,婴明显对老高不怀好意。他的舌头裂成了一个V形,裂缝的边缘仿佛还残留着深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婴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老高还惊魂不定地立在那里。他沮丧地说,“可能你说的是真的……”

  下午便有大人闹到青的家来了。原来婴拿着刀跑到了朝他扔土块的男孩家,差点闯出大祸来。
  青六神无主地望着我和老高。她举着荆条劈头盖脸地将羞恼发泄在婴的身上。婴一动也不动,任凭疼痛在肌肤肆无忌惮地撕裂。“再打,你打死他吧!”老高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几近哽咽地道。
  青举在空中的荆条无力地滑落了下去。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如果不是大人发现,差点闯出了命案。”
  那男孩的家长见可以收场了,便走了。老高瞪着婴,眼光像钉子一样尖锐。婴装作没看见,别过脸去,无所事事的样子,用脚不停地踢着脚下的沙砾。
  “你非得干出点什么来,才尽兴么?”老高说。
  婴抬头望了他一眼,不屑地转过头去了。这动作让老高很受伤。老高气恼地说,“别以为你把舌头搞成这样就没人敢揍你。”
  婴彻底被激怒了,他几乎跳了起来,双眼满含愤怒,脸色狰狞得可怕。我赶紧把老高拉开了。
  晚饭的时候,没看到婴。问青才知道,婴已经关在黑屋去了。黑屋我见过,孤零零地立在坝子上,里面窄小得摆不下一张床。
  “关他几天,就会好点的。”
  青的话明显让老高坐立不安起来。“这也不是个法子……都怪我……”他皱着眉头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高终于和我说。“昨晚我已经答应青,把婴带走,县里条件好,我找个医院替婴瞧瞧。”
  这消息委实让我吃了一惊,“你疯了吗?”
  老高没有说话,抽了几口烟说,反正我已经答应青了。再说了,婴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老高莫名其妙的这一席话让我心里有些愤怒,甚至有些受骗的想法,从昨夜他突然失踪的那刻起我便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婴第二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脸和手臂上伤痕累累。老高颤声着问青这是怎么回事。青说,“都是他自己弄的。”
  血淋淋的婴带着一丝骄横的表情扫了我眼。上午我们去芦苇荡收集数据的时候,我看到他又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他一直没有靠近我们,保持着一箭之距。下午我们都有些心不在焉,草草收集完数据,便回来了。

  夕阳西下,一个孩子正在孤单单地坐在芦苇岸边,阳光温柔无限地照耀着他的脸庞和伤口,他毫不费力地睡着了。
  “要叫他吗?”我轻轻地问老高。
  老高犹豫着,摇了摇头。
  显然,婴在等着我们回去。我心中充满了不知名的滋味。当我们悄悄走远,再回头看他时,婴却醒了。他坐在草地上,脸上却没有之前对我们的那种敌意感。他揉着眼睛,红了脸,飞快地往我们相反的地方跑去。


  “你们为什么不和婴一块玩?”我终于逮着了一个孩子。
  孩子起先用着惊恐的眼光望着我,最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是个疯孩,我妈说了,不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玩。”
  “他真的疯了吗?!”
  “我也不知道……听人说疯了就疯了呗……”
  接连问了好几个,都是这样回答我。
  “他并不是疯孩,他希望能和你们在一起玩的。”老高说。
  他们将信将疑地望着我,都没有说话。
  有一个年龄稍小的女孩走了过来,娇声娇气地说,“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剪裂了,我们怕……”
  “据说他还想用农药毒死他亲妈呢!”又有个小孩说道。
  婴就在他们不远的苦楝树下,他惶恐地盯着这群拒绝让他融入进来的小孩。我走到婴跟前,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婴,你不要怕,过来好吗?”
  婴小心翼翼地盯防着我,生怕我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副麻绳要绑住他似的。待他情绪稍显平稳,老高也走了过来。婴的神情又焦虑暴戾起来。
  他示意我不让老高过来。
  老高便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转头朝门前的青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看到婴的表情顿时充满了鄙夷。他向我指了指树下的两只正在交媾的狗,又指了指老高和青。我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老高的脸色更加难堪,而青则直接走了过来,给他头上来了两个丁公。
  婴一点都不喊疼。他用手做了一个下流无比的动作,直直地对着青和老高。老高的神情愈发萎靡下去,眼神里像是充满了哀求。


  临走前的那天下午,我和老高要求到婴的房间里看看。婴一脸焦虑,如果不是青把他拉住,我们是进不去的。
  “进去看下你会死哈。”青狠狠地对婴说道。
  婴撅着嘴,满脸仇恨地望着我们。
  这是一间非常逼仄的小房,光线很暗。里面散发着一股恶心的恶臭。这是什么味道?老高向青问道。青的脸色顿时红了起来。她说,他经常抓些青蛙、蜻蜓放房里,死了就发臭了。婴使劲地挣扎着。几只死去的青蛙翻着白色的肚皮摆放在木桌上,老高捂住鼻子仔细向前一看,一眼的惊恐。青蛙的肚皮上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青蛙是被一针一针活活给刺死的。
  “这孩子……”老高喃喃道。
  婴的脸色这下反而放松下来了。他傲视着我们几个。
  这时一副象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是一局还未下完的棋局。楚河汉界,两方势均力敌,剑拔弩张。我有些惊讶地望了望婴,“他在和谁在下棋?”
  “他自己和自己下呢!”
  婴哼了哼鼻子,盯视我的眼神充满了嘲笑。
  “他经常自己和自己玩。”青又补充了一句。
  老高捏着棋子,手有些微微地发抖。他有些动情地蹲下来盯着婴说,“叔叔带你走好吗?我们去县城、县城……”
  婴的眼睛滑过一丝犹豫,有些痛苦。如此沉默了一两分钟,突然他向老高伸出了裂舌!
  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口腔。裂舌如朵残忍的被摧残的花骨,触目惊心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一阵阵窒息感朝我袭来。他肆无忌惮,又带着挑战,持久地伸着他的裂舌。裂舌暴露在夏天的午后,让我们战栗、颤抖。
  老高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站了起来,婴终于缩回了他的舌头。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
  “傻瓜,县城好玩呢,你看这里的孩子都不和你玩……”青对他说道。
  婴愤怒地朝青瞪着。焦躁不安起来。显然,“县城”这个字眼对他的刺激很大。他朝我们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非常认真的样子,然后目光又缩了回去。他拼命地摇了摇头。眼泪却流下来了,一滴一滴地落在袖子上、脚背上……
  “我们还会来看你的……”老高叹了口气说。他掏出几张钞票,背着婴对青说,好好待他吧。

  离开西洲的那个下午,红扑扑的太阳从西方摇摇晃晃渐渐沉沦,把好大的一片芦苇荡全给染红了。阔大的芦苇荡,看上去如此唯美,又充满了血气。当船行到荡子中间时,我们看到婴依旧站在岸边,久久地望着我们远去。
  夕阳映照在老高的脸庞,他站在船头,扬起嗓子开始吟唱:“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完——

  2009-4-5于昆明船房
作者: 黄浩    时间: 2009-9-7 18:38
其实是因为你写的太好了。我们都不能随便写成你这样。而且你写的太快了。快的让人不想写。
作者: 子木    时间: 2009-9-9 18:55
这种古典的写法类似于(伟大的盖茨比)的style,每一句对话后都使用一种精致、恰当的修辞,看着舒服,没有什么惊喜。
没有小饭那么滑。
请问你,写一些令人生厌的残忍的东西,只是为了气场需要,还是觉得内容包含了它们便会创造出惊喜,令读者认真地思考。
读了几次你的东西,乡村,或者农村一般是主要的大环境吧。我认为现在的农村几乎都要沦为工业化廉价产品的基地了,因此觉得你写出芦苇荡的意象有点不真实,这种环境在七十年代也许令人怀念,但是当今的农村,几乎都是大踏步跟着政策颠跑向现代化,另一面,读者的心也变了,谁还要在乎乡村多了几棵水草少了几片瓦,而不是向“钱”冲,不记后果呢。
我觉得用中文写东西,真的没出路呢。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9-9-9 19:40
你这话有点意思,我回应下:
1、的确如你所说,很多省份的农村都已经四不像了,最起码湖南的一些乡村,瓷砖瓦房像火柴盒子一般竖立起来,很难再有芦苇地那种唯美与带泥土的乡村气息了。
2、现在写小说是件奢侈的事,越来越这样认为了,中国目前贫富差距拉得越来越大,满大街都是暴发户和房奴。知识分子越来越受到鄙视了,甚至成了贬义词(满口礼义廉耻是要遭耻笑的)。该拷问的东西越来越多,该思考的东西越来越少。写小说就像成功人士拥有情人小蜜,没足够的资本和时间,还继续不下去。。
反驳一点
在云南的某些地方,据我所知,很多和我年龄相仿的人,目不识丁的很多。他们只知道他们寨子叫什么名字,问他们县城叫什么则哑口无言了。这是块未曾开垦过的处女地啊。绝对原生态,至于其他地方,我就不知了。

另,我把自己已写下的小说都当成练笔,最起码目前来看,自己都找不出一篇满意的。三十岁之前能写出一篇自己满意的东西就满足了。。你们怎么说,我都没意见,接不接受是另外一回事。吃饱饭找份好差事买个房子成了本质问题。。。无奈啊。。。活在党的关怀下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9-9-9 19:44
不仅是用中文写作没出路,觉得活在**的关怀下都没出路
赶紧学好外语逃吧哈
作者: 子木    时间: 2009-9-9 21:16
我爱祖国的吃的喝的玩的和漂亮中国女孩子,但是有亲自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愿望,扩展见解,学习更高等的知识,至于报效祖国,我认为做好分内的事就可以了,名誉什么的是别人给的,自己争不来,如果咬到的肉肠子消化不掉,只会得肠胃病。
提到脱离大环境,某三十号飞机德国。
我想不是x决定了人民或者祖国的性质,这种作用一直是自下而上的。
x的权利是人民赋予的(虽然不是选举,但选举真的适合我们这个文明么?)。
人民的需要决定市场,现在大家活的都挺挤,从军国(看看此时此刻的朝鲜,再想想改革开放之前的社会状态)到文明国家,还是要一段时间的呀。
我在新闻和什么什么报告中听到“坚决完成任务”,“拿下这个碉堡”,“打好这一仗”等等军事系统语言被一些文化、媒体人用嘴和舌头吐一话筒,就觉得恶心,这些应该算是军事系统语言依然存在的例证吧(想必那些特殊年代,人们想的只有打仗取胜——或叫好好杀人)。
至于你提到的原生态,是资源分配不均的问题,如果提到文学面,关注那些野人的生活又有多大意义。
我在云南旅游时,参观过一个圈养野人的旅游景点,它们真的如你想象般衣装,不懂言语,不知道礼貌。回忆那段过程只使我恶心。观看它们,我也不知情地被变为更高级的人,它们是动物,我成了本应惊奇取乐它们的落后和愚昧生活的人,但整个游乐没有丝毫的乐趣产生,可是不知情前就是为了开心自己才买票进去的,可见我有多么矛盾,人是多么矛盾。(虽然我们都觉得新奇,但是我想下意识中整个旅游团不会有人认为它们的生活是不公平的,例如他们需要被供给优良的资源,更是大废话,它们就像没被政策普及到的中西部赤贫的家庭,被现代的我们忽视了)
不知道你现在读谁的作品,我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也是出于无奈,书店里的东西真的很难发出兴趣,能让我仔细安静地体会字与字间的意义。但我确定阅读是比电视、电影更高级的摄取信息的方式,书能表达的信息更缜密、沉静、庞大、繁杂,这份心情和认识使我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发现自己的需要,不会随波逐流。
关于阅读的另一个观点是:阅读细致、豁达、真实的作品,本人也会拥有这种属性,反之亦然。这个观点也支持我反对那些流行的作品。
人总是有大小之别的,信息和书也有高等低等的差异,但能和善礼貌地对待低等、小些的人和事物,我想这是现代文明的包容精神的优越体现,也是国人身上很少被察觉的品质。
多少次,我们为一团腐肉你死我活,吃下去才知道肚子痛。
中国的现状是人口众多,优质资源稀少,觉得“不重要”的事情能将就就省点钱吧。
另一个想法:我是中国教育制度的产品,我的很多品格都印着它的特色,大学毕业后我接触的人多了,经历的事也是上学时很难预见的,我认为之所以写不出什么人文关怀的东西,在于我们一直用一种神的态度要求和评价人和事,在于我们的脑子相反的只有抢肉,没有分享和谦让,这也不是一句我们很穷就能解释的。
从现在回溯到清朝没落的时代,比较各个时期的人的特征,中国人一直在牺牲和改造的不只是自然资源和建筑,我们失去的,甚至是不知道不明白的,是怎么做个自由人,而不是军事人,政治人,神人。
我们已经失去了固有的文化,却还没创造出新的,来替代。
作者: 郑小驴1    时间: 2009-9-9 21:42
你说得很对。
只是近来心情很乱,待日后,我们再好好交流,当然是小说以外的事,我不喜欢在小说问题上纠缠不休。
祝好
作者: 子木    时间: 2009-9-12 23:51
也问好。
上面的一大串字就当牢骚看吧,没什么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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