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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前年的旧小说,发着玩,这个风格现在好像不流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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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etDezac
时间:
2009-2-5 09:13
标题:
前年的旧小说,发着玩,这个风格现在好像不流行了
夜已深,明月蹒跚东来。今晚的月色很好。
林空一向是很敏感的人,如果他醒着,他必会为这景象慨叹,慨叹它的美丽。
但他是睡着的。睡之前他喝尽了刚买来的酒。那酒是浊的,烈而且劣。在不胜酒力的迷乱中他回忆起那些让人痛心的往事,他仍然记得他曾经怎样的骄傲,他的楼宅富丽堂皇,他的庭院幽深清净,他的举止优雅而洒脱,那时候,他拥有最完美的生活。
酒带来狂喜。他开始舞动,嘶吼着他的记忆,仿佛又看见往日。
他伸出手抓握。幻象破灭。
他想说,他想夸耀,夸耀绚烂的光彩,然而那光彩已不在他手里。
没有人听他说。
他擂着墙,要找到一扇窗,要看到他渴望的夜空。
他看不到。
在他住的地方,只有破败无法开合的窗,填满荒芜黯哑的灰色。这个城市的黑暗角落,明月照不到这里,这里就如一段朽木,渐渐腐烂。
即使这城,是那样辉煌的一座城呢。
林空又沉沉睡去。在梦里他听见悠扬的旋律,那是他还没有出走的时候经常弹奏的曲子。他的音乐,是用灵魂浇铸成的,是在火中重生的明亮星辰。他也因它们自豪。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了控制那些弦,那些琴键,经历了多少个夜晚,风在他身边,回转。月色,这神恩让他迷惘。
他的头脑开始骚动。他呻吟着念出几个扭曲的名字。
随后是更加混乱的呓语。
意识就淹没在火热的浑沌之中,沉下去。
朝阳乘风而起,照耀这城市,照耀它的辉煌。光明,烈日的光明,充满天地。
这同他没有关系。
他头痛欲裂。宿醉
而醒
的人,当然会头痛。
何况他的苏醒并非自然而然。
又一阵嘈杂涌过来,夹带着酒气和体味,刺耳,刺鼻,又有人闯进视野,高声叫嚷,破坏他残存的安宁。
那人是林空所熟悉的,是他的兄弟。林空离家漂泊,投靠于他。他一直是林空仅有的依靠。
林空撑起身来,疲乏使他肩上沉重,而心里更加沉重。他所背负的,是他的贫穷,他的绝望,他的恐惧和憎恨,以及高贵身份的堕坏,巨大的耻辱。一个人被加诸这样的压力,又将如何前行,如何延续他的生命。那个人向他吼叫,烈酒使他们鲁莽,他们打斗,血就从他们脸上流下来。
林空被摔下台阶,摔到地上。那个人还在咒骂,咒骂林空无能,没给他带来一点好处,他颤着手臂举起空酒瓶,朝林空扔过去,砸烂,然后踉踉跄跄地退回房里,摔上门,门上的漆在剥落,就如这个地方,这些人,也在慢慢碎掉。
总是这样的,他早上把林空赶出去,晚上又惶急地将他找回来,备好食物和热水,不停道歉。
他们毕竟是兄弟。
林空思索着这个字眼,笑起来。他压抑这笑声,爬起来,向外面走出去。但他终于忍不住,跌坐到地上,捶擂那里厚厚的一层污垢,流着泪,忽而狂笑,笑声在楼宇之间回响。
一扇窗打开,有水倒下来,打到他的背上。然后是粗糙的嗓音,在突然被吵醒的盛怒之下破口大骂。
疼痛将他拉回现实中来,他又复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去,走出群楼的阴暗。阳光凌厉,仿佛能射穿他的身体。他就像一只鬼游走在这肮脏的地狱里。
在城市的另一边,人们穿着得体,步态规矩,从高耸整齐的公寓里鱼贯而出。他们看见阳光大好,心情舒畅起来。
长街对面,商店遮阳蓬的影子之下,有一个静默却不羁的人,紧裹在许多怪异的皮质同金属之中,光线照在身上,漫然反射。长发及腰,不加约束。这是城市最繁华的一片土地,承载着这城市最富裕文明的一群人,而她看见这个地方,却是颓败丑恶的,她看见那些人,就像是坟中爬出来的枯骨。她如同一柄剑,锋芒毕露,脱颖而出。
林空在街上流浪,他畏惧白昼的明朗,这是他无法解释的病态。他走过各式的人和建筑,以及喧嚣,不会注意到有一个衣着出位的女人靠近又远去,亦不会专心看窄巷里两个平凡普通的人。
他们却在看他。
“我告诉你。”黑衣服的男人藏在墙壁的阴影里,扭头望向背对着他走过去的林空,眼光仿佛是深重的黑色,“要找,就该找这样的。”
他面前侍立的人,是听命于他的。黑衣服的男人又现出肆意而放纵的笑容。他在教导这个新来的愣头青,如何活下去,如何混得衣食。人们岂没有见到,在光明的缝隙之中,有多少晦暗的浑浊的事物。他们就是在这缝隙中,沦为污垢,四处流徙。
侍立者并不敢说什么。
黑衣服的男人仍然在讲,他用辱骂的语气呼喝,辱骂侍立于前的人。
——愚蠢,懦弱,败类,百无一用。
侍立者努力克制,却还是颤抖起来。黑衣服的男人察觉到这变化,他摘下嘴角的烟,摆动,慢慢接近侍立者的头脸。侍立者开始害怕,想要退避。
他不敢。
烟触到了他的颈侧,烫出一块焦黑,烫出蛇鸣般的声音,他毛骨悚然。他畏惧,然而,依旧不敢躲闪。他的眼中却透出怨恨。黑衣服的男人将他踢倒,一点一点逼退,直到最阴暗的角落里,侍立者怨恨的神色叫他兴奋。他的身体弯曲,腐臭的黏稠液体溅到脸上,肺里的空气沉重如铅,把他的血肉碾碎,碾成醢。
在他们上方,住宅楼的窗户推开,有表情麻木的人探出头来。侍立者呼喊哀求。没有用。在这永无天日的坟冢里,从来没有宽容。视野顿时昏暗如地狱。他看不清那些脸孔,却又看见他们幻化成鬼怪,要将他吞食,大肆饕餮。
黑衣服的男人终于住手。侍立者躺在地上,喘息。墙角有一阵恶臭散发,像尖刺般穿透大脑。人们把脑袋缩回了他们容身的狭小空间。侍立者的视野变得清晰。然而这里仍然是昏暗的,因为光照不到,亦因为这里的人,不曾企求过光。他还看得见残留的影象,是那些麻木的人。他被打得眼花,在扭曲的视野中他们犹似变成人的鬼。黑衣服的男人转身向外走出去,并没有停下来命令侍立者跟上。他很想逃,逃到哪里去,不知道,但无论怎样,总会比现在好。黑衣服的男人将要走出这巷子了。侍立者跌跌撞撞地跑着,如果放胆一拼他或许能冲出去,逃离那个人,逃离他加与他的痛苦。他多渴望。但他不敢。
她沿着这街道行走,步履拖沓。阳光照下来,像要把万物都烧灼成水汽,挥散掉。仿佛有厚重的阴霾,从街那头一点点降临。这城市从来不留一点空暇,这街上拥挤的一群人,摩肩接踵,举袖成云,挥汗如雨,也不留一点空暇。她倒希望那太阳能真把地上这些烦躁的人类全部煮沸,连同这城市,这疯狂的城市,还有她自己,一起升到天上。
路没有尽头。
身边的人群似忽然消失了。即使在又怎样呢。怎样鼎沸的人声,她听见的,不过是死者的哭号,凄厉如何,都与她无关。无关的当然就可以忽略。太阳慢慢攀爬,行旅之人没有目的。但有一个人是与她有关系的,她知道那是谁,她害怕见到他,可是她正朝他的方向走。这路若真有无限的长度才好。她的胸口揪紧了,有粗糙的麻痒感觉要破茧而出。
林空一直走到了傍晚。日落之后,规矩的一群人规矩地回家去,他所见的都是脏乱不洁,游离在城市底层的人们。
就如同他那般的人们。
他并不喜欢这样,他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些富裕的文明的人们一样,拥有稳定的生活,拥有一个家。他的家是多么遥远呢。晚风吹得很紧,带一点雨。总是要回去的,只是,回去哪里,是否终将归于尘土。天空早已不是本来的颜色了,它正映着这城市的辉煌。他看见一个人自长街彼端而来,那面容有一种深刻的熟悉感觉,是见过的,却不知在哪里。
黑衣服的男人一步一步走过了湿漉的路面。雨为何下得这样不痛快呢,他怀念暴风骤起的时节,天空是琥珀的颜色。大雾环绕在他周围,而他的形象凸显出来,烨然若神。
他来到林空旁边,向他示意。林空没有理会。他从林空瞳仁之中看见一点点困惑的眼光。理所当然。他应该介绍一下自己。或许不必了。思考的时候他已经开口,他也在笑,笑容依旧肆意,肆意得像是凌驾于世界之上。
他告诉林空他是这里的老大,让他入伙。
“入伙就是叫你跟着老大混。”侍立者摆出凶狠的样子,“不知有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就叫你撞上了。”
林空只是沉默。侍立者吼了很久,他都像不曾听见般。他甚至生出一个念头,想转身直接走开。
黑衣服的男人推开侍立者。
“那就让我来同你讲吧。”他的眼睛现在逼视着林空。
侍立
者站在雨中,他脸上有溅起来的雨水,他嗅出肮脏的气味。对话的声音从旁边散落,声音飘忽。侍立者转过脸去,看见无数身影,它们围成一圈,快步移动,它们的目光像是投向他,又似不是,而横扫过大地,直刺向天空,覆盖了这一座城,这辉煌的城。脚步声与人声放大成无边的战栗。还有雨,怎么能忘记了雨呢。无数只身影逼近。他慢慢回过头来。旁边两个人的对话还在继续,而他却听不见。
它们究竟是什么?它们是傀儡,它们背后,已什么都没有,只有恐惧。恐惧摆布它们。恐惧洞穿他的灵魂。他逃亡,他不得不逃,却又不知道,可以逃到哪里去。
然而它们终于走了,大风吹来,它们就同风一起走了。
他听懂了林空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好吧,我跟你们走。”
“带他去玩玩。”他命令。
男人跛行在街道上。雨还没有停,他已濡湿。他是来找人的。
“他在哪里呢?他能在哪里呢?”他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兄弟。
太阳久已沉没,它最后的光就从他眼前消失。这长街正对着日落的方向。行人都已稀少了。他却记起了许多事情。安静是适合回忆的。最肮脏的灵魂,是否也最虔诚地渴望救赎?然而他除了活着,又能做什么呢。他抬起头,天空里只有灰雾。
沿街走下去,就看见一簇妖冶的光亮。他想起来,那是这城里的夜总会,是黑帮的地盘。他到了夜总会的门前。门经过复杂的装饰,已不像是门。他从一群外表鲜亮的人中间穿过。
他透过刺眼的光线向建筑里面窥视,却只看见一重玄关,上面有彩绘的怪异图案。他想:“他会在这里吗?”又摇头,“不会。绝不会的。”
林空正享受他第一次放纵经历。他的身边有美女,有好酒,有轰鸣的舞曲。他同陌生人挤在一起。舞池里是疯狂的舞者,他们跺脚,声音混入音乐。绿色灯光笼罩全场。酒的香气热烈。一切都在他脑里混合成快乐,一大块沉重的快乐。连侍立者也加入了狂欢。
他还能说什么呢?再没有人来打扰他了。酒从杯中溅出。今晚一醉方休。
她穿过舞厅,随侍者走上楼。下面,欢乐逐渐离她远去。楼梯盘旋而上,地上铺有冷漠的白色。墙壁映出他们的影子,却十分模糊。她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她必须猜想。像是由此受到某种暗示:无安全感。不可把握自己的生命。楼梯已将要结束。侍者的脚步死寂。她越过地板看见他的房间。看见罪恶。她的面容些许地扭曲。她在四面苍白之中屈从宿命。
林空看见一个影子,一个人慢慢绕开人群向楼梯走。是女人。她在转角处消失。他记得见过她,好像就在见到他之前。他若有所想。但现在他不愿思考,他只管喝酒。
侍立者在舞厅的另一头。他喝够了酒。他已经厌倦了这一切。
他望向林空,林空贪婪地饮酒,他的脸肮脏,混入周围一切。人的转变何其快。他似惊讶,遗憾,或者惋惜。又好像都不是。瓶子还握在手里,上面有流出来的酒。斜靠在吧台上,他又开始思索。这该怎么说呢。是了,他感到怜悯。
他将她推倒。她侧身蜷缩在床上。灯已熄灭。无光。他阻绝了这城市的一切光明。
快乐,这里只有快乐,再没有别的。
天快要亮了。
他的脚酸痛,他已走了一整夜。如今他疲惫,却找不到要找的人。早晨的雾气降生。东方有薄薄的幽蓝光泽。他的侧面映照在光和雾之间。
雾。又是这雾。大地粘滞于这辉煌的城。他觉得更加疲惫,然而,他还是继续走下去。
一辆车猛然开进街道。奔向朝阳。
午夜过后三小时,林空与侍立者及另外的陌生人一起跳上车。车子扎进高大的群楼中间。黑暗里有无数傲慢的光明。车子左冲右突。他们狂叫。他们游荡到天明。
停在郊外,林空仰起头,他看见夜空之上飞行的星辰。侍立者拍着他的肩膀,想说什么又不曾说出口。陌生人们拥下车。他们在荒野上躺倒,纵酒,又高声歌唱,其声不堪。林空将空酒瓶远远扔出去。他走下车,今晚的月色依然很好,他叹息。他拨开歌声眺望月亮。侍立者也下了车,走到林空面前。
“别看了。”他粗声说道,把酒塞进林空怀里,“喝酒。”
他终于放弃,而慢慢走回群楼的阴影中,他的家。腿脚已将麻木。又是一次无尽的白昼。他庆幸有这些影子的荫庇。木门哑然作响。他坐着,抓起一瓶酒送到嘴边,忽然又远远推开,重重撞在桌上。软弱的不安情绪。他皱起眉头为自己恼火。他站起来,在房中踱步。
林空跌跌撞撞拐进窄巷。迎面而来的黑暗。他一路唱着歌回来。滚烫的阳光也不足畏惧了。他还有酒。然而酒终究要喝尽。他想不到什么办法,不过谁管得着那么多呢?风从背后吹来,带起地上的尘污,打扰他的愉悦。他不怕。他再也不为这些东西烦恼。旧的生活,他已经抛弃。旧的梦想,他已经断绝。因为新的生活,给了他这样多的快乐。
他听见林空的声音。他拉开门张望,看到林空转过墙角,跌倒在地。醉得太厉害了。他将他扶进房中。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他想问,可是林空已听不见。他打来冷水泼在林空头上。他睁开眼,却不能说话而只是痴笑。举起酒瓶,没有酒。他拿走空瓶。头顶如何这样昏暗?他看见高处有异物盘旋。空间似无穷广大,却容不下他,而施以践踏。酒。空气撕开了胸膛。他的心脏迸然破碎。
他终于把林空拽到沙发上,自己退回桌旁。他叹气,只有任他睡了。
林空醒来的时候,并不见他的兄弟,而只听见轰轰的鼾声。这是什么时候了,他不知道。酒呢?没有酒。他又接连酣睡三场。忽然又惊醒滚下了床。慢慢爬起来。他顶着沉重的闷热挪向门边。尖声怒吼。无数影像崩塌。起舞的风翩然攻入黑暗。他扶着门框干呕,胃却已空了。他向前倒下。
他的酒终于醒了。他找到了那间夜总会,顶着陌生人的瞪视走进去。侍立者竟然就站在近旁。他招呼林空过去。
“喝酒。”他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但这也是林空最想听到的,于是他也说:"喝酒。"
他终于醒了。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中午,那时林空尚在熟睡。他出门,傍晚回来见他还在睡。他只摇摇头,进去闲躺。不觉入眠,方才醒来。
有人吗?他茫茫然地乱想。像是覆盖了一层污物,他迟缓地坐起。口干舌燥。他捧起冷水泼在脸上。他穿过一条窄而短的走廊,看见林空睡的房间。那里空无一人。
他倒在床上,狠狠挤着眼睛。一切都还黑暗。腐朽的气味垂死躺在空中。他弓起身体。究竟是怎么了。思想。他挥拳捶开了灯。惨白的灯光泻下。一种混乱的东西大大挺进,击碎了思想。
酒。仍然是酒。林空瘫在桌上。侍立者也停下来了。女人僵硬地擦下酒和唾沫。
那老大呢?
他去办事了。
黑衣服的男人严峻地站在巷子边上。人们都肃穆,巷子里有尸体和血。
他离去,他们也跟随。另有一些人负责死者。
老大在想什么?
风很凉。
她独自坐在空房里。不断增长的怪异夜色逼到了窗前,高处铁一样的光明纵身跃下。天际远远地跌开。她关了灯,把脸贴在玻璃上。华美的衣饰如绳索捆绑她。万物都颤栗,雾从大窗顶上爬下来。她的身体埋在混浊的空气里面。她倚在床沿上哭泣。
然而,她又站起来,像梦游一样走进了浴室。她仔细装扮,痴痴地望着镜子。黑暗中凄清的低沉声线默然咽出,她深深埋下头去。镜子:她看见她全部的生命。
当她再走出来的时候,她已不再是原来的她。她回到那个空无一物的窗台上去,点起烟。她望万流光而无所思想,心中隐痛,而无力压制。
她已抽完了五根烟。无名的不安来袭,她揉灭了烟,走出房间去。
林空仰头躺在椅背上。如同巨大风暴中的浮木,他浑身疼痛。莫名的热浪膨胀起来,众人看见他满脸通红,凶险的火在深处阴谋瓜分,酒是怎么样的一种东西?他觉得在身体里面还有身体。他用力撞开外面的束缚。
骄傲是怎么样的一种东西?她如同一支高音走进混乱的人群里。一个无知的人存在于时间之中。她背过脸去,不愿意看欢乐的场景。仿佛将来的一切都不值得畏惧,仿佛该做的都已做过。林空用新得的清醒听侍立者说话,他说:“大概再过一会,老板娘就要下来了。得见见她,这也是规矩。”
他环顾四周:“喔,她来了。”他把林空拉起来,“走吧。”
“
老板娘。”他赔笑着说,“这是新来的兄弟。是老板今天刚收的。”
老板娘摘掉了烟,却保持着高傲,她用玩弄的语气向他宣示权力,把烟喷到他的脸上,而林空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目光又似已飞远。
老板娘一脸阴沉。
侍立者紧张地站在中间,他不敢哀求,只能反复说着:“他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老板娘您千万别计较。”他做出笑容对林空说:“你快来倒个歉,老板娘不会计较那么多的。”
林空别过头去。
老板娘忽然挑起烟,又含在嘴角。“行吧。”她慢悠悠地说,“既然是新来的,我就放他一马。”她阴毒地斜望他们一眼,“你且好好教教他。”
她转身走了。
侍立者把林空拽到旁边。这时候众人都看着他们。“你小子犯什么毛病?”他如同一个刚刚爬出湍流的人,“老板娘你也敢惹?不想要命了吗?”
她枯坐在桌前饮酒。老板娘如蛇一般走到她面前。
“你他妈的知不知道她动动指头就把能你废了?告诉你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你他妈要想死那可好了,出去一枪崩掉,少在这累我——”
老板娘得表情比刚才更为恶毒了,林空远远地望过去,那表情比他想像过的任何东西更恶毒许多,那不属于他的过往。他像一个迷途的逆旅者步入荒野,沿着歧路彷徨。
在他脑中巨大的野兽飞奔,悲声哀嚎,世界在晃荡,一种倒落的欲望击中了他。他感到困倦像雪一样盖在身上,他强迫自己清醒。
侍立者的话还未停。
他像进攻般举起手臂,他同他吵了起来,犹如自卫的行径。
她望着面前的女人,那仇恨再熟悉不过了。她该怎么办?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唯有忍受。
一种无法忍受的膨胀气氛卷过老板娘全身,催她心里的火如暴君焚烧。仿佛山石倾倒其上,她感到难言的燥热。她用烧红的眼睛逼视她,持剑的暴君踏上前去。火危险地沉默,向更深处噬咬,她的身体近乎白热。
她自己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嫉妒。
她也知道。她清楚得好像那是她自己在嫉妒。还有什么能让她骄傲?
她不敢显露出来。
但她的心在笑,最冷、最阴毒的一种笑。
老板娘也感觉到了。
她伸手打了她。
她紧按着脸。
寂静像疫病一样蔓延。她几乎伏在桌上了。
只有林空的声音在响。“她怎么打人?”林空带着幼稚的惊惶表情,“她怎么-”侍立者揪住他后脑。“叫你吵了吗
!
”他咬紧牙齿,“你他妈真不想活了-”
黑衣服的男人猛然破入沉寂,一股凛风在他身后冻结,恐惧如冰霜皲裂了灯下的地面,他的目光切开惊醒的寂寥。侍者匆忙上前为他除下外衣。他沿着某种注意力的痕迹向老板娘望去,他慢慢走到她跟前。
他见她的脸被头发遮住,偷偷看着他,他看见老板娘故作委屈站在旁边。什么都不用问。他已经看腻了她无聊的嫉妒。他抓住她的喉咙。
他忽然想到,要是没有这些混账的人在旁边盯着他,老板还会不会这么样。
老板娘摔在地上。
黑衣服的男人拎起她后颈往楼梯间走过去。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她的身体蜷缩。
陌生人在角落里嗤笑。
老板娘揉着脖子撑起身来,侍女轻轻扶着她。
林空朝黑衣服的男人走去,在霜一般厚的无声氛围里他像一团火迅捷地燃烧,仿佛不知道自己行将熄灭。
“他也是火,他像冰一样冷,又像火一样暴烈。”陌生人说,“林空唯有烧死。”
“林空也是火。”
“自然。可是他无权无势,还能奢望什么?”
“无权无势才输得起。”
陌生人又笑起来。“对,无权无势才输得起。”
当黑衣服的男人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他听见身后叫喊的声音。他回身望去,看见林空站在楼梯口的墙角,抬头瞪着他。打手推撞他的肩膀,他睁大眼睛和他对峙。黑衣服的男人放开了她,喝退了打手。林空又转向他。他刺探林空的双目。这竟然是一个不害怕的人。他慢慢走下了楼梯。
“他妈的。”他低低地咬出这些字,“你他妈就不怕吗。”
他没有等林空回答。
他的拳头打在林空的胃上。
陌生人也在刺探他。
他的视线穿透沉浊的空气,避开无数其他的目光,纵入他的眼睛。他在刺探林空,陌生人在刺探他。
他又笑起来。
“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他坐在阴影里说,“什么也没有,只有反复,胜的一个接一个,败的一个接一个,死的一个接一个,我终究随他们去。”
“你说他们怎么样,他们就是怎么样吗?”
“我说他们怎样,他们就非得是怎样。”
黑衣服的男人挥挥手,打手们拥上来。林空感觉到肩上有力将他提起,他的手痛苦地按在肋间。黑衣服的男人吩咐大家继续,然后转身上了楼梯。打手拖着林空离开了大厅,他还在挣扎,侍立者猛地冲出门去。
她望着他们,一直到他消失不见。
而后呢?她站起来收拢头发,任由他把自己带上楼去。
林空躺在冰冷的石板街上。痛像是坚冰刺在他身上,只有喘息的脉搏昭示他存在。他抬起上身又倒下。打手留下几口痰就回去了。侍立者绕过他们跑到林空身边。他扶起他回家,打手轻蔑地回望一眼。
那晚上林空就留在他家,半夜里林空吐出血来,血溅在他枕边。侍立者的女朋友替他擦掉,照料了他一夜。侍立者坐在近窗的墙角,他的手遮住了脸,他的耳朵立在窗前谛听。灯光探出了头。地上腾起幽昧的风,卷进高楼墙上敞开的窗,人们缓慢地呼吸,她站起来,看见庄严的光明,巍峨城市开始朝圣。朝云偃卧空中,风死在僵硬的空间里。林空睁开眼睛抓住死去的风。
他靠在床上左右看了看,不知如何向这陌生女人发问。她指指对面睡着的侍立者,绕过去摇醒了他。侍立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疲倦地走进浴室去。
“这是你家?”
“是。刚才那是我女朋友。”
林空转动身体,肌肉像贴在身上的异物:“真谢谢啊。”
“小事。”侍立者摆摆手,叉着腰站在窗前,“你什么时候觉着好了,我再送你回去。还要跟老大认个错,否则往后麻烦得很。”
“哦,我不想回去了。”
“不行。”侍立者摇头,“他是老大,你要是真把他惹着了,全家人都遭殃。”他拍拍林空胸口,“他从来都喜欢脾气硬的家伙,我瞧你表现不错,他怎么着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前门深藏在阴影里。
楼梯间有人向上走,在巨大的混凝土结构正中是盘旋的暗流,在胶着的黑暗下行进,一束光架在空中,太阳燥热的颜色逼得他们快要发狂。
她感到了一波一波的震动,她依靠着窗旁的墙壁,在地板下面是膨胀的愤怒,几乎把地板掀翻。
愤怒?
为什么他们要愤怒?为什么要恨一个与他们完全无关的人?
他们在擂着门。
她跑过窗户里投下的阳光。
门框上撕下了这扇门。她背靠着她的家,抵抗他们的呼吸。打手推开她,屋里是沉默的浮尘,风化成细小的针掠过人们的头顶。他们嗅出恐惧。
打手们搜完了所有角落。什么也没有。他们已经开始暗骂那个见鬼的老大。
浮尘依然沉默,纷乱的气流推动它们翻滚,画出复杂的图案。
他们走了,太阳正要落下,太阳丧心病狂地燃烧。一阵剧烈的扰动袭来,浮尘流出削瘦的墙壁,密集地飞,迎向颓败的天空。
她在哭。
林空回来了。
充血的巨大阴影不曾改变,他的家一片黑暗。
远远地听见酒瓶砸在地上的声音。转过一个弯,他站在门口抽烟,恰好回头。侍立者看见他身后破裂的玻璃和窗。
再透过黑暗看去,室内已没有几样东西完整。
他左手抓着林空的肩膀大喊大叫,侍立者挡下他右边的拳头。眼睛满是血,红透了。
侍立者打开门。从这道门上看不出任何异常,时间,时间里的事物,都没有留下痕迹。
她却坐在沙发上,正对着门。她的脸上有泪痕,只是一点点。
他看出来了。
夜晚迅速抹去了脆弱的光明。
“城市是一种生命形式。”
“如今它已睡着,不知何时又会醒来。”
“和所有的生命一样荒唐,它吞食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包括其他生命。”
“说出这句话,是生命最荒唐之处。”
“更妙的是它还会思想。”陌生人大笑,“它还会恐惧,还会兴奋,或许本来就是一回事。”
“也该静一静了。城市已经入眠,还有谁能醒?”
“永远也没有宁静,永远也没有出路,既然置身其中,幸运也是苦难。”
林空站在墙角。城市循行着相同的路径,一切都还没有变化,或许将来会有,或许再不会有了。林空无力思考这些,他坚持走着。阳光是丰硕的燃烧,望不到头。
四个月前的夜里,他倒在街边冷石板上,侍立者带他回家,一夜的时间他昏迷不醒。等到他醒来,一切都已改变。他的家被毁了,整整两个月他的兄弟不认他。侍立者替他斟上酒。“在这里混还能怎么样呢?”他推心置腹地说,“你现在还输得起,老大也放过你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林空只好扬一扬手,却无话可说。
他的愤怒终于平息。由愤怒而至悲恸,由悲恸而至悔恨,再成为绝望,万念俱灰。有一些事情不加警告地发生了,他至今努力理解,可是无法理解,而它们像一堵带钉的墙碾轧过来。以往,一切都有退路,如今退无可退。他把林空赶出去已经两个月了,颓废得无心收拾这卑微的生活。后来,他自己找到林空,把他带回家去。
城市仍然守着它的节律,无人知晓它苏醒的日子,但那个日子来到,它就要饮血。
幼年时她沉醉地站在旧楼房长长的走道旁,墨绿色的天空下,雨被卷成一片起伏不定的海,又像一只悲怆的大鸟,用羽翼抚摸高处的人类。群楼的枯瘦轮廓填满黑色。落日的凄清光芒一闪而过,她心里只有哀愁。
她尝到了悲怆。大雨逸书飞白,流泪,唱悲歌,揉碎了她的心。
凡是尝到这种悲怆的人,余生都不会再有欢乐。
此时雨将止歇了,一点一点的雨滴勾勒出人形,无数的人形黯然在天中哀悼,为它们自己。
她完全明白。她的宿命和雨缚在一起。
雨终于停了。梦一样的一场雨。
黑衣服的男人坐在房间另一头,不动声色,欣赏她痴迷的表情。他忧伤地起身,涉过腰间逼人的醉意,到了她身旁。
一切都这么温柔,她从来怨恨的人,如今却怜惜地站在身旁。她泅过海水,冲在沙滩上,现实荒唐,就让它荒唐吧,她可以原谅他们。她甚至可以亲近这个充满罪恶的人。只要雨的悲怆和神秘还在,人的罪恶算得了什么,人的善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实只是一种狭隘渺小的东西罢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美好要因它而毁灭?
他离开了房间,决心以后要对她好一点。
傍晚她在某个转角看见,林空穿过稀稀落落的街走来,他走得很慢,她也很慢很慢地停下脚步,侧过头静静望着。在这一个短短的瞬间,有多少目光投向这里,又飘然离去?此刻她呼吸着新生的空气,心中犹豫。这个人毕竟是帮助过她的,这样的人有多少?也许只有他一个了。
可是,她也不打算如何,就这么看看他,看看命运的异数,一点点奇迹,不就已经很好了吗?如此苦涩的安慰,从这苍白的角度赶来,她不肯把他带进残忍的现实中去。
所以,她走了,留下涟漪般的笑容,无人看见。
“该有的都已有过了。”
“过去的是历史,未来也是历史。”
“人是不是总喜欢想象一种宿命?”
“并非宿命,不过是该有之事。”
“人沉在暗无天日的海底,血和骨髓都被寒冷蚀空,没有一点温暖,他们如何能活下去?”
“也许他们确已死了。”
“这么说的人,他难道死过一回吗?活着的人看待死亡,如同站在地上望天,既是无穷的远,他怎么能看清?”
“至少还有一些东西未死。”
“这座城市还活着。”
“众多的死,为一样生,众多的生,为更多的死。生死不过是可以居奇之货,不怜悯谁,也无谁怜悯。”
“往后的事情,恐怕也与从前一样。”
陌生人痛苦地掩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夜里,很深的夜里,夜晚这样脆弱,而人们依然疯狂。
地下室,舞池铺开,人们在那里被剥走声线。林空坐在吧台边,双肩枯槁地竦起。
她也走了进来。她是那么百无聊赖地迷了路,来到这里,她还回忆着那渺茫的馈赠,然而这卑微,和她匹配得让人恶心。她只有继续迷路,但这里本来就是终点,并没有路。
林空正在喝酒,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来打破他的孤独。
她现身在他眼前,如同一次错误,他抬起眼可是并不认识她。她轻轻地跳着,就好像一切都合该发生。她的头发扫过脸颊,他是那么惊讶,可是,一切就好像都合该发生。
他们喝酒。
他们冲进舞池,在那里喝干下一瓶酒。他们拐过宽敞的街角,把酒瓶举向高高的霓虹,他们毫无悲伤地歌唱。
歌声正拓开夜色,潜入被废弃的河畔。
在午夜钟声里风吹过吱吱作响的路牌,混沌的风在角落里消沉。
他们回到了那楼宇之间,凌晨,黑暗仿佛在悲痛地回忆。
他打开门之后吓了一跳。
可是最终他也只觉得这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孩子们的事儿罢了。
如果他知道她是谁,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可惜他不知道,他太麻木地打量每一个人,没有记住谁的脸。
第二日清晨,他们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这一夜过得疯狂。
下雨了。她呢喃。
雨正宽敞地落下,雨盖过了城市。
雨抒情,可是那语言已留在天上。
雨如同女孩在他怀中,如同一个女人睡在温暖的大地上。
仍然是不需要被听见的语言,她融化在他身旁。
“他们何其幸福,他们已经忘却了幸福。”
“可是,一切都有结束的时候。”
“是的。如果不然,就无所谓有。唯有死亡给予生命意义。”
起初只是不起眼的一些响动,被雨声盖过。
后来,逐渐地,它们横穿房间,切入情人们带雨的情话。
打手踢开门。到这时候,他们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漫无尽头的白昼。他们被锁在暗室里,非常狭小的房间,只有他们独处。
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反正,天黑时侍立者打开门,他们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一整天都很安静,谁也说不清这是怎么样的一天。
自然,也没有人希望知道。
他们被带到老大跟前,他的黑衣服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他的枪上好了膛,这也从来没有变过。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必要说话。可是她还是开口了,她说:“你怎么还不动手?”
他似笑非笑,手里扣着枪,不紧不慢。“怎么不动手?”他反唇相讥,“我等着听听,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她哭了起来:“你得杀了我。”
“好,好……”他站着,舒展呼吸,“遵命嘛。”
他咧着嘴地向兄弟们一笑,可是大家没明白过来这是个笑话。
不管怎么样,她都已经死了。
有的人觉得浪费了,有的人义愤填膺,有的人正在走神,他们掂量了一下,认为应该等着把两具尸体一起抬出去。
可是老大收起了枪,他看着哭哭啼啼的林空说:“把他放了。”
他们皱眉,无辜地摆摆手,不清楚是不是要问一下。
“把他赶出去!”
林空站不稳了,他扶在街灯柱上。
这个鬼天气,大家都没劲得很,所以打手们在台阶上就把他踢下去了。
大家都应该骂一句,骂谁呢?骂混账小子,骂贱人,骂老天,都行。
时间越来越虚伪地打开,打开夜晚。
他不知疲倦地走,他已无法疲倦。
当他终于到达的时候,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也终于睡着了。将近黎明,黑暗正在肆意谢幕。
他在这里,他登上了这座城市最高的一座塔。那塔顶有平台,如同永远不得完工的那座塔。
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
林空俯在栏杆上,眼光像割肉的刀子在找肉。
他咆哮着撼动铁条,捶打上方那些高大的装饰品。他像野兽爬过平台边缘。他在膨胀的声音中起舞,声音更加亢奋,他逐渐靠近那光滑的边缘,消失在那里。
过了很久,雨才停下来。
侍立者背靠在陋巷的墙上,浑身湿透。他面对着林空的尸体。尸体血肉模糊,可是他认出来了,也许他正巧看见林空从那高处跌落?
死者的兄弟也来了,他挤开围观的人群,冲到侍立者面前。
“你在这干什么!”他推开侍立者,张开手臂保护地上的尸首,“你他妈还跑这干什么!”
侍立者一点也不生气,他在笑。
围观的人群仍然像变成人的鬼。
“林空死了,他们都死了。”
“是的。”陌生人叹息,“他找到了合适的死法,于是就去死了。我们在这里,还在找那死法。”
“他们都喜欢奔波,喜欢做许多的事情。”
“和这座城市一样。”
对方沉默,他们抬起头看着混凝土的上空,那里,辉煌之城迈沉重的脚步,向上走去。
作者:
冯与蓝
时间:
2009-2-5 12:49
写作无所谓流行不流行——从你的题目里我已经感到了观念的差异,第一段的阅读也证实了我的想法。泛滥的情绪和标签化的用词,仅是作为一个故事来看也缺乏引人入胜的潜质。当然你原本也只是“发着玩”,我的跟贴也请“看着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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