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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双橙记 [打印本页]
作者: 死亡与罗盘 时间: 2009-3-15 22:29
标题: 双橙记
双橙记
查特莱莱夫人,
你好!
作为你和我共同阅读史的开始,你是否还记得这样一本小说。写了一头正在缓慢旋转轻舞的大象,它的舞蹈是温和的疲沓的慢拍的甚至是略带歉意的,正如这本作者失考,断代模糊,情节也语焉不详的慢拍小说一样,只会在自己混不可破的曲度里旋转。当黑发的、富有东方情调的你和我,H•布罗赫占据着同一张躺椅(那躺椅还不及你的身长)去阅读这本奇谲的小说时,故事梗概在脚下的地板木纹里收缩着带着长久沉默的痕迹。这部小说的第一页第一行要求你我参与小说之外已经发生的事情,你不时移动着随意摆放在我的颈窝里的下颌来调节审视小说的角度,你的眼神不时的在词句和标点间跳跃或是滞留,当这种非线性的阅读聚会进行的同时,我的眼神越过书脊,停留在你的身体上,因为,阅读一具身体的兴趣无疑要强过一部小说。
当然你并不只是单纯的侧耳倾听作者发出的牢骚,你的创作欲望被纯熟的写作技巧鼓噪着,你试着去改变小说中一些松散的故事模型,打碎结构里旋转的熵,你向正在解译另一种非线性的身体编码的我征求意见,“这条被作者抛弃的线索似乎在并行不悖的行进着,假如我用两个中括号把这段注脚缝合到原文里……”可那时我正在阅读一具历久弥新的身体所散发出的隐喻,我根本是在敷衍你,“不不不,这太不自然了,像两块难看的补丁”
可是这段忧悒的阅读史并没有长久的持续下去,仿佛你已经厌烦了这本单纯以语言自身逻辑去推动叙述的箴言小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书,但已无法捕获原文。”你像纳博科夫笔下的辛辛那图斯长久的用色泽饱满的亚麻色瞳仁盯着书页,尽管无法读懂其中的每一句每一行。可你并没有立刻对这部书的作者表露出自己的厌恶,恰恰相反,你表现出了对一个著书人的脑力劳动恰如其分的尊重,你用熏濯的松香在书封和书脊上涂上一层透明薄翼的蜡质,将它用防雨绸包好,甚至在四个书角用纱棉裹着以免出现难看的毛边。可你将它悬置在地下室废弃的电风扇支杆上,束之高阁,不再注视它,遏制了它的叙述冲动,剥夺了它的倾诉权利。不过你还是会时不时的拆开繁复的包装,将它捧在手里重新审视,小心翼翼的翻开它,谨小慎微的反复揣测著书人缝合在文本中机巧地应付生活窘境的方法和尺度。
你时常会像柳德米拉那样一天的时间里同时读几本不同的小说,晨暮初诞的时候读一本真实性像雾一样不可获取的小说;午饭过后在躺椅上阅读一本具有审慎的条理性的宗教小说,小说里的主祭和亵渎者之间爆发了无可搁浅的暴力;下午茶的方糖边时常放着一本增长着无可忍受的不适和焦虑的小说供她来翻阅,午夜到来之前,穿着丝绒睡衣的你读着那本稀薄化了的稠密情欲的小说。卡尔维诺也曾经指责过你这种行为“为了免受一种故事可能给她带来的失望,她同时也阅读着其他故事。”
恰逢一位前来上门兜售精美糕点的僧伽罗人,你以三个镍币的价格外加这本象小说的代价购得一块提拉米苏,“这只是堆忧郁者的内省物,哪怕被说成是克罗诺斯阉割之镰所使然也难辞谬情,说实话,它连三个镍币都不值。”你对这位表现的害羞而冷漠的僧伽罗商人抱怨着。这块放久的精致糕点视若无睹的躲过了几片挂着晶莹口水的蓬勃的嘴唇,消耗光自己松软可爱的年华,穿透陈腐的岁月后鲜奶油和可可粉玩了一场末日游戏似的的集体逃逸后出现在你的餐布上,所有松软消失在软芝士温柔的怀抱只剩下一堆分秒和酵母菌堆积起来的老气横秋。换做平时你一定会大叫着把这块行将就木的糕点丢到流窜着湿气的巷尾,同时又带着女性与生俱来的温柔和刻薄的去谴责这位僧伽罗糕点商。可现在你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你发现下午茶方糖罐边似乎少了一本装帧精美内容古怪的小说。
你长久的注视着这块糕点,亲爱的你真是把我吓得不轻,你注视提拉米苏的神情和那些在降神会上与神灵交流的灵媒一样的痛灼,你亚麻色的瞳仁里潋着毡状的微暗,你的鼻息更孱弱得像头安达卢西亚受伤的母马,我在你耳边轻声唤你的爱称,莉,你醒了过来,泛着水仙花香气的笑靥。问我那本小说还在阁楼里吗。我向你解释,不,现在不在了,即使在以前它也只存放在地下室和卧椅上。你立刻神情怏馁,直到我吻了你沾满泪珠的睫毛和眼眶后你才安定下来。
从那之后你迷恋上了这本书,从午夜水星出版社校书员那里以五百镍币的价格收购了一本充斥着印刷错误的德行本,你深陷其中,为此我离开了你离开了我们相恋的地方,卖掉我们的婚床,马厩的脱冠照,以及你的一位东方情人送给你的三绽三线的纺纱车和踞织腰机织布机。记得那张拍在动物园象山前的合影吗,我把它寄给了一家摄影大赛委员会,用它换取了微薄的奖金。这张照片游历过一个个城市的博物馆,世俗的眼神,窃贼之手,模范消防员的伺弄,附庸风雅之徒的追捧,毁灭性的耻笑,收藏家之家,成人童话的封面。然后我换上一件怀揣着十三张即将到来的合影的灰花栗鼠皮大衣,坐上一乘干爽的绿皮火车,在一个阴雨天周游列国。在我拍摄的一组以修女和僧侣为主人公的主题照里用十三张空白的底片锁住他们姜黄色的形象。我为他们编了名字分别为:《介事第3号》,《介事第13号》,《介事第23号》《介事第26号》… …
我知道现在的风气不适合谈风月,请原谅我的粗鄙,我脑袋里正荡着一大片晒不干落不下的大雾,悲伤的大雾,又区别于伦敦城里的工业大雾,这是种情绪化的大雾具体的滋味恐怕只有雾中人才能知晓。我可是被这雾气折磨的够呛,夫人,即使你认为我苍白乏善可陈的后半生多半是由这雾气酿成的也未尝不可。我时常卷入一些莫名的神秘事件之中,我收到了开罗城的一位宗教狂人寄来的恐吓信,在这封用东倒西歪的闪米特字母隐藏了自己笔迹的信中仇恨的控诉我对一位不幸患上了象皮病的犹太法利赛女孩的言辞轻薄和种族偏见,上帝啊,我一辈子都没走出过法兰郡一步,这可是个由西撒克逊人构成的城市,连半点外国人的影子都看不见。叫声古怪的布谷鸟从灰色石窠里衔来了地狱的签名信。一位自称是蒸汽引擎与月亮潮汐协会会员的男人奉上了协会的最新季刊,这是个十足的骗局,这本印刷低劣自称标志着蒸汽时代到来的季刊里面大部分的篇幅抄袭了《圣经》索引的内容。在期刊的灰色扇形边框里有这样一则广告:“拥有良好血统的权贵绅士,H•布罗赫,以其良好的声誉和丰厚的资产,欲接手大宗款项的担保活动以及为无偿的法律援助,申请人不需要任何条件和手续只需要收取极为低廉的手续费。”生活是如此的荒谬,要知道贫穷落魄的我当时正为一件子虚乌有的伤害牲畜案向法律委员会需求法律援助而不得不向倨傲的司法体系低头。
尊贵的夫人,那个挂着璨然笑容的阳光美男子现在已经变成了和苦艾酒结下不解之缘的颓废派摄影师。不瞒你说,我已经在我冗长而又憋闷的生命线上腾出了一段供我从容赴死的时间,这种时间对于一个乏善可陈的下半生来说是信手拈来的,像请病假一样方便快捷,我之所以保持着这种僵而不死,自杀未遂的状态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未了,那张摄于象山的合影被一位儿童读物作者同时也是博洛尼亚大学的符号学教授选作一套丛书的封面,是本成人童话的丛书,收罗了来世界各地的奇谲故事,现在他还需要您来执笔写一本封面故事,既可以是作为丛书的一本出版,也可以单独发行。教授希望你能写一个关于象的童话。如若得到您的垂允,我将不胜感激。
您永远的奴仆,H•布罗赫
信纸中还夹着一张照片的影印件,那是一张她和布罗赫先生在动物园象山前的合影,作为背景的象山里探出一只幼年亚洲象的脑袋,照片中查特莱莱夫人顶着一头靛蓝色卷发靠在年轻的布罗赫肩膀上,皓齿红唇戴着荷叶帽穿着漂亮蕾丝边绸外套的少女手里捧着一束早夭的椴木花,那束在弗雷乃小山丘习惯了各色的土壤又在巴佳岱尔的小河里润过纤纤细足的椴木花此时在查特莱莱怀里乖巧得像只小野鸽子。照这张照片时查特莱莱正陷于对布罗赫悱恻的热望之中,这束椴木花正是他们的信使。这时的查特莱莱刚刚结束完那本有关象的小说的阅读,她希望能从真正的大象身上获得了一种直观的印象。而那个下午她的情绪都被那头象所左右,她从象山前的说明牌上获知,它的名字是“婆罗洲侏儒象”
“一个关于象的童话”。 查特莱莱夫人在嘴里颠来倒去的揣摩着这句话,像一位坐双桅帆船前去扶桑贩卖荨麻的水手在途经満剌加的港口酒馆里向她要了一杯扶桑气味的果露,带着一股水手特有的败血症的气息。但查特莱莱夫人作为一位文学爱好者和一位阅历资深的阅读者总是对于善意写作邀请总是持有好感。晚年的查特莱莱夫人对男人失去了兴趣,单身,离群索居,从事写作、阅读和一切与文学有关的沙龙和研讨会。她总是对秘而不宣的书页哲学保持着高度的热忱,像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里的模范读者那样对一本书执着寻根溯源,当然这会让你得到更多的书。甚至会希冀在将来某个时刻获得上帝会赋予你的一门精辟语,一种精英主义的语言,有点像乔伊斯《芬尼根的觉醒》里语言,每个音节、语素、字母、短语、语句都是一个个的迷宫,自己支配着地图,别人休想走出来。当然,与此同时,她更沉溺于写作。
查特莱莱夫人在帝国图书馆的G区里找到了这种象的只言片语。她身子弓在在书架与书架间的缝隙间油印书页上的字母精准稳妥的送到太阳穴里,设计师们也让书架一个一个紧紧的挨在一起,可逼厥的空间并不能预防孤独,她反而越发觉得这里是寂寞的滋生地,各种无生命的东西在可操作化的工作间里被加工,以一种易被人识别的姿态生长茁壮。较之与当时盛极一时的自然主义小说查特莱莱夫人更加醉心于异乡人的故事,阿拉伯人讲得《医生和旅行大衣箱》,东方婆利的《罪过录》。她有时也自己构思剧本,借用东方故事里的人物、性格,行事方式,套路,来写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她总喜欢安排这样的情节:政治生涯扶摇直上;双辕小马车的奇遇;王子为荣获女王勋章的人开办的葡萄酒会;患有形而上烦恼的贵族不放弃对永动机的科学假设;权势和影响;屈尊和友谊;用大蒜、圣水和木桩、镀银子弹拯救血族中吸血鬼亲王;用盛气凌人的屁股遮掩死神的冷笑;“滑稽剧都是风流韵事”;英雄主义是基督教堂彩绘玻璃上刻画着坎特伯雷大主教殉教事件的贝克特之窗以及一些哥特小品(比如中古高地的古堡里宴请八方的夜间舞会,天生厚嘴唇、银脚链的盛装女佣恋上了指望过来掺一脚的、乐于与人交媾的乡绅,以及牧野狼的入侵。故事从头到尾充斥着以爱之名的交媾与暗示交媾的行为。)
查特莱莱夫人生活的时代普罗旺斯诗歌在法兰西南部宫廷大放异彩,被国王钦点为国诗体,大家各个都成了南方游吟诗人,眼里闪烁的都是阿莫巴赫修道院的古本残稿的过渡文本,表情都是同一有序的“屈伦贝格体”,嘴里吟唱的都是用蹩脚的德语写成的语焉不详的爱情。可他不爱写诗、不爱吟咏和歌、不爱林茨地的尾韵时撅起的青嘴唇、不爱中古德语、不爱罗马语族、不爱阿基坦公爵、不爱《散文体朗斯洛》。她只爱与肉欲相反的爱情,爱奇谲怪诞的东方故事。她在梦境中保持着与东方神秘种族的神交,为此她还出版了一篇游记小说来记载梦境中的见闻。在名为《造访梦境》的游记小说里描写了野外游猎,三三两两的招遣廪膳生员的郡守;在大悲阁楼小楷誊撰《法华经》僧侣;稳妥的处理了南蛮町的暹罗商聚众揪斗事件的捕快;瓦楞帽,真川扇,暖轿途径的阊阖门,露着榴子牙的青衣小鬟;专供老妈子一里一外交换长舌情报的石栏门;妓女们轩翥起座敷童子们连夜用入内雀内脏扎的孔明灯用鱼肠线在内侧缝着自己中意嫖客的名字;幽闺久旷的郡守结发的陪房丫头宸哥渴望来一场罗袜纵横、云鬓散乱的交媾。这是南方特有的姁姁致态,带有肌肤之亲的絮语。她成了发绾街一家中国茶楼的常客,茶楼坐落于一条绿色的开满浮萍的河流上,她沉溺于沉湎于潮水与沿街街道的低语和说书先生喋喋不休的段子,两者如连体婴儿一般。她被段子逗得开心也为河开怀,河面上褐色、乳色和暗碧色的水流绞成发辫似的细碎流转,那里千年涤洗着跋涉的罗裳褫住了旅行的声音——秘密而浓密,那里冻云合遝,波浪激衡时刻发生着良人送归、渔舟唱晚的传奇。
第一稿的题目她已经拟好,名为《双橙记》,尽管天性温顺的她并不喜欢这类哗众取宠的名字,这往往让人想到阿谢廖莎所寓居的头颅飘荡在城堡拱顶却浑然不觉的隐晦不明,她蕙芷般优柔的禀性甚至让他冒出了要为剧中的女眷虚构一把百毒不侵的降魔杵的念头,读者以无坚不摧摧枯拉朽之势从俗气熏炽残夏晚景中学到一种轻透的揶揄,这种犹疑被冠以婉约的名义。
之后她构思出了着几个开头:
【一】很久很久以前……/传说
【二】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种史诗式的开头看起来不够谦虚)
【三】跌落的过程总有一个美妙的瞬间,身体腾空的一瞬间即被海风包裹住,带着暖意的温顺身体,而灾难也紧随其后。人总是重复着这种自我折磨的过程,当然法比安也不能例外(哦,必须要预防这种悲观主义的情绪在人群中传播)
【双城记】
《壹,篆刻在女人身体上的符号》
“法比安”
一个女人的身体埋在黑暗中一条维索利亚塔城酒窖挂毯里,女子的鬓角拉持着,开司米被撑出了空隙,法比安称这里是“伤者的福祉”。女子的意识绵软,几近入眠,仿佛又深陷一场枝叶繁琐的梦魇的摆布,像一位忧悒者把头靠在梦境里一片长满冷杉的马蹄形小岛上,耳朵内壁回响着一首奎鲁特语唱的拜占庭式的宗教音乐,她对这首歌的热爱源自于对这种语言的激情,奎鲁特语是少有的没有鼻音的语言之一,歌手的嗓音清爽,继承了冰川纪祖先嗓腔里的迷人张力,没有拖沓令人恼怒的鼻音,便于宣泄无法贮藏的澎湃激情。旋律浸泡在发音规则和抑扬格之中显得松散无味,更像是一部电影里配乐的念白。
女子睁开眼呼唤了一遍爱人的名字,这是她翻开眼皮后习惯性做的第一件事情,甚至比做弥撒或者是在胸前画下十字一样更加的礼节性和日常性,女人身子缠裹在挂毯里,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反而掐着鲜红的指甲肉又重新潜回到到浅睡眠层里,房间里弥漫着焦灼的,繁稠的呼吸,女人隐约听见肺叶发出破风箱的开合声,法比安曾经说这种声音像极了布尔多瓦王国里破茧后翕动翅膀的丽象蜡所发出的呻吟。
她曾不止一次地向女伴这样吹嘘,“在我和法比安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个女人,另外一段故事,那段故事也并没有因为我而结束,恰恰相反,那段故事要比我和法比安所诠解的故事更加饱满、枝叶繁复,法比安多半时间活在那个故事里,为那段故事的推进而奔波,只有当那段故事的剧情遇到困境的时候他才会跳到这个故事里来,这也恰恰是他的魅力所在。”
现在,法比安大概就在那段晦暗不明故事里扮演一位桃心王后的秘密情人,男妓,蓝嘴唇的阴谋家,长着酒糟鼻的危机预知者,“拯救威尼斯协会”的常务理事,普遍民权论者,前胸长着与岁数相仿的赘疣的校对员,外科手术爱好者,非全职草坪修剪工,综合性格迷宫的掌管者,另一位女人怀抱的拥有者,对尔希比亚德主义持有原教旨心态的拥护者,落魄的政治犯,手持毛瑟枪姜黄色橡木枪托的杀人犯。或者是位一动不动站在光影交织的边缘被光影如静物般分割着宛如神祗淡色的少年,想到这个的时候女人差点笑出声来,似乎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联想和悱恻的热望感到羞赧。
灰蒙蒙的房间里射进了两条翻滚着灰尘的光柱原本挡在窗帘缝隙前面的宽阔的脊背(法比安的脊背)消失了水磨面地面上的摩擦声干涩粗糙的使女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她措手不及的调节瞳孔的大小面部肌肉变硬顺便还需确认这两条光柱的距离大小入射的角度反射分析等生理上的抗拒反应床头上一堆有关二叠纪时还处在幼年的海西褶皱石基洋流运动的论文下压着一把38口径的smith&wesson型手枪据带通风装置的圆屋顶天鹅绒睡衣的主人说这是阿尔封斯爵士在接受教会加爵时的仪仗手枪这是法比安平素最为中意的小手枪平日被放置在疲于采光的尖顶高窗之上宴会或者是联席会议时被取下佩戴在法比安身上而现在它却失去了和主人的联系仿佛被抛弃一般使得尖顶高窗不在是存放地而仅仅是一块葬送地
女人想到自己可能就是法比安的另一把并不十分中意的小手枪后显得有些忧悒,即将被葬送或者已经被葬送,到这里她又是一窒。她常常幻想着自己能够越过法比安酒红色的牙床窥探他脑中软绵绵的思路,当一位来自日内瓦的作为血液循环理论的芸芸中一个伪善拥护者的眼科医生用饱含伊菲革涅亚式的伤神语调批驳她富有童真的见解时,她却又灵魂出窍,心思又跑到别的地方了。
黄昏的时候女人散步到后面的海边接着做她的韵律诗。这是个小城市,小到无以复加,小得连误入这里的陌生人都懒得迷路。小城的性格也是慢拍的,小城由几条街巷织成,发绾街如同脊椎一般连接着城市的头颅和尾椎,女人所住的那条滨海道位于左肺叶下的冠状动脉,太阳维持残局地喷薄出残留的潺潺微光潋在冠状动脉上,她踩着细碎的如枯叶的光斑朝海边走去,女人颇为中意,在她眼中这里俨然成了爱丽丝的镜中奇境,她也摇身一变成了疯狂茶会的协办者,揉碎在松榆阴下面包粉做的三月兔睡鼠化为面包屑招徕来此歇脚的啁啾雀,扬起花盘似的脸吸收最后几加仑光合作用的放课后少年,学龄前的女孩用从邻镇裁缝店里偷出的粉笔画下歪扭的跳房子的图案,站在篱笆尖角的观潮猫,二手书店前逡巡游弋的巡警们穿着黑色皮革的高筒靴子,帽子上也围着一圈黑色的皮毛,手背在身后握着黑色的胡桃木手杖,并不时发出“咯噔咯噔”这样的声音。仿佛迷雾不散的苏格兰场里走出的前来述职的伦敦乘警。她不遗余力的耗尽智慧记住每一个都令她心醉细节并将他们永久的锁在节律和言语里,记录在诗行中。所有诗性的味觉都重合在一起,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片缩在味蕾里,像是蛰伏在虫卵里准备过冬的露螽幼虫,等待下一次的身体舒展。
隔壁的九衢街新开了一家体面气派的莎士比亚剧场,里面上演着新剧《索福克勒斯的炼丹术》,莎士比亚剧场拱廊接着一座样式古朴的科隆式的暨正教堂里,新剧中场演员退场时她走近圣母堂,那时候弥撒仪式已经结束,她的视线落到摆在中轴线上的祈祷椅上,之后她再次见到令她魂牵梦绕的恋人正靠在装饰于忏悔室的青铜化尊上和一位灰色绒面大衣的先生闲聊,这位衣着考究的先生佩剑上涂满了琥珀色松脂,他对胸前四张大书写纸折成玲珑胸衿的关注似乎甚于对先生们的议题的关注,况且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教堂中央祭坛里传来的女人热望的眼神。她的喜悦就像阳光落在十字上,燃烧了起来。她索性侧耳倾听,尽管只是一些只言片语:
佩剑的先生:教团的态度摇摆其实只是种权术玩弄者的策略,他们是想让联席会议的虚妄派意识到教团的内部一团糟,哈布斯堡王朝内部的一位被天主教化了的保皇贵族指望着能从废墟中的……
法比安:萨尼特是共和国跳动的心脏,而萨尼特教会是连通着共和国静脉动脉以及更远的殖民地的血液。而这滩血液现在已不再循环,是冒着腐臭和死亡气息的一潭死水。
法比安:城堡在哪里
佩剑的先生:一个有着一百个塔尖的城市里
法比安:刚才那位摆尾乞食的先生受了的鲤鱼教团的蛊惑急匆匆收敛起嶙峋的恹气去参加尼西亚宗教会议,别把这种人看做是小岛的激流,他们将永远是我们行动的阻碍,除了迫使他们交出生存权以外我们别无它法。
佩剑的先生:看吧,萨迦说,“投毒者已经在举止得体的神父兴致勃勃的视线里消失”。像往常一样,在听完胡格瑙的布道词后你去叫门,你把自己说成是一位法国号演奏师,问他要不要为自己的家庭晚宴添上一段即兴降B调奏鸣曲,手枪就藏在法国号的管筒里,我准备了一条斯拉夫人造的装着橡木枪托的毛瑟枪,偷出了房屋的内部结构图,为你做出了每一步的分析图,研究仆人们的生活习性,甚至连镀锌的门铃芯板也焊成了回路。假如失败,你就以法国号演奏师的身份潜伏在城堡里,等待绝佳的时机,可你要注意一定要在维京人攻入城堡之前得到记录着婆利象的羊皮卷弄到手。
法比安:先生,至于枪械的使用您应该先问一下行家里手,再说我不太适合俄国人造的毛瑟枪,对我来说那太粗笨了,会磨伤我的皮肤。您应该记得您在授爵仪式过后随便塞给我的smith&wesson型手枪。它现在正躺在发绾街的一家霍屯督式的塔屋的尖顶高窗上,我可以现在取回来
佩剑的先生:只是我听说你在那里豢养着一位尼侬·德·兰克劳斯式的人物
法比安:不,先生,她只是个孱弱、多病、肤浅、以社交生活作为自然本质的游吟诗人,她像其他诗人那样坐拥着无以伦比的掩饰才能,她的诗歌是最厚颜无耻的谩骂。但我一颗子弹就可以让她永远闭嘴
他点上一支雪茄烟,悠闲地抽着。
《贰,犹疑和寡欢》
法比奥·安吉埃出生在一个国祚绵长的小国萨基亚,政治上受困于卡佩王朝。他于天使传报之时降生于萨基亚首都郊县的教区牧师家庭,她的母亲是为多才多艺的词典编纂师,在一本三千七百五十六页的《词源说》第五十八次再版时出版商要求换成哥特体的对开本,中间镶嵌着红黑缩混的花押体,为此请他的母亲在手稿上做了旁注和眉题。除此之外,她还是位音域可以跨越三个八度的女高音演唱家,声线将每一处上升或下降的音阶、抑扬顿挫的装饰音处理的恰到好处。她的声线里囿锢着一种亚铜色的优雅在露天剧场或者圣卡洛斯剧院里这种优雅被放大。她模仿“拉切尼夫人”对《凯普莱特和蒙泰古》里普朗艮的原曲修改,使她的嗓音降至中音谱表的G,然后急转直上,达到高音谱表的G。而他却继承了他父亲被灰墁罗织的嗓音,深含叵测,无可放置,时常令他显得犹疑和寡欢。他十二岁的的时候,家族的一个旧交诬告他母亲是行妖术的魔女,被送到了宗教裁判所,胸前缝缀黄色十字架后施了火刑,尸体被丢进水牢的吊闸门里。法比安年轻时入伍,在对支那的小规模的山地战中亲手俘虏了敌酋立了战功,闻名遐迩。当他带着枪伤和因中了瘴气而不断发热疲惫不堪的身躯和一箱子通胀后宛如废纸的旧钞回国时,社交界已经淡忘了这个曾经光彩的小人儿。他走下“基布沢”号的舷梯,被海雾呛得头晕气喘,码头上接他的只有一个脸色煞白的苏格兰人,自称是帝国图书馆的司务长。他重新踏上这个国家的第一脚意外的踏空了,原因是头晕导致脚的落点目测失真,他赶紧收回重心身子却被重力任性地拖拽到一堆积水前面,那是宿雨叠加所致,他甚至可以看到石灰岩的兜底里沉渣泛起的杂质,靴子踏进积水世界的一瞬间他改变了想法,他在图书馆找了份差事。
贵妇们从洗衣店的窗口取走巨大的裙摆。他正要去街巷深处的洗衣店取一件浆洗过的呢领衫时,那是他从图书馆总务部领来的制服,遇见了阿尔封斯爵士正在对一名清教徒执行私刑,爵士虚伪的奉承着法比安。在阿尔封斯爵士皈依真主之时任共和国第35任护民官,第35任护民官平素行事阴晴甫定,左右口袋里常年摞着两本《共和国民法典》和《罗马教廷法典》,罗马教廷的法典有许多地方是与共和国的宪法和民法相抵触的,第35任护民官最擅长钻进民法典和教廷法典相抵的空子里大施雌雄,阿尔封斯临走前在他手里塞了一张羊皮纸,回到寓所,展卷:
法比安:
星期五凌晨三点,请你到暨正教堂(科隆式)的侧门,记住,千万不要浪费一分钟,我帮你找两个完全不认识的绅士,他们品行端正、言辞谨慎足以为你料理好后事。不得泄露我的名字。
对了,别忘了带上杜松子酒和鹅肝酱。
M·阿尔封斯
为什么阿尔封斯在深夜会选择一个教堂与我相会呢,法比安以前经常和阿尔封斯爵士在酒馆里相遇,并相谈甚欢。阿尔封斯爵士在一份密信中摆明了自己的立场:“酒馆是故事的滋生地,同时也是使一个故事结束其旷日持久的漂浮状态的四爪锚”为了论证其观点他甚至援引了从一位气象记录员的事例,他在信中罗织了温热的朗姆酒和劣质的雪茄烟对一个时时要保持着客观和精准的头脑的影响。周三的时候法比安在“河床”酒馆里的一位警察署长口中得到了如剥开的一粒鹰嘴豆一样不同于表皮的事实。在叙述的过程中那位警察署长身上套着湿漉漉的公务员斗篷手上端着一盏仿造的拜占庭式的长脚烛台清晰的从法比安惊诧的表情中获取一种舒适的满足感,“俨然一副教区牧师的嘴脸”法比安暗骂着同时又竖起了耳朵,“大概是周五,不不,应该是周日,如果你不介意日期的话就姑且相信一次我日渐老化疲于锻炼的记性,嗷,是周五,没错,那天恰巧是《海葵周报》出版的日子,你也知道,那些恼人的中间商总是推延发行日期,因此……”法比安清了清嗓子示意他不要过分偏离主体。“周五晚上我在内斯湖晚邮报酒馆的罅角中发现了一份崭新的《海葵周报》,而那份报纸的阅读者正是阿尔封斯爵士,尽管报纸中的刑律版并不能提起我的兴趣,可你知道《海葵周报》的考古版却对我保持着旺盛的吸引力,听听这个,加德教授在对尼斯湖中发现的锌制容器(里面码放整齐了一整套由辛梅亚语写成的简史小说)的研究后得出结论:这无疑是古代遗迹的一部分,辛梅亚语和芬尼根一样是一种被上帝遗忘的语言,这套简史小说显然是历经了时间长轴的辛梅亚语的遗孀,更加令人惊奇的是这套简史小说在重见天日后甚至尝试建立自己的生物节奏。”
法比安有些愠怒的盯着署长的长睫毛以及斋戒期才有的枯槁的灰色眼窝,示意他不要过分的偏离主题“法比安老弟,这算不得问题,问题是他前妻尼尼薇也出现在酒馆里,还挽着一位遗传了地中海卡拉布里亚祖先染色体的希腊美少年的臂弯转入后堂,啧啧,像挽着一尊佛罗伦萨浸礼堂前俗气的安德里亚皮萨诺雕像,尼尼薇肥腴的臂膀像挂在刚刚抹过松香的亚麻色琴弓上,啧啧,脸上涂满了稍纵即逝的情欲,啧啧,谁都知道她每晚过来就是为了让爵士感到难受,她曾不止一次的向她的女伴转述自己娇喘连连的情欲史,眼神不时游离到角落阴影里一副侧耳倾听怒火烧灼的脸上。罅角的爵士外科手术般地精细的将词素音节的轮廓进行切割,分解成再也无法细分的粒子,现在即使是他重新把这些分割后的词素音节重新拼贴起来得到的是一条条被规限的密语,一条充斥着密谋和帮会行话的供应商小巷,一个被标点完美缝合起来的裂纹文本。”
“河床”酒馆里又迎来了一位奥地利的外科医生,他在莫拉维亚监狱做司狱长时自学了医学,他治愈了无数前往耶路撒冷朝圣者的膝盖和胫骨,人们对他的高超医术膜拜不已,被截肢者向他送上鲜花,他甚至得到了教皇的默许在教区辖地干一些贩卖度牒的勾当。
署长重新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神态,脱下公务员斗篷搭在柳木椅上,反复是在精心的挑选一个合适的词句将爵士的秘史进行下去,又像是在等待作为一个即将成形的故事转述者的提问。九衢街的邮政员已经按动了电铃询问先生们是否需要续订下一季的《海葵周报》。“这时间他,开合桥面合拢之前,爵士踱着步子到我面前,你知道的,是他那种一贯谨慎的步伐,经过严密的每一步策划,落脚点分析,胫骨的区合程度,掂量每个脚步的重量,向我欠了欠身打听那位希腊裔的美少年的来历,我这人平素与人无忤更不愿牵扯到一件枝叶繁复的家庭事件之中。因此我时刻保持着缄默当然也有对爵士大人的敬意,不过这等美事任谁看来也只可能出现在西斯廷剧院的三流悲喜剧中,嗬嗬。”他用牛绒面军警靴前面的金属挡板蠹蠹蠹地将柳木桌腿上的楔子磕进去,在对这件不合标准的木工产品施以重刑后,他重新将揣在棕兔皮缝的布皮包的海泡石烟斗点燃,海泡石烟把和烟嘴接榫的地方有明显的被人用黏胶粘合的痕迹,他把烟斗放在嘴边并不刻意抽它,仿佛那只是件彰显警察署长身份的勋章。他撂下一句“今晚的闲聊很有趣”就匆匆离去。
在之后奥地利外科医生的转述了更多的关于这位少年的身世,以简牍式的口吻,毫无触觉的分享着一件寡廉鲜耻的事实,这令听众加倍焦灼不安,他并不焦急或者说他的转述更像在宣读一份业已执行的文件,语气四平八稳,缺少波澜,没有所谓的叙述技巧:
那位希腊少年是一位罗马教派贵族的妯娌和一位布列塔尼的土地测量员生下的私生子,这位罗马教派里来的婶母除了将自己的末日论和悲观主义情绪兜售给希腊裔的美少年以外,还为这对穷母女在科特地区褫夺了尼尼人的土地买下了一件大城堡,听当地的尼尼人说少年幼年是漂亮极了,像提香画中的少年,瞳仁里蒙着一层类似蝰蛇式的薄翼,他纤细的五官纹络由一些娇柔易碎的碳素线条勾勒,尼尼人把他称作“有血有肉的炭笔画”“一具喘着气的塑像”。他的皮肤像缎面一样干涩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水分,如宫娥的宫绦襦裙光滑如腻的褶裥,可那已久无人息。他经常背着一指厚鲁特琴为村民们演奏,为自己写的哀歌体诗歌谱上哀怨的旋律。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鲁特琴被母亲束之高阁,直至有一天少年在一间地下刑具室找到了结满蜘网的鲁特琴,当晚少年的眼睛里渗出了液体蜡,滴到地上就结成了一颗颗的珍珠,起先少年母亲以为是生了眼翳。少年除了每天像大蚌壳每天产着珍珠以外,胳肢窝下结了一层靡靡的毒瘴气,走近的人会辣的眼疼。脊背上生长着一片赭石色地衣一般的癣病,走起路来也像伤腐猫一样一瘸一拐。他总会抠下糊在耳道鼻孔眉目间的液体蜡和你说话。大家变得不喜欢他,他也自怨自艾总是固执地信奉着自己的泪腺在暗处噗嗤噗嗤的坠大朵大朵的泪滴,在夏天的时候拎着一个被日光晒得发浅的蛇皮袋里面装着满满一包的眼泪,在一处桑葚坡他焚烧了蓄积了一个夏天的濡湿的眼泪,这位身影清淡的少年为之伤神,仿佛故去了一位至亲。此时少年手里已没了花,只握着一把折了叶茎的野蔁蓬,那是须臾的伤怀,片刻就烟消云散,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年的有力证据,是嘴里的一颗蛀牙,痛苦是它必备的姿态。
这真是个蔫巴巴的雨天。
不知从哪里发出了一声喟叹。法比安抑或是奥地利的外科医生再或者是一位抱着为了将某一讯息的某些令人难以磨灭的印象经过精心或者可以说是蓄谋地重复后还原给酒馆里的每一双接受的耳朵的而登场的乡绅什么的。
法比安并不是不屑考虑这类琐事,而是当他再一次恢复知觉以后,开始为囚禁在脑中几件无法取舍的事情使他感到忧心倍增,新挤入脑袋的琐事又无可避免的占据掠夺着本已经列入计划或是亟待处理的问题的思考空间。以法比安所习惯的处理方式来说,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先要理出一个条理,一本处理者的工作明细,一本按照问题本身逻辑排序或是处理者需求层次排序的备忘录。简而言之,这是一本依照重要程度排序的备忘录。
他不时翻阅,上面现在写着,
一,
人们兴致勃勃的谈论着涅瓦河畔令人生厌的美景,你需要从娴静而驯服的脸上、悉悉窣窣袅娜走过的穿绸裙的女子,文学咖啡馆里熙攘的时髦青年那里问出暨正教堂的正确方位,可这并不容易,因为市民们很难不去注意一位在非礼拜时间打听教堂位置的青年,而这位青年看起来显然不愿和宗教扯上丝毫的关系,或许他应该稍事打扮成为一个性格乖张为食物和旅费担忧的城市流浪汉去接受教堂的施舍粥。或者手腕低垂姿态孤单的你更像一位需要聆听告诫神父的补赎者,可这样人们的窥视欲会被你低垂眼脸的哀伤模样撩拨起来,他们需要一个妒火中烧或着是残忍无耻的故事去填补他们欲壑难填的好奇心,你需要在编织一个无害的谎言去满足他们,他们会扮演一个专职的聆听者,不时发问,同时又是一个聆听告诫用一套社会所公认虚与委蛇的折中道德取向将你引入正途的业余神父,不管怎么样你的行为的隐秘性无从谈起,你做一个不留下痕迹的旅人的愿望也随着这场寻常的打听而宣告破灭,你的行为不可避免的被记录被模仿被规限被刻画成一位带着叵测企图的外乡人。或者凭着记忆寻找?他所身处的城市还有多少地名和场景是和十年前的重和的呢,涅瓦河六十度弯曲的河道对岸的国营裁缝店,著名作家莱斯曼托夫斯基的寓所(你一直渴望拥有一本《亚麻尸布裹挟的时代》的俄译本),建在裸露的泥地上墓地,火车站旁的廉价鸡尾酒馆,在测量员街上一个默默无闻的聚集着为数众多的苦闷艺术家的西德咖啡馆。可你的记忆里并没有暨正教堂的丝毫印象,或许本来就不存在这样一处教堂,是爵士虚构出来的,抑或是一句暗语。
二,
将希腊少年的事情忘掉,这是一场庸俗的世俗剧,尽管他和你要执行的一项秘而不宣的任务的关联者发生纠葛,可他对任务本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裨益。
三,
女人,涅瓦河畔的一隅海鸥,,曾经的情妇,一位幻想着成为济慈一样诗人的可怜的女妓。现在不用考虑这件事了
四,
这是一个雨天,整个城市的情侣们都变成水滴,流淌过酒馆的橱窗
五,
我可爱的小手枪,33毫米的枪口下游移的眼神和惊异的表情拉伸到同一直线的面部表情,正躲在塔屋的尖顶高窗上酣眠。
六,
你看过市政厅橡木门上一张四角卷起纸页脆黄的公文后,为取消了邮局职员最高工资定额的荒唐事大动肝火。
七,
你在死者的双轮小皮箱里找到了一本你梦寐以求的《亚麻尸布裹挟的时代》,这是一本被查禁的书,大部分是政府授权下流通的伪造本,内容被篡改,书中的反抗精神被化为宁静的驯服。你急于鉴定这本书的真伪,可令人失望的是这是本俄译本,旋即你有振奋了起来,因为这本书的作者莱斯曼托夫斯基正是一位流亡本国的俄国人,你听说这本《亚麻尸布裹挟的时代》最初是用俄语写成,之后被印务局扣留,定为禁书,一帮擅长言辞宫廷学者把它里面抨击基督教的成分改为华美的歌颂上帝的祷文后翻译成法语。这几乎都使你确定这就是真本,你兴高采烈的从二手书店里买了本俄法词典,你现在所要做的是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细细地鉴别这本书的真伪,街角有一间“河床”酒馆,你走了进去。
法比安在深邃的大拱门涵洞里只为外乡人开设的地下商店花了四十镍币购得瑞士菲弗尔(pfyffer)和梅耶尔(meyer)用沙盘、面糊木、熔蜡模拟街道下水管的虚则欹、漫则覆的城市模型,便宜的价钱,不是吗,你在蜡质纸浆地图模型的指引下找到了暨正教堂,为了掩人耳目你钻入下水道,蹑身潜行。下水道就像末梢神经遍布整个小镇每一寸肌理。哪里有罅角,哪里有漏洞,哪里下脚,那里是梁,那里是死胡同,哪里是存水区,那里是返水弯头需要垫脚模型上纤毫毕现的呈现在法比安的眼前。
很快你找到了他,阿尔封斯爵士。
“那座城堡就在城南,城主是个名叫修昔亚希腊少年”,阿尔封斯爵士用充满谦卑的语气对倚在忏悔室的青铜化尊上的法比安诉说着,眼睛里却泛着精光。
现在他又要更改自己的备忘录了。
他把其他原先的第一条划掉,第一条的位置上被改成三个短语:
希腊,少年,城堡,
《叁,希腊,少年,城堡》
放风用的柱廊,贮藏用的隔间挤满了半睡半醒的殉道者,跛脚的朝圣者,量刑用的发箍上冒着难闻的酸味的盗媾犯,其他教区的神父,房间里总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是有人在烧冒着臭汗的头皮。烧香,蜡烛烟使空气更加难以下咽。一切都呈现出它死亡前一刻的病态。他们的双唇踧踖地嘬着空气中弥足珍贵的氧气。负罪者们享有着奇迹,等待被救赎。圣徒和殉道者,名人和忏悔者默然的在空荡荡的建筑里熬过冬季,安然风化了。
--------圣奥德林赫尔的尖塔祷词
六月,溽暑未消,螺旋状的太阳,通过离心力不停向外甩出热量。背信弃义者躲在防空洞里享受片刻荫凉,剩下的都被太阳炙烤,汗液蒸发,孕育成了一团粉色的汗臭烟幕。依照折衷主义原则建成的古堡苍穹顶的耶稣圣杯上结成一层细密的油烟。
城堡里的豢养的俗教徒和修士们的日程总能满满当当地排到了下个星期。教士们除了祷告,劳作,会聚集在教堂谛听戈温主教的布道,他们种植药草,酿制蜜酒或者是对新抄的福音书进行润色,使其色调更加匀称鲜亮。巡游主教更换教区之后,仍要在在封斋期做三神一体的礼拜。这种礼拜颇耗体力,4首30行圣诗,由修士们匍匐诵读。
这片土地的采邑者在异教徒们进入萨尼特时就仓皇出逃,遣散了大量兵甲,亲手拆掉了安在城堡身上的最后的一片牛皮胸甲,城堡现在正赤裸着羸弱的身体受制于外面暴风雨的胁迫。第三要塞里在谢绝蚊虫参访的防御工事中农民武整的戴上青兽形面甲,青铜眉盔,铆钉固定的鱼鳞状胸甲走起路来哗哗作响的玩具似的威严肃穆,他们只抵的上伫刻在破旧的克诺尔船艏的“攫取兽”一抹揶揄的嘶鸣。多年前的一个由小麦,干熏鲑鱼,青汁马,爱尔兰淡色啤酒,杜松子酒,维京人的髭须斧头,萨尼特潮红的鲜血所构成的一个瘫痪的下午在城堡身上抹上一层绯红,绯红是由掠夺和杀戮调配而成的颜料,均匀地涂抹在扩大的瞳孔里,紧张的每一寸肌理,就在那里城堡生平经历的第一次的洗劫。
城堡在迅疾的扩张着自己的势力,城外流行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黑死病。城堡有自身的天然屏障可以通过护城河阻绝瘟疫,外面却成了一片天然的大墓场。城堡奉罗马教皇之命接纳为感染者作为市民的庇护所。这时的城堡主人还是位声如乳虎气如乌带的茶色少年,他拘谨的、羞涩的甚至略带委屈的成为了这片坟场之中的守墓人,夜晚到来的时候外面响起了送葬队的哀乐间或传出潜伏在灌木丛里将死之人的哀号,修昔亚最听不得这种声响,总得找个罅角哀哀而哭。这使他每天早晨吸纳神父引渡来的避难者的时候没法进入守墓人的状态,带着孱弱的泪腺哭红的眼角安抚着每一位进入城堡的避难者。负责记录的是前任的城堡主人的忠实的老仆,一位生得一双重瞳却又做过雕版剞劂师的老管家。就算是现在他的左手也没有忘记它的手艺。听说还是修昔亚父亲的乡下表亲。修昔亚的父亲在参加了一次别有用心的射猎会时被左翼的王储亲信扣押,流放到远方的岛屿,自此再也没在城堡出现过。老仆总会在护城河的水纹下悼念这位曾经的主人。老仆承继了来自子爵家族的恬退隐忍,默不作声地记录着每一位进入城堡的人的姓名,职业。
奥忒修斯 (卖蛾螺泻药和象牙的高卢贸易商)
俄克阿诺斯 (路特琴演奏者)
布戎忒斯 (集市掮客)
阿尔戈斯 (花苞先生)
琉亚 (女说书人)
法比奥·安吉埃(法国号演奏师)
… …
… …
老仆用流利的蚀刻技法将每个城堡食客的信息保存到竹简里。
“今天接纳了一百零四个罗衣食客三个贵族二副棺椁一套车马。”老仆卷起了羊皮纸,贴着墙体与墙内的少年交流。被瘟疫簇拥的少年醒过来,吞吐着怨气,它并不在意老仆报出的字码,只是审慎的、程序性的将这些信息存入身体,然后再也不闻不问任凭它在肢体内的各个角落腐烂。
“这已经是第十三天了,还会有多少天呢?”
少年周末的时候坐上婶母华丽的双桅帆船出海航行,盘腿坐在船舷上的少年看着城堡的影子从对面滑走,复而降落在松糕般的蓟丛上。婶母用绵密的怀抱裹住他,宽大的海景随即也被淡绿色的雪纺礼服遮住,少年的耳朵猝不及防地吸入大量咸涩的海潮声。婶母在他记忆里是模糊而庞大、派支繁复的家族里一位德高望重者,一个派系的代表,一位即将成型的亲戚,一颗昭示着不可遗失的家族记忆的茶色刺青。
少年和婶母在将四爪锚抛在日德兰半岛附近的一座繁芜的小岛上下锚,趁着婶母躺在海风流转的沙滩上午寐的间隙少年和刚刚在船艏结识的妇女宗教联合会的一位秘书员闲聊,这是位虔诚的寡妇,婶母用怙恶不悛的口吻向少年介绍这位穿着玫红色鸽羽纹法衣的女士,婶母总是这样口快心直。新浆洗过的鹘骨靴倨傲的支撑着少年清瘦的身影,他们的影子交错重叠在一起,在别人看来那是一堆什么呢,永不停歇毫不留情焚毁身体的激情,一座所有爱情元素和圈套都林林总总出现的迷宫,不定的光,尖锐的眩昏,古老的航行 … …
“一只断尾的小丘鹬,咯咯,这就像一座没有尖顶的教堂一样古怪”穿着玫红法衣的女士显然被少年一个信口胡诌的断尾的小丘鹬的轶事逗乐了,看来少年的寡欢只适应于教堂唱诗班里松离的氛围之中,他腮颊绽开了缱绻的温情,他的嘴角扬起了漂亮的弧线,似有若无的微笑,说话间喉头如塞着黄杨木排箫一般清越。大概是念一遍《圣母经》的时间或者更短,希腊少年完全被玫红法衣的女士虏获,少年的指尖在女士刻瑞斯女巫一般披肩发间逡巡,他们的唇齿紧紧的契合在一起,像两片咬合的齿轮。少年的舌头绷得紧紧的,僵硬的像条冻伤的小蛇,女子探进去温存抚慰着僵硬的舌尖,构成了一个潮湿、柔软的吻。这是他从平日厮混在一起的舞者和旅行者中无法体会的乐趣。稚气未脱的少年被盛大的裙摆和囚困在里面的身姿纤秾的女士迷住,陷入了他的初恋。
他甚至在《希腊少年修昔亚的秘密日记》里这样写道:
我们形影不离,我们耳边时常充斥着尼尼郡的老人们抱怨,“看,他们总是在一起,寡妇和塑像”我并不气恼,相反的我却很开心,即使是社会上最为顽固的那一派也用第三人称的复数来称呼我们,这可是件严肃的行为,这就等于把我们视为一个整体,哦,我的阿普列乌斯,你整日在我腿上弹着空气钢琴小调。
在更晚一些的时候,大约是几天或者几周更长的一个时间里玫红法衣的宗教爱好者挽着修昔亚少年的臂弯出现在“河床”酒馆,她告诉少年这是她叫尼尼薇并不是一位寡妇,只是一位离异者,前夫是城里的阿尔封斯爵士就是坐在柳木圆桌前用充满妒火的眼神打量你的男子,修昔亚打了个冷颤,他低下头嗅着在人群膝盖下排开的干燥森寒的空气,那里弥漫的尘埃使得在人群孱弱的小腿之间流转的阳光有了某一维度的重要性,维度连接着少年的伤怀和尼尼薇的潋滟,而这维度本身又充满了悲戚。他花了十七年的时间让自己的心灵按照自然法则去感受一些,却又像儿童一般轻易地受人蛊惑。而现在他却成了引燃另一个男人嫉妒之火的一根薪草。他在这里晚一刻也呆不下去,他急匆匆走上三十七阶旋转木梯,尽管这样他的胳膊被一只丰腴的贵妇之手绾约着致使他的速度受挫。他上到木梯顶端时不自觉的一回头,看到了在酒馆里如积木一般整齐摆放的柳木圆桌后幽灵般重叠在一起的镇民们的鄙夷神情和海藻般生长的嫉妒。
这种乔迁行为大约在十九天后接近停滞,外面的哀乐也不再演唱,城堡猜想,大概是死光了。
还没有介绍城堡的结构,这是一座峭壁独坐的折衷主义风格城堡,盛大的家族幽灵暗影漂浮在长满涂鸦的苍穹顶兀自反刍着孤独,贴满三原色胶带的彩色玻璃暨正晚餐厅为城堡的中轴线的衍生场。古堡螺旋楼梯通向曾被作为私刑室的地下室,颚髭斧,铁处女,尖木桩,poire d'angoisse(一捆用牛筋绳扎起来的梨形塞口器,底座上贴着用法语写就的标签),开核桃般捣碎脑壳的毛瑟枪的枪托的等一应俱全,浆洗一新的领结丧服尸衣。现在那里废弃,被人遗忘,挂满挂毯,被辟为酒窖。酒窖的门上至今还挂着一张土黄色的皇家檄文,却很少有人在这驻足,间或会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先生会逐字从页眉读下去,内容也无非是警惕无产者阴谋活动以及取消邮电事业最高工资限额之类的法令,而这张的却吸引了你的注意,“臭名远播的卟咜囵城主克里策•卅儿曾羁押于此”。页眉又注了一句致使你得眯着眼睛使劲看才看真切,“羁押地为伦敦塔是在伦敦太晤士河北岸一系列建筑物,历来专作禁锢显贵要犯之用,羁押于此的犯人多为贰臣,鲜有善终。”所有的一切都引起了你阅读的兴趣,你放下手中的正在忙着的其他事情,用胡桃木手杖支撑着身体将这篇檄文读下去:
复兴的火焰燃遍了萨尼特半岛,但是反动势力也蓄势待发,两位不为人知的阴谋家正编织着罪恶之网:M·阿尔封斯爵士,他曾经在共和国史里时常被提及的人物,曾任共和国萨尼特地区的第35任护民官。农齐拉军事学院的一位教授,资深的爱国人士,曾是阿尔封斯爵士的旧交,日前,他曾在自传题的小说《镜子和回声收容者》里用文学隐喻的手法披露了他和这位阴谋家鲜为人知的往事“第35任护民官蜕掉了满身‘蛇皮’之后,把亚光铜色的‘蛇皮’藏在紧密的华丽的镰刀状的字母铭文里,大家目送着铭文被放进铜匣送入神殿,谁知因为编织甜腻谎言而被罢黜,被流放(那根本算不得流放,而是辗转疲死的游历,城池间的,旨在培植异乡疏离感的,锻炼成为一个心智坚砺的不知乡愁离绪的游荡者且又同时持有两个城池的记忆,以及已经被时光磨得只剩下个象形的地名,像一段没有附录的默示录。掌礼官死在前一个城的记忆消弭之前)被当时所有的公民低头缅怀的这位为了共和国肝脑涂地的英雄时,第35任护民官仿佛丢掉几个银币和镍币一样轻松地淡忘自己前一个身份,并且顺利在下一处转接站打开缺口,只不过那里为人所诟病,位于萨尼特北方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麦西亚王国,皈依异教,成了彻头彻脑的异教徒。”在这篇长达四十万字的准文学综述中这位资深的爱国人士描写了一个羞耻感比警戒心更加无动于衷的阴谋家。在阿尔封斯愤世嫉俗的煽动下,镇守北耳堂门的依沃将军卷入了一场城市暴动,他煞费苦心的游说国外的君主为这次的城市暴乱提供国际声援,并许诺为他们提供美丽贵妇的性服务,看吧,多么无耻而又熟稔的皮条客。当然这不会蒙蔽有知识和信仰的人们的眼睛和口舌。在搜查他寓所时发现了他和麦西亚国王布里托伍尔夫之间的秘密书信数封,他们策划意图抢夺萨尼特北郊临海城堡里的一头婆利象尸,这具象尸是东方中国一个名为乌鼠郡的郡守送给城堡主人标志着两国之间长久友谊的象征。而替阿尔封斯爵士实行这项罪恶行径的是一位姓名不祥的杀手,是一宗发绾街室内妓女枪杀案的在逃嫌疑犯,曾经在一间市属监狱做过狱卒,这位工于心计的赘述者完全把他所在的市属监狱描绘成一座高尔吉亚的哲学学园,监狱的刑具室的墙上写满了苏格拉底和费德拉斯的对话录。杀人犯,鸡奸者,盗劫犯彬彬有礼的围坐在壁炉边高声谈论着白马和黑马,洞穴里的影子,诸如此类形而上的问题。多么可笑啊!
这个阴谋诡计的最终目的是;牵制住萨尼特地区天主教以及教皇权力的羽翼,笃信真主的信徒们被他们蛊惑,使得信仰的密度降到为零。在信仰被抽离、宗教真空的疆域再重新确立起一种新的宗教的基础。
从檄文背面的濡湿的黄色刷浆看来张贴还不过一刻钟,法比安推想着。但至少他确定这个城堡里不止一处贴着诸如此类的告示,这是一处,藏在最为晦暗的角落里,他做了最坏的打算,这座城堡里还有异己者,或者是阿尔封斯爵士出卖了自己,不过很快他就否定的这种可能性,他只是一个接头员犯不上这么做。他开始重新审慎德思忖着自己作为麦西亚王国奥丁教唯一不多的海外传教士的身份是否为外人窥探,他所隶属的一个名为“克瑞翁”的奥丁教的一个隐秘的分支,一种对奥丁神原教旨的诠释,在这个以曾将抗命的外甥女安提伐涅活埋底比斯之王克瑞翁命名的组织里,传教士们(活埋者们)总是以一个行走匆匆的异乡人的身份拎着带走轮的绿皮箱出现在火车站,或者会在站台旁肮脏的酒馆里要上一杯温热的朗姆酒和一碟咸毛豆,总之他们总会以一个不起眼的甚至在国家机器里起不上作用的螺母的形象示人。可他们总能以可观的效果去催化国教的崩溃或者是政权的嬗变,这得益于他们的训练有素、铁石心肠、和卑贱无耻的手段。但事实上成为一个在异乡不留痕迹的人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开口,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被刊登在当地的星期日晚邮报的一个舒服的角落里,上面用濡湿的油墨写着“一个异乡人的见闻录”;即使你不愿开口多说一个字,你会在当地人心中留下一个寡言独行的异乡客的形象,反而更加深刻了你在当地人心里的轮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无处躲藏的,长久的生活在监视之下,因为你仅仅是做为异乡人的身份就足够吸引了当地人的注意。
法比安在这方面却有其他“活埋者”无法比拟的优势,他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异乡人,尽管他自己从心理上把自己划出了这个国家,至少在当地人看来,这只是个远征归来的疲沓的士兵,是多年前一块因疏忽而疏离身体的器官重新折返回身体,这种排异反应要远小于一个异乡人所带来的不适感。这位家庭受到基督教戕害的青年在支那战役中负伤,被黑森林里的瘴气侵蚀,幸而在鹿訾得到西里西亚反国王军先锋队里的一位好心的空降师的救助后接受了这位活埋者的善意邀请加入了奥丁教。
法比安所处的是个混乱的时代,基督教的蒙昧时代已然过去,罗马教廷显得力不从心,教皇丧失了国家统治权,信仰透明化,神学理论受到科学以及无神论全面挑战,完美教义被颠覆,宗教改革的声音来自社会底层,主教们穿着法兰绒法衣在几净的大教堂布道坛前布道,郊区神父却啃着黑面包在下水道流浪汉厮混在一起,信仰因此有了等级差别,“上帝保佑恭顺之人”在那一刻成了一句十足的漂亮话。
法比安长到十一岁时被送往斯特拉斯堡的教会学校主修神学,他父亲希望把他培养成一位谦恭的教士来继承他的衣钵,每个星期教会都会派神父来布道,在小法比安的记忆里,受命前来布道的蒙斯特神父是个红着脸长着酒糟鼻的凶恶角色,小法比安怎么也无法把面前这位屠夫面容的人和谦顺躬亲的神父联系在一起。依照法比安的价值观,耶稣教会的神父全都是低眉顺眼拥有细腻虔诚的天性,他们是软弱而失败的男人,长着一张温柔的脸。蒙斯特神父的布道像是集会所掮客们为了争夺雇主吵架一样,乱哄哄,他经常用恫吓的口吻去逼迫像法比安这么大的孩子每周来教堂,对于大人们他又换了另一幅口吻,但这绝不是劝诫的口吻,他危言耸听的向人们描绘着地域和洪荒的恐怖,不去教堂的人即使会免除不幸和疾病,最终也会在一个无法解脱的诅咒中挣扎。自从人们脱离母体剪断脐带的那一刻就和上帝失去了肉体上的联系,人们只能通过信仰来和上帝交流,而教堂则是唯一一处能为这种交流提供可能的场所。在布道课上小法比安总是坐在里神父最近的位置,眼睛直视着神父,他看到的只是个说故事的说书人,而说书人的故事已经不能令法比安信服了。更主要的是他不能容忍每次布道前他总是把大衣脱下来让唱诗班的少年捧着,他的羊毛翻领衫被隆起的腹部撑开,小法比安甚至能看见里面翻出的潮红色法兰绒内衣。
“衣着要得体,这是对别人的尊敬。”他母亲通过一个自己编造的上帝和约拿的寓言向小法比安传授一些最基本的处事哲理。正如这位小小少年心中的问题处理专家所希冀的,他深深的将这条理念烙在脑中。在他上教会学校这段时间中不间断和母亲通信,母亲似乎熟知法比安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洞悉他的灵魂,她总是会给出一种稳妥的答案,而这条答案在法比安看来是众多选择之中的捷径,“试试看把阀门拧向左边,当水温恰恰沸腾时关掉水闸”。母亲总是言简意赅,简洁温和的话语中总是包含着一种不可辩驳的道德权威。
在法比安进入教会学校的第二年,他被告知自己的母亲被教会烧死了,他的父亲也被人吊销了神父的执照,没收了教区。他也因此被学校开除。在这之后,他遵从父亲的安排在教区斯托克的征兵委员会添了一份事无巨细的家庭调查表后又被告知自己不允许在原籍教区参加公共活动。因为他们绝不会允许一个女巫的杂种混入到强权体系中。
法比安越发感觉到上帝的存在是个虚妄的假设。较之那些穿戴整洁、衣着光鲜的教士他更愿意和那些长着药剂师一样诚实宽面庞的兵士、屠夫、马车夫攀聊。当他窃喜时,总有个声音会质问他,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上帝,对吧?一切关于上帝的文字都是在扯谎。你的原罪只有虚妄才能帮你清洗,你难道愿意将你的生命托付给无可救药的现世吗?恐怕最后现世对你的判决会是死刑,尽管你深爱着它。
法比安从报刊架上取下一叠对折妥帖的《克里斯蒂安-迷宫街晚邮报》,这是萨尼特地区发行量仅次于《海葵周报》的报纸,坚持用德语和法语出版,年轻时他曾在这份报纸的文学版上用巴伐利亚方言发表了一篇带有骑士风的布列顿歌谣。他粗略的扫了一眼萨尼特专版,确定没有令他感兴趣的话题后将报纸重新对折夹在腋下。他现在需要找一个安稳的位置坐下来从事阅读工作,他把阅读看成极重,坚持把阅读说成是一种工作,这恰恰也是他无法悦读的原因。他不停的更换阅读的位置,娴静的或是躁动的,可他的阅读时常像陷入沙发的钟摆,无法通畅地进行。现在他为这份读物物色了一张忧郁而雅致的长尾床,那张床被城堡主人摆在铅皮屋顶在晾晒,似乎阳光能够助长锦被里的醉人的浮光掠影,这是在一处粗俗浅薄的环境里无法进行安静阅读的权宜之策,同时也喻示着读者的困倦和缱绻。
在通往铅皮屋顶狭窄的甬道深处法比安被一位上前来兜售药品的女说书人拦住,她好像一直潜伏在暗处等待顾客的光临,他下意识的扯开身子,仿佛在逃避女说书人身上的瘟疫气息。在他的印象里,这种女人思想贫瘠却又好卖弄,毫无主见,通过贪婪、酗酒和无理的要求来成为社交圈的主宰,大多数的时间人们为了对这类整日奔波于海滩和集市里的掮客群里鞋帮上沾满一层厚厚盐渍的人施以教训而撕破伪善的面具。
“来点黑茛菪吧,看看你呢,鼻头红肿,你正需要这个来缓解压力”
“这东西能让我免俗吗”
“这是吐蕃的朵思麻进贡给藩王的唐古特茛菪,上等的唐川那保,瞧瞧这炫目的花萼,潋滟成钟形,等待你的品尝,萨迦派的喇嘛头一年才分到不过一盎司。”
“先生小姐们,城堡里是不允许生活品以外的东西,更何况是麻醉品呢,你们应该好好的看看《入堡须知》”老仆并不应景的出场使得说书人和法比安之间的交易紊乱,女说书人脸上绘着沁冷的表情,眼角噙着丝毫的怒意,却又碍于身份不好发作,说书人正要转身离去,
“先生,请不要忘了晚饭时间的见面会,地点在暨正餐厅”
女说书人足尖踟蹰片刻随即离去。
肥腻的餐盘盘踞着一尾十四磅的鲣鱼,在鲣鱼皮肤上刷一层厚厚香腻的洋槐树脂,剖开鲣鱼腹部塞入馥郁的各色秘制香料、捣烂的番茄果肉,菠萝蜜酿制的牛舌尖,半盎司的荸荠、柽柳叶,甜芹… …
暨正晚餐厅里,一个面色的苍白的女史,五官之间互相倾轧,彼此削淡了轮廓,让人辨不清威严还是慈祥。眉间的沟壑里生长着令人畏惧的叵测,头上缠满的过期白发被绿网罩绾约着,像是从白发中长出的霉。束腰带松垮的落到了腰髋上,拄着一根由自己肋骨拼接成的骨手杖仿佛在宣誓自己风烛残年的到来。一堆孱弱的铁水渍上面支着那根瘦弱的小腿,角质化的皮面溺水般包裹着一根懦弱的胫骨,他嶙峋的手掌牵着城堡的主人,那位希腊少年修昔亚。“大概是元老院里哪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夫人”下面有人小声议论着。“看吧,她纵使苍老却秉持了尊贵、安分、优雅,佩着深玫红欲滴的解语草尾戒,多像凯撒的妻子卡尔普蕊娜啊!身后的少年,他就像雕像那样有型。看哩,多像那位水仙花少年啊!
“这里已成为逼仄之地,容不得半点谵妄之气吐纳”城堡的化身者忠实代表着城堡的意志说出了第一句话。我不太愿意写下“忠实”这个词,因为这个词太复杂了,对吧,不是吗。
苍白的脸越来越多写着“举杯吧”攒动的酒杯里曳着深绛的气息拉伸着一簇一簇相同的悲哀。
《肆,灰宴》
城堡房间格式低矮臃肿,相互间隔狭窄,从外界流窜于此地的风在幽长晦暗巷子里自由穿行,巴掌般大地方回旋,梭梭咆哮,天呛了满嘴灰,灰是流动空气夹带来的颜料,涂抹上城堡的皮肤上,再配合上日益陈旧的房屋,整个城堡氛围郁悒。威严肃穆的钟声却也成了为这种哥特氛围打拍子配合的复调音乐。自暨正晚餐厅赶往教堂中殿的路上开满了十三尾蟹爪菊,寂静了一个溽夏的花叶投下了细碎的剪影,被修士们采集起来泡成糅合着地中海诡谲风味的花茶,这位怀揣阴谋行踪叵测法国号演奏师法比安正穷其智慧躲避一场不可预期的监视,背后的目光正不停吮吸着他做出的每一步计划,把他的计划引向歧途。在这束不可宥恕的眼神背后藏着一位身居显位的假想敌,他身后缠着蛇矛,琉璃眼珠在残破的雉堞的缺口里摇晃地跟随着教堂那边踽踽而来的法比安。
多年来他过高的唇线为他的任务执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一次误解使得任务陷于瘫痪,一个不相识的缄默的英国少妇会因为这过高的唇线把她误认为是位安达卢西亚的私酒贩子,她们会不厌其烦地和你讨论红酒贮酿的工艺。还有一次使得法比安陷入了更加滑稽的困局,一位刚刚从医学院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的犹太人,要知道这位整日手中不离裁纸刀的犹太少年远比你想象的要刻苦许多,这位有一副狡黠的鹰钩鼻的犹太人却不能容忍你的唇线过高,他态度谦卑,语气委婉,带着一股医生特有的冷漠奉劝你及早的进入一家“马赛大公私人诊所”接受医治,因为唇线过高很可能是黄热病的前兆。为此他穿了一件带风帽的貉毛披风遮蔽那风帽阴翳下的颧骨与唇线。
他用指弓勾开了门闩,白色的静默在位于神殿的场域裹挟着灰尘飞转,法比安穿着品红色短袖束腰外衣的身躯向前倾着将半个脑袋探进教堂里,这是极其危险的,这里的教堂并不是全日制式的对城堡里的食客们开放,只会在早晨做晨祷或是弥撒,还有其他教区过来布道的教士时开放,最近由于教堂西区的尖顶都在修缮之中教堂的开放时间仅仅限于礼拜时间,况且最近这里又聚集了一些腋下夹着丁字尺腰上挂着铅锤的营造商和扛着撬棒和铆钉的黑人奴隶。纵使这样要这位工于心计的搅乱者为窘境形成的每一环节设计好精巧的退路,即使被俗教士、修士们发现,或许他会按照自己编造的谎言去把自己塑造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哦,是这样的,我想我还是应该去秘书室教士大人那里做一个补赎”。
牝马 鳄梨 黑鹭鸶 景泰蓝式的皮坎肩 蛇腹菖蒲 塞浦路斯果酒 圣路加日的苦艾酒
他已经构思好了一切能够博取以金钱为衡量单位的营造商们欢心的物什,倘若被他们发现的话。只要让他们误以为你是一个贪图教堂中镀锌法器的窃贼,为此他会奉上丰厚的封口费。
他的秘而不宣的身份吹弹可破,纵使这样,想要拆穿也绝非易事。
起先,他只是探入了一条腿,来测试教堂晦暗的罅隙里可能着贮藏的叵测,他还煞有介事的哼着老掉牙的奥赛伯格地区水手们哼唱的舟船民歌来访客的到来。法比安轻声蹑脚,他的木船鞋底在天青石地板上扣出突兀的音节,仿佛在跳一场小心翼翼的舞蹈,没有音乐和舞伴的古代默剧中的独舞。
法比安仔细查看了每一处可能藏匿象尸的场所:
法衣室 修士礼堂 北耳堂 中殿 拱廊地坪 塔顶旋梯 刻画着圣奥德林赫尔生平小传的彩色天窗 长雕路西法塑像后 堆满神学论文与宗教裁判所法官们的文牍的教士秘书室 他对着中央祭坛转了两圈那里除了有从十字中心四面体豁口掉落下来吹积成堆的灰尘以外别无他物,他顺着披风上的嵌金宝扣从头顶扯下了绵密的貉毛披风,太热了,这会影响他思路的展开,别心急,还有的是时间,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你有充分的时间展开搜索,那象尸说不定就在某处显而易见却又容易被忽略的角落,他不停的抚慰着自己惊悸的情绪。
缎衣拖在天青石地板发出了咝咝地声响,空气里逸散着薰香蹒跚的香气,有些好像嘴唇贴在汤皿上奚奚索索的喝着一碗翠绿色的汤的声音。西北角门的门闩被抬起,两名带着鸡心状兜帽衣着法衣的教士从里面走出来,他们用手挡住南侧廊彩色玻璃翻滚进来的灰尘一边抱怨着穿过中殿:
“这间教堂委实令人感到悲戚和吃惊,教士们时常攥着撬棒做晨祷,孩子们悦耳的赞美诗被永不停歇的敲打、切削、打磨声所取代,信仰也在不经意间被打磨的奇形怪状,本应摆放在耳堂的木架帆布屏障现在却肆无忌惮的挡在亚伯的石柱雕像前,我几乎要把这间教堂看作是某座异教徒的寺院了”
“我吃得太少了,斋戒使我筋疲力尽,怎么能去克制一个要去尽职的躯体呢,可那无知的嘴里却发出不满足的埋怨声”
“我是在为主工作”
“这谁又会知道呢”那声音说到一半就黯淡了下来,犹疑,教士似乎在脑中搜索一个合适的字眼,要知道找到一个如经纬度一般刻画准切的词是一件何其困难的事情啊。
头有靠在一起,在低语,在为一件工程浩大腹诽计划拟定翔实的保密计划,法比安藏在脚手架下的脑袋和他们只有大约五六码的距离,两张常年远离阳光而变得苍白病态的脸,两只可怜的鼹鼠,
“掌管着这片信仰最浓郁的地方的,是一位来自坎特伯雷的巡游主教戈温,他带来了教皇的心意,‘在所有的典籍法器被掠夺被烧成灰之前应确保贵重物品提前幸免于这场灾难,这致使你们,两位受人尊敬的圣器保管员,以神的名义启誓,棕色的脸深埋于忏悔的静默中,你们应修习隐忍,接受复杂的惩罚,看管黑暗中的圣器。’天呐,主教和修士们沆瀣一气用多么拙劣的言辞把我们囚困在这里。”
“吾周身烈焰熊熊,尔之故也”
“或许我们应该渎职逃离这该死的黑洞”
“别乱说,或许这是主对我们的考验”
“考验,主为什么要让我们去保护异教徒的东西,天知道那头死大象有什么用处”
他们早已忘记了浆果,铅皮屋顶,飘到在高达四百英尺高空的尖塔上的烟云十字架,神启,枝桠蔓错的山毛榉,集市里迷人的金色迷宫。可现在他们除了每天将濯洗擦拭锃亮的神钉放回大圣坛以外只剩下从脏兮兮的教士服里伸出的枯瘦的双臂在胸前合十做着祷告,圣奥德林赫尔主教不是说,神钉钉过的地方,会得到平静。他们不止一次的将神钉扎进皮肉,可他们现在依然在迷乱着叵测的黑殿里行走,他们看不见道路和脚下,四周也没有可以把我的东西,只剩下空荡荡的信仰可供依凭。
“它不过是一个丑陋的,摇摇欲坠的东西,那不是什么品吗那,不是圣经的承托物,不是荆棘冠冕的中心,甚至还不如圣奥德林赫尔的尖塔祷词,那只是主教们把玩的古董,没有丝毫的价值,丝毫没有,我可不愿意卷入荒唐无耻的追逐圣杯和郁金香球茎的事件中”名叫奎那的圣器保管员忿恨的说。
他们做完了祈祷,头斜倚在布道坛的基座上睡着了,法比安看见一位天使降临在布道坛,凌空负手,翕动的圣光温暖了他们的脊背。那是位勤勉的天使,长着两双瑰丽到可以卷动鸡尾酒海的翻花翅膀,五英尺外的法比安甚至还能嗅出松软香馨的羽毛里散发出的天真仁慈。
这时,一丝牙齿的反光刺痛了法比安的眼睛。
《伍,流言散播者》
【1】“听说了吗,缅疴城的加尔文教徒们在克里斯蒂安-迷宫街要把宣扬血液循环理论的医生绑在火刑柱上以火烤杀。医生说黑死病不是上帝对人类的惩戒而是由细菌在血液中循环引起的,这很荒谬,上帝才不会信血液循环学说呢,应该活活的烧上三夜,对吧,先生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长着济慈式的绒鼻子的“先生”锁着胛骨不是打量着面前的女说书人,攒在一起的眼神不时抚弄一下墙角臃肿的装饰物,壁般雕和毛粉饰,或许是在检索面前这位体面的流言者的信用额度以便考究流言的可信度,
不不不,我可爱的先生,三夜太久了,不是吗?
绒鼻子“先生”狡黠的撤开一步以免麻烦的宗教立场问题牵扯到自己身上,谁也不能保证这位流言传播者是不是刺探民心的尼西亚主教联席会议的执行委员或者是位珣山借渡过来的迷恋四维法则和莱布尼茨的智者派,他们总是不体面的倨傲的把一个个反对者钉到火刑柱上,然后嫁祸给上帝,“医生叫什么” 绒鼻子“先生”好像有想起了什么。
“尼•尼尔,先生”
“像块裹尸布的名字”, 绒鼻子“先生”说
【2】“听说了吗,维京人又要打过来了,先生,您还在小憩吗,恕我冒昧,您的兄长不是也在切奥尔郡会战中阵亡了吗,那群西撒克逊的胆小鬼们。”长脚凳上假寐的男人仿佛被什么触动似的微微扬了扬头,曝露在月光下的的一张精致刻画的脸泛着青灰色的光辉,亚麻色的眼睛贮藏着收拢不住的忧伤,青铜眉弓下高挺的鼻梁,微微上翘的短髭,精心修饰的的发丝随便盘了个发髻拢在头盔里。青灰色的皮肤下并未盛裹住所有的情绪,一丝丝的的愠怒从昆迪嘴角溢出。不过他好像对这种并无善意的搭讪采取了宽解的态度,“唔,是吗。”他对面前女说书人抛出的议题并没有十分的关注,言语中透了一股司芬诺家族所特有的慵懒。不过这句敷衍性的回答倒是使她攫取了一个将话题延展下去的机会。“可不是,他们有世上最快的船,最英武的水手,最神乎其技的捻缝工。他们是受了麦西亚国王布里托伍尔夫之托的雇佣兵,大多半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维京人、麦西亚人的潦倒农民和当地武装、也有一些来自赫布里底群岛反抗萨克森的骑士以及一些布列塔尼的游吟歌者们,嘴里嚼着含混不清的尕罗土话,歌兮舞兮,用小竖琴伴奏,格律八音一行,对句押尾韵。尼达姆船上的布列塔尼游吟歌者们很受欢迎,他们只吃干海藻,那样可以保持良好的嗓音,他们说,格律音准不在脑袋,而在喉咙。他们之中有一部分是基督徒,准备到谢佩去朝圣,在异教徒的船上这种事情往往是不可想象的,咯咯,海妖塞壬般的歌声会使水手们降帆摇橹,奋不顾身的向安塞摩萨岛驶去,离海岸100海哩时船被海脊撕裂,他们将死难者的尸体拖到满潮线以上,礁石上的三姐妹舔着鲜红的牙床嘶嘶地发笑。咯咯”女说书人嗞嗞的发出怪笑,仿佛是在向青灰色皮肤的“慵懒”先生证明塞壬们存在的合理性。他并不在意女说书人的谵妄之词,只是对宿醉的女说书人身上隔夜的劣质葡萄酒味颇有微词蹙眉不已。女说书人又一次曲解了他的意思,“安心,安心,我们是上帝之下的子民,我们的上帝要比他们的奥丁王优越一万倍,我们会安全度过难关的,主佑善人”
女说书人的手正要开始画下十字时,长脚椅上的缄默不语的“慵懒”先生终于开口,说出了类似箴言似的话语:在这无穷的序列里,何须再增加一个无辜的象征
在这场永恒中徒然缠绕的线团,何须在加上一个因果和一个不幸?
她并没有在反驳下去,只是噘起两片皱皱巴巴略微发紫的嘴唇。
女说书人教堂尖顶上看见,萨尼特和毁灭正位于同一纬度之上。
《陆,维京人,旅行者的暗号》
被赋予众望的克诺尔船安静的躺在海边,吹着咸味海风擢洗干净身上暗涌多年的晦气,掸掉屁股上常年在此过活的寄生螺贝,被重新固定的的“鱼”——一根巨大的支撑桅杆的橡木船肋,以及不忍被抹掉全部记忆的妥协部件——脊状跳板,这是水手们所迷恋的,那里放着成桶成桶的甘蔗烧酒,32根鎏金的木浆根部铺盖着被浆洗过的船帆被刺上了一副漂亮的骷髅旗,这是瞎了一只眼的捻缝工的手笔,尽管眼睛没办法确定距离,但技艺熟稔,捻法通神,加之往日里总以黑眼罩的面目示人,所以海盗旗水手服这类勾当都会找到他的门上。捻缝工作画前先在脑中虚构出一二个毛坯,再用火炉里烧尽的木灰在铁毡版上作画,做到满意后在砧板面淋上苜蓿汁液,重新送入火中炙烤,十五分钟画作凝结像被腌渍过的一样带着潮红深重的色泽、腾着热气交到主顾手中。捻缝工的第十三张砧板画出炉后终于博得了雅尔的满意,之后正式做到船帆上。船缘的船壳板之间张裂开来,泛着冷光的金属铆钉探出头来,肋板之间被焦油浸过的大麻填塞住,海水依然会穿过木质纤维渗到船甲上,泛着大麻呛鼻的酸味直扑鼻黏膜。
他们受了当地雅尔的差使,进行一次远洋掠夺,他们准备在萨尼特的卢森尔港靠岸,那是萨基亚绵长的东部海岸线中唯一一个非皇家控制的港口,这帮海盗的头子是个叫昆迪的男子,雅尔将一次会饮赢来得十三只克诺尔龙船全部交给他,而他们的目的就是一座临海而建的折衷主义风格的城堡。
时间很容易把类似疲劳或者厌倦之类虚有符号极端化。至少昆丁船长已经厌倦了干海藻、粗面包、鹰嘴豆甜点只能吃信德西瓜的船上生活。昆迪一边翻阅着航海志一边计算着得失:一个21岁的水手死于麻风病(为什么上船之前没发现呢),他被缝在一件填满沙子的厚呢大衣里扔进大海;接着,呃,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将手中的剩下的肉桂面包塞入口中;查处两名伪装的朝圣者,早膳过后水手发现了这名方济各会修士缝在皮坎肩内侧的福音书,随后诱供说出另一名俗教士,被绞死后丢入海中;一名患了败血症的朱特骑士烧得发了疯,捅了自己3刀,当场毙命。另一名随行的朱特人威胁要捅自己,被绑在桅杆上,翌日清晨发现已死去多时;一位因罹患了黄热病而服用了过量的缓解痛苦的葛粉的水手,变得神经错乱,残忍地杀害了照顾他起居的善良护士里梅尔小姐,没几天就死了;一名高级船员在玩赫涅阀塔弗(中古斯堪的纳维亚上流行的一种棋子戏)时候说了亵渎神灵的话,神经错乱,纵身入海。
死亡:6名
丧失战力4名(他并没有把可怜的麻风病水手算在其中)
残余战力:73人
一个圣器保管员,他在夜间从城堡逃脱拿走了能拿走的一切——福音书、十字褡、斗篷式长袍、袍服,还有一些这类小物件。在黎明之前进入萨尼特丹麦人的领地,听说他们要抢劫修道院,向他们寻求庇护并献上手绘的修道院地图。
羊皮卷右下角用模糊,字迹潦草,几不可辨的中古德语写着地图的使用法则:
城堡朝向北为其出入口
内部之东西向
阳光的限影测量时间
正方向是圣堂之中央祭坛
由侧方之东西窗引入的圣光投射于中央祭坛
便构筑成了圣殿的场域
马上的昆迪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座城堡,里面深藏着一座随处可见的巴西利卡式大修道院,规模像一个小型村庄。昆迪所率领的丹麦强盗从北方抢入,修士们和避难者们被赶到了祭台的平面。其间溅起的血液,是观众,是欢呼,是张袂成阴的喝彩,是一抹绛红弥散在腥甜的空气中,以飨死者。
他在马背上摊开从圣器保管员那里索要来的修道院的羊皮纸素描,用天鹅羽茎蘸着熊果汁墨水标出,教堂
回廊 僧房 作坊 马厩 和受过神吻的婆利象。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阅读完影印件的哈尔茨山挚友似乎对剧情的戛然而止主人公们的不辞而别而感到意犹未尽,他现在急需一个结尾,一种把他继续拖入由查特莱莱夫人的语言和情节编织的不知深浅的漩涡的更深处。查特莱莱夫人来信说剩下的稿件已经交付给企鹅出版社,出版社已经将它列入出版计划,它的梯也塞语版本也正在紧锣密鼓的翻译中,至少到目前为止,查特莱莱夫人已经收到了一份译稿。他现在在中国南方丘陵地带的一家名为“魔陵”的疗养院静休,为了填补查特莱莱夫人给他邮寄的手写稿的遗憾,他曾筹备的回国赶往企鹅出版社的印刷厂房里在一摞刚刚印好的油墨未干的还没来得及裁开书页的《双城记》旁手持一把锋利的雪兰莪裁信刀割开书页带来障碍来阅读完剩下的故事,当然这种设想并不现实,因为他要从疗养院出来至少需要一个以上的监护人的签字,而他之前一直寡居在伦敦郊外的一间乡村别墅里,妻子七年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霍乱中丧生,之前也并未育子,亲戚们也不愿理睬这位曾经在长满龙舌兰的古堡里做过殡殓工作又被流放的哈尔茨山的怪脾气先生,他们甚至更加期望能够手持铰链锤和棺钉亲手将这位嘴唇上泛着惨白色泽的将死之人永远的钉死在棺木里。
后来查特莱莱夫人又变了卦,说这本身就是一本没有结尾的小说,她还抱怨到,小说家总是会被无知的读者推到戒律与道德架构起来的审判台,他们总是希望写作者能写出来一部完满的没有瑕疵的小说,在我身边不乏这样的读者和抱着同样初衷进行写作的作者。说到底,这是一种基于蔑视的博爱,作者为了读者的满足而工作,读者为了生活的圆满而阅读。这是一种对阅读和写作的非难。如果说小说是生活的映射,那哪能有什么完满呢,因为生活本身就是残缺的。
可就在布罗赫先生收到信的第二天,当他正要摊开信纸给夫人写回信的时候,透过高脚窗看到绿色邮差的布包里的《赛纳河港先驱旗报》的文学栏头版刊发了《查特莱莱夫人给哈尔茨山区疗养院挚友布罗赫先生的信》,他立刻感觉事有蹊跷,《旗报》除了整篇的刊发了这封信以外,还在页眉处加了一小段编者按:查特莱莱夫人此举是对禁锢在小说界上空多年来徘徊逡巡的自然主义思想的一次宣战,同时查特莱莱夫人也是泛萨基亚北区反左拉沙龙联合会的有效理事。她向广大读者承诺的事实是她不再承诺将《双橙记》后半部续完。
其先布罗赫先生冒出的念头是写她因为小说中一首褐色气质的带有浓重的隐喻气息的反诗而被查禁,那首小诗所指意在污蔑华丽而阴冷的教廷,指责教廷对清教徒的迫害。尽管查特莱莱夫人穷其智慧将真相如何巧妙的挑选合身的隐喻外衣,把所指向写得如何如何秘而不宣,这部拟人化的小故事仍然充斥着教廷气息,她所意指的那种革命也只是教廷内部的权力重组。查特莱莱夫人所做的批判就像是主教联席会议里互相用罗马教廷法典和银质棕桐十字架斗嘴的糟老头一样无用,况且你永远不要小瞧了那群为红衣主教卖命的小腿子们的智慧,他能够轻易的揣测出你的意图,把你从人群中就出来钉在宗教裁判所的铁柱上。
一周的时间里哈尔茨山挚友布罗赫先生有一天的自由时间,活动范围也有原来的五十英尺扩展到了哈尔茨山下小镇在内的三十英里。小镇像个正在发育的小型城市,一条艾森纳赫时期修筑的人工运河为城镇画下了美丽的水彩弧线,潮湿的街巷,阒无一人森寒的空气在此流窜的修道院中廊,带着温情主义的伤怀的悲剧镇子,木驳船占满河流,沿岸众多皮货行市出售由哈尔茨山运来的山珍。小镇里堆满了干涸凌乱的水池、孤零零的脏雕像,市民们在水池里倾倒垃圾在两尊位置相近的路西法翅膀上和亚伯塑像微曲的小臂上拉起绳索晾晒衣物。往东走,领略了孕育城市的每一处细微的细节后,他踏上了一座业革命时留下的细嫩的钢架结构的桥,撞上了在晨雾初诞的日子躲在钢质桥拱下脊背紧贴着铆钉零售一些木勺和中国漆器的小商贩。商贩一张圆脸,肤色白的可怕,脸上的雀斑像撒在软芝士上的肉桂。他活脱脱的一副瑞典博物学会荣誉理事的装束,浆的笔挺的硬领,颜色已经褪成浅褐色的领结,松垮的毛坎肩,不管怎么看布罗赫都会以为这是社交圈里曾经风光无限的绅士。布罗赫有礼貌地向他道了歉还买了一些陶土玩具作为补偿,随后向他询问图书馆的方位,
“西默尔路,慷慨的先生,坐三十七路有轨电车到西芹街的南坎塔楼下,塔楼对面有一家米兰冶金望族开的五金店,招牌用明晃晃的锡铜浇筑的法语店名“la patte” 。
小商贩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大把从布罗赫先生那里赚来的镍币塞进口袋。
“恕我直言,先生,你是去参加一个研讨会吗还是……据我所知,今天下午会有一帮茨瓦赫音乐学院的左翼音乐家在讨论费利克斯•门德尔松生前两个未上演音乐剧本的版权问题,《隆冬之梦》和《卡马秋的葬礼上》。他们援引了共和国在1879年冬天通过的有关作者死后的五十年其著作权可列为公共财产的相关法律,认为尸骨已寒的门德尔松的版权应属于整个城市。而他们做为先锋派的音乐家理有权利必须获得享有这一遗产的特权。”
他发现自己正在急切地打断小商贩,攥紧的拳头轻轻的捶打在陶土制的玩具鼹鼠上,鼹鼠的一个砖红色的陶耳朵掉在布罗赫的鞋帮周围,白色鞋帮爬上了一圈难看的砖红色。“先生”商贩急切的叫了一声,从一堆装满木勺的皮行囊里拎出一条涤洗干净的黄手绢为他擦拭。
“这与你无关”
商贩顿然悒怏胆怯的缩回藏在卷边袖里干枯的双臂,他的表情活像个装饰墙的灰色水蚀画里的失去倾诉欲望的女爵士,这预示着他苍白如许的生活依然继续和一个忧郁不堪的白日结束。
无轨电车穿过一册被随意装订页码的乐谱似的熙攘街巷,到达邮政七区,这里靠近镇公所,到处是面容整洁如积木一般齐整的堆叠起来的钢架结构公寓落在软芝士一般的乳白色街道上。目力之所及的地点都扎堆着的奢华气息,举阳伞的贵妇,衣着光鲜的郁金香球茎狂热分子,连卖海尔勒姆种植商新培育出的黑色郁金香的商贩都彬彬有礼。停站,下车。布罗赫先生的皮靴踏在润可鉴人的街面上,皮靴的剪影审慎的采撷着囿于街面里的潮湿磷光,他把手插在裤兜里,悠闲地迎着“la patte”招牌铜光沿着人工运河走去。
一位不知廉耻的理性主义者在图书馆门前发表着一本故作艰涩又不可卒读的哲学书籍的思想综述:
“大自然将人处于罪恶的环境中,并同时给予作恶和为善的可能,它不去谴责恶人,因为恶行和善行一样,符合大自然的法则。”
如果你不是一位非商业目的的续书人,你的工作只是为了使自己阅读的期待感不至于落空,那么《合著人草案》对你来说就如同英国教会原则只是一个遥远的假设。
他希冀将这本小说的下一部分用翔实可靠的文献资料续完,在布罗赫与差特莱莱夫人最后一次通信中,她也表现出了对这部小说猝亡的惋惜,她痛苦的,说,“这是一部完全未经计划的书,我无法进行写作,我感觉背后有束目光正不停的吮吸着我写下的每一句话,并把我的故事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或许在书的最开始的几页几十页就被这种目光胁迫着,掌管着故事的走向,我只是一支会写作的手。我想写一部轻喜剧调子的儿童喜剧,不知从哪一行开始故事被涂上了灰色的调子,而你却无法左右,因为你无法确定那种改变来自第几行第几句,或许就在第一句,或许我只是只被那目光握着写作的手。作为读者的你应学会轻视它的价值,带着审慎的态度,不断的减少它的分量。在这本分崩离析的小说中,要建立一个微小而独立的有秩序系统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小说的名字不再叫《双城记》,而是《双橙记》
他打开图书馆H区的铁门,是图书馆的典籍区,这里长久荒废,罕有人至。
屋子里弥漫着大片的浓重的难以化开的黑暗,你嗅了嗅,深深的吸了一口,饮下大部分的黑暗,阅览区的黑暗立刻变得清透,清透地书本上的文字纤毫毕现,如信仰般。布罗赫先生从一叠发黄焦脆的书页中找到这小说中大象的原型,它被历史遗忘在爬满了烟色地衣,间生葳蕤的角落,为此布罗赫先生在没有完成所有的典籍索引的时候就得出结论;历史剩下的不仅是一堆名字和日期,支撑着秘而不宣的线性历史的正是那上面斑驳的留白。
【参考文献】
查特莱莱夫人在一次风俗画与蚀刻师的沙龙上对着一位腐蚀铜板法画师首次口头陈述了自己的创作谈:“悲剧在于剪出某种永恒的图样,如爱,恨,背叛。而喜剧恰恰相反的是它会将这些凌乱的剪影重新通过无动机的原则拼合成一副蚀刻画,并逐一嘲讽。即使在天下间最为冷落的勃艮第剧院你也可以找到几件标本,比如,人们为了追求永恒之爱,在恋人的彼此身体里植入了一颗互相倾慕的永动机,恋人整日黏在一起似乎有用不完的激情,可是当他们正在衰老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互相倾慕的永动机依然充满活力的运转。即使恋人们死亡肉体腐烂附在他们身上的永动机也会迫使这两具尸体两具骨架长久的缠绵,等等,不一而足。不容置疑的是我希望我笔下的小说会使大部分读者认为这是一部喜剧,因为构思一部悲剧是对我廉耻心的一种冒犯。我不会像大部分喜剧作家那样为了达到一个荒诞的戏剧效果而随意铺陈,胡编乱造。这是对伟大的喜剧艺术的冒犯。读者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严密而忠实的执行着奥古斯丁的训诫quia
absurdum(拉丁语:因为荒谬,所以我相信)。真正的荒诞是来自于生活,较之戏剧生活更富于荒诞性。当然我的写作的恪守着这一戒条,我的小说是里的人物和剧情是散落在历史之海中的扇贝。”
既然查特莱莱夫人说小说的人物和剧情如同退潮后搁浅在海滩的腕足鹦鹉螺腹足纲海生软体一样俯拾皆是,远在哈尔茨山的布罗赫先生隐约感觉到了查特莱莱夫人的意图,小说的原作者似乎是在为一个无法行进的故事招募一位续作者,至于写作素材和写作提纲她已经给了布罗赫先生,就在浩繁的历史中。小说中有一条晦暗不明的线交织在修道院、法比安、希腊少年修昔亚、城堡之前,原作者似乎并不愿意交代的太清楚,婆利象如它在小说中所饰演的角色一样神秘,是漂浮在小说界上空的一片幽灵。而关于婆利象的出处只有一个地名是在古中国的乌鼠。
乌鼠,布罗赫先生麻烦图书借记员搬来了所有东亚区的地方志。他在一本《荆楚地方志》上找到了乌鼠郡的起源,
天上的吴真君坐化前曾是以戴唐巾,背葫芦的郎中。坐化成仙之后仍干老本行且医术通玄。“诊寸关尺三部脉,辨邪审痼,奚烦三折肱”。一次思凡下界,见一女童头发散做一被,哀哀而哭。一问才知道是商人的女儿,腹绞痛,真君取一张神符喂水服下。晌顷,商贾女畷畷欲吐,呕吐物悉化一小蛟,俯仰扑腾不辍,化为夔凤玉璜,真君允诺商贾女儿月夜降临时这片夔凤玉璜所照耀的地方将成为一个伟大的郡城。真君走后夔凤玉璜所散射的月光形成了一道宽幕,宽幕东起紫傚山西至娑婴,就是乌鼠郡。中间覆盖了两条河,大点的叫乌苋河,小的叫颍河。
同时他又在一本土耳其人翻译的《亚龙河史诗》中找到了乌鼠的影子。
世界初开之际,没有天也没有地,在浓雾中,诸神降下一道金毂鸿沟,一条鸿沟分饰两角,拉出两条彗尾,降落在西方的那条产生了尼福尔海姆、穆斯贝尔海姆,雾国和火焰国。东方的鸿沟东西两岸就是乌鼠和隧麻,乌鼠为阳,隧麻为阴。阴阳交困之中诞生了名为的焦堃兽的巨大牡牛。焦堃兽负阴抱阳,孕育于河床,借河水成胎降生,以水草、大盐粒为食。撑篙摆渡的人每到河心就天旋地转,像是跌进了圣乔治塔旋梯,回家之后做了奇怪的梦,被牡牛生着倒刺的舌头舔噬,醒来之后脸上剌剌的疼,之后卧床不起,死于斑疹伤寒。
他再次翻开书脊开裂的《亚龙河史诗》,里面还残留大量需要甄别的翻译错误和未被翻译过来的古梵语。里面的一位由矛和黑盾缔造的帝国里受人尊敬的预言师用未来的时态描述了一座废墟中生长起来的城邦说:“乌鼠曾经是个曾经拥有一段血腥历史,现在却是安静祥和的地方。”
《荆楚地方志》里记载紧靠在乌鼠郡的是一座名为隧麻的郡城,两郡的边界是相交的,交点就在一条名为乌苋河的河中央,两郡难免会有一些边界纠纷。隆冬,隧麻人在乌苋河心发现了一具象尸,渔民们为了这件事大打了一架,象尸被那个隧麻人抢走。当时大家都没太在意,可后来乌鼠郡里来了一位精通汉学的西方传教士,随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本他用中文写的《乌鼠郡神象齐谐志》。书中记载着这具象尸的神奇功效,穿江越海,扭曲时空之能。乌鼠郡守被这一番话搅得私心泛起,命差人用三千两的铁胎假银换回了象尸,乌鼠心知等隧麻人反应过来后定会找自己的麻烦因此就派传教士星夜兼程带着象尸经溯汉水到襄樊,然后舍舟登陆,改用畜驮车运,经唐河、社旗,从洛阳过黄河。经了水汀,最后在一个水汀的一个小镇安顿下来。
历史就在这里急转之下,那位传教士并没有运象尸到水汀,而是只身去了隧麻把他在乌鼠说的话有重复了一遍,大堂之上隧麻人各个面皮青染,之后隧麻郡守带领兵士洗劫了乌鼠。关于这段历史野史上这样写着:
隧麻的兵将去梵王宫修习了健体之术,脱胎换骨,弓矢干戈,般班惯熟,噫大块传万窍之能,接了郡守令,呼喇喇,鹘入杀阵,左奔右突,乱卷斜拖,虺虺虩虩可畏,恣意猖狂,杀红了眼,杯葛军令,夺入郡邸,剁了郡守夫妇,又及子孙族类,一百余众,擒而杀之,以绝后患。乌鼠寂灭,隧麻郡守也罢了手,伪以哀伤,为乌鼠郡守族类备办衣衾棺槨,以礼厚葬。
隧麻郡守带着兵丁在乌鼠里上上下下的搜了一遍也没发现婆利象的影子,百夫长向郡守推荐了南街老城厢的板壁小楼里住着乌鼠郡唯一一位巫婆,瓜婆子早些年在柳洞庵做过尼姑,柳洞庵破败后被一鳏夫哄骗着添了房,逃出来后做了巫婆,说是受了香囊真人座下湫水兽的点拨后道法通玄,占卜谶纬,无所不通。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婆利象的消息,郡守在板壁小楼内厢的茶寮坐定便遣百夫长寻那瓜婆子,百夫长从中堂把瓜婆子一路拖拽到茶寮,瓜婆子披着麻织的斗篷披风,白发绾髻上插着竹片筹条,扭扭屹屹的走,不留心被滑石门槛诓了个狼狈。瓜婆子不动声色捧入一玉函,函中执书符一封,书中题头便写“寻一贴神仙符,援请真君下阆苑”,郡守问,婆利象在哪,瓜婆子吃了一小撮草药,嚼了生咒语,咒语缠绕,嘘出紫檀聚气,哈在书符上,书符上显出紫字,萨基亚。
那位传教士并没有把象尸运到水汀安顿,而是把它带回了自己的祖国,萨基亚。
而《亚龙河史诗》描述的的却是另一副景象,命运之轮毁灭了乌鼠,废墟中的乌鼠人茫然四顾,不知所措,酉时三刻,天东南角出现棕色云朵,球形闪电蚰蜒霞光煞是好看,不过现在任哪位乌鼠郡民看来都是一处孤独的景致,一头小象踏着棕红色的霞云剪影来到废墟嘴里衔书,乌鼠人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圣经》。他们认为这是神启,都改信了基督,并把小象奉为圣象。乌鼠人离开了废墟,在圣象的指引下来到一片新的土地上,这里有无数的宫殿,花石砖铺就的庭院,精致的雕像喷泉,丰美的水土,乌鼠人认为他们到来天堂,一边感谢上帝,一面改称为天堂人。天堂人都是精巧的工匠和机械师,他们还没发明内燃机,却发明了钟表,十字弓,手泵。他们把这里改名:萨基亚。意为上帝之城。
很多年后,圣象寿终正寝,抒情歌者们这样唱到幼象的最后时刻:
圣象周身泛起了母亲子宫酒红的血海,
她记得自己曾经在那里做了一场长达22个月的航行,
22个月的惊悚搓成了一段细线的生命,
而现在又要重返那片喧嚣之海。
那里好静好静好安静
对不起,我害怕会忘了你
你也一起去吗?
你会一起去吗?
那里好静好静好安静
静得连心跳都听不见
一切又被重新淹没———被那沉沉的睡意
编年史学家德冉说:圣象博尔德卒于贝弗利,由巴德尼运入麦西亚。圣徒们唱着赞歌以十分荣耀的场面欢欣地将神圣的博尔德护送到伦尼朗,道路两旁挤满前来瞻谒的波斯信徒,守护古代神庙的荷矛者,吹奏佛吉尼亚调式的国立圆形剧场乐师。八天后以应有的仪式将他送到基督教堂。埃塞思大主教﹑霍姆里乌斯主教﹑休﹒什罗普群主教以及与他们在一起的全体成员将圣象博尔德的神圣遗体安置在城堡里一座巴西利卡式的基督教堂圣坛的北侧,以示对天主的赞颂,圣象博尔德的尊荣和每天以虔诚的谦恭之心前往瞻仰他的神圣遗体的所有人永恒得救。愿全能的天主因博尔德的神圣业绩尔施恩基督的全体信徒。
圣象的葬礼甚至在文学界也产生了轰动,一位断手跛足的绿色贝雷帽的哲学家为它赋诗一首,名为《象的以太和太一的像》开创了科学实验诗歌的先河
青天
以外
以及橙色粒子云风、天鹅座X-1
被孤寂的象方舟垂青
“太一”被僭政者挤下圆桌
阳光下的神职者进行的神圣罪业
对不起,请救救我
“因为光源由于(质料的)恶性而看不见它”
该隐如是说
人类的第一次谋杀被血统搪塞过去
快乐的少年们在汽车后座上酣战不已
会饮中诞生的阿佛洛狄忒坐在多曲线的奇彭代尔风格的椅子上——享受最后五秒钟的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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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尼治时间23:59:61
阿佛洛狄忒惺忪睡眼中的世界
再一次陷入混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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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
青天
以里
长满了名字叫“以太”的暗绿色苔藓
占据天体空间酸涩的肌肉纹理
哲学家和天文学家在联合讣文中写到:
以太是上层大气,消解超矩作用的烟草屑
长满赭色地衣的脊背盯着大象问
“即使飞到天空为什么看不见以太呢”
“因为你的眼睛上蒙上了灰色的以太”
象的以太和太一的像
像首轻快又阴暗的复调音乐
用没药、沉香、肉桂熏香的象方舟里有没有一个沉凹的秘藏香料的脐孔?
布罗赫先生有些迷惑了,到底哪一个乌鼠才是真实的存在的,或者两者都是宫廷史学家为了尼禄式的喝彩而精心准备的华美骈文中一个虚拟的乌托邦,这座城邦的记忆无论对布罗赫先生还是查特莱莱夫人都像雾一样不可获得,是不是查特莱莱夫人也经历过这样的困惑呢,是否她是从这两本书的中产生的疑问写出了这部《双橙记》或者说是《双城记》呢。或者说两个乌鼠都曾经存在过,只是在不同的位面上他们过着同样的生活只是被不同的人迥异的笔触记录下来,这本身就是历史对历史的模仿,而查特莱莱夫人却刻意而拙劣将这种模仿戏剧化了。
一间带着壁炉的房间,抛光的桃花心木拼合的地板,扭曲的木纹如用琥珀一样保留在地板凡士林蜡中,地板上铺着自我标榜着一百年不褪色的哥白林地毯。火炉前立着一张高背的皮质椅子,你正坐在上面。可你却腾起了一种幽闭压抑的的感觉,因为高背的椅子前摆放着一具偌大的棺椁,棺盖被人打开,斜纹棉织盖棺布的白流苏凌乱的扯在地上,一具幼象安静的躺在里面,它已经死了。
高背皮椅上的男人和死亡的象。
男人,透过典籍盗取了象的记忆,经历了象的经历,被永久的停驻在某一状态,死亡的象,他所丧失的属性,正在这名男子体内生长,象亦借此返回这种状态
布罗赫先生在便签纸上写下这段话,深深吸了一口阒无一人的房间里游荡着的森寒空气,将身子瘫软的靠到了图书馆阅读区提供的高背皮椅上。现在的他似乎明白了查特莱莱夫人放弃《双城记》写作的原因了。
[ 本帖最后由 死亡与罗盘 于 2009-3-15 22:33 编辑 ]
作者: 亢蒙 时间: 2009-3-20 19:08
信息密集而丰富,句子长而且富含了很多的词语和罕字。但是没有描写,没有焦距的变化,所以这一篇阅读起来非常的乏味,小说本体也是一样。
作者: 袁群 时间: 2009-3-20 22:32
【特邀评论】
陈卫|句子
这种文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对很多中国作者极具诱惑力,对很多中国读者也极具(欺骗性的)震慑力,经过这十几二十年商业主义的冲击,如今还有人以称得上如此巨大的精力使用这种文风,不禁使人重新赞叹翻译作品、尤其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这一拨以“幻象”或所谓“虚构”著称的作家的影响力,或者同样需要重新反思中国作者到底怎样去临摹怎样去模仿怎样去接受影响以及怎样去获取营养。
抛开我本人对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这类作家的不喜欢,也必须认识到他们逐渐形成自己的文风的过程,更重要的是这些文风背后或之上的自成系统、足以自圆其说的观念的要求;是这些观念的要求——例如博尔赫斯所追求的“幻象”,卡尔维诺所阐释的“轻逸”——是“幻象”和“轻逸”以及必定还有很多、只有他们的研究专家才能列数的高级词汇所代表的观念,才促成了他们最终的文风;了解这一先后、里外的逻辑至关重要而实际上又本该浅显明了,但中国作者在阅读这些翻译作品时却迅速被其表面的所谓“技巧”、“语调”、“意象”所笼罩和旋吸,瞬间忘却了、似乎也不再需要自我的独立,并同时感到自己已然成为了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或至少是他们的嫡传弟子,尽力所为的只是在这些祖师爷当初完全可能信手铺设的一些所谓“图书馆”、“交叉”、“小径”、“镜子”、“伯爵(以及公爵、侯爵、子爵、爵士、贵妇等一干亲戚)”、“古堡”、“传说中的一场战役”、“书”、“诗”、“传教士(以及教皇、主教、牧师、僧侣等一干亲戚)”、“土匪(以及海盗、骑士等一干亲戚)”等等这些名词下,以及“套盒(即书中之书、小说里套小说)”、“排比罗列”、“象征隐喻”、“寻典掘故”、“虚构历史”、“大段没有标点”等等这些技巧下继续大做文章;可是,作为作者的你,究竟做了什么呢?不仅此篇《双橙记》,这种文风的传承者的绝大部分,往往连作品里的“句子”都写不好。为了说明我的理由,我需要列举这篇《双橙记》里的一些句子:
“正如这本作者失考”(应该是“正如这本书的作者失考”;或者它和后面几个短语都更宜用顿号);“你用熏濯的松香在书封和书脊上涂上一层透明薄翼的蜡质”(应该是“透明如薄翼”);“从午夜水星出版社校书员那里以五百镍币的价格收购了一本充斥着印刷错误的德行本”(何为“德行本”?是否应该是“德译本”?);“现在他还需要您来执笔写一本封面故事”(“封面故事”是怎样的“一本书”,很难理解。);“照这张照片时查特莱莱正陷于对布罗赫悱恻的热望之中,这束椴木花正是他们的信使。”(根据上文阅读,不能理解这里的“信使”作何解,要么是“信物”?);“但查特莱莱夫人作为一位文学爱好者和一位阅历资深的阅读者总是对于善意写作邀请总是持有好感。”(出现两个“总是”;其次,不理解“善意写作邀请”);“可逼厥的空间并不能预防孤独”(应该是“逼仄”);“一位灰色绒面大衣的先生”(少了“穿着”这样的词);“可你要注意一定要在维京人攻入城堡之前得到记录着婆利象的羊皮卷弄到手。”(……);“为了论证其观点他甚至援引了从一位气象记录员的事例”(……);“瞳仁里蒙着一层类似蝰蛇式的薄翼”(似乎应该是“蝰蛇的蜕皮似的薄翼”);“哪里有罅角,哪里有漏洞,哪里下脚,那里是梁,那里是死胡同,哪里是存水区,那里是返水弯头需要垫脚模型上纤毫毕现的呈现在法比安的眼前。”(最后一句不明白);“眼睛里却泛着精光”(“精光”是怎样的光?);“他把其他原先的第一条划掉”(可能应该删去“其他”);“城堡奉罗马教皇之命接纳为感染者作为市民的庇护所。”(句子很乱);“她告诉少年这是她叫尼尼薇并不是一位寡妇”(同上);“间或会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先生会逐字从页眉读下去,”(两个“会”;这样的情况在作品中很多);“而这张的却吸引了你的注意”(“的却”不明白);“小法比安怎么也无法把面前这位屠夫面容的人和谦顺躬亲的神父联系在一起”(“躬亲”是“亲自上阵”而不是“亲和”的意思);“他把阅读看成极重”(“成”似应为“得”);“从外界流窜于此地的风在幽长晦暗巷子里自由穿行,巴掌般大地方回旋,梭梭咆哮,天呛了满嘴灰,灰是流动空气夹带来的颜料,涂抹上城堡的皮肤上”(这些句子实在既有错也拗口);“他还煞有介事的哼着老掉牙的奥赛伯格地区水手们哼唱的舟船民歌来访客的到来”(不理解);“‘……咯咯’女说书人嗞嗞的发出怪笑”(咯咯和嗞嗞矛盾);“这预示着他苍白如许的生活依然继续和一个忧郁不堪的白日结束。”(不理解);“阅览区的黑暗立刻变得清透,清透地书本上的文字纤毫毕现,如信仰般。”(同上)。
这样的列举可能让作者非常不愉快,但我没有丝毫的嘲讽。其他诸如错别字、用错的词,甚至人名、性别、主语前后不一致,在文中也出现了近十次。有些可以看出是因为写完没有作必要的检查,但一半以上我认为同样是这种文风的侵蚀所形成它固有的惯性所致;而后者更值得重视。
为什么那么多人迷恋并致力于知识、审美、词汇量、意象、隐喻、哲学、观念、结构、外形、技术、怪异、深刻、晦涩……,却不认真把每个句子写正确、写准确、写精确、写得有意思呢?是认为正确、准确、精确、有意思的句子很容易写吗?这不免使人想起海明威同样具有教条嫌疑的训导:“写出一句真实的句子,把你所知道的最真实的句子写下来。” 当你以“最真实”的要求去思考、咂摸、把握、抚摸、拿捏、感悟你的句子时,你才会知道“最真实”其实就是艺术;它要求的也将不仅仅是每个个单句,更是作为整体的作品。
而关于临摹或模仿或者说受影响,我想起小时候学画时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向日葵你们不要再画了。除非你们认为你们哪一天可以做到给向日葵添一撇小胡子、然后再把这撇小胡子拿掉,并且仍旧很自信地觉得这样做很有意思。”
如果我们容易把海明威的这句“真实的句子”的训导与他另外一条“简炼”的要求糅合起来而误解成“真实的短句”,那么对前文所说的这种文风着迷的作者,至少得看一下这些经过汉译被顶礼膜拜的“大师”的第一代传人、被誉为“当代骈文作家”的孙甘露,尽管他也往往句子绵长繁复、意象翩跹、引经据典、生词迭出,但好歹他不会出现一句语焉不详、主语错乱、漏字少字、凌空蹈虚、自欺欺人的句子。尽管比起同类文风中更多的耍点小聪明、借助于所谓“虚构”的致幻剂而沉溺于隐秘的满足感的作品,《双橙记》所投入的无论其有效无效的巨大精力,在当下的背景里似乎都证明着作者对文学充斥着野心的热爱,这在某个片刻,甚至能唤起某种没有意义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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