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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短篇:世仇 [打印本页]

作者: 李北潭    时间: 2009-3-10 12:22
标题: 短篇:世仇



1

       俺农村人都信命,命运是在你下生之前老天爷已经安排好的,跟掌纹一样谁也改变不了。姥娘信命,舅舅信命,我是他们拉扯大的,当然更信命。我觉得信命也是一件好事,比如我杀了人之后公安给我带手铐时,我的眉头连个皱都没起,这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害怕有个屁用。不像后街的吴老二,把人家的牛腿打断了,带大盖帽的还没进他家门,车上的警笛“喵呜”一响裤裆湿了。这些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躲也躲不掉,本来我想杀人,带着斧子是因为我离不开它,一看不见它就会头昏脑胀斧子举起来之后我的手就不听话了,斧背好像长眼一样,不偏不差正好落在混小子的后脑勺上。后脑勺上的骨头又薄又脆,斧子敲上去就跟敲在一个瓷罐子上差不多,“嘭”一声,有点哑,韩大伟的脑袋就开花了。
       你能说这不是命?我快五十的人了,每时每刻都是按照他老人家的吩咐做的,从不违背他的意思,这次也一样。警车到门口的时候,我正在堂屋的椅子上睡觉,连窝都没挪一下。他们用手铐铐我的时候,我对着那些惊慌不安的邻居们咧了咧嘴,想笑一下,还没笑出声来,不知哪个缺德的公安踹了我一脚,我一下子趴在地上,啃了一嘴泥。在警车后面小坐位上,我的目光穿过玻璃看见韩解放孤独地站在人群后面,他的眼睛跟死鱼一样,瞪得溜圆。说实话,韩解放死鱼一样的眼神让我脖子后面冒冷气,我用斧子敲碎的那颗脑袋就长在他儿子肩膀上。
       现在没事了,我整天呆在这间四四方方的水泥屋子里 ,门是钢板做的,一个玻璃窗巴掌点大,还上了六根拇指粗的钢筋,连个拳头都伸不出去。这半个月,真是够清静的,有人给送饭吃,想睡觉就睡觉,除了庭审的时候把我拉出去,平时连个鬼影都没见着。进来头几天我是睡了吃、吃了睡,把半辈子少睡的觉都给补回来了。照我看公安也是吃饱撑的,在这个连蚂蚁都找不到个缝的水泥笼子里,还给我戴上了脚镣,我怎么会跑呢,我往哪里跑,连个亲人都没了出去有啥意思。在吃吃睡睡间隙里,我没事就琢磨,他们将要给我吃那颗“花生米”到底是什么滋味呢?吃上“花生米”我才算跟这个世道扯平了。我们村里的人都把枪毙人叫吃花生米,那枪子跟花生米长的还真他娘的有点像。
       不到十天,我前半辈子缺的觉就全部补回来了,一点困劲没有,连饭也懒得吃了,天天躺在墙角落那堆不知道是哪年的麦草里,迷瞪着眼看墙角上的蜘蛛网,或者看蚊子飞机一样飞来飞去。这几天是彻底睡不着了,麦草发霉的气息熏的我头昏脑胀。只要一闭上眼,我那从没有见过的爹就像钻出水底一样从黑暗里浮上来,样子跟舅舅差不多,满脸褶子,黑黝黝的,腰弯的像一张弓,肋巴骨清晰可见。他朝着我干笑,没有声音,从他脸上漾开的皱纹看,应该非常舒心,向日葵盘似得跟着我的影子走。我还看见了姥娘,姥娘一点没变,女菩萨一样慈眉笑目,用袖子抹眼睛的老习惯还没改,好像看不清楚我又不甘心,看看我就用袖子抹抹眼睛,再看看再抹抹。我舅舅也来了,冲着我竖大拇指:“小子有种,没白吃老刘家的饭。”说话的腔调一点没变,张嘴就嘣火星子。看见我媳妇时,我的眼窝子热了一下,她还是我刚到我家时的样子,留个学生头,脸也白,身子高挑,站哪都像一朵花。可惜她精神有毛病,最后被狗撕了。女儿桃花躲在她母亲后面,明显地不想见我,一脸惊恐。她们母子看起来像一对姊妹,长的那么像,神情也那么像。虽然女儿也死在我斧子下,那是她自找的,你不高兴,我还一肚子气呢。好在女儿的神经也时好时坏,过一段时间就会忘了。
       我睡觉的时候家里死去的人都一个一个过来看我,像过来安慰我一样。我醒着的时候把认识的人和做过的事都想了一遍,觉得这一生干的事都屁点大,不值一提。要说真能让人记一阵子的,只有这杀人这一件,好赖也给他们留了个想头,也不枉我吃了五十年的咸盐。
2

        我叫刘根,现在鲁州监狱4号牢房里。这儿是死牢,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死牢,我亲手杀了两个人,只能有死牢成为我人间最后的“家”。这里除了看不见阳光之外没什么不好,我已经习惯了。说实话,现在我有点后悔,后悔在警车到家之前,没把窗台上那半瓶敌敌畏喝掉,还拖累这么多人又是审讯、又是取证的,还要鉴别我是不是精神有问题。我除了一条腿残了,别的都很正常,能吃能睡,思维清晰。他们真可笑,这么忙还经常在深夜提审我,让我一再复述作案动机,后来几次我看那个纪录员已经麻木了,记录的过程中不断打瞌睡。其实,我的犯罪事实再清楚不过,三岁的小孩都明白,不就是杀人吗,杀人偿命,这是老理,直接把我拉出去枪毙就完了,说什么还要等到秋后,真是熬死个人。
       说到这杀人动机,话就有点长,得从根上说,否则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在我们刘庄,上点岁数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带肚子”,用城里人的话说就是“遗腹子”。我本来不是刘庄人,应该是七里铺人,因为我的生身父亲王德贵就是七里铺的,我也不应该姓刘,而应该姓王。我爹王德贵八岁开始给地主家放羊,十二岁赶大车,十五岁之后所有的农活基本都干了个遍,要不是解放了,他可能一辈子就卖给地主家了。老辈子人都知道,给地主家扛活,只要饿不死你就别想闲一下手,一年到头比拉磨的驴都累。拉磨的驴还能趁着主人打盹喘口气,可这长工就是睡觉了连个做梦的空都没有。
       我爹王德贵给东家干了二十年,落了一身病,解放的时候连根粪叉子都没捞着,瘦的像根麻杆,风一吹就摇晃。姥娘活着的时候,经常说:“你那个爹,瘦的连个人形都没有,杵院里跟个细竹竿似的,搭件衣服都弯弯。”我爹王德贵身上有病,他是农村里那种老实巴交的勤快人。其实农村里绝大多数都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勤快人,像韩老歪那样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家伙,刘庄几十年来才出了一个。王德贵病得都快起不来了,还挂着队上给他分的那两亩地,支扎着俩腿,拄根棍,从这头走到那头,歇一会再走回来,俩眼就是看不够,“嘿嘿”傻笑,哈喇子把胸口打湿一片。就这样个老实人,好不容易在大队里的帮助下娶了个女人,还没跟自己的孩子见面突然死了,死的不明不白。那时候正兴人民公社,共产主义好像马上就要实现了,社员们抱着膀子走在一条光明大道上,一个阶级弟兄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实在天理难容。
       刘庄虽然以“刘”字冠名,实际上刚解放那会儿姓刘的只剩我姥娘家一户,半条街都是姓韩的。韩老歪年轻的时候在刘庄是个人物,给地主陈万才看家护院时喜欢打打杀杀,整天牵着一条狼狗上窜下跳,心狠、手重、有野劲。韩家一穷是穷,但人丁兴旺,不像陈万才娶了三房老婆,到头来连根香火也没续上。批斗陈万才的时候,韩老歪第一个站出来,抓住陈万才的头发往石头上碰,老东家血肉模糊还不放过,连推带踢,陈万才从两米多高的土台子上掉下去,立码断了三根肋条骨。围观的人心里亮,都知道那些年陈万才对韩老歪不薄,没想到这家伙是条喂不熟的狗,转过身来就咬人,往死里咬。韩老歪长工出身,他的成分很自然地被划成了贫农。血根贫农在那个年代可是护身符,韩老歪划为贫农之后更加耀武扬威,动不动就说:“都她妈睁开眼,老子是血根贫农,哪个敢当社会主义大道,老子扫他的荡、革他的命、剁他的头。”边说还边把手举起来,在空中连续作几个刀砍的动作,嘴里嘣出“咔、咔、咔”声音,吓得刘庄人直吐舌头。村里选村了,韩老歪跑前跑后张罗,见人也有了笑脸,邻居们都以为新社会了韩老歪的德行也该往好里变了。他连蒙带骗加吓唬,结果他的本家选上了村长,他自己弄了个民兵连长。
       我姥娘家在解放前有几亩地,还有五六间草房,是我姥爷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姥爷算个有福的人,还没解放就蹬腿了,家被划成富农之后,所有的罪过都被姥娘给继承了。我姥爷算个开明人,家里条件好的时候让我舅刘金锁和我娘刘金枝都念过半年的私塾,他们都认识几个字。这认字的女人跟不认字的就是不一样,想法上就多,就感觉不是一般人,我娘从穿着打扮上就显得比别的女孩利索。姥爷活着的时候,舅舅还有几件鲜亮的衣服,平时也不用下地干活,所以跟村里其他的女孩子一比就像鸡群里站只鹅一样扎眼。韩老歪不知道从哪年起突然就注意上了刘金枝,一看见她就有点犯。韩老歪这人坏是坏,但长像还说得过去,黑黑的、高高的,走路带风,跟那个年代画报上的民兵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可我娘多少是个识字的人,怎么会看上这个地主家的看门狗。姥娘家被划成富农之后情况就变了,韩老歪成了民兵连长,是村子里抓枪杆子的人;而自己却成了黑五类分子,地也给勾了,房子也给分了,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不是被分了,就是被偷了抢了。韩老歪当上民兵连长之后更加嚣张,天天变着招想跟刘金枝靠近,最后吓得她白天连大门都不敢出。我娘本来是个胆小的人,自从家里被划成富农之后胆子就更小了,现在韩老歪又老是眼睛冒绿光,弄得她连门都不敢出。韩老歪一看硬来不行就换了招,开始找借口说公家开会,要传达上级精神,点名让参加。
       舅舅知道韩老歪存心不良,光着膀子到大队上闹过一回,指着韩老歪的鼻子骂,结果被以妨碍革命生产为罪名五花大绑,在全乡游街三天,身上被打得伤痕累累。刘金锁感觉窝囊,从那时起就跟韩老歪把仇结下了。那个年代没有五类分子说话的地方,陈万才摔断腿之后也是气不过,上吊死了。爱面子的刘金锁还没气到上吊的份,气出不来只能往肚子里咽。姥娘从那时起开始吃素,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泥菩萨,躲在黑屋子里烧香拜佛,为全家人祷告。还怕我舅舅想不开,天天叨唠,世道变了,理也变了,现在叫:“脸面事小,生死事大,给留条命就知足吧。”
       后来,村里有什么会就直接点名让我娘参加,刚开始去的时候她还心惊胆战,后来习惯了,像去领奖一样,别人在门口叫一声,她就匆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跑着去了。每到这时,舅舅就难受地像被人捅了一刀,拿拳头狠狠地朝着墙上砸几下。村里开会的时候,村长坐在中间,两边是队长和会计,韩老歪双手插兜,来回巡视会场。村长传达公社的会议精神和上面的指示的时候,他不时地插上几句,虽然大字不识,可讲话头头是道,很有煽动力,像伟人那样把上半身向前探出来,挥着手打手势。村长张着个嘴,尴尬地停住,等到韩老歪把话讲完,他才接上刚才的话题不闲不淡地胡乱说几句。主要精神已经让韩老歪抢着说完了,他只能拿张报纸,遮住半张脸瞎念。底下坐着的人没几个知道报纸上写的是怎么回事,低着头,有的妇女还奶孩子或者纳鞋底子,上年纪的不住地打瞌睡。在这些听众里面,只有我娘刘金枝用手撑起下巴,仰着头耐心地听,还拿张纸装模做样地画上两笔。开会的时候韩老歪也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不再盯着刘金枝直勾勾地看,而是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扫到我娘那里时就笑一下。我娘喜欢上开会之后韩老歪就有了机会,散会之后,别人都回家睡觉去了,韩老歪就把她单独留下来做思想工作。韩老歪一再强调:“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人人平等,来参加会议的都是贫下中农代表,只有你自己是富农代表,本来我们的会议是不允许你参加的,是看你年纪小,受的毒害浅,也没做过什么坏事,用毛主席的话说,这叫治病救人,你说对吧,那你就要跟你的家庭划清界线,加入到我们工农兵队伍里来。”我娘刘金枝忽闪着眼睛耐心地听着,不但把韩老歪原来的坏形象改掉了,而且还感觉到他是个可亲可敬的人。那以后,韩老歪这个狗腿子出身的民兵连长就经常在队部里给做思想工作,而且越做时间越长。我姥娘在家里等着,实在等不急了就到大队部门口来等。她不敢进去,她是富农,属于戴罪之人,怎么有资格打断革命思想教育呢。她只能跺着小脚,提心吊胆地在窗户外面走动,过一会咳嗽一下,过一会再咳嗽一下,直到我娘气呼呼地走出来。
3

       姥娘那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白了一片,有时候在菩萨前面一跪就是几个小时,把家里的事、村里的事,只要是她关心的统统向菩萨唠叨一遍。其实,她真正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她害怕儿子想不开走上绝路,舅舅是个非常执拗的人,他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游街之后他已经偷偷好几次寻死;第二件就是担心我娘有个三长两短,那时候刘金枝才十六岁,很多事情还没弄清楚,姥娘是早就把韩老歪看穿了,很清楚那狼一样的眼光后面安着一颗什么心。这两件事她又完全无能为力,只有偷偷地向菩萨祷告,她把泥塑的菩萨藏在自己的床底下,家里没人的时候把门插好,才诚惶诚恐地把菩萨请出来。
       对于三天两头往大队部里跑这件事姥娘有一肚子的意见,她擦着眼睛,给菩萨说过无数次。后来,她不得不回过头来直接劝我娘,可刘金枝更厉害,把毛主席的话都搬出来了。毛主席在姥娘心目中的位置像菩萨一样高,毛主席的话谁敢不听,毛主席难道还会有错?刘金枝在她母亲面前滔滔不绝地灌输着毛主席的思想。有一次我娘从大队里带回一张报纸,给姥娘念上面的社论,姥娘茫然地望着女儿那张稚气未退、表情像刘胡兰一样坚定的脸,呆呆地说:“反正我觉得一个姑娘家老是往外跑不是什么好事,我小时候……。”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娘刘金枝摆摆手说:“咱家是富农,要不是我天天往队里跑,跟革命形势跟的紧,这个家还不早被人给抄了。”这话姥娘没敢给舅舅说,假如知道我娘这么说,火爆的舅舅会立即抄起扁担把她的腿给打断。姥娘一辈子没跟人吵过架,连骂人的话都不会说,气急了除了向菩萨诉苦之外就是偷偷用袖子抹眼泪。后来逼得她没办法就想着把我娘刘金枝嫁出去,否则早晚要败了老刘家的门风。
       那些日子,姥娘经常流眼泪眼睛也出了毛病,太阳一落山就看不清东西,走路磕磕绊绊。刘金锁也看出母亲一天比一天瘦,知道他是被妹妹的事给愁的。刘金锁说:“嫁出去得了,整天丢人现眼的。”姥娘说:“咱成分高,谁敢娶她呀。”
       姥娘无限惋惜地拿出那块藏了很多年的红绸布,战战兢兢地到村里小脚媒婆那里去了。姥娘一再叮嘱媒婆,要找个根红苗正的人,只要出身好,长相啦、穷富啦统统无所谓,只要人家愿意就行。媒婆拿了布左打听右打听,找了好多家,可人家一听是黑五类的后代马上泄气了。大概有半年多的时间,小脚媒婆才从七里铺挖出一个根红苗正的人,这个人就是我爹王德贵。王德贵那年已经二十八了,孤家寡人一个,属于血根贫农,王德贵二十八岁了还没闻到过女人味,对送上门来的好事一点都没有犹豫。姥娘瞒着刘金枝过了帖子,直到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才把这事告诉她。我娘的脖子伸直了,手指头抖着说:“你们敢包办婚姻,毛主席都说婚姻自由。”姥娘头一次理直气壮地说:“毛主席她老人家管国家的大事,家里的事我说了算,明天人家就来接亲。”刘金枝“腾”一下站起来,朝门口窜过去,门被舅舅从外面给锁住了。我娘刘金枝气呼呼地转过身来,瞪着眼睛刚要发作,嘴巴突然张开了,她看见姥娘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剪刀顶在喉咙上。我娘一下子慌了神。那天晚上,姥娘一直在娘的床边守着,直到窗户纸发白也没有合合眼。院子大门口响起鞭炮声时候,她才把剪刀掖进裤腰里。
       我娘刘金枝出嫁那天是腊月十六,还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天上下了雪,雪一落下来就冻住了。迎亲的马车上用竹竿扎了一个篷子,篷子顶上落了一层雪几个来迎亲的人全部把手插在袖管里,他们互相看着彼此头上的雪,都想笑,又都笑不出来,微笑像雕刻的一样在脸上僵住了。我娘像个木头人一样机械地迈出大门,出门的时候脸像被水洗了一样,胡乱抹上的一点胭脂被泪水冲散了,长一道短一道红色跟黑色混合在一起,像京剧脸谱一样色彩斑斓。上马车之前,她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一个人,但那个人始终出现。
       从刘庄到七里铺共有十八里路,中间隔着一条常年没水的干河——鸿雁江,马车走在河堤上像海上的船只一样忽高忽低。马“咴”的叫了一声,我娘感觉摇晃的车子突然停下来子刚稳,高低不一的争吵声就传到耳边,她悄悄掀开前面的布帘先是看见了摇动的马尾巴,接着看见了马车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只看了一眼,泪水就涌出来了。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让我娘含着泪笑了一下,耐心地坐回去等着奇迹发生。等了很久,也没有奇迹出现,争吵声像火一样越来越小,最后完全熄灭了,马蹄声传来,车子重新摇晃着向前走了我娘又撩了一下帘,看见韩老歪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寒风吹着他领口处的胸膛,把那里吹得红红的后来才清楚,迎亲的主婚人是我们镇长的爹,镇长的爹来迎亲谁还敢拦。
       三天后回门,没想到路上竟又被韩老歪给截住了。韩老歪一大早就躲在大堤后面。后来发生的那一幕,很富有戏剧性,跟电影《红高粱》中的差不多。不同的是,电影里是夏天,满地都是青纱帐,而这次却是在寒冬腊月,大地一片白茫茫。那一幕虽然没人看见,但村里放《红高粱》电影时,很多人都联想起了几十年前韩老歪抢亲的事情,韩解放看了不到一半就溜走了。我娘刘金枝在回来的路上被韩老歪劫到他家里藏了整天,镇长亲自出面,才把她强行要回来。被抢回来的刘金枝一直在为韩老歪担心,眼睛的像半生不熟的桃子,迅速瘦下去,来一阵风就能吹倒。风没有把吹倒,倒是把她的肚子给吹大了。我爹王德贵看见的肚子鼓起来,兴奋得跟今天中了彩票的人,遇到个人就说:“有了,有了。”人家问他有什么了,他的眉毛挑起来说:“有什么了,我死了之后有人打幡摔盆哭爹了,你说能有什么了。”
       韩老歪被抓到镇上拘留了半个月,民兵连长自然被免掉了。韩老歪从镇上回来并没有收敛,反而像拥有了一种资本一样,整天像条恶狗一样在村里晃悠。那一段时间王德贵非常警觉,天一黑就地把所有的门都锁好,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才敢躺下,稍微有点动静,他就会跟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来。我娘怀上我之后,我爹王德贵怕压着她,主动到地上睡去了。几个月以后,的肚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走路的时候双脚迈的是外八字,看着腆着肚子走路的样子,我爹像吃了蜜一样,笑嘻嘻地借队上的驴车把我娘送回来。到姥娘家之后,姥娘不敢让她出门,害怕撞见韩老歪。舅舅养了一条狗,他对狗像亲兄弟一样,自己吃什么就给狗吃什么,那条狗很壮实,跑起来后腿上的肉一抖一抖的。我娘回来的那几天,一到快半夜的时候,狗就放开嗓子叫。有一天舅舅无意中碰到韩老歪,他脖子真歪了,还糊着一块布,布下面隐藏着几道血痕。舅舅觉得应该是他的狗给抓的,因为韩老歪一看见他身后面的狗,脸色变了,不由自主缩了一下脖子。舅舅得意地朝韩老歪笑笑,韩老歪也回头笑了笑。韩老歪笑得恨不舒展,脸跟冻僵了一样,肌肉抻不开。
4

       我还没有呼吸过人间的空气,我爹王德贵就突然死了。听说王德贵死的很难看,眼睛歪了、鼻子斜了,嘴巴里淌着血沫,村里人看见时上半身已经发黑。要说我爹王德贵死的也真蹊跷,那一年全国上下到处都在吃大食堂,那些日子多幸福啊,自己带着碗去食堂吃饭,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每个星期还能吃上肉。我爹也吃上了他一辈子最好吃的饭,弯曲的像一样脊梁脊梁骨,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渐渐有了挺直的迹象。那天早晨我爹王德贵从地里回来后,吃了我娘从食堂打回来的饭之后,连着打了好几个嗝,在院子里又接连放了几个屁。打完嗝、放完屁的王德贵觉得浑身舒坦,就想抽一只烟。烟还没有卷好,手就不管用了,胃里开始滚火、滚雷、滚刀子。鼻子先流血,嘴里的血也出来了,最后舌头伸出很长,像一块红绸子布一样挂在嘴巴上。我爹命里就享不了福,共产主义社会过了不到两个月,那个句号还没有彻底拉直,他就躺下了。人不信命不行,没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我娘重新回到了刘庄听姥娘说她回来的时候经常做恶梦,经常半夜睡着睡着猛然坐起来,浑身是汗,衣服都贴在身子上。我是在姥娘家落地的,生下来刚斤多点,一天到晚像猫叫一样哭个不停。娘没有奶,我能活下来在今天看算是个奇迹,可惜的是一生下来就成了一个没爹的孩子。
       我出生那一年,镇长好像犯了路线错误,突然被撤职了,被捆起来在全镇游行。镇长下台不久,刘庄的村长也下台了,这下轮到韩老歪扬眉吐气了。刘庄的瞎子满贯说老韩家的祖坟夜里突然冒烟了,一股青烟直冲斗牛星。满贯这话是在韩老歪成为刘庄的村长之后的说的。新镇长十分欣赏他的魄力,批判老镇长比批判地主陈万才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了村长的韩老歪依然没有结婚,革命工作实在繁忙,整天缠的他没有精力思考个人的事情。韩老歪重新组织人不断地开会,不断地批斗“地富反坏右”。我姥娘年纪大了,他就抓住我舅舅刘金锁不放。他原本就对我娘被嫁到七里铺怀恨在心,又被狗挠过一回,权利一到他手里,报仇的机会就到了。他指挥革命群众三番五次地把刘金锁拉出去批判。韩老歪对气势汹汹的革命群众一再强调,说刘金枝是嫁出去的人,不算本村的,批斗就免了。开批斗会的时候,让我娘刘金枝亲自批判自己的亲哥哥,而且还让她跟家里划清矛盾。

       那几年,我娘的革命热情格外高涨,把我生下来还不到三个月她就不管了,正好她也没奶,天天抱着我还耽误干革命。韩老歪公开在大会上夸奖刘金枝,说她:“对同志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严冬一般冷酷无情”。在韩老歪的鼓舞下,我娘像失散多年又重新找到组织的地下党员一样,焕发了第二次革命的青春,一心跟着韩老歪闹革命,一幅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的派头。韩老歪今天拉着她到镇上开会,明天又带着她到县城听报告。有时一连三五天在刘庄都看见不到的身影。
       伤痕累累的舅舅暂时忘记了疼痛,我娘的革命行动在他看来简直是投敌叛国,让他像头狮子一样暴跳如雷,但头顶上那顶富农羔子的帽子让他出门的时候依然抬不起头来,见谁都低头哈腰,见了小孩也小心陪着笑脸。我娘弟弟刘金锁在家里的表现如实向韩老歪做了汇报,韩老歪手一挥,龇着牙说:“让他一边歇着去”。韩老歪一句话,舅舅就被发配到村西苗圃里去了。我娘骄傲地跟姥娘说,这还不是看她的脸面,苗圃多清静,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可我舅舅根本就不领这个情,在屋里跺着脚打转转,骂骂咧咧地说丢不起人,到了苗圃就上吊。我姥娘是那种善良但没有主见的女人,她实在太担心唯一的儿子上吊,把我娘骂了一顿,用破被子把我一包就跟在舅舅后面到苗圃里去了。
       我娘自由了,天天跟着村长韩老歪闹革命,她的革命行动表面上看理直气壮,可背后里很多人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谁敢阻止革命的道路就把它踢倒在地再踩上一万只脚。”这是韩老歪的口头禅,村里人听听口气就怕了。为了表示对革命的忠心,我娘不但跟自己的家庭划清了界限,而且还搬到村委住去了,冠冕堂皇地强调:“的整个生命都是要给革命献身的,牺牲自己是小事,决不能丝毫影响伟大领袖毛主席缔造的革命事业。”后来,我娘革命又革到韩老歪家里去了,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还隔三差五地在他家里通宵达旦地研究革命形势。等我姥娘听说她在韩老歪家过夜的时候,我娘已经第二次有孕在身。姥娘气得浑身哆嗦,差点把抱在怀里的我给摔到地上。舅舅的脖子上隆起几条青筋,抄起菜刀就要跟韩老歪去拼命。姥娘抓住他的衣襟说:“你前脚出门,后脚我就上吊,能光怨韩老歪一个吗?就当我没拉扯这个不要脸的。这个代肚子,也别让他姓王了,干脆叫刘根,也算是给老刘家留下一条香火。”
        打我记事起,家就只有三个人。我们住在村子西头的一个很大的破园子里,十几间破旧的草房有八间常年挂着生锈的锁头。舅舅每天一早就到自留地里去干活,他在院子外面开了二分菜地,种上了茄子、豆角、辣椒,秋天的时候种白菜和萝卜。这个园子很大,很空旷,除了几棵稀疏的梧桐树、白杨树之外,就是一些坍塌的土堆,一到夏天长满了野草,荒凉的吓人。我小时候,很少见到村里的小孩,偶尔见到一两个也是跟在大人后面来找水喝的,躲在他们父母的身后好奇地看我几眼。晚上我们的院子里格外安静,虫子的叫声听得清清楚楚,月光从树荫里穿过来,像穿过一只破烂的大筛子一样,落到地上变得斑斑驳驳。由于长期住在这个破败的大院子里,我以为这个世界只有这个园子这么大,世界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一直到十岁之前见到外人我心里还不停地打鼓。现在我不愿意跟陌生人打交道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形成的。姥娘头发全白了,像顶着一头雪。我从未见过比姥娘更好的人,她整天乐呵呵的。姥娘是小脚,走路有些摇摆,她喜欢自言自语,往往会跟自己养的鸡或者狗说起话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嘴里也不闲着。姥娘毕竟在年轻的时候做过地主家的小姐,爱干净这一点,她一直到死都保持着没有改变。我们在茅草屋里住的时候,没有几件家具,破破烂烂的,姥娘把那些破烂的家具归拢的井井有条,每天都会用抹布简单的擦拭一遍,一尘不染,让我们这个穷家显得非常清爽。还有她带补丁的衣裳跟她的头发一样,什么时候都是整洁的。

        只要我醒着的时候就没有看见姥娘闲下来过,一天到晚笑咪咪地忙碌着。我舅舅刘金锁却是少见的倔八仙,他的性格没有一点随我姥娘,整天阴沉着脸,还是个炮筒子,一点不顺心就会爆炸。舅舅虽然脾气坏,可对姥娘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姥娘说的不对了,顶多是眉头拧一下,从不敢当面顶撞。舅舅表面粗陋,实质上是个心灵手巧的人,看过的事一遍就记住,秋天没事的时候,他会在自己种的葫芦上雕刻一些花鸟、人物一类的图案,雕的鸟看着就要飞起来,那些花也散发着香味。他还用高粱秸扎各种蝈蝈笼子,有的扎成三层楼,有窗户有门,并且开合自如,非常小巧精致。
我娘刘金枝正式住到韩老歪家的时候已经怀孕五个月,肚子像气吹起来一样,她挺着肚子在刘庄的大街上走来走去,经常会遇到刘庄群众那种蔑视里带着嘲笑的目光。韩老歪想让刘金枝回到姥娘家,但舅舅死活不同意,姥娘也抹着眼睛老刘家没有这样的闺女。无奈之下,我娘就去了韩老歪家里,这就等于告诉村里人,她成了真正的刘庄第一夫人。
        那一年恰逢百年不遇的大灾之年,村里人没有几家有粮食,村里榆树、槐树的叶子都被撸光了,树皮也被揭下来煮煮吃了。包括韩老歪在内,所有的人都饿灰了脸,说话走路有气无力。饥荒像大风一样不但覆盖了刘庄,连整个中国都席卷了,刘庄开始死人了,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刚开始还弄副棺材,后来只卷张草席,头几个死的人还挖个深坑埋进去,坑也越来越浅,到最后死掉的人只埋了尺把深,白天刚埋了,晚上就被饿极的疯狗给扒出来,撕的血肉模糊。
        我娘在那年颗粒无收的秋天喝了一肚子水也没有把孩子生下来,难产死了韩老歪是村长也没办法给刘金枝弄一口棺材,刘庄唯一的木匠张路海逃荒要饭去了,韩老歪把炕上的席子抽出来把我娘卷吧卷吧埋掉了,连个坟头都没有。我娘死了之后,不知道是哭的还是饿的,姥娘的眼睛就全瞎了,大白天站她跟前,连个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见。舅舅饿得脸发绿,身子平的像一块刚刨过的木板。我们一家人能活下来,多亏了头几年攒下的一堆没有烧掉的杨树、榆树叶子,就是那一堆树叶也被村里人惦记上了,过一个晚上少一些,没办法舅舅把干树叶子全塞到床底下才让我们度过了那个饥寒交迫的冬天。被舅舅当成兄弟的黄狗也饿瘫了,姥娘说人都快饿死了。干脆把狗吃掉吃了还能多活一天,舅舅死活不同意,可狗不吃干树叶子,饿得后腿都站不起来了,半夜被来偷树叶子的人顺手牵走了,哼都没哼一声。
        我真正记事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来了,满街上都是红红绿绿的标语,高音喇叭一天到晚播送最高指示。舅舅刘金锁天天被出去游行,头上戴着一顶又尖又高的白帽子,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大木头牌子,白天到地里干活也不敢摘下来,牌子很重把他的腰坠得快趴到地上。姥娘抱着我连门都不敢出,一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就害冷似的浑身发抖。大饥荒过去之后,村里的革命大火重新燃烧起来,韩老歪摇身一变成了刘庄的革委会主任,由于他整人的手段花样百出,后来还当上了镇上革委会的副主任。他身边常常聚拢着一大批英勇的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其中一个初三的女学生迅速占据了我娘以前的位置,不久就和韩老歪结成了革命伴侣。他们生下的孩子也是革命的产物,起了一个革命的名字,叫韩解放。
       姥娘得急病死的那年我正好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她跟睡着一样安静,眼睛睁着空空的,我左摇她不动,右摇也不动,手脚冰凉,吓得我喉咙里冒凉气。我舅舅被关进牛棚里,看大门老贵头的死活不让我进去,恰巧韩老歪来视察牛棚,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姥娘死了。韩老歪摸摸我的头,朝老贵头的使了个眼色,老贵头点头哈腰地把门打开了。不一会舅舅就出来了,他一出来就像一头发疯的狗,拖着一条残腿朝韩老歪就扑过去。我说:“姥娘死了。”舅舅像应了咒语一样,迈出去一半的腿收回来,一下子定在那里,他那个样子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至今清晰无比。
5

       我跟着村里人到河西去下煤窑时候,还不满十岁。村里的地已经承包到户,我和舅舅的家依然在破园子里面。我们村里人很多都在煤窑上打工,庄稼人没有文化、没有手艺,只能靠两只手吃饭。舅舅是不想让我去的,他要去,可是他从牛棚里出来之后老了有十岁,蔫蔫巴巴,瘦的没了正形,走路两条腿一绊一绊,稍不注意就把自己绊倒了,包工头不带他,没办法才让我去了。我的个头很小,瘦瘦的能把肋条骨数的清清楚楚。人家一个月挣四十块,我才二十五块,实际上我比他们干的活一点都不少。第一个月,累得我大小便失禁,浑身像散架一样摸哪哪疼。发工资的时候,拿到三张崭新的大团结,身上就不疼了,我盘算着在煤窑里干上半年,就能挣出家里一年的庄稼收成,出不了几年就可以把村里的房子翻盖一遍,让舅舅搬回去享几年福。还没到第三个年头,舅舅却出事了。
       那年他还不到五十,耳朵全聋了,我走了之后自己一个人住在破园子里,外面的动静一点也听不见。一天夜里,家里招了贼,贼进屋的时候根本没费劲,外屋里稍微有点用的东西全部被搬出去了。舅舅起夜的时候,听出了动静,刚要点灯,头上就狠狠挨了一下,像个口袋一样哼都没哼一下就蹲地上了。他第二天上午才清醒过来的,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连身都翻不了,碰巧给队里放羊的老贵头来找水喝,否则我连舅舅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我赶到家的时候舅舅已经三天滴水未进,村里的赤脚医生把他的头缠得严严实实,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会清醒,一会迷糊。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泪水把我的眼睛糊住了,除了哭再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他艰难地张开嘴似乎有很多话要给我交待。舅舅的含含糊糊的话现在大部分都忘了,唯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他说我爹王德贵不是饿死的,是韩老歪指示我娘在他碗里放了药给毒死的。舅舅在第四天早晨帮明的时候死的。外面的风很大,吹得窗户纸哗啦哗啦地响,舅舅眼睛直直地瞪着油灯里摇摆的火苗,呼吸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舅舅下葬的时候,韩老歪突然不请自到。他已经没有了往年的威风,胡子拉碴,一嘴黄牙,眼珠子混的像泥汤子。我想起舅舅说的话,死死盯着韩老歪,韩老歪的目光有些躲闪,表情非常古怪,要不是舅舅下葬,我真想上去跟韩老歪去拼命。韩老歪沉着脸始终没说一句话,临走的时候让别人捎话给我,让我搬回村子里住。我早就谋划着回村子里住了,没想到舅舅走的这么匆忙,对于韩老歪的话,我只当是他假惺惺地可怜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我又回到煤矿上,一直干到快三十的时候觉得挣得钱够我花的多了,应该回家盖房子、娶媳妇,生上几个孩子把老刘家的香火给延续下去。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呀。我想彻底离开煤矿的想法还没有成熟,那天晚上我们班组值班的时候,掌子面发生了塌方,当场砸死三个。我捡回了一条命,被砸断了一条腿。窑主把我送到医院里接上腿之后,塞给我三千块钱,说以后再有什么事就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本来,我还想多赖几个钱,这搭上一条腿就等于把后半辈子给搭上了。没想到话还没说清楚,窑主身后就跳出两个彪形大汉,肩膀上的肉拧成疙瘩。窑主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快滚,再不走,你连山都下不了。”
       我的腿稍微好一点,就张罗着把姥娘家原来的那几间草房拆掉了,重新盖了三间红砖到顶的大瓦房。那时候我们村里大部分的房子还仅仅用砖砌砌墙角,包个窗框、门框,顶多是朝阳的一面用单砖装装门面,芯里还全部是土,像我这么真砖实瓦盖房子的简直是凤毛麟角。村里人开始对我另眼相看,说我给老刘家找回了面子,老刘家多少年没这么风光了。我这么做就是要给村里人看,更是给老韩家看的,让他们知道老刘家的人没绝。房子竣工的时候,我请了很多人来帮忙,唯独没找姓韩的一个人。他们远远地看着我又是摆酒席,又是放鞭炮。
       我盖房子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抓紧成家,好接续老刘家的香火。那时候,韩解放已经从部队转业回来,结婚生子,即将接他爹韩老歪的班,当我们刘庄的村长了。房子盖好之后,的确来了不少的媒人,可一看我是瘸子,年龄还偏大就退缩了。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是看我太孤单了,连个亲戚都没有,受别人家的欺负连个帮手都没有。我的房子盖成两年多也没把媳妇娶家来,我已经远远过了三十岁,在我们刘庄二十五岁就是最后一道坎,如果二十五岁前还没有结婚生子,后半辈子多半是要打光棍了。谁知道,老天爷还是把眼睛裂开了一道缝。那几年,我们这一带竟然有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偷偷拐卖妇女,村里的好几个老光棍都花钱买了老婆,有几个跑掉了,但大部分都留下来,到现在还有十多个。我也走了这条路,到邻村买了个媳妇,加上给联络人的钱花了将近三千块。我媳妇长得很好看,就是精神上有点毛病,一犯病就乱摔东西,好在我屋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着她闹腾。白天我出去干活的时候就把她锁起来,晚上也不让她出门。为了给老刘家留下一根苗,我日夜折腾她,常常在她的大喊大叫中汗水淋漓。
她的精神时好时坏,精神好的时候就给我洗洗衣服,做做饭,精神不好的时候就唱歌、摔东西。她是南方一个穷山区的人,满口方言,我们一起过了半年多才能零星听懂她几句话。我媳妇进门不到三个月就怀孕了,怀孕之后她的精神好过一段时间,我带她花钱偷偷做了B超,是个男孩。那一段时间可能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天天拖着一条残腿把家里家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可惜五个多月的时候她突然犯病了,在院子里瞎蹦乱跳,满地打滚,直接导致孩子流产。我把她锁到屋子里自己偷偷跑到舅舅的坟地里大哭了一场。
又过了三年她才怀孕,韩解放的儿子韩大伟已经快四、五岁了。这次怀孕,我把家里的活全撂了,买了一群羊,出门就弄一辆地板车拉着她,一刻也不让她离开我的目光。九个半月的时候孩子早产了,斤多,是个女孩。虽然是个女儿,我也很知足,想着以后可以再生一个。我那个院子不知道哪年舅舅栽下了一棵桃树,病恹恹的,叶子干黄,女儿生下来的时候,桃树上还有几朵干瘪的桃花没有落下。我不认字,隔着窗户看见那棵桃树之后,就顺手给她起了个名字:桃花。可谁知道,从桃花生下来之后,我老婆再也不能怀孕了,怎么折腾也是白搭。有了桃花之后她的病也好像好了,中间差不多隔了好几年时间也没再犯过。
       桃花四岁的时候,她的毛病突然犯了,来的措手不及。她神志模糊,不是拉裤子里,就是尿裤子里,倒在柴火垛里就睡着了,对孩子不管不问。后来把我治棉铃虫的药给喝了大半瓶,死在柴火垛里。我找了整整一天都没有找到,最后顺着一群狗的狂叫,在麦场上的一个草垛里看见她一条腿,她的脸跟秋后的茄子一样紫得发黑,头肿得比原来大了一圈,大腿上不知道被谁家的狗咬得血肉模糊,露出来白森森的骨头。
6

       老婆死了之后,我开始担心孩子的神经是否遗传了像她妈一样的毛病。桃花在上学之前跟别人家的孩子没什么区别,长得跟她妈很像,在我们村里也算漂亮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桃花开始慢慢变得迟钝,整天大大咧咧,丢三落四,说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像扔砖头一样没谱,根本没个女孩子样。桃花六岁的时候,韩解放的儿子韩大伟已经上了三年级。当了村长的韩解放也来找过我说让桃花到学校里念书去。我穷啊,我不识字,也就不信上学这一套,还是个女孩子家,早晚是别人家的。后来,我实在没工夫照看桃花,也怕她跑野了,在她岁的时候才送到学校里,就当让学校给我看孩子了。
韩解放的儿子韩大伟是个很调皮的家伙,打小就能看出他爷爷的影子,学也不好好上,不是今天把别人的狗打了,就是后天把路边的柴火垛给点着了,天天带着一群孩子舞枪弄帮,把整条街弄的乌烟瘴气。学习也不行,作业也是找人代替,老师也不敢管。我没时间管桃花的事情,桃花就天天跟着他们一起疯跑,我抓住桃花打了好几次。可桃花不懂事,经不住几句好话,我一眼看不见,桃花就成了韩大伟队伍里的小尾巴。桃花的身体倒长得很快,差不多比跟她同龄的女孩子能高出半头来,十岁的时候走在街上已经像个半大人了。桃花的脑子是越来越笨,除了傻玩一点记性没有,上到三年级了竟然连我的名字还不会写。琐碎事也越来越多,不像小时候,出门老是扯着我的衣襟,一会儿看不见我就会哭得满地打滚。
       韩老歪是在桃花八岁的时候死的。他横了一辈子,到头来得了肝癌、肝腹水,浑身瘦的皮包骨头,肚子胀的像个孕妇,硬邦邦的像块石头,血管像蚯蚓一样横七竖八的满身爬。听村里人说,过一个小时就要抽一次水,如果不抽就会把肚子撑裂,疼得他嗷嗷直叫。韩解放把他爹送到市医院里,大夫一检查干脆推掉了,说他肚子里面全腐烂了,搅成了一锅粥,就是神仙也治不了。不可一世的韩老歪就这样哼哼着死在了回来的路上。唢呐声从他家里传出来的时候,我想起了舅舅临死前说过的话,觉得他这样死比我爹好不了哪里去,也算老天爷替我爹把仇报了。多少年来堵在我胸口的一块大石头随着韩老歪的死也消失了,我呼吸起来格外畅快,走路时把腰杆挺的像竹竿一样直,要不是我腿瘸就会绕着村子跑上三圈。
       韩解放给韩老歪办了一个盛大的葬礼,在我们刘庄算是空前的。韩解放给他的战友啊、朋友啊,以及以前有过人情来往的人都打了电话,出殡那天来了光外面就来了上百人,花圈把他家的墙都给盖满了。韩家本来就是大家族,送葬的人把一条街都装满了,像一条快要决堤的河一样浩浩荡荡地向西流过去。我站在自家的地头上看着那只灿烂的队伍不住地叹气,人和人不一样啊,韩老歪死场面这么大,我姥娘说我爹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没有,是一张破席卷起来的;我娘刘金枝也是用席子卷起来埋掉的。这儿子跟儿子更不能比,看看人家韩解放的八面风光的样子,我只不过是一摊臭狗屎。
       不过说实话,韩解放带我倒是不薄,分地的时候多照顾个地边,出河工的时候让我做饭,村里有什么好事都想着我。韩老歪没死的时候我不领他的情,韩老歪一死我觉得也没必要跟他过不去,毕竟人家是村长,村长是我们刘庄的土皇上啊。不但我觉得韩解放这人不孬,整个刘庄的人都觉得他跟韩老歪不像父子,韩老歪是坏事做绝让你看见就浑身发抖。韩解放是当兵出身,不说大话,做事有板有眼,对他爹以前做过的那些坏事,他一件一件给扳过来了,在村里的威信自然也就树起来了。韩解放是个喜欢琢磨新鲜事的人,兴化肥了,他带头买来往地里洒,他的庄稼就比别人的好,第二年别人就跟着撒了。村里人都看着他种地,看他打农药也跟着打农药,看他到种子站买种子了后脚就跟了过去。韩解放不但把村里治理的好,自己的家也算村上的拔尖户。唯一让他不称心的就是儿子韩大伟,老是在村里惹事生非,弄得他今天给这家道歉,明天又给另一家赔钱去了,一天到晚不得安生。
       在韩解放接连着到胶东半岛学习参观了几次之后,开始号召全村人盖大棚,种植香瓜。俺是第一次听说香瓜这个名,原来村里有种南瓜的、西瓜的和冬瓜的,在煤矿上的时候还见过北瓜,这东西南北都有了,现在又出来个香瓜。韩解放说,香瓜好吃,好几块一斤,专门卖给城里人。城里人有钱,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家扛,种上一年赶上地里三年的收成,发财还不就是眨眼的事情。但香瓜的种植成本很高,而且很娇贵,动不动就生病,需要一个整人天天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头一年我没敢种,留心看着别人是怎么发财的,没想到第一茬种香瓜的人当年就收回了成本。我到别人瓜棚里捡了个落地的瓜尝了尝,是甜,甜的糊嘴,馋死个人,怪不得城里人喜欢吃。第二年,我也狠了狠心盖起了一个大棚,砖、竹竿、铁丝、塑料布等一些东西全是赊回来的。我没文化,掌握不了温度,配药的比例也不合适,头一年基本上是白干,连个本都没回来。我笨是笨点但舍得下功夫,一天到晚拐着腿耗在大棚里,到第二年就基本上能赚点小钱,慢慢摸透了香瓜的脾性,掌握了规律,也跟养孩子一样上瘾了。我几乎是二十四个小时呆在塑料大棚里,到香瓜快下来的时候睡觉也在那里,一步也不敢离开。桃花不上学了,本来我还指望她帮帮我,可这孩子实在太懒,连大棚的门都不进,偶尔进来一次拽上几个香喷喷的瓜就啃上了,地里其它活也不沾边,顶多给我做个饭、洗个衣裳啥的。这我也知足了,能吃上一口热饭也算没白养活她。
       韩大伟念到初中毕业之后就村里开了个代销店,专门卖香瓜大棚上需要的物资,我大棚上所有的材料都是赊的他的,我没钱别人不赊给我,韩解放点了头他才答应的。我们刘庄有将近三百个塑料大棚,村里人谁不想巴结村长,反正买谁的东西都是买,如果隔着韩大伟的代销点去别人家买东西,那不明摆着是跟村长过不去吗。,想想,三百个大棚啊,除极个别是赊账,大部分是现钱现货,韩大伟这个愣头青腰包一下子就鼓起来了。头一年买了一辆摩托车,第二年就在村南头盖了一溜五间大房子,屋子里收拾得锃光瓦亮,非常气派,看得村里人直眼热。
       我家跟韩大伟的商店在一条街上,家里没事的时候桃花就到韩大伟的商店里去看电视。韩大伟在他小卖店里放了一台17英寸的电视机,在房顶上支了个大锅盖,收的台多,看上去也鲜亮。我们家连一台收音机都没有,庄稼人哪有工夫在电视跟前闲靠啊,种香瓜挣得是血汗钱,我怎么舍得买个电视放家里,又费钱又费功夫。桃花天天往代销点里跑我根本不知道,只要按时把饭给我做好送来我就知足了。韩大伟的代销点里整天人来人往,还有人在那里喝酒打牌,到了晚上还放录像,四五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天天长在那里。桃花十五岁的时候已经一米六了,相个傻大姐一样开始打扮自己了。有几次跟我要钱说到镇上买衣服,我没当回事,可过了两天,一件粉红的上衣就穿上了。我以为她偷了我的钱,问她老半天,她才支支吾吾说是韩大伟给的,说是经常替他在店里卖东西给的辛苦费。我一听就火了,我说:“你爹累死累活的,忙得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你倒有闲心给别人看店去,明天给我到大棚上去,这么大个姑娘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你爹。”第二天她倒去了,在那里活没干多少,连着吃了三个香瓜,我流血流汗的连掉地上的都不舍得吃,她这才呆了一会就吃了三个,这个败家子如果呆上一个月我也不用去找买家了,她一个人就给报销了。气得我摆摆手说:“姑奶奶你还是回家吧,别到处乱跑,把家给爹看好就行了。”
7

       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在大棚里刚躺下,从村里传来了警笛声,我以为又是谁家有人得急病了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才知道,韩大伟在小卖店里放黄色录像,被人给举报了。让我没想到的是桃花竟然也在那里看,我实在是气急了,她来送饭的时候连着给她两个耳光,打得她哭了一天。我把她锁在家里,告诉她如果再到小卖店里去就打折她的腿。她收敛了一些,也开始帮着我侍弄香瓜,有的时候还搭别人的便车到镇上给我卖去。我在家里侍弄,她出去卖,这让我省了很多心,唯一让我生气的是她虽然上了初中,但是老算不清帐,拿回来的钱经常少个十块八块的。我问她花了没有,她就信誓旦旦一个子没动。她虽然没心没肺,但模样在我们一条街都是没说的,她从街上走一趟就有很多人指指点点,说我刘根有福了,猪窝里竟然养出一朵花。谁知道我的命就这么苦呢,这个世道什么事情都会有,突然有一天街上的人看我的眼神变了。
       事就是这么巧,那天晚上我在大棚里给香瓜秧吊绳子的时候,想起一件东西落家里了,就把大棚的门锁好,顶着一头星星回家了。差不多已经十点了,走到我家胡同口的时候,看见桃花的屋里还亮着灯。我有点奇怪。这么晚桃花还没睡?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家的狗叫起来,桃花屋里的灯随着狗叫声熄灭了。走到门前一看大门也没有锁,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我摸索着走进院子,狗扑上来,带着一股热乎乎的腥味,我拍了它脑袋一下,它摇着尾巴走开了。
       我冲着屋门喊了一声:“桃花把灯打开,我拿点东西。”屋子里传出来一种人跑动的声音,脚步有点杂乱。我拐着腿走过去,推了一下门,没开,里面插上了。那种杂乱的脚步声踩的我心里有点乱。又喊了一声,桃花还是没开门。我的火腾地上来了,抬起脚照着门上踹了一下,门闩“喀嚓”一声断了。我右腿瘸,重心不稳,门把我弹回来,身子趔趄一下就倒在地上。等我爬起来,屋里的门已经开了,但灯没亮,我摸着黑进了屋。先把堂屋的灯打开了,然后走进桃花的房间。桃花的房间跟堂屋里隔着一条布帘子,我把布帘子撩起来,心急火燎地进了桃花的房间。
       借着堂屋的光线,我看见桃花躺在床上,被子盖的严严实实。我一进来,桃花好像又往下缩了缩,只露半个脑袋。桃花的嘴被被子蒙着,说话的声音好像在煤窑的巷道里,有点嗡声嗡气:“爹,你怎么回来了?”我说:“拿点东西,怎么不把灯打开,病了?”桃花的身子好像在发抖,被子一动一动的。桃花说:“我身上不得劲”。跟桃花说着话,我就去找灯绳,灯绳原来一直系在桃花的床头前,但是我划拉了半天也没摸到。我说:“要不要找大夫看看。”桃花的嘴巴从被子露出来,说:“不、不用,我睡一觉就好了”。桃花说话的声音有点焦急,鼻子里的气喘得有点粗。我不放心,借着外面的灯光继续找灯绳。我的身子转到窗户那边的时候,看见窗帘好像被风吹着一样鼓起了一块,再往下看,一双脚光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又宽又扁。我觉得脑袋“嗡”地一胀,全身的血液都爬到了头上。我拐着腿冲过去,握紧拳头照着窗帘鼓起的地方就是一拳。我听见“哼”了一声,这个声音还没落地,整个窗帘一下子掀起来,窗帘后面一双手猛地推了我一把,蹬蹬后退了两步,一下子就重重坐在地上。一个身影从窗帘后面闪了一下就窜出去了。狗在外面发疯地叫起来。
        我的忘记了疼痛,想追出去,可摔得太厉害了,我爬了三次才爬起来。等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外面已经异常安静,头顶上星光闪烁,连狗都已闭上了嘴巴。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屋里的时候,灯已经亮了。我看见只穿着内衣的桃花,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我一巴掌带着风声抡过去,巴掌贴到桃花脸上的时候,我的耳边听见鞭子在空中炸响的声音,桃花的身体摔倒在床边上。我咬紧牙齿崩出一个字:“谁?”说这个字的时候,我的牙齿似乎要碎了。桃花张了张嘴巴,瞪着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我。接着她张牙舞爪地从床上跳下来,又蹦又跳,当年老婆犯病的情形一下子呈现在我面前。
       我没有追问下去。我实在害怕桃花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一个声音不断地从我的身体里蹦出来:“把他找出来,让他断子绝孙!”那个声音异常的坚定锐利,只有上天才会这么命令我。对上天的话我不能不听,不敢不听,豁出去老命也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在桃花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双半新半旧的皮鞋,皮鞋的尺码是四十号的,鞋底上还有两个字,可惜我不认识。我把皮鞋悄悄藏起来,我听人说过,警察破案是要证据的,这皮鞋是唯一的证据,我用一块布包起来锁在柜子里面。我也想过要把这事告诉警察,但是镇派出所里那些肥头大耳又愚蠢透顶的家伙除了吓唬老实人,我还从来没听说他们破过什么案子。万一案子破不了,事情再抖露出去,丢人的还是我。
       我对种香瓜失去了热情,自从桃花一出事,我觉得香瓜已经不重要了。我偶然听说张路海想转接二手的香瓜棚,我直接去找他,他出了一个价,我出了一个价,相差不大,我就折中将即将下架的香瓜连棚子一把转给了他。卖的钱我全拿到韩大伟那里去还账,他的代销店关门了。我心里迟疑了一下,但没有接着想下去。韩解放多次对街坊邻居透露过,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在县里给儿子找个合同工。看来是这个机会来了。
       我直接来到韩解放家,平时我很少到他家里来,上次来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家的院子跟我们一样破破烂烂。这次一看见他家高大的门楼我就有点心虚,大门两旁蹲着石狮子,上好几级台阶才到大门跟前,冲着大门的盈门墙上是瓷砖贴的风景画,院子里的地全部被水泥抹了,比我屋子里还干净。我硬着头皮走进去,韩解放抱着肩膀抽烟,他看见我时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韩解放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那惊诧一闪就消失了,站在我面前的依然是那张不苟言笑的村长的脸。在村长面前,我多少还是有一点紧张,我从小就害怕跟那些头头脑脑打交道,他们的嘴多厉害呀,他们手里还握着一种叫权利的东西,他们稍微动动脑筋就够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喝一壶的。我怯生生地说:“大棚不干了,我来给大伟把帐清了。”我看了一眼他的脚,他穿的竟然是布鞋。韩解放不阴不阳地说:“大伟要到县化肥厂上班了,那钱不急着还,你家里紧先用着,这孩子走的急,帐还没巴拉清楚。”
       大棚转手之后,我心里没了牵挂。从那天起我再没到香瓜棚里去睡过,天天带着桃花跟着我到地里干活,一刻也不让她脱离我的视野。老话说的好,纸里包不住火。手里的活一停下,那天的事情就会出现在眼前,我的胸口就会隐隐做痛,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遇到火星的汽油一样,“腾”一下闪出火苗来。
       我有事没事的时候都喜欢在村子里转悠,我腿断过走路一拐一拐的,走不快,反正没有什么急事,跟村里那些无所事事的老头一样,这里站一会,那里歇一歇。表面上看我无所事事,实质上从那天开始,我没有一天晚上踏实地睡过,每天我都会在桃花得门口站一站,听见她打呼噜了才回去睡觉。桃花从十三岁起睡觉就开始打葫芦,这一点根本就不像个女孩子,可她就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掰着手指头把村子里的几个混蛋小子挨个想了一遍,特别是桃花几个同学,牛洪涛,不对,他一直在砖场上打工;马鹏,也不对,马鹏去年冬天到陕西当兵去了……我又把村子里经常穿皮鞋的人过滤了一遍:队长、会计、民兵连长。一个一个都看了一遍,除了老贵头穿着一双张嘴的烂皮鞋之外,无一例外地穿着千层底的布鞋,几个在镇上上学得孩子穿的都是球鞋。我在村里游荡着,仔细地搜寻着蛛丝马迹,可是游荡了一个月也没弄出点眉目,郁闷的我快要死掉了。
       半年前的那个早晨,桃花在手压井边上洗脸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她好像很难受,好像嗓子痒痒,脖子一伸得,嘴一张一。过了一会,她捂着嘴,扭动着身子跑到猪圈边上,“哇啦”、“哇啦”地吐起来,昨天胃里剩得那点像往外倒一样“噗噗”地喷出来。她似乎还在躲着我,吐完之后,马上就用袖子把嘴擦干净了。当她注意到我在看她的时候,脑袋耷拉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雾一样飘起来。我老婆前后两次怀孕,都是不停地吐,什么也不吃,一说“吃饭”两个字她就皱眉头。吃早饭的时候,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样,桃花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刚一拿筷子,腰就蒙地躬了一下,赶紧把嘴捂上。我胡乱巴拉几口饭,就到院子里抽烟去了。刚一出门就听见屋里“噗”的一声,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从她嘴里喷出来。

       我返回来屋里,桌子底下堆着一摊呕吐的东西,又碎又粘,没消化的馒头渣子混在粘稠的一大团里还冒着热气。桃花见我进来,看我的目光又惊又怕。桃花飞快地把地上的东西打扫干净之后,我说:

       “桃花你今年十七了吧;爹这些年忙着弄大棚也顾不上关心你,该给你找个婆家了。”

         桃花的脸红了,很不自在地摆弄着两只手。

        “桃花,爹都快五十了,养不了你一辈子,是该考虑考虑这个事了,像你这么大的闺女,你看看都有婆家了,你有没有中意的?”

       桃花害羞地摇摇头。

      我脸上耐心地保持着笑容:“桃花呀,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恶心的。”

       桃花警觉起来,惊恐地看了看我,又把头低下了。

       我说:“桃花你不要害怕,爹不会怪你的,都到这个时候了,爹就是把你杀了有啥用,爹就你这一个闺女,老了还靠着你呢。跟爹说实话,那天来咱家的人到底是谁,你要是喜欢他,爹托个人给说合说合,总比偷偷摸摸的好。”

         桃花脸红的成了一块布,她半信半疑地望了望我,又低下了头。

         我急切地想知道那个人,又不敢逼着桃花,急得我出了一身汗。

        我说:“桃花,好闺女,你总不能一个姑娘家就生孩子吧,早点嫁过去就什么事没了,要不,总有一天村里人会戳你爹的脊梁骨的。”

       说着说着,我的心里冰凉冰凉的,泪水一下子从眼眶里涌出来。

       我边抹眼泪边说:“闺女,你一个字不说,你是把你爹往死里逼呀闺女,真是个孝顺闺女。”

       我怎么也抑制不住心里那种难受,当着桃花的面就“啊、啊”地哭起来。

       桃花“呼”一下站起来,贴着我的耳朵喊了一声:韩大伟。接着脚步就噼里啪啦地跑出去了。

       我觉的眼前一黑,身子从椅子上下来。

8

       事情竟然是这样,我再活八辈子也不敢相信。
       我的脑袋从来没有这么乱过,过去那些年来的事情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闪过。舅舅临死前告诉过我的那一句话,我憋在心里多少年了,我想把它带进土里。可是,桃花的话像个钩子一样把它生生地钩出来,生生地从我心上钩起了一块肉。我把那句话咀嚼了很多年,一个字一个字地掰开,那句话像一棵种子一样一夜之间在我心里长成了一棵大树。可惜韩老歪得癌症死了,我以为这事就永远埋地下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又出来一个韩老歪。我昏昏沉沉地睡着的时候竟然看见了我那没见过面的父亲,他一幅病恹恹的可怜相,对着我是欲言又止,张张嘴想说话,没有说出来,嘴角直向下淌血,一口一口的涌上来。
       真是鬼使神差。那天我从椅子上滑下来,等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下子就看见了那把躺在椅子底下、已经锈迹斑斑的斧头。这把斧头是我种香瓜的头一年,在镇上花五块钱买的,现在它已经老的不像样子了,似乎比我的年龄还要大。我心疼这把斧子,觉得这样一点一点烂掉实在可惜了,反正我也没事干了,索性把斧子磨出来。斧刃跟磨刀石碰出了火星, “嗞啦”、“嗞啦”声音像药一样暂时缓解了我脑袋里的疼痛,我的呼吸好像也顺畅了。斧子刃磨卷了我也不原意停下来,在“嗞啦”、“嗞啦”的响声中,姥娘、舅舅和我被狗咬烂大腿的老婆依次来到我身边,多少年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了,他们通过铁和石头摩擦的声音,向我问这问那。眼泪从我眼里爬出来,落到磨刀石上,铁和石头的摩擦越来越动听。我知道,那是他们在还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我的泪水越来越多,这种声音就越来越轻柔。狗在外面叫了我没听见,月亮升起来,月光从窗户里透过来,白花花地落了我一身我也没看见。


        我的腰都要被磨弯的时候,桃花说:“爹你的头发咋白的这么快呢。”我想我该歇歇了,该到村子里转悠转悠了。我已经离不开那把斧子,我把它贴着肉塞在裤腰里。村里的人都说我老了,腿还一瘸一拐地,腰躬躬着像背着一口锅。我转悠了一个上午,中午吃完饭,我接着到村子外边转悠。太阳挂在树杈上的时候,我看见韩大伟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虽然他把头发染成了黄毛,可那姿势,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来。
       转悠了一天,我确实有点累,回到家里一挨床就睡着了。我迷迷瞪瞪醒来的时候,外面的月光照进来。人老了觉少,睡了一觉之后我觉得年轻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还是再倒外边转转,白天的时候有些地方还没有走到,趁着月光看看实在不错。毕竟是老了,走路踢踢踏踏,手脚也不利索,出门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叮当响了一下。桃花在我身后喊了一声爹,我没理她,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我穿过了一条胡同又一条胡同,地上的月光毛茸茸的,树的影子、墙的影子也毛茸茸的。我拐进一条胡同的时候,一丝酒香味从里面飘过来。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喝酒了,酒的香味牵着我前走。走着走着我想起来了,韩解放给儿子盖的新房子就在胡同头上。我想看看韩大伟的门楼前是不是也有两个石狮子,还想摸摸他大门上那挂两个狮子嘴里的吊环。我记得韩解放大门上的吊环,金黄金黄的,真像是金子的。
        一个人影歪歪斜斜地趴在韩大伟家的大门上,酒味就是从他身上飘过来的。我以为是贼,抖着把贴着肉的斧子从裤腰里掏出来。一摸到斧子就像小时候摸到姥娘的手一样,我的手就不抖了。“呃、呃”的呕吐声告诉我那不是贼,而是喝多了韩大伟。我走到跟前,他也没发现。我看见他身体一抖一抖得吐不出来怪难受的,就想帮他敲敲,把酒给他敲出来。可我的手里拿着斧子腾不出空来,我觉得用斧子背敲敲也不错,斧子背平平的,正好使上劲。我站在他身后,慢腾腾地把斧子举起来的时候,他还在“呃、呃”地叫唤。可是,斧子举起来之后,手就不听我的啦,我明明觉得斧子是朝着他的背落下去的,他的身子抖了一下我的斧子冲着他染成黄毛的后脑勺去了。我听见“嘭”一声响,就像敲在一个瓷罐子。韩大伟的身子晃悠了一下,头还没有转过来就像个麻袋一样沿着大门划到地上……
       我慌慌地往家走,把斧头上的血往衣服上抹了抹。路上我真是慌了,一辈子连个鸡也不敢杀的人,我竟然杀人了。我觉得魂都要从身上飞走了。回到家里,屋里的灯还亮着,桃花正弓腰呕吐的影子像墙上的剪纸一样清晰。我咳嗽了一声,定定神才踉踉跄跄地往堂屋里走。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桃花怔怔地站在灯光下面。
       站在灯光下面的桃花只穿着内衣,只穿着内衣的桃花肚子挺的高高的。我头皮一麻,那个在我身体里埋藏了多日的声音再次狰狞着蹦出来:“把他找出来,让他断子绝孙!”桃花惊叫起来,她被我身上的血迹和手里闪闪发光的斧头吓着了。我着桃花的肚子跳过去,再次把斧头举起来……
       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女儿,我的心反而平静了。活了五十多年,我还从来没有那天觉得舒坦过,压在我心头的石头消失了。我把血肉模糊的桃花抱到床上的时候眼里全是泪水。等我像往常那样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时候,眼泪又没了。我像干了一天重活那样,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补白

       刘根是这年秋天的时候被枪毙的,就在鸿雁江北岸的大堤上。刘根的尸体是韩解放亲自来收的,送到县里火化之后,还把骨灰放进一口黑色的棺材里,埋进了刘家的老坟里。刘根的坟旁边是桃花的,韩大伟的坟不知道为何也埋在了这里。现在村子里已经不允许封坟头,原来的坟也都给平掉了,韩解放在每一个平掉的坟上载了一棵树,一共载了十几棵。第二年春天那些杨树都抽出新枝来,风一吹树叶子像手掌一样拍的哗哗响。
刘庄人对儿子被杀之后,还去给刘根收尸很是不解,但没人敢当面人打听这事。心细的人没事的时候不断地回忆那些事情,模模糊糊推算出刘根应该是韩老歪的儿子,而不是王德贵的儿子。刘根跟韩解放应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真实情况也是如此,韩老歪在临死之前,从市医院回来的路上,断断续续地交待韩解放要关照着刘根,那是他的哥哥。韩老歪给儿子说话的时候,脸上泛起了一层红色,眼神躲躲闪闪。韩解放着实震动了一下,可当过兵又当了好多年村长的经历,已经让韩解放锻炼的宠辱不惊,就是在知道韩大伟和桃花都死在了刘根的斧头下的那一刻,他的内心也只是轻轻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时光逆转,他也感觉到有什么不可预知的东西应验了,只是比想象的更惨烈些。
       韩解放望着那些在春风中摇摆的小树,他似乎在迷蒙中发现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蚂蚁一样的人群。


[ 本帖最后由 李北潭 于 2009-3-10 12:31 编辑 ]
作者: 金特    时间: 2009-3-10 13:43
这类小说很不好评论
作者: 亢蒙    时间: 2009-3-11 18:15
这样的乡土传奇类的作品其实主要的用力点是故事和语言,作者的故事不错,语言还是土味儿不浓。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9-3-11 20:34
太老了,老实了一辈子。
作者: 李北潭    时间: 2009-3-12 11:36
标题: 回复 3# 亢蒙 的帖子
谢谢版主,正在学习阶段,慢慢修订
作者: 纪小齐    时间: 2009-3-12 22:41
要走这条路,多看李佩浦。
作者: 孙浩然    时间: 2009-3-13 04:13
下辈子做你的李培普吧  我觉得不如多看余华呢
反正这种大长篇我在电脑上看不过一千字就要歇逼了,除非写的跟镜花缘那么一惊一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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