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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网刊91期专栏】郭向华∣你不开枪,我不开枪 [打印本页]

作者: 袁群    时间: 2010-7-21 00:27
标题: 【网刊91期专栏】郭向华∣你不开枪,我不开枪



  “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廉价。”
  “每天我只要想一遍你很廉价这个事实,就让我痛苦不已。”
  “一想到你不知羞耻地爬上那些男人的床,我就恶心。”
  尧舜禹每天都要重复若干遍类似的话,以表达他对我的感情。此刻他正开着我的车往他自家行驶,中午的太阳把人晒得晕晕的,看他意犹未尽地陈词滥调着,我不禁有些气恼地回嘴:“你才廉价,你的女朋友都不要你,你还去找她,还把她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我才不要去你家,你把她的贴纸从你电脑上撕掉,我才去。”“那是我的电脑。”“但我看到就要痛苦……”“那你离婚我再撕。”“你先撕掉我再离婚。”“你先离婚我再撕掉。”
  就这样,重复的争吵又上演了,他把车远远泊在邻居的一块空地上,而争吵还在继续。“我受够了天天像做贼一样溜进你家,你家还有客人,我又不是狗,我他妈的怎么溜得进去!”我咆哮起来。忽然他的眼睛红了,放射出愤怒的火焰,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他妈的不要在我的邻居面前丢人!”他夺下我的眼镜,揪住我的头发,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大把的长发被揪离头皮,落在他手上,还有他变脸后狰狞的神色,使我害怕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拽住我的衣服,我的胸罩被扯断了,他的指甲深深扎进我肉里。“贱货,你到底想怎样?”“……我想回家。”他把车开去他的还没完工的新家,“别怪我没有警告你,这都是你自找的……”我开始深深地害怕了,因为上次他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因此而被暴打了一顿,他把我整个人抡起来,重重摔在地上,把我的后脑勺放在地上猛敲,并用脚猛踢我的肚子——他对打人非常在行,专拣不留痕迹的地方下手,最后留下一句“你这坨大便,就他妈浪费我时间!”刚打完,就像没事一样跑去客厅打游戏了。等他走掉后,我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身体所有的零部件都还正常,脑袋也没被砸坏,很快也就像没事一样了……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你轻轻扇她一巴掌,她要死要活,你重拳出击,她就会在你的淫威下屈服,她会以为,还是求饶比较好,起码可以保命,而危险过去,她的忘记性也快得很,起码我是这样的。我还会庆幸他下手不重。而现在,眼看一场暴风雨又要来临,我不禁示弱地嘤嘤哭泣起来,而不再像上次一样继续逞强。
  他的新家离老家只有5分钟路程,要不是开着我的车,不知道他会把车飚到什么样子呢,尧舜禹这个人,他最大的优点在于,即使变脸了,看起来像一个魔鬼一样狰狞恐怖,一副扑过来要杀死你的样子,而离他真正失控还差得很远,他是一个不容失控的人,他会伪装生气,也会伪装开心,天真烂漫和狂暴怒吼可以在瞬间交换,他有着与外表不相称的老奸巨猾,这一切使我觉得他假得可怕,无论他对我说多少遍我爱你,我都不相信他。
  漫长的5分钟,车在阳光明媚的道路上平稳地行驶,没有人会注意到车内的情形,我安慰着自己,今天离我的死期还远。但是还忍不住惊慌。一面哭泣,一面脑海中闪过诸多分析,而思考问题又分散了哭泣的精力,使我哭泣得不那么厉害了,终于到了他的新家,外面意外地停着一辆面包车,是施工的队伍还没有走,他还不罢休,盘算着去别的什么地方把我暴打一顿,我不禁又开始求饶了。曾经我是任性高手,将轻蔑的皮鞭狠狠抽打在一个个因为恋爱而变得弱智的脑袋上,而随着年龄渐长没了气焰。眼前这个家伙,暴戾而又冷酷,只有温言软语才能使他安静下来,只有用无限爱慕的眼神朝他投去讨好的微笑,他才不会伤害到我。我满面泪痕,顺从地走在他后面,迎面碰到邻居家的两个小孩,他们愉快地打着招呼,而就在他转身去开门的瞬间,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我对其中一个小孩说“我刚才被他打了,因为我不想去他家,他就打了我。如果我哪天死了,一定是被他杀害的。你不要告诉他我跟你说过这些话。”两个小孩吃惊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头发凌乱,满面泪痕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只要我稍稍低下头,装作没注意地走过去,在他们印象当中,我始终是尧的一位好朋友,经常来打游戏的好朋友而已。
  进了大门,我蹲坐在门厅里等了一会儿,等尧舜禹把客人和爸爸支开,再蹑手蹑脚地爬上楼去,其实,这一切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只要上了楼梯,我就自由了,没有人会在意我是否存在,其实他爸爸完全知道我的存在,只不过接受不了他把别人的老婆带回家来过夜这个事实,所以不允许我出现在他的面前。有好几次,他的妈妈看到了我,都热情地冲我打招呼,还会在楼梯上留纸条以及好吃的给我。他妈妈略会讲一些国语,结结巴巴地表达说,要照顾好你自己,有困难跟我讲。我坐在楼梯上,倾听他们的讲话,来宾当中,女人讲粤语,男人讲英语,因此我只能听懂一半。不时传来客人爽朗的笑声,和尧那诚恳动人的说话声音,谈论着政治,他的声音听上去说不出的深沉性感,而活泼的语气又显得年轻。他的爸爸是本地著名的太平绅士,而周六的下午茶所招待的来宾,不是那位年轻的女部长,就是相熟的内阁成员,楼下的这个家庭,看起来是这么得其乐融融,与我无关。我轻轻地,轻轻地走上楼,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在楼上走来走去。这是一栋大教堂一样的房子。窗子是一排排又四四方方,屋顶高而尖锐,使得整栋建筑的气氛庄严而又恐怖。我回忆着第一天住在这里的情景。那天我们一路从另一个城市回来,他的父母回老家度假。他一个人在空屋子里住了有半年之久。有天他很寂寞,就邀请我去听他弹琴。我叫了好几个小孩子,他们当中有两个都弹琴弹得很好,我对他们说,最近有个无聊的男人整天缠着我,他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你们要替我教训他。于是两个小孩很华丽地一人弹了一首拿手曲,李斯特的《热情》和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两人弹罢,他默默地拿出谱子,开始照着谱子弹一首烂大街的肖邦夜曲。他弹的十分规矩,并且端庄地稳坐在钢琴椅上,瘦弱的背影,很短的头发,看起来那么无辜,一双杏仁一样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温柔。曾经他那么温柔地走近我,用指尖摩挲着我的手指,眼睛里闪烁着小鱼。透过他的眼睛我看到在一个大大的玻璃缸,那些纤细娇柔的热带鱼,在灯光和水草间摇摆着它们有若无骨的身体。他的眼睛在向我诉说:“如果你想要我,就请抓住我吧。”但他一转身,眼里的内容却又改变了,他俯视着我,威严而有光辉,但是我知道他是魔鬼。
  “你要记住我不是一个好人,所以也请对我不要报任何幻想……”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回味着梦中的话语,漆黑的房间阴郁地透出路灯的光影。我意识到,我可以走的,但心已经被抓住了,囚禁在这个屋里,我越是害怕,越是爱他。
  过了许久,这些不确定的恐怖,和不经意的威胁都已经消失了。我们自然得像一对平常的情侣。
  夏天的一个下午,经过海边的时候我看中了一套公寓。公寓楼是崭新而简洁的,整栋楼点缀着彩色格子的窗户,但并不花哨,一个顶层的LOFT。楼下是客厅,楼上是两个卧室。卧室相对而立,一面朝着市中心,一面朝着海。隔着海的是博物馆巨大的屋顶,越过屋顶,是有很多私人船只停泊的海港,再远一点,是一个海边沙滩,在这样的夏季,即使是一小块的海,也艳光旖旎,更远处,是海边的群山。这些海边的沙滩,人群,船只,全都悠悠的,洋溢着满足。沙滩上躺着许多小小的人儿,看起来如此无忧无虑。
  每天有那么多人随意、舒适、懒散地在海边享受着生活,还会有什么世界末日。再换到另一个房间,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一扇落地窗前,汇集这个城市的所有的高楼大厦,每栋楼都人影憧憧,无序地忙碌着,再往下看,流光四溢,是无尽的车水马龙。
  “好热闹的风景,看也看不完。”我冲着同来的他说,“我要这个房间,我每天睁眼看到这么多人起得比我早,工作比我努力,就会有动力早点起床。”
  尧可爱一笑说:“那我要隔壁这间,我每天中午才起床,看到我的伙计们都去海边晒太阳了,而我运用私人银行这个庞大而隐蔽的金融体系,只需要稍稍打几个电话,发几个邮件,就把我这间房看到的懒鬼们,以及你那间房看到的工作狂们,辛苦挣来的钱一扫而光!我看到他们,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奴隶们,因为你们的愚蠢,使我的偷窃心安理得……而你,你是站在这个金库门口的人,只要你投资给我,哪怕是很小的一笔钱,你就可以像我一样,一辈子不用工作。”
  我听完他大半的独白,而话题又绕到向我索钱,只好回答说:“我怎么相信你,你这个败金主义的家伙,你一定会拿着我的钱跑掉的。不如这样,我们一起做一项投资,比如说,我们合买这个公寓。你拿你的那一半做抵押,来换我这一半的钱,这样我就可以相信你。”
  “我从不跟人合买物业,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公寓,不如这样,我买下来,租给你,每周只收你130的租金,条件是你必须离婚。”
  我冷笑一声:“好便宜的租金,我看不如这样,我去跟我老公说,喂老公你赶紧帮我买套公寓,不然我就跟你离婚!然后你知道会怎样?”
  “你老公应该会给你买的。”
  “没错,然后我公寓买好了,再跟他说,老公,好漂亮的公寓哦,你快点飞过来看看!然后他过来了,你肯定会花钱找人把他杀掉。”
  “只要他来,我就杀掉他!”
  “那我就可以白捞这套公寓了,连房租都不用付。” “这样子。”他若有所思起来,“败给你,你真的比我还要无耻。”
  又经过相同的街道,远远看见那一格的窗口,想起曾经的怦然心动,铺成开来又是无限的现实,现实当中,会上演情杀这套好戏吗。我在努力的回来,生活中一不小心就出现的阴暗与暴力,是我放弃过去的代价,可是那个人,他是否值得。
  他们在大大小小的聚会上擦肩而过,没有看到对方,而唯一交换名片的时刻,他们却又并不珍惜。他们都已经老了,却又不太老。他们终于认识了,以生命当中如此芜杂的形式,一次又一次地在这座小小的城市交错之后。
  于是在这样一个酒会上他们遇到了,也没有别的话说。但他胸有成竹,好像天下就在他的掌握中。她扫了一眼名片,面无表情。她似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而这激起了他的爱玩的天性。 转折,是从熟悉开始的。当他们在一起,那个神仙一样的什么都不要她开始想要了,首先,她想要他单身,然后,她想要一个家。但她什么都不肯让步。他觉得她可以等,或者可以脱身。他说,你看起来大概还有半年的青春。他觉得消费掉她的青春以后,就可以脱身。想定这一切,他又慢慢地趋近她。
  “我会记住你的。”她低低说道。如果不是他会弹琴,如果不是他爱赛车,如果不是他会做好吃的饭菜,然后把自己的眼泪滴在她眼睛里,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走开。她留下来,说着好听的话语,却不肯牺牲。每当他信了,觉得她是自己的。就发现,其实,她是在玩对峙的游戏。他们像两个墨西哥人,玩着你不开枪我不开枪的游戏。他们天性如此相近、相亲,而又因为太过相似而排斥。这种情人之间密集的情绪折磨背后,是两颗同样冷酷而贪婪的心呢。 离开那栋她想要的公寓,他们来到海边的一家餐馆。从二楼望去,这里是更为珍贵的海景,面对着整片海,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海波浮动着,向要从窗口跃了进来,晚霞燃烧,慢慢落到一片云上。打开杯盏,眼前升起一阵烟雾,那是用来冷却巧克力冰淇淋的干冰,烟雾拂过眼眸,他十分得意:“如果从前没有人带你来过这里,说明从前没有人爱过你。” “你相信达尔文吗?”她反问他,“最终我们会从残酷的竞争中淘汰掉对方,先是对方的伴侣,然后再是对方,你我终将孤独。不过……”她举起酒杯,“在这之前,我们还可以享受人生。至少装作对此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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