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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刀客 [打印本页]

作者: 路灯下的人    时间: 2009-8-1 21:55
标题: 刀客
刀客
    一
    一峰骆驼跟着他和马达的坐骑走了很远,从昨晚离开那个小水潭开始,它已经跟着他们翻过了三道山梁。此刻它依旧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们。
    马达对他说:“头儿,那峰骆驼跟了我们很久了。”
    他们停下,转头回望那峰骆驼,茫茫戈壁刺得他们都眯起了眼睛。他们看到那峰骆驼也停下脚步,抬头注视着他们。
    马达说:“它昨天晚上就跟上我们了,它已经跟着我们翻过了三道山梁。”
    他什么也没说,回过身,用刀鞘轻轻拍了下身下的骆驼,继续往西走。马达朝他喊:“是不是刘汉的骆驼?”
    他听到马达提到刘汉,再一次停下,眯着眼睛朝身后望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刘汉这个名字,它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人名应有的光泽,让他感到几丝陌生。
    他仔细地看着那峰和他对视的骆驼,觉得马达没看错,这应该是刘汉的骆驼。当它站在一个地方不再前进的时候,它习惯时不时地把两个前蹄重叠起来放在地上,等它身体摇摆不定时,才安安生生地保持和别的骆驼同样的站姿。那似乎是它最喜欢的一种游戏。身为骆驼,它和所有的同类都长着一个模样,个头也差不多,它也只能通过不懈的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它们不那么一样,好让自己的主人能够记住自己。
    这峰骆驼怎么在这里跟上自己了?刘汉去年骑着它洗劫巴布村的时候,中了村人的埋伏,一队几十人只有两人逃了回来,他们说刘汉已经死了。
    刘汉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死了。当他此刻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觉得那时的一切都一团模糊,只记得当时他的眼睛被阳光刺伤了,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他睁大眼睛,却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只听到他们嗡嗡地向他讲述惨遭袭击的经过。
    他的眼睛黑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缓过来,然后他向远处刘汉遇袭的村庄望去,戈壁上的空气像火苗一样蒸腾着,他不敢再睁大眼睛,远处只有一团尘烟在风中飘飞。他在戈壁上砍杀奔走了多年,再强的阳光也没有使他退缩过,他一直将那种没有一丝杂质的像烧酒一样烈性子的阳光看作自己霸气的象征。可此时,他在这种强光下无声无息地闭起了眼睛,他再也不能直视阳光,直视这片属于自己的戈壁滩。
    他没有暴怒,没有动兵讨伐巴布村。巴布村的人们完全是为了复仇才杀了刘汉,这是对他的惩罚。他觉得自己成了当年的父亲,在儿子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让他征战在这片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戈壁。
    他甚至开始怨恨自己的父亲。当年父亲的手掌在他面前潇洒地缓缓拂过,对他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他看着干绷绷的沙石地,踌躇满志。他却不知道刘汉是否愿意将一生付诸一片黄沙漫天的荒漠。
    他看到马达骑着骆驼朝刘汉的骆驼走了过去,那峰骆驼就掉头小跑开。马达在远处朝他喊道:“头儿,我看清了,那就是刘汉的骆驼。”
    马达的称呼让他反感,他已经跟他交待过了,他们要找一片绿洲,隐退江湖。他不想再看一眼这茫茫戈壁,不想再当什么首领,不想再与任何人死拼。
    他望着前方走不尽的荒途,怀疑自己曾经在这片无情的土地上挥刀征战了数十年,怀疑这是自己的疆土,他隐隐感到,自己只是看着另一个人像一匹猎豹一样在这热风滚滚的地方厮杀。一道道血光闪过另一个人的面前,他在另一个隐秘的地方静静地观察了这一切。他这样暗示自己,可眼前还是会偶尔闪过一道光,他睁开眼睛,在阳光中,整个世界似乎都惨遭杀戮,血淋淋的一片。他觉得,这几十年他活过来了,但是活得干巴巴的。
    他再也不能在这样的生活中煎熬下去。临行前,他分发了所有的战利品,打发了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弟兄们。他要只身一人寻找一片未曾到达过的绿洲,远离死亡,远离过去所有的记忆。
    马达一定要跟随他,终老致死。
    他听到马达远远地又朝他叫喊起来:“头儿,我把刘汉的骆驼领回来了。”
    马达的声音像一锅被煮熟的粥,在膨胀的热浪中嗡嗡地传过来。等马达的骆驼奔跑到他眼前时,他才清晰地觉得,是马达,是刘汉的骆驼。
    刘汉死了,他的骆驼活着,要一峰死人的骆驼干什么,怀念吗?不,不需要怀念了,什么都不需要,把过去的一切都蒸发掉吧。不想再让刘汉活过来,不想再回到年轻时代,血腥暴力而疯狂的年轻时代,太多惨叫、太多死板而刺耳的刀声,在狂乱的笑声和烈酒的麻醉中数星星、期盼有骆驼队经过的疯癫岁月。不,拒绝一切,眼睛里已经填满了沙子,身体将要被这种不知年月的热浪风干了,再也不想看到黄沙和灰白茫茫的世界,只有最后一片绿洲,只要一片隐秘的绿洲。把这野骆驼赶走,继续赶路。他想。
    “愿意你就带着他吧!”他对马达说,他惊讶自己心口不一。
    他轻轻摇摇头,自顾前行。
    马达却开始向他唠叨刘汉的事迹,一会儿自己傻傻地笑起来,一会儿又伤心地抹起眼泪。他没有制止马达,他不想伤害这位和比自己年龄还要大的忠实的老友。他此时觉得马达是喜欢怀念的人,他总停留在过去的时间中无法自拔。他的内心世界中只有那些死去的人们,而此刻走在戈壁滩的,似乎只是马达在现实世界的身体而已。马达絮叨着与刘汉有关的岁月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拼杀,即将去往一片宁静的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催马达快些走,自己也用刀鞘拍了拍坐骑。
    怎么还带着这把刀?这把刀已经沾染了太多人的血,抹去了太多生命,此刻它变得沉重无比,他甚至感到提着它是件很费力气的事情,他对手里这把刀皱起了眉头。
    马达从往事的泥潭中一跃而出,对他喊道:“头儿,那边有个人!”
    他觉得马达的苍老的叫喊像骆驼喉咙里的低吼一样难听。
    二
    有一天,胡杨对母亲说,我要出去了,我要到戈壁去,他们都拿着大刀到那里发了财,我不能在这小村子里呆一辈子,我要像他们一样成为一名刀客。我要是成了一名刀客,整个村子都由我来守卫——别的村子我就不管了,他们见到我肯定吓得东躲西藏,没处藏的都得像见了祖先一样向我下跪。他们当刀客还都有了媳妇,我看到咱们村那个比猪还要难看的刘往都有媳妇了,还给他生了个女儿,不过他的女儿没有随她娘,而是长成了刘往的样子。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出去了,我的马已经套好了,我要提着这把长枪出去。娘,你放心吧,你儿子肯定会闯出个名堂的。
    胡杨的母亲觉得,这个愣头青的小子会在戈壁上受折磨,弄不好连性命也得丢掉。可她拦不住胡杨,她坐在屋门口,朝着太阳——每天她都要朝太阳坐着,她觉得阳光会给她瞎掉的双眼再次带来光明。
    她看不到儿子骑马离开时身后拖在身后的滚滚尘土,她只是感到一些沙子被风吹到了自己脸上,她也不吭声,而是站起身,从明亮的阳光中摸进了屋子,在床上躺了下来。从那一刻起,她再也不让阳光晒她的眼睛了,她不希望自己有一天终于睁开眼睛看清世界的时候,眼前却是一个骑着彪悍大马,手握长枪的马贼儿子。她希望胡杨有一天迷途知返,回到她身边。
    胡杨却像胡杨一样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成长起来。
    胡杨出门的时候,手里握了一把长枪,头上戴着一顶草叶发霉的草帽。他在别人描述过的战场上长时间搜寻自己的猎物。他没有得到预期的收获,只是在一片浸着血迹的沙梁上捡了一把刀。他想,这肯定是一个二流刀客仓皇逃脱丢下的,然后他翻过沙梁,看到了几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显然那个刀客并没有逃脱。
    他觉得那把刀不错,但他不用,他用自己的长枪。
    他的第一次战斗是在一个叫做黑坡的土梁上,那时他正在漫无目的地逛着,希望能遇到一个满载的驼队,好让自己大干一场。黑坡梁上的荡起的大团尘土促使他快马奔去,一群刀客正在抢一个商队。他策马进入对战中,刻不容缓地拼杀起来。他觉得这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的战果,可到最后,他却发现自己成功地营救了商队,他们正在对自己点头哈腰,表达着谢意,并且从车上给他卸下了两大袋大米作为回馈。
    胡杨没有把整个驼队的货物都归入囊中,这使他隐隐地感到一种失落。但他觉得有两袋大米也不错,他把这两袋米带回去,放在母亲的屋门口,叫了两声,他听到母亲哼了一声,就转头离开了。当他再次回村的时候,两袋大米原封不动地立在门口,而自己的母亲已经不能再向他哼一声作为回应了。
    作为一个刀客,征战多年,他没有一把大刀,而是持着一杆长枪;他孤身一人,不属于任何帮派;最重要的时候,他自称刀客,却没有烧杀抢掠,而是莫名奇妙地帮助了那些本应该成为刀客狩猎对象的商队。
    他声誉远播,每到一个村庄都受到人们的亲切招待。这与他的预期完全相反。甚至,他连一个小村的女人都没有征服。曾经有一个性格狂野的女子,以为他是自己一直好奇又向往的刀客,坐上了他的马背,打算跟他流浪江湖。可后来这个女子发现他不是自己梦想中那种野蛮凶狠的真正刀客时,把他骂了一通,然后甩胳膊走人了。
    他漂泊了这么多年,总站在母亲的坟头,跟她哭诉,自己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成为一个杀人劫货的刀客。可自己的愿望就是当一名刀客,却一直虚情假意地做着违心的事情。多么讽刺,自己还一直以手握长矛自豪,刀客哪能没有刀?
    这些年,胡杨的身体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强壮了,他感到不久之后的一天自己会从马背上摔下来。要么被别人砍下来,要么是因为自己太老了,再也不能驾驭一匹悍马了。可是,这么多年自己还没有做过一回真正的刀客。
    于是,有一天,胡杨折断了自己的长枪,走进了一个铁匠的铺子,要他为自己锻造一把大刀,一把让人们看见就丧胆的刀客才有资格挥动的大刀。
    胡杨挎着这把刀再次进入了戈壁。人们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让人们感到亲切的慈眉善目的胡杨。他面带凶光,眉宇中透着杀气。胡杨也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这将是我的最后一次出征。我不再是守护他们的神明,我要作一名刀客,哪怕只有这一次。我也要酣畅淋漓地杀戮,这是刀客的天性。
    可他走了两天,人们似乎都躲了起来。他急切地期待着一场战斗,以便让他像一名真正的杀人如麻的刀客一样劫掠。可铺展在他面前的苍凉寂静的荒漠让他感到无尽的空寂和失望,他甚至害怕自己永远没有机会了。
    这时,他从风中隐约听到了远处的一声骆驼的鸣叫。
    这声鸣叫让他看到了希望,他夹了一下马刺,快速奔去。
    三
    马达看到一股尘烟正从远处向自己滚来,他叫道:“头儿,那人朝我们奔来了!”
    马达说:“那人骑得是一匹马,不是骆驼。”
    “他腰里挎着一把刀!”
    “我看见他把刀从腰里拔出来了,那不是咱们的刀,他不是咱们的人。”
    “他叫喊起来了,他像是要和咱们决一死战。”
    “他是胡杨,我们见过这人。”
    胡杨的战马已经来到了马达面前。他举着手里的刀,兴奋地叫着,要把马达砍碎。马达抽出自己的刀,也向胡杨叫喊了起来,声音嘶哑。
    胡杨却在离马达不远的地方勒住了马,他朝马达喊道:“你们是谁,给爷报上名来!”
    马达转头问道:“头儿,他问我们的名字呢,他好像不记得我们了。”
    马达对胡杨喊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
    他的头儿却恭敬地对胡杨说:“我叫刘沉。”
    胡杨说:“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那么你的,胖子!”他朝马达叫道。
    “你敢叫我胖子?我告诉你,你这个秃子!我是你爷爷马达!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手握长枪的胡杨。我劝你还是回去好好帮助那些商队吧,我们虽然不干了,但是还有很多马贼瞪着两眼巴望着他们从这里经过。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赶紧给爷爷让开道儿,你大爷今天还有很长一段路途。”马达在驼峰上挪了挪屁股,对胡杨阻挡感到不耐烦。
    胡杨听到马达提起他帮助商队的事,感到受了极大的羞辱。他想狠狠骂马达一通,但他还是遏制住了,想到片刻之后他就要把这两人斩于刀下,他很平静很明确地向马达声明:“你的名字很有冲劲呀马达,我告诉你,我是一个刀客,我看你不像什么好东西,但我要让你知道,我是一个刀客。你看见那边有一棵胡杨树没有?等会儿我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在那棵胡杨上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是多么凶残。”
    马达准备与胡杨发起新一轮舌战,被刘沉制止了。刘沉暗暗将手里的刀往上提了提,对胡杨说:“我听过有关你的事,我也见过你,你记不记得,你曾经救过我一命?五年前我们和一群拿着弯刀的马贼在雅布赖山脚下遭遇,就是你冲进来用你的长枪帮助我们顺利逃了出来。”
    胡杨愣住了,心里一阵慌乱,如果自己面对的是两个陌生人,早就和他们拼杀起来了,可现在他们却说自己救过他们,这让胡杨进退两难。他抬头去望天空,他看到几朵纤瘦单薄的白云悠闲地飘着,太阳当头烤着。他觉得自己在这条道上时日不多,而这是自己第一次作为刀客和别人交锋,也是最后一次,怎能无功而返?于是胡杨长舒一口气,对刘沉说:“在你告诉我你叫刘沉之前,我不认识你,我更没有救过你,你不要以为向一个刀客表达一下你对他仁慈的感激,他就会放过你。”
    马达唾沫横飞地叫嚷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再找死了……”他的话未喊完,就被刘沉给缓缓抬起的手臂给斩断了。
    刘沉很沉着地对胡杨说:“胡杨,尽管你不承认,而且也不让我们相信你曾经救过我们,但我还是要说明。我很敬佩你,我听说过不少你的事迹。但如今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刀客,那么刀客应该找满载货物的商队和路人下手,到富有的村子烧杀,你却在这里拦住了两个身上没有多少值钱东西的人,你没有找对人。再说,我们今天还有很远的路要赶。我请求你能高抬贵手,让我们过去。”刘沉很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以这样沉稳谦虚的口气对一个杀气腾腾的人发出请求,这是他从没有试过的,他从前只知道向别人取命索财。他觉得以前的那个嗜杀成性的自己很陌生,手里的刀也只是一块废铁。
    马达吼道:“别跟他客气了,要拼就放马过来!”
    胡杨已经受够了别人对自己的尊敬,他只求能让自己一生的奔波不负自己声称的刀客名号,能做一回恶,哪怕以后被所有后人唾骂,他也要让自己当一回恶人。他对自己说,要忘记以前所有的人和事,那个被别人称颂的人不是自己,是个彻头彻尾失败者。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善事,此刻,自己是一个凶狠残暴的刀客,是眼里只有战利品的嗜血的匪徒,是没有人性的畜生。他听到刘沉的恳求后变得怒不可遏,而他却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没有机会了,你们怎么可能从一个天生就喜欢杀戮的凶徒手中逃脱!”
    马达叫喊道:“奶奶的,你这个蠢蛋,老子让你见识见识谁才是凶徒!”他把牵着刘汉骆驼的绳子交给刘沉,然后瞪着眼珠子,哇哇乱叫着举刀朝胡杨冲了过来。
    胡杨也坐在马上朝冲过来的马达吼叫。
    马达的刀朝胡杨劈下来,胡杨用刀背挡住了,然后发力将马达的刀推开。当胡杨准备用尽力气把刀砍向马达的时候,却看到马达被他从骆驼上推了下去,马达手里紧握的刀割断了自己的脖颈,血如泉涌。胡杨看到马达的脖颈汩汩地淌出像肥皂水一样的冒着泡泡的血液,变得兴奋不已,哈哈大笑起来,对死去的马达嚷嚷道:“马达,你真是枉费了自己的姓名,你就这点本事还敢跟刀客比划,我要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在胡杨树上,让你看看你有一个多么残忍的大爷!”他从马上俯下身子,揪住马达的头发,一刀将马达的头颅斩下,提在手里,对着马达圆睁的双眼啐了口唾沫,然后狂笑着把马达的头放在了一棵胡杨树的枝杈间,对他喝道:你已经死了,再大的风沙也不会让你闭上眼睛了,你好好看吧!
    胡杨感到自己成功地摆脱了过去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刀客,有一种杀戮的快感在他体内流窜。他仿佛经历了一次重生,体内换上了新鲜的血液和灵魂。这种新的灵魂在他内体膨胀,似乎要挣破身体的束缚。他对这种变化感到吃惊和极度亢奋,似乎只有更多的杀戮才能让他平静下来。
    刘沉冷冷地看着胡杨对自己这位忠实的手下施虐,提起马刀放在驼背上,右手狠狠握紧了刀柄。胡杨那由于狂笑而变形的脸让他感到可憎,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自己的脸,这张在强光中扭曲的脸让他感到厌恶。他听到胡杨狂笑着对自己宣战了,胡杨的马正在原地转着,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回应。他低头瞧着手里的马刀,犹豫不决,他不想让自己的刀刃上再多一个不安的亡灵,他抬头眯起眼睛,望着胡杨,胡杨已经与来时判若两人。他越来越觉得,那个迫不及待地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是从前的自己。
    胡杨凶狠地瞪着刘沉,朝他喊道:“准备受死吧!凶狠的刀客要将你们赶尽杀绝!”然后他快马冲向刘沉。
    刘沉看到,令人眩晕的阳光中,那个从前的自己扑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着比阳光更加炫目的杀气。刘沉恶心至极,他甚至捂着肚子干呕了一声。
    胡杨的刀砍了过来,刘沉躲开了。他觉得胡杨挥刀的姿势很难看,他并不适合马刀这种兵器,他应该继续用他的长枪,挥刀对他来说很费劲。胡杨几次没有砍着,暴怒地叫起来,乱砍一气。刘沉的刀在胡杨笨拙地挥舞大刀的瞬间刺进了他的身体。
    四
    刘沉看到胡杨从马背上翻了下去,他声嘶力竭的叫喊声被空荡荡的戈壁咽下了,他那张夸张怪诞的脸也跌进了沙土。四野静了下来,风小心翼翼地吹着,马和骆驼在这寂静之中踱来踱去。
    刘沉看到自己的刀刃上沾着鲜血,他对这些血液的来临感到怀疑。他把刀举到头顶,让阳光的照射使这些血液更加清晰。他看到一滴血从刀刃上滴落,滴在了胡杨那像戈壁一样光秃秃的头上。
    刘沉意识到是自己杀了胡杨,这把刀上正在滴落的,就是倒在地上的胡杨的血。这把刀又沾上了别人的血,这使他伤心至极。他感到阳光像锯一样划着他的眼珠子,酸涩难忍,他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太阳已经西斜了,而斜照的阳光中马达正在一棵胡杨树的枝杈间瞪着自己。他走过去,把马达的头颅从树上取下来,放在属于它的位置上,然后为他合拢了双眼。
    他牵上马达的骆驼,准备离开,可当他看到血泊之中的胡杨时,他勒住了骆驼。他的刀上沾着别人的血,在他立下决心不再杀人后,他用刀杀人了。他动摇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往前走,那片绿洲是否还能到达,即使到了那里,它是否还属于自己?他是否还能在那里如愿地找回丢失的宁静?
    他盯着胡杨的身体,觉得自己是个恶魔,自己永远也逃不脱天生的恶性。在归隐的路上,自己还是杀了人,更重要的是,死在刀下的这人曾经救过自己。他对自己感到深恶痛绝,他的胃里翻腾着,又发出了一阵空洞洞的干呕。
    他猛然想起,自己刚才干呕的时候,看到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朝自己扑来。那时,这个人不是胡杨,是自己。刘沉把胡杨的身体翻了过来,胡杨的脸上沾满了沙土,但还保持着死前那副怒目圆睁凶残砍杀的恶相,似乎意犹未尽。刘沉对自己的发现感到欣慰,他对自己说,是的,我杀的不是胡杨,我杀的是自己,我没有杀别人,我没有杀人,我已经改过了。
    他对夕阳笑了起来,他甚至从胡杨身边跳了起来。
    他跑到头身分家的马达身边,对他说:“马达,我没有再杀别人,我杀的是我自己。”马达被他晃得厉害,却一声不吭地,冷落了自己的主子。
    刘沉说:“马达,你怎么不说话?马达,你已经死了,是胡杨把你杀了。”
    他说出这话后,自己吓了一跳。
    胡杨,那个躺着的人是胡杨,不是自己。
    不,躺在那边的光头不是胡杨,是自己。刘沉自言自语道,然后他对马达说:“马达,那个光头不是胡杨,是我自己,我没有杀胡杨。”
    可马达已经死去了,他的头被刘沉晃得再一次离开了身子。那么马达是怎么死了呢?刘沉记得自己看到那个秃子把马达的头砍了下来,挂在胡杨树上。他对马达说:“马达,是胡杨把你杀了。”
    还是胡杨。
    刘沉觉得脑子里一团乱。他站起身,阳光再次使他头晕目眩。很长时间,他的目光才从黑暗中挣扎出来。他站在马达与胡杨之间,看看马达,再看看胡杨。他仍旧理不清头绪,他难受至极,他觉得胃里翻腾起来,然后不可阻挡地呕吐起来,他觉得呕吐出来会好受一些,于是就把手指伸到喉咙里,让自己吐个痛快。
    他吐完后,提着刀向天空狂笑不止,转而又大哭起来,抱着自己的头颅,向旷野的风嚎叫,向行将死去的夕阳号啕。
    最后他似乎觉得吐痛快了、笑痛快了、哭痛快了,然后他提着刀骑上了前膝跪地的骆驼,向西走去。刘汉的骆驼仍旧不舍地跟随着,马达的骆驼则在马达身边走来走去,似乎思考着怎么才能把马达远离身体的头安放在原处。
    胡杨圆睁的双眼一定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刘沉骑着骆驼往西走的时候,他的前方是浸染着鲜血的夕阳。那时,所有的云彩都像朝圣者一样奔向夕阳,在它的烈火中将自己焚烧。刘沉手里的马刀低垂着,在胡杨的身边形成一道宽大的影子,那道阴影在大地上跳跃了一下,与刘沉身体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然后那道影子又从刘沉的身影中蹿了出来,一串黑红的液体顺着刀尖淌下,落进干渴的沙土中。刘沉高大的上身在驼背上坍塌了,手中的马刀也自然滑落,刺在了戈壁裸露的脊梁上。
    那把直立的马刀被夕阳勾勒出长长的阴影,影子一直蔓延到胡杨的身上,将他瞪着双目笼罩在黑沉的暗中。刘沉的骆驼载着伏在它背上的软绵绵的刘沉,慢悠悠地顾自朝躺倒在血泊之中的夕阳走去。在它的身后,一匹曾经相识的骆驼不知疲倦地紧紧跟随着它的脚步,就像昨夜彼此相遇的时候那样。8060字

作者: 孙浩然    时间: 2009-8-4 21:11
故事会
作者: 路灯下的人    时间: 2009-8-4 22:52
无疑是最严厉的批评了。
接受并感谢!
作者: 墨小鱼    时间: 2009-8-4 23:25
无疑是最严厉的批评了。
接受并感谢!
路灯下的人 发表于 2009-8-4 22:52

我不喜欢抬杠,你的文章我知道你是用心写出来的,我仔细看过,楼上给个“故事会”,你还欣然接受,我觉得文章归文章,尊重归尊重,版主傲慢得不行!
作者: 路灯下的人    时间: 2009-8-5 18:18
问好小鱼!
不是欣然接受
是被接受。在版主看来是故事会,但是我自己认为不是就行了。
我接受的是他感觉那是故事会这件事,我并不想毁坏他的感觉。

作者: 孙浩然    时间: 2009-8-5 18:45
没细说 先道个歉  
读得出心思所在,但是这种写法最高只能达到故事会的要求,绝无贬低的意思。这种篇幅要把一个形象推上去不难,但依靠篇幅去塑造形象并非一件简单的事。三个类型化的人物,加上不断加入的剧情背景,都显示出控制能力的不足。虽然遣词造句都是推敲过的,单从情节来看,尚未达到通俗故事的要求,我如果是故事会的编辑,应该不会选,无论是意象模糊的隐喻,还是打斗的场面,都没能展示出你要传达的背后的意思。
作者: 小辣椒    时间: 2009-8-6 00:51
比故事会要好一点,好一点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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