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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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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红领巾1976
时间:
2009-5-8 13:13
标题: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里伤透了心
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1
、老奎的腰不好,锄了半拢地就直起身来。日头很毒,他把草帽往下压了压。羊蛋子的老婆过来了,奶子在衣服里面晃啊晃。羊蛋子也过来了,看见老奎,就直起身子。他足足比老奎高出半个脑袋。他把草帽摘下来扇着风,另一只手里擎着锄头。老奎的老婆已经到了地头,她回过身子,见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她本想吼一嗓子的,但是觉得喉咙发紧。
河面上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老奎的女人终于没有说话,呆呆地盯着树顶。羊蛋子朝着老奎的方向,也慢慢转过身,还有羊蛋子的老婆,她的背面很结实,挺拔的像个男人。所有的知了一下子都哑了。一把锄头倒在田间。
风,紧随着唢呐声。麦浪载着无数双眼睛朝他们涌去。
短促而激烈。唢呐声过后,四下一片沉寂,只有耳鸣还在。
赵六军流着汗。他盯了盯树顶上的金马,感到一阵眩晕。
你看见了么?赵六军问三儿。
三儿说:操!
操!的意思就是,他看见了。
但是还有些没抬头的,他们不敢抬头,他们害怕金马,越害怕,
就越像是真的。唯独刘茂全,他什么也没表示,低头干自己的。他恨金马,不管是人是鬼,都恨。他没法不想起金马最后一次吹唢呐,在河滩上,夕阳将尽,水面泛起金红。风里,有人牧归。金马吹得不是曲子,是声音,很尖,很长,一口气,吹得太阳落山。这时候,刘茂全的女人,从矮树丛走出来,边走边拢鬓角。
他也没法不想起金马出殡时侯,一行人浩浩荡荡,抬着上好的寿材。那是秦爷的,打了好多年了。
本来,应该很有气势的,但,为什么没有声音?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嗓子——金马,吹上啊!旋即,一阵死寂。人们低下了头。秦爷叹了口气,说,金娃啊,给别人吹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却没的用。
一行人垂着头,再没了气势。
那天,很多女人都哭了,有的声音大,有的声音小,有的憋着,
憋着的是刘茂全的女人。刘茂全说,金马是活该,让他搞女人。可是,到后来,他也哭了。
在刘茂全哭之前,人们一直在找金马的坟。金马是葬在北面山脚的,其实也算不上葬,当兵的催的紧,只是草草盖了把土。赵六军和三儿,还有羊蛋子,他们都记得,明明在上面压了块大石,可现在,怎么不见了。就算大石没了,大树也还在啊。那棵大树上,还有赵六军用锄头刨的疤。
是狼刨去了,还是闭不上眼睛,自己爬出来,走掉了。
三个人低着头,看见自己的鞋上,沾满了泥,赵六军的要多些,因为他是抬棺木的,走路要吃力。他们一路往回走,后来,就看到了越来越多的鞋,全都沾满了泥,又稀又黄,像屎。
赵六军使劲地跺了跺,什么也没跺掉,反而又激起了一些泥,溅在另一只鞋上,然后他又扬起另一只脚,又溅起一些,这次不仅是鞋,连裤子上也有。
赵六军抬起头,见大家都在注视着,自己的脚。
很多人的鞋子已经破了,还有人是赤着脚的,那些脚慢慢陷入泥里,还在下陷。拔出来,又陷进去,试了很多次。最后,他们停住了,他们发现,拔出脚是没用的,因为整个土地都在下陷。
居然是刘茂全第一个哭出声的,那声音就像一声闷雷,缓慢的爆发。传染。从女人到小孩子再到男人。最响亮的,是男人。
一直哭到女人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小孩子哑了嗓子,干张嘴发不出音,只有男人在坚持,他们的体力还允许,他们眼泪干了,嗓子哑了,声音却没有减弱,那已经不是哭。到这个时候,哭已经不重要了,谁也想不起来了,自己来干嘛,为什么哭,更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歇够了的人再次扯开嗓子,此起彼伏,没有人知道还要哭多久,是不是就这样一直哭着,直到死去。
2
、那天,金马第一次学会了飞。
他太累了,连呼吸都觉得麻烦,面对倒下来的铁轨,他没做出任何反应,也懒得去反映。铁轨却在空中停住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跳开,那一刻,他忽然变得轻松多了,轻的像团棉絮,一跃,便久久飘在空中。随后,他听见铁轨重重落在地上的声音,乱糟糟的。他不想听。他觉得自己应该睡上一会儿,就把双手垫在脑袋后面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金马正飘在河的上空。天已经黑了,月亮就压在他身下面。他揉了揉眼睛,想,该回了。
第二天,上工的锣声响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往外跑。在门口看见赵六军,想跟他说句话,却看见他直愣愣地冲过来,穿过自己的身体。之后,还有一些人穿过他,没有人在意。金马只好转过身,默默地跟在后面,他听见刘茂全和三儿说话,才知道自己死了。
金马并不介意,他知道刘茂全恨他。
他跟着他们走到村口,一路上听到羊蛋子和马立本也在说,还有六军。他默默站到队列的后面,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就连士兵都把他忽略了。金马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人们过往。一阵风吹过,金马又飞起来了,飞去湖面,树顶,天上,他还遇见一群鸟,结伴在河面飞了一个来回。
尽管如此,金马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死了。他觉得,死并不是这样的。起码,死并不美好。
但是,他发现人们还是觉得他应该死掉。在一个清晨,他看见他们搬出老秦爷的寿材,浩浩荡荡地朝村外走去。他好奇地跟在后面,走着走着,下意识的去摸唢呐,却发现不见了。然后,他看见六军几个去山脚下挖东西,挖了很久,什么也没挖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人们是要把他找出来,装到老秦爷的寿材里去。他感到一阵恐惧,赶忙飞到树顶。他坐在枝头哭了,他不敢相信,就连他的兄弟六军,都不肯和他站在一起。
金马很快就意识到一个男人不应该哭的这么没有节制,但是没办法,他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它们顺着树干,悄悄浸湿了土地,然后向远处蔓延。他看见他的兄弟六军的鞋子陷到泥巴里面,很多双脚都陷了进去。
从那天起,金马开始变得忧郁。他总是低着头在街道上徘徊,不去看任何人,任人们从他的身体穿过。他甚至脱光了衣裳,一丝不挂地在村子里奔跑,只有这样,才会觉得畅快些。在一个酷热的天气,他决定去河面上午睡,经过麦田,看见所有人都在朝树顶观望,他相信,那上面没有任何东西,如果有,也只是他们心里的鬼。
有鬼总是要驱的。三儿和羊蛋子去请法师了。六军不肯去,他实在担心金马兄弟做鬼的命运。
作法的高台搭了三天三夜,矗立在村口的空地。
法师乘船而来,撒了很多花瓣在河里面。老秦爷带大伙儿在村口候着,等法师上岸,毕恭毕敬跟在后面。妇女们提前去驱赶在高台下嬉戏的小孩子,法师一路走来,空气变得凝重。
烈日当空。
焚香,烧符。
忽然停顿。
良久,开始登台。
法师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
人们仰着脖子,紧张的盯着上面的动静,谁也没在意,两个士兵站在了后面。起初,两个人和大家一起,仰着脖子观望,时间一久,就有些吃不消,晃动着脑袋,交谈起来。没有人能听懂他们的话,但是从表情上不难看出,他们是在争论。一个士兵单掌做了个下劈的动作,另外一个则握起拳头,使劲捶自己的胸膛。
这段时间,金马也在看着,由于紧张,他不停在围着高台飞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法师的对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算是真的死了,也仅仅是死了而已,没有伤害到谁,何苦要这样子,难道是要他再死一次么?那又能怎么样呢?鬼死了,还会变成什么?
法师站起来了,挥舞着宝剑。指尖弹出真火。金马吓坏了,他定在空中,不知道该怎么做。
与此同时,一声脆响,有人应声而落。
一个士兵收起长枪,兴高采烈地怪叫着。
人们尖叫着开始逃窜,奔跑中,人们明白了,两个士兵一直在争论的,是法师的身体。
金马感到身上有点难受,摸了摸,好像没什么。他看了看蜷在地面上的法师,心有余悸。
村子一片死寂。
金马想了很久,终于决定做一个鬼。
从老秦爷家经过,他看见老秦爷蹲在院子里面,呆呆地跟空气说话。他就过去蹲在秦爷面前,听他说。秦爷说,金娃啊,你既然已经死了,就应该有个死了的样子,秦爷知道你苦,乱世做人难,做鬼也不易啊,可总归还是活人难做一些吧,你就看在我这一把老骨头的份上,放过全村人吧,我替全村人拜谢你了。金马听了,苦笑着想,即便往常,山羊也一样要摔断腿,娃子也一样要磕破头,生老病死,为啥如今全要归到我的头上呢?不过,他已经决定不去计较了,他一纵身,在风中躺下身子,向村外飘去。
到了吃饭的时候,空中升起了炊烟。金马转了个身子,随着炊烟飘舞。他还从没在村子上空飞过,他忽然间发现,整个村子就像一只瓢,去舀河里的水。金马看的出神,心想除了他,大概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吧。他很想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兄弟六军,心血来潮,就一头扎进了他家的烟囱。
之前,金马一直很怕黑,尤其害怕洞,树洞,地道,菜窖,都让他喘不过气,可是现在,他不怕了,他可以透过烟囱,看到外面的一切。这个发现让金马又一次兴奋起来,用劲儿俯冲下去,耳边响起了风声。他看见彤红的火苗。“砰”!金马从灶台中滚了出来,整个屋子就笼罩在灶灰当中了,他听见一个男人大叫着,然后就是不停地咳嗽。待到一切恢复了平静,他看见他的好兄弟赵六军,就像戏里的张飞。他把脸凑过去,仔细的看,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他把手搭在六军的肩膀上使劲拍着,六军无动于衷,他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金马身后的山墙,忽然说,金马,是你么?然后,两个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金马叹了口气,走了。
天格外蓝,金马的心情不错,远远地,他看见铁轨像条大蛇,静静爬向远方。真奇怪,那些碗口粗的铁棍子,却可以拐弯。记得刘茂全说过,这条用铁做成的路,是要走用更多的铁做成的车,金马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象过那个大家伙,想来想去,最靠谱的是高宠爷挑的铁滑车。
然而,铁路修好很久了,却一直那么安静。
几个小孩子在铁轨上走来走去,他们伸开双臂,左右摇摆,每每有人落下去,都会引来一阵大笑。还有一个孩子,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着什么。
金马也张开双臂,朝着铁路飞去。
3
、人们在夜里仿佛听到了一声怪叫。
第二天,士兵们便冲进了村。还是像上次那样,只有一大团尘土。每次都一样。这让人们很不理解,干嘛他们走路要那么用力,尘土呛得他们咳嗽,他们还是高喊着什么,越喊,就越用力,就越发的咳嗽。只有一个例外。那是个大个子,个头和村里人差不多,所以勉强能把脑袋露在外面,就像条浮到水面上的大青鱼。大伙儿说他不像士兵,而更像个农民,看他的架势,一定是把种田的好手。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当那个清晨士兵们急匆匆化作一团尘土离去,他却被留下了,和另外的一个家伙,住在当地人不愿意住的半山上,说别人听不懂的语言,他还有一把奇怪的乐器,能奏出难听的音乐,像鬼叫一样,有时还会和着曲子,唱些更难听的歌曲,夜间,能传到很远,久久不散。所以人们怀疑,金马的鬼魂,会不会与此有关。
烟尘散尽,露出明晃晃的刺刀。
全村人都被赶到场院上,军官阴沉着脸,刀子一样的眼神扫过每个人。然后,他们再次化作尘土,驱赶着大家朝山上去。大伙儿费了很大劲儿才弄明白,原来是一个士兵失踪了。
失踪的就是朝法师开枪的那个。整个白天,他都在炫耀自己的胜利,他不光赢了法师,还赢了同伴,战利品是那把古怪的乐器。难怪那天,人们听到了更难听的曲子,更恐怖的歌声。
整整一天,才在北面的山脚找到了他。不远处,就是当初埋葬金马的地方。人们被赶到山谷里,军官阴沉着脸不说话。羊蛋子悄悄对赵六军说,不说话没准儿就是要杀人了。赵六军瞪了他一眼。三儿说,操!
验尸的人跑来了,悄悄向军官说了什么。军官仍然不说话。天渐渐黑了,四周刮起了风,乌云飘过来遮住月亮。
这是杀人的天气。
那天,金马一直盘旋在上空,直到军官挥了挥手,直到士兵们收起枪,直到老乡们也散去了。最后,只剩下金马自己,乌云散尽,他看着月亮,忽然觉得这一切和自己越来越没有关系。
他当然知道士兵是怎么死的,那个晚上,他就住在军营里。他本来是要沿着铁路去看火车的,途中,却改了主意,他想先去看看军营,之前,还没有人知道里边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敢于知道,但是他现在可以了,金马越来越觉得,他可以做自己想的任何事情。
军营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大车店没什么两样。大个子士兵坐在床边,怀里抱着怪乐器,后来,杀死法师的家伙走过去,抢过那只乐器。整个下午,那家伙一直在摆弄乐器,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急躁,像着了魔似的。有的时候,他还会跑过去向大个子请教一些问题,大个子默默地拿过乐器,示范几下,就又被抢回去。金马坐到对面的床上,观察起大个子。他发现,其实大个子还是满清秀的,皮肤很白,有点像女人,尤其是那双手,细嫩,修长,士兵里很少有这样的,所以他想,在此之前,他一定不是习武的,甚至连农活都没做过,或许,是个秀才,但更有可能,是个专门演奏乐器的,这样一来,他们岂不是同行?
入夜,那个家伙弹得累了,把乐器丢在一边。大个子就拿起来,依窗而坐。他抱着乐器,并没有弹奏,他的脸望着窗外,那天的月亮很圆。过了很久,大个子拨弄了一下乐器,气氛马上就有了。曲子的旋律很简单,不断的重复着,金马却开始觉得,这种音乐其实并不难听。唱了很久,全是些忧伤的,大概这种乐器本身便是如此吧,金马想。不知道是哪个调子、或者歌词发生了作用,大个子哭了,眼泪顺着脸庞无声的淌下,打在弦上,更加神奇的是,每滴落一次,琴的声音就变得更加凄美。后来,金马看见另一个家伙,也在哭,只是哭起来很不像样子,因为相比之下他更像个士兵。金马心里掠过一丝冲动,他很想念自己的唢呐,它一定是掉在哪儿了,想着,金马就从窗子飞出去。
金马走了很多地方,都没见到自己的唢呐,他实在想不起来还能丢在哪里,索性就随着风飘,他眼睛盯着月亮,耳朵听见乐曲还在继续。金马终于在镇子上找到了一把唢呐,当然不是他的那把。唢呐有点旧了,用起来也不顺手,想必主人也是个二流的乐手。金马整整拾掇了一路,才算有了点样子。夜深了,周围已没了动静,只有月光依旧。金马走上山,对着空荡的山谷,举起唢呐。这时候,他看见军营前有一个人,在对着月光撒尿。
金马的唢呐吹得异常响亮,整个山谷都在晃动,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吓到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还没有来得及提上裤子,就滚到了山坡下面。
4
、军队再次化作尘土走掉了,只留下大个子。他直挺挺地向着尘土敬礼,直到尘土慢慢消失。从那天起,山上正式开始闹鬼了,只是不知道是法师还是金马,连金马也纳闷,如果人真的有魂的话,那法师的鬼魂在哪儿呢?如果没有,那自己又是什么?他忽然有点担心,怕这只是一个梦,怕自己一晃又活了,他发现,他已经喜欢上了这种生活,做鬼,做个游魂野鬼,原来也是件不错的事。
金马决定去旅行。在一个清晨,他沿着铁路,去看火车。大概去了两个月,虽然只是两个月,却比这辈子见到的都要多。他不仅看见了火车,还有汽车、轮船、飞机,以及,传说中的战争。那天晚上,金马被一声巨响惊醒,随后,他看见无数流星从眼前飞过,呼啸着,撞在土地上,发出滑稽的声响。有些,撞在了人的身上,那人叫也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便倒下了。他曾跟随一颗流星急速飞行,旋转着,穿过一个人的身体,那一刻,他看见一束光,还听见风声、水声、叫喊声、喷涌声、爆裂声,还有类似画眉鸟的叫声。。。。。。那个夜晚,大地上不停炸开焰火,空中布满流星,金马掏出唢呐,使劲儿地吹着。
还有女人!金马见到了很多女人,她们用某种神秘的办法把头发弄成了卷,她们穿旗袍不仅光着两条大腿,侧面的分叉也高的吓人,她们长着血盆大口,嘴里叼着香烟,她们的眼睛忽闪着,睫毛比他的头发还长。做鬼以来,金马已经很少有那种欲望了,但不能说没有,开始的时候,他曾经偷偷摸到刘茂全的女人身上,女人就在梦中哼哼唧唧,但后来,刘茂全就上来了,一下一下的,把金马冲的七零八散。这一度让金马很受伤,但渐渐的,他明白了,做人和做鬼,总有些地方是不一样的。就象现在,他看着香烟广告上的女人,心想,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长成这等容貌,大概更多是用来看的。所以,看看,就够了。
金马回到村子,此时,村里也有了点变化。现在的夜晚格外热闹。差不多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在,几步一个,举着灯笼,排列在铁路旁。不知道从谁开始,说了句“平安无事喽”,便一个接一个的传递下去,然后再传回来,一遍一遍的,直到天明。金马一时没搞清楚,就落在队伍里听,可是听了半天,还是不明白。他只听见大伙儿在骂街,骂来骂去,就成了传话的内容,反正当兵的也听不懂,骂了一会儿,又换成别的内容,家长里短,插科打诨,人们这才欢快了些,时间也才不至于这么难熬。东方鱼肚白的时候,羊蛋子忽然吼了一嗓子:赶紧把这狗日的铁路炸球了吧,大家都省事。
三儿说:操!
大家撤了以后,金马跑去军营看了一眼,见大个儿还睡着,很安详,像个大孩子。他在临近的床铺上躺下来,刚要睡着,就听见大个儿大喊大叫,他猛地坐起来,胡乱摸索着自己的枪,没找到,便抓起乐器使劲挥舞。缓了缓,大个儿恢复了平静,他把乐器扔在一边,双手抱住脑袋。金马知道他是发恶梦了,自从战友死了以后,他经常这样,能想象得到,他的梦境一定特别可怕。这样一来,作为一个见过世面的鬼,金马大概已经猜到,所谓的看守铁路是怎么回事儿了。这个家伙,为了对付害怕,居然想出了这样的坏主意。可是这样就能行了么?怕是来自里面的,就算有再多的人陪着,又有什么用呢。金马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怕鬼呢?一路上,他只看见人在杀人,而不是鬼。
除了看守铁路,村子里还有另外一件事即将发生。他们要炸铁路。他们是:三哥、六军、三儿。为首的是三哥,他去年从村子里走出去了打仗了,今年又回来,是要带大家搞一些事情。三哥说到火车的时候,六军和三儿很平静,这说明三哥是见识过火车的,并且告诉了他们。三哥说,看情形,火车就要来了,里装的一定是粮草、弹药、士兵,他们要开去前线,杀死我们的弟兄。所以,这个事情要抓紧。六军和三儿点头。六军说,要抓紧,炸了就可以睡觉了。
没有一丝风,金马坐在六军家的屋顶,不住的摇头。他真的想告诉他们,事情不是这样的,与其炸掉铁路,还不如去杀死那个胆小的士兵,是他在和大家争夺睡眠,就这么简单,和铁路没有一点儿关系,再说不出意外的话,火车是不会从这里经过的,因为在遥远的前方,铁路已经断开了,朝向别的方向,不然的话,他们怎么会丢一个只晓得演奏和发恶梦的废物在这里看守。三哥啊,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想一想。金马在房顶上踱步,听着三哥一步步把事情交代好,听见自己的兄弟六军玩儿命的答应,他真有点气急败坏,无处发泄,只能再次一头扎进了六军家的烟囱。
在爆炸的前夕,金马一直在六军身边,帮他把夜间的蚊虫引开,也算尽一点做兄弟的义务。
可想而知,那团尘土又降临,人们被再一次集中在场院上,军官阴沉着脸。之前,人们看到,他打了大个子士兵的嘴巴,大个子不停道歉鞠躬。
又是个杀人的天儿。
这一次像是真的,士兵们架起了机枪,金马见识过这家伙的厉害,能瞬间造出很多流星。后来,三哥就走出来了,站在那儿,和军官有短暂的交流。三哥说,是我干的,放了他们吧。军官若有所思。三哥被押走了,军官又沉默了一会儿,就像上一次,鬼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然,不是指金马。这一次,金马站在一边,比上回平静多了,作为一个鬼,他不仅见过世面,也成熟了许多,他明白,在一些事情上,只有人能够决定,鬼,只有看的份儿,在人的世界里,鬼只是一名看客。
尘土消失了,再一次没有杀人。他们大概觉得,在这无人知晓的旷野里,杀死一些无人知晓的人,就如同炸掉那段无人知晓的铁路一样,没有意义。杀人,是需要观众的。
金马随着尘土,去送三哥。他希望,不要经过铁路断开的地方,这是对三哥最后的祝愿。金马掏出唢呐,吹起来。
5
、庄稼长起来了,一眼望不到边。
雨水很大。
六军和三儿决定去打仗,而在此之前,他们要搞一把枪。六军要在给大个子送粮食的时候动手。六军揣了一把刀子,是杀猪时候用的,血槽很宽,他用了很多年,很顺手。六军握着刀子,在空中练习了两下,他还没杀过人,但他想,只要不怕,那和杀猪就应该是一样的。刀有点长,别在腰间很容易露出来,后来他把刀子揣在怀里,冰凉冰凉的。
军营里在演奏。大个子默默弹完一曲,朝金马看去,他的目光是直直的打在金马的眼睛里,而不是后面的墙上,这让金马有点紧张。大个子倒了两杯茶,朝金马做了个请的手势。金马犹豫着,大个子礼貌的向他点了点头。金马只好坐过去,疑惑的看着他,大个子再次冲他点头,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的,他能看见金马。大个子端起茶,金马也端起来,礼貌了一下,各自喝下去。大个子又为他斟上。气氛有点尴尬,尤其是金马,他感到不安。大个子却像变了一个人,沉稳,从容。他慢慢拿起乐器,简短的奏出几个音符。
金马竟然听懂了,他也拾起唢呐,吹了几下。然后,两个人笑了笑,再次喝茶。后来,他们开始用这种奇怪的方法交流起来。大个子告诉金马,他是刚刚开始看见他的。金马问,不怕么?大个子摇摇头,说,看不见才怕啊。金马问,是怎么回事呢?大个子说,谁知道,没准儿我也快要变成鬼了吧。后来,他们两个还交换了乐器,大个子说,这种乐器经常在仪式上用到,比如婚礼,葬礼。金马说,差不多啊。大个子说,以前,在他还是一个农民的时候,经常会为别人去演奏,每次都可以得一些钱,或者一些酒。金马说,差不多啊。
大个子忽然放下乐器,拍拍金马,拿出一副棋。金马不是很懂的下棋,但是又不好推辞。棋走的很烂,金马感到很丢人,这个时候,门开了,六军走进来。
六军扛着一袋粮食。金马扔下棋子,紧张的看着六军。六军放下粮食,冲大个子点点头。大个子没有反应,继续看着棋盘。六军看了眼桌子上的棋局,就走过去。他坐下的时候,动作十分小心,但金马还是看见刀从衣服里面露了出来。六军是懂得棋谱的,从十岁起,爷爷就教他下棋,他经常跟金马讲,通过下棋,能明白很多道理。到了二十岁,村子里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了,当然,所谓的对手,无非是爷爷,老奎和刘茂全。
六军面对棋盘,就像个士兵,每走一步看上去都会很有气势。金马看的不是很明白,但他也知道,败局很快就被六军扭转了,他吃掉大个子很多棋子,握在手里,哗啦哗啦地响。金马注意到六军的脚在不停颠着地,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说明他可能很紧张,金马还注意到,六军的一只手,几次都试着朝衣服里面靠近。大个子忽然抬头,六军吓了一跳,手赶紧缩了回去。大个子说话了,用的是自己的语言,六军听不懂,但也回答了一句。就这样,他们开始说起话来,说着各自的语言,虽然彼此听不懂,但是看上去很像在交谈,而且,气氛开始变得热烈。大个子还起身拿来一瓶酒,是那种透明的玻璃瓶子,喝上一口,然后递给六军。酒不是很烈,但很容易上头,大个子不胜酒力,很快就有点失态了,不停地点着头,说,嗨,嗨。
棋盘上的子越来越多,可走的步子越来越少,他们要思考很久,才落一步,有时候,马上要落下了,却又收回来,重新思考。六军趁大个子思考的时候多喝了一口酒,大个子就站起来,指着六军说,嗨,嗨。他去夺六军手里的酒瓶,六军闪开了,再抢,六军再次闪开。他站起来,围着桌子躲闪,边跑边喝。大个子终于冲过去,和六军扭作一团,他们碰翻了桌子,棋子飞出去,散了一地。
六军怀里的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金马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看看大个子,又看看六军,和六军对视的时候,他发觉六军看他的眼神,和大个子是一样的。大个子压在六军身上,眼看这就要把酒瓶子抢过去了,六军的手努力去抓那把刀子,却始终都差那么一点。六军忽然对金马说,看什么看,快过来帮忙啊。金马吓了一跳,看着六军,没敢动地方。六军大声吼着,狗日的,你这个死鬼!金马终于扑过去拾起了刀子,握在手里,剧烈的颤抖着。六军死盯着他说,快啊,快啊。金马一点点朝大个子靠近,最后就跪在他的身旁,握着刀子,刀尖一点点对准了他的心脏,六军说,右一点,再向右一点。大个子丝毫顾不上这些,他还在专注地抢着酒瓶子。金马按照六军说的挪了挪,酝酿着。六军说,快啊,快啊。
然而金马最终还是放下了刀子,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眼睛透过六军的身体,去看后面的墙,墙的后面,是山,是树,是猛烈的风。他感到身上一阵发冷,他知道,有一些更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酒瓶被大个子抢走了,跑到一旁得意地喝着,六军泄气地闭上眼睛,用头撞着地板。他喘着气走过来,捶了金马一拳,说,妈的,你好像胖了。然后又扑过去和大个子抢开了,大个子跳到床上面,使劲儿踮着脚,六军就抓起枪,大个子只好举起手来。金马笑着看着他俩,就像看两个做游戏的孩子。
屋子开始颤动,棋子们在地板上跳跃。吼叫声由远而近,还有风,猛烈而粗暴。山洪倾泻而下,一瞬间,把军营撞得粉碎,有一刻是静止的,金马看到无数木头的碎屑在空中停留,大个子手中的酒瓶,炸裂出奇异的花朵,那些棋子,黑白分明的,嵌在高耸的水墙中,格外夺目。还有六军的魂儿正在脱壳而出,像个知了。稍后,水墙倾倒了,席卷着泥土,树木,巨石。铁轨绷断了,显得那样微不足道,然后是村子,和村子里面的一切。
崩溃过后,洪水稍稍冷静了点儿。金马和六军躺在水面上,看着牛,羊,猪,大树,水缸,柜子,还有老秦爷,羊蛋子,刘茂全的女人渐渐飘远。六军学着金马的姿势,一只手枕在脑袋后面,另一只手拾起飘来的一块红肚兜,闻了闻,盖在脸上。猛然间,三儿从他们身子下面探出头来,玩儿命的吸了一连串长气,挣扎着说,操!那只红肚兜就盖在三儿的光脑袋上了,金马和六军看见了,不约而同的笑起来,笑得在水面上直打滚儿。
2009/5/3
作者:
马耳
时间:
2009-5-8 17:42
陌生化叙述不是很到位,写得像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一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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