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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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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彭建德
时间:
2007-8-4 13:06
标题:
病中
当时手术刚结束。外面是个不错的天气。临近初冬,阳光穿过树枝空隙落在窗台上,数点光斑就像几只刚出壳的小鸡崽毛绒绒的。最那边床位上是个老头,八十多了吧。他翻了翻眼皮,瞥了我们一眼,继续望着吊水的瓶子,像个小孩子那样咕咕噜噜自言自语。瓶子对他来说也许是个永远猜不透的哑谜。中间床铺上的高中生正在看报纸,嘴上已有了些胡须,他母亲一声不响地坐在旁边织毛衣。这对母子就像在家里一般的悠闲。一跟管子从少年的被子里伸出来,连在床角一个透明的壶上。这情形使人想起实验室里那些弯弯曲曲的玻璃器皿。
一会儿,老头突然提高了嘀咕的分贝:哎啊--没水了--哎啊我怎么还不死噢!
走廊上人影憧憧。有病人家属;医院卖饭的;以及梳着大背头的主治医生;间或一两个小护士叽叽喳喳走过去,像蝴蝶般一飞即逝。正在打望之际,就见一个熟悉而圆胖的身影急急地晃了过去。心头一震。
没错,真的是他,他刚才的确过去了。我正打算要立立将其喊住,他却已经走回来。先是在门口站了一下,又转过身看门上的牌子。穿过大煜和立立之间的缝隙,我的目光落在旅行包上。那是十年前他在供销系统上班时买的挎包,已经旧得很利索了。记得以前包的主人每次出差回来,母亲一定会把这个老式的旅行包里里外外洗一遍,然后高高地挂到阳台上。
爸。我用家乡话喊了一声,他这才看到我。
他坐在床边,放下包时顺手将我裸在外面的脚朝被子里推了推。好些没有。他的声音有点疲惫。你妈连夜打电话给你堂哥,要他的车把我送到黄花机场,总算赶上了今天早上的航班。对方说着又拉了拉我胸口的被子。手的骨骼极粗,看上去很有力,和儿时记忆里的那双一样有力。
小的时候,我极怕冷,连不喜欢洗澡,每次如临大敌。往往是母亲烧了一大盆炭火,用一个铁架子罩着,上面放着我的衣服,然后旁边则有一大脚盆热水。母亲是个出色的钳工师傅,车床电焊什么都会,这个架子便是她的杰作。他说,你到底洗不洗。我委屈地望着他,小心回答,不洗,冷哦。于是,他从腰间抽下皮带,是那种有五角星的宽皮带。他执住皮带两端在我鼻子前扯得啪啪直响,咬着牙齿说。洗不洗。当时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手上的骨节,以及青筋在一根根骨节中像蚯蚓那样蠕动,便不敢再看。心里却朝他直嚷嚷:为什么不要姐姐洗,硬要我洗,哼!偏心。
再次见到他,我一下子又后起悔来。觉得大老远的惊动他跑到重庆,真是大可不必。我指了指大煜告诉他是这位同学送我来的医院,守了一晚上,直到手术结束。他看了看立立和大煜,又看着我。我想他真是木纳。我又说他们都是我的同班同学,他这才与之拉了一下手表示感谢。我知道,他肯定觉得立立的发型以及大煜的样子流里流气的。同学走后,他问我,你们美术学院是不是很多这种鬼脑壳。
中午他去吃饭,我便睡着了。醒来时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崭新的保温桶。他侧坐在椅子上看报纸,耳朵正对着我,这只耳朵的相生得很好。十二岁时我曾偷偷打开过家里的书柜,发现一本叫《麻衣相术》的书,那时我对这类“神秘文化”很感兴趣。相书上说长这种耳朵的人命中注定富贵,旁边还附有耳朵的图形,我暗中对照,相差无几。可事实上他的命运与书上预言的完全相反。他排行老三,四岁丧父。听母亲讲他原来特别爱读书(不是看书),读过的书几乎能原模原样的说出来。他经常把整月整月的工资买了书,然后口袋空空,骑着驼满书的自行车回家复命。自然少不了母亲的责备。母亲还说那时候每天晚上他必关起门来读书。有时,我也对着家里的老照片纳闷: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诱导左右一个文学青年的命运摇摆?是何原故使他合上了沁人的书香,放下心爱的笔?而我呢,身上流着他的血,遗传着他的某些因素。我如此习惯于爬格子,每每深灯夜雨,万籁俱寂,便会沏一杯浓咖啡以解疲劳。一些念头就会趁机钻进脑海。不经意又想起曾几何时也有着一个与我相仿佛的年轻人,怀着同样的激情,面对同样的灯光---风景依稀是昨年,莫名地感动就会涌上心头。假如生命可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某个时段的话,我与那个年轻人一定会成为志趣相投的挚友。然而,这个人现在只是天底下每个县城最常见的小商人。想着想着,便不由伤感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把曾经的温文尔雅锻打成了今日的平凡庸碌。长沟流月去无声。在这个商业味越来越浓的社会里,终日穿梭于钢筋水泥丛林中的蚂蚁,要的只是香车美女王侯印。若要真正坚持少年梦想,大多只会茅庵草舍无冬夏罢了。现在,我如此迷恋码文字,码这堆冰冷的文字,又有什么意思?也许,一切只是惯性,生命的惯性。
他见我在发呆,放下那摞报纸。起来吧,吃点饭。
供病人用的饭桌很有意思,拉过来套在床上即可。床横跨在我前面,他在桌上铺了几张报纸,然后把保温桶放在上面。笑着说,算是给你改善改善伙食,我知道食堂的菜根本不出味,不下了饭的。接着他扶我起来,我告诉他那边有个摇把,很方便。于是他走过去,先是弯下腰去摇了几下,又只得蹲下去。他真是太胖了。我看到他的头发开始有些稀疏,靠近鬓角的已是白多黑少,不细心还不易发现。额头上也有好些皱纹,就像微风拂过湖面。床慢慢地升起来。父亲,真是大不如前了。
看着我吃得很愉快的样子,他竟忧伤地说,我想你这孩子在学校一定没吃饱过,从没吃饱过。我没回答,说了也白说。在他眼里我根本不是一个已二十出头的人,也许仍然只是那个害怕洗澡,胆小又固执的小顽皮罢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又该多好。至少,我不会看到父亲这么老去。
那边病床上的老人,又在喊护士了。哎啊--没水喽--哎啊,我怎么还不死噢!
第二天,依然是阳光明媚,看来前一阵子阴霾的天气是彻底地过去了。窗外的树枝上居然有几只鸟儿欢快的跃跳着。想不到这个季节还会有鸟。
几天后,我已好得差不多。出院的时候天阴了下来。父亲打算归家,我劝他多留几天。忙了一辈子,四处转转也好,重庆是战时陪都,有许多地方值得去看看。父亲摇摇头,屋里忙,现在人狡猾,很多事情你妈不行的。但我却坚持不让父亲回家,满叔不是可以应付那些人么,就放心吧。父亲笑了,是啊,等你考上研究生再说,那时我就什么也不操心了,跟你妈一起来。父亲匆匆整理行旅包,我一定要送他到江北机场,他不同意。临行时又塞了两百元钱给我。
终于,父亲背着跨包蹒跚地穿过马路。他回过头来挥挥手说,回去,回去吧,路上细心点。然后,上了机场的车。
我转身疾走,连不忍看他胖胖的身影。
在热闹繁华的上清寺,在人来人往中,我勾着头一直朝前走。天越来越暗,云层越来越低,像是要到晚上似的。出租车如同过江之鲫,并不约而同地开了尾灯。擦肩而过的人行色匆匆,逃避这即将到来的雨。音响店飘出王菲的歌声,声音略显颓废地与汽车尾气弥漫在一起,在乌云下落寞地缠绕、游荡。天空飘下几滴雨来,又停了。手机忽然响起,我以为是父亲的电话,结果是母亲发来的短讯:天气预报说今天重庆有雨,今天出院,记得买把伞,穿嗳(暖)和点。母亲文化程度不高,也没来过重庆,偌大的山城,芸芸众生中,母亲只识得我一个。自从她把儿子交给这座城市的第一天起,就知道重庆每天的天气变化。而我总是抱怨她的罗嗦。雨,此刻真的落下来了,密密麻麻,就像离家时母亲的千言万语……
20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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