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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在世遗作》穆齐尔 [打印本页]

作者: 井井回    时间: 2009-4-4 23:17
标题: 《在世遗作》穆齐尔
这是《在世遗作》中“图像集”中的一篇,以后争取再录入几篇。




前言

为什么是遗作?为什么又是在世时的?
有些文学遗产是伟大的礼物;但是通常来说,遗作总是与商店倒闭时的大甩卖和大减价具有可疑的相似之处。之所以它们尽管如此还能受到喜爱,可能是因为,读者们对于一个最后一次向他们提出要求的作家往往怀有一种情有可原的偏爱。但是不管怎样,也不管对于一份遗作何时有价值、何时仅仅是一件有价商品这个问题可以做出怎样的揣测,无论如何,我决心在我已经不能这样做之前,阻止我的遗作的出版。而这样做最可靠的手段就是,在活着的时候亲自出版自己的遗作,不知道这样的解释是否能让每个人都明白。
但是我们还谈得上在世吗?德意志民族的作家难道不是早就已经过时了吗?看起来是这样,准确地说,就我能够回忆起来的,情况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在一段时间之前进入了一个决定性的阶段而已。用现成部件制作定制的鞋子,制作适合每个人的个人尺码的现成西装的时代,似乎也想生产出用现成的内部配件和外部配件组合而成的作家。遵循自己特有尺码的作家几乎在所有地方都生活在一种远离生活的深深孤独中,但是他们却又没有死人的本领,能够不需要房子,不需要吃喝。在世时期对于遗作就是这般地有利。这对这本小册子的命名以及它的产生不无影响。
所以人们就得愈发谨慎地对待自己的临终话语,尽管它们只是佯作的临终的话语。身处一个充满喧闹和叹息的世界,却只发表一些小小的故事和观察;在有那么多重要事情的年代,却只谈次要的事情;为那些远离事件中心的现象而生气;毫无疑问,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种懦弱,并且我愿意承认,出版的决定让我自己也感到忧虑重重。但是第一,文学表达的分量和不受这种表达之影响在宇宙中飞奔的两亿七千万立方米的地球的分量之间一直都是有某种等级区别的,这一点必须容忍。第二,人们可能会认为本书缺乏一种凝聚性的力量,对此,也许我可以引我的主要作品为证,对于那些作品来说,那种凝聚性力量是最不可缺少的;但是若想继续写作那些作品,恰恰要求先有这本书的出版。最后,当我被建议出版这本书,并且构成这本书的各个部分重新摆在我面前时,我觉得,它们其实似乎比我自己担心的更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这些小作品几乎全部写作并首次发表于一九二〇至一九二九年期间;但是在目录中被称作“图像集”的那一部分,是源于一些更早的作品。例如《捕蝇纸》在一九一三年就曾经以《罗马夏日》为题在一份刊物上发表;《猴岛》也出自这一时期,我之所以要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否则人们很容易以为它们是根据后来的形势而作的虚构式改写。事实上它们更多地是用捕蝇纸和猴子的群体生活而作的一种预见;但是如果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细微之处观察人类生活,并且把自己交付给一种“等待”的感觉,这种感觉到了某个能够将它们搅动起来的时刻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于是便平和地表现在我们所做的和包围着我们的事情中,那么其实每个人都可以作出这样的预言。
某种相似的,但主要是相反地加以应用的东西大概也可以用于《不友好的观察》和《小小故事》。它们带着它们所产生的时代的明显印记,其中的嘲讽言论有一部分是针对当时的形势。这种来源也表现在它们的形式上,因为它们是为报纸写的,其读者群是不专注的、参差不齐的,面目模糊而数量众多,而且它们毫无疑问与那些我为自己和为我的朋友们而写的东西,比如我的书,是不一样的。正是在这一点上,我需要回答一个问题:我是否可以重复发表这些东西?任何改动都要求在整体上进行重新构思,我只能完整地保留它们,只是在一些零星地方把那些在当初写作时的形势下未能遂愿的东西,在符合它们本身之目的的意义上做了修改。所以有时候它们真的可以说是影子,一种已经不在的生活,而且还是以一种有限愤怒的方式,这种愤怒不可能要求圆满和完整。尽管如此,我仍然敢于相信这些小小的讽刺作品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种勇气是我最终从歌德的一句话里获取的,这句话在用于这个目的的时候可以在意义上作一些改动,而不会有损于其真理性;这句话就是:“在一件干得糟糕的事情上,人们可以看到所有干得糟糕的事情的比喻。”这句话让人能够希望,在犯有很多更大的错误的时代,对小错误的批评也不失其价值。



波罗的海岸边的渔夫

他们用手在沙滩上挖出一个小坑,然后从一个装有黑土的袋子里把一些粗壮的蚯蚓倒进去;松软的黑土和那些肉虫在干干净净的沙地上制造出一种腐败的、不确定的、吸引人的丑陋。小坑旁边放了一个非常干净的木盒。它看上去像一个长条形的、不很宽的抽屉或一个纸币分类存放盒,被干净的渔网塞得满满的;小坑的另一边也放了这么一个木盒,但是是空的。

放在一个木盒里的渔网上的上百个鱼钩被井井有条地排列在盒子末端的一根小铁棍上,它们此时被一个接一个地拿下来,小心地安放在那个空着的木盒里,这个木盒的底部仅仅装着干净的、湿漉漉的沙子。一个井然有序的活计。在这个过程中,四只瘦长而又健硕有力的手像女护士一样仔仔细细地在每个鱼钩上都挂上一条蚯蚓。

正在做这件事的那些男人两个一组跪在沙子里,后背宽阔、骨骼突出,面孔修长善良,嘴里含着哨子,他们交换着一些听不清的词句,这些话语也像他们的手的动作一样轻柔地从他们嘴里发出来。其中一个男人用两根手指捏起一条肥胖的蚯蚓,再用另一只手的同样两根手指捏住,将这条蚯蚓撕成三段,动作如此从容准确,就像鞋匠量完尺寸之后掐下一段纸绳;另一个男人紧跟着把这些扭动着的蚯蚓段儿温柔而仔细地挂在鱼钩上。那些遭到这种命运的蚯蚓被洒上一点水,放到那个装着柔软细沙的木盒里的一些小巧的并排的小窝里,在那里,它们死掉以后也不会立刻就失去新鲜。

这是一件安静、细致的工作,渔民粗糙的手指轻巧地动着,像踮着脚尖走路。他们必须非常专注于这件事。天气好的时候,深蓝色的天空笼罩在他们上方,海鸥像白色的燕子在大地上空高高地盘旋。


翻译:徐畅  吴晓樵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09-4-4 23:42
这本书我有,还没看,如果你愿意,让我帮手录入几篇。打字的阅读效果可能会更棒。
作者: 井井回    时间: 2009-4-4 23:51
那真是太好了,把前言先录进去最好,就是那个字有点多,作为回报,我会去你的地里除草捉害虫。。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09-4-4 23:58
成交。
作者: 马牛    时间: 2009-4-5 12:12
好看。
作者: 井井回    时间: 2009-4-5 14:13
标题: 增加了前言,是X录入的。。

作者: 井井回    时间: 2009-4-5 14:14
原帖由 马牛 于 2009-4-5 12:12 发表
好看。


就知道你会喜欢。
作者: 帕轮船    时间: 2009-4-9 22:12
接下来呢
作者: 邱雷    时间: 2009-4-21 21:15
标题: 第2篇
猴岛

  在罗马的波各塞公园里立着一棵高大的、没有树枝和树皮的树。它光秃秃的,像一个被阳光和雨水剥光了皮的头盖骨,颜色枯黄如骷髅。它没有根须,笔直地立着,已经死了,仿佛一根被插在一座椭圆形岛屿的水泥地里的旗杆,这座岛屿的大小仿佛河上的一艘小轮船,被一条平整光滑的混凝土壕沟与意大利王国分开。壕沟的宽度和外侧沟壁的深度恰好可以让一只猴子既爬不上去也跳不过去。从外面进来还可以,往回去却不行。
  岛中央的树干提供了很好的攀爬点,用游客们的话说,可以让人敏捷轻快、非常享受地攀爬。树顶上伸出一些笔直的、长长的、粗壮的树干;如果人们脱掉鞋子和袜子,脚后跟朝着内侧,用脚掌紧紧地贴着圆形的枝干,双手也交替向前地抓紧它们,人们就一定会抵达某条被阳光晒暖了的长枝干的末端,这些枝干伸得比意大利五针松那绿色鸵羽毛般的树梢还要高。
  这座奇妙的岛屿上居住着成员数目不等的三个家庭。树上住着十五个瘦而结实的、灵活的少男少女,它们的身高大概相当于四岁的孩子;树下,在岛上唯一的一座建筑,一座有着犬舍的形状和大小的宫殿里,生活着一对强壮得多的猴子夫妇,带着一个非常小的儿子。它们是岛上的国王、王后和王储。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两只年老的猴子在平地上离开小猴子很远的情况;它们像卫兵一样一动不动坐在它的左右两侧,目光越过它们的髭须笔直地看着远方。只是国王每个钟头会起来一次,爬到树上进行一次巡查,这时候它就会沿着那些树干缓缓地前进,看起来它似乎并不想注意所有猴子是如何既充满敬畏而又充满怀疑地后退,或者——为了避免过于匆忙和引人注意——悄悄从它身边溜过去,直到枝干的末端再也没有可躲之处,只能冒着生命危险跳下去,跳到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国王就这样在树干上巡视着,走完一根再走另一根。紧张的注意力分不清,它脸上的表情是统治者在履行责任,还是作户外散步时的满足,直到所有枝干上都空无一人,它才开始返回。在这段时间里,王储独自坐在房顶上,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也会奇怪地离开。阳光透过它那对薄薄的招风耳呈现出珊瑚的红色。人们很少能够像这只年轻猴子那样看到这种愚蠢、可怜,但又笼罩着一种看不见的威严的场面。那些被驱赶着跳下来的树猴一只跟着一只地从它身边经过,它们完全可能一把拧断它那纤细的脖子,因为它们非常不高兴,但是它们却从它身旁绕过去,对它表示出针对它的家庭的恭敬和畏惧。
  要过很长时间,人们才会注意到,除了这些过着有秩序的生活得猴子,这座岛屿上还住着另外一些猴子。被驱逐着远离地面和空气,在坟墓中生活着一个数量众多的小猴子民族。它们中的某一只一旦在岛屿上现身,就会被那些树猴狠狠殴打一番,赶回坟墓里。每当有食物摆放出来的时候,它们只能胆怯地坐在一旁,只有当所有树猴都已经吃饱,并且大部分都已经爬上枝干休息了,它们才被准许偷偷地吃一点残羹冷炙。就连那些扔给它们的东西也不许它们碰。因为有时候会有某个坏小子或者爱开玩笑的姑娘——尽管它们在眯着眼睛假装消化困难——专门等着,一旦它们发现这些小东西竟敢如此失礼地享受人家扔来的东西,它们便会蹑手蹑脚地从枝干上溜下来。于是那为数不多的几只胆敢跑到岛面上去的小猴子便会嘶叫着倏地一下跑回来,加入到其他小猴子中间,开始哭诉和抱怨。现在,所有小猴子紧紧地挤靠在一起,于是侧面沟壁上出现一片由毛发、肉和迷惘的深色眼睛组成的平面,彷佛一个倾斜的圆木桶中的水面。但是追击者只是沿着沟壁边缘行走,掀动着惊恐的巨浪。而那些小猴子们仰着黑色的小脸,手臂伸得高高的,抗拒地朝那道从沟壁边缘上往下看得恶毒的陌生的目光伸出手掌。渐渐地,那道目光锁定在一只猴子身上,这只猴子忽前忽后地躲闪着,还有另外五只和它在一起,它们还不能判断,谁是这道远远的目光的目标。但是这群柔软的、被惊恐吓瘫了的东西一动不动。随后,这道远远的、漫不经心的目光随便盯住了其中一只;这下子,想要把自己控制得既不显得太害怕又不显得太不害怕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过错在一分一秒地生长,一颗心灵在静静地钻探进另一颗心灵,直到仇恨出现,树猴一跃而下,一个造物在虐待之下发出无依无靠、不知羞耻的哭喊。随着这声哭喊响起,其他小猴子沿着坟墓迅速地四散而去;它们暗淡无神的目光颤动不安地彼此交错着,仿佛炼狱中错乱的心灵,它们庆幸着,噤若寒蝉地聚集在尽可能远的地方。
  当一切都已经过去,追击者轻快地攀上大树,一直爬上最高的枝干,前进到最末端,稳稳当当地坐好,然后长久地保持着严肃、笔直的姿势,一动不动。它的目光停留在平秋山丘和波各塞公园的峰顶上,并越过它们望向更远;当这目光越过那些花园以后,坐落在它下面的是一座巨大的金黄色城市,在这座城市上空,这道目光——被树尖那绿色的、熠熠闪光的云团包裹着——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空气里。
作者: 帕轮船    时间: 2009-5-9 20:46
喜欢。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9-5-10 23:03
多么沉重纯净的动感
作者: 和底    时间: 2009-5-13 00:03
回子,你的短片搞得怎么样了?
作者: 邱雷    时间: 2009-7-3 22:55
标题: 第3篇
通货膨胀

曾经有过一段好时光,那时候人们骑在一匹呆板的小木马上一本正经地兜圈儿,用一根短短的小棍儿推着铜圈儿跑,铜圈儿上静静地伸着一条木臂。那段时光过去了。今天,渔民的儿子们喝的是兑白兰地的香槟。现在是三十个挂在四根铁链子上的秋千板围成圈儿,里面一圈,外面一圈,这样,当人们飞一般擦身而过的时候,就可以抓住手或腿或者围裙,发出害怕的尖叫。这座旋转木马坐落在那个立着阵亡战士纪念碑的小广场上:旁边是那棵老椴树,就是以往鹅群所在的地方。这座旋转木马有一个马达,能够合乎时宜地推动木马,许许多多发出温暖光亮的小灯上面还有一些灰白色的前照灯。如果人们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近,风就会把零碎的音乐、灯光、女孩子们的声音和笑声迎面吹过来。管风琴、钢琴发出呜呜咽咽的轰鸣。铁链子在旋转。人们一圈一圈地飞着,但是除了这样,如果人们愿意,还可以向上、向下、向外、向里,背靠背,或者腿和腿交插地飞。男孩子们鞭打着他们的秋千,在与女孩子擦身飞过的时候掐她们的肉,或者拽着那些尖叫着的女孩子和自己一起飞。女孩子们也在飞翔中互相追逐,然后她们才两个人一起发出尖叫,就好像其中一个是男人似的。他们全都这样穿过圆锥形的光柱荡进黑暗里,然后再突然跌落回光线里。变换着的组合,缩短了的身体,黑色的嘴唇,迅速被照亮的衣服,他们或仰、或俯、或倾斜地飞向天堂和地狱。但是经过很短暂的一小会儿极度疯狂的疾驰之后,管风琴、钢琴突然重新恢复到小跑,然后再回到慢步,像跑马场上的一匹老马一样,一会儿之后便停住了。那个端着锡盘的男人走到木马圈内,但是孩子们仍然坐着不动,或者最多有几个女孩子换了下来。在这儿不像在城里那样,几天时间里会有不同的人来坐旋转木马,因为在这儿飞旋的总是相同的那些孩子,每天从天色将晚开始,持续两到三个小时,整整八天或者十四天每天如此,一直到那个端着锡盘的男人察觉到他们的兴趣开始减弱,于是在某一天早晨迁走。
作者: 邱雷    时间: 2009-7-25 14:36
标题: 第4篇
马会笑吗?
  一位有声望的心理学家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因为动物不会大笑和微笑。”
  这让我有勇气讲一讲,我有一次见到过一匹马大笑。此前我还一直以为,人们每天都可以说见到了马笑,因此不敢拿这件事小题大做。但既然还是如此稀罕的事情。我就很乐意详细地说说。
  那是在战前;也很有可能从那以后马就没再笑过了。那匹马被系在一道芦苇篱笆上,篱笆圈出了一个小院子。阳光灿烂。天空湛蓝。虽然是二月份,但空气极为柔和。与这种神性的舒适相反,这里完全没有任何人性的舒适:一句话,我身在罗马,在城门前的一条乡间路上,位于城市的稀少余脉和开始展开的农村平原之间的交界上。
  那匹马也是一匹平原马:年轻俊美,属于一种形体很好的小个子马种,一点儿没有矮马的感觉——高大的骑手骑在那种矮马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成年人坐在玩具椅子上似的。它正在被一个欢快的小伙子刷洗着,阳光照在它的皮毛上,关节处很怕痒。因为马可以说有四个关节,所以也许它比人还要更怕痒两倍。此外看上去这匹马在每条大腿的内侧好像还有一个尤其敏感的地方,每次这个地方被碰到,它都忍不住要大笑。
  当马刷还在从很远的地方向它接近时,它已经把耳朵向后竖起,开始不安,试图带着嚼子逃跑,逃跑不成,就龇起牙。然而马刷仍在欢快地前进,一下又一下,小马的嘴唇就越来越把全部的牙齿都暴露出来,同时耳朵越来越向后耸,不停地来回换腿。
  然后它突然开始大笑。龇着牙咧着嘴。它拼命试图用嘴巴推开那个搔它痒痒的小伙子:那种方式就像一个乡下女仆用手推挡别人一样,就差没去咬他了。它还试图转过身用整个身体推开他。但那个男仆还是占了优势。当他的马刷刷到了关节附近时,这匹马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它四肢蜷缩,全身战栗,牙齿边的肉向后扯得不能再扯。有几秒钟它的行为完全像一个被人搔痒痒搔得已经笑不出来的人。
  有学问的怀疑者会反驳说,那它也还是可能没在笑。可以回答他的是,两者中每次都怪声大笑的是那个刷马的小伙子,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对的。事实上,能够怪声大笑似乎只是人类才有的能力。尽管如此,那匹马也会很想大笑,并且已经在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了。
  这样一来,这种对于动物的能力的有学问的怀疑就限定在:动物不会因为幽默而大笑。
  不过对于这一点我们不能总是抱怨马。
作者: V    时间: 2009-7-28 10:23
非常好。
作者: 邱雷    时间: 2009-7-31 14:03
第5、6篇

被唤醒的人

迅速把窗帘推到一边——这温柔的夜色!一块柔和的黑暗以窗子剪影的形状躺在房间浓重的黑暗中,像一面水镜躺在方形的水池里。我可能根本就没有看见它,但是那感觉就像在夏天,水像空气一样暖暖的,手从小船上垂下来。这是十一月一日的早晨,很快就要到六点了。

上帝唤醒了我。我被从睡梦中弹了出来。我根本没有其他醒来的原因。我被扯出来,像一页纸被从书里撕下来。月牙儿像一道金黄色的眉毛温柔地停在夜的蓝色纸张上。

但是在早晨那边,在另一扇窗子那儿,天色已经变作淡青,像鹦鹉的羽毛。日出时黯淡而微红的光带已经出现,但一切都还是青色、蓝色的,一切都还很安静。我跳回到第一扇窗边:月牙儿还在那儿吗?它还在那儿,仿佛此刻还是充满夜之神秘的深夜时分。它对自己的魔力的真实性是如此确信,仿佛在上演一出戏剧。(没有什么事情比从上午的街道走进戏剧排演的错觉中更加滑稽。)左边的街道上已经开始喧嚣忙碌起来,右边的月牙儿还在排演。

我发现一些奇特的兄弟,那些烟囱。它们三个一组五个一群,或者七个一片,或者单独立在房顶上;像树木立在平原上。空间像一条河穿过它们蜿蜒到深处。一只雕鸮从它们中间掠过,飞回自己的巢穴;很可能那是一只乌鸦或一只鸽子。房屋纵横交错;奇特的轮廓,正在坍塌的墙壁;完全没有按照街道走向排列。房檐上的旗杆有三十六个陶瓷头、十二根固定绳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数这些,它立在清晨的天空下,像一个完全无法解释的、神秘的最高存在物。现在我完全清醒了,但是无论我转向哪里,我的目光总是围绕着一些五角形、七角形和陡峭的棱柱形:那么我是谁?房檐上的陶罐里燃烧着铁铸的火苗,白天则是一只可笑的菠萝,糟糕品味的可鄙产物,像一丝新鲜的人的踪迹在这孤独之中让我的心坚强。

终于有两条腿穿过黑夜。两条女人的腿发出的脚步声,还有耳朵:我不想去看。我的耳朵像一个入口停在街道上。我永远不会像与这个陌生女人一样与某个女人如此融为一体,她的脚步此刻越来越深地消失在我的耳朵里。

然后又有两个女人。一个脚步轻俏,无声无息;另一个脚步沉重,带着年长者的无所顾忌。我往下看了看。黑色。老年妇女的衣服有着奇怪的形状。那两个女人在赶往教堂。心灵在这个钟点早已被管束起来,我现在再也不想与她们有什么关系了。


换一种眼光看羊

关于羊的历史:今天的人认为羊很愚笨。但是上帝爱羊。他反复用羊来比喻人。上帝会是完全错误的吗?
关于羊的心理学:更高状态的可见表现与愚蠢的表现不无相似之处。

在罗马郊外的原野上:它们有殉道者的长长的脸和小小的脑袋。它们的白色皮毛上的黑色短袜和风帽让人想起死亡兄弟和狂热的信徒。

当他们在低矮、稀疏的草上寻觅时,它们的嘴唇神经质地颤抖着,把一种激动的金属琴弦的声音撒播到泥土里。当它们的声音合在一起成为合唱的时候,它们就成了一个由男声、女声和童声组成的合唱团。它们让声音以圆润的曲线起落升降;就像黑暗中的一只迁徙队伍,每隔两秒钟被光线照亮一次,童声落在反复出现的山丘上,而男声则穿行在山谷里。时光在它们的歌声里以千百倍的速度快速旋转,日夜推动着地球奔向终结。有时候会有个别的声音高高扬起或者跌落进对地狱的恐惧中。它们的毛上的白色小卷儿重复着天上的云朵。它们是最古老的天主教动物,人类的宗教陪伴者。

再次回到南方:人类在它们中间有平时的两倍那么高,像一座教堂的尖塔耸入高空。在我们脚下,大地是褐色的,草像刻进泥土里的灰绿色线条。阳光在海面上沉重地熠熠闪光,像在一面铅制的镜子里。船只捕鱼时仿佛是在圣彼得时代。岬角像云梯一样摇荡着目光望向天空,然后碎裂在海洋里,呈现出沼泽般的黄色、白色,仿佛是在迷路的奥德赛时代。

到处可见:当人类靠近时,羊是胆怯和笨拙的;它们尝过傲慢的责打和掷石子的滋味。但是当它们安静地站着,凝视远方时,它们就忘记了人类。它们十只或十五只地把脑袋抵在一起,组成一个光环,脑袋构成光环巨大的、沉重的中心,后背构成另一种颜色的光线。它们的头顶紧紧地互相挤靠着。它们就这样站着,由它们组成的圆轮连续几小时一动不动。除了风和阳光,以及它们额头之间那一分一秒的永恒之搏动,它们似乎不想去感觉其他东西,这搏动在它们的血液里,并且从头向头传达着,仿佛囚犯在敲打着监狱的墙壁。
作者: 井井回    时间: 2009-7-31 22:27
等我有了大键盘,要一阵敲。。
作者: 也也夕    时间: 2009-8-6 01:47
摘了你不少荔枝,补偿一下。
作者: 也也夕    时间: 2009-8-6 01:50
不友好的观察

黑色魔术



自从那些俄罗斯小艺术剧将他们呈现给我们,这些黑色的匈牙利轻骑兵,这些死脑筋匈牙利轻骑兵,这些阿蒂提和珂巴猎人似乎就遍布在世界上所有军队中了。他们发下誓言:要么胜利,要么死亡;他们让人做一种黑色的制服,上面有白色的绳结,看上去就像死神的肋骨。如果没有战争,他们就穿着这套衣服讨所有女人的欢心散步直至她们的太平终点。他们活在特定几首有着忧郁伴奏的歌曲中,这伴奏赋予他们一种深沉的光彩,而这光彩尤其适合做卧室照明。
幕布拉起,七个这样的匈牙利轻骑兵坐在小小舞台上;光线十分昏暗,明亮的雪从窗口映进来。他们穿着黑黝黝的制服,头痛苦地昂着,像被催眠了一样散坐在晦暗不定的光线中,以炭一样黑却闪着光的极轻的声音为一个高声歌唱的同伴伴唱。“听那马儿,我们的土地,蹄儿在踢踏”,他们一直唱到不可避免的“你的幸福不复回,如果燕儿在游弋”……



一颗充满迷惑的心灵在想:如果这是一幅画成的图画,那我们眼前就有了一个媚俗的范例。如果这是一幅“活的图画”,那我们眼前就有了一种曾一度倍受喜爱的社交游戏里的那种早已被遗忘的多愁善感,也就是某种一半是媚俗、另一半却像刚刚消逝的钟声一样忧伤的东西。但现在它既然是一幅唱着的、活着的图画,那它是什么呢?在这些优秀的俄罗斯流亡者所做的这种游戏中显然有一种蜜糖一样的光泽,但人们只是宽容地微笑着,而在一幅同样风格的油画面前,人们却一定会停住脚步。是不是如果增加一个或者两个媚俗的维度,媚俗就可能变得更能令人忍受、更少俗气了呢?
不可设想却也不可否定。
如果在媚俗之物上再增加一个维度,使之成为现实,又会是怎样的呢?难道我们不是身处风雨棚中,明天毫不确定,而一个同伴开始了歌唱吗?啊,这是伤感的。然而也是媚俗。但这是那样一种媚俗,比起一种未曾承认的、对强迫的同伴关系的反感,它只是更多地作为一种悲伤存在于悲伤中。从根本上,在多年的最后时刻中,人们应该能够感觉到一些东西,而死亡意象的压力不一定非得是一幅油画复制品。
就是说,艺术难道不是一种将媚俗从生活中剥离出去的手段吗?它将其层层剥掉。它越是抽象,空气就越透明。越是远离生活,它就越清晰吗?声称生活比艺术更重要是多大的颠倒啊!生活是好的,只要它能经受得住艺术的考验:生活中没有艺术能力的东西就是媚俗!
但,什么是媚俗?



诗人×在一个更糟糕一点的时代会成为一名广受喜爱的家庭报刊小说撰写者。他会设定前提:心对特定的情境总会回报以同样特定的情感。高尚的情感会以广为人知的方式高尚,被遗弃的孩子会以广为人知的方式令人为之垂泪,夏日的风景会以广为人知的方式令人振奋。可以注意到,在情感和言辞之间会产生一种稳固的、明确的、始终不变的关系,就像概念的本质造就了这种关系一样。以情感而自豪的媚俗正是用情感来制造概念。
然而现在×顺应时代形势没有成为一名家庭报刊的小说撰写者,而是成了一名糟糕的表现主义者。他作为表现主义者生产着精神的短路。他呼唤人类、上帝、精神、善良和混乱,并用这些词汇喷射出有教养的句子。如果他对它们有完整的想象或者至少赋予它们完整的不可想象性,那么他绝不会这么做的。但词语在他之前很长时间就已经在书籍和报刊中结成了充满意义或毫无意义的联结,他经常看见它们在一起,只要装载一点点意义,它们之间就会迸出火花。但这样的结果只源于他没有学会去思考有所体验的意象,而是去思考那些从中抽离出来的概念了。
媚俗在这两个例子中都表现为某种将生活从概念中剥离出去的东西。它将其层层剥掉。它越是抽象,就越是媚俗。精神是好的,只要它还经得住生活的考验。
但,什么是生活?


生活就是生活:谁不了解它,对谁来说它就是无法描绘的。它是友谊和敌对,是欢喜鼓舞和冷静醒悟,是肠肌蠕动和意识形态。思考除了其他目的以外还要在这些东西中创造精神秩序,也毁坏精神秩序。概念从众多的生活现象中制造出一种现象,而一种生活现象也同样地从一个概念中制造出很多新的概念。总所周知的是,自从我们的诗人认为自己从哲学那里听说思想不可以去思考,而必须去生活之后,他们就不再思考了。
生活对一切都犯有错误。
但上帝啊,什么是去生活?


这样就产生了两个三段论:
艺术将媚俗从生活中剥掉。
媚俗将生活从概念中剥掉。
所以:艺术越抽象,它就越是艺术。
媚俗越抽象,它就越是媚俗。
这是两个美妙的三段论,谁能解开它们!照第二个三段论看来,似乎媚俗=艺术。但按第一个来看,媚俗=概念–生活。艺术=生活–媚俗=生活–概念+生活=2×生活–概念。但现在依据第二小节,生活=3×媚俗,因此艺术=6×媚俗–概念。
那么,什么是艺术?



一个黑色的匈牙利轻骑兵做得多好。那些黑色的匈牙利轻骑兵发下誓言:要么胜利,要么死亡:并将穿着这套制服讨所有女人的欢心去散步。这不是艺术,这是生活!
但为什么人们还要说,那只是一幅活的图画?
作者: 黑天才    时间: 2009-8-8 00:32
很喜欢。但我绝对不看!
作者: 陈鱼    时间: 2009-8-9 00:23
被唤醒的人
作者: 陈鱼    时间: 2009-8-9 00:24
被唤醒的人——除了膜拜 还能说什么?
作者: lostboy    时间: 2009-8-9 22:09
几十年前的眼睛看到了现在。
我开始崇拜穆齐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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