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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你打车回家(短篇) [打印本页]

作者: 艾国永    时间: 2008-12-11 20:58
标题: 你打车回家(短篇)
你下班很晚。你走在从单位到大街的路上。你走在单位的照明灯和街灯之间的昏暗里。你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你的耳朵、你的脸颊在发烧。
    你在路边招手很久。你一会儿用右手,一会儿用左手。你不用的那只手恨不得连袖口都插进裤兜里。路上车辆稀少。经过的每一辆车,都会让你失望,让你焦急。你放了一本书的书包都显得沉了。
    你终于上了车。你解开手机键盘锁。你没有看“中国移动”这几个字,你也没有看稍后才显示的“周一2008.01.28”这几个字,你更没有看信号是几格、电量是几格。你看的是右上角的数字“03:33”。你等了30分钟。你的脚现在是冰的温度。
    你在报社上班。你的作息规律是昼伏夜出。你现在从幸福大街去大望路。大望路不是你的终点。你走的是两广大街。然后是三环路。你坐在副驾驶。车窗很快蒙上一层蒸汽。你用手擦亮了玻璃。向右,你看到像一根阳具一般耸立的粮油大厦。右前,你看到像两个执手相望的驼背老人一般的央视大厦。
    你付了车资。你站在黑暗的国贸桥下找车。你在找去往通州的回头车。20元一趟你很心疼。你先站在原地找。然后转圈找。最后四下走动找。你期盼哪根水泥柱子后面藏着你的惊喜。你一直找出了桥下。你抬头看天。你没有看见天。你看到了一团橙色的光芒。接着你看到了街灯。你看到了纷纷下落的无数黑色羽毛。你伸接住。黑色羽毛落在手上,变成了白色。你抓不到它,它消失在你的手掌里。
    你再一次否定自己,为何要把房子买在那么偏远的地方。你的肝火很旺。你想起你妈老是催你买房。你想起你老丈母娘老是催你老婆买房。你想起你最后的动摇。你还想起售楼小姐爱搭不理的嘴脸。你突然泄气了。你的火星熄灭了。因为你买不起城里的房。因为你买不起靠近单位的房。你想买的时候,房价超过一万,现在已经一万好几。即使是一居室,你照样背不起这个债务。
    你想起温暖的被窝。你想起温暖的她。你知道回到家里你会看到电视在播放购物广告。你想把那两个柜台后面唇舌翻动的男女打趴下。但你只会轻轻地关掉电视。她朝向电视侧躺,你把她改成平躺。你会听到她这时迷迷糊糊地说:“你回来啦。”早晨七点钟,她会悄没声息地离开。她上班需要挤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你知道她在早高峰的人海里跟沧海一粟没什么区别。你会帮她掖好被角。你会在台灯下看一小时书。
    你后悔今天不该晚走。你在凌晨一点已经完工。你被你的疲惫说服了。你留了下来,玩起了俄罗斯方块。后来,你乏味了,在电脑上提前看了几条今天将要见报的北京新闻。照例是无辜者的死亡。你很清楚,你的疲惫主要来自于值班老总。他在晚12点毙掉了你版上的几条稿子。值班老总接下来看表,看电脑,看报纸清样。来回地看。很着急的样子。你比他更着急。你额头上汗珠密布。你感觉身上的衬衣是湿的。你抓狂了,四处找通联媒体要稿子补窟窿。
    你找不到车。你不住地跺脚。你恨不得跑回家去。你的身体素质很好。你身高176厘米。你体重74公斤。你可以连续跑上两个小时。在足球场上,你是以干脏活为主的后腰。你估计八个小时能够跑到家。跑到家后,你估计你第二天的班得泡汤。你不可能真的跑回家。这个时候,你看到了一辆出租车。你欣喜地看到它顶上的白灯。你没发现它从哪里冒出来的。它停在你的脚边。是回通州的,你们彼此确认无误。它是一辆索纳塔。你喜欢坐它,它宽敞。
    你再次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你注意到出租车司机留着平头,他的头发一根根很黑很硬。他脸上堆着不少酱色的肉。这一块和那一块之间的线条很深,显示出某种决心。他长得可能比你要强壮。你心下掂量是否去掉“可能”二字。索纳塔领你向东驶去。雪花打在挡风窗上。雨刷负责赶跑它们。它们没完没了地游戏。你没看见前方有车行驶。你没看见跟你并排行驶的车辆。你回头,结果什么都没看见。在京通高速路上,在无边的雪夜里,你觉得自己同样是沧海一粟。
    你觉得自己的心气比较弱。你看他一脸严肃你也不说话。你挺直了腰板。你表达出力量和意志。你相信任何一个出租车司机在下高速公路之后,都不敢故意绕道。你侧脸看了司机一眼。他脸上的赘肉再次进入你的眼帘。你怎么看他怎么像一个坏人。类似的脸庞在电视和电影里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他的手臂比你粗,你留心到了。谁让你的手只是用来敲打键盘呢。你还注意到,这辆车没有防护栏。
    你想起你在电脑上看到的今日见报的新闻。两个准备结婚的二十五六岁的情侣,被以收电费为借口敲开防盗门的歹徒给杀了。杀人者劫走两千两百块钱。你身上装了两千块钱。前天你和你的同事们一起通宵扎金花,你没有输。你没把钱存回银行。马上要交月供,你很生气,可是你还得再取点钱。你感觉钱包从你的裤子口袋里快要胀出来了。你慌张地看后视镜时,遇到了他的眼神。在他的眼神里,你看到了犯罪分子在潜伏阶段的深不可测。你联想到自己的尸体被掩埋在荒郊野外并最终烂掉。你的联想起源于报纸上的类似新闻。
    你把斜挎在肩头的包取下,放在大腿上。包里是一本厚厚的书。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罪与罚》。你无比透亮地想到,罚注定是要滞后的,而罪可能就在眼前。你把书包沿着书的边沿捋平。你很满意它显露出板砖的形状。你甚至干脆把它相像成一块板砖。你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他投过来的一瞥。这一瞥居然是虚弱与恐惧。你现在的胆气很壮。你觉得出租车再开一天一夜都无所谓。
    你开始测算你们的意志力。他脸上显示决心的坚硬线条让你灰心丧气。你觉得你应该处于劣势。你心下掂量是否删除“应该”二字。你回到现实中。你觉得你很可笑。你对自己的欺骗行为居然信以为真,以为那本书确实是块板砖。你看到他的左手去拿一样东西。一个茶杯。金属打造的。它很瘦,但身长达到可怕的一尺。你之前从未见过这么高的茶杯。他把茶杯一点点拿出来。像拔一把刀。你在想,他如果刹车,他如果把茶杯换到右手,你必须做出反应。主动出击或者打开车门逃逸。你没有想好。你打算在那一瞬间由上帝帮你做主。最终,他像你放书包那样,把茶杯放到了腿上。
    你松了一口气。你几乎放松了身体,把后背靠在了椅子上。你的后背触到椅背的同时,你一个激灵。你马上反应过来,或许他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你把腰杆挺得比刚才还直。但你已经很难表达出力量和意志。你的心已经怯懦。你痛恨路的漫长。挡风窗上,雪花和雨刷之间无聊而重复的游戏仍在继续。你分辨不出车子开到了哪里,但肯定还在高速路上。你想到今夜疲惫的夜班。可是你不想缴械投降。你鼓起余勇,你拿出编辑制作标题时的状态。你的眼睛精光四射。你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是针锋相对的强悍。
    你状态好得惊人。你内心涌起一股喜悦。这和制作出一条精良标题时的感受大体相当。你在脸上很好地克制了情绪。你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可置疑的自信。你把右手伸进书包里,攥起拳头,仿佛握着什么利器。你作出随时可能拔出来的姿态。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迅速地画了一个“S”。他和你一样,都在竭力维持身体的平稳。你密切注意他的动向。他脸上的肥肉不自觉地抖动。你觉得这算得上是一种痉挛。你在后视镜里找不到他的眼睛。他突然打开广播。交通台男主持人女性一般尖细的嗓音吓了你一跳。主持人说,请的哥的姐注意安全。本市最近接连发生两起出租车被劫案件。车上司机都被杀害后抛尸荒野。钱物被抢夺……
    他慌张地偷看了你一眼,然后关掉广播。你没有遗漏这个细节。你常常告诉记者,要想做一名好记者必须注意细节。你怀疑他真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出租车下了高速公路。你分辨出这是回家的路。你思想刚有松懈,你立刻提醒自己务必警惕。路上连只流浪猫都没有。你把右手留在书包里。依然是蓄势待发的姿态。你要监视他走完最后一段路程,直到见到昏昏欲睡的小区保安。他右手扶在方向盘上。你紧盯他的左手。他的左手拧开躺在他大腿上的那个一尺来长的茶杯。杯盖开了,里面没有水流出。似乎传出金属的磕碰声。你紧张了。你担心茶杯里装着一把一尺来长的尖刀。
    你忽然醒悟,他之前原来始终在使用障眼法。他在瓦解你的戒心。你庆幸你没有上当。但你对依靠一本书战胜一把尖刀并未抱有任何希望。此刻,你的精神是拉满的弓。任何风吹草动发生,你的身体之箭就将射出。你观察了门锁的开启位置。你观察挡风窗上飘落的雪花。你提醒自己下车后须防路面打滑。你告诫自己一旦摔倒,也许就是致命的。你心下掂量肯定得擦除“也许”二字。因为你想到了他脸上显露决心的线条。
    出租车飞快驶进一小片光明。你知道现在抵达四海洗浴城。你看到几个勾肩搭背的长发青年在雪中欢快地歌唱。你看到他们头顶蒸腾的热气。出租车就要驶出光明。你想起来应该喊停车。现在出声已经晚了,于是你放弃了。还有十分钟才能到家。从洗浴城到小区的道路两边,是成片未开发的荒地。荒地为房地产商所囤积,他们等待地价继续攀升。这里发现过无头尸。你没听说这个案子最后被破获。你让自己在十分钟内必须精神高度集中。你把它当成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
    你没有想到出租车猛然停在光明的边缘。你身体向前一冲。你看到他的右手从方向盘的位置移下。你猜测他肯定去取茶杯里的尖刀。你没再思考。一切都交给了行动。你的右手从包里拿出。它帮你打开车门。你的身体像离弦之箭一般射出。你跑向洗浴城。你把自己想像成足球场上的速度型前锋。你在犹豫是否有必要喊“救命”。你回头侦查敌情。出租车不在刚才停下的位置。它刺入雪花和夜色遮蔽的黑暗的前方。
    你返身走进洗浴城。你低着头,坐在淋浴下方的瓷砖地面上。温暖的水流冲击你的身体。可是冲不掉你皮肤表层汗珠遗留下的冰凉。你恍惚觉得自己踢了三个小时的足球。你的小腿在抽筋。你拍打小腿,让肌肉松弛。柜子里放着你的衣服。你慢慢地盘算怎样弄干它们。天一蒙蒙亮,你得穿上它们回家。你想在她醒来之前钻进被窝。你想听她在迷迷糊糊中对你说:“你回来啦。”

[ 本帖最后由 艾国永 于 2008-12-11 21:03 编辑 ]
作者: wymaike    时间: 2008-12-11 22:07
结尾没有达到你想表达的荒诞效果,也许你在追求一种叙述的平淡,但这种叙述在“我”进入出租车的几段之后开始联想时就有了明确的走向,所以后面的叙述就像完成作业一样。浅见~
作者: 纪小齐    时间: 2008-12-11 22:38
第二人称没用好,所以读起来很生很硬。
语言的节奏挺好的。就是显得有些重了。
有的小说,像核桃,越轻越好,就像你的这个。本来题材就有点重,你的叙述再用得繁复,小说的弹跳力就弱了。于是我们看到的,便是一个只跳了三四跳,就累得气喘吁吁的胖子。
作者: 艾国永    时间: 2008-12-11 23:40
我想表达的是,现时现世作为社会人的恐惧感。乘坐出租车的过程中,“你”与“出租车司机”彼此莫明其妙地怀疑对方,原因其实是人们已经失掉了最基本的信任。结尾想表达的是,也许被窝和被窝中的爱情,才是我们可以信任的。
作者: 亢蒙    时间: 2008-12-12 00:15
最后的结尾设计的很不错,有一种既没有告知谁是坏人也没有点破是不是一切都是虚妄的技巧在里面。心理描写虽然直接,但是气氛抓的很稳。
作者: 马耳    时间: 2008-12-12 01:11
原帖由 艾国永 于 2008-12-11 23:40 发表
我想表达的是,现时现世作为社会人的恐惧感。乘坐出租车的过程中,“你”与“出租车司机”彼此莫明其妙地怀疑对方,原因其实是人们已经失掉了最基本的信任。结尾想表达的是,也许被窝和被窝中的爱情,才是我们可以信 ...


这篇小说最大的缺点是:比较好读,很容易解释。正如你自己用这几句话所概括出来的,而且这篇文章本身也没有超越你想表达的这些内容,因而最终它就只能是一个死的文本。
造成这种失败的原因是:作者仅仅是把恐惧感而不是人本身作为了描写的对象。恐惧感再怎么变化,也只是一种低级而无趣的感受,“人”却是一个个有着无限丰富可能性的个体,只有当作者真正把目光投注到“人”上的时候,他才能够写出一篇有意味的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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