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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社会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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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丽朵
时间:
2007-8-4 13:05
标题:
《社会新闻》
社会新闻
一, 小偷高虎从事偷业的过程
建筑工地上到处是人。我躲在一个楼脚后面,直到有人催我搬砖。搬砖的活很贱,一天才十多块钱,可是要流很多汗。太阳晒在头顶上,我的汗刚刚有点干了。我不想搬砖,因为我已经是二级技工了。可是工头让我跟着一起搬。老张走过来,说,“快过去吧。”他的意思是让我快过去干活,他很多事,是个很讨厌的老头子。
我必须搬砖。事情明明白白,就是这样,我活了三十多年,终于明白来到这世上是为了什么——为了搬那些砖。那些方的、坚硬的、一模一样的砖,无论在乡下还是城里,我都得亲手搬动它们,如果不,那么我就没有房子住,就会有人来催我,还会受到批评、白眼。其实呢,我的生活跟它们有个球关系。这样想着我就离开了工地。
老张在另一个角落忙忙叨叨。他没有看见我走。我真不明白这些人,他们每天都似乎很有劲头地活着,可一点好处也没轮上,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没有他们一点好处。那天在中关村的工地上,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从楼上下来,要卖掉她的一堆旧衣服。旧衣服不值钱,按斤算,那小丫头挺可惜地拎着一件大红的棉袄说,“这衣服是新的,还没穿过一次呢,因为不好看,一直搁了好几年。买的时候200多块钱呢。”收垃圾的那人说,“现在收你的,只能给你两块钱。旧衣服都不值钱。”老张便走过去,也拎着那衣服看。那小丫头对他说,“老大爷,我五块钱卖给你吧?”老张摸着那衣服,我知道他一定想起了他的孙女,他孙女一定很想穿上这么一件衣服。他摸了半天,收垃圾的那人开始生气了,说,“你买不买?人家说五块钱卖给你!”老张半天说,“能再便宜点不?”收垃圾的便把他拨弄到一边去,好不影响他的生意。老张就是这样。他已经老了,他60多岁,在建筑工地上只能打杂,挣顿饭,没有几个余钱。他其实还不如去要饭哪。
老张老是对我管东管西。那老杂种也配。在我看,他还不如个要饭的。所以我离开工地的时候白了他一眼,看见他还在那忙活,没有注意到我走,我就想,“你他妈再也别想看见老子了。”
离开工地到哪里去,这我早就想好了。我想做一个小偷。我从来没有做过小偷。不,应该说,我从来没有成为过一个正式的小偷。偷鸡摸狗是免不了的,在乡下,虽然我不是二溜子,但哪个乡下的捣蛋孩子没偷过人家的东西?偷鱼,偷人家鱼塘里的,我在前头跑,人家在后头追,我的脑袋上早就顶了一块从二狗家偷的花布,是他娘的包头巾。后来听说那养鱼的去二狗家骂二狗。我跟了几年建筑队,建筑队里的人的东西我也时不时拿点,很多人都知道我有这个拿别人东西的毛病,所以他们没了东西常跟我要。有时候是我拿的,有时候不是,即使是我拿的,我也不是每次都还给他们。就是这样。
去哪里做小偷,我并也有了明确的主意。坚决不能在中关村这边做。中关村的小偷都是成帮成伙的,主力是个新疆人,并且是新疆孩子,偷起东西来一阵风。我屡次见过那孩子,技术高明得让我叹为观止。他轻轻地把别人捏在手上,并把手放在口袋里的东西拿走了,那人马上就转了身,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视线跟他差不多高,那孩子却从他眼皮底下、猫着腰溜走了,行动轻得没带起一丝微风。这都是我亲眼所见。我看见那人非常疑惑、非常惆怅地站在那里,四下里看了半天,他一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一阵风吹过,捏在手上的钱就没了。
我不认识他们,很难加入他们的团伙。即使加入,也没我什么好果子吃,这是傻瓜都明白的道理。我决定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也就是说,我要做一个自由的小偷,随心所欲偷随便什么东西,在随便什么时间,暂时偷懒不工作也没关系。刚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我有几秒钟喘不上气来——太他妈的幸福了。跟目前这种猪狗不如、看人脸色、受穷挨操的生活相比,那样的日子像在云端一样,简直不像是真的。
以前我还以为北京有什么呢,所以大老远地找了来,结果这地方什么都没有。这个又大又破的地方。北京人很凶很坏,在北京的外地人也很凶很坏,我耻于跟他们为伍。我是个有思想的人,我读过书,我来这里,听说这里有很多读过书的人,但他们把我看成民工,民工们把我看成怪物,我见到了无数的好东西,无数的,满街都是,但那都是别人的。一开始我看着它们就很高兴,现在已经不了。我在北京呆满四个年头了,我要吃不消了,妈的。
这地方要建立交桥,周围一大群平房等待拆迁,很乱,正适合一个小偷居住。我租下了一间160块钱的房子。这是一个北京农村的胖老头在他家的院子边上新盖的一溜房子。房子低矮,跟我住的那些建筑队的房子没什么区别,只是要交钱。胖老头盘问了我几句,我说我是个倒卖旧电脑的,我家在安徽,安徽蚌埠,他就没说什么。
躺在老头给我的坑坑洼洼的床上,我心里突然泛上一阵恐慌。这么说,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了?我跟建筑队没有了关系?我跟任何组织都没关系了,别人还会当我是个农民工,可现在我不是农民,也不是工人,也暂时还不是一个小偷。老张和工头他们很快就会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与此同时,认识和记得我的人也越来越少。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这个城里面的一个陌生人。我从哪里来?安徽蚌埠。安徽蚌埠在哪里?那是一个地名,我在火车上听到过。我造了一个假身份证,并要用这个假身份证去办一个暂住证,这样,万一我出事了,他们也很难找到我。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高虎”。我以前叫刘生宝。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叫高虎的人了。
下午慢慢过去,我始终没事可干,躺在床上。就这样黄昏来了。有人在外面做饭。有人大声说话。做饭的是一个女人。我挡在门玻璃上的布帘子已经越来越暗了,但仍是这屋子里最亮的地方。其余的地方都更快地陷入黑暗。等我从那块帘子上把目光收回的时候发现屋里已经像夜里一样的黑了。我的肚子开始发出叫声。因为我饿了。我必须出门。
把门锁上后,我沿着胡同走到街上,外面天光还明。在村子的市场上我吃了一碗羊杂汤,和几个小烧饼。吃饱了以后我开始在附近转悠,观察地形。走了半里地以后我发现了一所大学,就走进去了。看来这是个不太好的大学,校门口的保安没拦我,这跟中关村的北大和清华那样的学校不一样。刚走进校园没多久,外面的尘土味就闻不见了,而代之一股松脂味,这校园里到处都是松树。也听不到大街上的喧哗。学校真是个好地方。
晚上我转悠到十一二点才回去。从学校出来后我还走了好远。初夏的晚上,天气很好,我的心逐渐开始有点平静,也适应了自己不再在建筑队干了这件事。
半个月内我都没有开工。后来的第一个活是在那个学校干的。我拿了一个学生的书包,那书包里有几本书,一个铅笔盒,铅笔盒里有身份证,我于是知道那是个北京的学生。这样好,不拿白不拿。我从里面掏出一个钱包,钱包里有几百块钱。现在的学生真是有钱,这一家伙就够我在建筑队下上一个月的汗。我看我一星期干上一两次这样的就行了。
第二个活是在市场,第三个是在公共汽车上。我拿出点钱给自己制备了点衣裳。这样我看起来就挺好的了,甚至,就像我在镜子里看见的那样:像个学生。我觉得自己像个学生之后就开始想入非非。随着我在学校里转悠的增多,我发现大学生也就那样,很多也长得很土,一看就是从农村来的。我已经在北京呆了四年。我也有了一看人就判断出他的背景的能耐。有的时候,一个小偷必须有这样的本领。比如那个在书包里装上几百块的家伙,我就知道他有钱,一看就知道。他把书包望座位上一扔就上厕所去了。当然,我看到这一切是因为我在教室里。我在教室里干什么呢?我在学习。
哈哈哈。是的。我在学习。中午教室里就我一个人,我一边学习一边等待时机。我并不是假装的,虽然我此刻在这里学习的目的是等待时机,但是我确实在学习。我在学习什么呢?学习文化。从这点,你可以猜到我的秘密。
我在看一本书,这书是从另一个教室拿的。学生把它放在座位上,是用来占座的。这个显然是他们的课本,我看着不禁有点新鲜。我并没有什么事好干,我的时间充足而富裕,所以我就学文化。在乡下的时候我当过初中的老师。我是当过老师的人,我是。所以你很难把我跟学生分开。所以我成为一个民工的事其实是不可想象的,离开的时间越长,我越觉得自己的那一段生活很荒谬,不可容忍。
我坐在座位上,很认真地看一本书。四周安静,光线充足,教室空旷。慢慢地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是一个学生了,不是像,而是就是。我就是一个学生。那有什么呢?十一年前我本来可以参加高考的,但是还差几个月的时候我爹死啦。如果不是那一系列的事,可能我早就是一个大学生,早就跟现在不一样,永远都不可能做民工,甚至永远不可能看民工一眼。我呸。大学里经常搞施工,就会来很多民工,现在我非常神气地在他们身边走过,看也不正眼看他们。我悄悄地看他们对我的反应。他们也没怎么看我,偶尔有人抬起眼睛看见我了,又很快低下头去。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尤其是年轻一点的,他们想,“是个学生。”也就是说,我是跟他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
看着书我又想起了周巧巧。周巧巧是我教的学生,上初中的时候她都17岁啦。她长得好,全庄上都知道她俊。那时候我家老二已经生出来了。晚上我不回家,住到学校里。我就让她来,我说,“你的数学太差了。你检讨一下吧。”周巧巧垂着头,话也不敢说。我看着她的头发缝,看了半天。后来我就让她走了。她走后我一个人抽了会烟,蹲在床边上。
现在,周巧巧早就嫁人啦。那人对她也不大好,过了几年,她就离开了农村,去南方打工。谁知道她打的是什么工,我估计她上南方没干什么好事。好几年她都没回来了,自己男人孩子都不要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让我先给她破了。反正留着也是给别人糟蹋,说不定让一千个人都糟蹋完了。城里的人糟蹋着我们的女人,我们最出息、最水灵的女人,被城里人糟蹋完了,变得又老又丑,没人要了,还赖在城里不想回来。
我就这样,没事就爱想三想四。
这天我又想三想四。想来想去就趴在被头上大哭了一通。我好长时间没哭过了,也不记得这世界上还有哭这回事。哭完后我坐在床沿上寻思,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我为什么哭呢?哭有个吊用。我坐在床边上,想起我闺女来了。我有个闺女,还有俩儿子。我一般都是想儿子,这会儿想的是闺女。我闺女长得俊,像我,我比她妈俊。我闺女从小就知道爱俏,拿把小梳子给自己梳头,头上要戴个花,一天照十回镜子。闺女是第一个生出来的,下面都是男孩,这样生的闺女最好了,能帮家里干活。不知道为啥我光想我闺女。等她长大,我说什么也不让她上城里。
想着我就上了大街。这北京的大街。现在是傍晚了,还到处是人。市场上人来人往,正是我偷东西的好时机。我跟着一个大爷走。大爷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跟菜贩子问价。我知道老头身上没什么油水。不过是随便跟着他走走。
我现在都是坐车到外面偷,偶尔弄点家门口的。在商场里偷那些边走边聊天的人,那些小姑娘们,她们把钱包放在包里,把包搭在肩膀上。还有穿得齐整的人的上衣口袋。匆匆赶路的人。手里拿着东西忙着吃的人。我偷些钱,也偷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行车,白菜,煤气灶。反正就是这样,什么都拿。
现在我在学校里,手插在裤兜里走。我不知道人们把我当民工还是学生。我总在想这个问题,我总在想别人对我看法如何。我很注意从我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看我的眼光。倘若有人面露鄙夷或者冷漠,我都毫不犹豫的相信那是针对我。每当这时,一阵痛苦就袭上我的心。我在心中跟很多人对话。我跟他们说,“你们过着那些日子,对你们来说看不上我是轻而易举,可我有什么错呢?你们举出我的错处来。”我看见他们冷漠地过去,就忿忿地说,“你们为什么看不见我?难道我们不是一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的吗?你们这样天天皱着眉头走着有什么用?”一个老头子,在街上走着,又老又疲倦,我看见他就想哭。他是个城里人,可是他现在还是皱着眉头走着,他年轻的时候不会想到我,现在也不会,他想到自己,自己,和别人的关系,可是他不想我。我也不怎么想他。就是这样,我们跟别人都没什么关系,那么这样皱着眉头走着有什么用?
我有点想建筑队,我对我离开那里第一次感到后悔。我后悔的原因是,离开了建筑队,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藏起来。或者说,再也没有什么把我叫醒。每天我走到人群中,都在想这里的人哪一个能够想起我。很显然,一个都没有。他们不会想我。他们不恨我,他们也许恨民工。但他们不恨我。我走在这里就好像在做一个梦。因为我总在做这个梦,所以我每天都在担心自己死。
我担心我死。我怕我死。这是真的。因为我现在,很容易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可以回去,回到孩子和他们的妈妈那里去。一个男人不应该那么容易怕死,可我很怕。因为我感觉这死非常必然。我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是这种感觉总围绕在我周围。
这天,我在大街上。我看见一个乞丐。他穿着一身蓝色的破衣服。他很脏,拖着鼻涕。他很显然有点精神上的毛病,满脸笑嘻嘻的。他跟在一个姑娘后面,冲那姑娘吐口水。我看到这一幕简直要晕过去了。我站在那里,感到害怕。我分明在梦里见过这一幕,明明白白就是这样。在梦里,跟这一模一样,我看见过的,真的。我看见一个跟这一样的乞丐跟着人吐口水。在梦里,我想一定是这样。梦里,过了不久我就死啦。之所以这奇怪的一幕被我梦到,就是因为那是我临死前的征兆。我的腿在发抖,很久都没有恢复过来。
我在校园里走。有的时候我会恢复平静,比如现在。现在我平静得很。平静得很哪!我还挺高兴。我走在校园里,就是觉得很高兴。反正一切可能没有那么恐怖,但是我等着。我在等着自己害怕。我知道这种害怕它就会来,现在我非常高兴,我刚吃完东西,肚子里饱饱的,一时也有点钱,够一阵子用的,同时还可以再去弄点。我很高兴地走在校园里,看着到处的人。我走到小花园附近,在树底下撒了点尿。现在是黄昏啦。没有人能看清楚我。我坐在小花园的长凳上。这小花园对面就是女生楼。我看见很多女生。很多女生,有城里的,也有土一点的。她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她们全都好端端的,她们猜不到我在这里。我总是在注意一个圆脸蛋的女生,身材中等,奶子很突出。可是我注意她不是因为她的奶子,我在路上走,她迎面走过来,没怎么看见我。我从那时决定注意她。我是随便下的决定。我决定在这校园里面找一个跟我有关系的人。我经常想她,经常想她在干什么,我假设她是我的一个亲戚,或者就是我老婆。白天我把她当成亲戚,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是我老婆,我把她压在被子上干。挤着她的奶子,干得她吱哇乱叫。
这天我在一个市场上。是一个远处的市场,不是我们家的那个。我看见一个人从我身边跑过去了。我马上知道是什么事。一个中年妇女随后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抓小偷!抓小偷!”小偷跑得不快,可是没人拦他。中年妇女跑得更慢。我很快就把那小偷抓住了。我跑得很快啊。我拎着那小偷的脖子。中年妇女过来,跟我要她的钱包。小偷把钱包拿出来还给了她。他们说要把小偷送到派出所。那是个有残疾的小偷,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我看见这个小偷就很恶心。我狠狠地把他掼到了地上。我在他背上踩了一只脚。我把脚使劲往下踩。小偷在我脚下发出吱哇的叫声。我一使劲,他就吱哇,我又使劲,他又吱哇,就好像是某种玩具。他发出的声音像他的样子一样让人恶心。后来边上的人都害怕了。他们怕我打死他。那个中年妇女早就溜走不见了。后来我仿佛看见警察过来了。我最后踢了那小偷一脚,然后拔腿就跑。
我最后一眼看见一个旁边卖瓜子的人。他正咧了嘴对我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他为什么笑?为什么?我看见他在笑,但是没有管他。我很想过去扇他。我后来想应该扇他,但也只是想想。
我后来没怎么再去过那个市场。我偶尔会猜想人们怎么评价我。我想他们也许会说,“那个抓到小偷的人,没说一句话就跑了。”我已经二十多天没说过一句话了。所以抓小偷我也没说话。其实不是偶尔,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人们怎么评价我。我想他们说我,那人个子不高,头发挺长。他们说那人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
我还戴着一副眼镜。我戴着眼镜,我是一个戴眼镜的小偷。我是近视眼。我在建筑队里面不能戴眼镜,我就天天凑合着干活,后来从建筑队出来,我就给自己配了一副眼镜。所以别人一定会说,“那个戴着眼镜抓小偷的人……”他们描述我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副眼镜。我戴着一个金边的眼镜。
这天我去洗了个头。我摸摸头,头发很油腻,全都粘在一起。我去理发店洗头。这事情我全都懂。她们做的事,那些女姑娘们做的,我懂得很。我到这里洗头,洗个头只是八块钱,干别的就不止这些了。我跟洗头的女姑娘说话。她一边给我洗头一边啰里啰唆的没完。我想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一定会跟她们说很多话。会吹捧自己,会让人家觉得自己见过世面。想到这里我就又懒得说话了。他妈的我很注意了,我很注意的不跟别人来往,我很注意让自己藏起来。我是个小偷,这个我自己知道,自己知道总是没关系的,可是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要藏起自己的秘密。这秘密不仅是我偷没偷过什么东西。还有些别的秘密。我不能让人们知道,一定不能。这天我去洗头,跟洗头的姑娘没说几句话,我就决定不再说话了。以后就是这样的,她不停地跟我说话,而我始终一言不发。过了一阵子她也不说话了。她的手在我头上揉搓。她的手转移到我的背上。她抓住我的胳膊,抓起我的手。我没怎么看见她。她一直这样。后来我就多掏了点钱来请她干。一直到完事我也没看她的脸。
我肚里有点饿。我吃了一些饭。去了一个新的、我没去过的饭馆。这饭馆在洗头房附近,这一带我不经常来。我住的地方有个邻居,他搬来的第一天就在门口垒了一个灶。他用那个灶给自己做饭,做炒豆芽,吃完饭,他就蹲在那里,看见我常常笑一笑。他还会唱歌。我一定要搬家,好躲开这个邻居。这个邻居很不好。他老是看见我,他总是能看见我。他知道我什么时候出门,他知道我每天穿什么样的衣裳。我也没怎么看见过他的脸。我以前是个近视眼,可是在建筑队戴眼镜会让人笑话,所以我不戴眼镜。所以我很少看别人的脸。
我坐在校园里。
我在校园里没事可干。这所大学的名字我已经知道得很清楚,它叫大鹄大学。大鹄大学下面有很多学院。每个学院的名字我也都知道。其中有一个是建筑学院。
二, 学生初雪的一次艳遇
大鹄大学在张罗着新年晚会。学二食堂有个礼堂,在那里将举办一场建筑学院与化学院的联谊晚会。这是若干场新年晚会中的一场,大二学生初雪将在其中一个小话剧当中扮演一个小角色。初雪感到忐忑不安。
在节目中,初雪将继续穿着她的带帽子的牛仔布大衣。这件大衣是去年她的妈妈带她到县上买的。大衣中间缝着根绳子,可以系起来以收腰。在学校里,她穿这样的衣服只是非常不突出而已,学校里到处走动着衣着朴素的男女学生,不少学生脸上还都带着婴儿肥,他们来回走动在教室、宿舍和食堂的三点一线之间,过着让人难堪的、毫无隐私可言的集体生活。初雪的宿舍里共有8个人。
这次她参加小话剧表演,是因为她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社团大鹄戏剧社。戏剧社的社长是学校艺术团的副团长兼任的,是一位名叫沈心的女生,脸庞瘦削,说话轻声细语,留着披肩长发,有时梳成马尾。在本次晚会上,沈心担任主持人,除此她还要在初雪他们的话剧中扮演女主角。每次学校的大合唱比赛,以及学校合唱团出去参加的北京市的比赛中,沈心都站在合唱队伍的最中间领唱。沈心每次在食堂或者图书馆遇见初雪,总会对她低声喊一声:“哎,初雪。”每当这时,初雪总是面红耳赤,她恐怕自己慌乱的样子感染对方,竭力表现镇定,却总能在对方脸上也发现不自然的神情。
本次晚会的小话剧中,初雪的角色将走上舞台,说三句话,然后全剧就结束了。初雪在后台等候的时候,感到异常紧张。在县城里,初雪曾是她所在的高中的广播台播音员,她的普通话很标准,具有很好的朗诵基本功,在这点上,她认为沈心远不如她。然而她很少有机会让别人能够发现她的天分。在后台,她灰心地想,因为自己是如此的紧张,如此羞涩,所以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她听到沈心的声音在干巴巴地念着台词,流畅却缺乏感情色彩,很希望那个在台上的人是自己。然而她也许会非常紧张,所以演不好这出戏,归根到底,她不可能如她想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有一瞬间,她为身上穿着的难看的衣服而羞耻极了。
晚会结束后,初雪在礼堂门外遇见了一个同学。这是一位别名“老号”的男生,在晚会上独唱老狼的歌。他们是一个班的。老号是广西人,平时不喜欢跟同学一起玩,却有不少社会上的朋友。老号叫住她,对她夸赞了一番她表演的那个小角色。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夸赞的,老号就反复说“好”,说她漂亮。初雪不知道是在夸她,还是在说反话。老号一脸认真的神情,让初雪不知所以。
后来老号约她一起出去吃羊肉串,初雪没有拒绝。在学校外的小馆子里,初雪跟老号一起坐下,不久又来了几个老号的兄弟。老号把初雪介绍给他们,说,“这是我们班的美女。”又把他们介绍给初雪。一个叫王楠,是本校大专班的,个头不高,湖南人;一个叫刘亚鹏,附近一个公司的职员,当过兵;还有一个刘亚鹏当兵时的战友,叫孔瑞,这几天正好在这边看他;还有一个叫王宇,一个张城,都是王楠同学。
初雪与他们并没有太多可谈,于是一直坐在那里听他们说。王楠很殷勤,不停地往她的杯子里倒酒,初雪说,“谢谢,我不能再喝了。”王楠说,“没事儿。喝醉了回去睡呗。”初雪说,“你能喝多少酒?”王楠说,“我喝啤酒最多能喝四瓶,四瓶以上就不行了,就得吐!”说完咯咯笑了起来,跟初雪说老号的事,“老号那天喝吐了,刚吃完羊肉串就吐了,吐完以后很可惜地说,妈的,都是肉啊!”
喝了一些酒,初雪浑身轻松下来。虽然话不多,可是月亮明明地照着,心情异常平静、放松。初雪坐在他们中间,暗想,虽然她平时对老号充满提防,完全猜不透老号的世界,可是其实老号也没什么可怕,他显得对她很恭敬,一点也不失礼,况且这些人跟班上别的同学不同,她可以完全不必顾及他们的想法,在此随心所欲。他们跟初雪是两个世界的人,个个身上都有些江湖气。今日一见,明天就各自都是没有关系的人,所以初雪仿佛被拉出了日常生活令人厌倦的陈轨,在这一刻感觉到了轻松与欢畅。
这天过去,又过了两三天,老号和王楠到她宿舍楼下喊她。这回就只有他们三个,还去上回的小馆子吃饭。这是初雪来到北京的第二年,她对于北京冷洌的空气中松柏的甜香仍感到新奇,在校园落了一层薄雪的路上,他们三个的影子跟随一盏盏路灯的光而时时变化着。吃饭时,王楠说他以前是学美术的,初雪说,“啊,我以前对画画也特别感兴趣。”王楠说,“上高中的时候,别的同学忙着高考,我就天天呆在画室里,对别的事儿都一点兴趣没有。天天画‘大卫’。”初雪说,“真羡慕你,我也喜欢画画,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学。”王楠说,“我教你画。”初雪说,“那太好了。”
老号跟王楠两个人总是一直在喝酒,他们也灌初雪,初雪总是喝到一定程度就不喝了。王楠问初雪说,“你有男朋友吗?”初雪说,“没有。你有女朋友吗?”王楠说,“谈了几个,现在没有。”老号马上问道,“你跟江南吹了?”王楠脸上露出暧昧的表情,笑了起来。王楠对初雪说,“我上学的时候没好好学习,总跟人打架。我们一共有七个人,脚底上都刺了一只蝴蝶,哪天给你看看我的脚。”初雪点头,他又说,“我们专门帮别人要债,有些怎么也要不回来的死债,我们去要,多半能要回来。要回来5000的话,他们就给我们4000,反正那债要是不要就死了。”初雪说,“你打架很厉害吗?”王楠说,“嗯。”初雪说,“你长得……看不出来会打架的样子啊。”王楠个头不高,身材瘦小,面容清秀,留着长发。王楠说,“打架不看有劲没劲,就看谁不要命,谁不要命谁就能打赢。”他说,“我以前还把一个人的手指头砍下来过。后来赔了几千块钱。我爸妈都是当官的。”
这天过去,初雪就去跟王楠学画画。王楠住在校外一间租来的民房里,初雪每天下午去找他。王楠教她还算认真。第一天他们画苹果。第二天继续画苹果。他们一人画了两个苹果。王楠在画苹果的时候,初雪在他屋子里走来走去。王楠突然停下手中的笔,对她说,“别走了,我的头都晕了!”初雪对他笑了笑,走过来坐在他的斜对面,身体绷得笔直。
第三天初雪来找王楠,他却不在,初雪在王楠的房门上留了一张字条,写着,“你不在,我走了。”她走出大门,却正好碰见王楠的一个朋友,也就是刘亚鹏,第一天喝酒见过。刘亚鹏问她道,“王楠在吗?”初雪说,“不在。”刘亚鹏说,“哦!”初雪与他对视了一秒钟,就走了,刘亚鹏在后面喊她说,“你知道王楠去哪了吗?”初雪停住转身说,“不知道!”随后她就走了。这时候天都黑了,初雪却总觉得后面有人看她,走路的姿势都别扭了。
第四天王楠对她说,他昨天晚上回来晚了,还问初雪为什么没来。初雪说,“我不是给你留了条了吗?”王楠没说话。初雪说,“你看见我给你留的条了吗?”王楠说,“没看见。”初雪到门外去找,也没有。她说,“算啦,可能是让风刮跑了。”然后他们画了第三个苹果。王楠画苹果,初雪在一边画他。后来王楠要看她画的,初雪不让他看,王楠抢了过去,看着画笑了。初雪脸红了,说,“哎呀,你别看。”王楠说,“你得先画基本的。”后来王楠教她“三停”、“五眼”。初雪离他很近听他讲。过了一会初雪忽然注意到王楠的手很白很漂亮,还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王楠恰在此时抬头看了看她。
正如每天晚上一样,王楠送她回宿舍。这天有些不同,王楠说他肚子疼,要去学校厕所大便。初雪像每天晚上一样踱着走,王楠却一直催她,同时自己也走得飞快。初雪认为王楠应该把跟她在月夜走路当成很美的事,不过此刻王楠腹痛得很,一心想到学校厕所里解决问题。初雪轻声说,“你快离校了吧?还有一个学期……”王楠不语。初雪说,“毕业后去哪里?”王楠说,“回老家。”初雪说,“哦!”王楠第三次说,“麻烦你快一点,我要大便。”初雪脸有点红。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一辆卡车驶来,王楠把初雪向旁边拉了拉。他的手轻轻揽了一下初雪的腰,这滋味让初雪回味不已。
因此王楠给初雪打电话,建议他们俩开始恋爱的时候,初雪不感到意外,相反,她早就盼望着这天了。正是因为盼望,所以初雪无数次想过这件事,并且早有了一个决定,就是说,她要拒绝他。王楠是学校里的小流氓,所以初雪不能跟他好。可是,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初雪不是不想跟他恋爱,而是不能。因为她“不是不想”,甚至很想,所以更要拒绝他。拒绝了以后,初雪便盼望着他能够继续展开进攻,有的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在他的压力下屈从。
初雪盼望着,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盼望着什么。她的乳房发育很好,身材很匀称,该瘦的瘦,该胖的胖。谁看见初雪,都会说她是“含苞欲放”。初雪的脸上仍残存着稚气,而身体却跃跃欲试。
初雪等了一周半。她原打算等到两周再打电话的,然而直等到一周半就控制不住了。她给王楠打了电话。王楠听到是她,并没有很意外。初雪却不知该说什么。况且现在王楠在那边沉默着,等她说话。最后她说,“你,你来我楼下,我跟你有话说。”
王楠从那边出现了。这是个脸色苍白清秀的男生,中等身材,嘴唇鲜红,目光含水,流转着情欲。与此相对应,他的表情却一向相当淡漠。初雪迎上前去说,“王楠。”王楠看着她,嘴角浮上了点笑容,这笑容也相当淡漠,底下有着一向的冷酷。初雪顿时意识到自己喜欢这样的男人,来诱惑她。
他们在树下谈了一会。初雪说,“王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了?”王楠说,“你不是说不想跟我来往吗?”初雪说,“可是可以做好朋友啊。”王楠沉默了一会说,“算了,你是个好女孩,我不想伤害你。”初雪说,“什么跟什么啊,你怎么伤害我了?”王楠于是讲了点他的情史,某个女主角叫做江南,初雪知道她,她是学校艺术团的骨干,沈心的好朋友。王楠说,他厌倦了那些风尘气的女孩子,他想找个天长地久的,就是像初雪这样的。可是,初雪不要他,他也没办法。初雪看着他,心里说,“你继续啊,你继续,我就跟你了。”可是,王楠说到这里就不说了。过了一会,两人都陷入沉默。王楠最后说,“我走了。”
初雪只好点了点头。
初雪天天跟王楠学画的时候,学校里风传他俩恋爱。有天初雪从外面回来,在宿舍楼门口遇见了江南。王楠在她后面,看着她进了楼门。初雪从江南身边走过,而江南一直没有动,站在那里看着她。初雪感到了快意,一进宿舍,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后来江南还借故来过她们宿舍几次。现在初雪每天晚上又都背着书包上自习去了。过了几个月,江南不再来找她,她也不知道王楠怎样了。
快到暑假的时候,王楠终于给她打电话了。
后来,王楠找到她,对她说的事情是,他毕业了,要回家,但是钱都花光了。他让初雪借给他点路费。王楠说,“我一到家,就马上寄给你。”初雪说,“行。”初雪非常慷慨地答应了这件事,同时想,老号、江南他们,全都不借给他钱,因此,初雪对他比他们好多了。王楠应该感念一点吧。晚上,初雪想到王楠苍白的脸色,清秀的面容,内心柔情涌动。
初雪等了一两个月,也没见王楠给她寄钱。初雪按照他留给她的地址,写了一封信去责问他,却也没有回音。初雪等得灰心的时候,遇见了刘亚鹏。
据说,刘亚鹏是个老实人,成天笑呵呵的,对谁说的任何话都从不反对。初雪是在校门口遇见他的,他在后面喊初雪的名字。初雪看见他,想起有一次在王楠那里,他也是这样喊过她,感到了一些亲切。他约初雪到他家里吃饭,并说老号也来。初雪没答应。但是那天老号来叫她一起去,她也就去了。
一来二去,初雪跟刘亚鹏有点熟了。初雪常常很矜持,不爱多说话。刘亚鹏也不爱说话,他只爱笑。因此无论是在众人的聚会上,还是两个人单独,他俩遇见了,总是寡言少语,相敬如宾。有时候初雪想跟他开一两句玩笑,想想又总是不妥。好在无论初雪说什么,刘亚鹏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周末的晚上分外沉闷,初雪从图书馆出来,在校园里走了好久,心情才得以缓和。初雪想跟人说话,想有点学习之外的事情做,可是想了又想,却总无人说话,总无事可做。宿舍里的另外七个人,分别来自全国各地,南方北方都有。她们之间,存在着各种说不清楚的矛盾。每次初雪回到宿舍,总是感到压抑。其中有个北京女生,总是对她下铺的陕西女生恶声恶气;一个河南女生曾经把她的唾沫唾到初雪脸上,还装做是跟她开玩笑;东北的某某跟新疆的某某互相不说话;……好在她们跟初雪还没有过分尖锐的矛盾,因为初雪经常独来独往。不过,现在,初雪对这个所谓的集体宿舍,厌恶之情越来越深,每天回去之前,都会心情低落。
初雪回到宿舍,正好接到刘亚鹏的电话,邀请她去他家。
初雪说,“太晚了,我不去了。”
刘亚鹏又邀请了一番,初雪也没答应。放下电话,她感觉惆怅。
初雪睡在另一间屋子里。临睡前,刘亚鹏来到她房里,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很多话,还在她床边上坐着不走。最后初雪说,“我要睡觉了。”刘亚鹏于是满脸笑容,退了出去。
初雪在他后面锸了门。过了十几分钟,她又下去把门锸拔了出来。初雪的心跳得厉害。睡着之前,她感到躁动不安。
五点多钟,天还没亮,一个人影溜进初雪的屋子。其实初雪正好醒了,但是闭着眼睛,听到了轻微的声音。一个人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来。初雪反过身去,把他紧紧搂住。这人在初雪身上滚了又滚,初雪毫不犹豫地迎合他,他们俩像两条蛇一样紧紧缠在一起。
这一刻终于来了。初雪融化在暖和的男人怀抱里,并且更加的升温,直到热的出汗。这男人的手游遍了她的身上,所到之处,春暖花开般向他敞开。最后男人问,“……你是处女吗?”初雪说,“嗯。”男人有点犹豫,但是初雪显然在催促。他的犹豫不过是一秒钟功夫。
跟梦想中的神秘感受相比,这件事的结果显然令人失望。他们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就解决了初雪多年焦灼的问题。初雪感到非常沮丧,因为刘亚鹏在她身边,做爱之后,他们无甚可谈。刘亚鹏问初雪问什么把处女之身给他,初雪干巴巴的说,“我也不知道。”
刘亚鹏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初雪很快地说,“不。”
刘亚鹏没有生气,仍然笑眯眯的。初雪早料到他是这般表现。不过,这仍让她的沮丧和愤怒逐渐加重。为了解决这个时间的沉重和尴尬,初雪翻过身去抱住他,继续跟他做爱。
刘亚鹏说,“我可是早就在想你了,从你第一次来我家就想了!想跟你做爱,老号本来想让王楠上你的,王楠说他不敢,说你多半是处女呢。早知道你那么大胆,王楠可能早就下手了。”
初雪停住,问他,“王楠把这些事儿都给你们说了?”
刘亚鹏说,“是啊。张城说,跟个山里的丫头似的,有什么好!王楠说,他就喜欢这样的,清纯,放心。看来你也不怎么让人放心。真看不出来……”
初雪说,“你觉得我是坏女人是吗?”
刘亚鹏说,“不是,你是处女,怎么会是坏女人呢?”
初雪喘了口气说,“你喜欢我吗?”
刘亚鹏假模假式的说,“喜欢啊。”
他还补充了一句,“谁让你那么性感呢,老诱惑我。”
刘亚鹏起身洗浴,初雪一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小花园。已经快到中午,但是天并不很亮,到处昏黄,像在下雨。她的背后有面镜子,但她不想回头看。那镜子里有个满面倦容的年轻的裸体女人。初雪知道自己必须承担这个后果,就是她坐在这里满怀尴尬的后果。因为她要。就是因为她非常想要,可以不顾廉耻,所以廉耻自然也不会属于她。可是,她想要的本来是一个稍微好一点的东西,现在为什么会这样,她也不知道。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再无指望。
三, 一个作家的意外之死
作家谭六的老婆杨青买完菜上楼时,总要从开电梯的小张那里买一份《家庭主妇报》或者《精品购物指南》。这是电梯里卖的两种报纸,杨青为了跟小张搞好关系,每期都要买。杨青是个敏感的女人,非常在意别人的态度,因此对物业、保安等人都非常客气。
杨青是大学老师,因此从来不读如《知音》之类的主妇杂志。但是,既然买了报纸,她有时也就会读上一点。她发现《家庭主妇报》由这样几部分组成:烹饪、购物、性和社会新闻。杨青觉得很有意思。似乎家庭主妇的生活乐趣就是由这几部分构成,传播小道新闻——不管是自己的,同事的,还是社会上的,对她们来说,都跟煮饭和做爱一样,是必不可少的生活的一部分。杨青缺乏读这些社会新闻的心理经验,它们常让她认为,这个世界十分恐怖。
她的丈夫谭六是一个知名的、以文字清隽著称的学者型小说家。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位保姆,干活十分麻利,人也相当朴实。然而,这个保姆只干了一次,就被谭六辞退了,理由是:她染了大红的指甲,看上去既庸俗,又不雅。对于杨青的新读物,他也十分不以为然,从来不正眼瞄上一下。谭六的生活节奏是:每天上午十一点起床,吃过午餐,去同一个小区的他的工作室,在那里读书写作,晚上回家吃饭,或者跟朋友出去吃,整夜谈天。每个星期二,情况有所不同。谭六需要到他所任职的大学上半天课。这天他就会早起一会。
在这个非常不寻常的时代里,杨青和谭六的生活看似平静,其实存在很多不安定因素。他们周围的很多人,尤其是谭六的朋友们,十个里头至少有六七个都离婚了。有两三年以来,谭六没有写一篇小说,他甚至已经从一个小说家逐渐变成了一个散文作家。对此,谭六相当不满意。有人对他说,这是因为他从始到终,除了发妻没有再接触过其他女人的缘故。一个爱情经验如此贫乏的人,怎么可能有丰富的创造力呢?对于这个问题,谭六的态度跟辞退那个保姆时一样,非常之坚决。谭六说,“我们是大学同学,我们感情一直很好。”几年前,谭六曾有过一次感情经历,那个女孩子并非对谭六毫无兴趣,而是相反,那姑娘找一切机会接近谭六,让谭六害怕。谭六闭门写书,写了本大学老师对女学生的单相思故事,写完后,那女生已经毕业了。因此谭六既保全了他的贞洁,又实现了一次成功的创作,可谓一举两得。生活是不可以乱的,很多年来,谭六的恐惧无人知道。假如在生活的常规中,发生一两件出人意料的事,那么就是悲剧的开始。这其实是谭六恐惧的焦点,谭六知道,他必须在这样的恐惧中求得一个合适的中间点,因为事实上,很多人的碌碌无为跟这种恐惧有关。作为作家,他必须生活在他的恐惧当中,同时还要让自己有兴奋。这不容易。这意味着生活要有秩序,同时还有惊奇。
所以谭六最渴望的是就是美好女人的出现。他喜欢不可实现的单相思。这几年,随着周围离婚的朋友越来越多,他的愿望受到了部分的打扰,他发现别的很多人都生活在一种新的刺激中。别人文思泉涌,而谭六碌碌无为,逐渐变成一个老而没有创造力的作家了。他的单恋题材的小说根本没有市场,而市场上充斥的又是他半个眼睛也看不上的一夜情之类的书。
谭六现在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工作室里。去年谭六去日本讲过半年学,杨青跟他一起去,仅过了三个星期就被他赶了回来。谭六神经质发作的越来越严重,他对杨青说,“你在这里,我一个字也写不出,也写不下去!”做一个作家的老婆是很艰难的,尽管杨青是比较幸运的,忠实的作家男人的老婆,她也一样非常艰难。
这天谭六接待了一位文学女青年。
是诗人赵四推荐这位女青年来的。谭六压根不想接待她。但赵四是多年的朋友。据说,这姑娘打听到了赵四家的住址,天天在他门外拦他,让他读自己的小说。赵四非常狼狈,就把谭六的地址写给她,说,“我是写诗的,实在不懂小说,你去找这位小说家吧。”赵四把情况跟谭六说了后,谭六暗暗叫苦,说赵四不该这样害他,但是女青年已经站在工作室门外了。
谭六接过她厚厚的打印文稿,请她在沙发上坐。女青年泪痕满面,谭六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这事引起了谭六的一些反感。谭六让她在沙发上坐,并请她喝水。
女文青自我介绍说,“我叫胡文。”
谭六咳了一声,假装没有注意到胡文脸上的泪水,说,“赵四把你推荐到我这里来,说你是一个非常勤奋的小说作者……”
胡文说,“对对,我写了很多小说。”
谭六说,“那么你可不可以允许我先拜读一下你的小说,回头我们再谈?别的不消多说,对于一个写作的人而言,唯有作品能够说明问题,是不是?我想你至少应该先让我看一看。……”
胡文说,“今天您来不及看了,您迟早会看的。但是今天我来,是为了些更重要的问题……有关我们的生活,谭老师,我有忧郁症,怎么也不能解决,但是我觉得这种状态下,能够让我对世界上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些。我读过您的作品,您的作品是伟大的……但是我写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可以说它们更伟大……”
谭六如坐针毡,他已很清楚赵四送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女疯子。女文学疯子。他们这种人原就有偏执的毛病,又碰巧遇上了文学,钻上了牛角尖。资质本来平庸,却竟敢自命不凡,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他们的下场一般都很惨。他也不知道赵四这回是犯了什么毛病,把这样明显并典型的一个“文学抽风症”患者送了来。其实,作为著名作家或诗人,他们是这种人努力想接近的对象。他们似乎非常想把自己证明给这些人看,说明了他们的自卑和庸俗。一个人决不因为他的境遇不如人就比人高尚,这是真的,这事早被无数次证明过了。因此谭六既没有耐心,也没有义务接待她,不过是看她已经坐在这里,实在不好马上撵她走。
那女疯子一脸诡秘地跟他说,“我目前有一个新的小说的计划,我的情节是这样的,有一个民工,他爱上了一个女大学生,为了接近她,他就假装自己是她学校里的一个同学。后来他们就谈恋爱了。那个女大学生还把贞操献给了这个民工。这个民工不停的偷东西给她用,她都不知道那些是偷的,后来她的同学发现她用的东西都是她们丢的,就举报了她。那个民工被抓住了,送进监狱,这个女学生也疯了。”
谭六点点头道,“好啊,既然你有了情节,那就不妨把它写出来。写完了再拿给我看。”
女疯子说,“谭老师,这个故事我已经想了好久,但是我一直不知道怎么下笔。对我来说,下笔太难了,一支笔好像有千斤重,因为我绝对不要制造平庸的作品!绝对不要制造那种别人都知道的故事。我要写的,只有那种故事,这种吓人一跳的故事。虽然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很多故事,但只有很少一部分有资格成为小说。”
谭六只好说,“你说得对。”
女疯子说,“你知道我今天来你这里的时候,去了哪里吗?”
谭六说,“去了哪里?”
女疯子说,“去了婚姻介绍所。”
谭六说,“哦!……”
女疯子的态度突然非常激昂起来,她说,“谭老师,您一直是大学教授,一直是作家,你从来没有过过流浪的艺术青年的生活!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事情你是不会知道的。”
这些话似乎触动了她天大的委屈,女文青低头啜泣了一会。
女文青终于抬起头对他说,——虽然这时谭六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但她毫不介意,谭六暗想这样鲁钝的人想什么搞文学呢?——她说,“对我来说,生活是非常艰难的。我没有工作,我只以写作为最大的乐趣,和追求,而且我也不想随便去写,不想当美女作家,所以生活就成了一副重担。我最终决定,放弃一部分理想,去成全另一部分,——我决定去找个对象结婚,结束自己流离失所的日子。我不认识什么人,只有去婚介所。我记得一个作家说过,最痛苦的就是欲为娼而不得的时候,我现在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了!”
谭六没吭气。
女文青接下来的话说得磕磕巴巴的,但是谭六勉强听懂了。他猜到她是在婚介所遭到了白眼。谭六偷眼看她,这个人穿着半旧的落伍的衣服,头发凌乱,显得落拓,十分不体面,毫无女人的魅力。谭六很想问问她的年纪,他猜她大概二十八九岁左右。
“谭老师,谭作家,你知道那样的人存在吗?我在婚介所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女人,她推门就进来了,那个地方的管理人员都不爱搭理她。她满脸堆笑地说,‘你们有没有看见我的情书?’别人问,‘什么情书?’她说,‘那么多情书,别人写给我的情书,你们没有看见吗?’经理说,‘没有,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什么情书。’老女人还想再问,经理说,‘你把你的那些东西拿走!我这里地方本来就小,都让你占满了。以后请你不要来,有你在这里,别人都不想来了。’老女人说,‘我没有地方放,先在你这里搁两天。’经理责令她拿走,并从沙发下面拉出两个很大的塑料袋扔给她。”
文青说到这里,看了看谭六的脸色。
文青说,“谭老师,你知道那些人用什么话说她吗?你知道这个世界人心有多恶毒吗?我好像觉得,那个老女人就是我!……”
谭六摆摆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然后对她讲,“胡文,你是个写东西的人,这很难得,这是你的理想,我也希望你坚持下去。不过如果你的生活困难到这种程度,我建议你不妨把理想放一段时间,弄好自己的生活最重要……”
胡文说,“谭老师!您完全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个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刚才说的所有问题,我不是为自己而生活的!作为作者,我是为了我说的话而生活……”
谭六压制住自己的愤怒与厌恶,很快地说,“胡文,你知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些问题,那些事情,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吗?人们都知道这些事,没有人不知道,只是他们神经比较健全,不会像你一样。我送你两句话,刻鹘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犬。就是说,你还是竭力去做些正常的事,这样对你和社会都有好处。……”
杨青在恶梦中醒来,晃醒了身边的谭六,泪流满面。
杨青说,“六如,我梦见你死了。”
谭六拍着杨青,说,“别害怕,我还在。”
杨青说,“我梦见你死了,我想,这下怎么办呢?我趴到你身边喊你,你怎么也不答应。我仔细一看,你剃了个光头。”
谭六浑身一哆嗦,头发发炸,说,“别说了杨青,你白天工作太累了,胡思乱想什么呢,好好睡吧。”
谭六又拍了杨青一会她才睡着。后来谭六反而睡不着了。等到他再睡着已是第二天早上。杨青一早便出去上班了。下午,谭六在厕所里大便,无意中看到了报纸上的一则报道。这则报道跟那天那个女文青讲的情节差不多,题目是《一个女大学生和民工的悲情故事》。谭六看了下报纸的名字,是杨青在电梯里买的《家庭主妇报》。原来胡文是这种报纸的读者,谭六还以为她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呢。
到了下午,杨青往他的工作室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谭六回来,杨青显得比较平静。杨青说,“六如,跟你说,别难过。我说我昨天晚上做恶梦呢,还真是有点预感。你没什么感觉吗?你父亲去世了。”
谭六回家奔丧,又回到了高山县。高山县在大山中间,本是个贫困县,这两年刚发展的好一点。谭六在家守灵,亲戚们都来哭。还有一些邻居亲人都跑来看谭六。谭六在北京,是大学教授,这点很了不起。几乎整个县都知道谭六的名字。
丧事办完的第二天,他们打点行装,准备回北京。晚上七八点钟,谭六站起来对杨青说,“我去理个发。”
“回北京再理不行吗?”杨青有点担心地对谭六说。
谭六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就出门了。
县上的街道就那么几条,谭六走走就到了偏僻处。这种开出一个山尖尖变成的一个县,小得似乎站在最高处就可以看到所有的角落。谭六就走到那么一个角落里去了,跟北京相比,他觉得这还没有他们那一个小区大。
这里有几家理发店,但是都很简陋。外面的招牌上写着“温州发廊”,里面的服务员也都操着外地口音。回想起他自己小时候,本县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一个外地人,谭六不禁感叹世道变化快,连在这一个小县城中都感觉那么明显。谭六本能地感觉到这几家发廊有可能是做“歪”的,但并没有止步不前。洗头姑娘尖利的指甲挠过他的头,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指甲上涂了大红的指甲油。联想到这手的主人并非一个良家女子,谭六又觉得也没必要苛责。
洗头姑娘不停的跟他说话,并建议他跟她到里面去。谭六说,“你们这套我知道,我是不会的。”那姑娘讪笑了一下,说,“一看您就是大地方来的人,也看不上我们这种乡下货色。”谭六说,“那倒不是,我从来不搞这一套,不管是在什么地方。”
付账的时候,谭六拿出了他的钱包,那里面有一千多块钱。在北京,一个人钱包里有这点钱是平常的事,谭六也没想那么多。谭六数出了一定数目的钱给了他们,但是收银的人说算错了,要再算一算。再算一算之后他们说要付三百多块钱。谭六生气地要跟他们吵架,谭六说,“你不要敲竹杠,我认识你们县长。”他们正在纠缠间,从门外进来了几个警察。他们一进门就说,“哪个不付钱白嫖啊?”一个发廊里的男人说,“就这个,还大地方来的呢,到这里白嫖人家小姐。”谭六气得脸都白了。警察已经走到他面前。谭六说,“你们怎么睁开眼睛说瞎话呢?我只是理了一个发,就要我三百多块钱。”警察说,“你这个人,他们跟你要三百多块,那是因为你跟人家姑娘搞了。搞了就拿点钱么,不能白搞。要不跟我们去局子里,你单位是什么地方的?”
谭六从来没有这样被人冤枉过,他暗想,真是越小的地方越有着不可告人的罪恶,这些所谓的警察,识见越浅,就越飞扬跋扈。谭六在受人尊敬的生活中呆得太久,这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应对这些事的能力。很快他就被几个警察强行带上了警车。
“你们这样是不对的,我并没有嫖娼。”
“不嫖娼能让你付钱吗?你不要睁眼说瞎话。”几个警察得意地说,“到局子里讲,到局子里他自己讲,包管什么都讲出来。”
事已至此,恐惧感笼罩住谭六,让他瑟瑟发抖,两个小警察在他一左一右,他们看上去都二十岁上下,倘若在大街上遇见他们,谭六说不准还觉得他们有点可爱。他们显得头脑简单而快乐,谭六平时从不把这样的人放眼里。而此刻,他在他们的手底下。
车门没有关紧。谭六突然纵身一跃,跳下了车。
谭六回家奔丧之前,曾约过一个女学生星期五在学校咖啡馆坐坐。后来谭六又跟她打电话,说他有事要回老家,等他从老家回来,他们再重新约一下。谭六主要是想跟她谈谈她的小说写作问题。这是在课余时间搞创作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之一,何况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生,更何况她从小就喜欢谭六的作品,就是冲着谭六才来到了这所大学的中文系。她的小说写得不坏,很像谭六的风格,有点模仿的痕迹,但人是有灵气的。
这女生一个人来到谭六曾约过她的咖啡馆。在咖啡馆的桌子上,她在一页便签纸上写下了半首诗:
我的爱情如在井中
你在上面俯视
你揖我让
你进我退
拖鞋踩碎午后的翅膀
那一年至今还在冰里封存
散开的鲜血就像夜里的星星
这些断片般的诗句不过是些无意义的情绪而已,这个漂亮女生时刻感到自己身体内涌动着某种程度的躁狂。她很焦灼的等待着谭六回来。谭六是他梦想中的爱人。他有一次约她到他家里谈话。去他家的路上,她感觉自己就走在去找自己男人的路上,因此双脚发软。他们谈话谈了很久,最后谭老师送她出来。他们一同走路,一路说话。她要打车走了,但是她的眼睛很焦灼的看着他,压根不闪开她的目光。那一瞬,她在谭老师眼中也看到了某种神色。她盼望他能把她留住。但这只是盼望,到他伸手把出租车给她叫过来时,她都快哭出来了。
谭老师见她的频率是两个月一次,这种生活已经过了两年。有的时候女生觉得自己已经不很爱他了。但无疑这种爱情随时都有可能被唤醒。曾经有一次,她坐火车坐过了站,独自一人站立在某市火车站的站台上,时间是凌晨两点半。夜风吹着她发热的头脑,火车轰鸣,很让她恐惧,何况四周是那么黑。她觉得自己想念谭六都要发疯了,并且她一生也不会得到他的爱,因为时间不够巧。
她记得谭老师坐在那个咖啡桌前,四周响着轻柔的音乐,他们之外,还有一桌客人,是一男一女,都很老,都用半醉的、轻佻的语调彼此说着话,仿佛按捺不住情欲地彼此勾引着。这气氛很不好,让人微微有点恶心,她和谭老师都假装没注意到这一幕。不过当她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总错把那个让人难堪的半老女人的声音当成是自己的。她还记得当时谭老师说的是,“你记住,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同时,只要音乐还在继续,生命就是有意义的。”
四, 在大鹄化学楼
大鹄大学化学院青年教师小米找了刚入学几个月的研究生夏静做女朋友,两人关系很好。
夏静在化学楼做试验的时候,小米就陪在她身边。夏静用试管消煮,要煮上两个小时。夏静看着表,小米说,“早着呢。”
夏静说,“我老担心。待会你帮我拿过来,我怕我拿不住,太烫。”
小米说,“你真不像个学化学的。”
夏静说,“怎么了怎么了?万一烫坏了怎么办哪?毁容了你还要我啊?”
小米说,“要,毁容了也要。”
夏静说,“切!别瘆人了。今天晚上我状态不好。”
小米说,“那就别做了,明天再做。”
夏静说,“那不行。”
夏静的导师林老师在隔壁走动。
小米说,“你还有多少活要干啊?”
夏静说,“就消煮,完了到那边箱子里摇匀。再把明天的试剂配出来。”
小米说,“煮俩小时,要多长时间?”
夏静说,“也俩小时。”
小米说,“那你别睡觉啦!”
夏静说,“不爱等你别等!我自己做完了走。”
小米说,“不敢。晚上这儿闹鬼。这是几楼?七楼吧?719吧?楼上919跳下来过人,1019也跳下来过。”
夏静说,“骗人。”
小米说,“都是化学院的,这两年化学院出事可多了。”
小米说,“一个女硕士,比你高两届,919,跳下来了。没过俩月,1019,又跳下来一个女博士。女硕士是因为有几科没过,毕不了业。那女博士就奇怪了。她丈夫是银行的,有钱着呢,对她可好了。女儿都五岁了。不过,她自己,有抑郁症,据说是。一没看住,跳下来了。”
夏静说,“吓人霍霍的,以后不在这儿做实验了。”
林老师在隔壁。他在网上看新闻。他儿子来找他,说家里来了人。他们一起走了出来。化学楼内灯火通明,很多人在做实验。楼门口的灯有些阴暗,一个保安在那里站着。他们一起出了楼门。
来找他的是个学生家长。林老师是化学系主任。这家长他认识,去年来过,把孩子领走了。林老师跟家长交谈了几句,同意化学系本科生初雪复课。但是,林老师说,需要家长在这里住一阵子,观察一下,看初雪的恐怖性抑郁症有无复发的可能,等到病情好转的事实确定无疑之后,再走。“因为,”林老师对家长说,“我也是有孩子的人。你这么走,也放不下心啊。”
晚上,他十一岁的儿子拿着一个小瓶子摆弄,并跑过来问他那是什么。他说,“那是氰化物。你从哪里弄来的?”儿子说,“从你们实验室。这个是不要的。”林老师说,“不可能。你弄错了。这个给我,明天我要拿回去。”林老师说,“这个有剧毒,你不能玩,千万不能。”
林老师对他妻子说,“有个作家嫖娼致死你知道吗?他从车上摔下来,死了。他可能想跳车逃走,这事儿让单位知道了不是好玩的。结果不小心,摔死了。”他妻子说,“一个作家,还嫖娼?”林老师说,“就作家嫖娼最多了,他们那些人,生活都不怎么检点。”妻子说,“那你成天怎么知道那么多啊?”林老师说,“我在网上看新闻。”妻子说,“在办公室?你们那楼里都死了那么些人了,瘆不瘆啊?成天在那儿呆着也不回家。”林老师说,“怕什么?我又不会死。”
夏静到化学楼办公室外,想查一下自己上学期某门课的成绩。办公室门开着,学生处的杜老师和王老师在聊。
“还上报纸了呢。你说她怎么想的啊?跟一个民工!居然还能复课,行。这小孩儿不简单,真是什么都不怕哎。还得关照同学,好好照顾她,别再刺激着,旧病复发了。你看报纸了吗?好长时间以前了。我看当时是那么个情况,她一开始也不知道那是个民工,那民工装成是咱们同学骗她。这不是上当受骗了不是吗?发现不对劲赶紧走啊,结果,还不,你说她图什么啊,还要跟他结婚,哎吆歪。”
夏静发现自己不再爱小米了。她很害怕跟小米在一起。什么也不为。她不能忍受。可是小米并不知道。她想他什么时候应该提醒他。小米问她是不是可以跟他结婚。但是夏静不知道该怎么说。小米比她大四岁,相貌过得去,有房。而且她也见过小米的父母,小米也见过她的父母。夏静在化学楼做实验。小米说好八点来接她。所有的试剂都放在原来的地方,一切都跟从前一个样。这一个月来,外面都在施工,从窗口可以见到工地的绿色光线。夏静时时想哭。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05
“我还戴着一副眼镜。我戴着眼镜,我是一个戴眼镜的小偷。我是近视眼。我在建筑队里面不能戴眼镜,我就天天凑合着干活,后来从建筑队出来,我就给自己配了一副眼镜。所以别人一定会说,“那个戴着眼镜抓小偷的人……”他们描述我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副眼镜。我戴着一个金边的眼镜。”
这段文字挺耐看。但后面的第二和第三节就明显散了,而且平常了。
作者:
南菲
时间:
2007-8-4 13:05
再看看,有浓有淡,都有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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