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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伤逝——子君手记 [打印本页]
作者: 祭坛上的星空 时间: 2009-4-18 10:59
标题: 伤逝——子君手记
站在时间的边缘望着涓生,我只觉得痛楚难忍,人生何似,竟至于如此煎熬。凄凉的怨恨选中了谁,或者放过了谁,其实都一样。我似乎是用死亡,孤绝地越过了阴霾而残酷的生活,亦是看清了衰怜卑微的灵魂在一个由光亮的理念构成的意境之中,怎样精疲力竭地周旋在希望与绝望之间。以青春的蛮勇,一头栽进涓生的世界里,我在幻觉与现实,理智与情感之间百转愁肠,心血枯焦。终于是要感激属于我的死亡如此及时地将临,使我整个地成为一个悲剧的干净的主角,无声地在涓生的记忆里凝结成一团哀漠的灰色,于是让一个可以被看作始于浪漫情怀,止于枯索的柴米油盐的故事,多了些并无多少意义的凄凄的美。
在对世界充满生机勃勃的怀疑的年龄里遇见涓生,是一种奇迹,只是当我能够清晰地看到那时自己眼睛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时,我知道一个属于我的悲凉的故事在无可挽回地展开了。涓生的小屋曾经承载了我们最初的欢愉。我一步一个欢喜地走向他的小屋走向他的时候,我是看不到他的内心弥漫的惶然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在我和涓生的故事里,终究是美的背景。我会把一枝正在慢慢滋生生命意志的槐树的新叶带进涓生的小屋,看到他脸上漾起的生动的悦意,心是温暖有力的。涓生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我微笑着点头,同时似乎看到无限的希望。我并不知道,那些言说的本质是关于远离我们自身的某种精神的存在,关于我们无法实现的生存方式的。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将这一切纳入自己的生命经验是危险的。涓生是谈得很有兴致的,我现在理解他为何如此沉醉于这一切,他是为了让自己免于沉浸在时代带给他的弥漫无形的悲哀,他在为自己建筑一道精神的籓篱,而我以盲目的青春的力量奋力爬上那道籓篱,亦不过是上面一支无根的却有着簇新的绿叶的枝条。
小屋的壁上挂着铜版的雪莱半身像,是涓生从杂志上裁剪下来的,微卷柔软的头发,幽深年轻的眼睛,清俊宁静的脸庞,很美。在几年前的《诗》上,我看到过这张像,还有雪莱的《致云雀》。涓生在小屋里指着它的时候,眼睛里出现了极少有的轻快的清澈,他说这是雪莱最美的一张像,我的视线从涓生的脸上移到雪莱的像上,忽地走了神。“交给我一半,你的心”,是雪莱的诗,便迅速低下头,我知道,接下去的句子是:必定熟知的欢欣/和谐、炽热的激情/就会流出我的双唇/全世界就会像此刻的我——侧耳倾听。涓生注意到了我的动作,脸上掠过一丝郁然。涓生终究是无法摆脱他所在的时代对他的限制的,他偏执又潦草地认为我当时低下头,是不好意思,是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在现在的我看来,这几乎是可以被认作天真了。涓生是骄傲的人,他的骄傲,大部分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思想的自我肯定,他是认为自己的思想所站立的位置和同时代的人们相比始终是较高的。他自以为是地俯视他们,而当时的我,也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个。可是涓生竟不知道,在他把雪莱当作是一种反抗和自由的政治象征时,雪莱的诗,以纯粹诗歌的形式,感动着当时年轻的我们,那些被语言表达出来的真挚的情感的力量,那些热情、激情,那么动人那么动人。涓生竟然是没有读懂我当时的那个低头的动作,而且永远也没有读懂。其实,他一直是在他的世界里解释着他生命触及的一切,他的生活、他的爱情、我……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涓生说我当初的这句话,很震动他的灵魂,他觉得这是我思想的前进,他甚至为之狂喜,觉得中国的女性,在不久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这又是他在他的世界里所做的解释。我不禁要微笑了,那时的涓生,总是那么地天真,天真地守着他的思想、他的理念,那些并不由他的真实经验处生起的思想理念,他孜孜不倦地守着,同时规避着他生活里的真实境遇。他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我当时其实已经发现。在面对那些不怀善意的哂疑的目光时,在面对那些充满恶意的询问的神情时,他把心里的那种羸弱的情绪,转换成激烈的讽刺。涓生迷人的幽默,全然体现在他对他们的描写上,“半瓶雪花膏”、“鼻尖的小平面”。而他激烈的言语,倒是真正切实地震动了当时年轻的我,我愤怒那些流言蜚语,那些不怀好意的面孔。然而,这句话,并不似涓生想的那样,是因为思想的进步,更多的是出于我对自己的一种坚决的守护,因为它们伤到了我的自尊,伤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内敛又强烈的自尊。涓生把我当时的坚强归结于我脑中彻底的独立自主的思想,并因此而赞美了我,而我同样天真地享用了这份赞美,却是把这赞美看作是爱的柔情的一部分,爱的欣赏的一部分。我当时深深地迷恋着涓生这种赞许的温柔的眼神,这种迷恋,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迷恋。在深情的盲目里,我一步一步走着,精心辨析着涓生爱好的东西和憎恶的东西,小心温柔地支持他。
我们的言谈,终于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那些变化,令我欣喜,甚至有幸福的感觉。涓生不再以宣传他自己认可的价值的口气和我交谈,不再把我们的感情推向普遍化的社会价值。到现在,我还可以相信,那是涓生一时的真情实感,剔除了他的语言里那些生硬刻厉的成分。他终于向我表达了他对我的爱,用纯真热烈的语言,真正从他的心底流出来的语言。他说爱我,丝毫不容怀疑。他那时的神情,让我久久地怀念。在以后共同的时光里,我任性地沉迷着那一时的他,然而一时的东西终究是一时的,即便我怎样努力地穿行在记忆里,怎样努力地拉着涓生穿行在记忆里,永恒还是远离着我。我出于对美好的东西的眷恋,执拗地相信着永恒的爱,当美好的东西在不经意间消逝,我天真地温习着曾经让我沉迷的美好,以保持我脆弱的信仰。对待消逝的美好,我和涓生采取了全然不同的方式,涓生以他自认的勇气作了痛苦的判决,认为我们之间没有爱了,却是一样的消极,一样的无力。
吉兆胡同里那个租来的小屋,是我和涓生真正意义上的家。我和涓生在虚弱的精神世界里丝丝缠绕了很久之后,终于有一个小屋可以来切实地承载那被称为家的所有意义。这一切曾让让我对生活和我们的将来充满了希冀,甚至是热烈的想望。小屋所在的院子的另一边,是房东一家,一个小官和他的夫人、不到周岁的女儿还有他家雇的一个乡下女佣。他们的生活,是比我和涓生的好很多,我倒是没有怎么在意,私下里还认为我和涓生是有着爱情的,精神上实在比他们富足得多。涓生去上班的时候,那位小官的夫人曾经来我们的小屋里探望,我满面笑容地接待了她,她问的问题中,有些是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意味的。毕竟,人家是官太太,而我不过十一个小小的办事员的妻子,在她的眼里,甚至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的同居的女人。我尽量以宽和平静的语调回答着她,硬是逼着自己不去理会内心的酸楚。她建议我养些小油鸡,觉得这是在为我和涓生着想,我微笑地表示赞同,虽然她装作关切的笑靥里带着的那种优越感,刺痛了我。我本质上是一个敏感的女人,这是任何理念任何观点都改变不了的事实,涓生不会站在温暖深入地立场来理解我的这个事实。他依旧高傲地持着他的观点,觉得人应该走向更高的境界,不断追求,不断奋斗,比如社会解放,比如民主自由。他鄙视房东一家的生活,鄙视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觉得养油鸡是官太太家的作风,对我养油鸡一事,甚觉不快。
我那时对涓生的高傲尚带有几分欣赏的态度,但是,在我眼里,孩子的啼哭、油鸡的闲走,都是生活中极为平常甚至温暖的事,这些和涓生那些高傲的观点没有什么不相容的地方。有一天涓生很突兀地说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点点头,内心充斥着疑问,却不敢表露。我又感觉到了刚和涓生接触时的那种紧张和不安,那种害怕跟不上他的思想,害怕被他归类到在他眼里是落后的群体中的那种紧张。涓生没有体察过我内心的波动和争斗,开始的时候没有,和他一起生活的时候,也没有。在生活面前,他的焦躁和心虚总是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宣泄给我。他常常一个人呆坐,看我做着零碎的家务,心却游走在另一个我所不知的世界里。每每这样的时候,我总是装着毫不在乎,更加专心地做着我的事,扫地,洗碗。我那时,是多么希望涓生能从我的行为里读到一些东西,一些关于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真实境遇的东西,我多想他明白,我们现在是在生活了,而不是别的什么。涓生执意地坚持着一些东西,一些他自己一直都没有辨识清楚的东西。白天,他在局里钞着公文和新件,晚上回家和我相对而座,或是帮忙做些家务,神情却是越来越郁重。我知道他怀念着我们曾经的言谈,怀念着那一场场言谈里他自己的那种思想姿态,一个宣传者一个思想先进者的形象。我同样怀念我们曾经的言谈,怀念那种亲密,怀念他对我温柔赞许的眼神。当他以严肃的神情提出我们曾经讨论的话题,几欲展开时,我以我的沉默,以我专心家务的姿态回拒了他。我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少女,用美好的理念和思想就可以喂饱我充满理想的心;我是他的妻子,因为终日辛勤操持家务而双手粗糙,我需要真切地爱和体贴。我静静地伤心着。
涓生在庙会时买来两盆小草花,我很是喜欢,但是两盆孤独的小草花,盛开着又怎样呢?白天涓生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我们的小屋里,内心空荡荡的,和涓生在一起以后,我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和以前的朋友也失去了联系,我曾经把这一切看作是一种追求自由独立的勇敢,但是当孤独在安静的白天长驱直入到我的内心时,我的难受难以言表。其实我也不过是涓生窗边的一盆植物,他想看到花开时,就精心地浇灌,我尽情开了花,也不过是他的世界里的一个有生命力的装饰而已。我当时只是觉得难受,我把自己的孤独的情绪严严地覆盖在了这两盆小草花上,突然决定不给它们浇水。几天之后,小草花枯死在墙角。涓生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不问我为什么不浇水,只是固执地更加郁重了。
在我和他的爱恋里,涓生实践了他对人性解放,人的独立自由的追求,而他的其它那些追求,那些标识着社会进步意义的追求,却既不能再他白天钞写公文信件的时候实践,更无法在我和他的日常琐碎的生活里实践,他由此而骄傲地忍受着实质虚渺却真诚的精神压抑和痛苦。那种骄傲的压抑,在面对我的时候,则是以一种夹带着失望的冷漠表现出来的。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思想中的这种追求和实践的断裂,只是一厢情愿地在爱的泥淖里与他的漠然作无声的抗争。不给小草花浇水,是我抗争的一种奇怪而柔弱的形式。后来我在庙会里买了一条花白的哈儿狗—阿随,又何尝不是抗争的另一种形式?我需要一个活的生物来陪伴我,来补偿以我的爱人的身份存在的涓生在我的真实生活里的缺失。与对待我养小油鸡的态度一样,涓生对我养小狗,同样地甚为不快。他显然把我的这些行为理解为了一种思想的堕落,一种向落后的世俗靠近的堕落。在涓生自以为的思想的深刻和精神的丰富前面,我怀着对爱情对生活的想望的抗争,显得无理而且无力。假如我那时依旧是顺从地温婉,配合涓生的精神需求,继续我们以前的谈论,又会怎样?涓生的那些高傲的理念依旧是无法实践,问题其实是在于涓生以怎样的方式持着那些理念踏实生活,涓生只是痛苦,他没有在思考上负责地为自己的痛苦努力,他只是在感受痛苦。
那年的深秋,涓生收到了他工作的局里发过来的辞退信。涓生说他早就料到了,以前的那些关于我们的流言蜚语到现在才发生作用,已经要算晚的了。我没有心情去欣赏他久违的幽默,在一边担心我们的生活。涓生没有了工作,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唯一经济来源。本来涓生微薄的薪水,在我勤俭持家之下也不时会有尴尬的时候,那么现在则是霜雪双加了。生活的道路似乎一下子被浓郁的黑暗包围,我心内慌乱,一时不知所措。涓生铁青着脸,眼睛是冷冷的,在黯淡的灯光下铺出一个我熟悉却令我感到陌生的影子。“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我用力地大声说了这句话。涓生沉默着,好一会才回应我,“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路!”声音镇定却清冷,像是自言自语。我默默看着他,怀念着他曾经那种温柔赞许的脸,那种蕴含着爱和力量的神情。他觉察到了我的失神,眉角又一次扬起一丝为我所熟悉的不满。我以自己在他面前少有的从容,静静地移走我的目光,把那盏黯淡的灯移到他的书桌上。他的书桌是家里唯一的桌子,既是书桌也是餐桌。涓生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低下头去,开始写他的求职信和要登在报纸上的求职广告,旁边长久未翻阅的书上的灰尘轻轻飘起了一些,在灯光下落寞地舞着。黯淡的灯,灰暗的影子,落寞地舞着的灰尘,一起在向我生动地述说着我们的真实境遇,逼仄而凄哀。我听着自己沉重而无声的叹息。许久之后,涓生写完了信和广告,和我商量,决定明天一并发出。我们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相视而笑。涓生的眉头是舒展了,可是脸上虽笑着的神情却依然带着些清冷。无论怎样,我内心的慌乱终究是平静了些的,我们彼此终还存在着些坚忍崛强的精神,容许着我往未来探视可以重新萌芽的希望。
涓生开始勤奋译书,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就印满了他染着油墨的指印。我们的小屋,漫溢着煤烟和油墨混合的气味。我尝试着为他改变一下环境,可是很快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们连买好一点的煤的钱也没有。于是煤烟还是在我们的小屋里漫延,墙壁早已熏得灰暗,我的心情亦是灰暗着。我极悲哀地发现,我的生活,除了日常的家务,竟无其它。每一次做好饭,端往涓生的书桌,我都止不住地难受。涓生因为专心译书,常是忘了吃饭的时间,有时我稍催促,他竟生出恼怒来。我担心他这样勤奋地工作会累坏了身体,吃饭时间到了,还是会去催促他,不顾及他刻意展露给我的怒色。然而一次次的怒色,终于是将我温暖的关心冻成了冷漠的伤心。那时的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勤奋工作着的涓生和辛勤操持着家务的我之间的关系。他的冷漠,我的倦怠,似乎都是我们自己所选择的那份生活的悲哀的注脚。阿随越来越瘦了,我疼惜这个一直默默伴着我的小生命,给它增加着食物。有时见涓生专心伏案译书,想象着被我催促吃饭时他必然展露的怒色,就轻轻地把涓生碗里的饭往阿随的碗里拨,看到它开心吃饭的样子,心里多了些许愉悦。
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家里的粮食紧张起来,涓生开始埋怨吃得不够,甚至好几次建议我把油鸡拿来做菜,亦是可以把它们的饲料节约下来。我同意了。家里没有了油鸡,显得格外清静。油鸡若不是被人蓄养,就不会遭这样的命运,因为养它的人的一时之念就丧失了生命。我颓唐起来,常看着涓生的背影,想象他专心译书的疲倦神情。我甚至想到,自己会不会早已在涓生的生活里成为了一个累赘,因着先前的誓言,因着先前我们一起用语言照明过的世界,才顽强地拥抱在一起。有一天收拾书桌,随意翻书,雪莱的诗赫然入眼,那曾感动过我的真挚热烈的情感透过文字一下子涌入我的心中,我赶忙合上书,久久不能平静。我不敢再看书了,那个世界到处都在讽刺我的虚弱和空茫,在折射着我和涓生的生活的虚渺爱情的虚渺。我的心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回到切实的对柴米油盐的担忧中,这种担忧,对当时内心无力的我来说,简直是一种馈赠,没有了这担忧,我的生命便失去了存在的重量。痛苦都是由现实限定出来的,涓生的痛苦和我的痛苦都是一样。我用食物逗引着阿随打拱或直立起来,有时笑出声来,而内心的凄苦依旧漫延着。我想着别一种生活,可是,我该怎么走出去,我和涓生的小屋,就已经是一个极大的障碍物,难以跨越。当初依然选择和涓生在一起,不顾别人的目光,现在又怎可以在别人的目光下去讨取一份工作,即便勇敢地跨出去了,站在他们的目光中,依旧是两手空空,握不住一点东西。我蜷缩在小屋中,和绝望对峙着。阿随依旧是快活的小生命,一点食物,它就可以为我表演打拱或直立,我羡慕起它来。
冬季逼近得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而买煤又是一项很大的支出。家里粮食越来越紧,涓生终于提出卖掉阿随。阿随的食量,在我们实在是一个极易察觉的负担,可是,我实在是舍不得它,若是卖掉更是觉得难受。我想了很久之后,决定让涓生去把阿随放掉。但愿阿随能找到自己的生活。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人的生活都那么艰难,又何况一只瘦弱的被主人放生的小狗呢?我禁不住难受起来。涓生放生回来后,发现我出神地坐于一处不动,终于问到:“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涓生少有的关切地语气,在那天的我听来,显得极为虚伪。他明明是知道的,又何必这样问。我没有怎么回答他,只觉得生命沉甸甸地垂挂在风里,又轻飘飘地随风晃着,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道往何处去。涓生对我的沉默有些恼怒,但最终也还是没有说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越来越习惯彼此的沉默了,假如曾经我们的心有过相依相偎的时候,那也是在一个用语言照明的世界里,在那个只须用理想和热情负责的世界里。我们曾经的那些交谈,那些彼此间温柔而热情的言说,像一盏盏灯,我们以为它们已经被安放在了我们前行的路上,我们只须携手向前,便是走在一个通往幸福世界的路上,即便坎坷,也无所谓,因为有灯。而事实上,我们越走越累,深深的疲倦和深深的冷漠,足以熄灭很多明亮的灯,又何况其实没有什么灯,幻觉而已。我们互相察觉了彼此的消沉绝望,却互不过问,各自孤独地在自己的道路上缓慢滑行。
寒冷刺骨的风开始肆无忌惮地在这个世界上闯荡。冬季的寒冷无情而刻板,伏案静坐是不可能了。涓生开始往装有火炉的通俗图书馆跑,早出晚归。有时他和我谈起图书馆的情形,两个铁火炉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看起来却也会觉着温暖,几个单薄衣裳的人各自捧着书,萧瑟得很。我很想像很久以前那样,用微笑来回应他,然而怎么努力也笑不出来,只好沉默着。无论怎样,在图书馆,有火炉有书,之于涓生来讲,是最好不过了,我也不用担心寒冷围困涓生。只是我多了很多孤身枯坐的白天,在涓生于图书馆取着单薄的温暖的时候,我在我们的小屋,和寒冷为伴。我尽量不生火炉,以节约煤。涓生不在,小屋的空旷在寒冷里,而我的寒冷在内心的空旷里。回忆从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失却了太多的东西,现在几乎没有力量坚定地走下去。在悲观绝望里的人,会把悲观绝望扩大着去感受,当时的涓生和我都是这样。我的悲观和绝望是对着自己对着我们的生活和爱情,涓生的悲观和绝望却是对着我和我们的爱情。他眼神里对我的不满和失望,越来越不加掩饰,我只能以我刻意的冷漠来回护一个柔弱女子的自尊。涓生真是骄傲自私的人,一直都在专心地关心着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希望、自己的苦痛。他似乎没有认真想过,在那个时代里,生活之于他的宽广度实在比之于我的要大得多。当我们生活在一起时,生活不再是一个人的事,而涓生着实把我当成了一个没有自己生活而一头栽进他的生活里的人。他在内心理直气壮地对我失望,却不去想这在多大程度上伤害了我,他只是感受他自己的痛苦。
离开涓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忘却自己的过去勇敢生活吧。好多次有这个念头,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失去了那么多,那么再失去这空幻的爱情,又何妨?我回想自己说那句话时的豁达无畏,“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可是那时,是因着涓生因着衬着涓生的美好理念,大为心动和向往,才无畏得很。而那种感动和启发,一直没有构成我生活中的真实,却让我一路丧失着热情。要一份生活,总需要做些什么事,我若是孤身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连一个住所都寻不到。我终于是明白,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彻底地孤独着。冬日漫长而寒冷的白天,即便有一点阳光,那温暖也会立刻被寒冷的风吹散。我一个人抵着寒冷和自己的时间漫步着,并慢慢发现自己怀了孩子,愈发沉滞起来,那离开的念头不敢再想。我想把这消息告诉涓生,在一个涓生的神情不那么冰冷的夜晚,我笑着和他谈起还在他的那个小屋里的情形,却发现涓生只是勉力谈笑而已,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真正欣悦的东西。后来几次,我努力想说些什么,都被他勉强的欢容抵了回去。我最终没有说出口,却嫌恶起身子里正在成长的生命来,它几乎是一种痛苦和耻辱的象征了。想起以前自己穿着高底皮鞋和裙子时的情形,心里一阵阵发疼。
在一个极冷的早晨,涓生还在安睡。我被身体的妊娠反应催醒,在一阵痛苦的呕吐之后回到床上,看到涓生的面庞,忽得觉着陌生,这陌生感觉让我心惊,更觉得寒冷。涓生醒来,见我木然望着他,眼睛里那点不多的温和马上消逝,嘴角动了动,却没有问为什么。我忽地笑了。涓生像是自言自语,谈起以前我们讲过的东西,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易卜生,《娜拉》,娜拉的果决……我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发现自己是极不喜欢涓生谈论的这些东西了,在他的话语中,我们真实的苦乐仿佛是虚无的了,总需要一个地方,来安置我们真实的生活,比如火炉和煤和钱,比如即将来到的孩子,比如我们之间无形蔓延的冷漠。“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涓生的神色迷离了一下,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他期待的总是我的赞同和理解。我直直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说下去了,新的路新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临末似乎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了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吧,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是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涓生又是在他的世界里为我做着设想。我和他之间的距离,竟是那么大,即便我们生活在了一起,也从未相融过。以前他谈到他的身世的恳切,不是要我去决定是否接受他,而是要我理解他;他谈到爱情和以后生活时的热情,不是要我去相信他,而是要我付出同样的热情来回应他;然后他提出分开各自生活,依旧是用他的高调告诉我那是为了在生活中勇往直前。他还是那个骄傲自私的他,而我却不再是那个心志很高的女子。他似乎不去理解我业已粗糙的手指慢慢臃肿的身子,他理解的是他的意愿,关注的是他的意愿在我的身上实现的程度。到一定的时候他觉得他不爱我了,居然还觉得我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了,而实际上却是在暗示他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了。我感受到的不只是伤心,还有屈辱。原来我的爱情连同我一起,早已在涓生那里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我清晰地瞥见了自己那千疮百孔的自尊心。原来我追求着的独立、自由和爱情,都只是被涓生审判着的东西,我一直是以自以为是的勇气和豁达向他寻问着是否“合格”,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看看小屋熏黑的墙壁,我在心里讽刺着自己,并感受着这讽刺的快意。涓生不再说什么,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留给我一个背影。
周围依旧是寒冷。屋子的外面开始徘徊着被寒风吹走了温暖的刺白的日光。我在书桌前坐下,铺开几张白纸,想写点什么,思想却重重地滞着。想起来,涓生似乎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家庭,我对自己家庭的感情。当我割断自己与家人的联系的时候,他也没有来关心我的痛感,只是觉得痛快觉得我是勇敢无畏的,让我也麻痹于痛感而只觉得痛快,却都是涓生指引着的幻觉。他提出的分离,又是在要求着我的痛快和勇敢无畏,同样地不关心我的感情。我泪流满面,忽而迅速做了决定,给父亲写了信,请求他速速来接我。我想回到家里,稍稍抵御一下风寒,我准备好了迎接一切严威和冰冷的目光,准备好了拒绝那个不是因爱而生的生命的降临。我发现我的身上确是有着让涓生欣赏的勇敢和无畏,只是,他一直都不过是以欣赏者的身份站在我的生命之外。
几天之后,父亲由房东官太太引到我和涓生的小屋来。官太太依旧是用以前的那种笑容,夹着优越感的笑容,看着我,只是那一回,多了些惊讶,她说你怎么变得那么憔悴。我无力地笑着,转头环视了一下小屋,定神和她说我要走了,麻烦她到时告诉涓生。她满面疑惑,却也只点着头,大概是看见我父亲冷冷的脸,一会就走开了。我把屋子里的所有食物,都聚到了一起,把仅剩的几十枚铜元也一并放着,那就是我和涓生全副的生活材料。我默默看了一会,原来我的生活就是由这些东西作着黯淡的背景。可是在父亲面前,我连感慨资格都没有。
回到家里,我变成了一个孤独而缄默的人,飞扬恣意的青春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缓缓坠落。那时的涓生依旧是一个没有任何缺失的健全的人,而我却不是。一个回到家里的叛逆女子,又怀着身孕,没有任何爱的保护,甚至连爱的回忆都零落殆尽。独自面对着残缺的人生,独自面对着影影绰绰的人群,才看到自己一路走来可怕的执着和谬误。我似乎是清醒了些,想着怎样结束该结束的东西,然后再独自上路。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子来说,拒绝自己身体里的一个生命的诞生,是一件艰难的事。幸而有家里的母亲,可以帮着做些事,虽总免不了遭一些威严的责难,终也是看到自己在走向一种解脱的轻盈。我没有想到的是这解脱来得太快太迅猛,直直地将我拖向了死亡,也许是身体过于虚弱了,也许是药下得太重,能确定的只是死亡……负着虚空的重担,我竟是再次独自上路,这一次,不再需要别人来探看自己内心,渺茫的爱,喧哗的凡俗世界都只是风景而已了。
涓生依旧在他的世界里他的时代里挣扎着,姿态柔弱内心坚定。他细腻地体察着自己的生命,为之添上他自己认可的意义,又在一定的时候小心剔除一部分意义,并赋予这“剔除”以意义。他以顽强的方式耗损着生命,并一直相信自己是走在寻找新生的路上。在这样一个倔强的灵魂面前,我无从计较自己真实的得失。曾在爱的泥淖里和他所作的抗争,亦已淡漠。
[ 本帖最后由 祭坛上的星空 于 2009-4-18 11:23 编辑 ]
作者: 金特 时间: 2009-4-18 11:15
拒绝连载请注意
作者: 子木 时间: 2009-4-18 12:02
写的好虚啊。
作者: 祭坛上的星空 时间: 2009-4-18 12:07
原帖由 子木 于 2009-4-18 12:02 发表 
写的好虚啊。
呵呵,说得真是一针见血,是很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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