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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多余的一夜 [打印本页]

作者: 墟里    时间: 2009-5-22 16:00
标题: 多余的一夜

        下午四点,岳灵从昏睡中醒来,她茫然走向窗户,头抵着玻璃,楞楞地望着窗外的景象。这是一个阴冷的冬日,浑浊的雾霭弥漫空中,一棵棵萧索的枯树静立风中,如同插向苍灰色天空的一束束干花。半融化的污雪堆积在幽暗的树丛中,隐约发出惨淡的白光。一只小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站在落地窗外的枯草间,隔着玻璃仰望着她。它全身覆盖着黯淡的长毛,面目模糊,就像一副年久褪色的油画。

        岳灵叹了一口气,坐在身后的藤椅上。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显得异常空旷沉寂,她觉得自己的家仿佛变得陌生了。她的丈夫上午出发去美国出差,估计两周后才回来,儿子一周前被小姑带去了香港,于是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在家。结婚八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拥有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然而这意外的假期却让她心烦意乱,她隐约意识到这是命运对她的一次试探,她要么会坠入空虚的无际深渊,要么将陷入诱惑的漫漫泥沼。无论如何,败局已定,她无法出逃。

        不,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在任何人看来她都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她自己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她的丈夫是香港人,在美国接受教育,大学毕业后在美国一家大传媒公司工作,后来被派往北京设立的分部。他们在北京相遇时,岳灵是一个来自偏远省份的打工妹,在一家小店里卖T恤衫。他们奇迹般相爱了。他们的婚姻很幸福,还生了两个漂亮的儿子。丈夫的工作也一帆风顺,现在已经升迁为分部的副总代理,而她自己也早已成为了受人尊敬的陈太太。


        岳灵出生在贵州东部的一个小山村,父亲世世代代在当地务农,母亲原本是县城人,文革期间当知青到父亲的村子,一呆就是六七年,生活艰苦寂寞,回城无望,她被父亲的追求所动,心一热便嫁给了他。婚后不久,知青们纷纷返城,母亲被婚姻束缚,没机会回去了。后来母亲在村小当上民办教师,多年后转了正,恢复了城镇户籍,但却只能永远生活在这个山村了。岳灵虽然生在乡下,却随母亲有一个城镇户口,而妹妹岳秀则随父亲是农村户口。

        父母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母亲心里到底有遗憾,尤其是面对城里的亲戚朋友时,难免有些失落。岳灵自幼聪明伶俐,母亲在她身上寄予很大期望,她时常提醒岳灵她跟周围的小孩是不同的,甚至跟自己的妹妹也不一样,她不是真正的农村人。但岳灵的生活实际上跟别人完全相同,从小上村里的小学,然后在乡里的中学上初中,放学回家一样干农活做家务。岳灵对这样的生活从没有不满,她自小生长在乡间,对这一切习以为常,熟悉的人和事物令她心安,她并不想跟别人不同。然而只有在进城跟姨妈们的孩子在一起时,她才能意识到某种差异。每次和表姐妹们玩过家家时,她和妹妹一定会分配到丫环或老妈子的角色,而跟表哥们玩耍时,她俩则总成为一场即兴恶作剧的牺牲品。有过几次这样的经验,进城的乐趣被冲淡了,而她也逐渐理解母亲所强调的差别究竟是什么。

        在岳灵的生活中,真正跟周围乡村孩子不同的地方是她家里有不少书报,这些书都是母亲从学校里拿回来的,有《故事会》、《小说月报》之类的期刊,还有一套发黄的世界名著简写本,有《雾都孤儿》、《茶花女》、《基督山恩仇录》、《悲惨世界》等等。岳灵念初中时对这些书着了迷,经常偷偷读到深更半夜,弄得面色苍白,精神恍惚,手指沾着旧书的尘灰和气味,脑子里充满各式各样的白日梦。

        这种状况让母亲感到不安,她最初只是出于单纯的对书本的崇拜鼓励女儿阅读,没想到书本似乎把女儿引入了歧途。岳灵初中毕业时成绩平平,没有希望考上中专,将来上大学更是遥不可期。母亲和小姨商量之后,决定让她念职高。姨父答应毕业后会尽力帮她安排工作。于是岳灵便进了县城的职高学习幼教。她对这个专业没多大兴趣,不过却意外地喜欢上美术课。有一阵子她对绘画非常着迷,甚至做起了画家梦,可惜这门课只开了一年多,她们的美术老师跳槽走了,课程也就停止了。

        三年后职高毕业,姨父没能帮岳灵找到正式工作,她只好回到了乡下。母亲很失望,但也无可奈何,还安慰她要耐心等待,姨父会继续帮她想办法的。她恢复了以前的生活,除了做家务,余下的时间又开始读小说,累了就在田野间瞎逛。有时妹妹陪着她,她便像小时候那样给她讲述书中的故事。岳秀长着一张红圆的脸蛋,见人笑眯眯的,却不肯说话。她初中毕业就没有上学了,她成绩不好,况且家中缺劳力,地里的活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她自然成了好帮手。姐姐回家后她很高兴,虽然也为姐姐感到遗憾。姐妹俩打小就很亲密,岳秀比岳灵小两岁,凡事都对姐姐言听计从,她对岳灵一直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相信她是完美优秀的。她不爱读书,却很爱姐姐讲故事,于是傍晚无事时,姐妹俩常常在田间边说边讲。

        乡村的景物很美,青山碧水、阳光澄澈,然而蓝幽幽的天空却让岳灵感到恐惧。时间在流逝,世事变迁,但故事都发生在外面的世界,她犹如身在古井中,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

        有一天姨妈托人传来一个消息,远在北京的表姨婆家需要个保姆,想家乡找一个勤快可靠的姑娘。表姨婆是外婆的表妹,年轻时嫁了一个军人,后来跟着他去了北京。岳灵对这个遥远的亲戚毫无印象,听母亲说她十年前曾经回来过一次,还给过岳灵一支发卡。


        这天晚上岳灵几乎彻夜未眠,“北京”这个名字就像一块红热的炭火燃烧着她的神经,她从旧期刊上读过不少跟这个城市相关的故事,这些故事都离她很远,而生平第一次这个城市跟她自身有了某种关联,她也可以成为故事中的人物。她意识到,故事中的人物都具有行动力,否则故事就不会发生。她已经十九岁了,必须有所行动,否则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她要到北京去。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紧紧拽住她不能摆脱,她感到既兴奋又害怕,最终,富于幻想的心灵给了她决断的勇气,第二天她告诉母亲她想去表姨婆家当保姆。母亲很惊愕,但还是答应了。对于这个大女儿,母亲一直非常看重,眼看着她前途无望,母亲也不甘心,当保姆虽然不是出路,但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也许有好处,没准能碰上什么改变命运的机遇呢。

        一个星期后,岳灵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表姨婆的儿子开着车到火车站来接她,一路上她凝视着车窗外的景物,在黎明的晨光中,这座城市显得宏大而纷乱,她在火车硬座上度过了两天两夜,此时感觉好象喝醉酒一般晕眩起来。

        表姨婆七十多岁,丈夫已经去世几年,独自一个人居住,有一儿一女偶尔来看看她。她前一阵子不小心扭伤了脚,行走不太利索,所以儿女决定为她雇一个保姆。

        这是岳灵生活中异常灰暗的一段日子,北京很大很美,但于她却是陌生而冷漠的。表姨婆住在东郊供热厂的职工宿舍里,这是一个由十几幢破旧的小红砖楼组成的老社区,几乎没有绿化,光秃秃的院子里只有几棵榆树和几条石凳。这里居住的大多是老年人,生活在这里是停滞的,岳灵经常见到有些老人呆地坐在围墙边的老树下晒太阳,一坐就是大半天。

        表姨婆的房子只有一居室,带一个狭窄的小过厅,她晚上就睡在表姨婆床边的长沙发上。老太太心肠不坏,但并不好相处,她脾气古怪,不苟言笑,而且极度节俭,对每一滴水每一度电都有十分精细的安排,这让岳灵时刻如履薄冰,做任何一件家务事都得小心翼翼。秋天很快过去,漫长的冬季令人窒息,狭仄的空间、陈年的尘埃和大白菜的气味紧紧包裹着她,她感觉极度压抑。她也试图换一份工作,比如做个打字员或者幼儿园老师,她多次趁表姨婆午睡的空隙出动找工作,但总是处处碰壁。

        这期间,一个在小区门外卖蔬菜水果小伙子喜欢上了岳灵,他是安徽人,二十多岁,性格热情开朗,对岳灵很友善,岳灵来买菜时他总是笑呵呵地打招呼,还跟她聊上几句,送她一个苹果或几棵香菜。岳灵觉得他很亲切,在这个寒冷的城市,一点点温暖都弥足珍贵。春节快到了,岳灵不打算回家,因为家太远,回去一趟太浪费,她离家才半年,只赚到非常微薄的工钱,给家人寄了点礼物又办了新一年的暂住证后就所剩无几了。她不回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明白回去后她可能再也没有勇气出来了。她已经无法忍受目前的生活,但却不愿意就这样放弃。

        有一天安徽小伙约岳灵晚饭后抽空出来,他有话跟她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他们在小区外公路边绿化带里一圈圈走着,冻得瑟瑟发抖。这天岳灵情绪非常低落,下午一时疏忽,忘了把洗衣服的水贮存下来冲马桶,被老太太数落了一顿。小伙子安慰了她一番,然后告诉她,他这次回家后就不再回北京了。他这几年攒了一些钱,家里新房子已经盖好了,他准备回去在村里开个小卖部,同时料理菜地和鱼塘,日子会好起来的。他问岳灵愿不愿意跟他一块回去,他的父母很好相处,他是家里的独子,他们都会对她好的。

        雪下得大了,冷风夹着大团雪花打在她脸上,她突然哭了起来,在这一瞬,她真的非常想跟他走,阳光、田野、水塘、安宁的乡居生活,这一切显得那么熟悉和美好,充满了诱惑,她真想马上离开这个冰冷的城市。她的哭泣让小伙子慌乱起来,他说她不用马上答复,他会等她的。

        岳灵最终没有跟安徽小伙回去。她没有恋爱过,爱情对她来说是小说中热烈神秘而崇高的感情,她很难把这种感情的对象设定为这个小伙子。大概由于同样的原因,她在中学时代没有真正喜欢过任何男生,爱情太高太美,就很难跟周围的寻常男子联系起来。

        不久以后岳灵离开了表姨婆家,她的老乡杜丽丽帮她介绍了新工作。杜丽丽是她初中时的好友,当年成绩很好,可惜家里太穷,初中毕业后就缀学出来打工。开始她还给岳灵写过信,后来就慢慢失去了联系。岳灵听说她在广州,却不知道她后来到了北京。杜丽丽春节回家听说岳灵在北京,便主动跟她联系上了。

        杜丽丽长得漂亮,心也很高,但命运却总不济。她十几岁出来打工,吃了不少苦头,在广东时被一个小老板诱骗然后抛弃,后来辗转到了北京,一边做工,一边跟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经过几年摸爬滚打,已经被砺炼得非常成熟,但由于种种阴差阳错,她的境况仍然不好。岳灵遇到她时,她刚和一个做传销的有妇之夫分手,心灰意冷,窝居在一间出租的平房里。她介绍岳灵到一个鞋城上班,并且让她搬来跟自己同住。

        岳灵离开表姨婆家后心情舒畅了许多,顿时感到天地宽阔了。虽然生活还是很艰苦,工作很累,收入很低,但她内心却觉得独立自由了。鞋城的工作虽不尽如人意,但却有固定的作息时间,每周也有休息日,休假时她经常去一些门票便宜的景点逛逛,她终于见到了书本中经常描写的天坛、北海和香山。晚上回到家做两个家乡菜跟杜丽丽共享,再洗洗衣服、读点书,夜晚听着春天的大风刮过屋外的枣树,心里竟异常平静安宁。

        后来她又换了一个工作,在一家小店场卖手绘T恤。这是几个美院学生合伙开的店,所有T恤衫上的文字或图案都是他们自己画的。岳灵喜欢这份工作,它唤起了她过去的画家梦,她常常观察学生们画画,私底下也偷偷地画几笔。这几个学生正青春年少,热爱艺术,满怀热情,这些都让岳灵感到亲近。她一度喜欢上其中一个人,但他很快出国了,这段暗恋无疾而终。


        转眼两年过去了,岳灵遇到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陈伟良。陈当时三十三岁,刚从美国到北京不久,他初次来到中国内地,人地生疏,朋友不多,时感孤寂,不过他的适应力很强,而且他的工作需要跟人交往,几个月后已经认识了不少人,普通话也流畅多了。他在一个派对上看到有人穿一件画着京剧脸谱的T恤,觉得很有趣,别人就给他介绍了秀水附近的某家小店,恰好是岳灵工作的那家店。

        陈伟良第一次看见岳灵时,她正埋头在店里的小桌上用丙烯画一件旧T恤,他第一感觉以为她是勤工俭学的美术系学生。他想要的那种T恤没货了,岳灵让他过几天再来看,又为他介绍了另外几款特别的图案,他很满意,挑了两件。他对岳灵的印象很好,过了两天又来了,然后开始频频约会她。岳灵开始称呼他陈先生,他让她叫他Alex。

        Alex并没有太多等级偏见,他出生在普通人家,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在美国也靠打工才完成学业,所以他对岳灵的出身并不太在意。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好妻子。他结过一次婚,前妻也是香港人,跟他是大学校友,她精明能干,事业心强,物质要求很高,凡事说一不二,让他倍感压力。结婚四年了,她一直不肯要小孩,两人在一起总是争执不断,最后只好分道扬镳。在他看来,岳灵具有一个好妻子的基本素质,她年轻、单纯、性情柔顺,同时还有一种与她这个阶层的女孩子截然不同的大方淡定的气质,这一点尤其欣赏。他俩一块出去时,岳灵总是安静地走在他身边,专注地听他讲着什么。她从来没有因为他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而显露出兴奋或激动,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她是喜悦的,仿佛他带来了一片清新的天空。

        在岳灵眼里,他温和有礼、举止优雅、不乏幽默感,还懂得很多知识,更重要的是,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与她周围的人有着全然不同的背景和文化。他是神秘的,因此具有吸引力。而另一方面,她也意识到他可能给她的命运带来重大变化,但她告诉自己不应怀有这样不纯洁的念头。

        这时她仍然跟杜丽丽住在一起,近来杜丽丽没有出去上班,她接识了一个小有权势的官僚,正打得火热。她非常支持岳灵跟Alex交往,积极地帮她出谋划策,还把自己的漂亮衣服借给她。她希望岳灵能够套牢这个男人,最好能跟他结婚。不过根据她自己的经验,她觉得难度很大。岳灵被她的念叨弄得有些烦恼,她觉得她跟Alex的关系挺正常,怎么在杜丽丽眼里就变成了阴谋或圈套,似乎跟任何男人的交往都是一场智勇大拼搏。不过她也明白杜丽丽一心为她好,她没法跟她生气。

        一天岳灵和Alex聊天提到了做饭,他半开玩笑说如果明天晚上有空就上到她家去吃饭,想尝尝她的厨艺。Alex没有到过她的住处,每次约会回来她都只让他送到院门口,他也从没要求进去看看,所以岳灵觉得有点突兀,不过她还是答应了。第二天正好她休息,于是一大早就忙活开了。她先去早市买了菜和水果,然后回家收拾屋子洗衣服。她一向都把小屋收拾得很整洁,但仍然擦了又擦,扫了又扫,还插上一大束花。她试着用Alex的眼光来打量这间小屋,却第一次发现这间朝北的小平房是那么破旧寒伧,她不禁羞愧起来。不过她立刻想到了《简爱》里关于贫穷与灵魂平等的对话,便又重新振作起来。

        她们的屋子没有厨房,但院子里有间简陋的公用厨房,趁着下午人少,她赶紧开始做饭。香港人爱煲汤,她特地买了排骨和莲藕,用小火在砂锅里煨上两三个小时。她还做了红烧鲤鱼、素炒油麦菜和凉拌青笋丝。Alex来的时候她还在昏暗狭窄的厨房里忙碌,Alex帮她把饭菜端进房间,杜丽丽已经早早躲出去了。热腾腾的饭菜摆在小桌上,俩人相对而坐。Alex心中很感动,他来吃饭本是随口一说,其实自己并不确定,还差点儿有事耽搁了,没想到却让她那么费事。他更没有想到她的居住环境竟那么差,这间寒酸的小屋让他十分不安,而她在如此尴尬的境况下仍然坦然地接待他,让他不禁心生敬意。

        “你真呆,要是我没来,做那么多菜怎么办呢?”他说。

        “没关系,明天我和小杜可以接着吃,这个天气坏不了。”

        她微笑着,依然平静从容。饭菜很可口,她情绪似乎很好,显得比平时活泼,笑容甜美。越是这样,他心里越发怜惜她了。黯淡的灯光照着她略嫌消瘦的面庞和身后一架歪歪扭扭的简易衣柜,他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多么艰难地生活在这座城市,她虽然很自尊,但她仍然是弱小、孤单而且无助的,她需要他,他应该成为她的天空,给她安全和幸福。

        几个月后他们结婚了。婚礼在香港举行,到场的都是Alex家的亲友。公婆对岳灵很友善,但是他们不会说普通话,她也听不懂粤语,没办法交流,只好不断地微笑致意,弄得脸都疼了。所以回北京时岳灵不觉长长地松了口气。Alex也陪她回了一趟老家,她的婚姻在家乡很受瞩目,大家都非常羡慕,惊叹不已。尤其是她的表姐妹们,几乎把这当做一个灰姑娘的神话。相比之下岳灵本人倒很平静,因为一个爱做白日梦的人对很多事情都有心理准备,在她的幻想中曾经有过更多神奇美妙的故事。

        不过在新婚之初,很多次岳灵半夜里醒来,在黑暗中凝视着宽敞的卧室,精致的橡木家具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漂亮的水晶灯在幽暗中闪烁微光,柔软的被罩轻拥着她的身体,丈夫安静地熟睡着,客厅里隐隐传来挂钟令人安宁的嘀嗒声,这时她不禁涌起一种感恩之情,毕竟她是幸运的。

        婚后她不再上班,开始学习做陈太太。对于料理家务她早已经轻车熟驾,但她需要学习很多别的东西。Alex的工作主要跟媒体、艺术圈和商界打交道,经常出席各种展览开幕酒会、发布会、拍卖会和私人派对,有些场合带太太一同出席更合适,他偶尔还会请几个朋友来家吃饭,所以太太的角色颇显重要。大家都听说他娶了一个乡下姑娘,虽然各人对此看法不一,但都对这位年轻的陈太太非常好奇。所以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岳灵的主要任务是努力取得Alex生活圈子里人们的认同。

        岳灵天资聪颖,善于观察,虽然过去从没接触过这些人,却本能地把握了待人接物的基本技巧。她身上那种沉稳大方的气度对她非常有利,她在人群中显得低调安静,却毫无拘泥不安的小家子气。如果别人谈论她不懂的东西,她决不多嘴,但会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遇到她感兴趣的话题,她会很有分寸地提一两个问题。她的举行态度都很得体,Alex感到很满意。

        但是她欠缺的东西确实很多,她虽然读过很多小说,却只关注情节,对其间的社会历史背景一略而过。她弄不清拿破仑与法国大革命的关系,总以为瑞士在北欧,还觉得爱斯基摩人跟企鹅是近邻。至于时尚、建筑、音乐、前卫艺术之类的时髦话题她更是一无所知。Alex安慰她“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他给她买了一套彩图版的简明世界历史和地理,订了几本时尚和艺术类的期刊,还特地为她特色了一个朋友Doris。

        Doris是某大报文化娱乐版的编辑,Alex初到北京就认识她了,对她非常信任。Doris是杭州人,毕业于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她只比岳灵年长两三岁,却通达世故人情,深谙处世之道,所以处处受人欢迎。Alex央求她多抽时间帮助岳灵,她理解岳灵的处境,便热心地当起了她的生活导师。她陪岳灵选购衣物,告诉她不同场合该怎样穿戴,要注意什么礼仪,带她参观美术馆、听音乐会,还不时借给她一些杂志影碟。Doris很有教养,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显得自然随意,丝毫不表露出高人一等教导人的姿态,所于岳灵心里很感激她。她很清楚丈夫鼓励她跟Doris接触的用意是想通过Doris潜移默化地提升她的文化修养和形象,对此她隐隐有些不自在,但Doris的行事方式很快抚平了她内心的小创伤,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对她又亲切又尊重,而且确实教给她很多有用的东西,于是她们很快成为了好朋友。她们经常一块逛街、看电影,还跟Alex一同参加些文化活动。Doris虽然参加工作的时间不长,却对很多交际圈都很熟悉,了解许多秘密,她笑盈盈地跟人们打招呼,一边却提醒岳灵注意这个那个人,私底下再告诉她关于这些人的种种轶事传闻。

        结婚后岳灵很少再见到杜丽丽,杜丽丽也搬家了,跟另一个女孩合租了一套两居室公寓。她开始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发行,仍然跟小官僚保持着暧昧关系。Alex不喜欢杜丽丽,虽然他们只见过两三次,他却断定她只能岳灵带来坏的影响,所以不愿意她跟岳灵密切往来。他没有直说,但岳灵觉察到他的心思,就不便经常邀请杜丽丽来家玩。其实杜本人也敏感地觉出Alex对她有看法,她不愿让老朋友为难,也很少约岳灵见面,不过俩人还是不时通通电话。

        第二年大儿子丁丁出生了,跟着是二儿子冬冬。孩子的降生让夫妻俩欣喜万般,岳灵的生活重心都转移到孩子们身上。虽然家里雇了保姆,但她还是自己带孩子,陪他们玩耍,教他们识字,给他们准备健康食谱。她同时履行着太太的义务,照顾丈夫的生活起居,陪他出去应酬,接待他的朋友。时间一天天过去,岳灵完全适应了她的新生活,也完全融入了Alex的生活圈子。日子过得安稳、宁静,如同一条波澜不兴的河水,不觉间流过了八年光阴。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对自己的幸福有所怀疑。她时常感到倦怠乏力,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也许是因为儿子渐渐长大,不那么需要她而产生的失落吧。大儿子上小学了,Alex把他送到一家著名的私立学校,并且坚持让他寄宿。岳灵不能接受,孩子太小,她不舍得跟他分开,也不放心他住在外边。Alex认为丁丁性格太柔弱,过于依恋母亲,对他的成长不利,所以必须培养他的独立性。最终儿子哭着被送走了。岳灵为这事很不愉快,她怨丈夫太狠心,也怨他独断专行,不尊重自己的意见和感受。

        丁丁上寄宿学校后她感到寂寞。小儿子冬冬还在上学前班,每天早上送去,晚上回来。漫长的白昼她无所事事,也不想出去,常常在窗前的沙发上坐大半天。阳光透过昂贵的英国窗帘在地板上投射着变幻的阴影,她心里莫明其妙地感到阵阵恐惧。生活平淡琐碎,甚至是庸俗无聊的。她少女时代所幻想的“上层社会”并没有带给她精神上的振奋和愉悦,恰恰相反,随着年岁增长,她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多么可笑。她置身的这个圈子跟世界上别的任何角落一样,充满了自私、贪婪、虚伪和恶俗,她曾经羡慕他们的博学多知和高雅的文化品味,现在才知道这是多大的误会。对于她周围的许多人而言,文化不过是漂亮的装饰品,他们只需要知道一点皮毛作为谈资和点缀足矣。她的丈夫虽然鼓励她读书学习,却绝不希望她认真研究任何一门学问,或者热爱任何一类艺术。这些年来,她读书画画,知道了很多新名词,鉴赏力也提高了很多,然而她却觉得当年那个在职高的破画室里如痴如醉临摹石膏体的傻乎乎的女孩比她离艺术和幸福的距离更近。

        这个时期,何轶风出现在她生活中。何是一个画家,旅居欧洲多年,近年回到了国内。他在欧洲已经小有名气,据说几家著名的美术馆都收藏了他的作品。回国后他迅速走红,成为最炙手可热的当代画家。他的画在今年的拍卖会上创下了天价纪录,各大城市都举办了他的作品展,媒体也进行铺天盖地的报道。
何的画在美术界得到了极高的评价,同时也受到普通人的喜爱,尤其对妇女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他的作品大多是巨幅花卉,形态各异的花朵铺陈画面,有的华丽、繁复、精细、色彩鲜艳,有的简洁、凝练、生动,有现实中存在的花朵,但更多却是他幻想出来的奇瑰之花。这些漂亮的画作具有很强的装饰性,充满让人吃惊的想象力,同时又饱含某种细腻、深刻而感人的东西。似乎女人们更容易感受到这种信息,并被深深地打动。传说何轶风的画在上海展出时,一个母亲带着学画的儿子去参观,在一幅美丽的画作前,这位普通的家庭妇女驻足良久,竟然哭了。旁边的记者赶紧询问她为什么哭泣,她满面通红,试图寻找准确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最后说:“我面对这幅画时,就好像面对着一个最知心的女友,一起怀念过去的青春。”很多这一类的小故事把何轶风包装成了一个传奇人物,短短几个月间,他戏剧性地成为了女性膜拜的偶像。从名媛贵妇、知识女性、白领精英到家庭妇女、大中学生,任何领域都不乏他的拥趸。每当他在公众场合露面,都会有很多女性崇拜者捧着鲜花守候一旁。

        岳灵最初是从Doris那里听说了何轶风的名字,当时他还不像后来那样如日中天,但已经开始受到了画廊和媒体追捧,Doris向她形容了何的魅力,说他非常了解女性,具有阿尔莫多瓦般对女性的温情,而且还长得很帅。Doris带来了一本杂志,上面有一篇评介他的文章,附了一幅他的画:桔黄色的天空布满水流般的波纹,硕大优雅的暗红色花朵飘浮其中,细碎的小蓝花象星辰一样旋转,整个天空在流动着燃烧着。这奇幻的画面吸引了岳灵,一张十厘米见方的小照片竟有那么强烈的感染力,如同展现了一场秘密的梦境。岳灵不禁对这个传说中的天才产生了好奇。

        Alex见岳灵对这位画家感兴趣,就主动提出带她去参加某画商为何轶风举办的派对,介绍他们认识。前一阵岳灵为丁丁的事情不高兴,Alex为了平息太太的怨气,正想方设法讨好她。于是不久后,岳灵在聚会上见到了何轶风。

        聚会在通州的一栋别墅里举行,何轶风迟迟未到,岳灵百无聊赖地坐在露台上跟几个认识的女人闲聊。她看到一个人影正穿过花园朝屋子走来,他走路和姿势突然让她想起某个人,她心里有些不安。几分钟后主人宣布大画家来了。她透过人群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禁怔住了,果然是他,大名鼎鼎的何轶风竟然是她多年前暗恋过的中央美院学生何涛。

        十年前她在T恤店工作时,何涛是小店的老板之一,他当时已经大学毕业,正准备出国,但岳灵并不知道。他是个心思细敏的人,稍微有些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对岳灵却挺关照。他空闲比较多,经常到店里来帮忙,让她能出去遛遛,还教她画一些漂亮的花卉图案。她悄悄喜欢上了他,却一直没有勇气表白。几个月后他去了德国,从此杳无音讯。

        当有人为他俩介绍时,何轶风同样非常吃惊,他还记得岳灵,但几乎认不出来了。当年那个羞怯的小打工妹变成了一位仪态万方的少妇,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仔细端详她的面孔,发现她的相貌并没有什么变化,改变的只是发型、穿戴和气质。十年的光阴没有损坏她的容颜,却赋与她成熟的风韵和优雅大方的气派。他甚至觉得她比记忆中高挑了好些,不过这也许只是她的长裙和高跟鞋共同制造的错觉。
她竭力抑制内心的震动和慌乱,镇定地跟他聊天。

        “太意外了,没想到何轶风竟然是你。”

        “其实我出国前就改了名字,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我妈找人算命,说一定要改名字以后才顺。”

        “这个算命的神了,我也去找他算算。”

        “你过得不错吧?结婚了?”

        “结了,还好吧。”

        他很快被别的人拉走了,他是今晚的主角,人们簇拥着他,如同众星捧月。但她不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远远打量着她,似乎饶有兴致,若有所思。

        Alex得知他们多年前就认识也有些意外,不过岳灵没有向他提起她的单恋,她倒不是刻意要隐瞒,只觉得没有必要节外生枝。那不过是青春年少时一个不为人知的梦幻,就让它消然湮灭在记忆中的黑洞中吧。然而何的出现仍然在她内心激起了波动。第一次见面后岳灵便经常在各种交际场合见到他,他还约她去参观了他的画室。昔日的交情恢复了,何轶风主动提出要为她画一张肖像。她清楚记得十年前何也曾说过要抽空为她画像,但这个承诺并没有实现,如今旧话重提,却让她犹豫不决。她害怕跟何轶风接触,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怀着一种本能的恐惧,这种感觉时常惑乱她的心灵。然而做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相信自己有力量经受这场考验。她最终接受了他的提议,这是她对自己的挑战,希望籍此摆脱对他的恐惧。Alex很赞成这件事,他认为画家愿意为他妻子画像是一种荣耀,他没有觉察出岳灵的不安,他不是一个妒忌的丈夫,从未怀疑过妻子,认为她决不会放弃自身的安全和利益而背叛家庭。

        何轶风是一个得天独厚的男人,他的魅力不仅在于他的外表和才华,同时深植于他的个性之中,他沉默寡言,却又彬彬有礼,温柔敦厚,却不乏艺术家的洒脱不羁,种种互相矛盾的特质自成一体融合在他身上。然而这些皆是表相,他最大的魅力不在于他实际是怎么样一个人,而在于他能够催生幻想,唤起欲望,他的吸引力出于人们的想象。浪漫的人能从他身上感到炽烈的热情,孤独的人能感到温柔的慰藉,软弱的人能感到强大的意志。他在女人的心中激起神秘的情感,用幻想喂养她们饥渴的心灵。世界上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奇迹般拥有自身也无法理解的魔力,凭藉这种力量,他们被神化,被人崇拜与渴慕,然而这力量只作用于他人,却无法触动他自身,因为这不是源自坚定的心灵所产生的真实力量,而只是他人幻想的投射。他们有如被一个魅惑众生的精灵附身,光彩照人,风光无限,然而真实的自己却茫然不知所之。

        这些年来岳灵一直在观察她周围的人们,专注和敏感让她在某些时刻突然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在和何轶风的交往中,她逐渐明白了这个男人。在耀眼的光环背后,他不过是一个寻常男人,软弱而且孤独,他的成功也许是偶然的,做为一个艺术家,他并没有特别的理念或思想,而是完全凭借直觉、本能、灵感和天分来创作。他时刻担心自己失去想象力和创造力。他的名声把他推进了浮华势利的社交场,人群包围着他,他身边主要有两类人,一类对他顶礼膜拜,这注定他们无法亲近,另一类对他阿谀奉承,这注定他们不可信任。人们宠爱他、利用他,也随时可能抛弃他。

        他秉性敏感,颇有些浪漫情怀,但缺乏坚定的信念和意志力,与很多艺术家一样,他相信丰沛的情感力量能够激发灵感和创造力,但却往往把激情与放纵混为一体。他常常把艳遇幻想成爱情,狂欢之后的失落让他厌倦沮丧,他原想通过不寻常的生活方式来延续艺术生命,结果却让自己逐渐冷漠、麻木,失去敏锐的感受力。但是出于软弱和隋性,他没有力图改变自己的生活。

        岳灵时常发现他处于沮丧和抑郁中,这让她产生一种近乎母性的怜悯,当她试图安慰他时,他总说:“你来拯救我吧。”他的语气像在开玩笑,又象认真的。他的目光令她不安,她害怕单独跟他在一起,幸而这样的情况并不多,通常他的画室总会有些访客,即使她刚到的时候没人,但过一会儿常常有人不期而至。何轶风很少画人物,所以岳灵的肖像很受关注。这幅肖像并非写实,画中的岳灵有点像一根细圆柱,双手放在肚子上,伸着长长的脖子,目光温柔又迷茫。这个形象让她想起了莫迪里阿尼笔下的珍妮,也许他在心中正是将岳灵幻想成了他的珍妮。

        她的画像即将完工,她暗自松了一口气。但正在这时候丈夫突然接到通知去美国,儿子一周前也被小姑子带去香港了,把她独自留在危险中。


        北方的冬天夜晚来临得太早,五点刚过就已经暮色沉沉,她一直呆望着窗外,突然发现邻家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她下意识回头看看昏暗的卧室,室内安静沉闷,一片死寂。她拧开台灯,又一次注视墙角的玫瑰,矮柜花瓶里插着一大束鲜艳的长茎玫瑰,深红的花朵在幽暗中熠熠生光,像火焰一样灼痛她的眼睛。这是何轶风送的,她丈夫刚离开,送花的人就到了。他打电话央求她一起去广西旅行,“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他在花束里的卡片上写道,“惟有爱能让我们获救。”

        多么恶俗的句子。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勾引者,引诱是他的禀赋,出于习惯或本能,他会不自觉地诱惑视野之内引起他注意的女人,这一会他选中了她。但即便这样,她仍然心乱如麻。因为她曾经爱过她,那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单纯美好的爱情,她早已遗忘了这种感受,他的出现唤起了昔日的心情。

        她起身走向衣柜,从下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件浅灰色的T恤。她坐到床边,把T恤展开。十年来她没有碰过这件衣服,但也一直没有扔掉它。这是那段恋情留下的惟一证据,也见证了她的青涩年华。这是十年前她为何涛准备的生日礼物,她打算在纯色T恤上画点图案,借此向他表明心迹。她绞尽脑汁想画一幅既别致又含蓄的图画,但是左思右想也没得出什么好主意,最后只好决定画一支玫瑰,再写点文字。连续几个晚上她在一块旧布上练了又练,想画出一朵清新雅致、含情脉脉的花骨朵,好不容易画了一个比较满意的样图,但是由于过分紧张,最终画到T恤上的花朵显得缩手缩脚、可怜巴巴。第二天她鼓起勇气把T恤带到店里,准备找机会偷偷送给何涛,但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出现,后来才听说他的签证办好了,马上要出国。也许时间太仓猝,他没有来向她道别,这件T恤也就没能送出去。

        她伸手抚平了T恤,凝视着那朵害羞般垂着头的小玫瑰,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那么寒伧,不起眼,却天真地坚持着幸福的权利。玫瑰旁边还写着两行小字:“你是春天,花朵在绽放”。她把头埋在手掌中,突然哭泣起来。她几乎不相信自己曾经写过这样的句子。那个从乡下来的姑娘,一无所有,胆小羞怯,却对爱情充满憧憬和信心,这信心不指向某个具体的男人,而指向一种理想境界,她相信幸福和爱情,并努力在寻找。可是十年过去了,她找到了吗?她的境况极大改善了,可是内心却变得空寂和孤独。她爱她的丈夫吗?她无法回答自己。这些年来她不知不觉中按照他的意愿改造着自己,她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太太,却失去了快乐和信心。然而她不能抱怨任何人,这一切不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吗?她难道不曾因为得到Alex而倍感庆幸吗?如果没有嫁给Alex,她的生活又会是怎样呢,也许像妹妹一样在田间劳作,或者像杜丽丽一样在城市里拼搏?她不能想象。回想当年,她似乎不可能做出别的选择,至少当时她相信自己是爱他的。

        她还爱何轶风吗?十年前的何涛只是一个幻像,她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当时她不知该如何向他表白而忐忑不安,现在回过头看,他是完全明白她的心思的,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他或许也怜惜她,但却不愿跟她有什么感情纠缠。为什么现在又反过来追求她呢,仅仅因为她的身份和形象变化了吗,抑或他突然怀念起她当年纯朴的爱情,意识到这种感情弥足珍贵?他对她很用心,不断强调这是真正的爱情,唤起了他内心美好的感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真诚,也许他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他没有存心诱骗她,但她不知道他的爱情能持续多久。她早已明白,对很多人而言,爱情就是一场由虚荣、情欲和征服感共同作用下的猎捕游戏。何轶风大概也曾乐此不疲,只不过这游戏最终将他导向厌倦和虚无。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孤独,他想借助她改变生活,他渴望能去爱,但却未必还有爱的能力和坚定的信念。他们在一种尴尬的的境况中重逢,即使彼此都怀着善意的初衷,但如果他们真的走到一起,必然会与别的偷情男女没有两样,不过是重复他人的闹剧罢了。在他们之间,爱情尚未产生,就已经被败坏。

        她伏在床上哭泣,内心悲伤。电话铃突然响了,她伸手拿起话筒。

        “准备好了吗?我八点过来接你吧。”

        是Doris,她们说好一起去参加一个晚会,但岳灵完全忘记了这回事。现在也没有心情出去。

        “我有点头疼,不想去了,你自己去吧。”

        “严重吗,是不是感冒了?我过来看看你吧。”

        她的语气很关切,岳灵心里有些感动,她突然很想对她讲一讲关于何轶风的事,她太憋闷了,很想能对谁说说。然而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第一次对自己承认她并不信任Doris,虽然Doris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的生活导师,八年来一直向她提供种种帮助,但是她无法信任她。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Doris,她太完美、太世故,以至于岳灵无法看清真实的她。她突然想到,Doris一定早就知道她和何轶风之间的关系,这类事情瞒不过她的眼睛,但是她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她甚至可能是何的同谋,不然何轶风怎么会那么快就知道Alex离开北京了。岳灵心里涌上一股怨忿。

        “没事,你别过来,我睡一觉就好了。”

        “好吧,你好好休息,记着吃点药,我明天给你电话。”

        岳灵放下电话,感到异常孤独。她突然发现自己几乎没有朋友,八年来她认识了很多人,但心灵却愈渐封闭起来。杜丽丽已经很久没音讯了,她也结了婚,丈夫是一个包工头,两年前俩人一块去了深圳,联系越来越少了。

        她想给父母打个电话,却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些什么。她和父母妹妹也渐渐疏远了,虽然她心里仍然非常爱他们,也知道他们非常关心她,但由于彼此的生活环境差异太大,平时电话里除了相互问候报平安,就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聊了。过去她和母亲很亲近,多年来母亲为了她的前途殚精竭力,她能有今天,母亲感到欣慰和骄傲,然而她走得太远了,她置身其间的生活已经超出了母亲所能想象和理解的范围,天长日久,她们之间共同的土壤逐渐消失了,虽然她们彼此仍然怀着强烈的爱,但却不得不承认隔膜确实存在。

        夜渐渐深了,她仍然呆坐在床前。她没有吃晚饭,却完全没有饥饿感。她独坐在黑暗中,好像被一种奇怪的力量牢牢地攫住,蜷缩在椅子上无法动弹。虚无感犹如漫天大雾从她体内升起,深渊就在眼前,此刻、明天、后天,所有的日子连成白茫茫的一片,从空虚通向空虚,没有任何出路。她害怕得要命,双臂环抱着自己,手指紧紧抓住肩膀,几乎无法呼吸。过了很久,她挣扎着站起来,钻到被子里,蜷曲着躺下了。


        黎明的晨光将她唤醒了,昨夜忘了拉上厚窗帘,大片的阳光透过薄纱帘洒满卧室,天空湛蓝,空气清新,阴霾的雾霭已经消失无踪,明亮的阳光仿佛有了春天的气象,窗外的柳枝一夜间竟有点淡淡泛绿。她闭上眼睛,享受着半睡半醒间惬意的迷蒙,柔和的光线和熟悉的环境都让她心安。她隐约忆起了昨晚的悲伤,却感到有些不可理喻,也许是快来例假了吧。她慢腾腾地坐起来,看着床头小相框里的全家照,丈夫和儿子正兴高采烈地冲着她嬉笑。不管怎么样,她有两个宝贝儿子,丈夫对她也很好,没有什么可报怨的。

        她跳下床打开窗户,鸟啼声清晰可闻,天气那么好,应该出去走走,顺便给孩子买两件春装,他们长得太快了,去年的衣服恐怕穿不上了。她一边盘算着一边走向客厅。屋子也该收拾了,她给保姆放长假回家过年,今天只好找钟点工来干活了,她提醒自己一会别忘了给保洁公司打电话。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她已经饿坏了。她穿上围裙,步履轻盈地走进了厨房。




[ 本帖最后由 墟里 于 2009-5-22 16:09 编辑 ]
作者: 陈鱼    时间: 2009-5-22 18:25
我没看完 但 总觉得在看剧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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