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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范小涛的午觉 [打印本页]
作者: 倾水涸泽 时间: 2009-1-17 23:41
标题: 范小涛的午觉
范小涛走到家门口,出了一身汗,半截袖褂子在身上粘糊糊地贴着。他又饿又渴,眼睛发晕,感觉自己像一条刚离开水的鱼。 范小涛在学校呆腻了。他从早到晚认认真真地背书做考题,把每一页书上的每个字都记下来,然后就把那页书撕的粉碎,扔在课桌斗子里。现在他要回家呆着,做最后的准备,一心一意要考上县一中的免费生。
妈。范小涛进门就喊。妈不在,他看见自己的姨妈坐在那张老藤椅上。
你妈去给他们买吃的去了,饭在厨屋里,你吃了上学去吧。姨妈对范小涛说。
范小涛答应了一声,抹抹脸上的汗,朝里屋走去。那里是他们家的生意。
进了里屋,他眼睛一黑,蒙蒙的发疼。他妈的太阳照得太厉害了,范小涛心里骂着。停下来晃了两下身子,眼前不黑了,屋子里还挺亮堂。他边走边掀起褂子,里屋很凉快,有俩大吊扇在头顶呜呜地转着。
他看见他们了。他们在烟雾和嘈杂里忙活着,吐着烟圈,眯着眼睛,皱着眉头,抹着口红,戴着眼镜。一个小媳妇啪地一摔牌,一个老头嘟着嘴咳出一口痰。范小涛踩着地上的烟头和瓜子壳朝里走,绕过一张又一张凳子到了后门口。
小涛回来了,快去看你妈给你做啥好吃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沙沙地带着被烟熏的味道。范小涛没理会,打开后门进院子。身后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小孩,就是不好说话,学习好得很,不吭不哈,不会打牌,多乖!
范小涛打开厨屋门,案板上盖着午饭。揭开盘子,鸡蛋炒黄瓜,一叠咸菜。范小涛拉张小凳子对着门口坐下,端起一碗米饭哗啦哗啦地吃起来。厨屋里热得很,他汗又来了。他端起碗把菜扒拉点进去,起身要出去。但是,他又坐了下来,闷着头吃了起来。一边用手拿起半拉报纸使劲扇着。
院子里很亮,太阳光真刺眼,范小涛看不清角落里那棵小月季树,红的一团,黄的一团,那是开着的花。他很喜欢这棵小月季,每天放学都要过去瞅上两眼。不是他多喜欢月季花,是因为院子里就那么一棵植物,他喜欢植物。安安静静,不折腾,不吵闹,下雨打雷也不吭声,闷着头开花结果。
范小涛扒拉着饭,盯着院子发呆。他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他估摸着时间,准备一点钟去睡午觉。还有一个星期就要中考了,下午的考试三点半开始,中午睡到两点半,学校两点四十,时间正好。范小涛琢磨着自己的时间安排,很满意。他要今天就开始进入作息状态。
砰的一声,里屋的后门开了。一个穿着红裙子的肥女人扭扭得小跑出来,嘎嘎地笑着,她身后传来呼啦呼啦的洗牌声和浑浊的笑骂声。又是砰地一声,比刚才更响,后门被风撞上了,墙壁在震。
一股火气就冒上来了,范小涛咬着牙骂,我操你妈的。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轻点关上门。肥女人的高跟鞋在地上笃笃笃地敲着,像老和尚念经的木鱼声。肥女人经过厨屋,看见范小涛端着饭碗坐在那里。
哎呀小涛,怎么不到里屋吃去,这多热。来来来,我瞧瞧你妈给你做了啥好吃的。肥女人说着就往厨屋里挤过来。范小涛斜着眼乜了一下,没理他,低头继续吃。肥女人伸着脑袋朝菜碗里看着,忽然就伸手捏起了一条黄瓜,刺溜一声吞进口里,心满意足地用舌头舔了舔红嘴唇上的油。范小涛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转身不看肥女人。
肥女人挤出厨屋,屁股摇摆着朝厕所跑去。小涛啊,你妈炒的菜真好吃,看看你妈,把好吃的都锁厨屋里给你吃,我们想吃都找不着!范小涛一阵恶心,想开口就骂过去。忍住了,他放下饭碗,走到水池子边洗了把脸,看看表,十二点四十五了。他走出厨房,锁上了房门,把门帘子放了下来。
范小涛走到院子角落,站在小月季树旁边。月季花开的真好看,一瓣一瓣地张开着,毒辣辣的太阳底下还显得嫩嫩的。他仔细看了看,底下那俩小花骨朵就快露出花瓣了。范小涛接了半洗脸盆水,浇在月季底下,底下的土铺得匀匀的,没有一点石子儿,那是他前天才拾掇的。他又朝花和叶子上洒了点水,围着月季看了两圈。要是我也像月季一样有刺儿就好了,谁碰扎谁。
范小涛走上楼,在房间里的小床上躺下,准备睡午觉。他关上房间门,上了锁,脱了半截袖褂子,光着膀子躺在凉席上,有点硌得慌。还是热,他把短裤的皮筋松了松,开了桌上的台风扇,风不大,呼呼地吹着。
他翻过身朝里,把那只比较灵敏的左耳朵压在枕头上。安静多了,几乎听不见台风扇的响声。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斜躺着,还真感觉有点困了。以往的这个时间,他都是坐在教室里做卷子,一直做到三点上课,但一上课就会犯困了。得改掉这习惯。
就这么躺着,范小涛脑袋越发沉沉的了,意识恍惚起来。我就要睡着了……很舒服的感觉。沉,沉,沉。
妈呢?回到家还没看见妈呢,她可能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呢。
沉沉的劲头一下子少了许多,范小涛被自己的念头弄出了点精神劲儿。他皱了皱眉头,伸了伸胳膊腿,放松,放松。
他安静地躺着,一丝也没动弹,也不再想妈了。却怎么也沉不下去。不想妈了,却想起了里屋,他们。呼啦啦的声音马上透过房门和窗户传了近来,那是和牌的声音。呼啦啦呼啦啦,没个尽头。
范小涛翻过了身子,朝外睡着,后背上起了一阵凉意,被麻将席捂出的汗在迅速挥发。那哗啦啦的声音却唰地一下高了许多。左耳朵露了出来,声音自然大了许多。呼啦啦呼啦啦。还有轰轰的低吼声,像喉咙里塞了一块烤红薯在喊话。他觉得门不隔音了,台风扇也呜呜地叫起来。
我操!范小涛心里骂着。想起来关了风扇,却又不愿意睁开眼,一睁眼那点沉沉的劲儿就全跑了。用手堵吧。他把左手捂在脸上,食指插进了左耳孔。台风扇的呜呜声没有了,呼啦啦的洗牌声也小了。他出了一口粗气,好象很疲倦地松弛了面孔。
沉,沉,沉。世界一点一点消失……还是不行!还有声音!吵得很,就在脑子眼儿里直响。沉闷的,颤抖着,直抵神经。是手指头上发出的声音,是自己的声音。食指插在耳朵孔里的声音竟然这么大,像台风,像电波,包围,撕扯。
把手拿开。世界清晰了,好象安静了似的。可是……咣!一个强烈的撞击音符砸在了范小涛的心口上。他一个激灵,眼睛睁开了。世界一片清晰,呜呜转的台风扇在掉漆的木桌子上晃悠晃悠,窗户开着半拉,太阳光刺眼,有灰飘起来。范小涛摸了摸身子底下的麻将席,黏糊糊的。
范小涛重新躺下,朝屋顶睁着眼睛愣着。毛坯房,屋顶没刷白,抽象派油画一样深一块浅一块。范小涛盯着一块不动,专心了就听不见其他声音了。他想学老僧入定。盯着,盯着。范小涛渐渐觉得眼睛失去了焦点,有点晕。他想闭上眼,又觉得太刻意。还是等它自己沉沉地合上吧。
这是什么?灰的一点,白的一点,嘴巴?眼睛?还有鼻子!范小涛在毛坯的屋顶上看出了一张脸孔,张着嘴巴,像蒙克的《呐喊》。他在看着我吗?范小涛转了转脑袋,眨了眨眼睛,再去看屋顶。还是那张脸,他真的在看着我啊。闭上眼一会儿,再睁开,还在。盯着旁边看看,再回过去瞧那块,还在。干脆闭上眼睛,使劲闭着不睁开,可那脸孔还在!
呐喊的脸孔在动。眼睛扭曲着,扁下下去,变得细长,鼻子清晰起来,嘴巴变得凸起来,红红的,嘴角边挂着一滴油。那嘴巴忽然咧着一笑,一股气儿从范小涛胃里翻涌上来。真恶心。是那肥女人,是他们。
范小涛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来来回回十几次。他开始在麻将席上滚来滚去,咯吱咯吱响,黏糊糊。他睡不着。
呼啦啦洗牌的声音一股风一股风的似的从床底下翻涌而出,凳子在地下扭动叽叽声顺着墙角缝里锋利地钻上来。男人女人的低吼声,老头子的咳嗽声,还有小孩扯着嗓门的哭声。突然又是咣的一声巨响,比麻将牌砸在桌子上更响。随后,所有的声音高了起来,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和皮带扣呱啦啦响的声音在院子里掠过。范小涛痛苦地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声音,像刀锋划过树干。他甚至听到了男人哗啦啦的撒尿声。
范小涛坐起身,又重重地躺下。他的拳头楔在麻将席上,生疼。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快一点四十了。他用力地皱着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阵阵绝望从肚子里翻滚上来,堵在他的喉节处。
妈……范小涛在心里叫着,感觉难过起来。他想下楼找妈。忍住了,翻过身,压住左耳朵,呆呆地闭着眼睛。沉不下去,还是沉不下去。
在泛着白光的黑暗中,范小涛看见了另外一个范小涛,不皱眉头也不抽脸。他看见这个范小涛一个鲤鱼打挺,噼里啪啦从麻将席上翻起身来,光着脚推门而出,咚咚咚冲下楼去,走到楼下的里屋门口,嗵地一脚揣开门。妈拉个逼,你们都他妈的安静点!不皱眉的范小涛冷静地朝着他们叫了一声,尾音高高的冲上屋顶,他们被惊得目瞪口呆,一声不响耷拉着脑袋离开了,不皱眉的范小涛骄傲着立着。
范小涛一动不动,幻想让他有点出神。不皱眉的范小涛慢慢走出摆满了桌子的里屋,却突然变得矮小起来,不皱眉的范小涛一下子就皱起了眉头,拧得像个肉疙瘩,一副伤心的样子。
范小涛又扭动起身体来,他翻到左边又转到右边,麻将席夹的肉疼。他看见皱眉头的范小涛在马路上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了一中门口,站在那里掉起了眼泪。范小涛猛地睁开眼睛,翻身下了床,光着脚站到了窗户边上。他伸手关掉了台风扇,呜呜声小了下去,热气却卷了上来。他身上立刻像毛刺儿扎一样地又疼又痒,汗在往外钻。
窗户边上一点风也没有,他隔着纱窗朝院子里看,正好看见那间简陋的厕所。厕所门口吊着一块破窗帘,一条角死气沉沉地垂到地上。范小涛脑子发蒙地站在那里,困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从他们那里传来的声音在继续,无孔不入。范小涛的耳朵像打了麻药一样,在声波的虐待下无动于衷。但声波却像虫子一样爬到了他的身上,身上难受得很,他想动。腿想伸开一下,胳膊想抡起来,脖子想转转,连脚指头都想一个个敲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时候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抽空了,一股巨大的疲惫从毛孔里散发出来,有点瞬间窒息的感觉。
这样立了一刻钟,范小涛的身体开始晃悠悠地左右动起来。他退后几步,把自己摔倒在床上,他真想就这么一下子昏死过去。
可是他随着麻将席啪地一声响弹跳了起来,就像一根被狠狠扔在地上的棍子一样弹跳了起来。他直挺挺地立在了床边,神经质地用光脚丫子在地上乱踩着,终于踩上了拖鞋,拧开门锁就像个醉汉一样撞了出去。
范小涛走到楼梯口,一步几阶地大踏步走了下去,楼梯咚咚响,扬起一团团浮土。他的一只手使劲地抓着扶手,一路蹭下去,好象要把铁扶手蹭出火来。
他站在了里屋的后门口。屋里的声音隔着门透出来,范小涛按着门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没有人注意到他,该高喊的喊叫,该洗牌的洗牌。他在一缕缕烟雾中一步步挪着,来到了姨妈身边。
“姨,我妈呢。”范小涛问到,眼睛却朝旁边的一桌人扫视过去。那桌人很兴奋地洗着牌,一个男人歪着头眯着眼朝天上喷烟,他好像赢了一把。
“不是跟你说了?给人家买吃的去了,没回呢。”姨妈看着范小涛嘟囔了一句。她在数着一副扑克牌,那是给他们打牌用的筹码。
“我找我妈,她在哪。”范小涛还是这一句,他不耐烦地晃着身子。
“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啊,跟你说你妈去买吃的了,一会儿就回来!”
范小涛忽然双手抓住头发皱起了眉头,他想动。
“你上楼睡觉去吧,你妈回来我叫她上去。”姨妈拽着范小涛的胳膊往里走。
“我找我妈——!”范小涛突然带着哭腔地号叫了一声。姨妈呆了一下。
范小涛感到一团火从四肢燃烧起来。他使劲把姨妈的手甩开,冲向了旁边的一桌人。他伸出胳膊抓起桌布,用尽全身力气朝下一扯,哗啦啦一阵巨响里,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范小涛像红了眼的小兽,使劲踩着散落满地的麻将牌,他朝着人群大叫。
“滚!滚!滚……我操你妈!”他吼叫着掀翻了一张桌子。
姨妈在后面大声叫起来,他们也叫了起来。范小涛什么也听不见,他扬起两只胳膊挥舞着,挡开伸过来的胳膊。他们纷纷起身向后散开,眼睛亮着复杂的光。范小涛像绝路的英雄一样怒视着他们,头顶的吊扇呼呼地转动着,他的身上凉快极了。
姨妈将他往后面拽。他憋足了劲立在那里,用脚指头使劲扣着泡末拖鞋的底子,他要生根。姨妈在拽,他看见姨妈的嘴巴一张一合,急促着说着什么,还朝一个男人招手。那男人走了过来,咧着嘴巴笑着。这是那个成天抽着烟站在这里看打麻将的男人,他除了抽烟就是揪着自己的儿子揍。范小涛伸出右手攥住一只桌子角,那男人把长着黑毛的手伸了过来。范小涛瞪起了眼睛,紧紧绷着嘴巴,别过脸盯着桌上的麻将牌。长着黑毛的手扳着他的肩膀往后拖,那男人说着什么,朝姨妈笑着。范小涛的右手一点一点被拖离桌子,脚也在地上滑动着。他使劲喘着气,忽然把手松开,弯下腰从长着黑毛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黑毛蹭到了他的脸。
他冲到后门边,拉开门出去了。姨妈紧张地跟了过去,站在后门口,拧上了锁,朝他们招了招手。他们纷纷坐下,交头接耳,撇着嘴叽叽喳喳,胳膊上长黑毛的男人边往嘴里塞烟边说,这鸡巴孩子真不懂事!
范小涛冲进院子,站在太阳底下大口地喘气。他飞快地转动着眼睛,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里四下寻找。水井,破布条,瘪了的可乐瓶子,还有那棵月季。范小涛伸着脖子,吞咽着灼热的空气。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朝月季走过去。
他一眼看见了那口黏糊糊的黄痰。在那四四方方一块平整的泥土上,那口痰醒目地摊在那里,像一个小圆球,上面滚着点泥土。月季花静静地开着,跟之前一模一样,那口痰却好象在悄悄动弹着。范小涛看着那口黏痰,想起了那个肥女人,又想起来伸着脖子咳嗽的老头子,还有长着黑毛的男人。
范小涛转身朝厨房冲过去,他抬起拳头捶碎了窗户的玻璃,背着身子把胳膊穿过窗户伸向了门口,拧开门后的暗锁。他抓起菜刀,转身朝里屋的后门扑过去。
“开门!开门!”范小涛用手掌拍门。屋里传了一阵嘈杂,洗牌的声音继续响。
“给我开门!开门!”范小涛喊破了声,他拿起刀背砸门,两手不住地抖动着。
姨妈拧开锁,把门开了一点缝,露出半张脸,“你别不懂事了!咱们这是在做生意!找你妈,你妈马上就回来!”
姨妈的话还没说完,范小涛就用腿抵住了门。他把右手朝屋里伸过去,菜刀在手中上下挥舞着。
他瞪圆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吼声。姨妈吓坏了,一手抓着范小涛拿菜刀的手腕,一手拼命往外推门。长黑毛的男人也跑过来帮忙,他弯着身子往外推范小涛挡着门的腿。
范小涛吼叫着,抓着菜刀在空中挥舞。他的胃里传过一阵又一阵急速的抽搐,止不住的恶心。他张着嘴巴想说话,剧烈的心跳却让他什么也说不出,吼叫声撕破了他的喉咙。
我是只野兽。范小涛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却不像只野兽。菜刀的重量一会儿就让他细小的胳膊失去了力气,他的手腕颤抖着,菜刀像一片风里的树叶。
范小涛终于被推到了门外,姨妈撞上门的一瞬间,菜刀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拣起在水泥地蹦跳着的菜刀,用力地朝门上砍去。
一刀,两刀,三刀。眼泪顺着范小涛的脸颊淌下来,他忍不住哽咽起来。刀刃一下又一下陷进门板里,门上的尉迟敬德被砍成了几块。
范小涛被自己的哽咽呛得咳嗽起来。他拎着菜刀倒退着走到院子里,低声的抽泣着。忽然,门又开了一个缝,姨妈出现在门缝里。范小涛大叫一声,扬起胳膊把菜刀扔向了门缝。姨妈使劲地撞上了门,菜刀砸在门框上,劈下了一绺木条。
菜刀咣当几下,躺在了地上,范小涛看着那扇面目全非的门,蹲下身子号啕大哭。
范小涛躺在床上,红着眼睛,不时地抽泣一声。他看着坐在床边的妈,感觉自己像个病人。
“来,坐起来。”妈把范小涛扶起来,拿起桌上的黄色小纸包。
妈小心地把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鲜红色的粉面儿,像敲碎的砖头渣子。范小涛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妈要干什么。
“来,把手给我。”妈抓起了范小涛的右手,抚摩了几下。
范小涛有点不自在,他看着自己的右手,想起那把菜刀,右手颤抖了一下。
妈从小纸包里捏起一撮红色的粉面儿,洒在范小涛右手的手腕上,用手指肚使劲在上面摁着,然后轻轻地揉起来。
“我的儿啊……赶快好起来,神灵保佑保佑……让小涛赶紧好起来……”妈忽然低声念叨着。
范小涛紧张起来,他想把右手从妈的手中抽出来,但妈使劲地握着那只右手。手腕发疼,那些红色的粉面儿像被细碎的石头子儿一样,手腕上留下一点点的印痕,疼。
“妈……”范小涛叫了一声。
妈没有回答,继续念叨着,“神灵啊……让我的儿好起来……神灵啊,你赶紧走吧……”
范小涛心里惊了一下,他有点害怕。他看看窗户外面,太阳还是很强烈,没有风。
“别动,把胳膊放好别动,给我那只手。”妈把范小涛的左手拿了过去。
范小涛坐在那里,不敢动。
“妈……这是……”
“这是朱砂,辟邪的,我跟你王奶奶要的。胳膊千万别动啊……不能掉了……”
妈把一撮朱砂摁在了范小涛的左手腕上,一边揉着一边又念叨起来。
妈低着头,专心地看着范小涛的胳膊。范小涛看着妈,不知道说什么。他看见,妈裤子上有好多尘土,像摔倒过一样。
妈抬起来头,看着范小涛,继续念叨着,眼睛里露出惊恐。范小涛说:“妈……我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我儿好了……”妈拉长着声音说,却又不像在对着范小涛说。
妈又捏起一撮朱砂,猛地一下摁在了范小涛的脑门上,揉了起来。范小涛身子向后晃了一下,后脑勺碰在墙上。他啊地叫了一声,妈却像没有听见一样。
人中,眉心,然后是太阳穴……妈让范小涛躺下,手脚伸开着。妈把剩下的朱砂倒在手里,撒在了门后和床底下,轻轻关上门下了楼。
范小涛躺着,觉得身上很别扭,想坐起来,却还是没敢动。他看着手腕上的朱砂,那些鲜红的粉面儿真的就是碎石子,几粒大点的像刺一样扎进了他的皮里。
他想起妈一回来看见自己时的样子。妈惊慌地跑过来,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抱在怀里,不住地摸着他的头。范小涛有点后悔。他害怕妈惊恐不安的样子,更害怕妈低着头念叨的样子。
他想起前年冬天的一件事。一天中午,范小涛正在教室里上课,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妈把他叫了出去,拉着他跑到学校门口。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那是范小涛家胡同里住的一个人,他自称懂气功,能预知未来,邻居都叫他“气功”。妈说,“气功”中午忽然到范小涛家里,说预感范小涛可能会有血光之灾,必须赶紧破除。妈让范小涛把手伸出来,“气功”抓着他的手,用一根缝衣针扎进了食指。“气功”用手捏着那只流血的手指,挤出了一滴黄豆一样大的血。他让范小涛把血甩在地上,说,破了。妈对范小涛说,放学别骑车,走着回家……
范小涛睁开眼睛,长吁了一口气。屋子里已经很暗了,他朝窗户外面看,邻居家的后墙上泛着太阳落山后的红光。他抬起胳膊,手腕上的朱砂不见了,只剩下斑斑点点的印痕,红红的。
他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在天花板上寻找那张呐喊的脸,找不到。天花板上除了一块块泥刷子刷过的灰印儿,什么都没有。他听不见楼下的声音,一切都安安静静。
[ 本帖最后由 倾水涸泽 于 2009-1-18 21:22 编辑 ]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09-1-18 11:46
“范小涛踩着地上的烟头和瓜子壳朝里走,绕过一张又一张凳子到了后门口。”——如果是我,我会特意避开这样尾字的押韵,一口气悬着,还有点相声,很奇怪。
“安安静静,不折腾,不吵闹,下雨大雷也不吭声,闷着头开花结果。”——有个错字。这样概括性强的句子出现得太生硬了,而且是不是太文绉绉了点?
“麻将席一块块像麻将”——废话嘛。
我觉得前面部分,随着小涛位置的移动,最好顺便借他的眼睛写几笔环境摆设等,点到为止又能给人物一个疏朗空落的行动空间和节奏感,不至于场景太过混沌。
睡觉那段对沉沉的强调太过了,缺少变化而显得贫乏,它们出现在小涛的心理活动中没什么问题,以叙述者的口气写的时候最好变换一下说法。
行动中的一些环境描写显得刻意了点,例如“季花静静地开着,跟之前一模一样”这句出现在末尾可能效果好一点,而且“静静”这个词在这里对比度太高了,如果需要让小说更浑然一点的话,这些要注意一下,特别是形容词的选用,在白描居多的小说里,会显得特别显眼,需反复推敲。而“刀刃一下又一下陷进门板里,门上的尉迟敬德被砍成了几块。”这句却随意了,“被砍成几块”是多么平面而概念式的表达啊。
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没有必要做到有头有尾,它的场景和空间,很多时候是读者自己补充和添加的,太完整的首尾反而会限制它本身,这篇的结尾段意义不大。最主要的问题是要把人物的情绪控制好,这篇有点失控哦。
作者: 倾水涸泽 时间: 2009-1-18 21:20
的确失控了。每一小段是分别在不同的情绪下完成的,有几段写的很勉强。写完的时候,就知道结尾处理的非常失败。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整体上感觉是头重脚轻,不少地方刻意了。特别是X说到的一些细节。
努力中。
[ 本帖最后由 倾水涸泽 于 2009-1-18 21:24 编辑 ]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9-1-23 14:44
你觉得严格按照真实的感觉写,但出来的效果未必好。
大概因为你还“身在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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