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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寸步难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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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三走木L
时间:
2009-3-30 14:00
标题:
寸步难行(改)
寸步难行
到处都是红灯。下班后,陈琳急匆匆的跑出公司,站在斑马线前。这是个宽阔的十字街口,汽车排到寸补难行。她提包,一只手捏紧、松开,再捏紧,又松开。掌心里的汗,如大衣上附上电的小纸片,甩也甩不掉。巨大电信楼的阴影横过马路,从对面银行大楼的玻璃墙壁的最低处翻爬而上,汽车正从那阴影上一辆辆压过,不过它仍旧越爬越高。她将手提包放在额头上方,眯起眼睛看银行门前的一杆红旗。旗杆的顶端正对着太阳,中间有那么一截若有若无。下午四点半,忙忙碌碌,懵懂无知,好比石灰投入水里。没有丝毫的风。那面旗搭在旗杆上,在钢红的背景中,旗帜的颜色变成了一种真假难辨的轮廓。人也越聚越多,好比溪水里突然拦起了一条泥坝,那些就要溢出来的水流打着转转,一些漂浮物也打着转转,有点漫不经心,有点迫不及待,它们的目的和去处,也在这样的转圈里变得茫然而僵硬。橱窗里的玻璃反光和鲜艳的衣着,在交错的人流、车流以及那些繁忙的街道里,变成了一道道虚无的折光。这些折光有些疼,有些心甘情愿,有些无动于衷。
理所当然,下午四点半。
大楼小楼里的转门、铁门,或者水杉木头门,它们一个个敞开,窗户紧闭。
那些人站在斑马线前,安安静静,他们等着那盏绿灯。陈琳站在这些人的最前面,她第一个站在那儿,也是上一拨留下的最后一个,她那时急匆匆的走下楼来,赶到这边,正要赶到对面去,却发现对面突然跳成了红灯,于是她只好站在那里,当然对于后来者来说,她比较幸运,站在后面那些人都认为她挺幸运,因为她站在最前面,会是第一个走到对面去的(这样的想法多无聊啊)。陈琳去擦额头的汗,一双手越擦越腻,去掏纸巾,摸出来却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包装盒,她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的痕迹,她只是从新把这个包装盒子放进口袋,瞄了一眼路对面的一个垃圾箱。拉圾箱的四周有些生活杂物,不是很干净,也没有显得干净,这是城市里四点半的拉圾箱,理所当然。
一长截汽车的队伍,被中间拦腰截断,一段从陈琳面前路过,另一段停在那儿,发动机的声音与微微骚动的声音混合起来,这混合的声音里,陈琳的步子已经迈了出去。
绿灯同时亮起。
三三两两的人已经跟上来。这条马路太宽阔,即使这样走过去,陈琳都觉得脚底疲软,暴露在路中央,毫无阻挡,缺乏安全感,所以她讨厌穿马路,讨厌等红灯。或许该找个人来过马路吧,那个人拉着自己的手,挡在前面,帮她拦住过往的车辆,为她开辟一条路,就他们两个人,她躲在他后面,躲在他宽广的背脊后面。不过这座下午四点半的城市里,大家都在匆匆忙忙,这条大街上,大家都在穿越同一条斑马线,也许只是穿过去,也许很多人穿过去就已心满意足。又也许,这座建筑群中的街道,拐弯、红灯和拥挤,通通需要一条斑马线。陈琳继续往前走,心不在焉,走过拉圾箱时,退回几步,将那个纸巾包装盒扔了进去。一个举止轻浮的男子挽着一个惊人美貌的女人走过,那个男子回过头来看她一下,神情暧昧的向她眨眨眼。陈琳漠然的向垃圾箱吐了口痰,这个动作极为自然、逼真,陈琳颇为得意的在自己的阴影里笑。她又往前走,感觉不对,不知道要去哪儿。刚才一直赶时间,现在却不知道为何要赶时间。斑马线前又聚集了许多人,那个电信大楼的阴影已经完全爬到了对面银行大楼顶,太阳的光线很重,汽车越发的慢,人流也变慢,一切动作都被减缓放慢。
陈琳站在拉圾箱一侧,将包从肩上卸下,做了一个快步向前的姿势,但这个姿势很快因缺少决心而失去了动力。她不知道该干什么,肯定有些事情要去做,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没有事情要去完成,那么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如此匆匆忙忙。她站在那里,看着这条马路,看着马路对面灭着的霓虹灯,看着霓虹灯背后那个正在落下去的太阳。她把手搭在额头上,透过手指的缝隙,那个盛着火红灰烬的破罐子不断露出的光线打在她脸上。她脸上的几颗淡淡的痣,在这样的光线里变得似有似无。她站在那儿不动,带点病后初愈的疲惫,那件粉红的丝质体恤,使她看上去有点不同,她至少还很漂亮。
站台那么拥挤,那些人站在那儿,他们时不时的跺一跺脚,或者往背离的方向看公交缓缓驶来。陈琳听着那些声音,听见车门,哐当,打开,那些人不紧不慢,一个个进去,或立,或坐的,没有吵吵闹闹,没有推推嚷嚷。门,喀嚓,关上,她就站在那儿看着车窗里的他们在拐角上轻轻缓缓的转弯,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他们会在哪儿停顿,很快的,他们会在转弯处消失。接着,重新又有人在站台上汇拢,还是那么拥挤,还是那些脸孔,似乎他们并没离开,一直在那儿,一直等着一班开往他处得公交车。陈琳离开了十字路口,环眼四顾,千遍一律的小店,绿化和居民住宅。的确,她要去一个地方,一直赶着时间要过去,可现在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她看着一张油漆剥落的长椅,边走边发呆,毫无预兆的坐下去,后面的行人向她投去惊奇的目光,她也去看他们,茫然的对视了一下。她坐在那儿,毫无心思。她突然微微抬了抬头,一只香烟壳儿,咕噜咕噜的向前跑,它还在往前跑,一只脚踢得它不停翻滚,这只脚没有特别的地方,她又抬了抬头,看见这只脚是属于一个孩子。
沿着记忆的隧道退却,云层浓密,阳光像上午的群山一样严谨、安静,云层的上面晴空万里,云层的下面不见一点风景,陈琳举了一根手指,钝重麻木的在太阳穴上揉了揉,她闭了闭眼,可眼睛内除了那一个个暗紫色的残影,什么都没有。马路这面的电线上停着几只鸟,马路上有四五只鸽子,大厦的上空有作着椭圆形飞行的鸽群,鸽群划出一个个徒然无迹的椭圆。这座城市上空的这个巨大空洞的椭圆,原来也不过是一群辛劳飞行的鸽群重复着的一些毫不存在的轨迹。一个老头在人行道上喂鸽子,那四五只白鸽凑在一起,头颅挨着头颅,从老头手中争食。他蹲在那儿好一阵,笑眯眯的,偶尔,回过来看她一眼。
“
喂鸽子那?
”
她突然这样说。她以为这句话不是来自自己,而是另一个隐在附近的陌生女人,四周看了看,才发觉,这个声音的确是自己的。
“
啊,是啊。
”
老头没有停下,也没转过来。陈琳颇为失望的咂咂嘴,然后有点闷气的不说话了。
老头可能觉得过意不去:
“
去哪儿啊?
”
他这次转过来,礼节性的示意了一下,立刻又转过去,对着几只白鸽呼噜呼噜的叫唤,鸽子没有反应,继续从他手里争食。
陈琳犹豫不决的说:
“
就是坐会儿,坐会儿。
”
老头把手里的玉米粒撒在地上,这个举动引来了更多鸽子,老头就笑,念叨着,别抢,别抢,一个个来。他拍拍手,坐到长椅上,坐在长椅的另一端,和陈琳相隔一米,两人并排坐在那儿。他点了一支烟,以同情关切的语气说:
“
累了吧?
”
他将烟从嘴边挪开,吐了一口继续说:
“
累了就坐坐,坐坐。
”
“
哎,就坐坐。
”
她重复着他的话,身心一阵轻松。
“
明天要下雨,要下大雨。
”
老头的烟丝在渐渐升起,笔直,在一个高点淡成无形。他搁了一个二郎腿,背弯着,光线落在他脸上,肩膀上,腿上,以及他面前的那一小块地上,那个落在地上的影子不动,阳光也不动。
“
下大雨好,很久没下雨啦。
”
老头继续说。
“
哎,下雨好。
”
她讷讷的说:
“
下大雨更好。
”
陈琳不去看他,地上的玉米粒所剩无几,几只鸽子停在路上,一动不动的发着呆,偶尔,突兀的转一下脑袋。
“
好久没下雨啦,冲冲干净。是要冲冲干净。
”
老头抬头看看天,天空晴朗,云朵静默,他似乎有点失望,嘴里啧了一下,然后不是很有把握的说:
“
明天一定会下雨的,明天要下雨啦。
”
“
哎,明天应该要下雨。
”
陈琳看着路面,路面上那些等着红灯的车辆,不停有灰白色气体从尾部冒出,它们很知趣的消失在发动机嘭嘭嘭的声音里头。她突然站起,转身要走,老头莫名的看她,她好像想到什么,转过头来说:
“
走了,走了。
”
她向他招招手,老头也对她招招手。他的嘴巴动了动,舌头在下嘴唇上舔了一下,额头皱了皱,可终究没能说什么。
她此刻往回赶,去办公室。这条街忙忙碌碌,除了红灯还是红灯,大家都在等。整条街的车辆似乎都不动,站在斑马线之前的人群也不动,人们都在那里,等待绿灯亮起。公交车在拐弯处出现,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消失,它们路过车站,停一下,又路过一个,又会停一下,大家拥拥挤挤的立于站台上,那么,会去哪里。
大楼暗着,工作人员早已下班,楼道空空荡荡,她穿过大厅,发觉电梯已经停开,墙上贴着一块牌子,告明正在排除机械故障。她只好去走楼梯,黑洞洞的楼梯只有她单独的声响,这样一楼接着一楼往上走,到了七楼,有个身影在后面突然闪了一下,两个人鞋底撞击石板的声音交替出现,这让她微微感到不安,放慢步子,等着后面的人穿过去。可她一旦放慢步子,后面的脚步也慢了。后面的声音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她慢后面也慢,她快后面也快。她有一种想快速逃跑的恐惧。可这会儿能跑到哪儿去,到处是楼梯,到处是黑洞洞的楼道,她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走,额头的汗,微微的冷。
过
11
层的转弯时,陈琳碰到了她的上司,李朦朦,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单身老姑娘,个儿很高,细细长长的,李朦朦的适时出现让她觉得有种安全感。李朦朦颇为兴奋的拉住她的手,问她怎么回来了。她随口说了句,回来拿东西,可注意力却在后面的那个声音上。后面的声音还在响,这一次,它没停下,也没放慢,渐渐的,与她们接近了。这种廉价胶底鞋与地面之间的声响,让她感到不安。
李朦朦说,那么,去办公室吧。陈琳不愿,她站在那里,等着那个声音接近,她要看个明白到底是什么。楼道黑幽幽的灯光照得栏杆熠熠发亮,首先出现了一只水桶,接着水中直立的拖把也出现了。陈琳吃了一惊。她从她们两个身边经过,头也不抬,直愣愣的走过去,陈琳去打量她的脸,很年轻,细长的脖颈露出白花花的肉来。她终于对着李朦朦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对她说道,咿?原来是你啊。李朦朦奇怪的回敬道,是啊,不是我会是谁。她要去敲她的脑壳儿,陈琳熟练的避开她落下来的手,从半空中抓住它,然后毫不所动的丢了出去。两人一起回办公室,李朦朦去挽她的腰,她执扭了一番,不置可否的让她挽着一起往楼道深处走。楼道深处的灯亮得太深,陈琳对着那盏灯,皱了皱眉。
“
你回来正好,刚才还没说完你就跑,跑得那么快干嘛去。我又不会吃了你。
”
李朦朦去搂她的脖颈,一只手沿着陈琳美丽的曲线渐渐往下,然后在肩胛部转了个弯,又沿着喉结处往上,在她的下巴上点了点。陈琳没有表示反对,倒是那下班时的情景,渐渐在脑袋里清晰起来。可这些线索还是什么都没有,好比自己找到了一个箱子,却发现手里没有钥匙。当时她匆匆跑下去,应该有点事吧,可为什么,现在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她盯着李朦朦的脸,以一种怅然若失的神情叹了口气。李朦朦的那只正要去摁她嘴唇的手,微微犹豫了一下,接着开小差般的一路往上,在她的耳根处,不太恰当的,用小拇指轻轻的划了一个拙劣的圆圈。她停住了,将陈琳推在墙上,用身体压住她。
“
怎么了,琳琳?
”
李朦朦的声音很轻,好比悬在水中。陈琳咂咂嘴巴,向她吐了吐舌头,轻轻搭着她的腰,摇了摇脑袋。
“
你答应过的我的,对吧?
”
李朦朦的两只手,掳开她额头挂下来的头发,用干燥的手背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她把手缩回来,在鼻子前停顿了一下,汗水的微香让她心旷神怡。楼道里无人走动,那盏灯的背后的门开着,李朦朦与她的办公室的入口处,一盆巨大的塑料万年青,像一只粗硕野蛮的男人手臂。这只手臂以非常动人的姿势,轻轻深处那只深黑的花盆。陈琳的视线从李朦朦关切的脸上,转到那只粗大的手臂上,喉咙浅薄处,有点气喘,有点断裂,好比一个输导管吸入了一截水,并且这截水多处被空气截断,因此输送导目的地时,水流总有些跳跃,有些供应不足。她冲着那棵万年青点点头,以不太自信的语气说道:
“
哎,答应过的。
”
她贴着墙壁,好像与混灰色的墙壁粘在一起。李朦朦把她从黏着中挖出来,在她身上拍了拍,似乎以此来确定什么。
“
那么,有空吧。
”
她搂着陈琳往那棵万年青方向走,陈琳也挽住她伸过来的手臂,有点心不在焉,有点趣味索然,看着这棵万年青的影子的尖端,在自己的脸上,胸部上,下面,一处处扫过,她感觉似乎被有着实际形体的手指优雅的抚摸了一下。她毫无把握的去打量这些地方,低头看了看,李朦朦的手指正在她的腰的下侧,再往下,是滚烫的地方。她拍掉那只手,又拣起它,在另一个为它准备的地方放置平稳。
“
哎。
”
她点了点头,不太情愿的说:
“
好像没空。
”
“
怎么,还要去哪儿。
”
她们进了办公室,台灯刺眼的光线,让陈琳觉得眼前如同扎了一地碎玻璃。她在距离几尺的地方停下,挠了挠头,顺势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针尖般的光线。她像一位忘了带钱的顾客,站在那里,无处着手。李朦朦去开了饮水机的电源,加热的嗡嗡声,有限的在这个房间里洒开来,到处都是,又到处都不是。椅子空空如也,台上的电子钟,嘀嗒嘀嗒的响。她陌生的看着这个办公室,看到墙壁上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李朦朦站在左面,穿了一身黑纱裙,她站在右面,一身白婚纱,李朦朦抱住她,两人都在笑。
“
哎,还要去哪儿看看。
”
她对着那张照片中的深黑的窗口静静的说,接着突兀的转过头,饮水桶中,剧烈的冒着泡泡。她摇摇脑袋:
“
就是去哪儿看看。
”
李朦朦在一张办公椅上坐了下来,黑影在她的脚下盘据成一团,好比一个托盘,轻轻巧巧的将这个身姿摇曳的姑娘托出了地面。天还没有黑,窗帘是拉上的,外面浓密的声音像沙漏里的沙子沿着窗户的缝隙漏进来,很细,只有几道,它们被台灯昏黄色的光染成混黄色,一些细微的尘芥在那几道光束里纷纷扬扬。李朦朦对她说了声,坐。陈琳嗯了一下,身体依然没动,她有点不自然的站在那儿,背点着墙壁,身体好像立在一条细线上那样轻轻的摇晃。不过,室内光线太浅,因此李朦朦并没有察觉到这点。饮水机在这时,啪,红灯跳了一下,转成了绿灯,陈琳抓住声音的脉络,头往一边偏了偏,盯着那颗绿灯瞧了瞧,好像收到了什么指令,她很突然的走到了李朦朦对面,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
李朦朦沿着她的视线方向,饮水机背后的那个角落里却什么都没有。她又看看那颗跳成绿色的灯,站起来,冲了两杯水。
“
喝点水吧。
”
她说:
“
你今天怎么了,古古怪怪的。
”
她接过她递过来的杯子,很烫,敏感的无名指松了松,那杯水,毫不犹豫的,啪,毅然的跌了下去,水在她的脚下炸开,炸成一个黑凄凄的太阳,泼得裤腿上到处都是。她无辜的咬了咬下嘴唇,有点苦,那些话也变得涩涩苦苦,她说对不起。李朦朦蹲下去捡杯子,没有理她,然后沿着她腿部的线条往上看,这个女人,的确有双美妙的小腿。她用手帮她抹了抹裤腿,抹去那些停留在表面,还没有浸渍的水迹。陈琳的腿往后挪了挪,意思是说,不用了。她还是不理她,只是动作有些慌张,她的手指深入到她的裤桶内,沿着脚踝,慢慢往上。陈琳嘴里哼哼了一下,抓紧了那只还在往上的手。
“
今天不行,还有点事。
”
她的脸变得红红彤彤,脖颈处的打动脉在光线下清晰可见。李朦朦恋恋不舍的松懈下来,手指沿着原路返回,然后站起来,重新落座,那只杯子还握在她手里,已经变了形,她把它放在桌子上,啪,倒下了。
“
不是答应过我的么。
”
她说:
“
今天要去哪儿。
”
“
就是去哪儿看看,随便哪儿看看。
”
她也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可的确隐隐有些事要做,问题是,现在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她低下身去整理被弄乱的裤子,乘着这样的间隙,错开李朦朦投过来的目光,这目光带上了些台灯的光线,因此有些刺眼,也有些橙黄的酸涩。她再次直起身来,很不高兴的对她叹了口气,举起一只手,不太确定的向她挥了挥。
“
我先走了,今天真的不早了。
”
她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一面镜子说:
“
忘了带回去了,顺路回来拿一下。
”
李朦朦的脑袋转向别处,对她弯了弯手指,那几根手指因为长久吸烟而变得黑黄,不过,这不影响她的好看与优雅。陈琳立在那里,一只脚迈出去,重心往后顿了顿,接着重新调整到前脚的脚掌上,身体前倾,椅子往后退,墙壁往后退,李朦朦也往后退,那个像出口一样的门,咔嚓,楼道里的黑暗,扑面而来。
“
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去哪里。
”
那扇门,支,嘎,沿着轴承,作了一个半圆,嗒,打到了墙壁。
陈琳穿过楼道,下楼梯,出来时,下班的高峰期刚刚过去。车辆少了许多,人也少了许多,大街上变得空空荡荡。她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灯,就她一人,路灯还没亮,车灯也没开,触目所及,低着头匆匆赶路的行人,他们三三两两在对面的步行道上单独往前。那些楼群聚集的地方,搂底的黑色,好比一个拖把拖过地面,留下湿渌渌的一块。斑马线的对面的红灯下站着一个女人,看不清,背对着,旁边的两株梧桐树很高,她站在阴影之外,静静的,偶尔转转脑袋。那个拉圾箱近在咫尺,箱底四周的生活杂物,已经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圆锥,天气还是很热,直立的拉圾箱小半部分隐在杂物内,好比地面逐渐在软化下陷。四边的车辆形成一个中心空缺的十字,陈琳开始穿越马路,隐隐不安的,好像这个路口的哪儿还藏着一个绿灯,而那些奔丧一样的大卡车会从这些绿灯下撞过来,并从她身上毫不犹豫的压过。
她的确很讨厌单独过马路,尤其那么大的街道和路口,有点迷茫,也有点畏怯,缺乏牢固的防备与安全。女人站在那儿,突然转过脑袋来,也许她听到了陈琳高跟鞋撞击水泥地的声响,也许她并没听到,也可能只是巧合。她看着她走近,礼貌的撇开视线,徘徊不定的往左走了几步,然后停下,又往右走了几步,抬头看看路边的招牌和建筑,最终还是停在那里。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样,也或许,在这之前,她已经重复过好几次这样的动作,至于现在这样做,可能是出于本能的需求帮助,也可能,她的心里没有这么想,但陈琳走过来了,她至少得需要一些动作来表现得自然些。虽然,这仅仅只是一个陌生女人。但还是微微在这样的动作中埋下了可能被好心人询问并帮助的种子。
最高的中央银行大楼的几个窗户亮起来了,星星点点,墙面上如同洒着一粒粒的碎玻璃,有点锋利,有点刺眼。陈琳从这个陌生女人身旁走过,瞟了一眼,很漂亮,眼神有点茫然,那只袖子也空空荡荡,她走起来时,袖子就在空中轻轻的摆,好比海中的一带水草。陈琳惆怅了一下,但也很快的,这样的惆怅,像夜晚的尘埃一样,沉淀到了底部,没了混混沌沌的动静。她还是往前走,漫无目的。
“
哎,问一下。
”
女人从后面走上来,嘴里开始蠕动了几下,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称呼,不过这个称呼没有被说出来,或者,她根本没有找到。那截袖子被带起来,像一截女人的腰腹,颜色洁白。袖子下面打了一个结,上面很皱,好像一个经过了长时间的结被解开了,留下一个交叉过的痕迹。她在后面点了一下陈琳的肩膀,停在那里,陈琳也停住,转过来看看她,又看看那截袖子,带着同情的笑容却不露痕迹的语气说:
“
啊,什么事?
”
陈琳向她点头,示意她快说。她本来还想说一句,我帮你的袖子打个结吧。可在舌尖打了一个转转,又咽了下去。
“
哎,这样。
”
她说:
“
请问一下,
44
号站台在哪儿?
”
她用左手在空中划了一个
4
,觉得不够,又划了一个。
“
你找不到路了?
”
陈琳这样问道,不过,这个问题却让自己毫无头绪。她去摸额头,都是汗。天气依旧那么热,灰白白的墙壁,灰白百的倒影。陈琳光滑的额头隆起一个漂亮的垄,满腹褶皱的闭了闭眼睛。
“
哎,好像真的找不着路了。
”
她说:
“
今天真好奇怪。竟然找不到了。
”
“
啊,原来找不着路了。
”
她颇为尴尬的笑:
“
我带你去,也正要去那儿,离这儿不远。
”
她作了一个让她跟上的动作,径自往前走,又不太放心的回头看了看,看见那个女人站在那儿,有点怀疑,有点犹豫,她就像水里的芦苇,波浪一层层推近,这根芦苇就在一个浪头与下个浪头之间保持笔直和倾斜,她依旧站在那儿,那根袖管一前一后的摆,幅度很小,陈琳就跟她打招呼,声音有点不耐烦,有点忍让,好像自己似乎又在赶时间,而且已经知道要去哪儿。可问题是,她对这样的路程表现出一种漠然和不知所故的态度,好比一个正在上下午课却睡着的孩子,这个孩子突然被老师点了名,并要她回答一道几何推理,于是她站起来,同桌就在底下告诉她该如何如何,她懵懂机械的回答老师如何如何,问题是过关的,却不知道自己回答的到底是些什么。陈琳向她挥挥手,矜持而强人所难要她跟上来,那个女人的那根袖管往前摆,摆到最高端,又往下摆,摆到最后,接着,那个身体也动了,她拖拖沓沓的跟上陈琳,勉强笑出来,笑得像袒露了真心那样自卑而羞耻。
“
哎,这天气真热。
”
她掸掸宽大的体恤,掸得嘭嘭作响,然后熟练的将那根袖管打了个结。
“
啊,真热。这天气不寻常。
”
女人与她并排走,到了一个弯口,她走内侧,女人走外测,她拉住她打结的袖管,不露痕迹的一起转了过去。这是条居民区的小胡同,煤饼炉呛人的烟味里都是木材焦黑的味道,几个被压成扁平的尼龙袋,几张青菜叶,没有人走动,烟雾袅袅,几个门口的半圆形地面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那些地面上还有些脸盆,脸盆里浸着香菇,咸海带,或者稀稀落落的姜,葱,以及调羹和发了酶的竹筷子。
“
我们去哪儿。
”
女人说:
“
现在要去哪儿。
”
她的手指并成一把扇子形状,在鼻子边使劲的扇,烟在两边卷成轻微的漩涡,不断累计,逐渐变厚,她往前,头微微的偏,很快破碎,落在后面。陈琳没有去理她,走了几步,看着前面的出口渐渐明朗。
“
快到了,就要到了。
”
她满腹疑惑的问道:
“44
号站台,对吧?
”
“
哎,
44
号站台。
”
她们从一间废弃的老房子理穿过,与其说老房子,不如说是两边只有两道墙壁,房顶早已被掀去,前后的窗户和门也拆除了,这两道墙壁占了胡同的绝大部分路面,她们从这两道墙壁之间走过。一辆打着铃铛的脚踏车在路口处打了个弯,可能走错了路,它在离她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又折回去。两边的人家窗户里,捅出来几道光,小心翼翼的点着路面,不仔细看也难以看个明白,陈琳开始还以为是些淡黄色的塑料袋,或者被压成粉末的菜叶子,视线往上,才发觉它们是被什么连接的,那些连接的地方,有的是些玻璃窟窿,有的则是些因没有糊好而破旧的报纸洞眼,或者隙开的窗帘布。
胡同的出口处有个报刊亭,那盏五十瓦的灯亮着,光线与绿色的亭子有些不协调,报刊亭的后面有个站台,陈琳用对着站台下巴点了一下,意思是说,到了。女人点点头,没有表示感谢,也没有表情,只是对她摆摆手,陈琳也摆摆手,嘴里嗯了一下。她看着她走过去,一条腿屈成一个用得上力的角度,膝盖上提,身子已经出去了。陈琳跟在她后面,远远看见她立在站台上,站台上还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报纸被折叠成直角,他的头顶是一盏荧光灯,天还没有彻底的压迫下来,因此,荧光灯很暗。这个男人的脸埋在报纸之内,露出头顶,头发被染成橘黄色,那撮露出来的橘黄色头发,偶尔动一下,他站在那里,聚精会神的对着报纸。也许,他并不想去什么地方,也许他在较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消失,陈琳还在往前走,步子明显慢下来,而且中间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停在那里,等着他抬起头来,可这个男人就这么把脑袋埋在报纸内,不看四周,也不看看身边刚刚出现的女人。
陈琳最终还是走上前去了,用手拨开他面前的报纸,那个脑袋也同时抬起来,满怀不悦的看了看她,但很快的,他又把脑袋低了下去,似乎有点生气,似乎也不是因为生气,他只是不去理她,也不和她说话。
陈琳蓦然的讲了一句:
“
不好意思,迟到了两个小时。
”
“
哎,两个小时多八分。
”
他把报纸从中间折起,接着揉成一团,又向四周看了看,那只胳膊同时往内弯,肘臂向下,绷紧,硕大的纸团,越过一颗光秃秃的树,渐渐下降,擦着了一面墙壁,作了一个稳稳当当的着陆。
作者:
生铁
时间:
2009-3-31 10:24
“寸补难行”
错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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