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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短篇:嘶叫 [打印本页]

作者: 李北潭    时间: 2009-3-21 13:26
标题: 短篇:嘶叫

嘶   叫



       秦燕跟赵敏到包子铺来打工的时候,刚满十七岁。这是秦燕第一次来大城市,大城市给她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是那道柳叶形的刀疤,刀疤边缘有锯齿一样细微的褶皱。她的目光与那道伤疤相遇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一道闪电,瞬间就要把自己击穿。
       刀疤长在一个叫胡金彪的人的脸上。胡金彪是这个包子铺的主人。
       整个白天都在揉面,一团又一团油乎乎的乳黄色的面,让她常年不得停下来的两条胳膊也变的又酸又麻直到快抬不起来的时候,天色才迟缓地暗下来。躺在揉面的大案板上,秦燕的睡眠像一层月光照着的窗户纸,很淡、很浅,在模棱两可之间。柳叶形刀疤在秦燕浅浅的睡眠里很冷、很突兀地闪耀着她说不出来像什么。沿着那道刀疤,秦燕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魏二斜子家杀猪刀,她不止一次地看见过那把长条形的杀猪刀,像月牙一样细长,无声地躺在那张脏乎乎的肉案上,偶尔还有豆粒大的血珠在上面滚动,寒气凛冽临死前开始敲击耳鼓,把她一次又一次从本来就很浅的睡眠中生生地拽出来。
       包子铺外面的路灯整晚亮着,从窗玻璃上透过来,屋子里就不是很黑,像堆满了雾。在赵敏柴油机一样的鼾声里,秦燕感觉心里很凉,像被冷水泡着。在冷水中泡着的秦燕,望见魏二斜子那双斗鸡眼在屋子的上空飘动热切、猥亵,在她的上上下下打量,就像一头饥饿的狼面对一个马上到嘴的猎物,嘴角挂着涎水,却无从下嘴,焦虑地围着猎物转悠一圈又一圈。
      “我已经是魏二斜子的人了”,秦燕悲哀地躺在夜色里,泪水打湿了枕头。秦燕不敢翻动身子,像一头被捆住四蹄的猪,很快就要面对那把刀子了。那将是一把脏乎乎的钝刀,会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给切开、剁碎、揉烂,直到睁不开眼睛那一天为止。绳子就是半个月前爹秦大炮收下了的那五千元财礼。
       秦燕闭上眼那道刀疤,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浮在半空中的。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闭眼都不是。赵敏躺在她身边却半张着嘴巴,睡成了死猪。挨着赵敏的是徐丽萍,那张脸吊得丝瓜一样长,还涂了一层漆样的粉。那阵势仿佛她是老板娘,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屁,不也是躺在面板上吗?不也是两手油吗?有能耐到那楼上去住,不就是仗着比他们早来几天吗,绵羊跑到驴群里——充什么大个?秦燕对她打心眼里就看不上。
       正当秦燕胡思乱想的时候里间小屋里传出“叮当”一声响,好像是一只盆子滚到地上。秦燕突然意识到隔壁放杂物的小屋里还睡着一个人,一个叫马腾的小伙子。两颊上长满青春痘,鼻子底下一道清,像个还没有成熟的西瓜。他那屋里的门是从里面插的,而自己住的这间屋子却连个门闩都没有,万一他要闯进来怎么办。秦燕支着耳朵听了一阵,黑暗里除去赵敏的鼾声,周围一片静寂。即将睡着时,外面从远到近传来摩托车声。摩托车刚在门口熄火,胡金彪破锣一样吼开了:“紧起来,都睡过去了
       包子铺的老板胡金彪四十五、六岁左右,虎背熊腰,镶一口金牙,脖子上带着一条小拇指粗的金项链。胡金彪人虽粗他的包子在附近几条街上还是小有名气,蒸出来的包子很少,中午时门前还经常排起长队。秦燕仔细看过,包子是胡立萍和赵敏包出来的,馅是猪肉大葱,跟别人也没什么区别,口感却不一样。
       赵敏说,关键不在这些,每天早晨老板一来就躲到小屋里去了,配调料呢,祖传秘方,拌一盆馅用一袋调料,他这个秘方谁都配不成,这包子铺全靠那一袋一袋调料撑着呢。秦燕观察了一阵,每当一盆包子馅快拌好时,马腾就从小屋里拿出一个小方便袋,将里面酱油一样浓重的液体倒进盆里。
       头几天,秦燕处处小心,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惹着老板,一天到晚低着头揉面、拌馅。赵敏和徐丽萍一个杆皮,一个包,两人穿针引线一样配合得十分默契。最忙的就属马腾,走马灯一样进进出出,从早晨开始汗水就没离开过双颊。
       第一锅包子赶在城里人上班之前摆到路边上,胡金彪的工作就完成了,笑眯眯地在一个破沙发上蹲下,点上一枝“大吉”烟,开始胡乱地指挥:一会让这个给炉子加炭,一会又让那个给客人找零钱,手脚慢了还骂人。他骂人的时候,也是笑着的,脸上的刀疤闪着光亮。他骂人净拣狠词,动不动就是×死你个混丫头。秦燕第一次听见脸红了半晌,可被骂的徐丽萍却一点也不怕他,还跟他对着骂,来呀,给你剁了喂狗去。胡金彪 “嘿嘿”笑着站起来,在屋子里瞎转悠,碰着谁了,就在屁股或者胸脯上胡乱抓一把。胡金彪对秦燕还算客气,既没跟她开过玩笑,也没碰过她。偶尔,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秦燕心里就“突突”地紧跳几下,她感觉胡金彪的眼神不大对劲,藏着猎人一样的狡黠和凶狠,尤其是他脸上的伤疤,一扬一扬的刀片一样锋利。

       包子铺南边不远就是工人文化宫,里有个舞厅。每天包子铺一关门,徐丽萍就打扮一番去舞厅了。赵敏说,舞厅真乱,男的女的挤成了一个疙瘩,乱喊乱蹦的,五彩灯底下一看像一群鬼,我去一回头就大了,还不如到夜市上看摆摊的。秦燕初中毕业,感觉赵敏说的五彩灯可能就是书上说的“霓虹灯”,她们那儿没有舞厅,也没人会跳舞,却想去看看,只是没好意思跟赵敏说,她害怕赵敏提起“魏二斜子”。赵敏一天到晚像没睡醒的傻大姐一样,没有一点心计,长的也不好看,一笑就露出了紫红色的牙花子,里面不是塞个饭粒就是沾着半截韭菜叶。赵敏比秦燕大两岁,至尽还没有婆家,一说对象的事,就仿佛揭了她的伤疤,脸就绷成了一面鼓而谁如果在秦燕面前一提“魏二斜子”四个字,就感觉喉咙里含着一口吐不出的浓痰。
       夜市跟舞厅的方向是相反的,徐丽萍每天都要去舞厅的。等她走了之后,秦言她们三个就结伴去夜市,和赵敏在前面走,马腾在后面跟着,像个保镖一样保持一丈多远的距离。在夜市上,秦燕才找到了城市里的感觉,吃的穿的,玩的用的,琳琅满目,尽管她连一双袜子也没舍得买,但还是感到了很大满足。来回的路上,她不是数停在红灯后面的汽车,就是仰着脖子数大楼的层数,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这些在老家是看不到的,跟梦里的情景也似乎不大一样。
       去了一次夜市,秦燕就喜欢上了,一有时间她就缠着赵敏去,大多数都带着马腾,赵敏不想去的时候,她就和马腾一起去。中间虽然还是隔着一丈多远的距离,秦燕却兴致很高地问他一些琐事。马腾像个姑娘一样红着脸小声的回答她。秦燕很开心,像对弟弟一样打趣他。后来熟悉了,一开玩笑,马腾就在后面追,她就呵呵地笑着在前面猛跑一阵。秦燕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逝了,没有给她留下一个弟弟,可她内心里渴望有一个弟弟。
       夜市头上有一个公园,是马腾偶然间提起的。秦燕还从来没进过公园,就央求着马腾带她去。晚上公园里虽然没夜市上人多,却也很热闹,处处亮着灯火,跳舞的、打拳的、打台球的,还有假山、滑梯什么的。秦燕不认识路,就让马腾在前面走,她在旁边跟着,不经意间像抓着赵敏一样抓起了他的胳膊。公园虽然不大,却五脏俱全,她站在露天舞池边上看里面的人翩翩起舞。跳舞的大多是中老年人,跳的高雅、舒缓,根本不像赵敏说的那样男女挤成堆。她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站了很久,中间甚至随着音乐伸开双臂胡乱舞动了几下。停下来的时候发现马腾正睁大眼睛盯着她,似乎还小声的说,跳的不孬,比里面人跳得还好。秦燕假装生气似的瞪了他一眼,胸口却了一下。舞会散了,秦燕不情愿地往回走,走了没几步,马腾突然回过身来,神秘兮兮地贴着她的耳朵说,姐,你看前面左边树底下那两个人干什么呢?秦燕一转头,隐约看见两个抱在一起的身影,高个低着头,矮个仰着脖子,两张脸紧贴在一起。秦燕只觉得脸一热,照着他背上锤了一拳,马腾就“嘿嘿”地笑着跑开了。

       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秦燕来到包子铺也已三个多月。这100多天里,白天一直在忙着干活,没有休息过一次,只有晚上才能出去溜达溜达。徐丽萍每天晚上都要去舞厅,赵敏不大爱动,铺子门一关就想睡觉。秦燕不想在铺子里闷着,只有拉着马腾出去玩。马腾更喜欢跟秦燕出去,徐丽萍一出门,他就在屋里来回晃荡,只要秦燕一个眼神,他立马像接到命令一样紧随着出去。
       秦燕和马腾去过一次舞厅舞厅里人头攒动,灯光绚丽夺目,舞池分成两个区,东侧灯光比较明亮,十多对男女舞客正翩翩起舞,跳的是比较规范的交际舞;西侧灯光则比较昏暗,男女搂抱一团,或亲吻或互相抚摩,动作不堪入目。秦燕在门口站了一会,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来回地扫射,一转到西侧,身上就好像起了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马腾也不适应这种环镜,拘束的走路都有点木,胳膊、腿变得很机械。他们后悔到这里来,想想毕竟是花了2块钱才进来的,假如转头就走实在有点冤枉,就在一个角落里坐下。两个人紧紧握着手,手心里全是汗。那些紧紧贴在一起的影子,让秦燕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浪花,她觉得脸上很热,虽然躲在角落里,却感觉有一双眼睛——“魏二斜子”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后背,那目光仿佛比前台的追光灯还要亮。马腾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疼得她想叫,但又不敢发出声音。曲子变了,越来越柔和,柔得让人身体发软,舞者的脚步都随着节拍慢下来,两个人的影子变成一个人的,像绸缎一样飘动起来。马腾的手渐渐松开,像一条蛇一样游移到秦燕的身体后面,揽住了她的腰。秦燕耳边的音乐突然没了,她听见马腾的呼吸越来越重,热气直接嘘到她脸上,暖暖的,甜甜的,挠的她心里好像住了一只猫。那一瞬间,舞厅静得像家乡的夜空,她看见了月亮,也看见了星星。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一眨眼的一瞬间,她听见一个声音在体内嘶叫起来:“你变坏了”。好像在为这声音伴奏一样,舞厅的音乐突然变得刺耳朵,音乐中充满金属的碰撞和嘶哑的嚎叫,灯光变成了闪电,一会水底似的幽暗,一会刺目的惨白。秦燕惊恐地发现,好像所有的人都疯了,所有的人都喝醉了,男人动作狂野无羁,女人动作风骚暧昧。她觉得血液鼓的涨痛,仿佛要涨破血管。马腾在音乐转换的过程中,悄悄把缆在秦燕腰间的手撤了回去,寒霜一样撕人的灯光把他变成了一个傻子。
       他们浑身紧张地注视着舞池里疯狂的人群,刺目的灯光在暗下来的一瞬间变成了蓝色。就在这一刹那的幽蓝色里,秦燕看到了一张带刀疤的脸,立刻就把它认了出来。她就像看到了瘟神,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刚才还出汗的手变凉了。
       秦燕忘记了是怎么出的舞厅,她一直紧紧地抓着马腾的手,仿佛在汹涌的河流中抓到了一根木头,指甲都已经抠了进去。她们没有回包子铺,而是气喘吁吁地去了夜市头上的公园里。在公园里的凳子上座了很久,秦燕的意识才全部恢复过来,发觉自己竟然在马腾胸前,她抬起头来就感觉面颊碰到了马腾短短的、软软的胡须。她没有挪开,就在马腾的气息里偎着,慢慢地放松下来。
       马腾搂她搂的特别轻,好像她是一个玻璃器皿似的,一用力就要把她弄碎。马腾的头垂下来,像一匹吃草的马直接找到她的嘴唇。秦燕闻到一股青杏的味道,伸开手抱住马腾的头,把自己的嘴送上去。

       秦燕喜欢上了这种被缠绕、被包裹的感觉,喜欢上青杏的味道。她心里想着,但不敢说出来。马腾的手在她身上游动,她害羞地推开,刚拿开就又凑上来了。她心里实在喜欢这种感觉,还从来没有跟男孩子亲近过,她抵抗不了马腾的举动,只感觉自己是村后面那一大块沙土地,干得都要飘起来了,需要一个人把她淋湿。
       秦燕推推马腾的脑袋说,你个小孩不大,还坏的不轻。
       马腾说,都是跟老板学的,你知道吧,老板跟徐丽萍有一腿,两个人光着身子在储藏室里。
       秦燕遇见过一次,但她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净瞎编,你看见了?秦燕的长长的睫毛忽闪着问。
       马腾说,亲眼看见的,两个人都光了身子,老板胖的像个猪,比煤还黑。徐丽萍的脸黑吧,身上还挺白嘞,像个妖精。两个人上下扭成了一根麻花。
秦燕觉得那情形跟电视里的镜头差不多,挺让人害羞的。往日一看到这样的镜头,她就脸红,这时脸也发烧了,又害怕马腾看出来,就赶紧转到一边去。
马腾“扑哧”笑了一下。
       秦燕心里想象着老板和徐丽萍扭在一起的情形,心里跳得正紧,马腾那只揽着她腰的手突然跑到衣服里面来了,从后面游到胸前。秦燕触电一样浑身酥麻,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手。但手已经找到目标,像找到食物的兔子一样伏在那里不动了。
       秦燕转过回头来,看见马腾的眼睛里闪着两朵火苗,充满饥渴。马腾的喉咙动了一下,里面发出“咕噜”的声音。秦燕想笑,却没有笑,她发现马腾刚刚发育起来的喉结很漂亮,手也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
       马腾一下子用嘴含住了秦燕的嘴,把自己的舌头伸了进去,学着舞厅里人的样子,紧紧把秦燕贴在胸前。秦燕的身体扭动起来,慌张起来,还不由地发出了呻吟声,含含糊糊的声音好像是胸脯里发出来的。在马腾的拥抱和挤压中,那道骇人的伤疤却突然闪出来,伤疤竟然长在“魏二斜子”脸上,那脸狰狞得有些变形。她心里害怕,就找马腾的脸,恍惚中好像马腾的脸上也挂着一道疤痕。秦燕“啊”地喊了一声,把她自己吓了一跳,马腾赶紧把她松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秦燕惊魂未定地望着马腾,心里既恐惧,又充满歉意,还有一丝失落。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秦燕胡乱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马腾不知所措地在一边傻坐着,而且还回味似的,用舌头添了添嘴唇。
       晚上,秦燕躺着睡不着,老是翻腾,脑袋里马腾的那个东西好像生根一样怎么也摆脱不掉。她心里也有点小小的遗憾,也许该让他看看,看看也丢不了。秦燕害羞地蒙上头。

       中秋节的时候,秦燕跟着赵敏回家了,马腾也回去了,只有徐丽萍留在店里。
       到家的当天晚上,魏二斜子就带着两瓶酒和一挂下水来了。秦大炮跑前跑后的张罗,没完没了地说魏二斜子的好话。秦燕一见魏二斜子的面,就觉得比想象中的还要恶心。魏二斜子毕竟是未过门的女婿,秦大炮为了脸上光彩,请来一堆狐朋狗友来坐陪。魏二斜子坐上首,酒不下一圈,脸就紫得成了猪肝,说话就少遮无拦地放开了。
       拧着嗓子说:大炮叔,燕子回来了,这过门的事你该订下来了吧?
        秦大炮往后一仰,摆出一副老丈人的模样来,笑呵呵地说: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商量着来吧,燕虚岁才19,你也不刚过20,结婚证怕不大好办。
       魏二斜站起来,端一盅酒,一仰脖干了,眼睛登得铜铃一样圆:别人办不了,我们还办不了?乡里的民政助理跟我爹是战友,村里谁办结婚证不得托我爹。
       秦大炮笑笑,笑得很舒展,你还是找燕商量商量吧,听听她的意思。
       魏二斜子离开了凳子,边走边说,叔叔大爷先喝着,我去看看燕子,走了都快半年了,也不回来看看我。
       秦燕在里屋坐着,外面喝酒行令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回家之前,她就知道魏二斜子一定会到家里来的,路上秦燕一直琢磨着如何把亲退掉,本来就不喜欢魏二斜子,现在她感觉自己已经是马腾的人了,不退亲说不过去。但怎么才能拿出五千块钱的财礼呢,估计那钱已经被爹祸害的差不多了。就是有这五千块钱,凭魏家在村里的作风这事能罢休?她盘算了一路,也没想出个谱来,听到魏二斜子提起结婚的事,心里更恐慌了。
       魏二斜子满嘴酒气的走进来,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隙,一脸无赖相。他床沿上坐下,秦燕皱着眉头厌恶地躲开一段距离,魏二斜子又向前靠了靠,一下把她逼到墙角了。秦燕转头看墙角上垂下来的蜘蛛网,心里想着马腾现在做什么呢?该睡觉了吧。魏二斜子突然嬉皮笑脸地伸出手来,从后面把她抱住了,秦燕惊叫了一声,用力掰开了他的手,瞪大眼睛怒视着他。魏二斜子愣了一下,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别一惊一咤的,外边有人,不就抱一下吗,还不是早晚的事情”。秦燕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想着该怎么把那句话说出来。魏二斜子说:“燕子,年底结婚吧,你看咱村上跟咱年龄一样大的都结婚了,结完婚你什么都不用干了,咱爹也盼着呢”。秦燕咬咬嘴唇说:“我不想那么早,人家城里人都三十才结婚呢”。魏二斜子说:“咱又不是城里人,早结婚早生孩子,庄稼人的传统,你出去几天还想变心咋的”。魏二斜子的目光直得像一把刀子:“你还不知道吧,爹把那五千块钱全都赌光了,嘿嘿,你以为钱是那么好来的”。秦燕面前出现了一个无敌的黑洞,魏二斜子的话不啻于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她往洞口里狠狠推了一下
       魏二斜子又凑过来,试探着抱住了秦燕。秦燕这次像一块木头那么老实,动都没动一下。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任魏二斜子搂着,忍受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猪一样的腥臭气。魏二斜子见她没有反抗,又把脸也贴上来,酒气、烟味、口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几乎能让她窒息。秦燕想,完了,这一辈子都要在这样的气息下度过了。她的泪水下来了,心里说,马腾你来救我呀,你死哪去了。委屈泪水汹涌了,猛然张开嘴大声地哭起来:我那早死的娘啊,娘啊,谁可怜可怜我呀。魏二斜子一下子尴尬了,赶紧把身体挪开,小声说,别哭,别哭,外面坐满了人呢。接着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秦大炮醉马哈地说,嚎个啥,我还没死呢。
       外面行令的声音又起来,两个人重新像被松绑一样自由了。沉默了一会,魏二斜子先开口了,燕子,你可不能不讲良心,你不在家,家里的事情都是我帮着料理,你爹什么样你也知道,我虽说长的不大好看,但在村里大小也是个人物,你看看,咱们订婚以后,你爹的脸仰的多高,还不是因为我。你爹也不容易,从小把你拉扯大,还指望你孝顺呢,你别寒了他的心。再说你出去也挣不了仨瓜俩枣,还是抓紧结婚吧。秦燕的泪水再次决堤一样涌出来,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魏二斜子说,别哭了,你哭俺还心疼。后来秦燕擦干了眼泪说:我还是在外面打两年工吧,在家里老是闷得慌,长两岁再结婚,行吗。魏二斜子脸笑成了一朵花,两年太长了,一年吧,明年开春怎么样。边说边往前凑,那你得让我亲一下,想死了
       秦燕一共在家呆了五天,除了被爹逼着到魏家吃了一顿蜡一样难以下咽的饭之外,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坐牢一样,不是哭就是睡觉。直到坐上返回市里的汽车时,她才觉得像爬出了井口一样

       在家里做梦都想马腾,中间不过五天,但见面时彼此都有了一点陌生。整整一天,除了用眼神交流了几次竟然没说一句话。秦燕明显地感觉马腾变了,好像突然长大了,经常拿出一把小木梳来回地梳头,拿个湿毛巾一天几次擦拭那双人造革皮鞋,也很少跟徐丽萍她们开玩笑。无意之中,秦燕发现马腾并不是不理他了,而是在暗处不断地打量自己,目光中充满关切和掩饰不住的幸福。有几次晚上没事,秦燕感觉马腾想约自己出去,但是他预言又止。
      第三天,包子铺刚一关门,马腾就找机会凑到她跟前,小声说,姐,去夜市吧,我要买件衣服,你帮我挑挑。表情显得急切而兴奋。秦燕假装推辞地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马腾出门不久,她左右环顾着跟上去了。马腾没有在夜市上停下,而是径直穿过夜市去了公园。秦燕心里犹豫了一下,但她好像管不住自己的腿,步伐稍微有点慌乱地紧跟着进去了。
       公园里的树木很多,越往里走越安静。马腾穿过一片草坪,在一人多高的灌木丛跟前停住了。秦燕心里有点忐忑,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慢慢地朝马腾走去。到了马腾面前,还没等她的喘息平静下来,马腾就迅速地把她抱住了。
       夜依然是安静的,虽然中秋已过,空气却还是热的,甚至有点发闷。远处的路灯很安详,露天舞池里传来的音乐游丝一样若有若无。
       秦燕的大脑里像文化宫的舞厅一样聒噪,身体在颤抖,先是抵抗,手与手之间,眼睛与眼睛,舌头与舌头,身体与身体之间。接着,相互顺服了,一个摸索,一个引导。衣服上的扣子掉了滚到草丛里,皮带也松开了,脑袋乱了,完全被另一种模糊而神奇的意志控制住了,柳条形的伤疤不见了,蓝布包裹的杀猪刀不见了,糊着眼屎的斗鸡眼也跑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两具颤动的、激情四溢的肉体灼灼地在燃烧。这一场大火烧了很久,也已经变得墨样地浓。马腾满头大汗,左冲右突,无头的苍蝇似的四处乱撞,脸上的表情就像端着抢寻找猎物的新猎手一样,眼看着猎物从眼前溜走却无计可施。他低下头,一脸羞愧。秦燕像真正的姐姐那样慢慢安慰他,紧紧地贴着他的脸。
       马腾说,燕子,你嫁给我好吗?秦燕本来想好要说什么,马腾突然地一问,她却有点懵了,魏二斜子那张让她恶心的脸立刻跳出来,心底里那个让她不安的声音又出来了。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身体一下没有了力气。马腾说,燕子你难受吗?你的脸怎么这么白。秦燕冲他笑笑说,马腾,我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软的像一根面条

      从第一次见到胡金彪,秦燕就觉得头顶上多了一张无形的网,她时刻警惕着,就是跟马腾好上之后她也没有放松警惕,那道柳叶形的伤疤让她不安,预感着早晚要发生点什么事情。
      马腾跟她说过,赵敏和徐丽萍都被胡金彪睡过了,以前还有两个女孩子连工钱也没要就吓跑了,燕子,你千万留心点,那是个啊。
      天渐渐凉下来了,树上的叶子慢慢开始变黄。包子铺的生意出奇的好,包子明显比夏天卖得快,一天六个大笼屉还不够,她们四个人每日忙到很晚,早晨天不亮就起床,个个精神疲惫,无精打采。
      阴历十月十四那天,早晨一起床,胡金彪就派马腾到乡下买面去了。那天是阴天,云彩低的人喘不上气来,好像要下雨的样子。马腾的活全都落到了秦燕的头上,秦燕忙里忙外,两只手上沾满了白色的面粉,额头上渗出了汗水。端第五盆面的时候,她感觉腰疼的好像要折了,在储藏间里马腾的铺盖卷上坐下了,想趁一个人的时候把身上的面粉收拾干净。她合上眼睛,用手绢来回地弹头发,面粉的细沫飘洒下来,地上像飘了一层雪。秦燕从小喜欢雪,但这几年天气变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雪了。她独自沉浸在一场面粉制造的落雪氛围之中,竟然有点陶醉。可能是太累了,手绢扑闪着,睡意缓缓袭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正当秦燕似睡非睡、迷迷糊糊时,一只粗壮的手臂猛然从后面把她圈住了,秦燕一惊,想喊叫,慌乱又一只手把嘴给捂上了,那手指间的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硌着她的嘴唇。秦燕睁开眼睛,飘洒的面粉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她还是看清楚了,硌的她嘴唇生疼的是一枚宽厚的戒指,闪着金灿灿的光。秦燕知道那个大网要收起来了,粗壮的手臂勒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魏二斜子抱自己也不会使这么大的劲,马腾更不会了,马腾怎么出去了呢。秦燕发现了那个早就有预感的阴谋,那阴谋就藏在胡金彪阴沉的眼神里,刚才怎么没看出来呢。秦燕拼命的挣扎,感觉自己后面被一个粗大的东西死死顶着,双脚胡乱地踢蹬。胡金彪一把将她推到墙角的马腾的被褥上,开始解自己的裤子。秦燕看见他左脸上的柳叶形的刀疤舒展开了,边上锯齿一样的褶皱拉平了,变成了魏二斜子家那把月牙形的闪着蓝光的杀猪刀。有几秒钟的时间,秦燕吓傻了,觉得自己身子软成了面条,嘴也被封住了,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出,已经变成了刀案上的猪。
      秦燕已经看见胡金彪衬裤里面抹布一样肮脏的内裤,那破布里也许就包着一柄闪着蓝光的腰刀,马上就要露出寒光,来要她的命了。“命”。秦燕一抓住这个字,意识就恢复了,胡金彪想要她的“命”。那“命”是马腾的,她愿意给他,心甘情愿地给他。再不济也是魏二斜子的,她爹已经收了人家的财礼。那个“命”的念头变成了一只高压冲气筒,骤然间让秦燕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力气,填满了勇气和仇恨。她嚎叫一声,野兽一样猛然站起来,冲了出去,把刚刚解开腰带的胡金彪撞了个趔跌。胡金彪一时没有反映过来,张着镶满金牙的大嘴,满脸疑惑地看着秦燕夺门而出。

       秦燕疯了一样跑出包子铺,沿着去夜市路甩开了颤抖的双腿。路上的行人都驻足观望,看着一个浑身都是面粉的女孩子在里上狂奔,互相嘀咕着,这孩子是不是疯了。
       夜市过去了,公园也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秦燕披头散发地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滚滚的车流把她拦住了。望着对面的红灯,她开始发愁了,到哪儿去呢,衣服行李都在包子铺里,手里连一个钢蹦也没有。秦燕像一根木头样傻站着,她周围的人围成了一个圈,指指点点的,像一只只探照灯一样,把她晾在中间起来。秦燕蹲在地上,在心里骂胡金彪,接着骂马腾,越骂心里越委屈,她双手捂着脸,泪水慢慢地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周围的人散去的时候,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两道逆向的车流依然不停地流淌着,开过来的都是黄灯,开过去是一溜红灯。红灯、黄灯闪烁之间,秦燕已经哭累了,泪水已经干了。整整一天,只有早晨吃了两根油条,现在肚子里像住了一只鸟一样不停地叫唤。可她不敢回去,害怕看见胡金彪脸上的刀疤和满口的金牙。她希望有人能过来陪陪自己,最好是的是马腾,哪怕赵敏也行。马腾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现在成了她唯一想念的,这时他也该回来了吧,如果他一直在店里多好,可他偏偏不在,偏偏。
       最终,她还是妥协了,沿着刚才的路慢慢往回挪。她走的很不情愿,盼着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没有终点。包子铺门口的幌子渐渐出现在视野中,越来越大,来回地飘着,还打起了卷,仿佛对她说:回来吧,抓紧回来吧,你还能跑到天边去。怎么看都像一个包含着阴谋的怪笑。离包子铺越近,秦燕心里就越沉,还剩最后几十米的时候,她看见门口闪出一个铁塔似的人影,刚想转回身去,就感觉一阵眩晕大雾一样袭来,接着眼睛似乎被一块布遮住一样,慢慢什么也看不见了。


       半夜里,秦燕被冻醒了,她觉得屋子里的灯光很刺眼,过了好久才慢慢挣开了眼睛。她一睁开眼睛,耳边就就响起了赵敏的声音:醒了,燕子醒了。接着,她看见了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和一头杂乱的头发。秦燕觉得手背上有点痛,一股凉凉的液体正慢慢地流入她的体内。她看见了墙壁是白色的,床单和被子都是白色的,投顶上悬着三个输液的瓶子,两个已经空了,第三个已打了一半。赵敏对着她笑了,露出紫色的牙床,说,快吓死俺了,你都睡过去你,老板也骑着摩托车到处找,谁想到你就在四个小时了,马腾窜了一下午都没找到路边晕倒了,围了好几些人,是马腾背着你回来的。马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青春痘粉嘟赌的,像个犯错误的孩子。秦燕心里一热,泪水就下来了。赵敏用自己粗糙的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赵敏说,过来就好了,你要出点事,你爹还不把俺家的锅给砸了,还有魏二斜子,那杀猪刀捅进去再拉出来都不带血珠。一听“魏二斜子”四个字,秦燕不由地一惊,下意识地看看了看马腾,马腾的表情有点不自然,看来他全知道了。秦燕不知道马腾心里是怎么想,正犹疑间听见马腾说,赵敏姐,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守着她,让她再休息一会,你明天还要早起。赵敏说,你个男孩子家在这不方便,还是我在这里吧。两人争执了一番,却都没有离开。秦燕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一股凉凉的液体从血管里慢慢渗了全身,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轻飘飘的,好像在梦中一样。

       从医院里出来后第一次看到胡金彪,秦燕还是怕的要命,但胡金彪却像昨天的事没发生一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别瞎跑了,城市里不像农村,啥人没有,跑丢了我还得吃官司。
       包子铺照样像往常一样忙碌,胡金彪配完调料又在马扎子上坐下,像狱警一样扫视着一切。秦燕的话明显少了,她想方设法躲着胡金彪,避免单独和他在一起,干什么都拉上赵敏,但赵敏是个没心的人,一点也看不出来秦燕的变化。胡金彪表面上跟原来一样,可他那种眼神让秦燕知道,阴影依然笼罩在她头上。
       在公园里,秦燕被马腾搂着哭了很久。秦燕说,我订婚的事赵敏都跟你说了吧,我根本不愿意,可我爹把人家的钱全给输光了,上次回家我还想着怎么退亲,你说我到哪辈子才能挣这么多钱呀。马腾说,我想好了,只是还没跟你说,我们两个人一起慢慢还,我也不想回家了,有时机的时候,我们再换个地方,省得让你天天胆战心惊。秦燕的眼泪更凶了,撇着嘴说,差一点就被那个混蛋给糟蹋了,假如赵敏传到家里,我只有死得份,人活着咋就这么难呢。马腾像即将就义的英雄那样握起了拳头,在秦燕眼前晃晃说,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要走一起走,我不信凭着两双手养活不了我们自己,我奶奶还说过,天下之大饿不死瞎眼的鸡,我就不信离开包子铺能死。秦燕噘起嘴说,你要一辈子对我好,一辈子,你愿意吗?马腾的涨红了脸,激动地站起来说,我对天发誓,我……。还没等他说完,秦燕就把他的嘴堵住了,谁让你发誓了,你只要真心对我就行了。
       他们滚在草地上,被秋草的气息包围着。草尖上挂着露水,打湿了秦燕的头发和脸颊,他们忘记了这些,互相拥抱着在草坪上滚动,远处的路灯昏黄,映着稀疏的人影。这是公园的最深处,周围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两个人像两只藏在暗中的老鼠一样,贪婪地相互啜饮着、攫取着。
       马腾真正进入自己身体的时候,秦燕感觉像一把刺刀深深地把她割裂了,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汗水接着就下来了。自己被填满了,没有一丝缝隙,连一滴水、一缕空气都进不来,两个身体之间没有了任何距离。马腾闻到了一股夜晚飘来的丁香一样的腥甜的气息,这腥甜气息像导火锁,慢慢把他的身体引燃了,随时都可能爆炸。他骑手一样催动着自己的马匹,找到大路之后,猛地一鞭子,身下的马甩一下棕毛,昂头朝着前方奔去,上坡下坡,下坡上坡,马也仿佛被他的情绪感染了,越跑越自由,越跑速度越快,鞍子掉了,铁掌蹭出了火星,他耳边有了风声,四野空旷,清脆悦耳的马蹄声把整个夜晚都要敲碎了。秦燕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匹马,被背上的骑手操纵着,顺着他的节奏起伏,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应,他把她踢疼了,后来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呼吸、前进,渐渐和了节拍。他们在月色下的草原上奔跑,草地湿渌渌的,夜色清凉,灯火辉煌的终点越来越近,从一团模糊,到清清楚楚,他们相互鼓舞着,欢呼着,激动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突然秦燕感觉天空中像掠过一条闪电似的,忽闪了一下。
      只闪了一下,他们就被一个巨大的光柱将笼罩了,一条条白色的光束箭簇一样穿透了他们半赤裸的身体、散乱的头发和浑圆的汗珠。他们僵住了,就像猛然间被击中七寸的蛇,谁也动不了了。
      “起来”,一个声音比雷声还重的声音在头顶上炸响。
十一

       一条虫子在秦燕的腿上爬,爬的很慢,但是痒痒的受不了。秦燕把手伸出去,想把虫子抓住直接用两个指头捏死。手找到虫子移动的位置时,虫子却不见了。秦燕把手拿出来,发现自己的手指头是红色的,好像刚从染料缸里拿出来。是血,鲜血,还温热,还腥甜。她有点害怕,想叫马腾一声,可马腾在隔壁另一间屋子里。秦燕一只手被拷在暖气上,屋里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像一个火盆一样要把烤干了,干透了,有点火星就能燃烧起来。黎明像一叠布一样是一层一层,慢慢揭开的。黎明的时候,屋门开了,那个学生模样的小民警进来把她的手铐打开了,开锁的时候,无意间看见她腿上的红色,不由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讪笑。有人接你来了,赶快走吧。秦燕试着站起来,腰似乎断了,一点不听话,试了两次才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两条腿拖着僵硬的身体出了屋门。
       胡金彪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正跟一个中年民警说笑。马腾抱着头蹲在墙角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秦燕看见他眼睛通红,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全是水渍,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秦燕一出来,胡金彪也站起来了,对民警说,给大哥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抽空请弟兄们喝酒。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的瞪了秦燕一眼,倒背着手出去了。马腾朝着秦燕努努嘴了一下,秦燕没吱声,白了他一眼,两个人就耷拉着脑袋跟了出来。
       回到包子铺,胡金彪拍着桌子对赵敏和徐丽萍说,真是丢老人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事,到那地方领你们本来就够丢人的了,我还搭上了三千快钱,三千呀,我得卖多少包子啊。他说话的时候,牙齿咬着舌头尖。我还签了字,按了手印,你说你们想干什么,不要脸的东西,以后谁再敢晚上出去,把你们的狗腿打折,要走的话先把三千块钱交上,交不上,谁也不许离开一步。胡金彪说话的口气恶狠狠的,似乎能听见他的牙齿把石头或金属能嚼碎了。
       胡金彪让他俩把身份证交出来,两个人不明白什么意思,就把身份证放在了桌子上。胡金彪一把抓起来,扔进了抽屉里,“嘎嘣”一声锁死了,然后冲着摆了摆手,还不干活去,在这下神呢,丢人的东西。
       秦燕一边干活一边掉眼泪,像背着一块大石头似的动作迟缓。马腾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拼命干活。赵敏和徐丽萍谁也不说话,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样,沉闷压抑。晚上睡觉的时候,徐丽萍讽言凉语地说,干那事很舒服吧,找个好地方啊,这是城市啊,没有庄稼地。秦燕肚子里全是火,“腾”一下站起来,想跟徐丽萍大干一场。赵敏手忙脚乱地把她摁住了,别再闹了我的小姑奶奶,赶紧想想办法怎么还钱吧,三千块呀,俺长这二十多年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要是魏二斜子知道了还不把你俩剁了。
       只是一夜之间,秦燕仿佛经霜了的青草,蔫了、老了。爹的眼睛、魏二斜子的眼睛、村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咬啮她的心,仿佛她变成了谁也没见过的食物,凡是看到的人都想分上一份。马腾想安慰她,但被胡金彪铁丝网一样的目光挡了回去。反倒是胡金彪倒经常的跟她说话,年轻人哪有不犯错误的,只要改正了还是好同志,一边说话,一边捏她的肩膀,从表面上看不过是轻轻拂了一下,但秦燕感觉那手指已经隔着衣服和皮肉捏痛了她的骨头,但她不敢叫疼,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十二

       一进入腊月,天气骤然冷了,包子铺的生意也随着天气淡了下来,不忙的时候胡金彪就给赵敏和徐丽萍放半天假,让她们出去玩,而马腾和秦燕却没这个福气,用胡金彪的话说,你们慢慢干活,先把钱给我挣出来再说。秦燕这些天一点食欲也没有,瘦的厉害,干一点活就累得仿佛被抽了筋。
       这天下午,徐丽萍和赵敏又出去了,好在买包子的人不多,马腾、秦燕两个人磨蹭着干活。胡金彪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后来到储藏室去了,弄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秦燕干了一会活就望着马腾呆呆地出神,脸上闪着青色的光。马腾又是和面,有是拌馅,还不断招呼着客人,忙忙碌碌的,还不时地朝秦燕做个鬼脸。胡金彪在储藏室里呆了一会,突然喊起来,妈的,不会是进来老鼠了吧,这面里是什么东西,马腾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把这屋子弄得跟个猪圈似的,卫生局快来检查了,你抓紧过来收拾一下。
       马腾进了储藏室之后,胡金彪就从里面出来了,顺手把门带上了,还加了一把锁。马腾没有察觉,秦燕也没有注意。秦燕正低头干活,恍惚间视线变暗了,抬头一看,大门竟然被关上了,胡金彪像座塔似得正缓慢地朝自己移过来,脚底连点声息也没有。秦燕惊得张开了嘴巴,手里拿的一棵葱也掉地上了,她一下僵在那里。胡金彪剥葱一样解开了她衣服上的扣子,秦燕傻了、木了。她的上衣被脱下来了,乳罩也被撕烂了。胡金彪的脑袋凑到她小小的乳房上,用他那冰凉的金牙咬住了她小小的乳头。刀切一样的疼痛立刻传遍了全身,她使劲推了他一下,可胡金彪仿佛扎根了似的动都没动,反而缓缓地抬起手来,照着秦燕的脸上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秦燕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就跌倒了,耳边顿时响起蝉一样的细长的鸣叫声。在到地的一瞬间,秦燕“啊”地惨叫了一声,震的屋顶都“呜呜”响。
       马腾在里面听见秦燕的叫声,立刻感觉出事了,拉了一下门才知道外面上了锁。他的头发忽然立起来了,双手滚烫,拍着门在里面吼叫起来,胡金彪你个杂种,你开门,开门。但没有人理睬他。双手都要把门晃碎了,却依然无法打开,急得马腾眼睛血红。无奈之下,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右腿上,狠命地跺了一脚,门的一侧“哐”就开了。胡金彪听到声音,回身间,马腾像个怒目金刚一样举着擀面杖已经到了身后,他下意识地举起了左手来抵挡。擀面杖带着风声呼啸而下,准确地打在胡金彪的左臂上。胡金彪“嗷”一声惨叫,右手托着被击中的左臂,身体像中风一样一条腿着地就势旋转了几圈,被旁边的凳子绊倒了。马腾冲上来,骑在胡金彪的身上,棒子、拳头左右开弓,雨点般的落下来。胡金彪在地上挣扎着,大喊“救命”。秦燕惊恐地闭上眼睛,双手抱着头,纷乱的打斗声不绝于耳。
       过了好大一会周围的声音才平息下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道在空气中飘荡着,秦燕担心地睁开眼睛,大门四敞着,马腾已经不见了,胡金彪脸上带着血,像个背朝下的乌龟一样抱着那条受伤的左臂正在挣扎呢,地上一片狼藉。
十三

       马腾逃走了,胡金彪住进了医院。医生在胡金彪脸上缝了7针,他左臂骨折,用钢板固定住了,看来最少也要在医院里呆上一个月。老板娘过来料理包子铺,徐丽萍主动要求到医院伺候胡金彪,店里的活全部落到了秦燕和赵敏身上。老板娘知道真相后表面上没有难为秦燕,而是把她支使得团团转,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留。赵敏也跟着受累,嘴里不住地埋怨她。秦燕的嘴好像被封住了,忍气吞声,一天到晚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只有晚上蒙上被子才偷偷哭几声。
       秦燕一下子老去了好几岁,浑身不舒服,老是觉得头晕、恶心,给胡金彪送骨头汤的路上呕吐起来,吐的昏天黑地,恨不能将胃也吐出来,还把碗打碎了。
       五天过去了,连马腾的影子也没见着。秦燕一天吐好几次,特别是看到盆子里酱紫色的肉馅,胃就立刻往上反,见到醋却亲得不行,半碗半碗的往肚子里灌。老板娘看出了苗头,皱着眉头说,是怀孕了吧,看你怎么回家。赵敏一听眼睛直了,像看着怪物一样盯着秦燕的脸。那一刻,秦燕明白了什么叫“无地自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知道这次完了,赵敏回去一说,她也就没脸进家了。秦燕被老板娘的吼叫和来自身体内部的恶心折磨着。连夜开始失眠,醒了就骂马腾,全是马腾害的,全是因为他。秦燕边哭边骂,但到最后,就成了一句话,你个该杀的马腾,你倒来看看老娘啊。
       赵敏的父亲赵侃山突然来了,说是让赵敏回去相亲。听见赵侃山的声音,秦燕心上仿佛被抽了一鞭子,赶紧往储藏室里躲。恰巧胃不争气,门还没关上就吐开了,吐的昏天黑地。等她把胃里最后一滴黄水吐干净,赵侃山也领着赵敏走了。
       那天夜里,秦燕几乎要疯了,她仿佛看见赵侃山把一切都告诉了魏二斜子,魏二斜子提着杀猪刀正喘着粗气朝这边来呢。村里的人也正在围着他爹马大泡往他脸上吐,那粘稠、发黄的唾液比她吐出来的还要恶心,已经堆得比澡堂里的肥皂泡还要高,秦大炮陷在旋涡中间,只露出头顶一绺头发,伸出来挣扎的双手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黑暗中的秦燕觉自己随时都要崩溃,一群狗在她心里干起来,狂吠一片,血肉横飞。她蜷缩在被子里浑身一片冰凉,眼睛睁得溜圆,黑暗中魏二斜子提刀飞奔的幻觉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见刀刃上蓝幽幽的月光。
      这时,窗户“当当”响了几下,像啄木鸟在冬夜的森林里把长长的嘴巴对准空空的老树,声音传的很远。秦燕浑身一颤,以为崔二斜真的到了窗户外面,随时都可能冲进来。秦燕一下搂住了徐丽萍,身体抖的像筛糠一样,惊恐的目光对着窗子。
      徐丽萍抖着胆子问,谁,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外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我,我是马腾,我想见见燕子。
      马腾。秦燕冲到了窗前说,马腾你还知道回来呀,我都要死了你也不管。
      马腾带着哭腔说,燕子,咱们走吧,丽萍姐求求你开一下门。
      老板娘突然披着衣服出来了,一听是马腾,就朝着窗户骂开了,你个混蛋还敢回来,没让野狗把你吃了啊,立刻给我滚蛋,再闹腾我就打110了。边说边去摸身上的手机。
      秦燕疯了似的抓住了老板娘的手,死死地攥住,仿佛那是一颗炸弹的导火锁。秦燕弯曲了双腿,姨,求你放过他吧,求你了,泪水顺着鼻子的两翼急速地滑落下来,把散落下来的头发粘在脸上。老板娘脸色铁青,望着满脸泪水的秦燕,硬着口气说,让他滚远点,再让我看见就找人把他废了。
       秦燕连扑带滚地到了窗前,扯开嗓子说,该死的马腾你赶快滚吧,你害得我一辈子没脸见人了,你滚得远远,我一辈子也不想看见你。
       外面的墙上传来“砰砰”几记闷响,马腾说,燕子,我先走了,你保重吧。
       外面安静了。屋子里更安静,头顶上的白炙灯像独眼龙的眼睛,发出狰狞邪恶的光辉。
十四

       自从赵敏一走,秦燕就一直魂不守舍,她想让时间停下来,魏二斜子终有一天会知道真相来找她的;但她又盼着时间赶快过去,那样离见到马腾的时间就会快一些,马腾也肯定会再来的。最好马腾赶在前面,但也很有可能会碰到一起,命运就是这样,生生地把你往死里逼。她害怕听见陌生的声音,也害怕看见陌生的影子,一天到晚秦燕被那个可怕的幻觉折磨着。
       死的念头也悄悄爬上了秦燕的心头,而且一天比一天重,最后,彻底失眠了。想起爹和马腾,就觉得还是活着好;但一想魏二斜子和胡金彪,死又成了唯一的选择。两种声音像两条发疯的狗一刻不停地撕咬着。
       自己肚子也明显比以前大了。她想大哭一场,靠着一个宽厚的肩膀大哭一场,现在等待她的只有魏二斜子的刀,或者跟马腾逃亡。有一刻,秦燕盼望着魏二斜子的刀子已经插到了她的肚子里,她扭动身体,让体内那个生命躲开刀刃,她不希望那个生命就这样消失,太残忍了,宁可让他(她)因为得不到营养像一棵找不到水的草一样慢慢死亡,尽管都是命运,但她更能接受后一种,假如她能够选择的话。过不一会,她又想魏二斜子也许会原谅自己,他是真心想结婚。但他肯定不喜欢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会想办法逼着她做掉的。那样,她和马腾还有什么呢。假如回到村子,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一辈子有人戳她的脊梁骨,那还不如死了呢。
       秦燕的每一个举动都被徐丽萍监督着,仿佛她是十恶不赦的魔鬼。她琢磨着在魏二斜子到来之前如何逃走。时间就是刀刃,她是赤着脚踩过去的。
       赵敏回家后的第四天早晨,一开大门,秦燕就注意到她昏倒过的那棵柳树后面好像蹲着一个人。门响的时候,那个人探了探身子,因为头上带着一顶破草帽,秦燕没看清那个人的面孔。
      中午忙的时候,秦燕和徐丽萍一个给客人拿包子,一个收钱。秦燕发现那个戴草帽的人朝这边走过来了,走得很慢。秦燕的心狂跳起来,从走路的姿势她看出来那个戴草帽的人就是马腾。她使极力压住内心的激动,生怕徐丽萍也发现。距离包子铺二十米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拐角,马腾到了那里就躲到了拐角的后面。
       包子很快卖完了,秦燕还是没有找到脱身的时机。她盼着徐丽萍能回到屋子里一躺,但好象跟她作对一样,徐丽萍的前脚还没有迈进去,老板娘已经从里面出来了。凑巧的很,两个人错开的时间连一分钟都不到。只有一次,秦燕的腿几乎要朝着拐角的方向迈出去了,老板娘的声音却在背后突然炸响,秦燕,你眼瞎了,炉子都要灭了,还不加煤?
       一分钟一分钟地熬着,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如果下一场雨也好,哪怕打几个雷。但现在已经是初冬了,不会有雨,更不会打雷。只能下雪。是该下一场雪了,入秋以来,天就干的厉害,如果一个冬天不下雪,这个冬天真不叫冬天了。
       可秦燕不希望下雪,马腾的衣服还在店里面,看他浑身上下像个乞丐,在那里躲了大半天,肯定冻得浑身哆嗦。
       徐丽萍说,燕子,你看北边那个女的象不像赵敏,这么快就回来了,对像肯定没成。
       秦燕激灵一下,回身一看,远远地有三个人走过来,打头的她一眼就认出来了,真是赵敏。她后面好像还跟着两个男人,都袖着手、躬着腰来回转动着脑袋。一定是爹秦大炮和魏二斜子,虽然还没有看清楚面孔,但走路的姿势,她太熟悉了。
       秦燕觉得眼前一黑,天似乎要塌下来了。她强忍着定了定神。心里有一个人在说话,赶快跑吧,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魏二斜子的身影越来越大,心里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她,但是两条腿仿佛被捆住了一样,软得几乎要摊下去了。
       徐丽萍说,你傻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这句话,仿佛是一条牛皮做的鞭子带着急速划过空气的哨音狠狠地抽在她身上。
       徐丽萍的话音还没有落地的时候,秦燕就在那一瞬间像射出的箭一样朝着拐角上的马腾飞了过去。
       等徐丽萍反映过来,想追赶的时候,秦燕已经抓住了马腾的手。
       跑吧,快跑,不要停下来,停下来我就死定了。
十五

       跑,跑。拼了命的跑,仿佛后面有刀逼着,狼撵着。绕过胡同,绕过车辆,绕过一双双惊诧的眼睛。拼了命的跑,没有终点地跑。一个像乞丐,一个披头散发,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恶作剧似地狂奔着。
       刚开始秦燕几乎要窒息了,胸部像堵了一团棉花,很难喘上气来,脑袋里的氧气稀薄。脚步慢下来,像登山运动员一样的艰难,每迈出一步,都要张开嘴巴大口的呼吸。
       秦燕跑到极限,两眼发黑的时候,马腾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公交站牌,终点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两个人浑身上下掏遍了才找到两个油腻的一元硬币。车上的人很少,秦燕一坐下,就感觉身体不是她自己的了,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双腿颤动地都有点抽搐了,她把头深深地埋进马腾的怀里。马腾身上的气息很复杂,她分辨着、寻找着她已经熟悉了的那种男人气息,贪婪地呼吸着。
       天空很低矮,堆满了铅一样厚重的云层。这辆开往郊区的班车很破旧,所有的玻璃都在“咣当、咣当”乱响,车门的一半坏了,露出很大的一道缝来,不断地有刺骨的风吹进来,车内所有的人都缩头收肩地缩成一团。
       窗外一片萧条,大地干净了,树上的叶子落光了,灰色的楼群挂满了经年的灰尘,到处都显的凄清、破败。
       秦燕的意识恢复之后,感觉肚子里有一种被撕裂了得疼痛,小腹不断地下坠落,而且冰凉。她使劲地攥着马腾的手,指甲都要掐进他的肉里去了。马腾没有把手抽出来,目光像夕阳一样淡然温和,但是两个眼眶子里都是泪水。
       到了终点,车厢空了,马腾把蜷缩一团的秦燕扶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下车吧。
       秦燕双手紧紧地压住小腹缓慢地站起来,缓慢地迈开脚步,肚子疼的好像有一把刀在搅,她怀疑奔跑的路上真的中了魏二斜子一刀,那刀忘记拔出来,就遗落在里面,借着她的移动,把体内划的伤痕累累。
       一下车,秦燕就跌到了。马腾说,燕子你怎么了,你的脚腕子上怎么有血呀。秦燕觉得两只眼睛上都坠着石头,怎么也睁不开。一滴水落到脸上,凉凉的。她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又一滴水落下来。她看清楚了,水是从马腾的眼睛里跌落下来的。
       这里已经是郊区了,马腾把她背起来,左右扭动着身子往前走。秦燕的头垂在马腾的肩膀上,两只脚随着马腾的步伐规则地摆动着,顺着裤腿不断有乌黑的血滴下来,像晴天之后屋檐上的冰凌融化时那样轻盈,但落到地上就看不见了。
       这个冬天天实在太干渴了,它要把每一滴液体紧紧抓住。
十六

       穿过一个破败院子,就看见两条延伸的钢轨,到了铁路边上,马腾找一个草很厚且避风的地方把秦燕放下。
       已经是黄昏了,马腾望着萧瑟的旷野,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到哪里去,就连如何渡过这个夜晚也成了问题。他们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身份证还被锁在包子铺的抽屉里。
       秦燕躺了很久才醒过来,额头滚烫,浑身发抖,眼睛深陷下去。她翕动着深紫色的嘴唇问马腾,后面人没有人追吗?我们不能停下来呀。说完这几句话,又闭上了眼睛。
       一声火车汽笛的长鸣再次把秦燕惊醒,迷迷糊糊的说,马腾,你还不知道吧,我怀孕了,胃都快吐出来了,你也不过来看我。马腾,我大概要死了,身上的血都流干了,我觉得自己就站在一片沼泽里,下半身被水草缠住了,正在往下坠,你要把我拉出来呀。马腾,我们赶快跑吧,我看见魏二斜子也上了公交车,正缩头缩脑四处找我们呢。秦燕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被火车的呼啸声掩盖了,车厢里的一格一格的灯光掠过,映得秦燕的脸忽明忽暗。
       列车过去后,秦燕说,马腾我们坐火车吧,火车跑的快,谁也追不上,我还没坐过火车呢,你让我到铁轨那看看行吗。
      马腾歪歪斜斜地把秦燕抱在怀里,喝醉了一样,晃荡着,好不容易挪到了铁道边上。钢轨冰凉,手碰上去几乎要被粘住了。马腾坐在两条钢轨中间的枕木,伸开双腿,正好把秦燕揽在怀里。
       秦燕痴痴地望着钢轨说,火车这么大,路怎么这么窄呀,自行车的路最少还要一米宽吧,它竟然在两根铁上跑。
       马腾说,我也没坐过火车,以后我们一起坐,听说车上还有可以躺着睡觉的座位呢,比汽车好,吃住都不用下来。
       秦燕的神色既向往又迷惑,低低地说,那该是什么样的呀。说完仿佛沉浸其中似的慢慢闭上了眼睛。
       马腾也累坏了,几天来一直东躲西藏,饥寒交迫,疲惫不堪,一坐下睡意就慢慢袭来。
       身体下面的枕木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一丝震颤,渐渐变成了震动,而且逐渐在增大,还有台风到来前的隐隐的呼啸。马腾以为要地震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周围的草地一片昏黄,逐渐亮起来,列车有节奏的“咔嗒”已清晰可辨。
       马腾感觉不对,迅速转回身去,几道巨大的光束正破空而来,把周围照的雪亮。马腾慌了,使劲推推怀里得秦燕,想站起来,双腿竟然不听使唤了。他越急越乱,挣扎的过程中,那个庞然大物携带的一股巨大的气流已经扑到脸上了。秦燕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兴奋地说:火车来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尾音就已被卷入撕破耳膜的汽笛中……                    



[ 本帖最后由 李北潭 于 2009-3-21 13:37 编辑 ]
作者: 马耳    时间: 2009-3-25 20:45
太注重情节了,情节在大多数时候是次要的
作者: 和底    时间: 2009-3-25 20:47
秦燕跟赵敏到包子铺来打工的时候,刚满十七岁。这是秦燕第一次来大城市,大城市给她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是那道柳叶形的刀疤,刀疤边缘有锯齿一样细微的褶皱。她的目光与那道伤疤相遇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一道闪电,瞬间就要把自己击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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