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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这个早晨有点冷(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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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三走木L
时间:
2009-3-2 04:55
标题:
这个早晨有点冷(修改)
这个早晨有点冷
大地钝重,零散的灯光慢慢上升,很慢,看不到速度,天空也在下降,匀速的,渐渐压下,沉浮于中间的建筑物越来越扁平、狭窄,它们看上去不固定,晃晃悠悠、左突又撞,如同一个在狭小房间内寻找出口的焦灼孩子,与此同时,遥远处裂开一个口子,微微的光线像瞎子手中的探路棒,终于摸索出一条道路,于是那空旷感就沿着这条路气势磅礴涌进,如攻城拔寨,一下子将这座城市攻陷下来。这是凌晨四点的光景,林晓明背后的高塔巍然而立。他挺了挺脊梁,支得笔直,站在山顶,看着苏州这座千年古城从黑暗中苏醒。现在整座城市列在他的脚下,像一幅画卷那样被展开、铺平。站了很久,他茫然中感到一阵刺痛,从这儿望去另一个城市,中间间隔山水、路途和人情冷暖。
来到苏州已过去五个月,每天早晨都来这里,他喜欢日出,喜欢山顶,方才到现在已站了好一会儿,有点累,他坐下来。
虎丘山不高,苏州古城地势低,从这儿望下去,城市清清楚楚。
太阳还没出,风有点冽,五月的火烧云,烧到眼睛刺痛。
那些久远的、湿沉的画面愚蠢得进入视野,那一条条防线,脆弱、可笑、不堪一击,他环抱身体,觉得鼻子有点酸。
晨练的人还没来,薄雾中,市中心的北塔隐约可见。
太阳露了半个脸,售票口似的。林晓明认为他应该趁早在那售票口买些去往他方的票,不然,又何去何从。
他坐得久,腿有点痛。于是站起、掸掸屁股,往山下走。天色开始放亮,鞋子踏在草坪上,水露味儿浓重。他深吸一口,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让他稍稍松弛。他避开大道走小路,走到一半裤腿湿了大块。虎丘山的公园里渐渐有人走动,练剑的、打太极的,还有一些老太太,拿扇子、红丝巾,跳舞的跳舞,聊天的聊天,几只大白鸟扑腾翅膀,从这棵树飞到那棵,又从那棵落到这棵,树盖颤动。
出大门,沿一条河,过几个弯口就到了住处。是间地下室,农民房。只是因为便宜,他才租了下来。房子简易,没粉刷,林晓明就用几张廉价明星画报粘了,盖住单调阴冷的灰黑色水泥墙壁。他脱掉衣服裤子,一头栽下去,看手表才五点,给闹钟上发条,调到八点,晚上九点还要见个人。睡下后觉得冷,被子单薄,他把衣服压在被子上,蜷缩身体,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过了片刻,又将枕头丢到床下。
他终于睡着了,眉心褶皱。
这里紧挨近郊,临近虎丘,有旅馆、桑拿、洗头房,除此之外,也有小姐和美容院。林晓明刚到这儿时,三天两头抱怨,抱怨卫生状况,抱怨交通,抱怨人生地不熟,后来好了,倒不是这地方有了改变,人在某个地方呆得长,总要学会随波逐流。他本想找份工作,都是体力活,辛苦钱。后来朋友介绍他一个游手好闲的差事,倒也轻松,他最初极为自尊,但有顿没顿的滋味让他慢慢接受并理所当然了。
林晓明被闹钟吵醒时,发觉自己没睡多久,好像才刚睡下。是不是这几天睡眠不足的缘故?他起床,坐在床沿发呆,脑袋西里糊涂,然后点了一支烟,吸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由于早餐中餐都没吃,这会儿是真的饿。他起床去找吃的,翻了几个纸箱,找到几个饼干盒,空的,剩下一些细碎末,他把那些碎细末归拢,用两只手捧着,一股脑儿倒进嘴里。味道有点怪,好像过了期,不过他还是咽了下去。
他漱了漱口,这才想起要去见露露,出门后走向车站,夜晚,开了转冷了。乘四十三路到人民路中段,往北走,大概十分钟到了北塔公园。他猛的想起早晨还在虎丘山顶望着这座塔,这会儿却到了这里。
他进一条胡同,找了张长条椅。
他背后是美容院,没有顾客,一个穿着浓艳的姑娘站在门口修指甲。苏州的天空倒也清澈,星星多,像芝麻饼上的芝麻,他似乎能闻到那芝麻的香。他突然想把这块天空想象成一个很大的芝麻饼,罩着整座城市,人们个个仰头,却可望不可即。他又点了一支烟,抬头看着,觉得自己好笑,又好可爱。
胡同里见不到几个人影,一个穿着很少的女人匆匆走过,高跟鞋撞击着水泥地面。一群年轻男女在远处放声大笑,声音很粗,女孩笑得很放肆。他突然回过头,那个女人依旧站在门口,手里的指甲钳没有停下。
美容院门前的旋转灯光发出俗气的蓝色光芒。
“等人吗?”
女人没等林晓明转过去,猛然抬起头,用夹生的普通话问。她的眼睛很大,有点空。
“哎,等人。”
林晓明把头转过来,没有正眼看她。
“一个人?”
她把指甲钳放到口袋,盯着林晓明,觉得无所事事,再一次拿出指甲钳来,啪嗒,啪嗒,接着修剪起来。
“哎,一个人。”
林晓明还是不去看她。
“我可以过来坐坐么?”
她又把指甲钳放回口袋,说话时,已经下了台阶,林晓明给她让出一截,没说话,她和他并排坐在一起。
“你经常抽烟?”
她转过脸,又去掏口袋,这次掏出来的是面镜子,放到眼前,可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她叹口气,将它放回口袋。
“哎,经常。”
他这次转过去看她一眼,很年轻,脸上有雀斑,灰黑色,不过这不影响她的容貌,很瘦,穿裙子,裙子上有两只口袋。他的视线与她微微碰了碰,赶忙收回来。
“什么时候来?我是说你等的那个人。”
“不知道,一会儿就来。”
他去想象露露躺在床上的情形,眨了眨眼,试图将这种画面扫去。
“要不要里面坐会儿?”
她指指身后。林晓明摇摇脑袋。从她的说话与举止看,是个乡下姑娘,穿着很时髦,不过这并不能包装她的缺少文化。
“很安全。”
“哎,不了。”
她的小花招不起作用。
“真的不去吗?”
“哎,今晚不去了。”
“那下次有机会来吧。”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把双腿并拢。一个三轮车夫在门前歇下,满身汗水,在外面叫:“老板娘?老板娘?”
“哎,来了。玲玲,进来。”
她站起来,恋恋不舍。
“啊,来了。下次来吧。啊?”
她跑到门口,突然转过来说,然后匆匆跑进去。林晓明“哎”了一声,看了看表,过了十点,出了胡同。大马路上的灯光很亮,林晓明感觉两只眼睛微微有些刺痛,用手挡着,朝前走。他又觉得肚子饿,一天没吃东西。露露说要介绍个姑娘让他关照,这会儿却不知跑去了哪儿。可能有客人吧,他这样想着,心里隐隐的痛起来,一辆摩托在这会儿按着喇叭很快的从他身边驰过,于是,那“痛”很快像手上的皮包被抢劫去了一样,随着车子的远去而突然消失了。
有些男女,单独的、成群的。他去坐公共汽车,误了点,只好徒步回去。
横穿整个苏州老城区,沿着郊区外道,走到家附近已经两点。虎丘公园门口有个大排档,四五个人排队,他饿得受不了,插在一个十七八岁孩子前面。孩子穿得很奇怪,嘴唇打着眼孔,一支亮铮铮的大耳环。林晓明去想象那痛,想了一通,不着边际。孩子瞄他一眼,不说话,让出一截空间给他。
一个声音在后面不耐烦:“新来的,到后面排队。”
林晓明头也不回,没力气,也不想计较。他把背脊挺了挺,其实已经站的很直,不过他还是希望能用这种方法来产生一些细微的威慑作用。
“前面的,我说穿黑衣服那个,你听见没有,到后面排队。”
林晓明依旧不搭理,用黯淡无光的眼神往后瞟了一眼,站着没动。是个大块头,胡子很旺,修剪倒整齐。林晓明的无动于衷惹怒了他,他突然冲到他眼前,把脑袋凑过来,凑得很近,林晓明几乎可闻到他因为长久未刷牙的口臭味,不过他对此很熟悉,他在苏州的几个月,这种味道已习以为常。他的额头要碰着他的额头,林晓明还是不说话,他把视线扫到其他地方,那是一碗刚出锅的宽面条,热气腾腾。
周围几个客人都停下手里动作。面条师傅的动作也停下来。林晓明说:“师傅,给我一碗面条,多加点。”
这句话惹怒了大块头,这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口气让人冒冷汗。大块头抓起林晓明的领口,往水泥地上扔,像扔一件破衣服。林晓明顿时像一张失去两只前脚的凳子,实心心的摔倒在地上。他想站起,撑到一半,大块头给了他一脚。好像踢到了腹部,连握紧拳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再加上这会儿肚子又饿。
“混蛋,我他妈的叫的是你。”
他说着又踢了一脚,没人敢上来,持续了十几分钟,也许累了,他向地上吐了口痰,觉得不过瘾:“看什么看,看鸟。”
他一边骂一边离开摊点。林晓明趴在地上,好一会儿起不来,刚才那个带耳环的孩子倒是扶他坐起。他想吐,却吐不出,胃里翻江倒海,嘴里满是清水。孩子说:“干吗从头到尾都不说话。”
他佩服他。
林晓明坐了一刻,微微有些恢复,要了一碗面条,发觉嘴里咸苦,摸了一把,都是血。他吃起来,吃的很畅快,和着血,一会儿的工夫就吃完了。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血是可以吃的,他甚至认为自己是一头畜牲,嗜血。一条被路灯照得雪亮的马路通向远处,中间曲曲折折,光明得像通往什么出口似的。
当然,那些出口,看上去总是有的。
走回去时很吃力,刚才麻木的痛一下子涌上来,他几乎跷着往回走,走一段歇一会儿。到家用冷水清洗,借着镜子,脸上有两道伤口,不深,凝结的血迹在昏暗的白炽灯下显得惊心动魄。他看手表,差不多四点,想:去不成山顶了。于是,清洗身体,躺下。但是睡不着。他只好坐起,穿衣服,拿根木棍,一跷一拐,往那个熟悉的山顶走。凌晨,人家睡得正熟,灯光黯淡,望过去,路不是路,人,也不像人。树林深处,只听见木棍敲击着水泥路面,当,当,当,没人相信那是一个人走路的声音。
露露没有在公园门口找到林晓明。马路上一支支电线杆直立而起,排过去,望不到边的。拉夜三轮的车夫在她旁边按喇叭,蹬得很快,她避开,车子过去时微微带起了一阵风,穿得少,身上倒有几分凉。她本来可以早点到,一个客人拉着她不放,于是只好歇一会儿,没想到由此误了约会的时间。沿路的店面几乎都关了门,除了几爿血红暧昧的美发屋,粉红色的光线从里头倒出来,在地上映出扎眼的一块。有一男人在路灯下望着她笑,露露打个冷战,她慌慌张张的叫了一辆的士往旅馆方向赶回去。
旅馆门前车来人往。观前商业中心,圈地两万多平,不夜城。据说苏州的漂亮女人都在这儿。露露穿过马路,进旅馆,一个保卫和她打招呼,她“哼”了一下,头也没回。房间在四楼,临窗能看到大半个商业区。
房间内,娜娜对着镜子涂面膜,新同伴,一个刚入道的年轻姑娘,当然,露露也不过二十三四,但在圈子里八面玲珑。露露把一只菊黄色大皮包扔到床上,倒下去,仰面八叉,看着娜娜:“没碰到,误点了。”
“谁误点了,那个叫林晓明的?”
她把面膜撕下,接一盆清水,将水泼到脸上,揉着湿漉漉的眼睛问。
“我迟到了,明天去他那儿看看。”
她翻了一下身体,有点累,刚才又喝了酒,嘴唇里满是古怪味道。
“姐姐累了吧?”
她擦干脸,坐到露露身边,帮她按摩,露露的嘴里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有点疼,又有点享受。
露露在旅馆已住下半年,几天前还和另一个伙伴住,娜娜来了后就分开了,一是带她入行,二是有个照应。
露露在这一带混得熟,关系复杂,她是个漂亮姑娘,本来可以作高级应招,却和大酒店的经理闹翻了,只好出来自立门户。
娜娜那会儿还是高中生,一年前还在学校念书,乖丫头、好孩子,不过学校里总有几个不老实的,在街上作蛊惑仔,娜娜不过是作了他们的牺牲品。她在外面住了一年,与她一起的还有三个女孩都望着能混出名堂。当然她是有几分魅力的,一个香主看上她,约出去了几次,很快当了他的情人,这种关系没维持两个礼拜,被扫地出门,于是她咬咬牙、跑了出来,露露看她长得不差,可怜她,就留在身边。
“好了,就这样吧。”
露露扭动身体,她现在又是仰面八叉躺着,小肚子有点痛。娜娜停了动作,觉得脸上有点紧,又去接一盆水,洗了洗脸,她把水倒掉,面露疑色:“姐姐,林晓明是谁?”
“信不过姐姐?”
她带着疲惫迷离的眼神去打量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孩,站起来,开了水龙头,泼了点水,用干毛巾擦了擦脸。
“不是,就是觉得好奇。”
娜娜看自己的脚指头,看得迷茫而可怜。这个动作让露露一阵难过,这么年轻呢,她想,这样的年龄应该在学校念书。
“他啊,心肠好。介绍你们认识。”
露露已经洗完脸,挨近她,去拍她的脸,是个安慰人的动作。
“姐姐对他有好感吗?”
娜娜突然转过脸,像小孩子突然找到了藏宝图那样开心。露露料不到她转变得那么快,有点吃惊。她觉得这个问题好陌生。
“没有的事。”
“那姐姐的意思就是有了?”
娜娜顿时来了兴趣,一双脚在床沿来回摆。露露看她天真,不敢相信她几个月前还是黑社会的。露露将手指蜷成一个栗子,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说:“小家伙懂什么,整天情的、爱的,还不是那个年龄。”
娜娜“哈”的站起,然后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露露被她晃得头疼:“好了,好了,坐下来,我的祖宗?”
她跟小兔儿似的蹦过来:“他是不是很帅?哈,姐姐对不对?”
“这个嘛,倒是不难看。”
露露不知怎么的,竟被她哄得心里开心,一下子调皮起来,两个女孩正好,你一句、我一句,打架似的。
“哈,果然。姐姐不怕我横刀夺爱吗?”她很严肃。
她突然倒在床上,把露露拉下来,露露顺势倒下去,两人面对面,露露“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那你立马拿走,就当礼物送你。”
“真的,那我拿走了。”
“拿走吧。”
“真的拿走了?”
“小孩子,人家没准看不上你。”
露露去揪她的耳朵,揪得娜娜哇哇乱叫,露露就一边揪,一边咯咯笑起来。这小家伙有时候太讨人喜欢。
“吓,姐姐不愿意。小气。”她说:“姐姐,你们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嗯那,说呀,说说看嘛。”
她像只天真无邪的天使,身体乱颤,好比小孩儿睡觉前一定要听母亲讲白雪公主和城堡里的王子与妖精,露露看着这张年轻稚气的脸,只好又给她讲下去:“这个嘛,三月之前的事情,说起来真可笑。”
她停了停,去捏娜娜的鼻子。娜娜把头埋到被子里:“一定很浪漫喽?”
“浪漫什么呀,很讨厌呢。”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本来可是生意关系,结果完事了那小子死皮赖脸不愿买单。”
“然后呢?”
娜娜把脑袋撑起来,两只脚弓到背后,一开一合,有点迫不及待,她看着露露愣着,马上去拍她的肩膀:“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露露一巴掌打到娜娜背上,笑:“你知道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啦?”娜娜露出浓厚的兴趣。
“他说这叫各取所需。”
露露伸了一个懒腰,娜娜不失时机的帮她敲背:“就这样?再后来呢,不会就这样吧。”
“就这样了。没了。”
“没了?”
“嗯,没了。”
“骗人吧,快说。”
露露执拗不过,叹口气,两只手交叉,垫在脑后,跷二郎腿,这个姿势使她好不惬意:“后来,我当然损失惨重。”
露露把手伸过去,摸着娜娜的背,一根手指顺着脊梁骨滑下来,然后在屁股上死劲按了按,娜娜就咯咯的笑起来。
“不过嘛,他心怀鬼胎。”
“什么鬼胎?”
“去问他,没准会告诉你。他本该找份安稳的工作,娶个老婆,安安分分过日子,切,这东西。”
露露顾自说下去,娜娜听得莫名其妙,露露顾自说下去:“反正以后会关照你,你问他吧,我把你托付给他了。”
娜娜“哦”了一下。她还想问点什么,露露已经脱了袜子、衣服,躲到被子里说:“娜娜?”
“嗯?”
“睡觉了,不早了。”
娜娜去看墙上的钟,不知觉过了十二点,的确不早了,她也躺到床上,闷闷不乐,听了半个故事,另一半却不知所踪。她循着露露留下的线索去想象林晓明的脸,慢慢的,脑海里浮起金城武的面孔来。她“唉”的嘘了一下,很轻,把头蒙到被子里,只露一小茬头发。露露在黑暗里偷偷笑了,没有声音。
窗帘布拉上一半,另一半开着。观前街依旧繁忙,如同油锅里突然掉进的几粒水星子。
手机在这会儿响起来,老顾客,吵着要她去,她去摸小肚子,隐隐作痛,又不好回绝。于是穿了衣服,悄悄锁门。她仔细听娜娜的鼾声,轻轻的,绵薄,睡得正熟。小孩子,她暗自嘀咕一下,嘴里微微有些苦。露露走下楼来,出了门,那个保安又很热心的向她打招呼,她这次很仔细去看他一眼,满脸笑容,两只脚叉开八字坐在凳子上。她也很热心,算作回应,说:“这么晚还不睡觉啊,去睡觉吧。”
“今晚值夜班,要到六点。”
他把两只手按在腿上,指头轮流点着膝盖,是个拘束的姿势。露露“噢”了一声,下了台阶。几个炸臭豆腐的正在撤摊子,动作麻利,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嘴里不断喊着“快点”,远处有一辆城管车,越来越近,露露以为他们跑不掉了,才回过头,这里已推了车进了一条窄胡同。城管来时望着黑乎乎的胡同,骂了句“操他妈”。差不多三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天快亮了,露露去想这位客人的面孔,刚想起来,一辆车从他身旁驶过,开得很快,她哆嗦了一下,离她只有半米,她开口破骂,车却远了。她叫一辆夜三轮,朝一家酒吧赶去,再去想那位客人的身段体型及特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一个声音在深处喊,三点了,三点了,收摊吧。露露把背包紧紧的拉了一下想:自己才刚开始做生意呢。
露露去找林晓明时
他还在睡觉。她在外面敲门,里头了无动静。她只好拿了块小碎石头从窗户里丢进去,里面“啊”了一声,门开了。他怒气匆匆,看到露露,唉了一下。露露呵呵呵的笑出声来。他一张花猫脸,贴好几张伤口贴,穿一条内裤,踏拖鞋,头发乱糟糟。林晓明有气无力,也不搭理,进屋,像水泥板那样倒在床上。屋子里因为好久没有整理而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她瞥见他身上的瘀痕:“打架了?”
“走山路时跌的。”
他转动身体,把自己包在一张床单内,露出脑袋和胸口,睡眼朦胧。
“不要紧吧。不看医生?”
露露俯下身,坐在床沿,去按那几条瘀痕。林晓明杀猪似的“哎哟”了一下。露露赶忙把手缩回来。
“变成良家妇女了?这么关心我?”
他咳嗽几下,把被子往身上卷了一层,只露出脑袋。
“感冒啦?”
她一脸笑嘻嘻的拉掉他的被子,于是,林晓明的身体就在她眼前豁然开朗起来,这是副好看而好闻的身体。
“嗯,昨晚去山顶了。”
他发觉身体有点凉,翻了一下身体,趴在床上。
“给你带点感冒药?”
“不用,我有。”
他依旧闭着,瞌睡得要命。
“你起来,我们说说话。”
“我他妈的累死了,才睡几个小时。”
他说着去看手表,九点光景,接着很苦恼的摆摆手,就不动了。露露去推他,摇了几下,没反应。她只好坐着,坐着也是无所事事。很快的,她又站起,帮他整理一些东西,鞋子袜子之类,又把脸盆里的水倒掉,将毛巾从墙上扯下,搓点肥皂,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打扫起来了,这还是第一次吧。
簸箕里垃圾堆得很高,露露两只眼睛眯着,整理出来,开了门,外面见不到一个垃圾箱,只好对着面前的一条河,哗啦哗啦倒下去。粉蒙蒙的灰尘在空气里纷纷洋洋。她倒了垃圾往回走,又整理出一堆,再去倒掉,那些烟头和啤酒瓶子浮在水面,随着水流晃晃悠悠而去,露露站了会儿,直到看不见了才想起回屋。
地上干净了些,空旷了些,她又舀了米去找电饭煲,最后在床底下找到了它,已经放了鞋子和内裤,臭气熏天,她将它们清理出来,洗干净,又用沙子打磨锈迹,觉得没了味,放了米,插了电源。
一切弄妥后,她找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他睡得正死,鼾声响彻,有时咂吧着嘴皮,样子甚可爱。露露望着一下子变得干净整洁的屋子,满心欢愉的舒展身体,充满成就感。她盯着他裸露在外的身体,像处女一样按着林晓明的肩膀,小心翼翼的从肩膀滑到小腿,露过那地方时,开玩笑似的,轻轻的用手指弹了一下,然后满面羞耻的转移视线。
露露欣赏着眼前这个身体,过往的不愉快和自卑情绪烟消云散。她希望就这样待着,最好林晓明也不要醒来,醒来一切又要恢复原样了。只是这样的时光太过于短暂。这种理智让她很快清醒过来。于是,她又回到座位,远远看着,很快变得无动于衷,像一个做完生意的小贩那样盯着眼前这个肉体。
林晓明在一片饭香味儿里醒过来,惊讶了一下,摸着脑袋四处打量:“我这是在自己家吧,现在?”
“啊,醒啦。”
露露把晾干的衣服丢到他眼前,开了盖,锅里面的蒸汽就哗啦一下冒出来,刚好罩住她的脑袋,她不停挥动手臂,将蒸汽挥去,转过脑袋:“看什么看,还怕我卖了你呀?”
林晓明这才停住转动的脖子,穿了裤子衣服,赤着脚来到她身边:“家里有个女人确实不同凡响。”
他把头伸到饭锅里,吸了一口,很烫,鼻子突然被烫得刺痛,露露用饭勺敲他的脑袋,他急忙把脑袋缩回,不失时机地说:“香嘛。”接着用手指捏鼻子,发觉两个鼻孔里胀鼓鼓的,似乎被香味儿伤了。
“吃饭吧,都两点了。”
她顺手盛一碗,这才想起没半点下饭的东西,想着去外面买几样小炒,林晓明已一把夺过饭碗,在桌边坐下。
“还真饿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吃了一口。
“不弄几个菜下饭?”
露露做了一个不可议思的表情。他的确有点饿,都是想着吃一顿,没想着就不吃。再者本来就是懒人,对于吃是从来不讲究的。
“放点盐。”他站起来,跑到灶边,拿了味精、酱油和盐,在碗里放了些,搅拌几下,大口大口的吞下去。
露露瞪圆了眼睛,拍他肩膀:“你几年没吃饭了,饿死鬼投的胎?”
“你今天就是特地来为我做饭的?”
他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句。露露来了脾气,一巴掌打在他背上,他一不小心将大口烫得要命的饭团咽下,不停呛。露露想给他倒杯水,找不着,干脆接了一杯自来水给他。他喝个朝底天,缓过气来,骂:“要死,你要烫死我?”
露露哭笑不得,把一张桌子拍得啪啪作响:“喂!喂!我给你作牛作马,你就拿这个报答我?”
“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吃你一顿饭而已?”
他把碗筷递给她,递到一半,又缩回来,自顾吃下去:“算了,你一定吃过了,我就不自作多情了。”
露露被他逗乐了,也去盛一碗,学着他倒点盐、味精,加些酱油,偿一口,一根舌头伸得与吊死鬼那么长。
林晓明已经吃了朝底天,又去盛一碗,在她肩膀上敲:“我又没叫你吃,别来怪我。”
“你就吃这东西?”
露露漱口,反复好几次,心有余悸的看他大口大嚼,发觉他咽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吃惯了。吃惯了。”
他说着要给她重新去盛一碗,露露连连摆手,一个劲儿说不要。
林晓明也不客气,他一碗接一碗,连吃四碗,终于放下筷子,摸摸肚皮:“饱了,这个礼拜还是头一次。”
“你今天脑袋没烧坏吧。”
露露要去摸他的额头,中途被林晓明抓住,他力气大,露露挣不脱,没好气:“干吗,饥渴啊?”
“有点儿。”
露露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别闹了。”
她有意要弄一脸怒色,林晓明放了手,正经了,望着外头白花花的太阳,恍然间叹了一口气。露露心里咯噔一下。
“叹什么气?”
“也不是,人嘛,不开心的时候总要找点乐子。不过仔细想想,在你身上找乐子,还真是不道德。”
这句话使露露猛然间觉得苦:“你的感冒烧坏脑袋了?”
林晓明一把将露露抱起。露露没作挣扎,任由他的手胡作非为。她闭着眼,内心发烫,身上丝丝凉意。可那只手突然不动了。林晓明就趴在她身上,两人都没说话。稍过片刻,他坐起,坐在床沿,屁股压着枕头,点了一支烟,很长时间都没吸一口。两人一丝不挂。露露神情恍惚,她似乎能理解他,却又心怀排斥。她想讨好他,露露觉得有些东西在胀开,可他依旧没有动静。她终于放弃努力,呜呜抽泣起来。
林晓明将那支烧到一半的烟扔出去,还是没有动静,没过多久,过于唐突的,他走下床,穿了衣服,把裙子丢给露露:“穿衣服。”
露露两条腿并拢,把头靠在膝盖上,其实她的身体还是很动人的。
“一定想着什么人吧?”
她突然抬起头,眼泪已经干了。
“你今天很奇怪。”
她的眼神让他心虚。
她开始穿衣服。穿着完毕。她想,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如果说了,那么一定会发生点什么吧。她这样想着,无论如何,既然来了说说也无妨,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她说:“你心里还有着谁吧,对不对?”
他为这句打破沉默的话而感到惊讶。
“那么,你可以跟我说说那个人吗?”
她焦灼等待。林晓明的脸侧向窗外高高低低的房子,一睹很高的墙挡住他所有的视线,如果没有这堵墙,那么在这个方向上,不停向前,翻过山岭、越过河流以及跨过世故人情,就可以到达另一座城市,不过,就现在而言,那座城市对他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对于那堵墙,他不恨,不抱怨,阻挡并不是什么坏事。
“我很好奇。”
露露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内,他没有握,五根手指摊着,不想抓住任何东西。她很知趣的缩回手。可缩回来后她又不知道放哪儿,觉得空着,需要抓紧些什么,可到底能抓到什么。林晓明这时候将手在她面前摊开,看着她,点了点头,她终于把手放到他的掌心内,他握住,握得有些犹豫,可慢慢紧了,甚至有点疼。
“我昨天去公园等你了。”
他转移话题,头还是面向窗户,至于窗户里,除了房子还是房子。
“有个客人,脱不了身。后来去了你却不在。”
她说话很轻,看着自己的脚趾,脚趾上涂了指甲油,艳红,她突然觉得自己很俗气。地上还有些发黑的痕迹,烟头那么大。
“是不是关于那个丫头?”
“哎,是的。”
她还是盯着自己的脚,同时微微侧了侧脑袋,这时她看到了另一双脚,指甲很长。这只脚乏善可陈,说不上漂亮,说不上丑陋,十个人里面有七个人长着这样的脚,可十个人里,林晓明却只有一个。
“你明天把她交给我吧,生面孔吧?”
“哎,第一次。很不错的孩子,总觉得很可惜。”
她依旧没抬头,眼光离开地面去看窗户,她不清楚林晓明看的窗户里到底有些什么,近的远的都是房子,稍微远一点,有一堵墙。
“我常常觉得,你也很可惜。”
林晓明说完,突然抬起头,无所谓的笑了一下,不过这个笑在她抬起头之前,很快又从他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的?”
“嗯,真的。”
“唉……”
他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抓过来,另一个人的脸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发觉抓得越紧,那张脸就越清晰,于是他又用了点力气。露露感到指节疼得厉害,却没啃声,突然甜蜜的笑了一下,当然林晓明并没发觉。
“唉……”
他也叹了口气,意味深长。
娜娜最初见到林晓明时有点拘束,不过一谈起露露来,她就慢慢活跃起来了。林晓明约娜娜看电影,在电影院门口等她,来的有点早,门口人多。晚上这会儿学校放了课,女生被男人领着,或抱,或挽,亲亲我我,衣裙摇摆,好景色。林晓明站在远处看他们,五月底,天热起来,裸露大腿很香,也很美味,她们像店内刚出炉的卤味,被摆上砧板,贴上标签和检验合格证。林晓明有时情绪低落无比,想象着,她们迟早有一天被男人娶回家,放上床,制造怀孕、孩子和家庭。当然,处女膜的痛,生产的痛,家庭的痛,女人在这世上与生俱来所背负的,除了痛已经没有别的了。那么女人是什么?
娜娜赴约时穿了一件及膝长裙,素青色。林晓明眼睛亮了一下,过去迎接她。
“啧,真漂亮。”
他的手臂做了一个拱形,娜娜挽着,像处女一样笑了。林晓明看着那笑,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
“真的吗,露露姐姐也说漂亮。”
娜娜被赞美得开心,还想套他几句夸奖和奉承,语气带着谦卑与矜持。林晓明察觉了到这一点,觉得好笑,越发觉得她可怜。
“嗯,真的很漂亮。”
他顺水推舟,是好心,却不塌实。娜娜将他的胳膊拽紧了些。林晓明不忍心去看她,他们走上台阶,进了影院。
电影是娄烨的“苏州河”,一个爱情故事。
电影不错,周迅这几年成长得很快,角色把握得恰到火候。他盯着周迅从大桥上跳向苏州河的刹那,将某人的脸,定格。
那个人面临一条宽阔的河,在最后说:我会变成美人鱼回来找你。林晓明恍然发觉,周迅的那句话显然是对自己说的。走出电影院后,娜娜一直问关于美美(电影里的角色)的去向。林晓明不理,一直朝前走。
“周迅这几年发展得很快?”
他突然转过头,过于唐突的这样问。他的眼神像一处深黑的一线天。
“嗯,我喜欢这个演员。”
她违心的说,说得很怯懦,可很快恢复过来,那开朗的神情,转眼在她脸上复苏了:“你喜欢她吗?”
“嗯。”
林晓明想起电影中一幕,好像时间凝固,一切不动,只剩下那个人和他,那人转过来:我会在变成美人鱼回来找你。
“想什么?”
“哎,没什么。”
他回过神,重新去看娜娜:“你杭州的?”
“是啊。露露姐都和你说了?”
“啊,都说了。”
他在口袋里掏烟盒,摸出来,却是个空壳子。他把它扔出去,有点风,沙尘打在香烟壳儿上,沙沙沙。
过了十点,电影院的门口的人少了,有几个票贩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比一尊尊雕塑,时间在他们身上抽取黎明的光芒和力量。因此,他们似乎慢慢的与黑暗融合,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娜娜跑上来,和他并排走,路上没有车辆,自行车叮当,叮当的响,两人分开,让出中间一条道,车过去后两人又靠拢过来。
“不过,她能知道多少。”
“女人并不一定要知道。”
她有点气鼓鼓,脚踏在地上,啪啪的响,有时她故意把脚抬得很高,踏下去,声音就分外大。林晓明沉默。他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那些事不由分说,对的、错的。或者清晰的,不清晰的,一股脑儿涌上来。他以为自己忘了,可露露上次的提问是一把劣质钥匙,它开到一半,将另一半留给自己。
“露露姐昨天哭了。”
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张树叶,放在嘴边,呼啦呼拉吹,吹不出半点声音,腮帮子鼓得满满的。
他依旧没有表情,他去握娜娜的手:“你不想回家吗?”
她恍然抬起头来,用很陌生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你和我是同类。”
“同类?”
林晓明发觉这个词即熟悉又陌生,这女孩的语气给他亲切感。这个女孩说,我们是同类。他茫然,同时也感激她。
“同类。”林晓明重复着,却不知道是承认还是怀疑。也许,这都不重要。
“啊,对了,你喜欢过一个人吗?我是说是很喜欢的那种。真可怜,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
“没有谈过恋爱?”
“谈过,都是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
“嗯,就是逢场作戏。”
“真厉害。”他说:“我在你这个年龄牵女孩的手都要脸红。”
“真的?”
“真的。”
“你真可爱。”
她突然笑出声来,空旷的街道只有她一个人单独的声音,她靠着林晓明的身体,用力把他拉得紧些。
“干什么?”
他生出些好感来。
“没什么,跟你借点热量。对了,你还没回答呢。”
“回答什么?”
“你有没喜欢的人啊。”
“这个嘛。”
他举一根手指在下巴上揉,清清喉咙,吸一口气,他在脑海里寻找那个人,可具体找关于那个人的什么呢,两边的路灯有点暗,可一盏盏排过去,很远,那个“远”几乎可以触摸。
“哎,说呀,你。”
“当然有啊。”
“那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喽?”
娜娜迫不及待。他看着她,笑了,嘴里干涩的苦。
“啊,很漂亮。”
“唉,不问也知道。我真傻气。”
“装傻的人其实都不傻。”
“算了,不说这个。”
她有点生气,林晓明不搭理,他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一会儿就雨过天晴的。果然,没过多久,她又快活起来,她先是跑到前面,作了几个正踏步:“怎样养,有板有眼吧?”
林晓明只是笑。她从前面又跑回到他身边:“怎么不说话啦?”
林晓明乐:“嗯,嗯,嗯。”
“嗯什么呢,拉屎啊?”
“小丫头。”他突然想起明天这个小丫头就要面临工作,刚刚起了潮的心又低落下去:“你不能找个工作吗?”
“我能找什么工作,我高中还没毕业。工作?切。”
“那你真的要做那个?”
林晓明的笑容渐渐隐去,暗黄色灯光下,他的脸有点苍白,不拘言笑。娜娜看着那严肃的表情没说话,她重新走到林晓明身边,把他的手拉过来,然后靠着他的臂膀,两人默默的走了一段路。
“做就做吧,露露不是在做吗?”
她去掉“姐姐”两字,感到从明天起,她就是和露露一样了,是妓女了,她又把头往林晓明怀里埋了埋,在里面蹭了几下。林晓明不知道说什么,嘴里那些词语变得异常晦涩,如同吃了一个不熟的柿子。
“我送你回家吧。”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像一个大哥摸着妹妹的脑袋那样。
“好啊。”
她又变得快活起来,林晓明的脸上,也事与愿违的显出了某种快活表情:“明天晚上我来叫你,九点。没问题吧?”
“没问题。”
她走得很快,把林晓明拉在后面,然后向他招手:“快点,快点。”
次日,酒吧。
林晓明对面坐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他拿把扇子,打开收拢,收拢又打开,扇子是木扇,檀木,上面有株古典桃花,占了扇子二分之一篇幅。林晓明戏称“桃花扇”,老客户,固定的。娜娜的客人就是他了。
“手脚轻点。嗯?”
桃花扇点点头。
林晓明起身,在另一张桌边坐下,娜娜正把一杯啤酒喝下去,脸有点红:“我有点紧张。”
“你现在过去吧。”
他开了一瓶,拿杯子,放到桌沿,不是味儿,转而拿着酒瓶灌,放下时已是空瓶子。
“对面靠左边,第三张桌子,看见没有。”
他给她指明方向,娜娜顺着他的手指,看到桌上有几个空瓶:“手里拿扇子的那个?”
“啊,是的。”
“真难看。”
她蹙眉,把视线移到林晓明脸上,两边嘴巴张鼓鼓。林晓明知道娜娜又要耍脾气,没搭理,直接站起走出去。
“陪我会儿嘛,就一会儿。”
她几乎是哀求,
林晓明叹了一口气,折回来,拿了娜娜的酒杯,里面残留着些酒,他将它们一咕脑儿喝下去。
“害怕了?”
他本想把杯子重重敲在桌上。可酒杯碰倒桌面的声音绵薄而轻微,他只好用力捏了捏杯底。
“没呢,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她咬着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口红很快被咬去一块。
“口红掉了。”他提醒道。
“我知道。”
她从包里拿出镜子,涂得很仔细,庄严,仿佛要去做神圣仪式。
“那么,去吧。”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讲的的。
“我再要点酒,壮壮胆。”
“去吧。”
他不容她找借口,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想收回,可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有。她坐着不动,想等他另一句话,还是什么都没有,她只好站起,指了指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是他吧?”
“哎,没错。”
“真的?”
“真的。”
她依依不舍,希望自己走出几步之后他能挽留。她恨恨的将领口解开,露出雪白雪白的一抹肉色,林晓明走到门口,停了停,还是出了门。
他去揉眼睛,搓得眼睛生疼。
林晓明毫无目的的走了片刻,在一张长椅上坐下。长椅前面有条河,河面上机动船频繁驶过,柴油机发出啪啪啪的声响。他又想起电影中的画面:周迅面对一汪黑沉沉的湖面,对着男主人公说:我会变成美人鱼回来找你。那画面似乎又定格了,那张脸有点扭曲,接着浮现出一张稚气的脸来,娜娜的。
他摇摇脑袋,将那些画面破坏,扫除。没有效果,这好比一个在河边击打水面的孩子借此想破坏倒影。他苦恼的点了一支烟,猛的将那支烟丢出去,丢到河里,叱——,他几乎能听到香烟被浸灭时的声响,这一片喧噪声中,这熄灭的声音多么微不足道。那种火苗浸入水中而发出的声响,叱,是熟悉的。
河面上,水波击打岸滩,啪、啪、啪。他把脚搁起,放在长椅上,正好可以容下他的整个身体,他觉得自己有点累,想睡会儿。刚睡下不久,一个拿手电的绿制服在他脸上拍了几下,要看他的身份证,林晓明拿出来给他看。他问他住址,他一一说下来,他突然感到自己是个犯人,这样的盘查仿佛使他人格受辱。水面上的灯光,一棱一棱。他看到远处一只流浪狗趴在地上,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他随手捡了一块石头,用尽力气向那狗砸过去,黑夜深处,很快传来一阵悲悯的狗叫声,林晓明大声破骂道:
“没志气的东西。”
露露带着娜娜撞进林晓明的住处时,林晓明还在睡觉,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脸上就挨了两个巴掌。他猛然跳起,从睡眼朦胧中清醒过来,发觉打自己竟是露露。他蓦的一把将露露摔倒在地。露露挣扎,两只脚蹬得厉害。林晓明就把她的两只脚用膝盖顶住,抓住她的手臂,终于气喘吁吁的住了手。
“你疯了,干什么?”
他一身怒火。她一把推开他。
“王八蛋。你给我过来。”
她将娜娜的上衣脱甩起,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林晓明的手指在中途被露露,啪,打掉,将他推开,大口的喘气。
“滚开,你做的什么好事。”
她拎起娜娜的手,拎到林晓明眼前,另一只手拍了一把他的脑袋。林晓明顿时失去了平衡,他最后扶住了一张椅子。他想起那天后半夜喝得酩酊大醉,也就没有回去接娜娜。没想到那个混帐能做出这种事。
“怎么了,你说话呀。”
他没吱声,一只手撑住额头,一只手抵住那只手的肘部,脚赤着,地面上有几个烟头,裸露上身,纹丝不动。
“你他妈的,我叫你说话。”露露继续骂。
他去柜子上拿烟盒,抽了一支。露露看得厌烦,一把夺过他的烟,扭成粉末,她去推他,要他说话。
“怎么,不说话。我要你看着她的,你死哪儿去了?”
露露也找了个坐处,对峙良久。两人都陷入沉默。娜娜一声未啃,盯着地面,地面上有些纹路,稀奇古怪。
光线从敞开的大门照进来,留下一个明亮的长方形。
林晓明在这时突然站起,踏了拖鞋,开始穿衣服,露露察觉到什么,拉住他:“你要去哪儿?”
他沉默,顾自向门外走。
“你到哪儿去,你给我说话。”
露露拉着他的衣领不放,一路跟着,猛地把他按进墙角,两只手摁住他的肩膀,说:“你想去哪儿?”
他避开她咄咄逼人的视线,又朝门外走。露露拉住他,这次拉住的是他的衣服下摆,林晓明还是往前走,不过已经很艰难了,后面的露露,鞋子与水泥地划出丝丝丝的声音,她脚步不动,整个身体还是被她带出了门。
她在最后抱住他的脚:“混蛋,你说话呀。”
林晓明整个身子倾斜,用力,露露的身体又被拉出几米,他猛然提起脚来,露露稳不住,手滑脱了。他继续朝前,没回头,不说话,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脚步迟疑,可还是往前走下去。露露趴在地上,看着他走下坡道,整个人剩下一半,接着剩下头颅,又剩下半个,慢慢的没了。仿佛他在原地不动,可地平线渐渐升起,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继续看着,除了坡道,什么都没有。
早晨十点的太阳,温度很高,地面有些烫,露露感觉地面上的热度渐渐传到身体,她坐起,两条腿盘着,回过头看了看屋内的娜娜,只能看到她一侧的脸,头低着,看不清相貌,她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走到屋内,在她的对面蹲下,去握住她的手,她惶然哆嗦了一下,这只手冰冰凉凉。她马上放开。
“娜娜,哭出来吧,啊?”
娜娜沉默。露露把手放到她背上,轻轻的敲,有节奏:“娜娜,哭出来,哭出来吧。”
她突然把头往露露胳膊深处埋进去,毫无征兆,如决裂的大堤,像小女孩砸坏了一件赔不起的昂贵首饰,露露感到胸口很热,低头,已湿了一大片。
林晓明甩下她们。早上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中午的下班热潮还没来,苏州正午的马路,以及马路两边那些个性鲜明的巷子和弄堂,沙沙沙,沙沙沙,是树叶摩擦地面的声音。十字路口的红灯被太阳直射的有些刺眼,他等得不耐烦,往原路折回,弯进一条小道,旁边的标牌上写着“五
X
路”,标牌中间缺了一角。他走过几个街口,过了一座桥,再次抬起头来,看看表,过了十二点。有一张石凳,他坐下来。
他开始抽烟,两边的老屋,黑砖,风,树叶,蝉叫声,烟丝上升。旁边的水面有船驶过,那舵切开河水,船体周围卷起一个个漩涡,船尾坐着老头,拉一张网。独木舟边缘早已腐烂,露出崭新脆弱的内部。他坐得口干舌燥,最终朝一家小店走去,买了啤酒和豆腐干,自斟自酌,吃完了,带上了几分醉意和胆色。
林晓明第二日回到家,她们已经不在,他换了件衣服,去他们住的旅馆。他在外面敲门,露露看见时他愣了愣,让了道。林晓明将一个小纸袋丢到她手里。露露莫名所以的打开袋子,惶惶然的颤抖了一下。娜娜凑近去看,接着后退了几步,捂住嘴,往厕所的方向跑,过了一阵,只听见里头“哇”的一声。纸袋里是两根断指,血淋淋的。不过血迹早已干了,断裂的骨头和破碎的边缘清晰可见。
“谁的?”
露露镇静下来。他的脸因为一夜没睡而眼圈浮肿。
“那个人的。”
他走到窗前,趴在阳台,楼下,人流像一浪潮水,聚集、退去,接着又一次聚集,改变冲锋的路线和力量。
“娜娜接的那个?”
她的声音有点颤。
“嗯。”
他还是趴着,可能有点吃力。
“他现在怎么样?”
“我只是要了他两根手指。”
露露稍稍松口气。
他转过脸来,视线,中途在娜娜身上停留了一阵,娜娜很快躲开,依着墙壁,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害怕。
林晓明现在背靠栏杆,
楼下熙熙攘攘,有自行车的叮当声,汽车的喇叭声,还有公交车路过时的地面微微振动的声音。
“我过会儿就走。”
林晓明对露露说,然后转过去,楼下,一辆三轮车撞倒了个孩子,好多人围上来,吵得厉害,孩子父亲的拳头举得很高。
“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露露似乎发觉到什么。
“对,你去哪儿呢?”
娜娜盯着林晓明,这个身段苗条的男人,头发有点乱,脚上被晒得掉了一层皮,小腿上还有一些未愈合的黑色斑点。
“还没想好。”
“能不去么?”
娜娜语气突兀。林晓明只好苦笑一下。
“娜娜,去买几个快餐。”
露露对娜娜说,用手挥了一下,示意她快去。
“姐姐?”
“快去。”
娜娜走到门口,往回看,脚步没停。
“吃了饭再走。”
“哎,好。”
林晓明坐在床沿,口袋里摸了一把,空空如也。露露把一包烟丢过去,他接着,抽出一支,那支烟在手里来回传递,还是没点燃。
娜娜带回一些小菜。三人吃得沉闷,林晓明看着一地的菜,这才察觉自己已一夜没吃东西,肚子饿着,却难以下咽。
“有机会回来看看。”
林晓明点点头。
站台人群拥挤,有黄牛党、小贩和恬不知耻的骗子。林晓明看着窗外渐渐移动,眼睛热了一下。他托住腮帮,突然想起某个人,她漂亮非常,站在远处。那个人说:我会变成一条美人鱼回来找你。
车在动,人也在动,中午的苏州城,趣味索然,乏善可陈。
一稿于
2005.10
改于
2009.2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09-3-2 22:00
第一段有点不明不白的,那种视觉和感受交杂在一起的不确定却强烈的感觉没能很好地表现出来,而且由于一些描写前后存在自相矛盾的嫌疑而显得混乱。这篇我看到中间就失去兴趣了,他没能抓住我的原因是比喻的使用没有多大意思,句子也有种故作简略的生硬,如:“他终于睡着了,眉心褶皱。”“观前商业中心,圈地两万多平,不夜城。”有种先跳出叙述再作出概括总结的感觉,这样好像挺有节奏感,但在心理上我作为读者感到一种一次次毫无准备地被凌驾的感觉,太频繁了,很不舒服。再一个,情感上也没能打动我。
作者:
三走木L
时间:
2009-3-3 00:43
我觉得吧....你应该先看完. 呵呵.
作者:
西城四月
时间:
2009-3-3 08:21
lz似乎在追寻一种镜头感
作者:
江冬
时间:
2009-3-3 09:07
形容词太滥,哪有什么镜头感。
句子紧绷绷的,太用力,太紧张,归根结底还是功力不够,如果起码在语言上给人一种轻松从容的感觉,你就算进步了。
也许,你是写过诗的。
作者:
三走木L
时间:
2009-3-3 10:19
晕。。。有那么差么,我改完当时觉得还是可以的。里头还是有些有意思的东西的嘛。
作者:
罗子
时间:
2009-3-3 12:42
开头真是太次了。
有点晕车感觉。
作者:
三走木L
时间:
2009-3-11 13:45
原帖由
罗子
于 2009-3-3 12:42 发表
开头真是太次了。
有点晕车感觉。
看到你一个回贴,说你在杭州?
我也在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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