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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别了,辛妮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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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紫含
时间:
2009-8-13 19:53
标题:
别了,辛妮娅
别了,辛妮娅
紫含
1
“说到底,辛妮娅可是我们全院最难看的护士!”长着柳叶眉的刚说完,另一个就撇了嘴,“辛妮娅可不是护士,她只是个煎中药的!”两个人互看一眼,像是得到什么承认似的一点头,各自端着盘子走去操作台,那里一半的地方堆着玻璃瓶,大多是透明的。
辛妮娅窝在被子里,眯着眼,窗帘只拉了一半,这时节刚好能看到一点光亮,从电力大厦的尖顶一路洒下来,过几分钟,半阴半阳的局面就会改变,大厦中间有一块玻璃上,会有很强的亮光一闪,直接扑向辛妮娅的窗户,辛妮娅便腾的一下从床上跃起来。
多有意思啊!一切的开始都可预料,一切就那么愚蠢。辛妮娅一边刷牙,一边多少有点得意地左右晃动,想着不知从那里看来的这句话。
超人?
老友记?
华生先生?
在那间挂着粗劣西洋画,劣质粗布窗帘的昏暗小屋,辛妮娅穿上一件又一件毛衣。床单绷得很平整,昨夜的压痕好象是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就消失掉了,对,一起来就消失,那块玻璃不就是这样?光线只要一反射到她这里就消失,好象她的窗户恰恰是个吞咽的地方。食管,她满意地想到,这个地方医学上叫做食管。
“事情并不都那么错综复杂。”辛妮娅耸耸肩,对着镜子拉好额前的刘海。辛妮娅耸肩的动作很漂亮,凡是电影上能看到的最漂亮的男人女人耸肩的动作,都和辛妮娅的有些相似。“洒脱!优雅!”那一百多个护士里,有人注意到了她的这个动作,那些天颇有点谜底揭开的意味,好象很多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时距离他们看到辛妮娅的身影不过几十秒。
辛妮娅是被警察带走的。带走之前,她刚拿着一个罐,捂着口罩,往橘红色的保温瓶倒煎好的药水,身子向前倾着。那里热气腾腾,一股又一股的白烟,纠缠着向上翻涌,每个炉子上,都搁着一个陶罐,陶罐里咕噜噜、咕噜噜地响着,整个房间都是中药特有的气味,辛妮娅就站在窗前的桌子边,穿着白大褂,捂着大口罩,烟雾里也看不清她什么表情,但眼尖的,还是看见了她那个耸肩的动作。一传十,十传百,几十秒之后整个医院就都知道了。
“她多不在乎!”
“那个动作也太恶心了!她以为她是谁?!”
“还是蛮优雅的,有点像
斯特里普
。”
“
斯特里普
?《廊桥遗梦》?发高烧了吧你。”护士伸出手去搭另一个额头,那个一甩手,盘子里哗啦啦一阵响,那伸手的护士楞楞地看着那个扭身出去。
那天去看辛妮娅被带走的人并不少。还有听说之后,特意赶去看那小屋的护士。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没有单独去的。
就算是住在医院的实习生,也很少有人来到这个医院后门独立的小屋,这是三间平房,最早据说医院大门是在后门这块,那三间平房是传达室,一间住人,一间堆扫帚畚箕,一间收发报纸。城市道路一改,前门变后门,大门开到原先的右侧,在那里造了个两层的急诊室,急诊室的边上是很气派的八层门诊楼,大门跟酒店似的,连传达室都省了,原先的传达室,就荒废不用了,堆些杂物之类,几年前,因为住院部的病人提出家里煎中药不方便,外地的连地方煎都没有,医院便拿这三间房,当作给病人煎药的场所。一开始随便病人陪护进出,想煎就去那生个小炉子,自己带个罐,煎好了走人就是。后来乱得不行,陪护们你炖个稀饭,我炖个汤水,都拿那里当自家小厨房,霸道点的还占了炉子,不许别人用,医院里便派人专门守着,先交钱,专门有人煎,煎好送到病人床前,工种算是护士,一样穿白大褂,捂大口罩。辛妮娅就是那里的两个护士之一。
“护士?哪个?辛妮娅?名字蛮好听的,不认识啊。”有一次同学去找辛妮娅,问了好科室,也没问到辛妮娅在哪个病房,以为走错医院了,后来才知道辛妮娅在那里煎中药,属于中药房,那里从来不配给护士。
算起来,辛妮娅能到这个大医院工作,当护士,完全是她的命太好了。辛妮娅的父亲是打鱼的,也就是说,辛妮娅出生在船上,一生下来,父亲一看又是个不带把的,当下脸就黑了,幸好是清晨,辛妮娅哭声嘹亮,张着小嘴,脸色通红,阴郁着脸的男人抓着一捆鱼网就出船了,那一天运气格外好,男人打了一满舱的鱼,回来正听见辛妮娅呜哇呜哇的大哭,“那哭声,啧啧,男娃都比不上。”男人一高兴,大手对着辛妮娅脸就是一捏,辛妮娅差点没哭憋过去。
辛妮娅越长越丑,皮肤黑黢黢,个子纤细,两个眼睛起初还看不出哪里不对,等脸一长开,就看出来了,两个眼睛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看上去就变成无论是哪个角度和她说话,都看不出她那眼睛看在哪里,时间长了,和她说话的人就觉得诡异。除了眼睛,辛妮娅的鼻子也没长好,鼻梁部分好象被两个眼睛相互扯去了一部分,完全塌陷了,幸好鼻尖没有翘起来,嘴巴在鼻尖下面,也还算有摸有样,笑起来也不是龅牙,加上辛妮娅身材又高又直,多少弥补了一些眼睛和鼻子所带来的视觉上的缺陷。
辛妮娅相貌虽然不好,命却好。按渔民的说法,叫八字和龙王爷合着了,哪一步都走不错。城乡统一规划的时候,渔民成了居民,吃商品粮,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粮票,油票,辛妮娅出生后,计划生育就严起来,不许人多生,辛妮娅已经有了两个姐姐,所以多了辛妮娅,无疑就是多了个口粮的来处。等到医院、环保这些单位征用他们郊区的房屋和一点点土地,政策变得更好了,按照土地征用的面积,辛妮娅家刚好够一个指标,也就是没有结婚的辛妮娅可以进医院当个工作了,还当上了护士,这让打了一辈子鱼的父亲很是高兴。“有儿子怎么了,男人医院统统不要,都给派到环卫所去了。我家姑娘可是护士。”父亲逢亲戚便说,这样的话,也只有在家里和亲戚那里说说。一个渔民没儿子,无疑一个农民没有土地,辛妮娅的父亲一向在村里不说话,现在没事就爱去鼓楼街那里转转,碰到村里人来看病,他就热心地指点,这边是急诊,那边是门诊,“怎么就摔着了?这么不小心,看骨科,骨科,在二楼左手边呢。”他相帮着扶人去了二楼。
鼓楼街的很多时候,都聚集着小摊小贩,赶也赶不了,除了因为那里有个医院,二十四小时都有生意可做,更重要的原因是,鼓楼街自古就是小摊小贩聚集的地方,解放前,据说鼓楼只是有点破败,上到那里去的砖石一不小心没踩好会松动,啪地掉下来,吓人一跳,生怕刚巧底下有路过的人,鼓楼还在的。这鼓楼的年份有些长,鼓楼就建在拱形城墙上,约有三个开间那么大,两层半的建筑,那半层在中间,是一个攒尖顶,尖顶的中间悬挂着一面鼓,鼓楼因此而得。鼓楼文革时期被毁,据说是被一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留下,好多年后才从砖块的缝隙里长出些植物来,春来冬去的发了又枯。鼓楼下的城墙门早已不在,小贩和居民们进进出出,医院的大门开到这边后,鼓楼街就越发热闹。
辛妮娅被带走的时候,走的是医院大门,因为警车就停在急诊楼前,看热闹的人挤得车子都快没影了,有人说带了手铐,有人说哪能呢,她两手都拢在袖子里哩,有人就说,这姑娘到我这买过包子,有人就呸了一声,说,还到我这买过手纸哩。就听四周哄哄的笑起来,空气里本来有些异常的紧张,被这笑一冲,立时就消失了。警车那时也早走没影了。天地间好象被渲染过一样,那几分钟时间,就成了任何可以谈论的话题。
2
冬天临近,黄昏一下子变得很短。辛妮娅盯着墙上那幅粗劣的西洋画。她分不清西洋画和油画有什么区别,搬家的时候那人说这个是西洋画,她就点了点头,后来来过她小屋的人说,啊,你还有油画。她也点了点头,看见他在画面前站在一会,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她不知道他看到她点头的动作没有,他离去之后,她站在画面前,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出那个人的视线在那个角度能不能看到她点头的动作。
辛妮娅有点失望。要是她当时离开那个半拉着窗帘的窗户,走到拉开的那一边就好了。她想,该死,这窗帘的颜色无论如何得换了,不能总是咖啡色,和她身上那件该死的咖啡色上衣一样。
啊,你还有油画。这幅画什么意义呢?这个人居然在那里停留了三分钟,说了这句话之后就一声不响。她观察完关于视线角度问题,才重新打量这个整日面对着她床尾的西洋画。西洋画,她想,她已经习惯这样叫了,先入为主么,帮她搬家的那个人就是叫西洋画的。那是一株光秃秃的树,树后面的所有颜色都明晃晃的,越往后就越亮得刺眼,树前面的颜色则越来越暗,到靠近她这边的边缘,几乎都是厚重的深颜色,胡乱地刷在一起,毫无规则地这里一块,那里一点。四周都那么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就好象这棵树被剥光了衣服,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啊,你还有油画。这个站在画面前的人,并不是要等她的回答。辛妮娅也从未料到还有人会跟她提起这幅画。
什么来着?西洋画?油画?
哦,是油画。
是我买来的。
总不能是这三个答案里的一个吧?“会不会很傻呢?”辛妮娅自问了一下,就更不敢想其他的答案了,直到那个人看完,转身,走出去,辛妮娅还站在窗帘那里,一动没动。
“这个人并不是要我回答呢。”辛妮娅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跟着那个人走到门口,然后走到门外微弱的灯里面,门被他很绅士地带上,辛妮娅跌倒在床上,抑制不住的兴奋已经要使她晕厥了。
啊,你还有油画。她呻吟般地重复着这句话,手捧在胸前,紧紧地握成拳头,小拇指的指甲,将手心掐出一个深咖啡色的印记,第二天她站在画前时,感觉到那个印痕微微有点疼。那里昨天破了一点小皮。
辛妮娅自小就知道自己相貌异常,小伙伴玩着玩着就少去了,男孩子基本上不答理她,她也不在乎,两个姐姐也不喜欢她,恨父亲宠她。姐姐不喜欢她,她很难过,但也没什么,辛妮娅不是喜欢难过的人,姐姐们不和她玩,她就跟在后面看,男孩子有时来推她,不许她看,她想也没想就走了,去看别的男孩子玩,也并不觉得难过。或许是性格随和吧,初中之后,她也交到了几个要好的姐妹,一起放学下学,去河边捉螃蟹小虾,但进入高中那些女孩子就和她疏远了,那些女孩子各自有了自己的包围圈,大多是些油里油气的男孩子,那些男孩子无一例外都不许女孩子带着辛妮娅出现,说辛妮娅不适合被他们看到,喝酒都喝不自在,“被辛妮娅那眼睛一看,都不知道喝的是酒还是尿了。”辛妮娅喜欢看男孩子喝酒抽烟,父亲就喜欢喝酒抽烟,但男孩子不喜欢她,她也就不再跟着去了。到辛妮娅工作搬家那天,倒是来了个帮忙的同学,想找辛妮娅帮忙介绍个护士,说是家里人喜欢护士,要是娶了护士做老婆,看个病什么的方便。搬家那天,那男同学才知道辛妮娅只是个煎药的护士,和病房、门诊的护士一点联系也没有,搬了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辛妮娅当护士了啊,我都想找个护士做老婆呢。”那男同学起先这么说。后来临走已经真相大白,有点打不起精神,不过还是说了句:“我是想找你介绍个护士给我呢。”说完从那西洋画前面的凳子上跳下来,就走了。
辛妮娅认真地记住了这件事,可是一百多个护士,她过很久才和一个说上句话,没说上几句,那护士便急着催她走,说:“倒好了没有?倒好了就快走,这个病人马上要抽血的。”辛妮娅一着急,那个病人的杯口又小,滚烫的药水一下子倒偏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药全倒在了病人的手上,病人哇一声尖叫,辛妮娅吓了一跳,保温瓶没拿住,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发出爆破的响声,辛妮娅抱住自己的头,也啊的尖叫了一声。
从此以后,辛妮娅便不再和护士说话,去病房送药,便一门心思在倒药上,也学会了一些技巧,比如不让病人拿着杯子,倒完再回答病人的问题,差乱倒是再没出现过。
有几次辛妮娅路过护士站,看见那里靠窗口的桌子上,堆着的都是透明的玻璃瓶,光线洒在高高低低的瓶子上,折射出很多的色彩,每根色彩里都有许多颗粒般的东西在浮动,护士们带着白帽子,身影在那里晃动,光线也随着晃动,好象蝴蝶扑动翅膀一样。辛妮娅脚步就有些迈不开了,提着大篮子,痴痴地从窗户那里望出去,云正在那里缓慢地移动,辛妮娅也慢慢地移动着。
“那电线杆上停着一只燕子呢。”她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说。
“路医生忙完了吗?这么好兴致,还看燕子啊。这是燕子吗?我们都以为你麻雀呢,每天都来的,等会还要多,唧唧喳喳的,我们都嫌吵。”护士站里一个眼睛圆滚滚的护士对着辛妮娅的身后笑,假装不经意地看了辛妮娅一眼。辛妮娅快步走了过去,像是忽然被抓住逃学的孩子一样。
3
“你见过大蓟吗?辛妮娅”同在煎药房煎药的小蓟问她。“真是什么事情都有,我的名字叫小蓟,这个药方里却有一味中药叫大蓟。”她一脸的不信,看着辛妮娅。“很不吉利吧?恩?”
辛妮娅正在用筷子捣鼓中药,这是一个肝癌病人的中药,药引子是一两猪肝,病人家属事先把猪肝切碎了,水开后,辛妮娅要边搅拌,边放猪肝,按一个方向一刻不停地搅拌,直到药煎好。那病人家属第一天在边上一直盯着辛妮娅,确信辛妮娅做得没错,才走。
“谁知道呢,现在的药方都那么古怪。我上次还煎过乌鸦肉呢,都说乌鸦不吉利,煎了乌鸦就吉利了?那男人吃了十多只乌鸦,还不是死了。”辛妮娅说。她的鼻尖已经冒汗了,心里窝着一团火,她最讨厌猪肝的气味,小时侯在船上,父亲总是用生猪肝钓甲鱼,每次都要辛妮娅帮着穿到那个铁钩钩上,说辛妮娅手气好,辛妮娅很害怕那软不拉几的东西,每次也总弄得一手血,以后看见那东西就想到那黏糊的感觉。
辛妮娅和小蓟很少说话,小蓟长相不错,一到下班时间人影就不见了,收拾陶罐,清倒药渣子的事每次都是辛妮娅一个人干的,一开始小蓟还很不好意思,第二天上班还帮她带个包子之类的,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就算挨到下班,也不去做那些事。辛妮娅倒也无所谓,不过就是收拾个东西,倒个垃圾,只是药渣子气味难闻,有些药还有股说不出的恶臭,辛妮娅有时便连晚饭也吃不下,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东想西想,慢慢地就睡着了。小蓟十天里有八天不在宿舍,后来干脆把东西一收拾,出去跟人同居了。也不知过了几个月,又搬回来,隔段时间又搬走了。来来回回几次,辛妮娅一次也没看见那些男人什么摸样。
“又臭又脏,男人来了也要被吓跑,我可不想让男人知道我干的是这个。”小蓟一边往自己身上喷香水,一边照镜子。“我妈还想让我找个医生呢,最不济找个医院里的也好,可医院里的男的,除了医生就是抬尸体的,我找哪个去?”
小蓟的话不无道理,平时和她们这个地方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医院里那些做杂工的人,医院里有很多杂工,有专门负责每天把住院部的病人大小便送去化验室的,也有急诊时抬病人的,那些人一旦碰上医院里有人死了,便去抬死人,主要的就是一个抬。而送大小便化验的,也就是一个送,顺理成章,将中药房包好的中药送过来煎的,也就是这些个人。这些人都是杂工,临时工,有随时就走的,也有做几十年的,而辛妮娅和小蓟,好歹是医院的正式职工,虽然名称不同,叫土地征用工,但那也是护士,穿白大褂的,拎着篮子去送药,路上碰到很多人,同样叫她们护士,问去哪哪科室怎么走。
辛妮娅还没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不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到底要怎么开始?母亲介绍过几个男孩子,在家相的亲,来的有工厂里的,他们那个村子边上开了个拉链厂,专门做帐篷拉链的,听说效益很好,招了很多女孩子,也有男的,就很吃香,漂亮点的姑娘都围着,但男的就想找个有单位的,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临时工,辛妮娅这样的条件自然好过那些姑娘。相亲相了几次,每次都是开了个头,辛妮娅匆匆回家吃晚饭,那男孩子一边吃着,吃完和母亲、父亲说会话,就走了,一次就结束了。辛妮娅倒觉得没什么,母亲却受了伤,嘟囔着数落辛妮娅,说她在大医院工作,怎么的也该跟那些护士学学打扮,“再不济,护士说话的腔调也学学呀,人家讨老婆,就算相貌不好,也要讨个说话好听的吧。哪像你,低着个头,一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母亲说着说着就有些火,父亲拍拍她,示意她好回去了。辛妮娅便轻松地回到医院煎药房那间小屋里来。
多有意思啊!辛妮娅骑着自行车,生活是愉快的,生活很不错,是谁说的?好象是个诗人吧?好象不是这样翻译的?她拐进了林荫道,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了,住院部后面直直的林荫道直通到她的小屋,梧桐高大而茂密,两边的枝桠都已连在了一起,好象两个人拉着手,站在两边。临近冬天了,梧桐叶开始掉落,船一样的叶子踩上去会发生清脆的响声,好象她吃腌萝卜时发出的声音,她很爱吃这种腌萝卜,爽口,清脆,舒服。对了,大蓟的别名也叫老虎刺,她查了图片,那种植物到处都有,她们窗户底下都有,明天指给小蓟看,很普通的一个植物。不吉利?她笑起来,小蓟真是想得出。不吉利的东西小蓟还没看到呢,这些天有一个病人家属拿来一包东西,神神秘秘的,一定要让她每次放一小包在药里。她起先不同意,医生开好的药哪能随便加东西呢?但那精瘦的黄脸女人最后抽抽搭搭哭起来,说要是辛妮娅不加这一小包东西进去,等于是要了她的命:“我男人会杀了我的!我托了好多熟人才拿到的呀!还化了好几个晚上把它烘干了,剪碎了,他说这个能根治他的病,治了他的病就等于救了他的命呀。护士。”
辛妮娅有点不知所措,这个女人竟然慢慢将身子蹲下去了,边蹲边从胸膛里发出一些低沉的赫赫声,好象她的身子在说完这段话之后,骨头就随之被抽掉了,血也流干了,只剩下呼哧呼哧的一张皮,正慢慢萎缩。辛妮娅看了看单子,现在她已经能看懂一些医生虫子般扭动的字了,那男人得的是肾癌。怎么又是癌呢?她有点厌恶地伸手将女人拉起来,“你得告诉我加的是什么,万一有什么意外呢?”
女人忽然立直了身子,骨头和血快度地张满了那张皮,辛妮娅看见她的头发都一根根快速长了出来,“我不能说。你只管放,保证没事的。”
辛妮娅一边搅拌着药罐,一边忍住厌恶。这件事她没跟小蓟说。要是那女人找的是小蓟,小蓟会怎么回答她呢?那女人的纸包一层一层的,她解到最后才发现,纸包里包裹起来的是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泛着槠色的东西。“是狗的肾脏。”那女人临去之间像下了决心似的,低声说了句。
是狗的肾脏有什么不好说的呢?我还以为是人的肾脏呢。辛妮娅这么一想,就有点慌张,她想起那女人怪异的行为,说话时被抽空的嘶哑、空洞,眼神的游离。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明天要不要把这个事告诉小蓟呢?
“晚上好!”黑暗里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刚才停车没看到,抬头才发现自己门口站着个人。
“我是路医生,我来拿中药,煎好了吗?下班过来没见到你们。”电灯光下那人眯着眼睛,或许没想到灯光会这么亮吧,他抬手揉了揉眼睛。
辛妮娅低头将保温瓶递过去,“对不起,我回家了。”她小声说,生怕那人看她眼睛,灯光怎么这么亮呢?她也抬手揉了揉,平常可没这么亮过。她心里有些慌乱,希望这个男人接了瓶子就走。
“我没带杯子过来,要不就在这里喝了吧。”那人说着自顾自拧开保温瓶盖子,一边四下里张望起来。
辛妮娅靠在窗帘上,一动不动。她是有些惊慌了,早上送中药来的人专门挑出一包,说是医院大夫自己喝的药,煎好放那里就行,他自己会来拿的。小蓟很兴奋,问那杂工,是男医生还是女医生?那杂工说不认识,大概是个女的吧,女人才喜欢吃中药,男人生病连药都不吃,那杂工不屑地摇摇头。小蓟便没了精神,打开一看,都是些治胃病的草药,就说这些药味道臭,辛妮娅,就辛苦你啦。
辛妮娅等了一下午也没见着有人来取药,下班母亲电话催得急,也就锁了门走人,想着下班了,走也不算违反纪律,就把保温瓶搁在窗户上,想着那医生来时也能瞧见取走,哪知那人却等在了门口。
4
生活是愉快的,生活很不错。
辛妮娅哼着歌。“谈恋爱了吧?辛妮娅。瞧你脸色那么好。”小蓟忙着倒药,早上的第一批药出来了,她就要去病房送药。辛妮娅已经送完了一趟,再送一趟上午的工作就结束了。
“谁会看上我这样的人?男人看到我就皱眉头。”辛妮娅有些自嘲地说,她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男人那样看她会使她难过,虽然性格随和,从小到大,辛妮娅并没有真正知心的朋友。偶尔碰到同学,也没人过问她恋爱的事,参加几次同学会,大家谈的都是不着边的话,喝酒喝酒,没谈几句就有人打断,于是喝酒倒好象成了聚会的主题。她也看到中途有几对偷偷开溜,坐在靠窗的她看到他们一出去就搂在了一起,之前还在各自说着男朋友女朋友呢,她想。
啊,你也有油画。她常常在这些聚会里想起这句话,然后偷偷地笑,好象回味这个很有意思。“你在笑什么?”那个帮她搬家的男同学坐到她身边,辛妮娅就说,“我在想一个说的话。”她想起来,就是这个人说,那是西洋画。
“我那幅画是油画,不是西洋画。”她说。
男同学坐直了身子看她。他的个头很矮,辛妮娅都比他高一点,他还想站起来,因为他觉得抬头看辛妮娅,辛妮娅那只稍微高点的眼睛,就有一种往上吊的诡异,矮个子的他有点受不了。
“那不是西洋画,那是油画。”辛妮娅认真地说。
男同学站起来,用手去摸自己的脑袋,“哦,是油画吗?西洋画和油画有什么区别吗?我记得你是有一幅画,是买的?”
“辛妮娅,你还没谈恋爱吧?”男同学又问。那男同学,后来不知是不是为了打探交代辛妮娅的事,偶尔来过几次,每次都远远站在树下等辛妮娅过去说话,皱着眉头说:“气味这么古怪,辛妮娅,你头发上都有。”说不上几句话,男同学就捂着鼻子走了,过好久再来一次,小蓟就说,这个人在追求辛妮娅呢。
辛妮娅不说话。男同学便走开去,没再回来。后来的几次聚会,辛妮娅就不再去了。冬天来了。黄昏好象才过一下,天就彻底黑了下来。辛妮娅一件一件地穿毛衣,“冬天真是万籁俱寂,一切都停止生长了,除了疾病。”现在梧桐叶子已经一张不剩,连地上也没有了,她踏着那直白的水泥路去送药,冬天开始,几乎每个上午都必须得送三趟。医院里也是人满为患,到处人声鼎沸,辛妮娅像条鱼一样每天穿梭在里面,提着装满药水的保温瓶。
“你瞧,辛妮娅,你就像条鱼一样。”那个说她像鱼的人,把她的身子扳到侧面,让她对着墙壁。明亮的地方出现一个纤细的影子,头很小,身子和臀部连接的地方,快要断掉一样,又分开,在下面划了个漂亮的圆弧。有一个大得多的影子慢慢围拢过来,将那纤细的影子覆盖,有时影子好象变成一个,有时影子连接在一起,影子和影子中间,没有缝隙,模糊的一片,但仍能看出,那个美妙的圆弧。然后,所有的都不见了。
“你知道鱼哪里最美吗?辛妮娅,鱼的嘴唇和尾巴,鱼的尾巴,其实才是鱼的眼睛,到哪里都得靠尾巴。鱼的尾巴扭动起来,整条鱼才是活的。”
住院部二楼是产科,拐弯的地方有一面镜子,可以照得出全身。不过产科的病人很少喝中药,所以辛妮娅去的次数就寥寥无几。电梯下到二楼的时候,辛妮娅迈着步子走出来,很少有人在二楼下,楼梯间也没人,辛妮娅从容地拐弯,走到镜子前,侧身过去。两个护士拿着消毒包出来,看见她,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一个夸张地嗅了下鼻子,啪嗒啪嗒下了楼梯,辛妮娅凝视着自己镜子里的身影,毛衣穿得太多,上身裹在白大褂里,下身纤细,像个孕妇一样。
辛妮娅回家的次数多起来了,呆在她的小房间里不知捣鼓些什么,没多久又再回医院去。母亲就有些怀疑,想敲门进去,父亲挥手阻止了。父亲现在不打鱼了,不过每天早上,必去河边钓鱼,辛妮娅休息的时候就相跟着去了,坐在河边,父亲啪啪地抽烟,辛妮娅就拿个小石子扔水里,这里那里扔,水面上一圈一圈的,风一吹,又变成半圈半圈的,父女两个都不说话,一早上一条鱼也没上钩。河里的挖沙船一响就是一早上,辛妮娅觉得,那船突突突的响声,会剥夺人说话的权利。
据说警察后来在辛妮娅的小房间里发现许多小幅的油画,最多的画的是一条条的鱼,还有就是微微侧身的女人,因为侧身,那些女人的眼睛有一只总要稍微低一点点,看上去很温和,也,很美。围观的人里有人这样说的时候,边上就有人哼了一声。
那些鱼有几张很恐怖,大张着,好似在呐喊。所有的色彩里都有红色,大块的红色,有时在鱼的后面,有时在鱼的两边,更多的是鱼的头顶,鱼直直地望向那里。谁也不知道辛妮娅从哪里搞到的,后来那些画被附近一个学院的学生拿走了,辛妮娅的父亲坚决不肯收一分钱,母亲眼巴巴地望着那学生放下一袋水果,红着脸走了。
5
“路医生被抬出来的时候,真的只裹着一床被单?”那个护士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说:“什么也没穿?”
“何止什么也没穿呀!那被单都是血,像路医生的皮肤一样。你们科室那总粘着路医生的小李,都好几天没来上班了,那天她看了几秒就扑通倒下去了。”说的人用手按着胸口,惊魂未定的样子。
“听说下个月路医生要结婚的。”两个人沉默了半饷,快走到食堂门口,一个又说。
身后有脚步声跑过来,几个护士急匆匆往急诊那跑去,两个穿蓝色工服的男人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的人整个被棉被盖住,一个黄色的氧气针随着担架抖动。边上的人大多快速地让开了。
“那天路医生也是这样被抬出来的呢,太可怕了,路医生那么高,那担架都快放不下他了,怎么可能呢?”
“你见过辛妮娅吗?好象说她也很高,还很难看?”
声音立即激动起来:“难看!很难看!再没有这么难看的女人了!路医生又高又帅,头发还是自然卷的,我们科室全体护士都喜欢他,路医生平时不太说话,可是一说话,所有的人都觉得路医生是个文化人。他总喜欢说,你们看,燕子又来啦。”她说到这里,一口气接不上来,脸通红,使劲拿手拍了下胸口,边上的护士赶快帮她拍起了背。
“路医生不是全院最帅的男人,不过路医生是全院没结婚的女孩子心中的偶像,这个大家都知道啊。唉,可惜了,这么个男人,怎么会和那个叫什么辛妮娅的丑女孩搞到一起?好象还是个土地征用工?什么也不会,就煎煎药?”
“我也没怎么注意过这个女孩,她总低着头,走路连声音都没有,有一次站在护士站那里不知看什么,都把我吓一跳。是呀,路医生怎么能和她在一起呢?打死我也不信。肯定搞错了。”
“警察都把她带走了。还有人说,在那丑女人的房间里找到了路医生的心,还有,还有路医生的生殖器。”
“哇——”那神情激动的护士吐了出来,食堂淡黄色的地砖上,星星点点都是白色的米饭,还有一些绿色的被咀嚼成了纤维状的菜。
6
辛妮娅窝在被子里,眯着眼,窗帘只拉了一半,冬天的早上,天是从灰蒙蒙的一片开始的,这和春天明显不同。再过几十天,就是春天了。辛妮娅望向床尾的那幅画,光秃秃的树后面,有大片明亮的颜色,一直延伸出去,无边无际,辛妮娅望着那片光亮,仿佛看见有一只手从那里伸出来,那只手在明亮的光线里,可以看得见淡黑色的汗毛,轻轻地在光线里颤动,像蝴蝶扑打翅膀带给叶片的颤动。四周也是光秃秃的,那树好象被剥光了衣服,静静地躺在田野上,一整个春天,就那样光秃秃地躺在田野上,睁着不知望向哪里的眼睛,等待着。
那人说,这幅画叫做《春天》。春天,她小心的重复这两个字。别了,春天,她想,生活是愉快的,生活很不错。天色似乎更加灰蒙起来,电力大厦的顶端,奇怪地建筑成了哥特式,拉了一半的窗帘,刚好遮挡住顶端的一部分。“你知道鼓楼吧?那个攒尖顶,比这个电力大厦漂亮多了,我爸画过那个鼓楼,那些通往尖顶的脊,多像你的肋骨啊,辛妮娅。”他赞叹地将手停留在那里。耳语般的,她听见一些声音,“辛妮娅,你知道鱼要侧着看才美吧?你像条鱼,你知道吗?辛妮娅。哦,不,别动。”她尽量地让自己的手伸开来,一只手总在身下,她已经感觉到那手麻了。但她不动。“你知道那叫毕加索的画家吧?他常画那种侧身的女人,那些女人就和你一样,一动不动侧身坐着,对,就那样,你瞧,你的眼睛多美。”一个影子慢慢地压上来,辛妮娅忙乱中安静地看了一眼窗外。
她看见电力大厦顶上的彩色灯,像她每天看见的最初的那抹光亮,刷一下洒下来,整个医院后门,都亮堂堂的。
“晚上好,辛妮娅。”
7
“亲爱的辛妮娅:
你好。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一天我看见你去鼓楼那儿了,那里晚上没人敢上去,所以辛妮娅,我很佩服你,你是个勇敢的女孩。你父亲将你养在家里的鱼都倒到江里去了,还说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那些画,你堆在床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父亲说,让我看着办吧,后来我拿了一幅去学院,围了很多人过来看,有人说想买,我就带他去看了,他很惊讶,脸都红了,说全要了,但是你父亲不肯收钱,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是对,我知道,那些画化了你很多钱,我在你抽屉里找到很多汇款单。我辞职了,想去外面走走。你走的那天,我相信医院里的每个人都看见了,那些小摊贩足足讲了有个把月吧,那些护士阴着脸走来走去,不过,我知道她们为什么要阴着脸。
你没做错。辛妮娅,我很后悔,没帮你倒过一次药渣子。现在好了,我们都不用再倒啦。
小蓟。”
8
“五天的药。”护士把一个塑料袋放到病人床头柜上,病人打开,五包褐色的液体,摸上去冰凉,他用手提起一包,那药液一下子鼓起来,上面空了一大截,他小心地插进去一根吸管,褐色慢慢往下,往下,最后皱巴巴地缩成一团,啪,病人扔进了垃圾桶。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望见高大的茂密的梧桐树,宽大的船一样的树叶,遮挡着一条路,路的尽头,依稀是两扇生了锈的铁门。
作者:
孙浩然
时间:
2009-8-13 20:54
本帖最后由 孙浩然 于 2009-8-13 21:12 编辑
经典短片的模子,一个苦命孩子的生活横断面。可以尝试省略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把其他细节再加强。寻找自己的语言。
还有,这是什么样的医院啊,从上到下人人都看过大量文艺作品。
作者:
余余
时间:
2009-8-16 19:49
本帖最后由 余余 于 2009-8-16 19:52 编辑
1#
紫含
看了,可能看的还不够细。那个说辛妮娅像鱼一样的男人是路医生吧?
这个小说的容量挺大的, 有些地方可能带过得太快了点,再细点。
“冬天来了。黄昏好象才过一下,天就彻底黑了下来。”——这个句子很有感觉。
不错的。 在结构框架上应下了一番工夫的。 我到现在都不太清楚怎么安排好一个小说的结构,只知象流水一样的写下来。
作者:
转身一箭
时间:
2009-8-17 21:52
这个挺好的
作者:
紫含
时间:
2009-8-18 20:57
孙浩然:这个小说写的时候的确过于文艺化了,修饰得太多,使小说臃肿了.
余余:这个小说应该能写得更好,更流畅,在结构的安排上更加明朗,只是被我浪费了.你的猜想是对的.呵,不过令我惭愧了.
转身一箭:谢过夸奖.转身一箭,当是心中有箭了.
谢谢三位回帖.本来都想着,这么不好的小说,就让它快点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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