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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旧事略录(1、4、5、6、7、8)加两个 [打印本页]

作者: 玩偶    时间: 2009-5-2 21:58
标题: 旧事略录(1、4、5、6、7、8)加两个
旧事略录(1)---昙花梦
  
  昙花在一瞬间绽开层层紧裹的花瓣,像燃烧的流火,不断飞溅出四散的火星,烟花样拖着摇曳的弧线渐渐淡了,花一瓣一瓣的往下凋落,落地即枯,放出腐尸般的恶臭,越积越厚,……
  “啊!”姚开弹身坐起,身上盖着的厚棉被让他一脚踢下了床,窗外依旧暗黑,星点火把在窗纸上抹出淡黄的影子。早春三月,虽说春草已经开始冒头,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头晕,想睡,可夜晚的寒气依旧很浓,窗纸上的火光随时都有溜下窗台的可能。
  “大哥,咋了?”门外有人低声叫了一声。
  “哦,没事!”姚开从枕头下抽出摸枪的手,伸手摸索出洋火,“吱”小屋里的寒气往后退了退,矮身到黑暗的角落,油灯上豆大的火光跳了跳,渐渐亮起来,显出屋内高低不一的摆设。姚开半靠床头定了定神,俯身拨开积满白灰的火盆,屋内亮了许多也暖了许多。现在可以分出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的糙爷们的睡房,精细的家具样式各异落满灰尘胡乱的挤在一起,面料各异的衣物不分冬夏的堆放的墙角一扇耷拉着门的雕花木柜里外,稍亮的地上团着几个空烟盒,火盆边插满残缺不一的废烟头。
  端起火盆边碰掉不少磁的大茶缸,牛饮一气,冒火的喉咙总算是舒服了许多,梦里的事又浮出脑海……
  傍晚,姚开领着二狗子偷偷溜下山,避开镇头的岗哨,去会镇上相好的小情人。如果不是人机灵,这会他该躺在治安队的泥地上,不过一定不是还在喘气的大活人了。
  那媳妇是上年劫道时拦下大花桥里的新娘子。
  那天风和日丽,治安队清剿总算停了下来,山上憋了小半月,弟兄们嘴里都要啖出鸟来,骂骂咧咧三五成群顺手牵羊去了,这事不好拦也拦不住,干的就是刀头添血的活,不为一口吃食,谁干这傻事!
  鳖盖子这寨子好气势,三面绝壁,自古就是窝土匪的所在,前面一条羊肠小道接着山下的大道,往左三十里是东山镇,那里善养蚕桑,是个富庶之地,没落草之前,姚开家就在那镇上开有染坊,家事还算不错,老父亲一死,旁系外戚纷纷上门盘剥,好好一份家产也就七零八落荡然无存了,一气之下,烧掉房舍上了山,人年轻,胆够大,又读过几年学堂,做事有进有退,不像以前的旧把头只知道一味的蛮干,手下也就渐渐笼络起一帮人,招人怨恨,无奈,火拼了旧把头,做了现成老大,领头大张旗鼓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劫东山镇。镇上的一些大户人家表面上安分认栽,暗地里却筹集了一些钱,托人到县保安团走动走动,弄了十几条枪,整修了镇上的破城门,成立了一个治安队,几次下来,拉锯样还能和山上抗衡一下,渐渐也就相安无事,偶有打扰。
  姚开无事可干,带着几个小喽啰拐往右边的寨后瞎转。也该出事,山里王家的二闺女早就和镇上赵家的大小子定了亲,这段路不太平,亲事也就一拖再拖,赵家的大小子是个独苗体弱多病,家里一直盼着添丁加口,听说这几天治安队配合县保安团正对山上清剿,想是安全,阴差阳错,哪想昨晚就收了兵,碰上了这几个混世魔王。送亲的队伍一哄而散,把那花轿孤零零的扔到大路上,像只无法靠岸的小舟,既不知彼岸,也无法回头,等天垂怜神来搭救。
  姚开相貌堂堂有股书卷气,再加上这几年的磨练,平添一份阳刚。手轻掀轿帘,挑开一缝隙,见轿内女子红衣盖身,盖头微颤,一双小巧天足忐忑伸缩,不禁楞了神,忘了下一步的动作,轿内女子胆也够大,也许是见没啥动静,头稍抬,娇弱的面庞从歪斜的盖头下露出一半,一双凤眼只盯着姚开看,忘了惊恐......
  常言道:王八对绿豆,对上眼了。一段孽缘就此展开。那女子过门没多久,久病的夫婿连惊带吓,一命呜呼,堂上双亲前后归西,一份好大的家业就只能靠她一手操持,族里好事之徒多有微言,怕家业落入旁系之手,一再前后张罗,想在族内给她招个上门夫婿,女子誓死不依,小半年过去了,见她日常为人处世也算贤惠,暗地里商议着给她立个牌坊,就此捆住她的手脚,哪知道她却一直暗度陈仓,那几个老朽如果知晓这事,还不得吐血气个半死。
  昨晚小媳妇前后张罗着收拾完、熄罢灯,刚回房内,就听见窗棂有鼠轻啄声,侧耳细听,时缓时急,不由得暗自莞尔一笑,悄悄拔去床栓,侧身隐入暗处,窗扇无声打开,一黑影轻声跳进屋内,猫一样团身立起,头稍微一摆,反手熟练的往黑处一揽,香躯入怀,娇声媚笑暗起,满屋春情,鸾凤颠倒,相拥而眠,睡梦中姚开恍惚又回到儿时......
  邋遢老道进门时巧逢正午,阳光透过树梢落一地的碎影,一群当年孵出的小鸡在老母鸡的引领下满园找食,老道仔细瞧了瞧高矮不一的三兄弟,摇了摇头,低叹一声,又抬头笑了笑,望着日头一言不发。老父亲见这阵势,不由得慌了,一边续着茶水,一边用焦急的双眼不停打量老道的脸色。
  “老师傅请你明言!”
  “我说了,你不会生气?”
  “不敢!不敢!”
  老道看着绕膝的三只啄食淡黄小鸡停了一会说:“大的腿有疾,会丧在口角上,小的眼有疾,死于非命,中的性顽劣,多灾多难,有一劫,躲过去一生就平安了。”老道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起身就走,礼钱都不肯接受。没几日,一小鸡从石坎上往下跳时,跌断一腿,另一小鸡争食时,被啄瞎双眼,剩下的小鸡脏兮兮的慢慢长大。
  首先走了的是最聪慧的老三,眼不瞎,就是近视的厉害,那年春上,出门收账,连日阴雨,收完帐赶着回家,半道上天就黑了,过溪水河时一脚恍惚跌下桥去,正巧山洪暴发,等找到尸首,已是面目全非。老大一直是家中的顶梁柱,染坊是个技术加体力活,染好的布要挑起晾晒才会颜色均匀持久,那一年,跳着一箩染好的布匹上楼晾晒时,一脚踏空,从三丈高的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应了老道那话,心中难免有个疙瘩,就一直神情恍惚,性情变得愈发木讷。东山镇离周围的县镇有着一段距离,染坊生意还算不错,日子一久惹人眼红,有人憋坏,提前把送来染的布匹做了手脚,挑起一看颜色,深浅不一,双方起了口角,推推搡搡,动了手,老大急了性,打伤人,那帮人早有歹意,趁乱重伤了他,老父亲一口气提不起来,一命呜呼,不几日一家老少三口前后归西。老二性子顽劣,一直晃荡着不务正业,老父亲将他送进县里的学堂请先生管教,知道这事已晚,回到家时,好好的一份家产早让旁系外戚盘剥的七零八落了......
  梦里老父亲泪眼婆娑,张着嘴一直念叨:“我儿快走、我儿快走......”
  姚开猛然惊醒,坐起身子,听见前院有悉悉索索的声响,跳下床贴窗户上往外一望,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什么,感觉不妙,翻窗出屋,矮身顺墙走,绕出院子,原来他多次进镇,早让人起疑,今晚让人盯上,这会正调集人手前后包抄,没办法,上下街口都让人堵上了,二狗子算是忠心,换过他的外衣,抬手一枪撂倒一个,往下街一气猛冲,姚开急中生智,躲进王烧饼的长案下,等人声稍停,趁乱才溜了出来......
  也叫怪了,这段时间,周围一带的先生文人时常遇上一些陌生人打听啥叫“昙花”、哪里有?纳闷费解。听说过这东西,娇贵、难养、怕冻,一常年在外走动的生意人说南方见过,随开随谢,花开如雪,芳香四溢.......
  没多久,镇上有大丧事,那新媳妇守节自缢,青石牌坊已破土动工,但暗地里有人传言那女子是与人私奔,为保脸面,族上想出这个馊主意堵人口舌,遗憾的是无法证实。唯一知道的是,鳖盖子换了老大,听说,以前的把头出家云游四方去了......



旧事略录(4)---草药先生

 
  从我记事起,李先生就一直那个样子没变过。弯着腰,上半身前倾,发亮的光头更衬托出五官的硕大,手拿一根拇指粗细的铁手杖,上半截被磨的油光水滑,不等人来,老远就能听见“铛铛”铁杵点地的疾步声。
  镇上中药铺有两位中医先生坐诊,一王一李,王先生清闲的整天端着茶杯无所事事,李先生却被远近找上门的患者围个水泄不通。按常理说,王先生出自中医世家,眉清目秀,自小就受老父熏陶,一付了得的家传本事,专攻内科,从开馆坐诊就好评如潮,从没有过误诊那一说,哪像李先生半路出家,不务正业,眉毛胡子一把抓,啥病都敢治,相貌粗俗不堪,所开药方尽显歪门邪道,不上正路,可就是以前围着王先生转的那帮患者,现在偏偏就吃李先生这一套,邪门了!
  镇上人传言,李先生有些巫术,通鬼神之道,所得既是仙方,俗人哪可领悟!
  依惯例,先生闲暇时,会整理整理药方,翻翻医术,研究一下病理。李先生坐不住,喜欢杵着铁手杖满镇子前后的转悠,东採几片草叶,西抠几条根藤,支开药工,或蒸或焙,忙个不亦乐乎,反倒是清闲了张药工,乐得晒晒太阳、抽袋旱烟,眯觉瞌睡。
  李先生又叫李聋子,外号的由来出自“顺风耳”这一俗语。起因是,乡邻与他打招呼必须大声喊:李先生!上哪去啊?给人看病去啊?声小了他听不见,全然不顾殷切注视他的目光,低头奋进,也不知道他切腕问诊时是如何知晓患者病情的,没听见药店里有啥吼叫声。不过你如偷偷背后说他坏话,他定然会突然回头盯着你,笑着问:吃饭了吗?这娃子好乖!今天天气不错!回想起来让人哭笑不得,乱了真假。
  我只让他看过一次,至今心有余悸。其实也没啥大病,就是秋冬季节气候骤变时扁桃体必定发炎,父亲心急啊,不停地找偏方给我调理。偶尔一次酒席上和李先生聊起这事,一交谈,李先生随口说道:“哦,乳蛾子,小问题,做个小手术,吃点药问题就解决了。”
  第二天清早,父亲提着烟酒,拽着我的手上门请李先生,李先生头日里稍微喝多了一点,没坐诊,父亲知道他就住在药店后楼,和药店几个相熟的乡邻打过招呼,起身上后面找他。
  穿过围墙的窄门,前后就分成两个天地,嘈杂声隔开了。一合小院,不高的两层木板灰瓦小楼,天井里晾满药材,东头住张药工,左右是房门紧锁的库房,阳光刚好晒进来,暖洋洋地透着舒服,西头较阴暗,院子稍有些不平整,地上积有水渍,后院靠山的便门斜开着,半个身影背对院子小解着,父亲笑了笑没言语,站檐下看着满院子晾晒的药材,捻起一小片当归丢嘴里慢慢嚼着。
  一泡尿也够长的,我不耐烦地在院子里踢着晒药的簸箕,故意弄出声响,李先生转过身看见我们父子,笑呵呵地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系着裤子。“喝多了难受,老弟还是身体好!”就着门前的脸盆洗了洗手,领着我们进了屋。
  小屋里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旮旯缝隙塞满乱七八糟的药材,许多都是普通不过的野草,我坐在凳子上好奇地东张西望,回头时吓了一跳,一条乌梢蛇正盘墙上,昂头吐信,随时都有攻击人的可能,我仿佛能听见它‘嘘嘘’的威慑声,不由得惊叫起来。“莫事、莫事,死蛇一条,怕啥!”李先生看出我恐惧的根源,笑着对父亲说。
  李先生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拉起我,让我张开嘴说‘啊----’。也许是屋内的光线过于暗淡看不清咽喉的状况,他找出一根筷子,捏住我嘴巴,伸进嘴里按住舌头根部,立即刺激得我眼花乱转,干呕想吐,可他用双膝紧紧夹得我无法转动。我发现他的五官过于有些肥硕,夸张的堆在一起,虽说脸够大,但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滑稽效果,毛孔粗大,清早就透出油汗,似乎有些印证了人们背后的嚼舌:他精力过于旺盛,怕是有些贪恋女色。
  看了一会收回筷子说配点药,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端进来一小碗,碗底有些黧黑的糊状,让父亲依样制住我,筷子蘸了些稀糊,直接点在红肿地扁桃体上,稍等了一会,说:“好了。”嘴里有股发咸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黑糊是锅底灰和盐水的调和物。也就从那时起我知道了一味草药,是从平时烧柴草的锅底上刮下来的灰,杂草经燃烧后附于锅底或烟筒中所存的烟墨,刮下过细筛,除净杂质,为乌黑色粉末或结成小颗粒,手捻即为细末,无臭,无味,有个美妙的名字:百草霜。
  “要想根治最好再服一点百草霜。”“哦。”“小孩可能不爱吃,可以调点炒熟的黑芝麻、黑豆子面子,加蜂蜜团成丸子。”“恩。”你还别说,自那年后,我的扁桃体再没红肿如桃。
  随后的日子里,听过太多关于他传奇医术的故事,但对他随意野蛮的医风实在不敢恭维,也就敬而远之,渐渐竟然有些遗忘了这个人。
  事隔多年,春上,故友邀我回小镇踏青,返回时经过原先镇后半梁上的坟园包,突见一座高大的半庙宇式建筑挺立在那,着实有些奇怪!这地方,埋着小镇所有逝去的先人,儿时路过这里时总是胆战心惊,快步跑过不敢张望,唯恐古怪的事件发生。
  一打听,原来是李先生的医馆。李聋子的名气是越发的响亮了,镇上出了这名人领导脸上也有光,正商议如何加以利用,他上门找政府要地盖房,没话说,自己挑吧,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随便选,看来看去,他偏偏就选了这灵异之地,出乎众人意料,算是一绝!
  转到正面,建筑前有个面积不小的院子,院内立着半人高焚烧香纸的土制香炉,烟雾缭绕,高大的屋檐下挂满红布红绸,屋正中供着一尊披红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神灵,有人小心的进进出出,上香焚纸,脸上透着虔诚,祥善。
  站在院子的低矮花栏前,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回头时突然发觉小镇的一切尽收眼底,从没站在如此绝佳的地方仔细观察过这个给我无穷回味的小镇,两条河水泛着微光,静静的汇在一起向东流去,小船轻轻地划过河面,荡起阵阵涟漪......
  


旧事略录(5)---汉子金宝

       没看到开始,也没看完结局,我们从没真正有过关爱的耐心,总是在恍惚中似是而非的矫情。
  金宝回到小镇时的模样很陌生,一张沧桑的脸上看不出实际年龄,摊开的笑容打眼一看就有些做作。不过,那时我早已习惯无视太多不认识的人流连在大街小巷,口中操着听不懂的南腔北调,熟络的和老人们聚在一起闲谈。
  应该是开春,冬衣还没脱尽,没了浮冰,河风吹到身上一样的让人发抖,稍一动弹就会热的浑身冒汗,老人们却说得等冻掉桐树花后天气才会真正的暖和起来。小镇上突然回来许多由于政策原因而远走他乡的故人,说是这样说,其实从他们脸上已经很难辨认出旧有的模样。很少老面孔了,当年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那帮老人,要不客死他乡就是身残体弱无法返回故园,整日对着老家的方向泪眼婆娑,不知眼前飘过的白云是否夹带着依稀熟悉的味道,让他们哪样痴迷。还有一些尚能行动的又实在怕这片伤心地勾起太多的眼泪,断了念想,只是赶回子孙,续个香火,情愿在外漂泊不入祖宗安葬之地,落个不孝虚名。
  金宝招人注意是因为他父辈当年在小镇给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五一商店’有他的位子。能吃上公家饭,凭这点这足以让人眼红了。其实也不叫啥公家饭,但小镇居民少见识,眼力有限,分不清国营和集体的差别,实话说,那时节它们之间的界限的确也够模糊了,人们一时还没有店铺权属归个人所有的概念。商店创办于清末,最早叫‘合盛号’,往返于西北五省,贩走茶叶,贩回小镇必须的食盐、铁器,鼎盛期上下游开有联号,伙计数十,后因河道阻塞不畅,陆运日渐通达,货价一落千丈,生意开始衰败,公私合营的风刮往小镇时,老人还算有点见识,略一合计,主动向政府请求合并,开了先河,换取了维系一家生活的生存之地。
  那时傍晚最大的热闹是听老人们聚在一起说古今,一遍又一遍的说年轻时的旧事,谁谁谁当年做过什么,自己做过什么,一不小心就在我们后辈耳朵里留下他们的一些不良隐私记号。三金家里早先有只画工很好的青花细瓷碗,其薄其透宛如白玉,温润光滑,据说那是他爷用一骒上好的绿茶,从瓮罐城翠花楼当家婊子手上打赌赢来的,至于说到赌什么时,每次老人们都言语迷糊,抬眼互视暧昧一笑,转口说起其他事,着实让人纳闷,追问大人,头上就让老娘敲了几记,嘴里嘟嘟囔囔的骂一旁蹲在地上满脸通红的男人。那只碗后来让三金的娘扔下沟摔成碎片,阳光照在沟底时常会泛起许多亮光,有一次,二狗下沟底玩,捡上来稍大块的磁片,可以看出有个女人露着肩膀斜靠在假山上,旁边一只手按着她的肩,手后面该是一个什么人,可惜摔没了,问三金,三金一口否认,说从没见过那东西,应该不是他家。我们都知道他撒谎,好几天没和他玩,后来还是他用一把蚕豆让我们忘了这事的。
  金宝平日里说起话来有些嘴笨,不知道出自什么习惯,未开口就先挤开了笑容,脸上因此有两道天长日久咧嘴形成的皱纹,招牌一样显眼,但他会像模像样的说书,操一口河南方言,说那种后来听收音机才知道有个专用名称的‘评书’。只有在这一刻,他才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平时里的猥琐全都不见了。
  天刚擦黑,吃过饭的街坊们无所事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白天的趣事,金宝吃住在店里,三个门脸的铺面早早关了两个,等天黑尽,烟酒柜台上燃起一盏煤油灯,几条长凳散乱摆放在街沿上下,人坐的差不多了时,他接着昨晚的故事往下讲,能从头到尾把整本的《说岳全传》说个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故事进入高潮时,他会慷慨激昂、手舞足蹈;遇有坏人得势、好人遭难时,他则悲痛唏嘘、哽咽不已。
  小孩们最喜欢这个时候,钻在人逢里嬉闹,遇到大人高兴时,会豪爽的掏出硬币零钱,指使小孩跑到金宝柜前买点瓜子,聊以解馋。评书每晚上都会这样经常的被买烟买酒买零食的打扰而停下来,听书的人好像也从没有过什么怨言,放下故事,和身旁的人说起闲话。金宝做完生意,油灯下的脸有些暗红,瞟一眼下面姿态各异的人,一拍醒木,聚拢嘈杂的街坊,更加卖力的说起来,当故事进入到最精彩的环节时,他便骤然打住,高吼一声:“要知故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卖足了关子,不管小孩们的哀求,端起茶杯喝上一气,刚刚还如抢般挺拔的腰身转眼就塌了下来。
  夜有些深了,街坊们这会才觉得有些困乏,想想明日还有事该做,也就散了,漆黑的街道上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懵懂的孩子走上一段才发觉脚底冰凉,原来刚才在听书的街坊们中间疯玩时,不知道把鞋脱哪角落了,这又急匆匆的返回去寻摸,来回折腾,耽误不少时间,回到家不等老娘张口责骂,连忙洗脸上床,尿了忘了撒。
  我们一直在不知不觉中温习遗忘,是否有那么一天会不小心忘记了自己,对着镜子异常惊慌。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好像忘记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给我平淡的人生带来过那么多的快乐,当我回头重新拼接空白的那一段时,才发现金宝早已娶妻生子,略显老态,守着一个小店养家糊口,嘴也更加木讷,只有看着健硕老婆或者儿女的身影时,脸上才会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淡淡地一抹,笑的那么动人。更多的娱乐形式纷纷出现,谁还听他那水货评书,三大间门面的‘五一商店’面对雨后春笋般的个体小店早已土崩瓦解,荡然无存,不知道他那有着未卜先知的老父在地下有何感想。
  下面所说的故事,来源于小镇老人们的饭后闲谈中,不知真假,请勿责怪我信口开河!
  “这(那)娃子是个苦命人!”话题总是依这样的句式开始。金宝是坐着老金头拉的板车离开小镇的,车上装着不多的家产。政府的一纸号召,刮到下面就起了旋风,许多人一夜之间被除了小镇户籍,只有返回祖籍投亲访友的份了。老金头的老婆刚刚去世,旅途劳顿在加上日后的生活没有着落,心情也就不免异常地苦闷,途中犯了病,咳嗽不止,不久开始咯血,离祖籍尚有百里时大吼一声,倒地不起,一命呜呼,同行人看着孤苦的孩子,好心的出主意说就地安葬了吧,不然又能咋办?小金宝那年十三岁,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不顾人们的劝说,擦去泪水,毅然用草垫裹住父亲尸身,放在板车上,独自拉着板车上路,向着无法预知的方向爬行......


  

旧事略录(6)---水之殇 


  说起东山镇,不免会一再提到河流,渡口,所处的水利位置,那是因为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水患。不交代清楚这个问题,就无法讲明白一个自汉延续至今的古镇,如何从兴旺发达走到荡然无存这一步。
  翻阅杂陈的书籍,会一再发现如下字样:江水溢,流人民,漂没四十家。八月暴水,杀二十余口;九月戊子大水,伤秋稼;十月益,又水,坏民田庐舍。水涨,漂栈阁,高数十丈,城廓居民俱淹没。大雨暴溢,巨木蔽江民多疫雷雨交加,大风拔木损人,水涨甚猛,镇西溢水北山崩裂,树木连根蔽江而下,平地堆积如山,沟河桥梁尽为拥倒。大雨谤沱连宵,南山一带河窄,宣泻不及,至成偏灾……换种方式说,大水灾肆虐古镇、一片汪洋地景象不会年年发生,但小水患绝不会少于隔年小规模横行一次。
  先说说这里的地形地貌,也就揭开了诸位心中的困惑:为何要在这个险恶的生存环境里居住的问题。
  这一带万山综错,河溪密布,少宽阔地,大多数乡镇的普遍布局是沿江顺山脚延绵修筑。小镇上户与户之间共墙相连,延绵成街道。或靠山修葺,远看形成一种房上叠房,屋上架屋的奇景;或临河而垒,伸出高挑的吊脚楼,半边凌空、推窗就能看见粼粼河水。正面对街心,抬头望,面对面两房的屋檐挤出头顶窄窄一线天,飞鸟眨眼即逝。街面上的房屋大多属于石木解构,足见当时人家的殷实富庶。石木解构简单说就是房屋结构以石墙为建筑支撑主体,木头按功用的不同做成门、墙、窗、梁、檐等等。面街一面是活动木板壁,可以灵活装拆,早开夜闭,将房屋随时改造成店铺,招迎四方客人,不失为小镇居民经商手法活络的一种体现,不过,通过无数次水灾时的搬家过程,我暗自揣摩拆卸木件恐怕主要是可以把受灾损失降到最低限度的一种无奈之举。
  临水之地出善水之人,相辅相成,不该感到稀奇。按说善水之人起码得具备以下几个简单的条件:个子高,臂长腿长,手大脚大。可小镇出的这善水之人上述条件一样都不具备,五短身材,一身蛮肉,如果让他走上赛场,指不定要笑掉多少大牙。可他就有一身惊涛里漂舟的绝活,平时里摆渡不算啥重活,只要耐得住性子就行,小镇人大多都会挥篙划桨,可在洪水中抢渡,除了体力外,还得有胆量,有脑子,那是个搞不好就会船毁人亡的活,很少人敢冒这风险,沈包子是小镇上为数不多有这胆力的人,曾帮不少突患疾病的街坊越过障碍,得到及时救治。
  沈包子,不知道他的大名,记忆中街坊们一直这样叫着,他好像也从没有过什么不悦的神色,乐呵呵地应着。小镇上多数人有游手好闲的遗传,赚一个花一个,从不操心明天的早饭在哪方,平时里他基本不弄船,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搬运社,忙完就回家帮老婆做些笨重活,无事就呆在社里,不论大小活,随喊随到,不像其他人满街瞎转。有时忙得忘了吃饭,忙完回到社里,窗角总会蹲着他熟悉的黄洋瓷碗,一大一小,扣的严严实实,揭开里面一定是干爽地苞米饭,一小撮干菜或者青菜泛着油光。那时主要是倒运粮食转运站的粮食,让我百思不解的是:既然整日都是倒运不完的粮食,干嘛还老是没吃的或者吃的那么差,饿得街坊们一个个面黄肌瘦?
  一道不宽的河水,阻断了两岸的货物往来。平时还无所谓,有个渡公守着一条平板船来回接送,一根竹篙在他手里变成了杂耍的道具,左手撩起杆稍,划过碧水,斜斜地插下去,点在河床的乱石上,双手握住竹篙用力一撑,船头吃水后又抬起,荡开河面,激起两道水花,赶上前去。冬天水干时就收起竹篙,架上铁索,一个木滑轮穿进铁索,一端用绳子连在船头的铁环上,手一拉铁索,船前进一段距离,几下就到了对岸。常有坏娃子夜里悄悄在河中的铁索上绑上一块大石头,摸黑拉船时常会不小心碰疼手被迫停下来,一边咒骂一边解石头,岸边总会有噗噗地暗笑声,跑远的脚步声……
  那时还没有后来能运载车辆的大船,零星货物可随人一并用小船渡过,但大宗货物就得雇人上船下船,来回搬运,因此,当时小镇上唯一剩下的合作组织就算搬运社了。沈包子个子虽小,但脱下衣服就显出一付让人眼红地硬棒肌肉,一百八一包的粮食,肩上架两包,脚不打晃,小跑着轻松越过跳板,码上岸边的板车,每天都能比别人多领上好几张纸牌,累计起来,月底就会多出一小叠钞票,依旧是一五一十交给老婆补贴家用,日子过得虽说辛苦,但有老婆在侧、小儿绕膝,也算是滋润幸福。
  小镇少木排、竹筏,许多人家有小船,那种‘小划子’,当地人叫‘三板子船’或者‘五板子船’,板子亦即舢板,三或五说明宽窄的不同,长有丈余,双桨,无帆。街坊们张口就是那年那年曾经驾大船到过汉口等等,语气傲慢,没一点想隐藏来自骨子里的那点优越感。小划子平时大多靠在岸边,集体出动只有两种理由,一种是河里有人炸鱼或是药鱼,那时满河面漂的都是船和光屁股的街坊,追着赶着那些做垂死挣扎的水族们,不会水的人同样光身露着私处,站在浅水边,吆喝来吆喝去,顺手拣点小鱼。场面过节一般热闹,傍晚整条小街的上空就会飘着一层诱人的鱼腥味,少油,因此也就没啥值得显耀的手艺值得卖弄,不过是水煮、红烧,一样能把人吃的是津津有味,往事不断。另一种情况是发洪水,河岸或河道拐弯处堆积起许多的杂物,上游流失的树木啊、冲毁房屋的木料啊、没来得及搬走的桌椅板凳啊,有时还会漂下死猪,被河水泡得异常肥硕,从浪渣里一浮一落,实在诱人。一般人家都会做上一个倒钩或捞兜子,用一根长竹竿在顶稍绑上一根弯铁做成钩子或者绑上人工编织的小渔网,捞些浮财或者捞取浑水里的鱼虾,一旦拉不动了,就该及时放手,不然有被洪水拖下去的危险。
  沈包子不屑干那些,久雨浑身酸疼,正好在家歇歇,吃过早饭刚躺下,就有人上门请了,说有急事需过河一趟赶到县里去,麻烦沈师摆个渡。来人面生,摆出一付苦瓜脸,唉声叹气,不断哀求,见这情况,还没等他还应声,他老婆忙一口应允了,进屋催他赶紧起来帮人忙去。
  没办法,谁都知道沈包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其实也是错怪了,他老婆慈眉善眼,平时里狠话都少说,见谁都是一脸笑,热心快肠的,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就该赖一个‘俊’字,长的实在是没话说,小镇人暗地里封她为第一美女。美算一个理由,只能是旁人闲说,真正的原因是沈包子他爹死的早,老娘一手带大他,等他娶了媳妇,刚过上好日子,却累瞎了双眼,再也无法操持家事,家里像是塌了天。他老婆好脾气,接过大权,整天忙里忙外,还把他老娘收拾的是干干净净,一点粗粮,变着手艺,把老人调养的白白胖胖,没点怨言,周围邻居没一个人不说她贤惠,包子有福。临终前老人一再嘱咐他要善待媳妇,再加上他老婆给她生下两个小子,平时里又对他是恩爱有加,因此,没底气说硬话。
  到了河边才知道这次的洪水不同以往,抬眼望去满眼的流水,平时不宽的河道早已失去原来面貌,一边接着山脚,一边抵到吊脚楼下的河堤,咆哮的浑水里夹杂着大团辨不清底细的浮渣,一路而下让人恐惧。沈包子不敢大意,多加了一付船桨,叫上平时顺手的伙计帮忙,搭上那两个客人,顺着河堤溜边把‘三板子船’撑入街头的急流中,一路斜下,四浆齐飞,小船一会钻进一道道拍起的浪花里,一会又站在了浪尖上,晃晃悠悠躲过一条条激流,闯过一个个漩涡,惊得岸上人不住的叫喊,险的让人心都快跳出来,总算出了急流,却又瘫在浮渣里无法动弹,沈包子岔开双腿站在船头,手拿倒钩拨开一条水道,后面的伙计单桨侧划,绕过浮渣,慢慢靠岸。
  到了岸边,那两人却不急着下船,磨叽磨叽的在身上寻摸好一阵,突然一人惊叫:忘了带一件重要的东西,到县里去也是白去。一人站起身子关切地追问,小船受力不匀一阵乱晃,沈包子见两人的神色就有些生气,船又乱摆,唯恐出事,气就不打一处来,说:下不下?不下我还要急着往回赶,不然一会水再大了,我们都回不去了!那、那、那就麻烦沈师把我们送回去吧!站起那人陪着笑脸,小心地看着脸色说。沈包子望了一眼船头的伙计,打个眼色,没办法,起篙,回吧!
  小船依旧顺着山脚溜边把‘三板子船’撑入街头对岸的急流中,一路斜下,四浆齐飞,闪过一道道拍起的巨浪,躲过一条条激流,闯过一个个漩涡,艰难万险地回到小镇,沈包子没多说,拴好船扛起船桨回家喝着闷酒,不一会功夫,他老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啥也没说,炒了一碗青菜让他下酒,陪着闷坐。
  真正惹恼沈包子是过了一段时间的传闻,那日天阴无活可干,一帮人闲坐在搬运社里胡说闲扯,不知怎么就说起那次摆渡,一人随口说起一件事来,替他抱屈,觉得不值。说是那次两人过渡就没正事,不过是酒后的打赌,那两人新到小镇,听了沈包子的轶事,觉得不过是小镇人的自我吹嘘,编造出来的故事,不足以采信,于是就有了前面那段。沈包子当时没发作,虎着脸听完啥话没说,挨够时间散了工,回家据说是砸了船桨,没法证实这事,不过没多久,转手卖了那小船,再也不摸船桨是事实。先头还有些人请他摆渡救急,但都让他老婆笑着找借口给推了,日子一久,也就没人好意思去麻烦他。河面上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刚开始人们还有些奇怪,慢慢习惯了,也就觉得无所谓,在人们眼里,他本身就算一个异类,多一个少一个没啥区别。很快小镇上就失去那两人的身影,据说是因为街坊们整日对他们吹胡子瞪眼的,领导知道缘由后劈头盖脸一顿怒骂,怕出事,请上面把他们调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发霉去了。
  太多的水患侵扰,使小镇的街坊们饱受摧残,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从没有过离开这的想法,古朴破旧的小镇有他们太多的回忆、梦想,离开、如何还原一个完整的记忆?如何重温旧日的辉煌?
  下游要建一个水库,移民搬迁闹了很长时间,没一个人主动要求迁移到对岸拟建中的新镇,那段时间政府最伤脑筋的事就是动员移民了,磨烂了嘴皮,街坊们拼死拼活的不肯搬家,工期一直就拖着没法完结,政府的人每天最担心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搞不好就是县上领导在里面责骂,转机是最后一场洪水彻底打消了街坊们死守故土的念头。
  那年七月的最后一天,久雨刚晴,乌云散去,天开始泛白,水开始涨得并不大,小镇人早习惯洪水洗街的景象,一般都是把为数不多的钱财贵重之类的东西打个包袱背在身上,其他能拆卸的物件,能搬运的物件,或移上楼,或移往稍高一点的地方临时堆放,然后站在山腰一边闲谈,一边等水退后回家收拾。眨眼间洪水就开始漫过街道,不一会就越过历年的水位线,没一点退下去的意思,政府的公家人焦急地分头上门劝说站在低矮处的人们赶紧撤离,说刚得到消息,上游已经让洪水打了几个地方,还有更大的洪峰就快到达了,话没说完,一阵急促的大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转眼天就暗了下来,水越来越大,有些危房顶不住上下夹击开始坍塌,刚还说笑的人们开始惊乱,不少人看着漫过屋顶的洪水哭起来,一些不牢固的屋架摇晃着,整个屋顶飘出去,浮在浑黄的水面上左右摆动,哗啦一声,瓦散了,转眼没了影,过一会,吐出几根木头,随着急流漂远……
  这场洪水整整在街上赖了一天一夜才肯退去,往日繁华的小镇转眼面目全非,三分之一的房屋荡然无存,许多人流离失所,好在政府宣传及时没出人命,小镇整日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氛,有人投亲访友,有人主动要求搬迁,一个镇子就这样碎的七零八落,断了往事……


 
旧事略录(7)---后梁上的吴婆


  以下故事我只能用那夜、那一年春上、久日阴雨那一年等模糊的概念来陈述,久远的岁月失去具体时间的参照,突然变得极不真实起来。
  佳的母亲走的很怪,以至于这件事就经常挂在人们的嘴边被反复唠叨,悬着、永也结不了案。
  那夜月丫很美,东山镇浮在月色中晃晃悠悠进入梦乡,镇头的大柏树上扑扑楞楞飞出一只黑鸟,怪怪地邪叫一阵,缓缓地开始向月丫里飘,渐渐地羽毛都能数清,绿眼里溢出一股邪火。镇里的狗对着天空着实的咬个不停,上年纪的老人说这恐怕是天狗吃月吧,传下话来,各家各户拿出能响的盆呀、罐呀什么的乱敲了一阵,月色依然很美、很凉,身体受不住的人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发觉狗早已不咬了,对视一笑,‘嘿嘿,’不言不语地溜回家继续做该做的事,人便渐渐的散了、静了,小镇依旧浮在残白的月色里做着梦……
  半夜里佳的母亲被门外的刺耳嘈杂声惊醒,挟风而来的雷声闷闷地砸在门外的干沟上,轰轰半晌才散,她睁大眼睛,缩在被窝里,死死地盯着床上的那片黑暗,努力的想看清什么,过了好大一会,诡诡地笑了一声,摸了摸身边同样缩着身子熟睡的佳,腹中一阵绞疼,十分难受,她起身下床,拉开门,一股凉风扑怀而来,吓得她打了一个寒颤,突然,一束耀眼的光从头顶撒下来,所有的声音逃命似的消失,她站在光束中间,周围聚集着灰色固体般的迷雾,头上的光很亮,但不刺眼,像是镶满了闪闪宝石,珍珠似的,一个个熟悉的人像她招着手,嘴里喃喃的说着,佳的母亲挥着手迎上去,身体飘起来,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快感溢满全身,她穿过一个黑色的幽静隧道,迅速的向前滑行,安详、宁静、毫无恐惧,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肉体在慢慢缩小,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的完美,透明的皮肤下,各种器官有条不紊的慢慢停止工作,她不知道以前的累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她怀疑自己是否累过,她看到自己的父母、童年、初恋的情人、不知去向的丈夫、甜睡的女儿,心中却没有一点留恋。
  她再一次看自己可笑的肉体。有种感觉似乎很熟悉,她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明白,那感觉在她降生的一瞬,曾在母亲的身体上体验过,她笑了,又回到了母亲的身体里的感觉真幸福,她跨出门槛,天便一下子黑了,小镇依然做着好梦。
  沟对面的二秃子起来小便,解完正准备回屋,小肚子一阵阵的疼,随手扯了张桐树叶,蹬在黑角里低声的哼哼,那个时候春天刚过,天怪怪地,不冷不热,就是闷的发慌,时刻想睡觉,总也睡不醒的意思,蹲了一会,啥也没拉出来,到是放了几个臭屁,肚子也就不疼了,二秃子骂骂咧咧的提起裤子,低头系着乱麻绳,正巧看见佳的母亲开门,二秃子惊叫一声,哑了。天一下子黑了,铜钱大的雨点,砸的泥土清烟直冒,打雷、扯闪、闹得个不亦乐乎,说也怪,地里的庄稼、房上的稻草、竿上的衣服,一样不少,睡着的人都没啥感觉,唯一能证明这事的是镇腰的一孔据说是康熙年间的龙头桥,正中裂了一个大口子,多长?一尺三寸三,一点不多、一点不少,镇上的王裁缝拿他那把油光水滑的祖传竹尺量了个七七四十九遍,一点不错。沟里垫起一层白白的响沙,这沙只有百里外的辛家河才有,原先沟里是一些乱草,羊屎蛋东一堆、西一堆的,狗尾巴草石缝里疯长。
  说也怪,那夜那么大的动劲,镇上的人却谁也不知道,不对,二秃子知道,不过他哑了,疯疯癫癫得满面恐惧的比比划划,谁也不懂,只好一笑了之。
  其实,佳也知道,那夜里她在屋里大声的哭着叫着,可怎么也起不来,屋外静静的,银色的月光反射在斑斓的土墙上,晃晃悠悠,蛙声四起……
  镇上的人谁也不清楚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暗地里瞎猜着,明里却谁都不敢胡言乱语。
  第三天,从辛家河传来一件怪事:前天大早,河里飘满了盆呀、罐呀的,它们在河心绕着个什么东西转个不停,太阳刚露头,便“哐”一声,全都沉入河底,啥事也没发生似的,也有人说看见那东西,但支支捂捂的暗地里瞎唠叨,具体却说不大明白……
  佳的父亲先前还回家,渐渐的没了音讯,问佳的母亲,却是一脸的惶恐,似有难言之隐。镇上的人纷纷传言说佳的父亲在外面找了一个相好,把她娘俩忘了,不知真假。母亲一走,佳便成了孤儿,屋里稍好的一点东西,被同族人一扫而空,佳没了亲人,吴婆收留了她。
  吴婆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的古怪老人,平时做些算命起卦、接生送死的险恶营生,孩子眼中最为恐惧的怪物。独自一人住在后梁上乱坟包,房后是挂满纸幡的坟冢,埋着镇里几辈的老人,阳光阴沉的午后,那一条条随风乱舞的残破纸幡,偶尔冒起的诡异白烟,常常让嬉闹的孩子惊恐地不敢回头张望那个方向。
  屋子是啥时候盖起来的,镇里大多数人都搞不清楚,偶尔从门前过路的人常从那明暗三间破草屋外听到些古怪声响,搞不清吴婆在干些什么,小镇民风古朴,生活艰辛,大多私下传言而已,也没人敢上门看个究竟。其实,吴婆不算本地人,几个上辈人说那好象是久日阴雨那一年,傍晚,一个姑娘拉着一裹着草帘的板车爬进小镇的,几个好事的后生看热闹,一打听,吓一大跳,原来是关西卖艺的父女俩,老父染了疾病,死在路上,姑娘卖了行头,买了板车,准备拉回关西,已走了四日,草帘里多少有了些恶气,几个老人看那姑娘体力不支,实在可怜,好心一翻劝说,节气不对,按她这样的走法,拉不拉的回另说,就算拉回去,尸体早就腐烂,不如就地安埋,见天晚就留她在镇尾的土地庙住下,送了些吃食,好生劝慰,日出那一晨,见那姑娘独自在后梁坟园包山阴挖着土,过晌时分拉着板车往坡上爬,几个好心人帮了把手,葬了她老父亲,姑娘到帮忙的各家门前分别磕了头,找了镇里的大爷,求他允许在梁上搭个小窝住下,事后镇里人多说那姑娘烈性。
  平日里那姑娘和镇里人少有来往,言语不多,见人到是客气,也许是久走江湖,见多实广,那姑娘会些杂七杂八的手艺,慢慢就揽下了接生送死的苦活,后来发现她还会些算命起卦的异事,镇里常常就有些解不开心事的人的上门请教,往回走时大多脸有喜色,渐渐传的有些了名气。
  好事人见那姑娘一天天长大,人又长的灵性,便想着介绍给自家的子侄,上门说,那姑娘不言语,也不知道想着啥心思,日子久了,便没人再议。
  能找出比腻烂的乌鸦更俗的意象吗?没有!其实我早知道,那就继续用它述说灰暗的午后。
  那一年春上,对于往久的事件只能沿用这样的表述,少雨,春草刚抬头,地里少吃食,家贫者收拾行装准备出门讨饭,脑筋灵活又怕吃苦人上了烂木寨,春未到头,寨上人满为患,不听号令,四处骚扰,东山镇同样难逃此劫。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那是比喻,有一点办法的话,谁愿毁掉自己的根基,可眼下,穷年刚过毕,能糟蹋的东西早就挥霍一空,为了活命哪管什么地界。但是寨上还是有好些人和镇里人家沾亲带故,白日里上门毕竟不美,月黑风高杀人夜,晚上就成了那帮混混的节日。乡下人不管咋说还是胆小,最多也就抢抢吃食,顺带戏弄戏弄年轻的媳妇,稍稍动动手脚,穷开心一阵而已,没敢干过于出格的事。
  吴婆那时还叫吴姨,晌午让人接到二里外的尚家坪接生,产妇难产,鼓捣了半天,母子总算平安,吃过饭稍作歇息,见天色已暗,不顾主家的再三挽留,执意要回,主家无奈,递上早早封好的红包,打算让人送送,吴姨再三推辞,只是让主家给个火把。
  半道上天就黑尽了,劳累了半天,在加上春困,路又难走,走着走着迷了道,举着那火把绕着林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不知转了多少个来回,火苗随着细风忽高忽低,远远望去实在吓人。
  活该有人倒霉,烂木寨大头领那晚从镇里王大户家喝过酒,打完牌,晃晃悠悠往回走,走过小树林,尿急,弯着身子一阵狂泻,舒服完,长吐了一口气,抬头就看见一团火在游荡,趁着酒胆吼了一嗓子,没人理,再看,还在晃悠,远远近近,“鬼!有鬼!”吓出一身酒汗,跋腿就跑,一阵狂奔,回寨就吓迷糊了,倒地不起。寨中的草药先生多方调理,效果不大,私下议论,可能是招了古怪,得找人制制。议论去议论来,名气大的人大多不在家,有人忽然想起吴姨算个角色,这事不比寻常,求人解难,得上门去请,这不就有了那灰暗的午后。
  其实,那晚吴姨也受了些惊吓,在林子里转悠时,隐约听到什么在喊叫,仔细再听,那声音忽忽拉拉的远了。镇里人老说她胆大,有啥办法,一个孤苦女子,不装着什么都不怕,就得招人欺负。那夜受了些寒气,起来头晕,这天正坐在屋前的石头上晒太阳,看着上下来往的人,暗叹自己的命。
  太阳刚还好好的,转眼就没了,天一下子暗下来,像那泼了墨汁的乌鸦翅膀,沉的快要滴下水来,大人喊着玩闹的孩子早早归家,这天恰好逢集,刚还热闹非凡的镇子,行人突然少起来,转眼就空了。
  烦闷间,几个人陌生人随镇里一个老人走过镇腰的那孔石桥,沿小路往门前走来,吴姨打起精神,依然坐着,把头移向另一边,假装打量着什么东西。
  “他吴姨,吴姨,有人请你”带路的老汉依着后辈的口气叫着。
  “哦,王老爹,有事你让二娃喊我一声就是了,还自己跑一趟。”吴姨装着突然发现来人,惊讶回头,客气的起身。
  “不是我有事,是寨里的大爷”老汉小声在她耳边说。
  “出啥事了?”
  “好象是前几日走夜路撞见鬼!”
  ……
  来人递上水礼,说着先生教的客气话,请吴姨一定上山走一趟。
  杂七杂八的收拾了一大堆,来人连忙接过挎在肩上,出了门。一路上说着话,问着暖,乡下人就是老实,没几下,就一五一十的说明白了所有事,‘原来如此’吴姨想吓自己的东西原来是这么回事,心事一解开,身体立马就舒畅了许多,边走边暗自盘算,这事得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能说圆整。
  鬼神这东西,没个具体形态,心神中臆造出来东西谁都有些畏惧,不管你钱多钱少,胆小胆大,只要是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在点上,不心虚那叫一个厉害。
  上七岭延绵数十华里,由大小十几个山脉组成,山势险恶,烂木寨就建在斑鸠关后的山峰上,据说这寨自古就存在,时逢乱世,总能招些草寇落脚,这几年生活艰难,闲杂人等纷纷踏来,大有兴旺之势。
  一路想着,到了烂木寨,寨主为了保护自家安全,在寨后小山包上又砌一内寨,着亲信弟子守护,进了门,一落魄书生打扮的中年人行着礼,说着草药先生谈起过的病因,引进后院一厚墙石屋。
  掀开门帘,那气味能把人呛一跟头,天阴着,高大的石屋窗户本来就小,这时全拉着厚布,点着桐油灯,密不透风,虽说是春上的天还有些冷,可这屋里还烧着木炭火盆,几个人女人围着一架宽大的木床,似在暗泣,书生行过礼,叫开围着的人,端起油灯引吴姨走到床前。
  床上躺着的人宽额头,长胡须,一张脸满是暗斑,嘴角微微的右扯,不时的全身发颤,吴姨装模做样的东看西说,声高声低,吓得屋内人胆颤心寒,拿出随身带来的火纸、铜镜、纸符、香灰,四下玩够了花样,又拿出一包安睡清神的草药,让人熬了,喂给寨主,打开窗,去掉火盆,烧了些柏树丫,屋内顿时清爽起来。
  前屋吃过饭,一女人慌慌帐张的跑走进来,高兴的说,寨主醒了,请吴姨过去说话。
  那寨主半卧床上,正在低声说着话,见吴姨进屋连忙要起来,动了动身体,双腿无力,苦笑一声,只好抱拳做了一个揖,道声辛苦。
  吴姨心底暗自一笑,卧床几日刚醒来,又没进饮食,身体无力实属正常,却不说破。
  说过客套话,那寨主脸上隐隐有些忧心,喝退了闲人,只留妻妾在旁边,吞吐了半天,才说出心底的担忧:“这也没外人了,请你说说实话吧,我究竟招惹了何方神灵?”
  “寨主多心了,你是有福之人,那些孤魂野鬼最多骚扰骚扰你,害不了你的,就是”吴姨想这时得找一个绝妙的借口,才能把心底的想法引出来。
  “就是什么?请你说出来吧”寨主一听吴姨留下半截话,吓得连忙问。
  “小鬼不怕,就怕怨气不散,招老天怜惜,那时就难办了”吴婆装模做样的吞吐着不说。
  那寨主原本也是一个庄稼汉,租了点地,却越种越穷,欠下一屁股债,为这事把收租人打了,主家有钱有人,扬言要办他,一咬牙,拉了几个兄弟,落草为寇,其实,也就吃吃喝喝,没大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听吴姨说出这话,脸色乌黑,低下头。半天才抬起头说:“请您老明言,出了主意。”狠不得跪下来说好话。
  “来时路上,见烂木寨怨气甚重,我估摸得超度一下,化化怨气,不然,会伤寨中元气。”按说超度什么的本是僧人的拿手绝活,可乡下人那明白其中的区别,一听这话,寨主慌了神:“全凭您老做主,要钱要人,您给个话。”
  “这好办,我派几个人,咋做全凭您老安排。”当下叫进那管事,让他一切听吴婆吩咐就是。管事胡里糊涂的,根本就不知道干什么,既然寨主吩咐下来了,自有他的道理,也没多想,依吴婆吩咐,准备好香蜡纸烛一应祭祀用品。
  吴婆装模做样闹了两日,见寨主精力已恢复旧态,婉言说了些别在骚扰乡邻的闲话,寨主脸色一变再变,当下狠心发誓绝不在东山的地界打食,自此后,寨上人众行事多有收敛,东山算是汪洋中的一个孤舟,无远扰也无近患,晃晃悠悠地渐渐恢复起旧日的一些繁华幻景。这事让一帮闲人越传越神,失去本来面目,小镇人虽说不明白这事的根源,但都知道必是托了吴婆的福才有这结果,嘴里不说,心里却愈发的敬重吴婆,明暗三间破草屋上有人开始搭红,深浅不一的红布飘在午后的细风中,有些晃眼,有些诡异……



旧事略录(8)---小镇歌王


  不用挤进人群中,我就知道撑船的艄公是水生,那曲调粗犷、高亢的嗓音,那随口而来的雅词既热闹又贴切,除了他、小镇上找不出第二人选。
  来回的拜年,吃喝,热闹中忘了天日,转眼正月就去了大半。这年政策刚放开,上面有意思要放开文化娱乐活动,虽说没有啥正式的文件,但好玩的小镇人还是张罗着要出灯。选出会首,安排人手,忙碌的赶扎花灯。过了初十,供销社门前的高坎上贴出了红纸海报,通知各位街坊邻居今晚观灯。
  天擦黑,久违地锣鼓声就在下街敲了起来,灯火映红了两岸的山坡,耐不住性子的小孩提早赶过去,吵吵嚷嚷争抢着要举花灯,把父母别弄脏新衣服的叮嘱话忘得是一干二净。大人们停下手中的活,泡好浓茶,备好炮仗,敞开大门,挑亮油灯,准备迎春接福,得个喜庆。
  隔壁的炮声落尽,花团锦簇的彩船就到了门前,太公娘子坐船舱,船身颤悠花灯闪,摇婆旦长衫粗髻麻子脸,手摇蒲扇忙帮船,围观者喝彩不断,热闹欢快,一片节庆气氛,锣鼓一停,渔家装扮的撑船艄公,手执长篙面对主人大门就该开口唱上一段:
  “喜盈盈来笑盈盈,船到主家贺新春。
  恭贺一年更高兴,合家安康享太平。”
  唱完1、2句伴奏锣鼓就开始打头板,接唱第3句,完了打二板,结束句打落板。每段花鼓词后,紧敲一阵喜庆地锣鼓。艄公摇棹划桨,驾船姑娘碎步小跑,彩船好似水上飘。
  花鼓词多是即兴演唱,祝吉祥,说喜庆、唱古今、道乡情、通俗口语,热闹喜人。场外人来了兴致,与表演者争唱抢上风,一时间场内载歌载舞,围观者喝彩不断,热闹欢快,一片节庆气氛。
  扮艄公的水生接过男主人敬过来的香烟,夹在耳朵上,端起女主人递过来的温茶,狂灌一气,数九寒天都穿着棉袄,他一身戏服夹衣,热的是通身汗水,却不敢擦抹,生怕乱了戏妆,拿过摇婆旦的蒲扇一阵猛扇,站门前灯暗处稍微歇息一会,道声谢,赶紧赶往下一家。
  水生不算镇上人,住镇后蚂蝗梁,算命的八字先生说他无行缺水,因此名字里有个水字。打小随吹鼓手寡爹偷偷摸摸赶红白喜事,吃百家饭,天长日久,练就一付好嗓子,满肚子的酸戏词。‘山歌’、‘小调’、‘风俗歌曲’、‘花鼓八岔’、‘号子孝歌’……不管你是如何盘歌,他都能对个严丝合缝,人人叫绝,用假嗓“拉调子”,声音忽高忽低,极像一个怨妇如啼如诉。最有味道的还算酸歌,相当一部分曲目和男女情爱分不开关系,歌词朴实、生动,曲调优美、节奏浑厚大气,音域宽广,具有较强的叙事性和个人感情色彩,反映出山民日常生活习俗、爱憎。但在那个年代酸歌属于黄色歌曲,大都不敢唱出来。
  有幸听到的一次还是他们玩花鼓玩出了名堂,给小镇争了脸面,公社主任得到县里的表扬,群众文化生活办的好!一高兴,拉着镇上几个单位的头目作陪,在公社食堂请几个主要角色吃饭,酒有点喝高,嘴没了个遮拦,不知道咋就说到酸歌上,那主任也算是个喜乐之人,常年呆在基层工作,那会不知道这些,就嚷着说唱上几句醒个酒,一时众人附和,七嘴八舌嚷着唱段‘十爱姐’或者‘十八摸’,会首有点胆怯,怕一不小心惹上麻烦,楞在那不敢发话,热闹的酒席顿时有些冷场,主任伸手夹菜的筷子悬在半空,阴着脸抽起烟……
  水生常年走动窜西吃的就是脸色饭,哪能没这眼力,发现气氛有些不对,笑着说:“那个唱不得!我随便唱上几句,给各位醒个酒。”说完拿起筷子就着桌沿一阵轻敲,开口唱到:
  “郎在对门哟唱山歌哎,
  姐在房中哟织绫罗哎。
  那个短命死的发瘟死的挨刀死的唱得个样好哇,
  唱得奴家脚软手扒手扒脚软,
  踩不得云板丢不得梭,
  绫罗不织听山歌
  ……”
  “好!”
  “狗日的,再来一段酸的!”主任扔下烟头,涨着酡红大牛眼睛,拍着桌子喊。
  ……
  “姐儿门前一树椒,收拾打扮往上瞧,要去摘花椒。花椒刺儿扎手心,心里疼痛实难忍,鲜血往出渗。慢慢拨来慢慢挑,奴家年幼肉皮嫩,疼痛实难消。还是情哥好郎中,手儿含在他口中,不疼也不痛。
  郎在山上放早牛,姐在房中梳早头,郎在山上招招手,姐在房中点点头,知心话儿如水流。日出东山照粉墙,照见情姐洗衣裳,杨木棒槌拿在手,两眼不住望情郎,下下捶在石头上。
  ……”
  水生眉眼生戏,一会女声一会男调,声或高扬或细碎,惹得大伙一起笑骂起来:“狗日的娃子,又骚情了!”
  “十八岁的乖姐周岁郎,夜夜睡觉抱上床。睡到半夜要吃奶,辟头辟脑两巴掌,我是你妻不是娘。”婉转悠扬的女音,唱出怨妇的哭诉,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热闹地场面一时到达最高潮。
  不知道喝了多少瓶酒醉倒了多少个人才收场,主任蹒跚着靠在小秘书怀里,大着舌头说:“我、我给你办招呼,出了这门,你、你狗日的敢对哪个妹子骚情,我、我把你捆到县上学习班去!……”
  这话说到水生心里去了。虽说职业不分贵贱,但吹鼓手实在不算是一个什么好行业,起码小镇上的人是这样认为,旧意识里,那就是一个下九流,不走到那一步,谁愿学那东西,因此当时大多是直系传授,最明显不过的例子是:公社说那是封建流毒,一会批一会放的。
  水生长的不像本地人那么粗壮,眉清目秀的,常年一身干净的蓝色化纤布中山装,不认识的外地人初次见他还会以为是公社干部。人是个热心人,谁家有个大烦小事,带个信准到,岁数不小了,就是动不了婚事,姑娘家一见人品,没话说,可一听家境,转身就走,了无音信。
  这年省上下来一个普查地方病的工作组,有个姑娘实在是俊,小镇上的闲人们跟前跟后的搭话扯闲,姑娘总是一脸笑着不多搭理。公社领导陪着他们跑了几天,实在是个苦活,散了精神,想着安排一人专陪,可当时确实够忙,抽不出人手,水生正巧上街办事,主任见了,觉得四里八乡没他不熟悉得地方,因此就让他跟着跑跑领个路。
  活其实不累,就是不停地赶路、说话,白天还行,人多不觉得寡闷,晚上到了住宿地,就没个正事可做。乡下不比镇上那么严肃,白天闹革命,晚上歌照唱。大多都认识水生,知道他是个好唱客,拉他晚上盘歌,一问一答,妙趣横生,闹个不亦乐乎。
  姑娘可能是觉得新奇,每晚都听歌,陪着他们玩到月朗星疏,听到情色处,脸色通红,起身似走非走的挪不开步,渐渐整天目不转睛望得水生怪不好意思的,有事无事的还找上几句话说。小半个月下来,办完事,临走,公社开招待欢送会,起初都还有些拘束,客客气气的一问一答,互表谢意,酒过三巡,场面热闹起来,主任喝的有些高,起身敬酒,转到那姑娘面前,碰过杯后,姑娘突然提了一个怪要求:要带水生走!
  主任酒一下就醒了,政治觉悟高涨,觉得这事有问题?婉言推诿不说正题,姑娘仗着喝了酒,脸色通红,不依不饶的反复追问放还是不放?工作组小组长不知道咋就突然出现这状况,愣在桌上,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酒宴当时就不欢而散了。
  当晚主任就安排几个人一绳子把水生绑到公社后院空房里,一再逼问是不是这几天色胆包天动了那姑娘?水生反复哭诉没那事,可谁人又信?
  那年代不比现在,有个身份证想走哪走哪,主任笑着打哈哈,就是不开介绍信。没介绍信,你想动也是寸步难行,出了门即住不上店,也买不上票,路上让人一盘查,啥都没有?坏分子!关起来,通知当地政府来人领!
  水生几天都不见踪影,姑娘问谁都说不知道,反正上车时的场面很冷清,几辆车扬起一团灰尘远去,落下,分不出两样,算是抹过这段。水生被公社关了几天,啥也没问出,只好放出来,胡子八叉,人瘦了一大截,走在街上,总有人嬉笑着问他是不是给人唱了‘十爱姐’或者‘十八摸’,要不把人弄得鬼迷心窍的。
  奇就奇在这事过了没多久,那姑娘又来小镇了,这回不是公事,可比公事正规,带了两个拿正式公函的人,公文上说要抽调水生到省音协协助整理民歌,上面盖着几个通红的大公章,一级比一级大。
  主任见那姑娘又来了,眉毛都皱到一起,拿过公函,对着阳光反复照看,印鉴没假!只好笑着领那几个人到办公室坐下,散烟、泡茶,故意拖延起时间,抽空给县上主管文化的领导打电话汇报了这事,放!放啊!给县里这样争脸的人才一定要放!
  ……
  时常能从电视上看到水生,通常都是坐在民歌大赛下面的评委席上,铭牌上标有“某某民歌大赛主任评委周玉生”。正式的官衔是省政协副主席、省音付协主席、省民歌协会主席等等,白白胖胖,西装革履的慢条斯理点评着,这不对那有错,很少示范。
  唯一一次是在某次新闻中看他在一个高规模活动中亮相开口,高音不起,低音不绵,极其陌生,像个被人阉了的雄鸡,站在鲜花中闪闪发亮。
  

[ 本帖最后由 玩偶 于 2009-5-4 15:41 编辑 ]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09-5-2 22:34
果真是“略录”,不完整,是长篇的开头吗?
作者: 紫    时间: 2009-5-2 22:40
标题: 看题目还以为作者想写个笔记小说,但看了第一句觉得题目真他妈靠不住
——题目给我造成了错觉。
这玩意儿实在不是什么“旧事”,就算搁在1930年代,也只能博得蹲洋槐树下穿针引线纳鞋底儿的粗皮村妇皱一皱眉,搁到现今,自己出钱求那些个头脑多少有点灵范却误入歧途死不悔改的八流年轻小导演拿去充当三分钟电视剧场景,我怕你求个三五十年都没人肯干……
你也干脆“云游四方”长长见识去罢。
作者: 玩偶    时间: 2009-5-2 23:10
原帖由 于 2009-5-2 22:40 发表
——题目给我造成了错觉。
这玩意儿实在不是什么“旧事”,就算搁在1930年代,也只能博得蹲洋槐树下穿针引线纳鞋底儿的粗皮村妇皱一皱眉,搁到现今,自己出钱求那些个头脑多少有点灵范却误入歧途死不悔改的八流年轻 ...

呵呵。

[ 本帖最后由 玩偶 于 2009-5-3 06:06 编辑 ]
作者: 紫    时间: 2009-5-2 23:22
标题: 暗器不好使,这就难办了,那么……
要长进,还得你自己批判自己,你知道你这玩意儿还是不行的,勇敢一点,认真自剖吧……
作者: 玩偶    时间: 2009-5-2 23:23
原帖由 于 2009-5-2 23:22 发表
要长进,还得你自己批判自己,你知道你这玩意儿还是不行的,勇敢一点,认真自剖吧……

恩,谢谢。
作者: 玩偶    时间: 2009-5-3 07:01
谢谢马耳。
这是一个松散的系列,2、3是散文,不发了。
作者: 毋非    时间: 2009-5-4 10:23
原帖由 于 2009-5-2 22:40 发表
——题目给我造成了错觉。
这玩意儿实在不是什么“旧事”,就算搁在1930年代,也只能博得蹲洋槐树下穿针引线纳鞋底儿的粗皮村妇皱一皱眉,搁到现今,自己出钱求那些个头脑多少有点灵范却误入歧途死不悔改的八流年轻 ...


对于个人而言,过去的就算是“旧事”。
作者: 玩偶    时间: 2009-5-4 15:42
再加两个。
作者: 冯与蓝    时间: 2009-5-4 22:54
想起了尤凤伟的石门系列。调调挺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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