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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拆火车 [打印本页]

作者: 刘备    时间: 2010-12-1 23:12
标题: 拆火车
本帖最后由 刘备 于 2010-12-1 23:1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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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法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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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上空荡荡的,那静寂就好像现在是午夜一般。阳光猛烈抽打在地上,公路、农田、远处的房屋都因此改变了形状。视线所到之处,看不见的热气正四处挪腾着,透过它,那些景物丢失了棱角和真实感,显得奇异而陌生,街道成了一条刺眼的河流延伸向前。酷夏再次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涨潮时,热浪叫嚣着漫过两旁的树木,那阵势让人不寒而栗。他们在骚动的午后紧闭门窗、寻找远未到来的睡意。在“河流”转向的地方,唯一还在营业的可能就是这家修车的店铺了,它是漩涡里仅存的孤岛。一排低矮、被油漆成白色的墙面抵挡着光线,旁边立出的牌子上写着“泊车位”,废弃的轮胎和易拉罐瓶子被收集起来堆积在门口当作装饰。透过半敞的玻璃门能看到里面有人走动:橡胶气味,干爽、幽暗的工作间,这样想着倒是很舒服呢。穿着白色T恤和厚重卡其色制服的工人站在屋檐下发呆,时而攀谈几句,打发无聊悠长的下午,在他们身后,天空与楼房闪耀着灼目的光亮,像是巨大的神。他说快下一阵雨好比进行一场,战争。

  类似这样的话还有很多。在每一个夏夜与冬天的黎明,那些日常器物都模糊一片,炉台上的水“嗞嗞”响着,火苗安静地跳动,他不停在地上来回踱步,整个人笼罩在书架巍峨的阴影里。时间在流逝,他如困兽般愈发焦躁起来,那双眼睛因为失眠和痛苦的冥思而炯炯有神。有时干脆扑倒在那些书本面前,兀自抚摸着排列有序的书脊,恳求思想的只言片语降临到他头上。时值深夜,那假想的对象来叩门,他便裹上一条毯子坐在昏黄的台灯下与其展开辩论,嘴唇蠕动着说一些囫囵的话语,同时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等到炉火冷却,他燃起的热情似乎才随之熄灭,携带着思想的秘密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人们都称他作老头。至于名字,大概无人知晓。个子不高,颧骨因为瘦削显得很突出,眼眶深陷进去,往远处看时就眯起来仿佛蒙了一层雾,走路时左边的腿显得有些僵硬。他终日沉默寡言,也不怎么出门;有一个女儿,不过很早便结婚去了外地。
  前些年,他身体出了毛病,去医院休养了挺长一段时间。病房里人满为患,清晨随众人一起去走廊后面的空地活动,做舒缓的锻炼,互相之间闲聊几句,倒也好转了不少。他跟人说起早年在部队的经历;说起自己的女儿,她在南方的生意和那里的风景,眯着眼睛露出艳羡的神情,“身子再好些,就去那边看看”,等到出院已经是秋天,病好了大半,说话时鼻腔里却像堵了东西,发出尖锐的共鸣。
  起初他并不以为然,照常侍弄花草,养猫、看书、料理家务,嘴里叼着暗红色的烟斗。然而那莫名的痛却找上来,发作时双手抓挠着胀痛的额头,边发出粗重的喘息。记忆也开始偏离,很多脑海里记得真切的事情都扔掉了,仿佛被那难言的苦痛摄住了神经,终于迅速地衰老下去。
  他的鼻子坏掉了。气味开始飘忽不定,不久便远离了他。嗅觉的丧失使老头有些不适应,毫无疑问身体某些部分正在死去。花草因此失去了色泽,接下来烟草的味道也变得古怪且难以忍受,他再也不能从中感受泥土的味道和刺入心脾的浓香了。因为拆迁,深夜时常有施工的噪音,再加上偏头痛,睡眠不再那么规律,他躺下来艰难地呼吸着,培养起一段浅浅的倦意,却经常被沉闷的窒息和那突兀的声音所惊醒。
  他散步,打开电视,吞食药水和彩色的胶囊,看书,读报纸上的新闻,都无济于事。阅读和散步曾使他感到愉悦,如今外出吹风便会打喷嚏,那些故事也再不能打动他了,纸质书本上鲜活的文字似乎将他拒之门外,强忍着读上几页,过后便很快忘记了。偏头痛时常拜访,他试图依靠强迫阅读驱逐它,相持一阵,他便耗尽气力,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打着盹。傍晚的光线照进来,外面晚归的鸟群正从窗外经过,地上散落着打开的书页。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猫了。是么,猫僧?猫僧探起头睁大眼睛看他,喉管里回响着与他如出一辙的“嗡嗡”念经声。对着镜子端详,并不相似,然而声音却像极了,以至于吐字都不那么真切,开口说话时夹杂着因为鼻腔阻塞产生的呜咽般的共鸣。
  到这年夏天,酷热的气候早有预兆,电视上说雨水延期已经打破历年纪录。水管里倒经常渗水出来(冰凉、昏暗、锈迹斑斑),水滴从遥远的坝上注入地下沿着管道窜上来在看不见的地方回响,他想起那些旧事,它们现在只剩下一副空壳,似曾相识却不知为何物的感觉困扰着他。家居,植物,天花板,女儿,我们的汽车食物抱怨疼痛河流道路回忆以及天空,统统消失了。那种转瞬的光芒如此突然而强烈,让他觉得恐惧,不同于密不透风袭来使人惊慌失措的害怕,仅有的一丝却深入而直接,扎根在土里最纤细的那条茎须。他心里似有房屋的倒塌声:“猫僧,难道我……”猫并不理睬,转身自顾去玩耍。他就此也默默接受了。夜里睡去又在燥热中醒来,梦里的潮汐翻涌着,猩红的云朵炸开一般朝海面落下,远处的小镇仿佛一条硕大的鲸鱼在岸边搁浅。他起身穿过四周的黑暗打开窗,外面的风停了,就是这时那假想的人找上来,老头把这些告诉他,鼻腔里有轻微猫般的震颤。


  以前他是有过去南方的打算的,这毋庸置疑。去那里住下来,沿着蜿蜒的小道斜向前,看看那些树林和开阔的风景,“只是近年我的身体……算不上耽搁,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反正也无所谓了。下午动身,行李都提前运走了,落下一只箱子,不要紧。那倒不用,我又不是……噢好些了不碍事,潮气重,拿过去的东西记得别捂着就行,当心磕磕碰碰的;你挂吧。”他挂了电话,眯起眼睛朝远处望去,几根电线杆倾颓地倒在那里,线头从连接的地方断开悬在空中,失去了秩序感,显得杂乱而茫然。几只黑色的塑料袋被风吹动,打着滚在地上晃悠几下便顺路漂走了。屋里已经被腾空,给人生硬和大而无当的感觉,可以轻易分辨出曾经放书架的地方,那一块地面比别处要白净许多。他锁上门,走到门廊对面的台阶上提起棕色的小皮箱,颤颤巍巍朝前走。日光不知疲倦地洒下来,正是午睡时间,镇上剩下的人纷纷涌向梦境、澡堂和车站。那种无处不在的闷热弥漫在空气中,他停下轻微地喘息着,回转身看见猫远远跟在后面。也许南方会下一场雨,谁知道呢。在转角的一排白色平房前,一辆汽车停在路边的树荫里,他将皮箱放到地上然后敲了敲前面副驾驶的玻璃,车门刚一打开,那只猫轻叫一声,随即从后面闪电般窜上去了。
  他穿过人行道,猫紧紧跟着。从侧门进来,前面栏杆旁是矩形的广场,人们蜂拥至此等待,出发和互相怀疑,去往不同的世界。老头低矮的身影与这里格格不入——雄壮、声势浩大。大家似乎卯足了劲,随时要发动一场械斗。他被投放在广场,仿佛人流中一扇贝壳,迅速混入其中被接纳了。那些面孔不断在空隙中闪现又消失,他晃悠着往前挪动,回头看猫还在身后。尽头通道上站满了人,窸窸窣窣中掺杂着尖利的哨声,前面的人举着牌子边喊着什么,他随人群走进候车厅,找了个位置坐下。出乎他的意料,这里异常安静,陌生的目光互相交汇,看上去都带着迟疑和疲累,另外一些人则沉默着从旁边的侧门进进出出,光亮从斜上方的窗户泻下来,穿过他们头顶在半空交汇;明暗交接的地方,微尘缓慢地移动着,在其中漂浮涤荡。待哨声再次响起时,方才的死寂突然爆炸开,那些陌生面孔推搡着朝前涌去,他被这突入起来的转变弄得有些茫然,能看到窗外绿色的车厢停靠在远处,再四下找寻却不见了猫的踪影。他抓紧箱子,小心翼翼地扶着栏杆防止被这迅猛的激流冲走,心里有最后一座房屋倒塌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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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时候,我和孙克喜欢待在这里。学校都放假了,看不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当然这并不代表其他季节我们不喜欢这儿,只是那时更忙一些。冬天也不错,但会觉得冷。隔着窗子能看到外面明亮而耀眼,人行道上的大理石被阳光切碎般闪着白光,褪去了颜色。从早上九点到现在,先是开门,做必要的清理,大清早热得像他妈的两点钟。然后守着店等师傅过来,问过好便去擦拭那些机器,轴承、链条、挡风玻璃。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在等不到顾客时每天都要干这些,孙克说他年纪大啦,老人家脑子不够用啦!等到中午,师傅放下手上的活计,照例去里屋睡觉。我们喝几口水,便站在门口闲聊起来。我把昨天改好的草图拿给他看,“挺好的,去画画也不错啊,”我知道孙克并不怎么懂这个。有时我也在店里的墙上写写划划,他看了也没有怪罪的意思。那个奇怪的女人照例在这个时刻从路对面经过,穿着蓝色碎花裙,既不下雨,也不像是在遮阳,她为什么总拿着那把雨伞呢?我又掏出画纸看了看,还真和她有些像呢,便不免得意起来。

  师傅在午后醒来,走到水池旁洗了把脸,向我们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便继续坐在窗前发呆。我和孙克从店里晃悠出来,顺着对面狭窄的树荫往前走,那些树站立在刺眼的光亮中,如同一条墨绿的铁轨笔直延伸到尽头,发出沉默却不容置疑的声响。开阔的路面像要燃烧起来,沥青融化后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再走一段便到了河边,在河沿上我们看到一堆不知什么时候被留在这里的灰烬。双喜刚从学校回来时,我们在河水里消耗掉了整个夏天。伏天一到,都混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没开工之前周围是大片苜蓿地,我们把自行车扔到远处然后在苜蓿丛里躺上一下午,眯着眼望向远处的高地,耳边有时断时续的交谈和从那里传来的风声。“你们以后不要再叫我小名了,”双喜看着我们,露出不悦的神色。除过这些常做的事情便是钓鱼了,装蚯蚓的铁罐、自制鱼竿以及红色塑料桶总是必不可少的,运气好的话那些大个的会被我们拣出来提到乌鸦那里换零花钱,乌鸦是个生意人,离河不远的地方便是他的鱼池。“两斤多,不算小了。”他用手掂量着,边眨着眼朝我们微笑,我猜想他并不知道孙克的钩被大鱼咬断,一群人跑过去,即将拉上岸时却顺水窜走了,涟漪从水底泛上来,那一瞬我们带着惊诧停止了叫喊,仿佛陷入在莫名的憧憬里。后来没过几天,我骑车过来写生,苜蓿地已经不在了,机器轰鸣着,师傅坐在里面冲我嚷着什么,听起来仿佛一根木头被折断,又像是嘴里含着一颗糖。
  过了桥便是工地。红砖砌的平房一字排开,现在,在河边让人想到书本里的乌篷船。阳光毒辣地照在施工的开阔地上,暑气还未下去,一堆人停下手里的活儿坐在房后树荫下喝水,我们走过去打招呼,随后钻进屋里换衣服。电视机没关,上面一个女人在讲国外哪个小镇的风景,画面不断跳转,摄像机前不同的面孔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风扇在头顶呼呼作响,老刘赤裸上身侧躺在床上,黝黑的脊背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孙克凑上去喊他,并没有反应,看样子睡熟了。穿过门能看到即将竣工的楼房像一座塔突兀地立在对面,旁边是施工队的帐篷,那些人也不见了踪影,工具散乱扔在帐篷外的地上,闪着刺眼的光。我们端着杯子走到树荫下,听他们讲起前几天干活时碰到的事情:“油罐出了问题,老刘爬上去修,我们在下面看着,都没怎么注意,后来他朝我们喊,梯子那么高谁能听见,然后就看见那东西跑过来……”我觉得衣服里有什么硌着后背,扭了扭身子还是不舒服,又伸手进去挠,却差了一截,便有些气恼地抓住衣角使劲拽了拽,“大热天套上工作服都差球不多,就当请个小姐给你搓澡。”听孙克这么说,他们纷纷摆着手起哄,随即又嘿嘿地笑了。河面上漂着绿色的水藻,平静、没有波澜。“刚开始真吓了一跳,再看是一只鹿啊,活蹦乱跳从山上窜下来,抄家伙就追,可欢实了,大伙围上去,眼看就要到手,一转头进山底下梢子里了。”“是啊,可惜了。就差那么一截,只要是活物进梢子就难逮了。”
  机器,又是机器。它们长着怪兽般的外貌,并且有钢铁的心。在高原上空旷的田野边停靠,运输车、起重机、水泥搅拌车庄严地站立,以及排列整齐的拖拉机,刷着红色油漆望向远方,那些坚硬的金属线条在静默中闪着光。高耸的铁塔分布其间,仿佛生疏的看守们巡视自己的地盘,相互之间保持开一段距离,那用来保持联络的线路也早已被扯掉;废弃的铁塔沿斜线方向伸展向前,直至土地尽头深色的树林。惬意的午后肃穆详和,被赋予陌生的美感。司机付波还没赶来,孙克有些等不及了,拿出手机不停看表,最后还是拨了号码:“活儿反正就那么多,不忙的话叫龙龙过来搭把手,早弄完早省事。”聊天的人分散去各个屋里了,我们顺小路下到水坑附近,能听见坑里的泵还在抽水,发出沉闷的声响,今天污水被清理掉很多,渗漏的地方也堵上了,杂草倒是生长的很快,已经从湿潮的边缘冒出来了。此时,马上就要开工,付波出现之前我们多少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孙克不时吐口唾沫,轻舔干裂的嘴唇边低声嘟囔着什么,像奶奶早起念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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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鹃太太坐在那里,起先她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头戴一顶遮阳帽,竭力将硕大的箱子举过上方的行李架,显然这对她而言颇有些难度,旁边两位生意人模样的男士帮了忙,同时迅速但客气地寒暄几句,便去整理他们的货物了。她站了一会儿,时间不长却能看出是因为不太适应,当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随即转过身挨着靠窗的桌子坐下,拿出铅笔在纸上随意涂抹,不时擦掉划下的痕迹,也可能在写信。那些上车的乘客三五成群从旁边通道经过,面容冷峻而模糊,像梦里的人,走动时发出错乱的声响。“请问这里位置是空的么?”略带沙哑、低沉的男性声音,她抬起头,看见老头礼貌地问道。

  “那么,你是?”“回家,我丈夫在那边工作。”“不错的,有朋友在镇上或者……?”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嘴角紧随脸部动作挑出一个好看的弧线:“也是工作,待下来一段时间了,像跑业务之类的。”她放下铅笔,眼睛惬意地盯着窗外,说话时贝壳般的牙齿明亮整洁。“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不算辛苦,就是有些累了。大家不都是这样么?”
  列车员是制服打扮的中年人,体型稍胖却身手敏捷,从上车就见他灵巧地在人群中穿梭,这会儿车厢里安分下来,他走向这边和她打招呼,看得出他们挺熟。那两个生意人似乎起了点争执,站在过道小声讨论着什么,她再往那边看时他们已经进了包厢,再出来时手里拿着线绳样的东西,再仔细看才发现是一条蛇,引发了那一片小范围的骚乱,列车员过去了解情况,很快局势便得到缓解,这期间她因为无聊,开始折腾自己还算得体的指甲,桌上凌乱摆放着两张信纸、太阳镜、纸巾和小玻璃瓶,空气里有洗甲水的气味。等他再返回,快速腾出一块空地,将两杯水安稳地放了上去。他心想,眼前这个女人,平日相处融洽、举止怪异仍不失可爱,他的邻居兼镇上的朋友——杜鹃太太,启程带给她的兴奋甚于担忧,这倒不失为好事一桩。
  树,阴天,家居和旅行,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她想起小时候,多数时间都在老家,那里度过了她平静却值得回味的童年。她母亲杜芙慈眉善目,有副难得的热心肠,于九四年冬天平静离世,那年的十二月阳光灿烂,母亲走完了劳碌的一生,让她至今仍时常念起。幼年的记忆仿佛投射到桌上的光斑,在她心里打上明亮的烙印:家人对自己宠爱有加,这让她像个管不住的野孩子,整天跟男孩们疯在外面。夏天去游泳、捉虾,涨水的季节一起去划船。捡到的那只黑色竹筏带给他们不少乐子,那时节水温冰凉,她挽起裤脚站在队伍最前面,像个高傲的女王指挥着航船顺河道漂流。她还记得那个男生,扎着当地孩童常见的小辫儿,前面头发略微卷曲,眼神温和又有一股野劲。下午的体育课,他与其余人一起攀上操场后面的香柚树,她就在不远的地方把风。这些琐事她回想过很多次,但除了丈夫绝少跟他人提起。哦男孩,你大概算得上少女时代不错的情人吧?
  “我丈夫的事,跟你讲过?他外面那些,单位上和其他女人的传闻,我大概听过一些。其实咱们这个年纪哪有什么看不开的,也没有明确的证据,他近年在外面跑,多少得罪了几个人,再说他身体不大好……”她看着对面那身制服肥胖的脸,一颗瘪掉的脏气球,它上部一绺头发因为汗腻服帖地耸拉着,顶部早已秃掉了。“我前段时间回去,他单位最近也很忙。那些人真是没脑子,谣传他外面那个,新来的职员,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还说要跟人家在外面过,孩子都快成年,那么大的人又不是物件能让他藏着掖着?这几年搞城建,拆迁项目多起来挣了钱他们就眼红。我可是了解他,人称得上老实,家里都好好的,他也很懂些道理至于这样折腾么?我当初堵气才申请调到镇上的,现在想,有没有那回事都无所谓了。很多东西有一个过程,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呢,它原本就是……人慢慢就明白了。”
  那列车员听她讲这些,露出配合的表情,不时报以他独特的粗笨的大笑,同时因为肥胖的缘故,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换气声。期间他由于空调温度离开过一阵,再坐回位置时车厢内果然凉爽不少。生意人把蛇拿来给她看,她认得这是竹叶青,翠绿的身子弯曲着,小时候老家经常见到的,因此出乎他意料杜鹃太太并不很怕,但放上脖颈的刹那还是不禁惊叫,“不碍事,毒牙早拔掉了。”凉丝丝的,贴着肌肤偶尔蜷缩一下身子,那个孩提时代的晚上使她记忆犹新:燥热的午夜,她在干渴中醒来,赤脚去屋外喝水,却踩到软乎乎的不明物,她下意识迅速收脚,打开灯看见蛇呈螺旋状盘在地上,杜芙太太赶到,用铁钳小心翼翼夹它出去嘴里边念叨着这类物种若被伤害便有不祥征兆。她足足两个星期没踏进那间屋子,后来杜芙陪同她去面对,她明白,自己身体里软弱的部分消失了。
  列车撞击着铁轨晃动了几下,缓慢向后倒去,窗外的景色便开始流动。大家纷纷起身站在窗前向外看,房屋、农田以及绿化带以不可挽留的姿态远离他们,刚开出不久却再次停了下来,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好比她自始至终都坐在这儿,好比这是理所应当,不容置疑的;所有事情也从未发生。人们轻松地谈天呼吸进食和睡眠,小贩开始推车兜售自己的货物,旁边的老头在低头看书,紧贴书脊的手指上扣着一枚墨绿色扳指,蛇不露声色地缠绕她的脖颈。那列车员兀自说着什么,她却已经无心聆听,有那么一小会,她走神了。有个秘密,从不曾提起,自然更谈不上为人知晓。那把伞是丈夫买给她的,很有些年月了,以前逢梅雨季便撑它出门散步,看潮湿的街上亮起车灯,行人掩面疾走,这种时刻她感受到微小的欢喜。谁知道镇上久不下雨,有时天气阴沉,风沙落在窗台上却最终未遂,后来养成了习惯,仿佛去老朋友那里约会,时间长了哪日不见便觉得忐忑,上班也随身带着。也许关乎童年记忆,母亲常念叨“上善若水,”水之于她总是好的,让人难以割舍。她也暗自说过类似的话:等到下雨,她便回去找他。然而寄出的信最终没有收到,邮戳上的日期被无限延长,整整半年时间(也可能是几个月)等待是徒劳的,现在,像置身幽暗中重新走入那间使她却步的屋子,她扔掉伞,然后跑进车厢。
  车开动时,那两个生意人不知去了哪里。他们走到车厢连接的地方,他的办公席。“进来坐?”“天哪,你这儿可真够挤的,晚上要热起来真是难受,还不如外面凉快呢,我可能晒伤了。”她跨到玻璃门斜对面的水池旁,把脸靠上去对着那儿的镜子照了半天,隔一会用手沾点水按住眼睛下面被晒紫的那一块,从镜子里能看到他的背影,底下穿了条深色短裤,屁股和大腿根紧挨处全是绷紧的褶皱,这让她觉得好笑。“身上有烟么?”他在制服内兜里摸了一会,抽出两支,又为她点上火。小蛇似乎对烟雾的气味很敏感,调头扭动着身子,待她将夹烟的手指挪远一点,终于贴在她背上不再动了。“这站过后我就去别的车厢忙,晚些时候咱们去吃饭。”“跑完这趟会在那边停几天吧,方便的话介绍我丈夫……”“大概休假两三天然后再返回,总是这样,谁知道呢。”“离我的住处不远有个公园,天气好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去四处走走。”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的邻居杜鹃太太,那怪异的样子仿佛摄住他内心恐惧的源头;混合着火车行驶的噪音,他跟她讲起自己认识妻子前交往的姑娘们,“我年轻时,想和所有女孩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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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机器出了毛病,现在,付波把它从修理厂开回来,停在那里。我们问起前方工地的情况,被告知已经差不多要弄好,只剩下一些清理的杂活儿。几天后应该能完工,然后回趟家,这个消息让我们振奋。与往常一样,大家先商量地形,接着按既定方向走,司机发动铲车带路,我和孙克跟在后面。过了苜蓿地再往前,那景色像是戈壁,热浪肆虐着,地面裸露出来,一眼望去毫无遮挡,广阔而平整,红褐色土壤上散布着不规则的石块。天空亮得刺眼,连一片云都没有,那些废弃的铁塔就架在这里,更远处是墨绿的农田。

  “里头太热了,不通风。”到了地方,司机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冲我们喊道。“就这一会正是最热的时候,都差球不多,把缆绳递下来。”孙克眯着眼睛,在我旁边直喘气。我们定了定神,戴上手套走过去拖缆绳,那家伙沉得要命。“就从这儿开始吧,还是?”司机站出车门朝我们打着手势,那意思是说“可以了。”缆绳顺铁塔底部的方格拉两条斜线,再缠上几圈,将两头在铲刺上系牢固,这样就差不多了。付波坐回去操纵铲车使劲将车臂顶起,能听到缆绳咬合的作响声,“好啦,这个深浅应该合适。”我们跑回去看了看,确保埋在地下的部分被拔出并恰到好处,随即解下绳子,坚固的铁塔立在这里,投射出庞大、颀长的阴影,那又怎么样呢,甚至来不及挣扎一下,它马上就会被推倒。“往边上跑,再远点,快!”机器开始叫嚣,牟足了劲儿推上去,那股力量似乎能摧毁一切。眼前这块巨大的金属“轰隆”一声倒在地上,溅起干燥的尘土,“我操,太带劲了。”付波在几十米开外朝这边嚷着。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做这样的事情。沉重、略带风险,甚至还有些刺激,看着造型巨大屹立在周围的建筑不断被摧毁,我们感觉到力量,仿佛它本就来自体内,游戏里通关的巨人不也是这样呐喊、飞奔夷平障碍的么?尽管疲惫,大家却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愉悦。毫无疑问,这愉悦激发了我们的斗志,似乎干起活都比以往卖力。弯曲的缆绳呈银白色,在阳光下像一把刀子发出光芒,麦田里握紧的镰刀在挥汗如雨的瞬间挥动,植物的根茎随之落地,决绝而不留情面。有几次,翘起的钢丝穿透了手套下面的皮肤,顿时,剧烈的疼痛使全身每个部位都开始颤栗,如呼吸般短促,呼——吸,暗红的血渗出。我咬着牙弯腰抓了把土上去揉搓几下,提醒自己要时刻提防。“刚有点走神,真他妈的疼。”我对孙克咧了咧嘴,还要忍受他的讥笑。他摘下手套扔给我,“去那边歇会吧,擦把汗。”我们就这样干一会,停下来喘口气聊聊天,付波说起前几天在河边看到的女人:傍晚的时候,三五个女人从对岸帐篷出来去河里洗澡,只穿很少、仅够裹体的衣服,鞋子和塑料盆被留在岸边,身体和头发都湿漉漉的,水花溅起来,甚至能看到内衣的颜色。“像一群彩色的鱼游来游去,特别好看,当时一下子就起反应了。”“真没出息,瞧你那怂样。”“谁装蒜谁是孙子,要是你们能不起反应么?”
  于是记起刺痛的瞬间。我们把缆绳绑在躺倒的铁架上,看付波操纵机器将它们拖到划出的空地上排整齐。这片地重新变得空旷,准确说是更加空旷,炎热的气流从身旁划过,幸好剩的活不多了,要不了多久便会结束。有时我们碰到麻烦,那些埋得较深的架子无论如何也难以拔出,反复几次我和孙克便有些懊恼,司机显然也急躁起来,没等我们跑远身后便传出他踩油门的轰响,大家商量后,决定只能尝试从根部砸断。金属刮划、不断的刮划,两头势均力敌的野兽撕咬片刻,那空洞的架子逐渐倾斜,最后一次冲锋它终于仰躺在地上。这半天折腾的我累极了,喉咙里烧得厉害,他们也疲态尽显。我拍拍孙克,“给龙龙打电话让他送水过来,要冰的。”
  我穿过工地边缘的杂草,顺手扯下一根草茎衔在嘴里,分泌出的汁液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再走几步便看见建筑队绿色的帐篷,自然想到付波讲的那群女人,又觉得不合时宜,立即摇头笑了笑将那联想打消了。拴在门前的狗看见生人,从食盆里探头疯狂叫着,试图挣脱铁链扑上来,我停下脚步逗了它一会,屋里的工人走出来看情况,于是迅速离开了。绕到帐篷后面,进入幽暗的桥洞立刻感到一阵惬意的凉爽。视力却明显不太适应,这截路很短,在快到达尽头的地方眼前重新变得明亮,桥洞上方是横在空中笔直延伸到远处的铁路,这时我已经走到它前面去了,我边走边踢着地上的沙石,听它们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动。顺着铁路的方向朝右拐是一排房子,我知道那里有个小卖部。老板穿一件白背心,被掀起来,露出肥胖的肚皮,坐在柜台后面喝啤酒。可能是天热的缘故,他找钱的动作都显得慢腾腾的,我把烟塞进裤兜,拿起柜台上的汽水贪婪地吞咽着。
  等我再回去龙龙已经先到了,一同过来的还有几个我没见过的少年。他们靠在摩托车上谈论着什么,跟我打招呼,然后从塑料袋里掏出矿泉水递给大家。我们都累了,蹲在地上休息、喝水、听那几个人聊着闲话。我拧上瓶盖把瓶子放到一边,随后拆开那盒烟发给孙克和付波,又走过去挨个散了一圈。“你这是甚烟?以前没吸过。”“万宝路,外国的牌子。”“今天活有点多,弄得人浑身乏。”付波点上烟吸了两口便开始发牢骚。“我接班再干一会,你给他们帮忙去吧,”龙龙说道。“改天快把你那头发理了,留那么长也不嫌热?”龙龙是我表弟,我的话他平时还是听的。“嗯,知道了哥。”他走到这边坐在我身旁,我们聊了会儿家里的事情,现在他们和那些景物一起,沉默着,像要被下午的光线割伤。


  “能看见吗?把眼睛闭上。”“不过……太暗了,出去呆会吧。”“马上就好,好点了没有?现在睁开。”孙克转过身,发觉是我用手挡住他的视线,一拳挥过来被我闪开了。我们朝进走,闻到潮湿的气味,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障碍。窗帘被扯下来,幽暗的房间立刻亮堂了不少,他们拿棍子在外面走廊上敲打着,那些玻璃不断发出裂开的脆响。所有房间,空气都变得很空,更早的时候他们走掉了,收拾行囊、说着最后的客套话去另外的地方。我想起树荫下的蚂蚁,成群结队托举着自己的食物从河边向此处汇聚,暗红的身体像染着血,又像衣服下面最深处不为人所知的那块经年的痂。“找到什么了吗?”我们把拣到的物品随手扔进纸箱,一会功夫它便装满了。那几个少年将纸箱抬到屋外空地上,打赌看能摸出些什么。谁在乎呢,反正这里不久就会变成工厂仓库。与铁路相对的远处,山体起伏着绵延开,散发夏天浓烈的成熟的气息迎面涌来,紧靠山下的地方长着一片茂盛的草丛,粗暴地穿过它到达路边,便看到那幢房屋,像极了一块竖起的火柴盒。跨过门廊前的台阶,解开把手上拴着的铁丝一群人雀跃似地窜进去,却并未找到更新鲜的东西,那种贸然闯入的唐突感只一闪而过便消失无踪了。破损的相框,墙上没来得及摘下、印着明星写真的挂历,被丢弃的烟斗,这就是剩下的全部了。“听说老头要去他女儿那,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谁告诉你的?”“前几天师傅打牌的时候听他说起。”提起老头我们多少有些记恨:那次我,孙克和龙龙去钓鱼到傍晚,饥饿感吞噬着每个人,大家便在河沿上的地里生起火,拿出工具将鱼剥好又摘了些地里的蔬菜和豆子吃,因此又踩坏了许多庄稼。第二天老头提着那些拔掉的豆蔓到店里诉苦,他语速飞快喉咙里发出“滋滋”的响声,不时停下来叹口气朝这边看。后来师傅训斥过我们又赔钱给他才作罢。我看了眼旁边的龙龙,他对我会心一笑走了出去。

  铲车再开过来时似乎成了某种被激怒的动物,咆哮着停在路边。“如果让师傅知道……”“没事儿,这边人少,再说迟早都要拆的。”他们拾起石子砖块扔向门窗和屋内,它们顺早已碎掉的窗户飞落到墙面和水泥地上,有的则与门板产生沉闷的撞击后反弹回来。那个纸箱,它在被腾空后立刻沦为废弃品,里面塞满了烂木头和残破的旧塑料,被拉过来放在屋子中央。我走过去点上火在那站了一会,确保它烧起来后才转身离开。屋子里浓呛的烟雾弥漫开,火苗窜上去带着燃烧的噼啪声。那种肆无忌惮破坏的快感瞬间达到顶点,不时有人尖叫或欢呼,火势再大些热浪袭来觉得愈发热了,难以忍受的温度似乎要将我们灼伤。龙龙跑上车摁了一声喇叭,驾驶机器冲了上去。“小心点,往这边推!”围墙,柱子,最后是房顶,很快它便在太过猛烈的攻势下化为废墟,方才肆虐的火苗也被压在最下面,随后缓缓熄灭了。
  大家累坏了,在草丛里躺了很久。天空依旧亮得刺眼,偶尔有微风拂过,过了路口,在这一块边缘是一排高大的杨树,顶部的树冠投下荫凉,犹如天然的庇护所。我们躲进去,靠着粗壮的树干歇脚。我能感觉到它的根系牢牢抓住地下的泥土向四处伸展,树身的经脉蔓延到空中,“这儿咋那么多蚂蚁了?”不知道谁在发着牢骚。“说不准,可能它们本来就住这吧。”我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这一切生生不息?于是暗自决定抽空带画夹过来写生。那些草,大片的草丛使我想到麦田。再过一会,拔掉最后那个废塔就可以收工,那些人都离开了,只剩我们还留在这里。我觉得失落,跟他们一起走回空地,工作服因为被汗水浸湿的缘故紧贴在背上,总是这样,没有更好的办法。到了地方,那几个少年打过招呼便骑摩托车先回去,我们跟在后面干完最后的活。
  孙克朝我做了个手势,接着径自去拉绳了,我上前拽起另外那头拖到塔下,这座看起来比其他的高出许多,“去那边站远点,多缠几圈。”我们将缆绳使劲拉直,一层层绕上去缠的很仔细,这次不能马虎。直到感觉准备充足才叫车靠近把绳头穿到锋利的铁刺上,然后跑开一段。龙龙发动机器,先向后退了一点,等缆绳绷紧的刹那迅速抬升铲刺,我屏住呼吸看着,这家伙真够沉的,孙克不断打出“向上”的手势,这样反复折腾几番依旧不为所动,“再跑远些,快点,它太高啦,”龙龙探出头喊道。我们转身努力往前跑,我听到风从耳边划过,知道我不能停下来,快到铁路下面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崩裂的巨响,然后是彻底的死寂。我站在那里,看见旁边的孙克愣在原地用手捂住嘴背过身去,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就在我回头的瞬间,一辆火车呼啸着从身旁开过去了,我们就那么沉默着,看它消失在远方,谁也说不出那是种他妈的什么感觉。
作者: 段林    时间: 2010-12-2 16:54
细节密集但是缺乏必要的真实,感觉像是印象派的画作(类似的说不清的感觉),在情节抓人这一点上会有一些弱势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0-12-2 17:08
伤逝
作者: 陈树泳    时间: 2010-12-11 10:43
写得很认真、应该也很用心。底子很好,捋掉一些虚华的东西会写得更好。
作者: 纪小齐    时间: 2010-12-15 17:35
阳光猛烈抽打在地上,公路、农田、远处的房屋都因此改变了形状。

这样的句子,让我说你什么好?
作者: 5月8月    时间: 2010-12-17 10:52
阳光猛烈抽打在地上,公路、农田、远处的房屋都因此改变了形状。

这样的句子,让我说你什么好?
纪小齐 发表于 2010-12-15 17:35


句子被单独拿出来看,也许不知道好不好了。放在恰当的上下文之间,也许会有好的感觉。 高温地表有空气热浪,可能会改变视野中的建筑物的外形,用抽打可能不太好。我刚才,想象中的样子好像是:阳光绕着“麦场”撒了欢地奔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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